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虎視眈眈
作者:鬧鬧不愛鬧      更新:2022-06-11 14:28      字數:5451
  盛嘉樹打開房門時,立在門外楊森身後的馮牧瞳孔微微一縮,開門的盛嘉樹年紀與自己相仿,但是那雙眼睛朝自己望來的目光,讓馮牧非常熟悉,因為他看向每一個陌生人時,都會不自覺的流露出這種眼神。

  他相信自己看向盛嘉樹的目光,與盛嘉樹望向他的目光,沒有區別。

  得體,禮貌,親切的目光下,暗藏著審視與警惕。

  在讀過的英文心理學書籍中他曾經了解到,習慣用這種目光注視陌生人的人,信奉人性本惡,會認為所處環境充滿了敵意與惡意。

  “跑馬地墳場當晚的目擊者你已經見過,這位盛先生則是涉嫌非法倒賣墓位的福祿壽殯儀館老板楊震峰之死的目擊者。”楊森咬著香煙,語氣木然的把盛嘉樹介紹給馮牧:“楊震峰已經死亡,令尊墓位被盜賣一事也過於久遠,證據缺失,隻能通過調查詢問殯儀館員工推斷,一切都是楊震峰指使,我不知道馮先生為什麽還要深更半夜跑來這裏見盛先生,盛先生,介紹一下,這位是馮先生,他前往警署報案說父親位於跑馬地墳場的墓位被盜賣。”

  楊森這番話,其實更多的是說給盛嘉樹聽,讓盛嘉樹盡快明白他和這個叫馮牧的為什麽會出現在他門外。

  “有什麽可以幫你的,馮先生?”盛嘉樹沒有請兩人進屋坐坐的打算,就那麽堵在門口開口問道。

  馮牧打量了一會兒盛嘉樹,又看看楊森,最後又看向盛嘉樹,把目光定在盛嘉樹眉眼間,語氣平淡的開口:“表麵報紙是在報導魏善光祖墳被掘,實際是為了用報紙揭破長生行那些黑惡勾當,引我這種真正遭遇了親人墓位被盜事件的人站出來做出頭鳥,故意推掉東華三院的殮葬業務,提議公開招標,但是實際上卻用我或者我們這種人做刀,先把長生行血洗一番,壽仁長生店毫發無損,生意兜兜轉轉,最終還是會回到手裏,而且,香港以後再也沒有什麽長生行,活下來的長生店以後也隻配跟在壽仁長生店的身後分些殘羹剩飯。”

  “警官,我是目擊者,也願意幫忙配合調查,但是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帶個癡線三更半夜敲我的門。”盛嘉樹把目光望向楊森,語氣不耐煩的說著,順勢準備後退兩步,甩手關上屋門。

  楊森探手抓住門板,對盛嘉樹開口說道:“樓下有兩個律師,是某位太平紳士安排跟著這位馮先生的,馮先生特意留他們在樓下,你如果不願意晚上聊,明天警署可以再派人接你去……”

  楊森的話還沒說完,盛嘉樹就讓出門口的位置,朝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外麵夜寒露重,兩位進來飲杯茶慢慢聊。”

  楊森側過臉看向馮牧,門外的馮牧對盛嘉樹稍稍欠身:“謝謝盛先生。”

  盛嘉樹引著對方坐到自己那把藤椅上,趁著對方落座時轉身,眼睛望向楊森,雙眉微微一挑,楊森叼著香煙,幅度極其細微的搖搖頭,這個動作是告訴盛嘉樹,剛才這個叫馮牧的家夥說出來的話,不是他楊森透露給對方的。

  倒了杯茶遞給馮牧,隨後挨著床邊坐下,盛嘉樹微笑對馮牧開口:“馮先生,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馮牧端著茶杯,與盛嘉樹微笑對視了十幾秒,才恍然般開口:“啊~剛才那番話?那是我隨便猜測的,沒有證據,隻是胡言亂語。”

  盛嘉樹也了然的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不知我有什麽能幫你?”

