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半路殺出個花四姐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4648
  水生早想把香竹先生請到竹菊坊來說書,省的跑來跑去地浪費時間,挑了靠外麵的一套房子,已經叫滾地龍仿照一樹桂花館香竹先生書寓的擺設布置好。

  他一大早急匆匆地去一樹桂花館請香竹先生,卻忘記了那邊的人都是晚上不睡覺的夜貓子,這個時間都在被窩裏睡覺呢,哪裏會有人起來?

  果不其然,一樹桂花館大門緊閉,整個房子靜悄悄地。

  滾地龍拍了半天門,手都拍腫了,終於喚醒了一個大茶壺。他揉著睡眼開門出來,嘴裏兀自嘟囔著不幹不淨的幾句牢騷,一見門外站著上海灘風頭正勁的顧水生顧先生,連忙把牢騷話吞進肚裏,臉上堆下笑來,說了聲:

  “顧先生!稀客!好久沒見你老人家了。這麽早有何貴幹?”

  水生道:“我找香竹先生,不知在不在。”

  大茶壺抬眼望望日頭,笑道:“你老人家挑的好時辰,正好把她堵在被窩裏,能不在麽?快請進。”

  水生隨著大茶壺邁步走進廳堂,正待上樓,忽然響起一陣急鼓點似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原來是花四寶花枝亂顫地從樓上跑下來,正與他撞個滿懷。

  “乖乖隆滴咚!這是哪位?看著好麵熟耶!”花四寶眯起眼睛看著水生說道。

  水生被她說愣了,摘下禮帽來,答道:“四姐!是我啊!”

  “哎呀呀!原來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顧先生!難為你老人家還記著我們這個小地方。前兩日有人送我一輛鼎新的東洋黃包車,我想起顧先生還沒有,就給他送了去。投桃報李,本以為他老人家會來看看我,道聲謝,沒想到肉包子打狗,連個響動都沒有。”

  水生紅了麵皮,訕訕地答道:“四姐,那什麽,前兩日我不是有事情絆著腳嘛!那什麽,我今日是專程來謝你的。

  “真的也?”花四寶轉嗔為笑,頭上的牡丹招蜂惹蝶似地一陣亂晃,“你怎麽謝我?”

  “那什麽,你說吧,怎麽樣就行。”

  “好的也!”花四寶立刻將白花花的胳膊插進水生的臂彎裏,“我肚子正好餓了。走!你請我去霞飛路菲奧雷兄弟餐廳吃法國大菜。”不由分說,一把將他拉出了一樹桂花館。

  水生心裏叫苦不迭,本來是找香竹先生,不想半路殺出個花四姐來,口裏卻不敢說什麽,低著頭跟著花四寶往外走。

  外麵的滾地龍見二人出來也不由得納悶:不是去請香竹先生麽?怎麽跟花四寶纏上了?這唱的哪一出呢?他慌忙拉著黃包車過來伺候。

  花四寶親熱地拍拍滾地龍的肩膀,說道:“滾地龍,我和水生哥有事情要辦,不用你拉車,坐我的馬車去。你就待在我這裏等吧。”

  言罷,花四寶一轉身,將兩根玉指抵住嘴唇,打了一個尖利的呼哨。一輛漂亮的英國馬車從房子後麵繞出來,漆黑的車廂,配兩盞洋式銅燈,擦得鋥光瓦亮,由兩匹高頭大馬拉著,轉眼到了近前。馬車夫跳下來打開車廂車門。

  花四寶拉著水生上了馬車,進到車廂裏,麵對麵坐下,對車夫吩咐道:

  “去霞飛路。”

  車夫答應一聲,鞭子一甩,駕著馬車離開了一樹桂花館。

  水生想起來以前好像見過這輛馬車,於是問道:“四姐,這馬車真漂亮。我那日在南誠信門口見師娘坐過,是不是這輛?”

  “嘁!師娘怎麽會坐我的馬車?那是她自己的那輛。”花四寶撇著嘴答道,“這是英國宮廷馬車,名叫‘貴婦鑲金寶石’,是老頭子在威斯汀車行專門定製送給我的。本來是法租界獨一份。後來師娘跟老頭子大鬧了一場,他隻好也送了她一輛。這麽著,法租界就有兩輛‘貴婦鑲金寶石’了。嘁!”

  水生一聽這馬車後麵還有老頭子的故事,連忙閉上嘴,一聲不言語了。

  這時候車廂輕微顛簸了一下,或許是車軲轆壓了顆石子,花四寶借這個機會把自己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條船,前仰後合地搖晃個不停,一把抓住水生的手,嬌聲說道:

  “好顛呀!我都坐不住了,快過來扶著我嘛,你想看我跌破頭還是怎的?”

