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芸肉醬麵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3359
  第二天,星火早早地醒了,跳下木頭堆,走出柴房,伸伸腰,活動一下筋骨,然後搬幾塊木頭到院子裏,開始劈柴。

  此時天還黑著呢。月牙和幾顆星星依然懸掛在天空,隻是顏色變得很淡。空氣中充滿了露水的香味,陣陣微風吹拂著他赤裸的上身,感覺真是涼爽。

  不一會兒劈好了木柴,去院子裏推一車煤來,將老虎灶的三口大鍋注滿水,開始生火。

  水生聽見動靜,從木頭堆上蹦下來,循著聲音來到老虎灶間。

  見星火正揮舞鐵鍁,將煤塊鏟進爐膛子,黃豆大的汗珠子劈裏啪啦往下掉,臉上抹得一道道黑,猶如戲台上的灶王爺。

  水生道:“星火!這天還沒亮呢!”

  星火擦把汗,在臉上增加一道黑,答道:“那是你的天還沒亮。我的天早亮了。”

  水生沒聽明白:“啥意思?你的天,我的天,咋會有兩個天?”

  星火答道:“你的天隻有一個太陽。我的天有三個太陽。你瞧瞧,”他指指三個老虎灶,爐膛裏紅彤彤,熱氣逼人,“我的三個太陽都曬屁股啦。你的太陽還沒出來,去睡個回籠覺吧。我還要去運糞呢,晚了就來不及了。”

  星火別了水生,離了陳記煤鋪,去糞碼頭領了他的運糞車,推車趕往鹹瓜街收馬桶。

  天剛微亮。

  黃浦江上,太陽正貼著江麵一點一點地上升。幾縷陽光撒向泥螺浜,與水上人家的嫋嫋炊煙混在一起,仿佛被青煙熏得褪了色一般,變得霧蒙蒙的。

  幾個勤快的小販已經來到路邊,支起餛飩攤、陽春麵攤、燒餅油條攤。

  這是星火每天最快樂的時光。筆直寬敞的大馬路空空蕩蕩,沒有汽車,沒有馬車,沒有黃包車,沒有行人,隻有他這個起得最早的運糞苦力,推著運糞車,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中央奔跑。木軲轆碾過路麵,吱呀吱呀響聲震耳,宛若樂隊在給他伴奏。沒有路人的白眼,沒有汽車司機的叱罵,沒有巡捕的棍棒。迎麵吹來的江風,將他的破汗褂吹得如旗幟一般迎風飄揚。

  此時此刻,上海灘的筆直寬敞的大馬路是屬於他的。

  天不亮給老虎灶生火,天微亮推運糞車收馬桶,上午去十六鋪碼頭扛大包,下午去送一兩趟煤,然後接著在十六鋪碼頭扛大包,這就是星火一天的生活。

  他仿佛一個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得團團轉,連停下來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但是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一點兒也不覺得辛苦,因為這樣一天幹下來,他終於能吃飽肚子了。

  小時候,星火的全部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飽肚子。

  他六歲上死了父母,被大伯領養回家。

  大伯家有三個男孩,十歲,七歲,五歲。

  吃飯的時候,大伯母每次隻給他半碗米飯,等他吃完了半碗米飯,把碗遞過去添飯,大伯母就會對他瞪起眼睛訓斥:“小孩子家哪有這麽大的肚子?吃多了會撐壞的。”從來不會再給碗裏添米飯。

  他伸出筷子想去夾菜,那三個孩子馬上就會伸出胳膊阻擋他。

  此時大伯把眼睛挪到後腦勺上,裝作視而不見,最多隻說一句“莫要打鬧!再鬧誰也不許吃飯了。”

  他有幾次冒險,自己端著碗去盛飯。三個孩子立刻群起圍攻,連推帶搡,結果打碎了飯碗。

  大伯火冒三丈,奔過去像抓小雞一樣拎起他,將他平放在凳子上,口裏罵道:“一隻碗要多少錢?!你覺得老子掙錢容易是不是?把你賣了也買不回來一隻碗。”雨點般的巴掌下去把他打得死去活來。

  幾次冒險無一例外均遭痛打。他以後再也不敢去嚐試了。

  吃完半碗米飯,他就會乖乖地搬起自己的小板凳離開飯桌,躲在牆角裏,瞪大眼睛盯著飯盆,飯碗和盤子,巴望著他們會剩下幾個米粒,些許菜湯。越是渴望這些,他的胃和腸子就會加緊蠕動和收縮,扭曲痙攣,咕咕作響,聲音越來越大,直震得他耳鼓發麻。

  日久天長成了一個毛病,如同得了瘧疾的人打擺子。隔一段時間,肚子就會突然咕咕亂叫一陣,白天叫晚上也叫,直叫得他兩眼發黑天旋地轉,無論做什麽也止不住,除非吃東西才行。

  他觀察了一陣子,大伯家裏的飯菜剛盛到飯桌上的時候,騰騰地向上冒著熱氣,因為怕燙,那三個小魔王是不動的。

  他趁這個機會衝過去,抓起桌子上的飯菜就往嘴裏塞。滾燙的飯菜燙得他口腔喉嚨全是燎泡,但是吃到肚子裏卻是暖洋洋的。

  每次搶飯之後均遭一陣痛打,但是相比於肚子咕咕叫的滋味,挨打要好受得多,所以一有機會他還是要搶。

  慢慢地,他的手、嘴、喉嚨曆經磨練,再滾燙的食物也不怕。他的屁股也曆經磨練,再怎麽打也不覺得疼,咬著牙一聲不吭,聽憑大伯打累了為止。

  大伯母為防止他搶吃,幾次要大伯用鐵鏈子把他鎖起來。大伯無論如何不同意。他怕星火真的被餓死了無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星火雖然隻有六歲,但是他能明白大伯的苦衷,所以對他一點也不怨恨。

