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旋轉木馬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799
  水生告辭了香竹,走出一樹桂花館,精神恍惚地坐上黃包車。

  “咱們現在去哪裏,水生哥?”滾地龍問道。

  “我不曉得。你先拉著走吧,等我想出來告訴你。”水生答道。

  滾地龍隻得拉著車漫無目的在馬路上瞎走。

  本想找香竹聽書解悶,沒想到卻平添了一層愁。水生思緒混雜,越想越糊塗,真是剪不清理還亂,理不出個頭緒來。萬般無奈之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於是對滾地龍說道:

  “咱們去土地廟找阿福叔吧。我這一腦子漿糊,讓他幫我清一清。”

  滾地龍於是拉著水生去了土地廟。

  遠遠地看見簽子阿福坐在卦攤上,像往常一樣低著頭打瞌睡。

  水生下了車,來到近前,喊了一聲:“阿福叔!”

  簽子阿福一下子蹦起來,用水晶墨鏡看著水生,氣哼哼地說道:“原來是水生啊!上回說好做兄弟的,你還叫我阿福叔。咋回事?想我跟你絕交是不是?”

  水生於是改口說道:“阿福哥,我今日來就是要問你,我們結拜的吉利日子選好了沒有?”

  簽子阿福一把抓住他的手,說道:“好也!咱們現在就去土地廟拜把子!”不由分說拉著水生就往土地廟走。

  水生一路踉蹌,掙紮著問道:“可是阿福哥,你也不抽個簽子算算,今天是吉利日子嗎?”

  “我早算過了!水生,你哪天來,哪天就是吉利日子。走吧!羅嗦什麽?”

  簽子阿福拉著水生一頭闖進土地廟。

  裏麵的香客並不多,有二、三十個,一個個手裏舉著香,排著隊等著跟土地爺磕頭許願還願。

  簽子阿福在廟裏站定了,運足了氣,扯著嗓子大喊道:“著火啦!著火啦!大家快逃啊!”

  香客們聽到這聲喊,一下子亂了套,驚慌失措地把手中的香往地上一丟,拔腿向外跑,轉眼間跑光了,廟裏麵變得空空蕩蕩。

  簽子阿福笑道:“這回清淨了。”

  他走到廟門口,招手喊過來兩個小販:“你們替我守著門,我和水生兄弟拜把子,誰也不許放進去。”

  轉身回到廟裏,去地上拾起香客撒落的香來,攏了一大把,一分為二,自己拿一半,遞給水生一半,說道:

  “水生兄弟,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咱們一起給土地爺燒香,今日義結金蘭,請他老人家做個見證。”

  兩個人於是燃了香,拜了土地爺,把香插進供桌的香爐裏,跪在土地爺像前磕頭,齊聲說道:

  “張阿福,顧水生,今日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土地爺在上,為我們做個見證,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二人在土地廟裏拜了把子回到卦攤。

  滾地龍過去道賀。簽子阿福對他說道:“你光拿嘴道賀有何用?去,給我們買壺酒來喝。”

  滾地龍連忙去打了一壺酒回來。他們就在老陳茶攤上找個桌子坐下,幹杯喝起酒來。

  幾杯酒下肚,水生對簽子阿福說道:“阿福哥,我有件事情拿不定主意,想問問你……”於是跟他說了老頭子要把侄女莫麗菊嫁給他做太太的事情。

  簽子阿福聽完歎道:“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世道真是不公平!我簽子阿福為娶不到老婆發愁。你水生兄弟為老婆太多了發愁。”

  “阿福哥,我腦子都亂成一團麻了,你還跟我開玩笑。”

  簽子阿福收了笑容說道:“水生,一邊是英菊,她救過你的命,現在又懷著你的孩子。你雖然沒有跟她拜過天地,可是心裏頭早就當她是你老婆了,對麽?”

  “對。她既是我的老婆,還是我孩子的親娘。”

  “另一邊師命難違。你若是不娶莫麗菊做老婆,惹得老頭子一把火燒起來,肯定會把你關進地牢,沒準兒還會要了你的命!對不對?”

  “對。”水生長歎一口氣。

  簽子阿福做個鬼臉,嗬嗬地笑了兩聲,說道:

  “水生啊水生,你想想,若是惹惱了老頭子,你一命嗚呼,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麽老婆和孩子的親娘?輕重緩急,隨便找塊石頭問問,它都能告訴你答案。你堂堂上海灘顧先生卻拎不清爽,倒要來問我!”

  他親熱地摟著水生的肩膀,繼續說道:

  “水生啊水生,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最怕的是較真,最難的是糊塗。我的意思是說,你英菊老婆不能丟,麗菊老婆也要娶,反正她們兩個又不住在一起,你兩頭打馬虎眼,兩頭抹稀泥,騙一日是一日,混一天是一天。穿幫了以後再想別的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來!廢話少說,喝酒!”

  簽子阿福說得不錯,一個字:混。

  水生打定了主意,故意多喝了幾杯,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裏。

  廳堂裏空蕩蕩的。見英菊不在,水生鬆一口氣。虞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飯,水生過去站在門口,問道:“虞媽,你看見我的煙槍沒?”

  虞媽答道:“顧先生,我剛才和太太收拾三樓亭子間,看她把煙槍放那裏了。”

  “三樓亭子間?你們沒事收拾它幹嘛?”

