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學校奠基典禮完畢。

  下午時分，水生等眾人回到竹菊坊。

  這裏已經煥然一新：建了一個新牌樓，漢白玉的門柱雕刻竹子和菊花圖案，門楣上用了那根蛟龍出海的舊石柱，中間一扇黑漆大鐵門，將裏麵十幾套石庫門房子和外麵的房子隔開。

  牌樓裏麵便是水生的帝國。他的所有兄弟，還有老婆老媽子，以及香竹都住在這裏。白素素和英菊一前一後都懷了孩子，所以這段時間水生大多在香竹房裏吃晚飯。

  今日是正始生日，晚飯當然是要回英菊那裏去吃的。看時間尚早，水生對英菊說：“我先去香竹先生那裏聽段書，就回來吃飯。”說完便去了香竹的石庫門房子。

  此時香竹正在廳堂練書法，見水生推門進來，忙將毛筆放在筆架上，笑著迎上去，接過他的禮帽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問道：

  “今日給正始過生日，你怎麽還有空到我這裏來？”

  水生走到香竹的書案旁，坐在椅子上，興致勃勃地答道：

  “今日我高興得很，非要和你說會兒話不可。你是沒看見，剛才在奠基典禮上，我給他們致辭來著。嗬嗬，你猜怎樣？文縐縐的，講得頭頭是道。把他們都聽呆了，一個勁地問我是不是最近吃了什麽神丹妙藥？

  我說是啊！結果上雲他們哥幾個全都圍著我，死皮賴臉地向我要。我說你們要什麽都可以給，就是這個靈丹妙藥不能給！他們問為啥不能給？我說我的靈丹妙藥是香竹先生，能給你們嗎？”

  香竹聽水生的話，心裏簡直像吃了蜜般甜，噗嗤一聲笑道：

  “好啊你！人家明明一個大活人，卻被你說成了藥丸子。看哪個以後再說書給你聽！”

  這時候老媽子吳媽奉上茶來，放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招呼他們過去喝茶。

  香竹拉著水生離了書案，走過去坐在八仙桌旁。

  水生伸手進懷裏，掏出一隻水蜜桃來，遞給香竹：“給你個稀罕物嚐嚐。”

  香竹拿在手裏，轉著圈地看了一遭，說道：

  “這不是個桃子麽？比平常的大了些，有啥稀罕的？”

  “看著像個桃，其實是個蜜罐子。”水生煞有介事地說，“你用手指甲在皮上摳個小洞，然後用嘴對著吸，裏麵全是蜜汁。”

  香竹依言用小手指指甲摳下一塊皮來，舉倒嘴邊，對著吸了一口，一股桃汁被吸進嘴裏，果然如蜜汁一樣甜，驚歎一聲：

  “哎呀！真的像蜜汁耶。哪裏來的仙桃？真好吃。”

  “這叫水蜜桃，是陳校長的朋友王太愚從無錫帶來的。”

  “王太愚是哪個？”香竹問道。

  “王太愚是北京大學哲學係的高材生。你是沒見，年紀輕輕的，學問好大！在奠基典禮時講了一通話，把我們聽得個個心服口服。我已經跟他說好了，等他以後再到上海來，要請他給正始學校的學生們講幾天課。”

  水生端起茶來喝了兩口，便纏著要香竹接著上回書再說一段。

  香竹吊他的胃口道：“每日都是上午說書。現在是下午呢，怎麽也要說？”

  原來自從香竹搬到竹菊坊以後，水生每日上午要來聽她說書，下午才出去辦事。

  一年多下來，全本的《三國》已經說完。香竹接著給他說了些別的書，比如《珍珠塔》，《麒麟豹》，《白蛇傳》，《玉蜻蜓》，水生均不喜歡。後來又說《說唐》，說了幾回，水生也不喜歡。翻來覆去，他隻喜歡聽《三國》。

  香竹隻得從頭再說一遍全本的《三國》給他聽。昨天剛好說到“蔡夫人隔屏聽密語”，今日該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這一回了。

  水生見香竹拿糖，便央告道：“今日上午我不是有事嘛，怎麽能過來？你就破一回例，說上一回，行不行？”

  香竹答道：“那可不行。規矩是你定的，我哪敢造次？等明日上午我再給你說嘛。”

