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戴春旺兩口子搶先一步，一個抬著一筐臭糞，一個提著兩個馬桶，一前一後出了門，來到鹹瓜街上。

  星火並不知道昨天水果行被扔臭大糞的事情，見了他們兩個納悶，問道：“水生兄弟呢？”

  戴春旺答道：“他有些不舒服，還睡著哩。”

  星火幫他把糞筐倒進運糞車裏，皺著眉頭道：“老戴，這是狗糞還是人糞？你從哪裏搞來這麽一大筐？”

  戴春旺搖搖頭：“一言難盡！回頭再跟你講吧。”

  星火收了糞，推車去下一家，扭頭對戴春旺說道：“告訴水生我今日不得功夫。改日再去看他。”

  “好說。好說。”

  戴春旺答應著，和老婆一起回到院裏。春旺老婆去刷馬桶，戴春旺推門進了雜物間。

  水生已經起來，坐在地鋪上愣神，身邊放著英菊給他的包袱，看見戴春旺進來，伸手解開包袱，露出裏麵的新褲褂和藍布長衫，說道：“老戴，你來檢查一下吧。”

  戴春旺連忙搖手道：“快收好吧。我不是來幹這個的。”他走過去坐在水生身邊，垂著眼睛道：“小顧，整個事情都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現在很後悔。”

  水生看了他一眼，說道：“老戴，事情都過去了。算了。”

  “小顧，你有什麽打算？”戴春旺問道。

  “我一會兒先去土地廟找簽子阿福，把他的事情了結了，省得日後給你們惹麻煩。然後……然後……我也不曉得。”

  “小顧，上海雖然是十裏洋場，可找個好差事並不容易。我有個主意，你每天從我這裏拿一籃水果出去賣，土地廟，十六鋪碼頭，都有主顧，生意好做，一天下來怎麽也能掙個三、四角錢，夠你吃飯的了。你一邊幹著，再一邊找新工作。不知道你樂意不樂意？”

  水生想了想，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答道：“那就要給你添麻煩了，多謝你老戴。”

  “說哪兒的話，我應該的。再說了，你這也是幫我。”

  戴春旺找個竹籃，從筐裏撿些水果，多是些帶皮的不怕磕碰的，香瓜，香梨，蘋果，裝滿了一籃，遞給水生。

  水生背上包袱，提了水果籃，出了鴻盛水果行。

  不多時來到土地廟。時間尚早，逛廟的人還沒來，隻有小販們早早地來占地方擺攤，土地廟門前的空場空空蕩蕩，顯得比平時大了很多。

  簽子阿福的卦攤空著，人還沒有到。旁邊是“宋記”涼茶攤，老宋正忙著準備涼茶，擺放桌子板凳。還有一個吹糖人的，正忙著生火，幾個吹好了的樣品，小雞小鳥之類，用竹簽子穿著，插在一個倒扣的簍子底上。簍子裏滿是竹簽子，看樣子這一天能賣出幾百個糖人。

  過了一會兒，簽子阿福背著一個氈包，慢慢悠悠地走過來了。

  小販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阿福叔早。”

  簽子阿福口裏應著“早！早！”一路跟小販們點著頭，晃晃悠悠地來到了自己的卦攤。

  水生恭敬地叫了一聲：“阿福叔早。”

  “呦！小顧啊！這麽早找我有事？”

  水生掏出用紙包成棍狀的十塊大洋遞過去：“阿福叔。這是我欠你的十塊大洋。你老人家點點。”

  簽子阿福咧開嘴笑了，水晶墨鏡上方眉毛跳動幾下，下方擠出無數道皺紋，伸手接過大洋，掂了掂：

  “嗬嗬，阿福叔的簽子怎麽樣？靈吧？我的簽子說你能遇見貴人，結果你這麽快遇見貴人了，嗬嗬，貴人給你送來十塊大洋，嗬嗬，你馬上就想起了阿福叔，嗬嗬，不錯。小顧，阿福叔的簽子準吧？”

  “準。”

  簽子阿福將十塊大洋揣進懷裏，把氈包打開，鋪在地上，低頭整理簽子簽筒。

  水生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等他把東西一一擺放整齊，閑下來的時候，開口說道：“阿福叔！我還有個事情求你。”

  “噢？說吧。”

  “我想在這裏擺個小攤賣水果。”水生說道。

  “哦？擺攤賣水果……嗯……沒問題。這裏賣水果的隻有幾個小毛頭，挎著籃子亂竄，經常撞著人，看我把他們都趕走，讓你踏踏實實地在這兒賣。到一個月頭上，五角不少，一塊不多，看你買賣好壞，給阿福叔一個茶錢。你看行不行，小顧？”

  “行。多謝阿福叔。”

  “好！咱們就說定了。那什麽，你去廟門口那邊找個地方吧，那邊進進出出的人多，好做買賣。”

  “是。阿福叔。”

  水生提著果籃過去，廟門口的小販最多，仿佛河汊子裏停泊的船隻，密密麻麻，連個空檔都沒有。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空位置，已經有三個小販在那裏了。

