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野心
作者:日新說313      更新:2022-06-16 12:46      字數:4293
  率軍撤離宮城的薑紹內心五味雜陳。

  這場動亂過後,蜀漢朝堂權力重新洗牌。皇室遭受重創,之前炙手可熱的宦官和小諸葛在內外力的作用下,也轟然倒塌,殘餘的朝堂勢力難以振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後這兩股勢力在朝堂上是要衰微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外戚勢力。

  執掌後宮的張皇後、左右逢源的侍中張紹,他們臨危之際維持時局,同時也內外呼應,占據道義的製高點,籠絡以樊建為首的文臣,又請出了宗預這尊老將站隊,借助他的名望重新收攏、組織京畿禁軍,鞏固軍中勢力。

  至於薑紹這位外來的“闖入者”,在殿中議政之後,被命令即日與宗預、張紹交接防務,撤離皇城,帶著他麾下兵卒和後續趕到的軍隊駐紮在成都西、北兩麵休整布防。

  與臨時控製東、南兩麵城牆的右大將軍閻宇和京畿禁軍“三足鼎立”,勉強維持著當前的朝野秩序。

  撤軍之際,張紹代表張皇後私下召見薑紹,那張人畜無害的圓臉上露出和藹的中年人笑容,再次好言撫慰,暗中許諾。

  弦外之音,他很快會用豐厚的賞賜來犒勞薑紹撤退的軍隊,尤其是日後將會用高官厚祿來回饋薑紹本人,獎勵他救駕之後顧全大局的功勞。

  ···

  夜裏,薑紹軍營地炊煙嫋嫋,準備明日接受犒賞的軍隊喜氣洋洋。

  管理後勤的尹曜越忙精神越發抖擻,手中捧著文書,入帳向薑紹稟報軍中分配朝廷賞賜的事宜。

  薑紹過目後,迅速提筆在文書上勾畫了幾劃,末尾補充道:

  “將朝廷給我的賞賜一半分給傷亡士卒的家屬,一半分給之前充當選鋒攻城的有功將士吧。”

  “兄長,將士已有朝廷的賞賜、撫恤,這是給你的,何必——”

  尹曜不舍得薑紹把自己的厚賞都分出去,出言規勸,話未說完被薑紹睜眼一瞪,當即住嘴,把剩下的語言都吞進肚子裏。

  這一路的征戰,尹曜重新認識薑紹的性格作風,也和其他吏士一樣變得心存敬畏。

  看著薑紹的興致不高,尹曜收起喜悅,認真詢問原因。

  與其他人不同,尹曜是深度參與薑紹密計的心腹,薑紹沒刻意瞞他,指著自己對麵的席位讓他坐下,問道:

  “我們拚死也要分兵離開劍閣南下,目的是什麽?”

  尹曜不假思索,回答“回師馳援,阻擊敵軍。”

  “在綿竹大戰後,繼續南下,目的是什麽?”

  這一次尹曜認真想了一陣,畢竟他們後麵這一路經曆的事情太複雜了,過了一會才謹慎答道:

  “鏟除讎敵,保衛都城。”

  “那眼下的目的呢?”

  尹曜被問住了。這個問題他還真想不出來,總不能跟底層喜氣洋洋的士卒一樣,覺得是坐等論功行賞吧。他不確定地說道:

  “可是北上用兵,擊退劍閣外的魏軍?”

  薑紹聞言苦笑,“隻說對了一半,攘外,必先安內。”

  內?尹曜當即想到了與己方發生衝突的閻宇兵卒,心中一緊,脫口而出:

  “兄長擔心閻宇作祟,蕭牆有變?”

  這一次薑紹徑直搖頭,沒有開口。

  他目前能想到的,又比尹曜更深。右大將軍閻宇手握兵馬,是死去的黃皓的黨羽,在巴東、南中軍中都頗有人望,敵視自己,當然是一個不小的威脅。

  但眼下這個局麵,兵禍過後,舊的朝堂權力平衡被打破,新的權力格局還未形成,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任何一方輕舉妄動,都會被當做“首禍者”群起而攻之。