  “我不曉得,顧先生,你去問太太吧。”虞媽答道。

  是不是英菊怕我晚上翻身碰著她肚子,想讓我去三樓亭子間去睡?水生暗忖,嗯,那倒好了,正好躲一躲,省得夜裏說夢話不小心說漏了嘴。想到這裏,他心裏稍安,抬腳上了二樓,推門進了臥室。

  英菊半躺在床上,上身靠著床頭,手中一針一線地縫製嬰兒衣服,聽見水生進來,也不抬頭,隻說了句:“你回來啦。”

  “嗯。”水生答應一聲,走到床邊,伸手拿開了英菊手中的衣服和床上的針線筐,放在床頭櫃上,“你都做了多少小孩子衣服啦?早就夠了。怎麽還做?”

  “你瞧瞧我這肚子是不是比別人大很多?許是你兒子個子太大了。我怕以前做的衣服他都穿不了,所以趁這兩天再給他做幾身大的。”

  “穿不了就別穿了,讓他光著腚唄。你別累著自己,快歇著吧。”

  水生伸手過去,想扶英菊平躺下來。不料卻被英菊一把抓住了手,拉了拉,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水生心裏咯噔一下:壞了。她肯定全知道了。我該怎麽抹稀泥呢?

  他小心地坐在床上,低著頭不去看英菊,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問了一聲:“啥事啊?”

  英菊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摸出一張相片來,拿在手上叫他看。水生心裏麵七上八下,臉上故作鎮靜,頭湊過去,拿眼角瞥了一眼照片。原來照片上是一個小媳婦模樣的女人,穿著件白旗袍,立領子遮住了脖子,額頭上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眉毛,一臉青澀。

  他不明白英菊什麽意思,問道:“讓我看她做什麽?”

  “我想把她娶回家給你做姨太太,你願不願意?”英菊問道。

  水生嚇了一跳,以為耳朵聽錯了:“啥?你說啥?”

  “瞧你急得那個樣子!裝著沒聽清楚,想讓我再說一遍是吧?沒錯!我要給你娶姨太太。”英菊笑道。

  “聽我跟你說啊,前些日子,虞媽說他們甬幫做出口生意的小老板們,因為洋人國家打仗,沒有船過來,貨物都堆積在碼頭上運不出去,都要爛掉了,簡直賠錢賠得一塌糊塗。

  有一家姓白的,損失最大,變賣家產撐了一陣子,還不行,就想把新娶的姨太太賣掉,對外謊稱是自己的遠房親戚,隻要一萬塊大洋彩禮。

  這女人叫白素素,在天主堂學校上過兩年學,識文斷字,還懂洋文。我就自己做主,讓虞媽請保人幫我訂下了,明日上午就來家。已經請先生幫你們合過八字了,正合適給你做姨太太。”

  老天爺!這都哪來的事情啊?怎麽全都湊一塊了?水生腦袋“嗡”地一聲,一下子漲大了十來圈。我那邊還有個老頭子的侄女沒有打發掉呢,你這邊怎麽又冒出個姨太太來?還嫌不夠亂麽?

  水生皺起眉頭,支吾道:“啥八字合不合的?我都不曉得自己的八字,你又從哪裏曉得了?”

  “我當然曉得了!”英菊答道,“上午你出去以後,我去土地廟找了簽子阿福,是他告訴我的。”

  水生腦袋“嗡”地一聲漲大了二十來圈。原來她上午已經見過簽子阿福了,怪不得他下午跟我說那樣的話來。甭問,英菊肯定啥都曉得了,再也瞞不住了。

  英菊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咋啦?你覺得和白素素八字不合,和莫麗菊八字卻合,是不是呢?”

  “阿嚏!”水生慌忙大聲打了個噴嚏,“阿嚏!阿嚏!阿嚏!”又一連打了三個,用長衫袖子捂住臉,目光從袖子的邊緣掠過去,偷偷瞥了一眼英菊。

  “冤家,昨日你半夜回來,我聽見你腳步到了門口,不進屋卻停下來,隻在天井裏來回轉圈,轉了個把鍾頭。我猜你遇到了難事,可又不敢問你。早上你起來,神經兮兮的一副樣子,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一門心思隻想離了我這裏。我就慌了手腳,等你出門以後,就去找簽子阿福問了個究竟。果不其然!你狠心撇了我,要娶那個莫麗菊!”

  水生脫口而出道:“哪能呢?!我咋會撇了你?!哪能呢?!”

  “這麽說簽子阿福講的全是真的了!”英菊平靜地說道,“你娶了莫麗菊,就要離了這裏,和她一起去住花園洋房。不是撇了我又是什麽呢?”

  “我回來找你啊!”水生脫口而出說道,“我就對她說去吳淞口辦貨。這樣我每個禮拜都能回家來住上幾天,和現在還不是一樣?”

  “這咋能一樣呢?”英菊忍不住兩行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撲簌簌地流淌,“你是顧先生,你的太太是莫麗菊。我一個黃臉婆,做你的老媽子都不配,還能怎麽樣呢?”

  “丟他娘!你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麽?你是我老婆,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這個事情能變麽?我哪曉得會突然冒出一個莫麗菊來?我哪曉得這輩子會碰上這種的事情?我實在是沒辦法啊!無論怎麽樣,你都是我的老婆,我孩子的親娘,這裏就是我的家,到哪天也變不了!”

  英菊用手摸摸水生的胸膛,含著淚說道:

  “冤家,我曉得我在你這裏呢!你為我在天井裏轉了那麽多圈,又為我說了那樣的話,我這輩子就足夠了。你以後無論去哪裏我都不攔你,無論你娶多少太太我都不攔你。我和你過了這些個日子,天天像在蜜罐裏一樣,我這輩子足夠了。

  隻是有一樣,我肚子裏的孩子,我們兩個的親骨肉,你無論如何要給我留下,不要讓他們搶了去。”

  “我保證!”水生聲音有些哽咽,“英菊,我水生沒能給你一個名分,對不住你。這孩子我保證讓他永遠跟著你,一步也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