  一個賣無錫泥人的，一個賣波浪鼓小風車的，一個賣針頭線腦卡子頭花的，做的全是女人和小孩子的生意，所以這三個湊在一處。

  賣無錫泥人的和賣波浪鼓的之間有個空檔，水生幾步衝過去，將果籃往地上一放，占了這個地方。

  三個小販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這個不速之客。

  他連忙拱手，臉上堆下笑，說道：“隨便賣幾隻水果。大家幫幫忙，照顧照顧。”

  三個小販從來沒見過有身上背著包袱賣水果的小販，猜他興許是欠了客棧的房錢，臨時賣些水果還債，又聽他說話客氣，和自己的買賣又沒有衝突，所以沒說什麽，低下頭忙自己的事情了。

  上香逛廟的時間到了，空場上立刻熱鬧起來，人流如織，不一會兒就擠得滿滿登登。其實真正進廟裏上香的人其實並不多，大多是來閑逛的。

  閑逛的人中帶小孩子的婦女居多，大概她們伺候丈夫吃了早飯，收拾完屋子，忙乎了一早晨，現在閑下來，於是帶著小孩子來逛廟。婦女們給小孩子買點吃的玩的，讓他們撒歡跑一陣，幾個相熟的可以借機湊在一起，說說家長裏短的閑話。

  小孩子們湧過來，仿佛一隻隻小猴子，吱吱叫著，要媽媽買泥人，買風車，吵鬧個不停。有幾個婦女堆在針頭線腦的小販跟前，挑來挑去地看。三個小販忙乎開了。隻是沒人來問水生籃子裏的水果。

  水生見這情景，打開荷蘭海盜牌水果刀，從籃裏拿一隻梨在手上，深吸一口氣，大著嗓門，猛地吆喝一聲：“水生水果！水果水生！便宜水果！水果便宜！”

  周圍的婦女和孩子被這個大嗓門嚇了一跳，全都扭頭看他。

  水生看吸引了眾人目光，抖擻起精神，開始表演削果皮的獨門絕技，隻見他手腕輕晃，刀鋒盤旋舞動，一條果皮仿佛被賦予了靈性，掙脫了果肉，旋轉著變成了長長的一條，蜿蜒著垂下來，微微搖擺。

  “一角錢兩個。兩個一角錢。水生水果！水果水生！便宜水果！水果便宜！”

  “我要！”“我也要！”小孩子們圍了上來，紛紛伸出小手，亂喊亂叫，“我要削皮的！”“我也要削皮的！”

  生意真好，不到兩個鍾頭，一籃子水果全賣光。

  身前還圍著幾個孩子，哭鬧起來，纏著要買，死活不走。

  水生低下身子哄他們：“叔叔明天還來。你們早點來，就能買到了。”

  媽媽們哄著孩子說：“好啦！別鬧了。明天再來買。乖。”死說活說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們拉走。

  三個小販看小孩子們嘩啦啦地都走光了，很是氣惱，過去圍住了水生。

  賣波浪鼓的小販說道：“水果水生，你不能在這兒賣啦。”

  “我為啥不能在這兒賣？”

  “這是我們哥仨的地盤。我們在這賣了兩年了。這麽小的一塊地方，你一來，擠在一處，大家連身都轉不了了，買賣還能做嗎？”

  水生聞言，笑著轉了個身：“大哥，這地方蠻寬敞的嘛，誰說轉不了身？”

  賣泥人的小販說道：“水果水生，我讓你攪和了一上午，買賣減了一半。”

  “大哥，咱們的買賣不一樣，怎麽你的泥人賣少了要怪我的水果呢？”水生臉上依舊掛著笑。

  賣泥人的小販憤憤地說道：“這道理還不簡單麽？水果水生，你想想，一個小孩子隻有兩隻手，對不對？你一角錢兩個水果。他們一手拿一個，兩隻手都占滿了，還有手拿我的泥人嗎？”

  水生不笑了，哼了一聲：“你這不是強詞奪理麽？”

  賣泥人的小販說道：“反正你不能在這兒賣。”

  水生冷冷地說道：“我覺得這地方不錯，偏要在這兒賣。”

  賣針頭線腦的小販身材壯實一些，握起拳頭，衝水生揮了揮：“水果水生，想挨打是不是？當心我湊你！”

  水生哈哈大笑，將方腦殼湊過去：“來呀！你揍我一拳試試。”

  “怎麽著？你以為我不敢揍你？”

  “揍呀！你揍我一拳試試。”

  賣針頭線腦的小販被他的樣子激怒，又怕在兩個小販麵前丟麵子，以後再也直不起腰來，喊了聲：“我可真揍了！”

  呼地一拳打過去，砸在水生的方腦殼上，隻聽當的一聲響，猶如打在石頭上，把他痛得忍不住“哎呦”了一聲，退後兩步，不停地甩手，好像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

  水生抬起頭來，盯著其他兩個小販：“誰想再試試？我不打你們，讓你們打我，隨便打，誰想再試試？”

  兩個小販被他的樣子嚇得退後兩步。

  水生看了看，三個小販退出的空間正好夠他賣水果，於是用海盜牌水果刀刀柄在地上劃了一個圈，用手一指：

  “這塊地方是我的。從現在起，你們誰也不許進這個圈子。”說完，提起空籃子，兩步一回頭地走了。

  他想去找戴春旺再要一籃水果，準備下午再來賣。路過瑞康顏料號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他：“小顧！小顧！”

  原來是英菊站在虞裁縫鋪的門口，向他連連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