  兵法言,不動如山。他不敢動,閻宇更不敢動。

  他的擔憂,來自於最初的目的。其實靜下心來分析,他這一路走來不管經曆了幾個階段,根本目的應該說始終沒有改變。

  那就是要對外改變不利於蜀漢的軍事形勢,對內改變不利於薑氏的朝堂局麵。

  可惜一路走來,薑紹在竭盡全力挽回原本頹勢的同時,也在慢慢不自覺地被卷入另一個漩渦之中。

  當他步入深水區,麵臨著曆史的另一麵時,突然變得有些手足無措,眼下明知道自己站在一個關鍵節點上,卻不知怎麽進一步向自己的根本目的邁進。

  眼見薑紹陷入沉思,尹曜不敢打擾思緒,隻得靜靜等待。

  兩人一時對坐無言。

  最終,終結這次沉默的,不是什麽心生妙計,而是帳外親衛的稟報,有客潛行夜訪。

  ···

  帳內,燭火明亮,兩人對坐。隻是之前的尹曜,此時已換了另外一人。

  來人一身常服,目光敏銳,迅速觀察了薑紹和帳中環境,在帷幕後稍稍停留了一下,又將目光收回。

  薑紹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對方青壯年紀,儀表威嚴,衣冠之下有一股不俗風采,不似尋常人家。

  加上既能在宵禁的情況下潛行來到營地,又舉止得體、談吐有禮,自稱是薑紹之友,守衛營門的軍吏自是不敢怠慢。

  可是,薑紹實際對此人卻沒有多少印象。

  來人心知肚明,哈哈一笑,主動自我介紹。

  “在下乃故尚書令陳祗之子陳裕,現任黃門侍郎。家父生前與大將軍乃是故交好友,有此家世交好之誼,校尉昔年在都城亦與在下相交,誠非友人哉?”

  薑紹恍然。雖然尚書令陳祗生前左右逢源,與薑維交好多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但以官場人情計,確實算得上“故交好友”。

  自己與眼前之人之前恐怕就是一麵之交,絕算不上深交。但對方既然潛行夜訪,又開門見山,薑紹自不能漠然無視,當即也展露笑容客氣對待。

  一番寒暄過後,不明對方具體來意的薑紹開口詢問。

  陳裕也收起笑容,認真答道:

  “特為救君而來。”

  “陳君此言何意?”

  薑紹聞言瞬間增強了警惕。對方身份不凡,行蹤言談卻耐人猜測,不得不讓薑紹懷疑陳裕此次夜訪的真實目的。

  看到薑紹臉色嚴肅,剛才認真的陳裕反而笑了。

  “看來校尉身在禍中而不自知啊,敢問君此番入城親眼所見,朝中局勢如何?”

  薑紹心知對方絕非無的放矢,必有後話,拱手遙向宮城方向,鄭重答道:“陛下仁德威靈,諸公——”

  “當下賊兵雖滅,朝野人心惶惶,天子重傷昏迷,太子中箭身死,後宮婦人聽政,公卿各懷心思,我潛行夜訪,入君帳中,實欲推心而置腹,君莫要用虛言誆我了。”

  陳裕不耐薑紹的言語,徑直打斷。

  薑紹的動作頓時停滯了一下,心中暗驚,此人好靈通的消息。

  雖然黃門侍郎職位重要、出入禁中,但這些消息是當前的國家機密,對外封鎖消息,沒有完全公布,不是親身參與議政的蜀漢重臣,根本不能窺知全貌,他又是從哪裏得到了這些消息?

  薑紹看不出深淺,幹脆緘口不言。陳裕見狀,猜到對方的想法,主動說道:

  “君可想問我的消息從哪裏來的。實不相瞞,是右大將軍閻宇暗中告知我的。”

  薑紹聞言微微皺眉。朝中用受了風寒來掩飾天子受傷的情況,閻宇卻私底下告訴擔任黃門侍郎的陳裕,他到底想幹嘛,難道是昏了頭腦,想在這種情況下拉攏黨羽,發難生變。

  說起來,這尚書令陳祗生前八麵玲瓏,既結好大將軍薑維,又與宦官黃皓狼狽為奸,作為黃皓黨羽的閻宇,與陳祗之子同一派係是可能的,隻是陳裕為什麽又要告訴自己這件事呢。

  不知不覺間,有備而來的陳裕在談話中占據了先機。

  他觀察薑紹的神色,繼而扼腕歎息道:

  “魏國大軍壓境,敵兵長驅直入,朝堂昏亂,應對無方,致使魏卒兵臨城下,若非校尉奮勇破敵,隻怕朝中一眾權貴都要淪為魏國階下之囚。”

  “可惜校尉善於用兵打仗,卻不善於謀身自保。涉足朝中爭鬥,危在旦夕,還不自知啊!”

  薑紹揚了揚眉頭,擠出一點笑容。

  “危在何處?”

  “右大將軍閻宇已將你視為政敵,暗中糾集黨羽,正要尋機發難,致你於死地,君不懼?”

