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醉中言
作者:秋風外      更新:2022-06-14 20:30      字數:3587
  第16章 醉中言

    朝時念經,午後送羹,二人勉強也算朝夕而對了。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們已經能十分自然熟稔地說話,不再僅限於最先的拘謹客氣。

    正如此刻,天上掛著一彎殘月,薄薄清輝從暗雲中透出,淡淡灑落於青年肩頭。她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前行禮招呼。

    他的側臉有種精致的漂亮,眉骨高深,鼻梁挺直,下頜鋒利流暢。他眼睫淡垂著,嘴唇微抿,好似心緒不佳。

    若是平常,她定要上前嬌聲關懷,問夫君如何了,或是佯裝驚訝,勸誡他快些進屋。

    但今晚她不願如此,因為事態的急轉直下,前路的茫茫未卜,她暫時沒有力氣扮作溫柔嬌妻。在暗色與水霧的掩蓋下,她久違地想要鬆懈。

    泠琅站在龍葵沾潤了露水的枝葉旁,注視幾步開外孤身而坐的青年,她猜他沒有發現自己。

    就在她打算轉身離去的時候,江琮卻忽地轉過頭來。

    “夫人。”他咳嗽了兩聲,聽上去有些疲憊。

    泠琅頓了頓,隨即邁步走上前,裙袂掃過岸邊濕草,沙沙一陣響。

    走近了,她才發現石桌上有一隻竹杯,他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對著月亮喝茶?未免也太……

    “夫君為何深夜在此處?”她坐到桌子另一頭的石凳上。

    從她走來開始,江琮一直看著她,他極為輕微地笑了一下:“無心入眠。”

    意料之中的答複,泠琅沒有追問為什麽,她覺得一個天天悶在園中的病秧子理應有許多煩惱。他平日裏已足夠溫和有禮,偶爾於深夜時落寞一下實在很正常。

    於是她也跟著笑:“夏日到來,蟋蟀小蟲夜夜鳴叫,也弄得我睡不著。”

    江琮的視線便落到四周草木之上,熹園花啊草啊一直比別處要葳蕤繁茂些,其間藏匿著的草蟲似乎也活潑些。

    在長長短短,忽遠忽近的鳴聲中,他輕輕歎息。

    “我倒是會羨慕這些蟋蟀小蟲,一方小院便是全部天地,饑飲露水,困枕草葉,誰能自在得過它們。”

    泠琅品出了話裏的意思,她用手撐著下巴,望著樹叢道:“可再自在瀟灑,也不過一季的生命。”

    江琮低聲道:“若日夜困於囹圄牢籠,縱使活上千秋歲又有何意義?”

    泠琅歪著頭看他,沒有說話,二人不聲不響地對視了片刻,她忽得彎著眼笑起來。

    “你等著啊。”她語氣中有些狡黠。

    江琮看著少女起身,她身上披了件淡色外袍,同此刻清淺月光融在一起,風兒一吹,衣擺便泛起柔柔波浪。

    她提著裙袂,慢慢踩過濕滑池畔,往草木更深處行去,他出聲製止,卻換來對方的噓聲。

    “馬、上、就、好。”她轉頭,齜牙咧嘴地衝他用嘴型說。

    蟲聲依舊未歇,月色依舊清亮,江琮默然地瞧著她在繁茂枝葉中找尋什麽,時而躬身,時而張望。

    他記得上次才提醒過,草深的地方也許會有蛇,她也倒不怕。

    終於,泠琅直起身,小心地分開纏繞的枝幹,窸窸窣窣的響聲中,她帶著滿身露氣回到他身邊。

    江琮微笑望於她。

    她將右手遞到他眼前——手指虛虛攏著,像是藏了什麽東西。

    “你不是說,羨慕人家的自由自在麽,”泠琅抿著唇笑,看起來有些得意,“再自在,也不是被我一下就抓住了。”

    她拉過江琮的手,然後像捧著什麽珍寶似的,將右手覆到他手心。

    江琮感受到了,她手裏藏著一隻蟋蟀小蟲,它此刻正不安地撲騰掙紮,用單薄纖細的翅葉掃拂他們的手掌,留下一點無法名狀的癢。

    他同時也感受到了,同他的冰涼截然不同的柔軟暖意,來自於女孩的指間。

    “……夫人好身手,”他低聲誇讚她,“這可不易捉。”

    她坦然應下這句奉承:“是不易,我兒時捉過許多,早已得心應手。”

    頓了頓,她又說:“夫君找個盒子之類的物事,把它裝起來日夜困著聽鳴,想必就不再豔羨這所謂自由了……”

    “這種極易摧折的自由,又有何意義?”她用他先前的喟歎反駁他。

    她的手還在他掌心,中間隔著一隻不安份的小蟲,涼風輕輕拂過,小蟲也輕撓在皮膚之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受到了這種癢意,因為那雙眼從始至終都晶亮透徹,好似沒什麽別的東西。

    江琮這回真的笑了,他發現了這個小娘子不同的一麵,她原來遠不是看起來那般脆弱敏感,至少在慫恿他摧折一隻蟋蟀時,是一點不手軟,一點也不慈悲。

    蟋蟀最終被放歸了,二人的手也終於分開,但他心緒確實平定不少。

    這一切的功臣恍然不知,她支著下巴,好奇去看石案上的竹杯。

    “這裝的是什麽?”她拿起來輕晃,接著湊到鼻尖嗅聞。

    “咦——”泠琅睜大了眼,“是酒?夫君不該喝酒吧——”

    江琮輕咳一聲:“是藥酒,補血溫脈,遵醫囑喝的。”

    泠琅哦了一聲,將杯子放回去,說起來,她還從來不曉得江琮到底生的什麽病。大夫來來去去,口中總離不開體虛二字,這體虛是源於何,也沒有人同她說起。

    她突然有了興趣:“夫君這病,究竟是什麽原因?”