  “你已經幫過我了。”馮牧對盛嘉樹咧嘴一笑,舉起手裏的茶杯示意:“聽我胡言亂語之後,仲肯請我進來坐坐,就是不知道這杯茶我能不能飲?這杯茶我家之前都有飲過,不算初哥。”

  盛嘉樹目光從馮牧的臉上慢慢移到那杯被他舉到齊眉位置的茶水上,有些遲疑,語速緩慢的說道:“飲這杯茶當然無所謂,隻是想飲馮先生你說的那杯茶,總要讓我這個烹茶的主人明白,馮先生是從哪裏得知了我烹茶的手段,才會循著茶香登門?”

  馮牧聽到盛嘉樹的話,笑容愈發濃烈,不過沒有急著開口回應,而是目光先看向了旁邊倚靠在衣櫃處吸煙的楊森:“這位楊姓警官先引起了我的一些好奇,好奇他明明可以借題發揮,卻沒有把盛先生牽扯進來,再就是我為了查出父親墓位被崛,求當年父親的好友幫忙,我父親那些朋友中,有位太平紳士叫做蔡元柏,有位報界名士名叫羅承宗,盛先生對他們應該很熟悉罷,聽說幾日前剛剛在翠茵樓一起飲酒。”

  “馮先生,香港這個小地方姓馮的華人大亨並沒有幾個,已經去世的馮姓大亨更是鳳毛麟角,加上你提及的父輩朋友,冒昧問一句,令尊莫非就是當初半年間逼得港英政府連續三次頒布禁止法令的那位香港馬王,馮南霄?”盛嘉樹聽到蔡元柏,羅承宗的名字,又輕輕念叨了幾聲馮字,有些不確定的對馮牧開口問道。

  馮牧點頭:“盛先生對香港華商很了解,不錯,家父就是馮南霄。”

  “久仰,久仰。”盛嘉樹收起臉上的微笑,表情鄭重的開口說道:“我對香港知之不多,提起香港讓我心中敬佩的華商,不過兩人,一生一死,生者朱恩良,死者馮南霄,對令尊的欽佩猶在朱先生之上。”

  提起朱恩良,粵商幾乎都會用粵商盟主這個詞來形容他,畢竟朱恩良從青年時期投身商海就已經跟隨在廣州七十二行行首黃敬棠身邊做秘書,之後又被黃敬棠送去北洋政府農商總長,實業家張謇身邊培養,可以說朱恩良起家時耳熏目染就是各種商海大鱷的廝殺博弈手段,把那些縱橫商海多年的老狐狸畢生所修的法術勢早早就修練至爐火純青,不要說朱恩良的同齡人,就算比他大十幾歲的商人,眼光心思都未必是朱恩良的對手,這也是他能縱橫廣州,上海,香港,重慶等地,無論是投資實業,還是商場對壘未嚐一敗的主要原因。

  比起朱恩良,馮南霄的名頭在內地並不知名,而且幼年時更不如朱恩良那般幾乎一步登天,得大佬提攜,香港華商提起馮南霄,無論是發跡之前還是發跡之後,都隻會用一個正邪難辨的詞語來形容他,亡命之徒。

  馮南霄,廣東台山人,五歲時家鄉的潭江河爆發洪災,他被父母站在即將被衝垮的屋頂上綁在木製家具上放入滾滾洪水隨波逐流,親眼目睹自己的家與父母被洪水吞噬,幸而被河水兩岸打撈漂流財物的一個百姓救起,養了兩個月之後,轉手賣給了澄海一戶大戶人家做下人,馮南霄本以為從此至少有一份安穩茶飯,可是現實卻告訴他,要想在澄海大戶人家活下去,比洪水中隨波逐流更為凶險。

  清末民初,潮州澄海地處沿海,鹽堿侵蝕,土地貧瘠,往往一塊不過數畝的田地,就能引得兩個村落械鬥十餘場,死傷百餘人,而買下馮南霄的大戶人家,當時就是當地某村落大姓,馮南霄五歲開始,除了端茶倒水打掃院落之外,就跟隨駐村的武師練拳強身,甚至土炮,火銃等等全都練習精熟,十二歲時,就已經在械鬥中跟隨主家少爺上陣廝殺。

  潮州民間械鬥,比起香港幫派社團械鬥,不知酷烈幾多,兩方定下械鬥時間和械鬥人數,隨後各自召開宗族大會,這種宗族大會第一條商議的,就是本次械鬥的殺人數量,比如議定本次械鬥需要殺死對方十人,那麽就一定在當天械鬥時完成指標任務,除非自己一方全部死光,不然隻要對方沒死夠十人,己方就算剩下一人,也得繼續打下去。

