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燭影
作者:日新說313      更新:2022-06-11 09:27      字數:3881
  刁鬥聲聲,燭光搖曳。

  身上多次受創的諸葛尚仰麵躺在榻上,案上擱置的飯食已經變涼。

  帳外陣陣夜風刮過,呼嘯作響,仿佛是今日陣中千軍萬馬鏖戰之聲;如怨如訴,又仿佛是兵敗之後蜀漢將士哀嚎悲泣之音,讓他心神紊亂,久久無法入眠。

  每一次閉上雙眼,諸葛尚腦海裏都忍不住浮現出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幕幕:

  就在不久前,自家踔厲風發的父親還在與自己計劃國家大事,那時候,久負盛名的諸葛子弟是炙手可熱的朝堂棟梁。

  可如今,綿竹一戰將諸葛家一切雄心壯誌都埋葬,自家父親及眾多蜀漢將士陣中戰死,隻剩下自己躺在這裏苟延殘喘。

  實不知如何麵對接下來的日子,如何接受蜀中父老的眼光和評議······

  突然,帳外有士卒靠近高聲稟報,說薑校尉前來拜訪。

  夜深人靜,不速之客。心亂如麻的諸葛尚愣了一愣,一時間腦袋還轉不過來。

  在今日之前,他還不知道大將軍薑維有這樣一位假子,但現下,綿竹一戰蜀漢軍隊賴得薑紹軍馳援才轉危為安,自身又為人所救、寄人籬下,多處被創的諸葛尚不敢怠慢,勉強支撐起身,離榻相迎。

  “君有傷在身,不必拘禮,請上榻。。”

  帶著帳外寒風湧入的薑紹落在諸葛尚眼裏是一名身著戎服、方臉短須的青年軍漢,步履穩健,手臂處衣物下有明顯凸起,應該是在戰鬥中負傷了。

  對方的臉上毫無倨傲之色,言語客氣,心中悲愴的諸葛尚仍然堅持行禮道謝後才返回榻上坐下。

  等到薑紹落座詢問己方傷情時,他更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言稱自己身上的傷勢無礙。

  瞥了一眼諸葛尚身上傷布隱現的血跡,薑紹心知對方頗為介意,不再多說,轉言談起了前線戰事和自己帶兵一路南下、馳援綿竹的事跡,然後又說了魏軍殘部向南逃竄的問題,詢問成都各城的城防武備情況。

  避開敏感話題,緩解初次見麵的不適,兩人落座展開交談後,帳中氛圍尚可。

  雖然不知道薑紹深夜來訪的用意,但聽薑紹說起他自己一路南下馳援的事跡,諸葛尚還是耐心傾聽,認真與之交談後方形勢,並下意識地寬慰對方的憂思。

  “校尉無需多慮,鍾會大軍既被阻於劍閣之外,敵將鄧艾又折戟此地。在內成都兵精糧足、固若金湯,在外吳國興兵相助、可為強援,魏賊敗象已露,兵馬雖多,無能為矣!”

  諸葛尚以為無需多慮,不料薑紹卻臉現異色,他搖搖頭,說出了與諸葛尚迥然不同的判斷。

  “吳軍擅用舟楫,每每在春夏江水高漲之時,乘船北上伐魏,而時下已經入冬,吳軍舟師難有用武之地,豈能為我蜀中強援?”

  “若想要擊退魏賊大軍,還是要靠我蜀中萬眾一心、全力對外。隻是蕭牆之內仍有大患,恐怕——”

  聽到吳軍不足為強援之時,諸葛尚心中一動,這類話語他也曾在自家父親與黃崇、李球等將佐私下商議軍事時聽過,但還是抿抿嘴沒有開口。

  直到薑紹說到“蕭牆之患”時,他終於忍不住皺眉打斷薑紹的話頭,反問道:

  “什麽大患?”

  薑紹看著諸葛尚,臉色嚴肅,沒有當即回答,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

  “黃皓、閻宇!”

  諸葛尚臉色驟變,未待開口,薑紹已痛心疾首接著說道:

  “黃皓閹人醜類,弄權朝中,滿朝公卿不能製,如今又有閻宇帶兵入都城為其爪牙,權勢熏天。內有閹醜小人充斥廟堂、構陷忠良,外有強敵壓境、兵臨城下,這國事還能有何作為!”

