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關道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4      字數:2764
  悶熱的一天。

  天空陰沉沉的布滿了烏雲。一條條,一道道,密密麻麻從東排到西,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魚骨架。在三叉港,這樣的烏雲被人們稱作魚骨雲。

  魚骨雲一出來,天一定會下雨。先是擂鼓般的雷聲轟隆隆地響過,接著傾盆大雨如箭似地直射下來,擊打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濺,仿佛千萬條小魚蹦跳。然而今天沒有,沒有雷,也沒有雨,甚至連一絲風也沒有,隻有令人窒息的悶熱。

  空氣成了一大鍋透明的熱糨糊,糊在人們身上,讓人熱得受不了。

  蟠桃水果行的老板李蟠桃於是嚷嚷著吃完中飯要去泡盆湯。

  他老婆瞅個空子,過來對水生耳語道:“待會兒死鬼去泡盆湯。你麻利地上了門板,到我屋裏來。我們今天好好耍一耍。”

  這句話仿佛變成一隻小貓,順著耳朵眼鑽進去,頓時把水生的五髒六腑抓撓得奇癢難禁。

  他是蟠桃水果行唯一的學徒,也是唯一的夥計,還是唯一的跑街。人長得又高又瘦,一個四方腦殼,兩隻小旗似的大扇風耳朵,皮膚黝黑鋥亮。因為黑,所以得了個外號叫黑泥鰍。

  吃過了中午飯,水生坐在水果店裏看著買賣,心早飛進李蟠桃老婆房裏,脖子上像安了轉軸,不停地回頭往後院張望。

  盼了半天,李蟠桃終於穿著長衫出來,甩下一句:“我去跑盆湯了。仔細看著店鋪,不許打盹睡覺。”昂然出了水果行。

  “是!二叔。”水生答應一聲,將脖子伸出好長,從木槅門探出去,望著李蟠桃邁著四方步,拐過石板路,不見了。他立刻從凳子上蹦起來,將四塊門板上在木隔門上,關上店門。然後一溜煙跑進院子,躥進正房。

  李蟠桃的老婆立刻像蛇一樣纏在他身上。

  兩個人正待大幹一場,冷不防門外突然響起一聲炸雷:

  “水生!畜生!你要幹啥?!”

  原來李蟠桃出門想起來忘記帶煙槍,急忙趕回家來拿,結果撞到這一幕,於是嚎叫著衝進來,黑暗中碰翻了臉盆架,臉盆掉在青磚地上,丁零當啷一通亂響。

  事發突然,李蟠桃老婆並沒有慌亂,她急中生智,在丁零當啷的亂響背景聲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喊叫:“哎呀!老天爺啊!我被人欺負了呀!”

  一聲聲幹嚎好似一條條鋼鋸在李蟠桃的木頭心上鋸出一道道不流血的傷口。他當即貓下腰,一頭撞向水生,把他撞倒在地,伸手揪住他的腳腕子拖死狗似地向外麵拉。一直拖到廳堂,鬆了手,直起身來,狠命踢了他一腳,罵道:

  “畜生!我是你二叔!她是你二嬸啊!你做出這種事來,還算個人嗎?我大哥好心收養了你,給你吃,給你喝,把你養大。我好心收養了你,給你吃,給你喝,教你手藝。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嗎?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我大哥嗎?畜生!”

  李蟠桃的大哥名叫李老螺。水生是李老螺撿來收養的孩子。

  李老螺一天駕著小漁船打漁回來,發現水中漂著一個大的洗衣木盆。用鉤子鉤到近前,看見裏麵一個嬰兒泡在半盆江水裏,像魚那樣吐著泡泡。他伸手把嬰兒抱起來,雙手提著腳,在空中甩了一甩。一股水柱從嬰兒口中噴出。嬰兒“哇”地哭出聲來。

  李老螺把嬰兒顛倒過來,發現他的小手上拴著一塊木牌,上麵寫個“顧”字,猜是這孩子的姓氏了。

  他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把木盆撈起來,放在小舢板上,將嬰兒重新放回木盆裏。然後駕著漁船回家,用魚湯和米粥把孩子喂養大。給孩子起個名字叫水生,依舊姓木牌上的那個“顧”字。

