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晝短七
作者:糯米詞      更新:2022-06-02 22:45      字數:4578
  第77章 ?晝短七

    眾人散去後, 月上中天,一牆之隔,雲中任又嗅到了酒味, 伴隨著細微的沸騰之聲。

    他推開門, 門的那一頭, 唐棠半坐在地上, 腳邊是一個沸騰的溫酒壺,她的長發閃著瑩潤的光芒,月光親吻著垂下的眼睫。

    有那麽一瞬間雲中任覺得自己還身在幻夢之中。

    他靠著門,幾乎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那一牆之隔的溫柔鄉,隻是這樣永遠地望去一眼, 就讓人難以自拔地沉了下去。

    倒是唐棠先看過來, 道:“怎麽,傻了?”

    雲中任走過去,他像往常一樣坐在唐棠的身邊,接過唐棠手裏的銀勺,攪著微微沸騰的杏花釀,低聲說:“……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唐棠單手支著下巴, 說:“我也覺得。”

    雲中任倏忽抬頭。

    “做什麽這樣看著我?我才是最不真實的好吧。”唐棠聳了聳肩, 說:“我還以為我已經死透了。”

    “師尊……”雲中任低聲說。唐棠說話慣來直白,不太講究, 然而雲中任卻聽不得。主人還未怎麽樣呢,他這個旁觀者先覺得晦氣。

    唐棠低下眼去, 拎起溫酒壺, 清澈的酒液傾瀉而下, 落進她的酒碗裏, 一個明晃晃的月碎在裏麵。

    “雲中任,你告訴我,我是怎麽活過來的?”

    雲中任洗去了唐棠的記憶,但流光仙尊也不是好騙的人。方才沒問,隻是外人太多,一時隱忍不發罷了。雲中任早知道他逃不過這麽一問。

    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這本就是一場豪賭。哪怕是世上最瘋狂的賭徒,也不會在賭博之前先設想贏了之後要做什麽。

    沉默片刻,唐棠道:“不能說?”

    雲中任搖搖頭。他不語,隻傾身抱住唐棠。

    三十年前尚且要靠她來保護的小孩,如今也大了。他這樣傾身下來,半個身子幾乎遮住了唐棠,肩背寬厚,帶著令人陌生的侵略性,唐棠恍然意識到了,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三十年了……”雲中任喃喃道。

    “也對。”唐棠說,“三十年了,你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雲中任將下巴墊在唐棠的肩膀上,呼吸間濕熱的氣息拍在她的脖頸和發間,他說:“既然師尊也知道弟子長大了,為什麽不能……”

    “不能什麽?”

    “……為什麽就不能被我保護一下呢?”

    他更緊地抱住唐棠,似乎要靠這力氣抓住三十年的時光,那方才明了就失去的心意,窗外的杏花、澄澈的月光、流淌的酒香,一切都緩緩凝固,化為麵前這一個人。

    他用一種可憐的語氣說:“師尊,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您……”

    唐棠失笑,拍了拍他的背,說到底還是覺得愧疚:“不說就不說吧。”

    “誰叫當年您也是這麽瞞我,保護我的。”雲中任說,這兩件事完全不一樣,但他討了個巧。果然,唐棠不多問了,她端起酒碗。

    “師尊明日又要醉到日上三竿嗎?”

    “三十年不見,你好像變得很愛說我。”唐棠說。但說是這樣說了,她還是慢悠悠地將酒抿進嘴裏,不為所動。

    雲中任直起身,他直直地看著唐棠,而後一把接過她手裏的碗,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緊接著,他又俯下身,這次倒沒有抱住唐棠,隻是將下巴放在她肩上,高大的身體極為別扭地做成一個小鳥依人般的動作,含含糊糊地說:“我陪師尊喝酒……”

    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的雲穀主,到了自己師尊麵前,總是一下子變得黏糊糊。他在修真界呆了三十年,始終以遠客自居,隻有唐棠是他可以放鬆的家。

    “就你那酒量?”唐棠失笑,一邊隨手給自己倒酒,一邊說,“得了,喝醉了還得我給你拖回床上……我的床你睡了多少年?現在還想睡?”

