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毅
作者:日新說313      更新:2022-06-20 09:28      字數:3527
  這不就是“鞠”嘛?

  新軍隊率何攀站在兵球場上,看著麵前一顆用動物毛發填充皮囊而成的圓皮球,心中暗暗想道。

  他是蜀郡郫縣人,名族之後,好學多識,也鑽研過兵書戰策,是縣中的年輕翹楚。此番朝中下詔舉薦各地軍事人才,其餘毋論,蜀郡本土分派的名額不少,他也就被郡縣幾次舉薦,離開了桑梓故園。

  自視甚高的他本意是想憑借才華參讚軍事,然後以軍功入仕在朝為官,奈何沒有走通朝中關鍵門路,在考校中自覺表現優良的他反得了一個“中下”等次。

  考校無法躋身第一序列,自然也就沒能夠跟關彝等勳貴子弟那樣入宗預營中參讚軍事、重點培養,他又不甘心灰溜溜返家,經過幾番周折後他就被派到了涪城大營,在軍中當了個管理五十名新卒的隊率。

  背井離鄉來涪城的日子不長,麵對營中的重重考核,何攀本人的問題不大,軍律可以倒背如流,談論兵事能說得頭頭是道,他帶的隊伍考核成績也不算殿後,奈何建言兵事後遲遲無人賞識提拔,這讓不甘心在軍中當個小小軍吏的他可謂是度日如年。

  開始咯!

  隨著發球的號令聲響起,場外圍觀的士卒各自為隊伍呐喊助威,也將何攀從思緒拉回現實之中:

  此時場中兩端各立球門,他和另外一隊的隊率各率一什新卒分組對抗,攻守輪換的雙方身著護具,手腳並用,隻要能夠將球送入對方球門,即可獲勝,獲勝方可以獲得酒肉的犒賞,並讓失敗方清洗自家隊伍的糞溷。

  這種軍中剛推出的娛樂競技項目玩法新穎激烈、賞罰分明,加上場外助威聲勢影響,常常能夠刺激得場上新兵們情緒興奮、嗷嗷大叫,紅著眼睛揮灑汗水,使出渾身力氣去拚搶。

  但在何攀看來,這種兵球寓教於樂,涵蓋了攻守易勢、陣型對抗、調兵遣將、正奇結合等兵法奧秘在其中,並不是單純的比拚體力、爭強鬥勝。

  創設兵球的人,深諳兵家之道,而能在競賽中獲勝的人,也必然是知兵之人。

  之前看過一場軍官示範賽的何攀初窺門道、已有思路,賽前先給隊中士卒編排口令,讓他們聽自己的號令行事。

  比賽一經開始,果然無往而不利,畢竟雙方新卒本身蹴鞠技巧並不出眾,純靠蠻力拚搶,就算對麵隊率身強體壯,身先士卒帶隊防守,接連放倒幾名對手,卻也被居中調度的何攀指揮傳球調虎離山,不斷消耗體力。

  一輪攻守下來,他累得氣喘籲籲,還是落後了三個球。

  眼看場中以智降力,玩出了新門道,場外圍觀的士卒呐喊聲震天,拊掌喝彩者無數,身居場中的何攀氣定神閑,勝券在握,耳聞喝彩之聲也頗為得意,轉而開始調度隊伍士卒布置防禦陣型。

  對麵的隊率是個軍中的老卒,雖然智力沒有像何攀那般,能很快根據兵球規則摸索出一套適合自己隊伍的玩法,但他擁有兵陣上的經驗,也迅速效仿何攀在競賽前布置好進攻方法。

  而他的進攻方法就簡單粗暴得多了,跟人不跟球,自己帶人衝鋒,尋機先把指揮若定的何攀撞趴下,如此對方群龍無首的防禦陣型中門大開,任由己方的士卒運球進攻,如入無人之境,自己就能反敗為勝。

  這樣一來,比賽再開始時,對方球進沒進是一回事,原本氣定神閑的何攀就慘了。

  對麵的敵人結隊像蠻牛一樣衝來,己方士卒一旦阻攔不住,勢單力薄的自己瞬間就被撞倒撲地。自顧不暇之下,隊伍失去指揮,十分混亂,進球果然被對麵逐漸扳平。

  最終一輪下來,場上得分竟被對麵反超。

  鼻青臉腫、渾身疼痛的何攀不甘心,指責對方是故意傷害、破壞兵球規則,可是監督比賽的軍官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言兵球草創,還沒立下那麽多具體行為的規矩,再說這球場如戰場,哪有那麽多限製。

  弦外之音,就是嘲諷何攀隻見得他人敗,卻不允許自己一方輸球了。

  就在何攀惱怒不已之時,場外圍觀的士卒突然被分開,露出一條道路來。

  一個年紀輕輕、相貌不凡的戎裝軍侯走了出來,環視場中,嗬嗬一笑,戟指著何攀等人說道:

  “誒,那一隊,輸球不輸人,玩不過就出來吧。嘿,還有你們下狠手的這一隊,也先別走啊,贏球了嘛,來來,跟我等也玩一玩!”

  ···

  “薑將軍,你我駐地雖然毗鄰,但職責分明,各自隸屬軍中、台省,軍需輜重一事,還請莫要再為難我曹小吏了!”