  這個故事水生聽李老螺講過無數遍,每次聽完都淚流滿麵。

  水生十四歲那年,李老螺出海打魚淹死了。

  李蟠桃接收了大哥的窩棚和舢板,窩棚轉手賣了,舢板自己留下來。

  十四歲的水生力氣已經很大,可以自己推一獨輪車鮮魚到市場去賣,可以挑一擔水,還可以把別的孩子一拳掀翻在地並打得鼻青臉腫。

  李蟠桃做水果生意缺個幫手,就把水生領回去做了學徒。水生幫他劃著舢板給洋輪船賣水果,還推獨輪車幫他跑街送水果。唯一的麻煩是水生總和街上的孩子們打架,每每打得人家父母找上門來,指著李蟠桃的鼻子跳著腳罵街。

  李蟠桃隻好又陪笑臉又賠水果。等人家走了,將水生拖過來暴打一頓,直打得他方腦殼上滿是青包。他總是一聲不吭,仿佛方腦殼是個鐵疙瘩。

  挨過打之後,水生第二天又會在街上打架,實在是屢教不改。

  有一次李蟠桃急眼了,說要把水生扔進海裏還給他大哥李老螺。

  這是李老螺死後,第一次有人在水生麵前說他的名字。李老螺那張熟悉的臉一下子出現在眼前,衝著他笑,臉上布滿了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水生的眼淚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跪在地上給李蟠桃認錯磕頭。此後果然打架的次數少了。

  嘿!李老螺這三個字真靈啊!李蟠桃心中笑開了花,仿佛得了如來佛的緊箍咒。以後教訓水生的時候,他不用動手打,隻說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一念就靈。

  今天也是一樣,水生一聽李老螺三個字,立刻雙膝跪倒在地,撲通撲通給李蟠桃磕頭。

  “這家你不能待下去了。做出這種事來。你讓我的臉往哪放?往哪放?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

  水生隻是一個勁在地上磕頭。

  “起來!你起來!現在磕頭晚了。”李蟠桃從身上摸出四塊大洋交給水生,“你在我這裏白吃白喝住了四年。真正學徒做事情隻有最近這兩年。這四塊大洋給你,算你這兩年的工錢,別說我李蟠桃不仁義。算我們李家人對你仁至義盡了。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去你屋裏收拾東西,然後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有一樣你給我記住,今天的事情跟誰也不要講。你要是說出去,就是丟我的臉,就是丟我大哥李老螺的臉。他在海底下也不會安生,他會變成厲鬼找你算賬!李老螺螺李老老李螺,唵嘛呢叭咪吽。”

  水生回到自己的小屋收拾東西。

  他的全部財產隻有五樣:一把荷蘭海盜牌水果刀,一根舢板纜繩,一件褲頭,一件汗褂,還有一條肥大的洋水手褲子。褲頭已經穿在屁股上。他套上肥水手褲子,將四塊大洋放進褲襠內的小兜裏,把纜繩纏在腰間,荷蘭海盜牌水果刀別在纜繩上。

  第五樣財產——汗褂,落在李蟠桃老婆屋裏了。算了吧,他可不敢再進那個屋。

  水生去廳堂跟李蟠桃告別:“二叔,我走了。”

  李蟠桃向他扔過一物,落在腳下。水生撿起來,正是他的汗褂,穿在身上,遮住纏在肚子上的纜繩。

  裏屋的李蟠桃老婆還在嗚嗚地幹嚎,一板一眼,很有些戲台上二黃的味道。

  受老婆二黃哭腔的影響,李蟠桃說話也變成了戲詞:“別愣著啦!我們早已恩斷義絕。以後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還不快走?”

  水生一跺腳,頭也不回地離開蟠桃水果行。

  舉目四望,去哪裏呢?

  天空仍然布滿魚骨雲。天氣依舊悶熱。沒有一絲風,一滴雨。

  兩隻光腳板踏在滾燙的石板路上,瞬間變成了烤紅薯,又燙又粘,一股股熱氣順著腿上的血管向上湧,一直傳到小腹裏,把他的下身變成了一隻沸騰的鐵匠爐子。

  褲襠內兜裏有什麽東西沉甸甸的,有些不習慣,伸手進去一摸,原來是李蟠桃給的四塊大洋,於是有了主意:

  丟他娘!先去四季花堂子找個姑娘敗火要緊。四塊大洋老子可以耍兩回。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本章完。謝謝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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