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樹與黃慶庵等人散場之後，詢問是否要另找歡場再飲一輪，直到黃慶庵四人都擺手拒絕之後，就直接在翠茵樓外分手，盛嘉樹就近住進了中環的雲霄酒店，向侍應生要了紙筆之後，先是冷水潑了潑臉，把酒意驅散些，隨後開始伏在書桌上寫變種的競標標書。

  東華三院對外承辦的殮葬業務細分為兩種，第一種是長生行內稱為“金山棺”的生意，名字取自專門幫華人辦理出海淘金業務的金山莊，金山棺顧名思義，即是外鄉人要運回故土安葬，這項業務雖然看似簡單，提供棺材把屍體運上船即算結束，但實際上正式手續頗為繁瑣，國民黨政府要求每一具屍體運回內地，皆需要港英政府衛生局所簽發的死亡證，並且還需要運棺出口護照，而且還需要報關，核驗通過之後才允許屍體踏入祖國故土。

  而衛生局簽發死亡證需要費用，辦理運棺出口的護照也需要費用，甚至自己去正常報關都不被允許，需要去海關指定的“打餉館”，也就是上一世的報關公司雛形委托代辦，再花上一筆錢，最終才能平安把屍體送上船，整套程序下來，每具屍體需要耗費港幣三十元左右，這也導致很多長生店根本不會按照正常流程申辦，而東華三院委托此項業務時，卻已經把這筆費用計算在內支付給承辦方，隻不過承辦方往往會想要省下這筆費用，選擇用漁船走私屍體運回內地。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並不困難，很簡單的增加一項即可，那就是憑票報銷製度，也就是如今香港稱之為發貨票的票據，之前東華三院委托業務，往往是把屍體統計好數目，交由長生行代辦，隨後會聯係死者內地親眷，確認屍骨還鄉，如果已經送達，即清賬錄冊就與長生行清算一船的費用，清賬錄冊存檔。

  如今的華商群體，大多還都保留著傳統中國商人的美德，講究誠實與信任，重視商譽與名望，並不習慣把生意的每一項都落實到字據上，很多華商借款，入股都是雙方一席話就談妥，事後再補一張文書，要是雙方敲定之後急著立字據，反而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的臉麵與信任被質疑，自己講究商譽，難道名聲抵不過小小的一張字據？

  當初香港開埠初期，有大半香港華商都吃過這種虧，以誠信二字與鬼佬做生意，然後被鬼佬把合同砸在臉上教做人，這麽多年過來，雖然對鬼佬，華商已經學會用合同開路，但是同為中國人的華商群體之間，對字據合同之類仍然覺得可有可無。

  東華三院正常要求長生店提供每一具屍體的死亡證明，每一口棺材的出口護照，每一具屍體的報關單，由東華三院核驗並確定屍體已經還鄉後，按票據結算費用，而不是再如同之前那樣，隻單純憑借每艘船的屍體數目以及是否送到目的地後登記入冊來確定交易完成。

  隻是增加一個票據製度，盛嘉樹已經能肯定會有一半長生店會打退堂鼓，甚至準備關門大吉，畢竟香港這座小城市之所以會有幾十家長生店出現，很大原因就是有近百分之六十的長生店依靠東華三院這個龐大的慈善機構為生，假如楊震峰或者壽仁作為承包商承接了東華三院的業務之後，這些長生店會迅速圍攏過來，準備分包承包商手中的業務，這些長生店往往會與某一條路線的水路關係極為熟稔，比如運往福州的線路，或者運往青島的線路，甚至泰國，廣西等等，給出的價格也會讓承包商心動，畢竟按照正常程序，每具屍體可能隻賺十元港幣，但是承包給這些長生店，承包商什麽都不做，這些長生店就能保證承包商每具賺到二十港幣，而且還會保證送達，並且奉送喪盡天良的遺失包補業務。

  這些長生店賺的就是走私運送屍體的錢，加上運輸過程中節省下來的費用，讓他們每具屍體都要憑借死亡證明，出口護照和報關單才拿到費用，而且承包商已經每具屍體賺取了利潤，分包給他們的，隻能是送一具就賠次錢的屍體。

  或者這些長生店為了賺錢，選擇打通港英政府的衛生局，海關以及國民政府海關各路關係，打通這些關節的花費，遠遠比正常申報的費用要高，或者幹脆選擇鋌而走險，去偽造死亡證明，出口護照，報關單等等單據，先不說偽造成本會有多高，如果他們真的能偽造一係列假的政府文件，那還不如直接去偽造政府批文去倒賣，賺錢可能更快捷些。

  至於第二種業務則反而簡單，也就是本地簡葬業務，按照東華三院的要求，承辦方代為開辦死者的死亡證明，提供棺木一具，運往指定華人墳場埋葬即可。

  不過過程簡單，卻也給了長生店盤剝死者親人的機會，因為要求過於簡單，所以長生店在內容上做文章，往往會裸屍放入棺木，詢問死者家屬是否需要清潔屍體，請僧道做法超度，購買壽衣壽材，紙人紙馬，元寶蠟燭以及是選擇用平板車運送，還是選擇靈車送去安葬。

  每一項都需要另算費用，而且利用死者親屬已經內心覺得受了東華三院恩惠的心理，故意宣稱東華三院規定不準用除他們之外其他店鋪的器具，要麽屍體就赤裸裸送進棺材，由平板車拉去墳場埋葬，要麽就要花高價買這些長生店的壽衣壽材。

  中國人講究死者為大，除非實在走投無路，或者徹底失聯，不然往往哪怕借錢也會努力給死去的親人保留最後一絲體麵，而這些長生店或多或少還會提供借貸服務，死者親屬沒有錢完全沒有關係，他們會帶著死者親人去熟識的錢莊，錢號或者是押店，由錢莊判斷對方是否有可以壓榨的價值，如果有的話，自然是哄騙對方借下貴利，錢莊會在事後給與帶人來的長生行一筆傭金，保證他們再賺一筆。

  所以第二項業務隻需要把所有明細羅列清楚，再把可能出現的勾當以及酒桌上已經告知黃慶庵等人的長生行黑幕闡述明白，剩下就看東華三院是準備拿錢出來滿足死者最基本的尊嚴，還是一切照舊。

  隻要東華那些大佬不是突然被人下蠱昏了頭腦，當然是會選擇拿錢出來解決，畢竟做善事，講究善始善終，不然明明是發善心，卻最終傳出去成了笑柄與汙點，搞到死者九泉之下罵不絕口，這班身家富貴的大佬們做慈善非但沒有成為人人感激的慈善家，反而被罵做無良，得不償失。

  盛嘉樹之所以對這些勾當清楚，一是多虧他穿越來的身份之前在廣州經營長生店生意，二則是花柳龍那班人的的確確在楊震峰手下做了一段時間仵工，已經了解了香港長生行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坐在書桌前洋洋灑灑寫了幾頁紙之後，盛嘉樹點了支香煙，稍作猶豫，隨後又單獨寫了兩頁紙，放在旁邊。

  等一切都寫完，已經時近淩晨，盛嘉樹走到窗前，望著黑沉沉的夜色，輕輕開口說道：“香港自此以後，隻有殯葬業，再沒有長生行，長生行？行首？不過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