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莫家灣的風浪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2642
  從一樹桂花館回到竹菊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水生要滾地龍馬上去請張約翰給香竹看病。他和李阿大一起吃了晚飯,便去十六鋪碼頭上了江劃子,沿泥螺浜上溯流而上去莫家灣拜見老頭子,可不敢等到明日了。

  夏日的傍晚悶熱異常,河麵上一絲風也沒有,曬了一天的熱氣把泥螺浜變成一口大鍋,江劃子像個籠屜,水生和李阿大二人仿佛籠屜裏的包子,直蒸得四脖子汗流,手腳酥軟,五髒六腑在身體裏翻滾宛如稀糊糊的包子餡。

  “阿大,你一個人在船上吧,我要下水去涼快涼快。”

  水生說完摘下禮帽,解了長衫,脫去褲褂,褪下褲頭,眨眼間成了一條光溜溜黑油油的泥鰍,哧溜一下滑入水中,像隻壁虎貼在船底,隨著江劃子一路駛進莫家灣。

  船停靠小碼頭,他從船底翻將上來,尋塊布擦幹了身上的水,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係緊了長衫的搭扣,戴上禮帽,重新變成了顧先生。

  林蔭大道兩旁的桂花樹早已枝繁葉茂,與他頭一次來時不可同日而語。一片片手掌大小的葉子枝枝楞楞交錯重疊在一起,將林蔭大道遮蔽得密不透風。幾株耐不住性子的已經開了花,一股濃鬱的花香撲麵而來,直把人的喉嚨都熏得甜了。

  二人穿過林蔭大道,來到莫家花園大門口。

  朱貴迎了水生,拱手說道:“水生哥,你來得巧了。兆山哥、花四姐都在,正陪著師父和師娘在小客廳打麻將。走。我帶你進去。”

  水生讓李阿大留在門房,自己跟著朱貴進去。經過西小院的時候,聽見裏麵傳來陣陣喧嘩,夾雜著彈跳踢腿的聲音,他問道:“又來了新兄弟麽?怎麽晚上還要練功?”

  朱貴答道:“不是新兄弟,是師娘從北京請來的戲班子,暫時住在這裏。那個天虹舞台的經理做事太慢,昨日被師娘給攆走了,把原來一洞天茶樓的董標請來做經理,這下快了。據說下禮拜就開演,戲班子就能搬到天虹舞台去住了。讓我這耳朵根子也清靜清靜。”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來到後麵的小洋樓。

  小客廳的門開著,靠窗八仙桌旁端坐四人,正在聚精會神地打麻將。莫金生臉朝窗戶坐著,對麵是莫桂蓉,左邊花四寶,右邊葉兆山。大概到了牌局關鍵時刻,個個屏氣凝神,大氣也不出一聲。

  屋子裏麵安靜得很,就跟沒有人似的。朱貴和水生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莫桂蓉抬頭看見二人進來,也不說話,隻是用手向沙發那邊指了指,然後趕緊低下頭去看牌。

  水生過去坐在沙發上,將腰板挺得直直的,從他的位置隻能看見莫金生的背麵。

  隻見他兩個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後背弓著,大光頭在燈光的照射下愈發顯得亮了。他拿起一張牌,想了想,又放回去。再拿起一張牌,想了想,再放回去。如此反複了幾次。旁邊幾個人耐性出奇地好,安心靜氣地等著,哪個也不催他快些打。

  這一張牌終於打出去了。

  下手的葉兆山抓起一張牌,看看不要,就勢打出去。莫桂蓉吃了一副,打出一張。花四寶不要,自己去抓,看看也不要,隨手打了。

  輪到莫金生抓牌,他將胳膊伸得筆直,仿佛打羅漢拳似的將丹田之氣灌在右手上,拇指和中指捏起一張,拇指在上麵按住了,中指在下麵摸了兩下,啪地一翻扣在桌子上,左手一推牌,說了聲:“單吊發財。和了。”

  這幾個字像一勺涼水倒進油鍋裏,立刻劈裏啪啦地炸開了。

  先是花四寶“啊呀”一聲叫,喊了聲:“我一把十三不靠,也聽發財呢,怎麽偏讓你抓了去?”