  “明日我要去老頭子那裏，也不能來聽你說書，你就先在說一回給我聽吧！”

  香竹歎口氣，嘟著嘴說道：“好吧。規定上午說書的是你，壞了這個規矩的也是你。反正你怎麽說怎麽是。我隻得依你的話，對不對呢？”

  水生站起來，恭敬地給她鞠了一個躬：“多謝香竹先生。”

  香竹娉娉婷婷走到書案處，醞釀片刻，待情緒來了，“啪”地一拍條木，開口說道：

  “上回書說劉表寵愛小老婆蔡夫人，就想廢了大兒子，立蔡夫人的兒子為繼承人。劉備大呼不可，引經據典，把他給勸住了。常言道：屋裏麵說話窗外邊有人偷聽；樹底下說話草棵裏有人偷聽。

  劉備這番話被躲在屏風後麵蔡夫人聽了個一清二楚，當下咬碎銀牙，罵了一句：劉大耳朵，你壞了我兒子的前程，我非要殺你不可！……

  後來襄陽百官大會，蔡夫人和兄弟蔡瑁密謀定下計來，派兵把東門、南門、北門守得死死的。隻有西門不用把守，為什麽呢？因為有一道天險檀溪隔斷，那是死路一條。又在城中埋伏了五百軍士，圍成鐵桶陣。宴席開始，隻待酒過三巡，就要衝進去將劉備剁為肉泥。

  不想老天有眼，劉備幾杯酒後，佯裝尿急，慌忙起身去茅廁。一步竄到後園裏，飛身上馬，直奔西門而逃。

  跑了幾裏地，前麵一條大溪攔住去路，正是天險檀溪！寬闊數丈，浩浩蕩蕩，波濤湍急，哪能過得去？回頭一看，路上塵煙大起，追兵已至，不由得大呼一聲：吾命休矣！

  哪知胯下那匹馬名叫的盧，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傳說專克主人，此時卻如一條白龍，騰空而起，馱著劉備飛馬躍過了檀溪……”

  香竹頓了一下，操起琵琶來，彈了個調子，展轉歌喉唱道：

  “老去花殘春日暮，宦遊偶至檀溪路。

  暗想鹹陽火德衰，龍爭虎鬥交相持。

  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

  逃生獨出西門道，背後追兵複將到。

  一川煙水漲檀溪，急叱的盧往前跳。

  馬蹄踏碎青玻璃，天風響處金鞭揮。

  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

  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的盧乃龍駒。

  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今何處？

  臨流三歎心欲酸，斜陽寂寂空照山。”

  歌聲婉轉悠揚，透出一股蒼涼的味道，直抵水生心靈深處，一時聽得呆了。

  吳媽在廚房裏探頭探腦張望了好幾次，見香竹的歌詞唱完了，才敢走出來，問道：“顧先生，要不要在這裏吃晚飯？”

  水生如夢方醒，耳邊歌聲餘音嫋嫋，緩了緩神，答道：“嗯！我在這裏吃飯。”

  香竹急道：“今天正始的生日，你怎麽忘了？說好你要回去吃飯的。”

  她過去拉起水生來，幾乎是把他推出了門。

  英菊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家宴，懷裏抱著正始。白素素挺著大肚子，還有張約翰，韓上雲他們幾個兄弟，一大桌子人圍坐在桌邊等著水生。

  等了半日，水生終於回來了。

  他過去挨著英菊坐下，接過兒子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偏頭對英菊說道：“怎麽也不叫人過去喊我一聲？讓這麽多人等我一個。”

  張約翰忙接過話頭說：“我們也是剛到，才坐下。”

  水生說道：“大家請吧。”

  眾人輪流給水生敬酒，他接過來一一喝了。

  酒過了一巡，水生夾起一個小肉丸子，遞到兒子嘴邊，正始嘟著嘴不要吃。

  英菊笑道：“瞧你！這麽大一個肉丸子，你囫圇個給他，能吃得了麽？”

  水生笑答：“這小丸子當什麽事？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一條魚整個就能吞下去。”於是將丸子放進自己嘴裏吃了。