    聽到“睡”這個字,雲中任又抬起頭。似乎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似的,他煞有介事地點頭,然後接過唐棠倒的酒,又是一飲而盡。

    或許酒量這種事情確實是天生的,三十年過去,雲中任的酒量竟沒有絲毫長進,兩碗酒下肚,就迷迷糊糊地躺倒,順勢枕在唐棠的膝上。

    唐棠摸了摸他的額頭,又被他一下抓住了手。她想往外扯,但紋絲不動。唉。她歎了口氣,決定不與酒鬼計較。

    溫酒的壺咕嚕嚕地沸騰起來,屋裏又恢複了一片寂靜。

    片刻後,一陣木門被推動的聲音響起,唐棠轉頭望過去。

    門被頂開了一條縫,首先進來是一隻黑色的小鼻子,隨後,毛絨絨的腦袋也擠了進來。

    一雙鎏金的眼在黑暗中分外明亮。

    “……嗚。”小狼崽低低地喚了一聲,它用腦袋頂開木門,黑色的皮毛在黑暗中幾乎隱了形,小身體一溜煙鑽進了屋裏。

    它看起來很小一隻,腳步都不太穩,前爪踩著後爪,噠噠噠地朝唐棠跑來,唐棠都還沒反應過來,黑暗中,卻有藤蔓拔地而起,直衝小狼崽而去!

    然而,小狼崽的腳步看起來踉踉蹌蹌,身體卻極為靈活,數十隻藤蔓都攔不住它的腳步,它左衝右撞,靈活地避開了那些阻攔的藤蔓,跑到唐棠麵前。

    它略一停住腳步,似乎在估量自己麵前,枕在唐棠膝上的雲中任的高度,隨後,它後爪一蹬,直接跳上了雲中任的身體,一路踩著雲中任的臉跳進了唐棠的胸膛。

    雲中任:……

    什麽東西!

    雲中任大怒,也顧不得裝醉了,他睜開眼,就見唐棠單手拎著小狼崽的後頸與它對視,小狼崽乖乖地在空中蜷縮著身體,發出“嗚嗚”的細小聲音,勾著前爪要唐棠抱它,聲音極為可憐。

    那聲音雲中任一聽就知道不好,果然,唐棠放軟了神情,將小狼崽抱進懷裏,道:“小東西,你是怎麽進來的?”

    小狼崽:“嗚……”

    “這雙眼睛……你是牧行之?”

    小狼崽點點頭。

    大約是身體變小了,那雙耳朵顯得尤其得大,又軟軟地,隨著點頭的動作搖搖晃晃。

    唐棠一下沒忍住,伸手捏住它的耳朵,好一陣揉搓。

    小狼崽歪歪頭:“……嗷嗚?”聽起來是想學個小狗撒嬌的,但到底是狼崽,聲音有點不倫不類——但即使不倫不類也可愛非常,唐棠一手捏著它的耳朵,一手握著它的小爪子。

    揉夠了,唐棠又點點它的小鼻子:“小東西,你也是尋著酒香找來的?”

    說著,她用指間從酒碗裏蹭了些酒釀,剛要點在它的唇邊,忽然從身下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唐棠的手腕。

    唐棠低頭一看,雲中任還保持著那個枕在她膝上的姿勢,微微笑道:“師尊,狗不可以喝酒的。”不知為何,雖然他微笑著,但臉色陰惻惻的。

    唐棠一愣:“是嗎?”

    小狼崽也不滿地“嗷”了一聲。

    雲中任輕飄飄地瞥去一眼,道:“狼也是狗。”

    說罷,他拉過唐棠的手,將唐棠沾著酒的食指放在自己唇邊蹭了蹭,唐棠想收回手指:“髒……”

    但雲中任拽著她的手,眼神帶著點醉後的迷蒙,他慣來是知道自己的優勢的,握著唐棠的手蹭自己的臉頰:“師尊的,不髒。”

    ——他知道流光仙尊是吃軟不吃硬的。

    見唐棠果然放軟了表情,雲中任握住她的手,正想得寸進尺地再說些軟話好話,卻忽聽一陣敲門聲。

    雲中任沒管,也不打算讓唐棠去管,唐棠本想看一下,可是稍微一扭頭,雲中任就緊緊地拉住她的手。

    小狼崽這個時候倒是機靈,它不斷地用爪子扒拉唐棠的衣服:“嗚嗚……嗚!”

    叫聲之可憐之淒慘,大有唐棠不理它它就撒開嘴哀嚎的架勢。唐棠無法,隻能先拉開雲中任的手,抱住它:“怎麽了怎麽了?”

    小狼崽抬爪指了指門外。

    門又被推開了。

    這一次進來的是黑衣劍尊,他懷裏抱著把劍,見到屋裏的景象,先是一愣,猶豫道:“……我來得不是時候?”