  營地裏,尚書文立與輔漢將軍薑紹並肩而行,在身後士卒的注視下言談從容,態度不卑不亢。

  他是因為部分本該由他驗收接管的軍需輜重被薑紹麾下將士強行截留一事而來的。

  薑紹多次上表聲稱自己每日練兵,營中消耗物資數額很大,請求朝中增撥軍需輜重,但都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眼下國事艱難、百般開支,尚書台錙銖必較、利益複雜,哪能先滿足他這一支新卒的需求。

  結果沒想到,這個一貫不按規矩行事的薑三郎,軟的不行還來硬的了。

  薑紹帶著莫名的笑意看了他一眼,未作回複。

  這位中年官吏長相清雅,舉手投足一板一眼,恪守儒士禮節,據說他是年輕時入太學,師從譙周,擅長《毛詩》、《三禮》,後來得到費禕舉薦,入朝為官逐步升到尚書這個位置上的,走的是學術入仕的道路。

  聽說他被同窗稱為“蜀地顏回”,嗬嗬,這不就是在變相吹捧號稱蜀漢學者之首的譙周是西方孔子麽。

  譙周的學術造詣如何,肚中文墨不多的薑紹不敢評價,但因為《仇國倫》和勸蜀漢天子降魏一事,薑維麾下對這位蜀中大學者厭惡的大有人在。

  不過不管個人好惡如何,人家桃李滿巴蜀,自身和弟子又聲名在外,隻要文立不犯渾,薑紹暫時就不打算得罪他們。

  “宮中府中,內外一體,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我皆是效命於聖天子,何分彼此。”

  薑紹態度恭敬,拱手遙遵南麵。

  文立見他一心拖延推脫,內心也不由有了火氣,隻好讓隨行的佐吏拿來大將軍薑維催促軍糧的軍令文書,強調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薑紹強行扣下的物資乃是前線大軍此時急需的,片刻耽擱不得,因為“乏軍興”的大罪誰都擔待不起。

  這明顯就是要用老子來壓兒子了。

  薑紹臉上波瀾不興,招手讓尹曜近前,讓他幫文尚書好好算一筆賬。

  從驗收接管各地運送來的輜重,到分門別類裝上車,再到分批輸送往前線,數百裏陸路饋糧、飛騶挽粟,以文立眼下管轄的吏士和民伕人力計算,就算全程沒有意外耽擱,運力也無法運送超過大軍三個月所需的糧草上去。

  後發的人馬已經上路,先發的輜車還未返回,這個時候怎麽可能把全部軍需輜重都送上前線。

  所以薑紹是另一意義的“寅吃卯糧”,強行扣下根本送不上前線的堆積軍需,隻要運力無法提高,後方的糧草按照原定計劃供應不斷,那自始至終薑紹就不會影響到薑維大軍。

  聽著尹曜的盤算,文立有些心驚,他事前有察覺薑紹眼饞自己管轄下的軍需物資的跡象,可沒想到他們竟然對後勤、運力方麵的虛實洞若觀火,這一時之間竟讓他無法反駁。

  “將軍好算計,隻是這最後賬麵上的數字,恐怕躲不過憲台那邊的眼睛。”

  “興師十萬,日費千金。賬麵的事情,一二刀筆吏即可為之,文尚書掌管錢糧無數,何必故作糊塗。”

  文立搬出了禦史,算是“同門”的尹曜也暗示文立手下官吏手腳不太幹淨。這一批薑紹扣下的輜重,對薑紹而言是營中急需的物資,對文立而言卻隻是堆積閑置的小批量軍需。

  隻要一開戰,折入軍中靡費損耗,把賬麵抹平,根本就不算事情,若強行拉上禦史撕破臉皮,就蜀中當下的吏治,他手下那些官吏巧立名目、中飽私囊是少不了的,文立掌管錢糧度支,底下出事一連坐,還怎麽獨善其身?

  話不投機半句多。對方先以刀兵環伺,想給自己下馬威,說到正經事就搪塞推脫,還派出尹曜這樣錙銖必較的奸吏來和自己辯論,文立內心窩火,心知今日是討不回被扣下的軍需物資了,幹脆不再多言,告辭離開。

  看著文立憤而離去的身影,一向謹慎的範周想了想,還是有些擔心,湊到薑紹身邊,低聲提醒。

  這文立名聲在外,背後還有一眾同門和尚書台,不似其他屁股都擦不幹淨的官吏,恐怕當下得罪了他,日後會給營中帶來不小的麻煩。

  薑紹笑而不語。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自己當然知道文立背後有一定的勢力。

  但眼下鄧艾軍隊已經擊滅,蜀漢的國策大方向是驅逐外敵、收複失地,之前勸天子投降、保全蜀中的譙周成了風口浪尖上的“欲降敵國之人”,聽說已經上表辭官謝罪,躲在家中避風頭。

  他的弟子怎麽可能會在這個大戰在即的關鍵時刻跟作為“主戰派”的自己撕破臉皮,再把火焰往自身和師門身上引呢。

  大概率是君子不吃眼前虧,先息事寧人,不會招惹自己的。

  這些政治上的事情可以跟尹曜說,卻不好對範周說。薑紹於是半帶玩笑地說道:

  “道濟,你別擔心了。這位文尚書若想報複,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眼下大戰在即,練兵才是當前首要大事。”

  “若不能給營中搞到充裕物資,讓將士們足食豐衣,不說練不出好兵,打不過魏國大軍。就你這樣大冬天的,逼迫那些農夫出操訓練,還用軍棍懲罰他們,這些人就會群情洶洶,毆你三拳而走了。”

  說到末尾,眾人都不禁大笑。

  範周也隻能搖頭苦笑,冬日裏加大練兵強度、自己擔任軍正、設“五色棒”懲罰新卒……

  這一樁樁、一件件,可不都是這位“膽大妄為”的輔漢將軍的命令麽,怎麽不知不覺,這軍中的壞人就變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