  隨後再商議械鬥中我方的傷者與死者如何撫恤,以及選哪個人站出來做替死鬼,在官府得知消息準備發難後,主動去自首歸案等等。

  而械鬥當天,首先各自推出幾門土炮,擂響戰鼓,立起代表村落的大旗,十人為一隊,設立隊長,身背火槍,砍刀,長矛等武器殺入戰場,鼓聲不停,廝殺不止,往往一場械鬥下來,少者死十餘人,多者五六十人。

  就是這種械鬥過於凶險,所以很多潮州大戶人家才會收養很多孤兒加以培養用來參與械鬥,馮南霄不過是當時那些被收養的孤兒中的一員而已。

  十七歲時,馮南霄所在的大戶人家落敗,被對方勾結官府算計,抄沒家產,馮南霄跑去了香港謀生,因為無人作保,沒有店鋪收留他做學徒,流落街頭,恰逢香港霍亂爆發,馮南霄幹脆狠心去做了背屍人,專門幫衛生局背屍,火化屍體。

  白天背屍體,晚上睡義莊,靠著背負無數屍體,馮南霄終於在香港慢慢站穩了腳跟,轉行做了一名巡城馬,彼時內地軍閥混戰,南粵一地更是號稱盜匪甲天下,陸路有土匪,水路有海盜,很多僑居海外的廣東人想要寄錢還鄉,甚至連郵路都信不過,因為當時每一列火車都可能被洗劫一空。

  所以最終錢被寄到香港,在從香港尋找可靠穩妥的巡城馬帶回家鄉,交給親人。

  南粵一帶的巡城馬,有些像北方流行的鏢局,做的都是受人雇傭,運送財貨,在刀頭上舔血的工作。

  馮南霄就是香港—台山,香港—澄海這兩條路線上的巡城馬,他械鬥多年,身手了得,膽大心細,最主要是重信守諾,當時很多巡城馬見到雇主托付大額財物,會心生貪念,幹脆攜款溜之大吉,丟下在香港的保人頂缸,而馮南霄則從來把財物如實送到,絕不私藏,從一九一三年做巡城馬開始,到一九二零年,馮南霄從一個人單打獨鬥,發展成擁有數十名兄弟,路線遍布廣東各地甚至上海的巡城馬馬隊,被戲稱為香港馬王。

  不過被稱為馬王,實際上也隻不過是那些有錢人眼中的不入流,馮南霄發跡則是一九二五年,當時省港大罷工,沙基慘案接連發生,但是港英政府卻通過掌控的電台廣播,報紙公然汙蔑沙基慘案之所以造成嚴重後果,是中國遊行群眾主動開槍向租界射擊才引起,英軍隻是被動反擊,並且將試圖報道真相的香港中文報紙全部封殺,為了防止消息傳遞,在嚴重時甚至切斷電話聯絡,對各處口岸嚴加封鎖,禁止華人離港。

  為了掀起華人罷工風潮,對抗港英政府的壓迫,香港廣州會館拜托馮南霄離港赴粵,一是把廣東國民政府的消息傳回香港,二是為香港帶回幾個電台,畢竟很多華人目不識丁,想要更好的傳達消息,突破封鎖,電台是最佳的選擇。

  馮南霄抽簽選出十三名手下兄弟,連同自己共計十四人分頭偷渡離開香港,三名偷渡離開時被英軍抓獲,十一名成功抵達省城廣州,廣州商會得知香港消息被封鎖後,當即購買了六台發射功率50瓦的電台發射機和播放設備,並且又抽調組織了懂播送電台的人手共計十五人,隨馮南霄一起回香港播送真相,呼籲香港華人罷工,離開香港。

  馮南霄為了保證電台與技術人員平安到達,用自己和手下做餌,放出要攜帶電台設備潛逃回港的消息,吸引英軍注意力,暗中則保證了電台平安抵達香港,完成了消息播放,引發了數次多達千人的離港風潮。

