莫金生已於昨日離開上海灘，去了蘇州鄉下避風頭！

  公董局臨時代辦羅阿先生得知這個消息後，頓時感到一陣輕鬆，咳嗽一聲，將一口在喉嚨裏淤積很久的黏痰吐在痰盂裏，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

  曾幾何時，在執行法租界新道德計劃的那段時間裏，無論法租界的報紙，還是公共租界的報紙，都給了他高度的讚譽，稱他為聖徒羅阿。都是因為莫金生這個混蛋，煽動妓女鬧事，讓這段美好的日子突然遭受暴風雨，一切變得破敗凋零。

  賣喝的（法語：他娘的）！終於把他趕走了！羅阿先生在肚皮裏罵了一句：“見鬼去吧！木須莫。”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從大班椅上站起來，踱步來到窗前。

  隻見公董局大門口空蕩蕩的，靜謐安詳恍若天堂。一株株法國梧桐枝繁葉茂，圓潤寬闊的梧桐葉散發出陣陣草木香氣，彌漫在清新的空氣中，被風吹進他的辦公室。

  曾幾何時，這段短短的幾十米距離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現在終於隨著莫金生一去不複返了。

  他回到大班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摞當天的電訊稿讀了起來。讀著讀著，眉頭皺起了一個黑疙瘩，因為電訊稿有關歐戰報道是：

  在美國宣布參戰之後，法軍在西線發動了春季攻勢，與德軍在蘭斯和蘇瓦鬆之間進行會戰，傷亡慘重。英軍派兵增援，參與西線作戰。戰爭處於膠著狀態。

  “膠著狀態？”羅阿先生從大班椅上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踱步，絞盡腦汁思考這個“膠著狀態”。

  到底什麽意思呢？通常意義講，“膠著”意味著“僵局”，即雙方勢均力敵，誰也打不贏誰。

  怎麽會一夜之間勢均力敵了呢？前兩日還是德國人占盡優勢，英法聯軍節節潰敗的呀！

  這說明……協約國已經扭轉了頹勢，和德國人勢均力敵了。這說明……戰爭向英法聯軍有利的方向發展。這說明……戰爭也許快要結束了？

  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激靈，仿佛被戳了一刀似的，臉變得煞白，一屁股坐在大班椅上。

  是的，就像中國人常說的那樣，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戰爭也不會一直打下去的，總有一天會結束。也許明天一早起來，擺在桌子上的將會是這樣一封電訊稿：英法聯軍發動總攻，德軍一瀉千裏，宣布投降。戰爭就這麽結束了！

  戰爭結束對於羅阿先生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再過幾個月，那些離開上海回國參戰的人將會陸續回來，特別是公董局前總董艾力克先生，將佩戴著英雄勳章凱旋而歸，回到這間辦公室繼續當總董。而他呢？隻是個臨時代辦，毫無疑問，收拾東西滾蛋。

  不！羅阿先生在心裏痛苦地喊了一聲。無論如何，必須要采取什麽行動保住自己的位子。馬上！一刻也不能等了。

  采取什麽行動呢？

  冥思苦想了半日，他突然想起“法租界擴張計劃”來。

  這還是在兩年多以前，市政工程局局長丹尼爾-斐烏給他寫了個報告，提出這個新界擴張計劃，將法租界的邊界向北麵和西麵擴張，麵積比現在多了兩倍有餘。

  丹尼爾在報告中稱他有關係可以打點和疏通北洋政府，可以獲得批文。隻不過，需要兩萬塊大洋活動經費。

  羅阿先生批準了這個報告，撥付兩萬塊大洋款項丹尼爾-斐烏先生，讓他全權負責該計劃。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個法租界擴張計劃猶如一根救命稻草，讓羅阿先生眼前一亮。

  有了兩倍多的新界領土，他就足可以與前總董分庭抗禮了。

  艾力克隻是參加了戰爭而已，充其量講是幫助法國恢複了失地。而我呢？通過擴張計劃幫助法國贏得了新領土。新領土！這樣的功勞哪個能比得上？到時候公使做裁判，肯定會將我留在台上，請前總董另謀出路。

  想到這裏，羅阿先生手指顫抖著撥通了丹尼爾-斐烏先生的電話：

  “啊嘍？斐烏先生？我是臨時代辦羅阿先生。對，請你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關於法租界擴張計劃，請你來討論一下。對！謝謝。一會兒見。”

  良久，仆人敲門進來說：“羅阿先生，丹尼爾-斐烏先生到了，正在外麵等候。”