  水生禁不住她連拉帶拽,沒辦法,隻得抬起屁股來,弓著身子過去坐在她旁邊,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

  馬車走得很穩當,可是花四寶的身體還在不停地搖晃。

  她靠住水生,貼著他耳朵說道:“你這樣呆坐著,不是跟剛才一樣麽?你看我還是顛個不停。要扶住我懂不懂?就是摟住人家的腰嘛。”

  說著話拉起水生的手,拽到身後,纏住了腰肢,然後將玉腿一伸,把腳擱在對麵座位上,身體一仰倒在水生懷裏。

  “這樣就好了。這樣才不顛了嘛。”

  水生被她攪得意亂情迷,渾身燥熱難捱,隻是想著老頭子兩輛馬車的故事,克製心神,終不敢越雷池一步,心道:我隻當懷裏擁著個老虎灶罷了。

  花四寶偎在他懷裏說道:

  “那日老頭子把你在巡捕房舌戰群儒的事情講給我聽。乖乖隆滴咚!水生,你做了香主大哥以後,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遣詞用句,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連老頭子都呆了。我們都搞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

  水生不好意思地笑笑,答道:“那什麽,我不是老聽香竹先生說書麽?她書說得好,我聽得仔細,就都記下了。這些一套一套的話都是跟她學的。”

  花四寶立刻變了臉色,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坐直了身體,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

  “我就說麽!你今日沒來由的跑到一樹桂花館做什麽?原來是找你的心上人香竹!哼!咱們現在就回去。”

  水生連忙解釋道:“四姐!我真的是去找你的,不是找香竹先生。”

  花四寶忽閃著眼睛:“當真?”

  “當真。”

  “嘁!哪個信你的鬼話?那你說說看,為啥來找我?”

  “那什麽,不是說過了嗎?謝謝你送我黃包車。”

  “嘁!這是你瞎編的,已經聽過一回了。你再編個新的理由出來。”

  水生摘下禮帽,撓了撓方腦殼,搜腸刮肚想出個理由來:

  “那什麽,我跟洋人合夥搞一個中法大藥房,以後免不了要吃法國大菜。我從來沒吃過那玩意,怕露怯,所以要請四姐教教我吃法國大菜。可巧你正要去吃法國大菜。你先說了去吃法國大菜,所以我就沒說去吃法國大菜。”

  花四寶撲哧一笑,身子一歪,重新倒在水生的懷裏:

  “好人兒!慢著點說你的繞口令,看閃了舌頭一會兒吃不了飯了。這個理由倒編得蠻不錯,我喜歡,就信你一回吧。”

  馬車到了霞飛路。

  花四寶拉著水生下車,依舊挽著胳膊,沿著馬路便道向前走。路麵鋪的是清一色的鐵黎木塊,皮鞋踩上去有如彈鋼琴一般,發出悅耳的咯咯嘚嘚的聲音。花四寶這樣一朵大花似的女人走在街上,哪個行人不去看她?

  眾人的目光猶如一朵朵雲彩把她托浮在天上,騰雲駕霧一般走著,一邊走一邊用手指指點點街邊的店鋪,呱哩呱啦地說:

  “乖乖隆嘀咚!櫥窗裏又擺上新貨了,待會兒去白相白相。乖乖隆嘀咚!麵包房又烤新麵包了,味道好香好香。乖乖隆嘀咚!路易洋裝店!這裏的裁縫是法租界最好的。你看你穿長衫多古板,一下子老了十歲。時間還早著哩。走!咱們先去給你買身洋裝,然後再去吃法國大菜。”

  水生答道:“四姐,我穿不來洋裝。”

  “嘁!十裏洋場哪有不穿洋裝的?我來教你嘛!”

  水生將頭搖成撥浪鼓:“你還是先教我吃法國大菜吧,一樣一樣地來,要不然我記不住。”

  爭執了半響,水生就是不進去。花四寶沒辦法,隻得作罷,繼續向前走,口中說道:

  “偏偏碰上你這個阿土生。哎呀!吃法國大菜有什麽可學的?喏,咱們中國菜是舞槍弄棒,拿筷子吃。法國大菜是舞刀弄叉,拿刀叉吃。曉得了吧?”

  “曉得了。”水生點頭應道。

  “法國大菜雖說名字花哨得很,但是大抵隻有兩樣,一種是硬的方的,一種是軟的圓的。曉得了吧?”

  “不明白。啥是硬的方的?啥是軟的圓的?”

  花四寶一下子笑出聲來:“待會兒你就曉得了。”

  “你現在就教會我嘛!省得一會兒做錯了鬧笑話丟麵子。”

  “哎呀!一會兒我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照葫蘆畫瓢,咋會做錯了?”

  二人一路說笑著來到菲奧雷兄弟餐廳門口。

  餐廳老板菲奧雷五十開外,大胖子,穿一身筆挺的西裝,雪白的襯衫,打著黑領結。他也是在上海出生的洋人,子承父業做了這家法國餐廳。他習慣親自站在門口迎接客人,一眼看見花四寶,連忙張開雙臂,做出迎接天使的姿態,用中國話說道:

  “崩如喝(法語:你好)。很高興又能聞到你的芬芳,我的美麗的牡丹花。歡迎光臨!”