    江琮默了一瞬,道:“十三歲時落過一次水,從那時起,便有了體虛之症。受不得寒涼,極易咳喘,還會——偶爾昏睡不醒。”

    泠琅訝然道:“這麽說來,夫君不是從小就一直困在熹園的?”

    江琮抬起眼,對上她的視線,歎道:“不錯,也算過過幾天正常日子,到底知曉外邊的街巷長得什麽模樣。”

    泠琅一本正經道:“長得……也就這樣,不及熹園十分之一好看吧。”

    江琮輕笑道:“夫人何必安慰於我,這些年早已習慣了。”

    泠琅抿了抿唇,看著對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他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遠遠不算風淡雲輕。

    “習慣是一碼事,喜歡又是另一碼事……”她誠懇道,“素靈真人說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災之人,碧雲宮的青燈道人也說我身上有福星。何必氣餒,仙師都這麽說了,恢複安康不過是早晚的區別。”

    她說得很認真,像在保證,又像在許諾,江琮看著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他隻能正色說:“勞夫人費心,借夫人吉言。”

    泠琅手一揮,頗有些豪邁道:“不必客氣!”

    她說得口幹舌燥,竟習慣性一伸手,端起旁邊的杯盞便喝了起來。

    江琮來不及阻止,隻能眼睜睜看她喝了兩口後放下,臉上露出困惑茫然。

    “怎得有點甜?”她添了舔唇角,喃喃說,“哦——是藥酒,藥酒都這般好喝麽?世子好福氣。”

    江琮於是決定不告訴她這酒成分是什麽,他說:“這福氣隻得我獨享,不能分給夫人了。”

    “小氣,”泠琅笑著說,“說起來,我從前也喝過藥酒,那裏麵泡著蛇和蜈蚣,十分嚇人,味道更是難以下咽。”

    “哦?為何會喝這些?”

    “因為——”泠琅抱著竹杯,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同別人打架,手差點斷掉,所以必須喝。”

    江琮眉毛一挑,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樣的場麵。

    泠琅拉長了聲音:“你那什麽表情,是不是不信?那次我手差點斷掉,但挨打的那個卻是真的斷掉了……我很厲害的。”

    江琮確信她在吹牛了,同時確信的是,她好像有點醉了。

    不過兩口藥酒,至於如此?

    泠琅的話卻多了起來:“你肯定沒打過架,你們這種京中貴族子弟,就算同人起爭端,也不會在地上打得翻來滾去罷。”

    “我們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樣,你不欺負別人,別人就來欺負你。我沒有母親,父親也不管這些爭端,所以他們總喜歡欺負我——”

    她又舉著杯子,仰起下巴就要灌,這回江琮看見了,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奪了回來——

    卻是晚了一步,原來酒之前就被喝幹淨了,江琮十分詫異,就那兩口的工夫,竟是一滴不剩。

    泠琅卻指責他:“你小氣!”

    江琮歎了口氣:“我小氣。”

    他想坐回去,對方卻不依不饒地拉住了他手臂:“再拿一點來。”

    江琮又歎氣:“夫人……這可不能喝,以後也別想了。”

    泠琅不說話了,她瞪圓了眼睛看著他,似乎要努力做出氣勢來。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頭頂:“沒有了,而且時間太晚,該睡了。”

    泠琅抓住那隻手:“你摸我做什麽?”

    江琮低笑道:“見夫人可愛得緊,想摸便摸了。”

    泠琅湊近他:“這不行,我要摸回來。”

    江琮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她吐息之間盡是芬芳清冽的酒香,眼神又暖又燙,像是氤氳了池上霧氣。

    他懷疑那隻蟋蟀並沒有被放走,不然此刻怎會癢得如此不自在。

    “夫人,”他無奈地說,“你明天醒來,會後悔嗎?”

    泠琅一下子放開他的手,騰地站起:“我李泠琅人生信條,便是筆直向前,絕無後悔二字——”

    鬧劇持續到大半夜才停。

    終於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江琮回到重歸寂靜的池邊,望著空杯忍不住啞然失笑。

    她這樣,倒比平時恭敬溫順的樣子要生動許多,或許這才是本來性格罷。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又受了這麽多苦楚,隻有借著酒意才能稍微活潑些,也是可憐可歎。

    這麽一鬧騰,他原本心中的鬱結也全數消弭了,現在四下俱寂,終於可以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高深死了,屍首當夜便被焚燒埋葬,訃告迫不及待地張貼出來,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醉春樓那四個大漢被找著了三個,嚴刑拷打後,昨天終於交代出所有——他們並不是青雲會的人,隻是借了文身裝腔作勢罷了。

    他們言之鑿鑿,說逃跑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青雲會部下。

    江琮已經派人暗中尋了數日,剩下的那人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唯一可確定的是他沒有出京城,如今藏匿在某個地方。

    某個不那麽容易進出,消息相對嚴密,尋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