  羅阿先生說道：“啊蹦，來塞驢昂特（法語：好，讓他進來吧）。”

  老丹尼爾走進了辦公室，脫下禮帽，露出他那個標誌性的脂溢性謝頂。與羅阿先生握手問好以後，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

  “斐烏先生，”羅阿先生急不可耐地說道，“我今日找你來，是因為在兩年以前，你曾經提出一個法租界擴張計劃，還要了兩萬塊大洋活動經費。斐烏先生，我現在問你，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賣喝的！原來是為了這個事找我！

  老丹尼爾心裏咯噔一下。哪裏還有他娘的兩萬塊大洋經費？一萬八千塊大洋給康康夫人買了一個小花園，剩下兩千塊大洋錢給她買了一輛英國貴族馬車。實話告訴你吧：一毛錢也沒有了，全花光了。

  他急得出了一腦門汗，掏出手帕擦了擦，誠懇地回答道：

  “尊敬的羅阿先生，我當然記得這個法租界擴張計劃了，也當然記得兩萬塊大洋活動經費了。

  想必你也知道，我們這個計劃需要得到北洋政府外交部和內務部的批文才能實施。

  想必你也知道，北洋政府的官員個個貪汙腐敗，不給他們塞錢行賄的話，我們是永遠拿不到批文的。

  想必你也知道，這也就是為什麽我申請兩萬塊大洋活動經費的原因。

  總之一句話，這筆錢是必須的，而且我也做了記錄。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是可以把記錄拿給你看的。”

  羅阿先生耐著性子聽了半晌，一點兒沒明白丹尼爾在說什麽，皺著眉頭問道：

  “斐烏先生，簡單地說吧，兩年過去了，你有沒有拿到北洋政府的批文？”

  “批文嘛，這當然必須的。法租界擴張計劃要必須得到北洋政府的批文才可以執行，這個毋庸置疑。尊敬的羅阿先生，想必你也知道，北洋政府的程序是，批文需要外交部先審批，之後轉給內務部，或者程序正相反，先由內務部審批再轉給外交部，然後兩個部聯合會簽批準。”

  羅阿先生順著他的話在批文程序迷宮裏走了一遭，怎麽轉也轉不出來，一頭霧水地問道：“斐烏先生，你說的是一個批文還是五個批文？”

  老丹尼爾見自己成功地把臨時代辦羅阿先生搞糊塗了，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耐心地解釋道：

  “尊敬的羅阿先生，批文當然隻有一個，但是要走五道審批程序，所以也可以說是相當於五個批文。”

  “哦！原來如此！原來是五道審批程序，”羅阿先生總算聽明白了，“那麽請問斐烏先生，我們的批文如今在哪一道程序上呢？”

  “尊敬的羅阿先生，我想批文剛走過兩道程序，現在應該是介乎於第三道和第四道之間，也就是說，它沒有在具體的哪一條道上。原因很簡單，北洋政府的官員個個貪得無厭，隻會沒完沒了地要錢。這個想必你也知道，要想加快程序，隻有拿出錢來賄賂他們。我想原來的兩萬塊大洋已經打通了兩道，剩下這三道，至少還需要三萬塊到五萬塊大洋才能辦到。”

  羅阿先生非常不喜歡“賄賂”這個詞，覺得還是以前的說法“活動經費”聽起來好一些，歎了口氣，說道：

  “斐烏先生，我們公董局財政收入有限。以目前的狀況，恐怕我隻能批準你三萬塊大洋活動經費。如果你有了活動經費，斐烏先生，批文大概什麽時候能拿到呢？”

  三萬塊大洋！

  丹尼爾渾濁的眼睛一亮。康康夫人總是抱怨給她買的花園太小，纏著他要換個大一些的，否則不要他上床，簡直拿她沒辦法。要是有了三萬塊大洋，他幾乎可以肯定能和他的康康夫人上床了。

  丹尼爾於是滿心歡喜，隨口胡謅回答道：

  “有了三萬塊大洋，我想最多三、四個月吧，批文就能拿到手。尊敬的羅阿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我們第一道第二道早就過了，隻卡在第三道，所以才拖了這麽久。”

  “好！我馬上批準你三萬塊大洋活動經費。這個擴張計劃現在對法租界非常重要，是頭等大事。”

  羅阿先生拿起自來水鋼筆，刷啦刷啦，簽署了撥款命令，遞給丹尼爾。

  “給你，去財政局領錢。快去辦吧！記住！給你四個月期限。四個月！務必拿到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