  他的中國話大概是照著唐詩三百首學的,充滿詩情畫意,別有一番韻味。

  花四寶指著水生給他介紹道:“這位是我朋友,法租界的煙土大王顧先生。”

  “新的護花使者?”菲奧雷向花四寶眨了眨眼睛,然後向水生欠身致意,說道:“崩如喝(法語:你好),顧先生。歡迎你光臨費奧雷餐廳。”

  侍者將花四寶和水生領進餐廳,穿過三十幾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來到最裏麵的一個位置,請二人坐下。

  花四寶捧起桌上的大菜單,對侍者說道:“我們先看看,選好了菜再叫你。”

  “是。馬達魔花(法語:花夫人)。”侍者答應一聲離開。

  水生也學著花四寶捧起大菜單。

  花四寶聚精會神地看菜單。

  水生也學著她看菜單,隻覺得滿眼鬼畫符似的天書,看了兩行便頭暈,將菜單丟在桌子上,壓低了嗓子說道:“四姐,我看完了。”

  “乖乖隆嘀咚!你倒是看得快!”

  水生嘿嘿一笑,答道:“我一個字都不認得,當然看得快了。還是麻煩四姐幫我點菜吧。你點啥我吃啥。”

  花四寶笑道:“法國大菜若是真點起來好麻煩呢!一道一道地費周折。又是酥波(法語:湯),又是昂特雷(法語:頭盤),還有撲拉(法語:主菜),最後得賽合(法語:甜點)。

  我教你個容易的法子,點魔女(法語:客份套菜),一道一道的菜全配好了的。分三個檔次,四塊大洋一客,六塊大洋一客,八塊大洋一客。我們點一客八塊大洋的魔女嚐嚐吧?”

  “那行!就吃魔女吧。多謝四姐。”水生答道。

  花四寶於是揮手叫來侍者,點了兩客八塊大洋的客份套菜。然後點了瓶法國紅葡萄酒,與水生一起喝了兩杯。

  等了好半天才上來第一道菜。

  水生見偌大一個盤子,中間擺著個軟膩膩油汪汪的小圓圓,老樹皮顏色,旁邊擺著兩片蔬菜葉子,簇擁著一粒櫻桃,心中一凜:丟他娘!果然是軟的圓的。他問道:“四姐,這是啥菜?”

  “這是佛阿格拉(法語:肥鵝肝)。法國大菜裏最講究的一道。”

  “佛牙咯牙?”水生重複一遍,心道:看上去挺軟的,沒想到會咯牙呢!“四姐,這個佛牙咋吃?”

  花四寶悄聲答道:“你照著我的樣子吃就好了。”

  水生立刻睜大了眼睛,隻見花四寶右手拿刀切下一塊小圓圓,左手拿叉叉住了,送進嘴裏,慢慢地嚼嚼咽了。看上去不怎麽咯牙。

  他學著樣子拿起刀叉,也切下一塊小圓圓,用叉叉住放進嘴裏。一咬,竟然是軟的,隻是味道有點苦鹹,管他娘的,一口咽了。又吃一塊小圓圓,味道隻剩下鹹,苦沒有了,也一口咽了。再吃一塊小圓圓,這回苦也沒有了,變成了香,一口咽下肚,感覺那香要從喉嚨裏冒出來飛出去,慌忙閉上嘴,把香味關在口腔裏,細細品味。

  嗬嗬,真香。嗬嗬,這個佛阿格拉果然是最講究的一道法國大菜。

  他揮起刀叉來再去吃,可惜大盤子裏已經沒有了小圓圓,隻剩下兩片葉子和櫻桃,心裏歎息一聲:丟他娘!剛砸麽出點滋味,卻沒有了,老子下回不點什麽魔女,隻吃這個佛阿格拉,一盤接一盤,直到吃飽為止。

  這頓法國大菜,水生舉著刀叉,學著花四寶的樣子,連切帶叉地把幾道軟的圓的硬的方的吃下肚,隻吃了個三分飽。不過卻悟出一個道理:

  原來中國菜的味道在吃,滿齒留香;法國大菜的味道在咽,回味無窮。

  花四寶見水生刀叉使得有條不紊,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吃洋餐,不由得納悶:

  “水生,你真是第一次吃法國大菜麽?怎麽刀叉用得這樣好?”

  “四姐,你忘了我是水果水生麽?我天天拿刀削水果皮,本來用慣了的。還有這叉子,和我做水果串的竹簽子也是一樣,隻不過四根並在一起用罷了。看樣子我跟刀叉倒是有緣。”

  花四寶頓時笑得花枝亂顫:“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跟刀叉有緣的!虧你想得出。”

  水生招手叫來侍者,從懷裏掏出張銀票給他:“剩下的錢就存在你們這裏吧。以後我們兩個無論是誰來吃飯,你隻管記賬好了。等錢用完了,派人去眠雲閣找我要。”

  “是。顧先生。”侍者恭敬地答應一聲,收了銀票。

  餐廳老板菲奧雷親自送他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