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過節了
作者:盛京滄海      更新:2022-06-12 19:20      字數:2137
  方雲溪被找到時,人在西廂房遊廊下平安缸裏。

  北方大戶人家,往往在院中置幾口大水缸以備失火,謂之“平安缸”。春夏時節,還能放幾尾錦鯉,養一缸荷花。

  袁灃家大業大,自然少不了這東西。他在東西廂房的廊下各放置了一口三尺多高的包銅大缸,一年四季都是滿滿的水。隆冬時節為防結冰,一日還要加溫兩遍。

  可任誰也想不到,這缸裏真能淹死一個大活人。

  衙役們發現方雲溪的時候,他頭下腳上倒栽在缸裏,隻露出一隻腳——若不是這隻腳,隻怕要天亮之後才發現。

  衙役們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內中有懂行的,趕緊按胸壓肚施救,但已經回天乏術。方典史滿腔忠勇衝進來要做嚴知縣的救命恩人,卻不想造化弄人,時乖命蹇,一縷英魂就此消散去了。

  後經縣衙仵作細細驗看,方雲溪確係溺死。隻是在溺水之前,腦袋上挨了一石塊。想必是頭部被重擊之後滑倒在缸裏,無力掙紮以致於溺水身亡。

  本來今夜擒住教匪、保全了袁家,嚴知縣自覺已是意外之喜,明日掛冠離去,也算走得心安。

  豈料最後終究還是死了一個典史!

  典史雖然是“未入流”,可那也是吏部標名、皇帝欽封的朝廷命官。死在匪亂之中,昕城——啊不,整個廣原府都跟著被打了臉。

  更何況這方胖子的死法,著實不太體麵。

  掉進水缸裏淹死的!

  說出去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可是···

  活該!

  嚴知縣最終給方雲溪蓋棺定論,就是“活該”。他本有心成全這位下屬的身後令名,在呈文中好生寫上一筆,什麽“身先士卒,與匪徒搏鬥,不幸身殞”、“力戰不退,不屈而亡”,花團錦簇的文章做一做,大家麵子上都有光。方典史自然得個旌表,他嚴知縣也是訓導有方。

  可是一想到這胖子人前人後兩張皮的做派,不把自己弄倒誓不罷休的架勢,嚴知縣一陣陣地惡心又寒心。

  為何要給他那個體麵!

  什麽,以德報怨?

  嚴知縣自問不是睚眥必報的性子,可也從不做爛好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再者說,事實就是方胖子死得很窩囊嘛,又不是歪曲捏造,幹麽不好意思!

  衙役們押著犯人離開了袁宅,院中頓時冷清了下來。

  等嚴知縣忙活完再去應酬對那位神秘的上差,卻發現已經人去屋空。

  高翊帶著小魚兒離開了袁宅,小魚兒很奇怪:“高大哥,你為何不隨嚴知縣回縣衙?”

  高翊反問:“我為什麽要去縣衙?”

  小魚兒楞了一愣:“你不也是官差麽?”

  高翊笑道:“官差一定要去縣衙嗎?”

  小魚兒糊塗了:“不去縣衙,那你要去哪兒?”

  高翊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小魚兒:“去酒館啊,你別忘了,我隻是出來送個東西,送完之後,還要回去繼續吃我那頓晚飯——一壺酒還剩了少說二兩,怎麽,你想給我昧下?”

  “昧下”二字說得格外重,小魚兒想起先前在三合巷中二人的對話,不由得臉一紅。忽然又大叫起來:“糟糕,掌櫃的不知道我做什麽去了,一定急壞了!”正要發足狂奔,高翊不緊不慢地拿攔住了他:“左右也這麽晚了,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咱哥倆溜達溜達,看看雪景,不好麽?”

  小魚兒驟然和這麽闊氣的客人稱兄道弟,更加不好意思。一低頭,看到高翊手中赫然還拿著那個布兜:“高大哥,這東西,你還沒還給縣尊?”

  高翊舉起布兜看了看:“啊,一時忘記了。”

  小魚兒自然壓根兒不信。他知道高翊把這東西又帶了出來必有深意,當下也不多言,低頭走路。

  “你叫我高大哥,我應該怎麽稱呼你呢?‘小’兄弟,還是‘魚’兄弟?你沒有大名,總該有個姓氏吧?”

  小魚兒道:“我生在城北肖家堡子,大約是姓肖吧。”

  “姓肖,是個好姓。”高翊點點頭。

  小魚兒則不以為然。是個好姓,那為何我這麽苦命?

  “咱們雖是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你若是不嫌棄,我幫你取個名字可好?”

  “好啊。”小魚兒純屬客氣地應了一聲。

  “不樂意?”

  “沒有沒有,”小魚兒趕緊解釋:“名字不過是個記號,叫小魚兒是我,叫小狗兒還是我,一樣的!”

  “小魚兒是你,小狗兒也是你,妙!”高翊讚道:“兄弟這話,大有禪機。”

  小魚兒隻是一笑。

  “我看你像是讀過書的,也甚聰明,在酒館做夥計沒的埋沒了好苗子。我讓嚴知縣安排你進義學讀書,你可願意?”

  “讀書,沒甚意思。”

  “哎,我說你這小家夥,我一番好意啊,幫你取名兒你看不上,送你讀書你又不願意,哪裏有這麽不知好歹的人?”高翊停下腳步,雙臂環抱,一本正經地教訓小魚兒。

  小魚兒趕緊賠罪:“高大哥莫要見怪。我是覺著吧,一個人一個命,人生下來就要活在老天爺給自己畫好的圈圈裏。步子邁的再大,也出不去。就算僥幸一隻腳伸出去,也會天降一道神雷,給我劈回來。”

  “謔,這話可不像你這個歲數的人能說得出來的。瞧你這意思,是給雷劈過?”

  小魚兒神色黯然,似乎想起了極令人傷心的往事,不過很快就“嗤”地一笑:“劈過劈過,都過去了。”

  高翊還想說些什麽,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鍾聲。兩人不約而同抬頭向空中望去,但見雪後的夜空澄澈如鏡,幽藍的天幕中,星河格外燦爛,一勾上弦月行至天中已經若隱若現,隻留下一道彎彎的殘影,像一個充滿智慧的老人嘴角抿著狡黠的微笑靜靜的俯瞰著整個塵世。

  鍾聲繼續響著,一下接著一下,不緊不慢,在這寂靜的夜裏,卻並不顯得吵鬧,反倒有一種讓人心安神定的作用。

  小魚兒反應過來:“這是城西通元寺的鍾,和尚們在撞鍾祈福,照例要撞一百零八下——已交子夜,臘八了。”

  “臘八,過節了,”高翊拍拍小魚兒的肩膀:“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