  馮南霄為此被港英政府以擅運非法貨物的罪名入獄,因為被商會安排了知名大律師為他出庭辯護,最終法庭裁判,判罰五百元港幣,免於入獄。

  這番壯舉為馮南霄贏得了廣州市長孫科的接見,被孫科在大會上當眾稱讚為義烈之士,古風可感。

  馮南霄憑借這件事,成為很多香港愛國華商眼中的自己人,愈發關照馮南霄的生意,馮南霄二七年成立的聯合公司,在香港華人眼中幾乎等同於郵政局,在港華人的書信,貨物大多數都由聯合公司代為運送,三零年,聯合公司又增加汽車渡輪業務,搶占屬於英國人的汽車渡輪生意,三二年,再度成立汽車租賃公司,提供汽車出租業務。

  截止到一九三九年,馮南霄的聯合公司,已經擁有投遞,運輸,汽車渡輪,過海小輪,航運,汽車貿易,汽車租賃等多項業務,且名下所有業務全部都與英國人發生正麵衝突,簡單來說,就是馮南霄的聯合公司從英國人口袋裏光明正大的搶錢,香港聯合公司在在郵遞,汽車渡輪,汽車租賃三個領域,堪稱一家獨大,香港郵政司被打壓到幾乎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最終不得不動用政治力量對馮南霄的聯合公司進行恐嚇與打壓,提出要入股合作等提議,隻是被馮南霄一口回絕。

  馮南霄當時對主動登門的人闡述了一下公司的名字與含義,聯合二字就是香港華商聯合起來,打到讓英國人在香港做不下生意,打到英國人關門大吉。

  於是一九三九年下半年開始,港英政府連續頒布三條禁令,第一條,所有香港往來內地書信實行檢查製度,一律開封查驗,實名登記,為便於查驗,所有書信必須由郵政局代運,不得擅自委托他人投送,違者一經發現,逮捕入刑。

  第二條,禁止擅自運送各類刊物出入香港,一切需交由郵政局代運,防止有人惡意傳播不利於本港之消息,違者一經發現,逮捕入刑。

  第三條,規劃本港貨物運送路線,禁止未經港府許可,私自違反線路規定運送大宗貨物的行為,違者一經發現,逮捕入刑。

  三條禁令全部針對馮南霄的聯合公司不止,馮南霄更是被人陷害,在運送的貨物中暗藏了違禁的政治類書信,導致馮南霄被逮捕入獄,不久之後就死於獄中。

  據傳說被逮捕前,怡和華人大班曾親自登門見馮南霄,表示馮南霄隻要出讓聯合公司的股份給怡和,聯合公司仍然可以由馮南霄主持,甚至當時在港的朱恩良也曾經去見過馮南霄,希望能勸說馮南霄暫退一步,畢竟香港還是英國人話事,一味硬碰硬隻能自吞苦果,暫退一步保全自己,伺機東山再起。

  不過馮南霄全都沒有同意,反而早在被禁令針對時,就把很多華商在聯合的股份結算清楚,哪怕眾人堅持不撤股都不行,表示自己寧可親自陪著聯合這艘船自沉,也不肯掛上米字旗調轉船頭,這是自己的選擇,不能讓其他人被牽連。

  早在少年時就無數次直麵鮮血與生死的馮南霄,沒有朱恩良的眼界與手腕,他在商場之上也並無奇巧手段,隻是憑借著膽色與品性,做他認為該做的事。

  在他看來,英國人打上門來,其他人或許可以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馮南霄不能退,他是受過民國政府嘉獎的義士,是受過無數國人欽佩的大亨,這時候退了,丟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臉麵,更是中國人的臉。

  這位自詡粗人,目不識丁的馬王,接受報社采訪被問為何不肯退讓時,卻是一句文縐縐的話:“今日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這就是盛嘉樹從後世書籍上了解到的,關於亡命之徒馮南霄的故事。

  他的兒子馮牧,剛剛對盛嘉樹說“這杯茶我家之前也算是飲過,不算初哥。”也不算突兀,畢竟馮南霄在香港站穩,就是做背屍人,背屍,自然是長生行的工作。

  “我父親活著時經常講,做生意談合作最重要是銀貨兩訖。”馮牧對盛嘉樹溫和的笑著說道:“借我這把刀殺了人,我出了力,總要給我些好處罷。”

  盛嘉樹用牙齒輕輕咬著下唇,沉默幾分鍾之後才開口:“長生行那個計劃,是我做錯的,我現在有個更好的計劃,仍然需要一把刀殺人,你有沒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