  接著是莫桂蓉嚷:“老四剛才打二條我幹嘛不碰呀?!我要是碰了,你哪抓發財去?”

  最後是葉兆山,歪著脖子看看莫金生的牌,驚呼道:“娘哎!和了一條青龍啊!你們算吧,該多少錢,我算不過來。”

  熱鬧了一陣之後,莫桂蓉才向莫金生背後指了指:“老頭子,水生來了。”

  莫金生轉回頭來。

  水生慌忙站起來,叫了聲:“師父!師娘!四姐!兆山哥!”

  “你什麽時候來的?”莫金生問道。

  “水生都來了好半天了!”莫桂蓉道。

  莫金生向莫桂蓉埋怨道:“那你幹嘛不早跟我講水生來了?讓他一個人幹坐著?”

  “瞧你打牌那樣子,一上聽就跟玩兒命似的,誰敢出個聲啊?”莫桂蓉道。

  莫金生招手讓水生過去,給他指指桌上的牌,笑著說:“水生啊,你沒來之前,我都被他們三個給卷光了。可巧你一來,我就和了一條青龍,還是單吊發財。嗬嗬,這下把欠他們的債都還上了。來來來,我剛好打累了,你替我打兩把。”

  “老頭子!你不是有事要找水生說麽?隻顧拉他打牌幹什麽!”莫桂蓉連忙給莫金生丟個眼色過去。

  “哦?是的是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莫金生一摸光頭,“先不打牌了。大家都歇會兒。走,水生,咱們去書房,我有事情給你講。”

  水生跟在莫金生後麵去了法式書房。

  二人在落地玻璃窗前扶手椅上並排坐下。窗外的植物茂盛,長的有半人高,擋住了半個窗戶,還有些爬蔓的淩霄和金銀花相互纏繞著,順著窗戶的鐵框子一直爬上屋頂,枝葉和花朵淩空搖曳。

  桂花給他們奉上茶來。

  莫金生喝一口茶,說道:

  “水生,我本來想叫人去找你,正好你來了。我跟你講,是這麽個事情,下禮拜天,咱們的天虹舞台開張大吉。你叫上你那幫兄弟和煙館的夥計們一起去捧場,人越多越好。

  咱們戲班子裏麵有個角,名叫露蘭春,真的是天下無雙的好角。你曉得北京有個大名鼎鼎的梅蘭芳麽?他隻會男扮女一個戲法,可咱們的露蘭春既可以唱花旦青衣,又可以唱老生,文武帶打,沒有不行的。

  水生,你回去跟弟兄們說,等天虹舞台開演那天,輪到露蘭春上台,隻要我帶頭一喊好,他們就跟著我喊好,看咱們一晚上捧紅了她!”

  “是。師父。”水生恭敬地答道。

  “我找你就是為了這場戲。沒別的事了。你來找我做什麽?有事麽?”

  水生於是把這些日子做的事情跟老頭子從頭到尾講了一遍,一五一十,事無巨細,說了個清清楚楚。

  莫金生直著身子,仔仔細細地聽著,中間連眼皮也不眨一下。等水生講完了,他身體往椅背上一靠,大大咧咧地說道:

  “蠻好!隻有一樣我提醒你,你從鄭恰記洋行的躉船運了大土回來,在法租界裏麵運輸也許會有麻煩,一是怕那些跑單幫的明偷暗搶,二是怕難保有人會逼著我們巡捕房去檢查。我倒有個主意,也許能幫上點兒忙。

  郵政局的洋人局長回國打仗去了,公董局找了個從法國留洋回來的華人做臨時代辦。名叫褚筱庵,給我遞過門生貼,算是咱們自己兄弟。我想你若是用法國郵政卡車運煙土,豈不是萬無一失麽?”

  “我曉得了,師父。我明日就去找褚筱庵。”

  “蠻好。不過要小心,那個褚筱庵是個十三點,從法國隻學會了兩樣東西回來:紅酒和女人。你去找他隻說借用郵政局的卡車運貨,不要跟他講運大土。”

  “是。師父。”水生點頭應道。

  “噢!對了!瞧我這記性,”莫金生突然想起什麽事來,猛地一拍光腦門,“你師娘還有事情要找你呢,我差點兒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