    唐棠正坐在地上,雲中任躺著枕在她的膝頭,小狼崽被她單手抱在手臂間。小狼崽瞪著金色的大眼睛,那張毛茸茸的尖臉看不出來有什麽情緒,倒是雲中任麵沉如水,就差咬碎一口牙。

    唐棠道:“沈劍尊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沈流雲反手將門關上,關緊了以免再有什麽人來——三個人已經夠多了——他走到唐棠麵前,也學著她的模樣席地而坐,“隻是聞到熟悉的酒香,就來看看。”

    “熟悉?”唐棠說,“看沈劍尊也懂酒。”

    沈流雲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道:“說不上懂酒,隻是方才看仙尊的記錄冊,上麵寫著仙尊喜花好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

    唐棠一隻手被雲中任拽著,另一隻手抓住小狼崽,沒得空,隻好說:“沈劍尊若對這酒有興趣便自己倒些吧。喜花好酒,沈劍尊這位故人倒與我相似。”

    “不。”沈流雲說,他直直地望進唐棠的眼底,“她不喜歡喝酒。我記得她小時候鬧著要我去偷師父的酒來嚐嚐,等我真為她偷來,卻隻嚐了一筷尖就被辣得吐舌頭,從此再也沒碰過酒。”

    唐棠沒接這話,好像忙著跟雲中任和小狼崽鬥爭,實則心不在焉地聽著沈流雲說話。

    她記得這事。那是一個年節,掌門父親很難得地取了一壺酒和兩位師兄們同飲,那時唐棠和沈流雲年歲尚小,自然沒有他們的份。唐棠不甘心,她第一次做修真世界的任務,想嚐嚐這修真界的酒是什麽味道,慫恿沈流雲去偷酒。

    沈流雲拗不過她,隻得去了,結果唐棠就嚐了那麽一點就醉了,沈流雲辛辛苦苦把她抱回房間,對著那一整瓶贓物無語凝噎,最後為了毀屍滅跡不得不自己喝完,結果第二天醉得沒起得來,掌門父親上門抓人,正逮著渾身酒味睡倒在一堆的兩人,氣得狠狠罰了他們倆抄書半個月。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這樁舊事,沈流雲的聲音裏帶著點笑意:“隻是,我那師妹倒與仙尊一樣,喜歡花。”

    唐棠心不在焉地說:“喜歡花的女子並不少見,我師尊也……”

    一股冷冽的梅花香打斷了她的話。

    三月初春,怎麽會有梅花?

    唐棠抬眼望去,沈流雲單手掐訣,冰藍的靈力在他的指間流轉,隨後凝成一支梅花模樣。

    沈流雲握著那支梅,俯下身來。

    那姿勢讓兩人挨得極近,唐棠一下屏住呼吸,沈流雲麵含笑意,神情卻很鄭重,他小心翼翼地,將冰藍色的梅花別進唐棠的發間。

    一瀑雪白,極稱那朵梅。

    “應當再有頂金冠的。”他這樣說。

    唐棠愣住了。

    這麽一件小事,沈流雲竟還記得——

    那日冬至,唐棠在空蟬山下摘梅插花,沈流雲恰巧回來,見著唐棠,兩人一起上山,她將一朵粉色的梅花別進他的金冠裏。

    然後她鬧著要下山玩,沈流雲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就像他低下頭沉默地讓唐棠將不倫不類的梅花別進他的金冠裏那樣,那時他也沉默地跟上了唐棠下山的步子。

    那日是冬至,但空蟬派遲遲沒有下雪。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是在太虛秘境裏。

    那場雪是一切的結束和開始——是唐棠的結束,是沈流雲的開始。

    至少唐棠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但此時此刻,唐棠看著沈流雲歎息般的眼神,忽然想:真的是這樣嗎?

    沈流雲……他的人生真的開始了嗎?

    唐棠下意識伸出手,要把那朵冰藍色的梅摘下來,但沈流雲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師妹。”他說。這句時隔四十多年的稱呼終於從他嘴裏落了地,輕如塵埃,又重負千鈞。他想說的或許有很多,但最後,隻一花一句便足矣。

    唐棠一時沒能接得上話。片刻,她勉強能發出聲音了,才說:“……沈劍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沈流雲的目光一沉。

    他張開嘴,剛想說什麽,卻聽得一聲推門之聲。

    ——他方才不是落了鎖嗎?

    沈流雲疑惑地看過去,隻見一支翠綠的藤蔓纏在門鎖上,為門外的人開了門。

    白衣的男人立於門外,他含笑道:“仙尊這裏好熱鬧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狐狸慣帶的三分笑在黑暗中顯得假惺惺的,沈流雲低頭,靠在唐棠膝上的雲中任終於舍得支起身子,朝他露出一個冷冰冰的表情。

    ——誰也別好過。他用口型說。

    一旁,小狼崽朝他露出兩顆寒光閃閃的小虎牙。

    沈流雲在心裏“嘖”了聲。

    雲中任就不說了,看著冷冰冰的模樣,能跟時竟遙這種狐狸混在一堆的能有什麽好貨?一個二個的黑心腸。還有牧行之,分明是個狼模樣,怎麽也像隻狡猾的狐狸?

    “的確不是時候。”沈流雲說,“時掌門現在應當可以轉身離開——”

    “仙尊。”時竟遙靠著門,慢悠悠地打斷他的話,“我有事找。”

    他強調,不忘內涵沈流雲三人:“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