  “校尉莫要妄言國事,朝中何至於此!”

  諸葛尚年紀雖輕,長在權門,自然明白黃皓以一介宦官能夠在朝中翻雲覆雨,多年來屹立不倒,背後依仗的是什麽。

  至於大將軍薑維與黃皓、閻宇等人之間多有齟齬,身為大將軍假子的薑紹政治偏向明顯、言語誇張,他這頗具煽動性的話語是斷不足取信的。

  “君置身其中,難道一點都不知情麽?”

  薑紹緊盯著諸葛尚不放,態度強硬,語氣橫厲,從懷中掏出幾封絹布密信放到了諸葛尚的麵前。

  諸葛尚猶豫一下,還是伸手展開密信,信中內容讓他一經瀏覽頓時眼皮狂跳,黯然無語。

  這幾封密信都是諸葛瞻與董厥、閻宇等人聯絡往來的信件,信中謀劃針對的正是在外抵禦魏國大軍的薑維。

  他們合謀想要在戰後借機將薑維召入成都控製起來,明升暗降解除兵權,逐步搜集罪名,翦除薑維羽翼。

  這本是諸葛瞻軍中的至高機密,尋常之時別說薑紹,就連諸葛尚都無法觸及,但如今兵敗如山倒,這些被視為軍中機密的重要文書淪為無主之物,輕而易舉就落入到了有心人的手中。

  “信中陰謀,令人觸目驚心。大軍壓境,國家形勢危急至此,全賴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方得保全,爾等還想要壞我國中的萬裏長城!”

  薑紹目光如炬、殺氣騰騰,每個字像利箭一樣射向諸葛尚的心髒,讓他一時間如坐針氈。

  這些朝堂爭鬥他原本涉足不深,針對薑維的陰謀諸葛瞻也沒有讓他參與,但此時諸葛尚傷重在身,臉色黯然,仍難減傲氣,麵對手握“證據”的薑紹,也不屑於解釋撇清,而是默認下來,反問道:

  “你想做什麽?”

  薑紹看著諸葛尚的眼睛,毫不回避,起身肅然行禮道:

  “君家世代忠良,譽滿蜀中,觀此朝中亂象,怎不痛心疾首,敢請上從天意,下順民情,揚明旗幟,率眾回朝,逐君側之佞臣。”

  “荒謬!”

  諸葛尚原本以為薑紹威壓自己,是想“報複”諸葛家,沒想到竟從他口中說出這種話,頓時又驚又怒,一下子跳了起來,厲聲怒斥道:

  “君尊臣卑,焉能以上犯下,你一介小小校尉,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難道不怕殺頭、禍及家人麽?”

  “當然怕!我父子披堅執銳、死保蜀地,可在戰場上擊退魏賊大軍之後,卻仍難逃朝中暗箭,左右都是一死,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何懼?”

  薑紹針鋒相對,身上的氣勢明顯強過諸葛尚,帳中兩人站立對峙,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各懷心思。

  諸葛尚六神無主,似乎沒捉摸不透咄咄逼人的薑紹背後到底還有什麽。

  薑紹則通過一連串進攻,試探出諸葛尚多少知道一些“倒薑”的陰謀,但涉足程度可能不深。

  觀察他對待自己的態度不似作偽,對所謂的大將軍薑維一派人馬,既不鮮明支持,也不強烈反感。

  薑紹以為這位仍然是眼下自己值得竭力爭取的對象,於是緩和語氣,拱手行禮道:

  “諸葛丞相於家父亦師亦父,其北伐所上的《出師表》字字珠璣,其中‘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等句,紹熟讀在心,當今國中弊害之首與桓、靈之時相似,皆在宦官為害朝中。怎奈袞袞諸公視若無睹、碌碌無為,任由國事糜爛,這才有了今日魏賊趁虛而入、兵臨城下之禍!”

  “君才兼文武、家聲遠揚,當此之時,若能勠力同心、為國鋤奸,憑此偌大功績躋身廟堂之上,再振家聲,告慰父祖之靈,利國利家,豈不美哉!”