  正始仰著小腦袋，伸手隻顧去摸父親的大耳垂，肉乎乎軟乎乎地，於是猛地從他懷裏站起來，張開小嘴一口咬過去。直把水生嚇了一跳，扭頭衝英菊說道：

  “誰剛才說他吃不了丸子來著？我這耳朵比丸子還大呢！”

  眾人哄地一聲笑開了。

  英菊伸手去水生懷裏抱孩子：“給我帶著吧。有他你吃不了飯。”

  水生摟著孩子不給她，答道：“不妨事。明日我要去老頭子那裏走一趟，好幾日見不到他，今日多抱他一會兒。”

  英菊聞言，慌忙把頭低了，說了聲：“我去煮麵條。”低著頭跑去廚房了。

  她進了廚房以後，關上門，咬著衣袖哭了一場，直哭得眼睛紅紅的腫了起來。再和虞媽一起煮了麵，盛在小碗裏。讓虞媽用大托盤端出去，自己躲在廚房裏，又哭了一陣。

  虞媽把托盤放在桌上，端起碗來喂正始吃麵條。小家夥嘟起嘴不要吃。

  水生在一旁笑道：“你這小子，別人過生日都吃長壽麵，偏你隻要吃老子的耳朵。”然後低下頭去，把耳朵湊在兒子嘴邊，“給你吃吧，老子今日豁出去了。”

  眾人見了又笑。

  虞媽用筷子挑著一根麵條，口中念念有詞道：“長壽麵一根，昨日今朝，一佛出世。長壽麵一根，臉長麵長，一佛出世。長壽麵一根，長命百歲，一佛出世。”

  小正始聽她念佛念得好聽，不由得瞪大眼睛，張開了嘴。

  虞媽順勢把一根麵塞進他的嘴裏。孩子先是一愣，繼而用力一嘬，將一根麵條吞進去，嘟著小嘴巴，蠕動了幾下，咽了，然後砸吧砸吧嘴。忽地一下子再張開，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些什麽。

  原來正始到三歲還不會說話，全家人都為這個事情著急呢。

  虞媽見他咿咿呀呀地，似乎有些要說話的意思，歡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說道：

  “我的佛喲！真是貴人語遲喲！你這個小佛爺是不是非要等到出口成章的時候才說話呢？”

  吃過了晚飯，眾人散去。

  英菊和虞媽帶著正始上樓。

  水生去白素素房裏坐了一會兒，然後回到自己房裏，上樓去了臥室。英菊已經給孩子喂過了奶，正哄著睡覺。水生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床邊上，低下頭看兒子。

  正始不一會兒睡著了。

  英菊把他的小被子蓋好，抬頭對水生說道：“孩子一晃都三歲了。真快啊！”

  水生答道：“快？我還嫌慢呢。恨不能明天就能上學念書，那才好呢。”

  英菊突然冒出一句來：“正始大了，你該把他送過去了。”

  水生聞言，悶下頭默不作聲。

  原來莫麗菊和水生結婚以後，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可把莫桂蓉愁壞了，擔心侄女跟她一樣不能生養。從去年開始，她整日催著水生把正始抱過去給莫麗菊養著。

  水生被逼得沒辦法，回來試探著跟英菊說過幾次。

  英菊每次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肝腸寸斷，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水生看了心裏難受，後來就再也不跟英菊提這事了。每次到莫家灣都胡亂編些借口，東一句西一句地敷衍搪塞莫桂蓉。拖一天算一天，一直拖到現在。

  英菊見水生不搭腔，追問道：“你太太到底咋回事？是不是真的不能生養？”

  水生答道：“這個我哪裏曉得？”

  英菊緩緩說道：

  “我聽虞媽講，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全看送子觀音喜歡不喜歡。觀音若是不高興，你使出吃奶的勁兒來也懷不上。觀音若是高興了，你就一個接一個地生沒個完。說不定哪天你太太討了觀音喜歡，嘀裏嘟嚕地一下子生一大堆孩子。那正始做不成長子咋辦？

  冤家！你要曉得他是你的長子！我這個當娘的沒有地位，他這個長子是有地位的。所以我想讓你趕快把他送過去。以後就算你太太自己生了孩子，也不會把正始長子的地位搶了去。

  你明日就把他送過去吧！不能因為我拖累了孩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