  “我為保大漢社稷奮勇殺敵,閻將軍卻以私仇視我為敵,公道自在人心,某有何懼?”

  聽到薑紹的反問,陳裕愕然,俄而才長籲一聲。

  “君為國赤誠之心,令人欽佩。隻是莫要忘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君現下破敵救駕,有大功於國,看似聖眷正隆,可實際是眾矢之的。”

  “外戚一旦徹底掌權,眼見君家父子大功在身、兵權在握,豈能不心懷忌憚,日後必尋機削弱,說不定會暗中聯絡右大將軍,反過來借他的刀來鏟除君家父子啊!”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作為說客的陳裕以各方利益入手,分析長遠,要挑動的正是薑紹內心那根敏感的心弦。

  那就是,不論是宦官上台,還是外戚輔政,對方一旦得勢,勢必都無法放心兵權在握的薑維、薑紹父子,日後當會尋機削弱乃至除之而後快。

  這一次薑紹沒有反駁,他沉默了好久,突然起身行禮,向陳裕請教:

  “陳君目光長遠,在下不如也。想必胸中已有高見,還請不吝賜教!”

  “子複客氣了。”陳裕言笑晏晏,起身扶住薑紹的手臂,親切地叫著他的字說道:“陳、薑兩家交情深厚,我與你又是相見如故,怎能忍心見你陷入險地。”

  借機拉近與薑紹的關係,陳裕也不忘瞧了瞧薑紹的臉色,才斟酌語言鄭重道:

  “在我看來,朝中勢力錯綜複雜、暗流洶湧,僅憑子複和麾下兵卒是遠遠不夠的,須得大將軍率大軍返回,震懾群臣,鏟除異己,奉天子以令不臣,方能夠轉危為安、抵定大局啊!”

  薑紹心中咯噔一下,遲疑道:“眼下魏國大軍壓境,家父率軍在劍閣阻擋敵軍南下,劍閣得失,攸關社稷存亡,這個時候豈能夠率大軍回朝?”

  “攘外者,安內為先。魏國奇兵已滅,又久攻劍閣不下,士氣衰竭,撤退是遲早的事情。隻要敵軍一退,大將軍留兵扼守劍閣,親率大軍回朝告捷,以此大勝之勢,誰人可擋,誰人敢不服,如此一來,大事成矣。”

  見薑紹還有疑慮,陳裕鼓動唇舌,繼續煽動道:

  “當然,在魏軍撤退之前,子複在朝中也不能什麽都不做,須得聯絡黨羽,提前為大將軍大勝回朝造勢,也讓朝中各方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言外之意,薑紹提前結黨造勢就是要依仗自己了。

  薑紹心中盤算不休,猜測朝中某些人指使陳裕來試探自己,看看薑氏是否心存不軌;甚至可能是引蛇出洞的計策,想要誘騙自己貿然坑爹,把薑維推入火坑之中。

  又或許是陳裕看中了當前時局下薑氏手中足以顛覆朝堂的兵權,想要通過自己煽動大將軍薑維,讓薑維效仿董太師、曹丞相、司馬懿,來一場天府之變。

  而一旦事成,信手落子的他就可以一躍而上,憑借大功躋身公卿之位,甚至像他父親陳祗一樣執掌尚書台,封侯拜相,權傾一時。

  隻是不知,他這個野心不小的投機者,是否也在外戚、閻宇陣營裏下了類似的投注?

  想到這裏,薑紹露出豁然開朗的神情,反過來緊緊握著陳裕的手說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當迅速修書快馬送往劍閣稟報家父,至於朝中——”

  陳裕聞言,仿佛刎頸之交般當即答道:“放心,君謀於外,我居於內,必無憂矣。”

  ···

  陳裕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等他走後,從幕後走出來的尹曜看到薑紹,不禁咂舌道:

  “聽聞陳祗生前為人矜厲有威容,多技藝,挾數術。今夜聽其子之言,感覺不在其父之下啊。”

  薑紹聽到尹曜的感慨,也歎了一口氣道:

  “此人揣摩時局、察言觀色、鼓動人心、左右逢源,實在是膽大包天。更令人心驚的,是時下朝中人心各異,這類投機者和野心家怕是不在少數啊。”

  “那是否要——”尹曜指了指北麵,欲言又止。

  “容我再想想吧。”薑紹搖了搖頭,劍閣外有鍾會,內有董厥、張翼,照他看,薑維就算有心率軍入朝,恐怕最終也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當然,他幫不了大將軍做決斷,大將軍也不會讓別人幫他做決斷。

  “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我得先回一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