  薑紹的弦外之音已經很明白了。諸葛瞻戰敗,諸葛家在國中由盛轉衰,不管是繼續與權勢熏天的宦官曖昧不清,還是選擇明哲保身,都難以挽回頹勢。

  眼下唯有與朝堂上處於弱勢的大將軍一派合作肅清閹黨,才有機會躋身廟堂,重振家聲。

  怎料諸葛尚聽完沒有反應,隻是露出冷笑。

  等得薑紹火氣上湧時,他嘲笑的聲音才響起。

  “薑校尉,你口口聲聲說當今國中之弊,首在宦官,可蜀中黃口小兒都知道,薑大將軍連年興師北伐,虛耗國力而無功,這大軍壓境、兵臨城下之禍,又豈能沒有你父子的一份功勞?”

  “你們不過也是想借此戰翦除異己,順帶戰後將各種罪名轉嫁在他人身上,以消減蜀中父老對你們窮兵黷武的怨氣罷了。而你更是欺我年幼,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鼓動人心,想要將我諸葛家拉上你們的戰車。”

  “若是這樣,那你未必太小看我諸葛尚,太小看諸葛家了,諸葛家世代忠良,以匡扶漢室為己任,焉能與你們合謀,多言無益,校尉自便吧。”

  薑紹此時聞言怒目圓睜,額頭上青筋漸漸凸顯。聽了這些話,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終究是有些衝動了,也小看了諸葛家這個年輕人了。

  今晚剛剛經曆一場血戰,以為可以稍得喘息的薑紹意外得知了朝堂上戰後誅滅薑大將軍的陰謀。

  這來自背後的暗箭令他不寒而栗,內心一時間憤懣悲痛,自己浴血奮戰、拚死拚活,豈能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落得個走狗烹的悲慘下場。

  若是諸葛瞻尚在,就算他得到了這些密信,也絕不會想要開門見山、坦誠破冰,與諸葛家尋求聯手,但原本看起來心神大亂的諸葛尚給了他冒險一試的想法,這才會深夜前來,嚐試交心一晤。

  可惜諸葛尚雖然內心迷茫未定,但還是本能拒絕了他,而且從他剛才的冷笑,薑紹也確認了諸葛尚心中的輕蔑和疏離,這一切都讓他身上戾氣更加強烈。

  眼下是圖窮匕見,自己騎虎難下,豈能就這樣轉身離開。

  他指了指帳頂,遙敬南麵,怒氣難掩。

  “我父子繼承先帝、諸葛丞相遺誌,何嚐不是以興複漢室、攘除奸凶為己任,無數次在沙場上舍生忘死,至今家父仍在劍閣死死擋住魏國大軍南下,卻要被當作是蜀中罪人?朝中諸公戰前耽誤軍機、臨戰望風而潰,卻能夠高談闊論、指責他人,若這世道真是這樣,那也該是時候變一變了!”

  諸葛尚聽出了薑紹言語中的威脅,他這會也意識到帳外的蹊蹺之處,臉色變幻,雖然內心同樣憤怒,卻不敢再輕易開口。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半響,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對峙終於讓諸葛尚再也忍受不住,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在吐出字音。

  薑紹臉色鐵青,拔劍駐地。

  “今夜之事,事關國家大事,出得我口,入得君耳。成則一榮俱榮、家國同興,敗則家聲盡隳、身敗名裂,君若同心戮力,自當歃血結盟、約為兄弟,若執迷不悟、反向而行,則立為讎寇!”

  ···

  這一夜,屏退他人,親自披堅執銳在帳外守護的尹曜印象深刻,他記得當晚的冷風是寒徹鐵衣,令他不禁連打幾個寒顫,但心知事關重大的他卻寸步不離,隨時準備衝入帳中。

  那時候,帳中燭影搖晃,兩個人影對峙而立,憤怒的聲音越來越高,甚至有幾句都飄到尹曜的耳中,令帳外待命的他一邊冷得跺腳,一邊內心著急。

  當時似乎是薑紹的人影拔劍駐地,說了什麽話,然後過了一會,諸葛尚的人影也移動說了什麽,似乎依稀有一句“自為之”的話。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