  這樣過了三年。

  星火長到九歲,有一次跟大伯一起去鎮上集市送貨,見到幾家飯館裏麵,有的顧客竟然飯菜都沒有吃光就走。他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決心不再給大伯添麻煩。

  從那以後,他每天早晨出家門,走十幾裏地到鎮上,找個偏僻的地方用鍋底灰將臉塗黑,然後整日在幾個飯館門前轉悠,一看到裏麵有客人離開,桌子上還有殘羹剩飯,便幾步鑽進去,抓起來就往嘴裏倒。

  雖然總是被飯館裏的夥計揪住耳朵扔出門外,但是肚子不再咕咕叫了。

  時間一久,各個飯館都嫌他討厭,夥計們隻要在門口看見他就立刻把他轟走。鑽進飯館搶剩飯的機會越來越少,肚子又開始沒完沒了的咕咕叫了。怎麽辦呢?

  他盯上了饅頭、包子小攤。這些擺小攤的夥計,一個人又做又賣又收錢,經常顧東顧不了西。他瞧準空子衝過去,抓起一個蒸籠就跑,一邊跑,一邊將蒸籠裏麵滾燙的饅頭或者包子抓起來往嘴裏扔。擺攤的在後麵追趕,他在前麵狂奔。

  從九歲一直跑到十五歲,練就了一雙飛毛腿。

  男孩十五歲在鄉下算是成年了。星火雖然營養不良,但是個子卻長得很高。大伯看他比自己還高出半頭,自認為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弟弟,便把他交給幾個同鄉,隨他們一起去了上海灘。

  星火跟著蘇北同鄉在上海灘做苦力,推糞車,扛大包,終於不用偷不用搶就能吃肚子了。

  幾個苦力搭夥幹活,他從來不惜力,拿的錢比別人少,幹的活卻比別人多,因此大家都喜歡他。

  每次從碼頭給“陳記煤鋪”運煤,卸完煤,別的苦力都走了,隻有他留下來,拿著掃帚把地上散落的煤塊渣渣掃起,堆成一個小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堆慢慢變成了大堆,直到突然有一天,消失了。

  陳老板將他叫進屋裏,遞給他兩塊大洋,笑眯眯地說:“星火,你的那堆煤我幫你賣了,這是賣煤的錢,你拿著。”

  陳老板名叫陳一清,也是蘇北人,個子不高,人很清瘦,穿長衫戴眼鏡,一團和氣,很有學問,開煤鋪以前是個教書先生。

  星火把手背起來:“那是你的。我不要。”

  “你自己勞動所得,為什麽不要?你要是不掃,那些煤渣渣就會被人踩了,變成粉末,混在土裏,咋能賣錢?”

  “我不要。我掃地不是為這個。”

  陳一清於是收起大洋,笑眯眯地說:“那好吧。我有個建議,等我的老虎灶完工了,你到我這裏來當個灶王爺怎麽樣?幫我燒老虎灶,然後再幫我給幾個主顧送煤,我每個月給你兩塊大洋。你看這樣行麽?”

  “那我還能不能繼續推糞車,扛大包呢?”

  “那隨便你。隻要你能忙乎得過來,當然可以啦。”

  “那我願意!陳老板。”

  阿芸肉醬麵館是煤鋪的主顧之一。

  星火第一次去送煤,阿芸就給他做了一碗阿芸肉醬麵,放在桌上,招呼道:“大兄弟!來嚐嚐我的肉醬麵。”

  阿芸沒有叫他“喂”、“嘿”,或者“送煤的”、“推車的”,而是叫他“大兄弟”。

  他身上是煤黑,臉上是煤黑,手上也是煤黑,端起青瓷大碗來,蓋戳子似的在碗上印上幾道煤黑。

  阿芸抿著嘴衝著他笑,眼睛彎彎的眯成一道月牙形。

  等他連湯帶水吃完了麵,手在嘴上一抹,立刻將下巴和腮幫子變成了一張煤餅。

  阿芸噗哧一聲笑出來:“大兄弟!下回吃麵記得先洗手。”

  他禁不住臉上發燙,烤紅了腮幫子上的煤餅,訥訥地說:“老板娘,真好吃!”

  阿芸笑彎了腰:“你說啥子嘛?老板娘不好吃。是阿芸肉醬麵好吃。你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阿芸姐吧。”

  “是。阿芸姐。我叫星火。”

  以後他每次送煤,阿芸定會做一碗阿芸肉醬麵給他吃。

  星火也留下心,挑著日子去送煤。他挑的日子,總是碰巧趕上麵館有很多活計要幹的時候,要麽趕上搬運小山似的車牌麵粉,要麽趕上修理桌子板凳,要麽趕上清理店鋪打掃廚灶間。

  阿芸和瘸子老崔正忙得腳朝天,他送煤來了,嘿嘿嘿地笑著,一聲不吭,上去就幹活。有他在,這些繁重的活計一轉眼就幹完了。

  他喜歡幹完活後,阿芸看著自己笑,將眼睛彎成月牙形,遞給他一條毛巾,對他說:

  “我早上就開始想你,果然把你想來啦。快擦擦汗吧,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