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入愁腸
作者:盛京滄海      更新:2022-05-27 08:22      字數:2931
  三個時辰前,戌時初刻。

  老掌櫃靠在曲尺大櫃台後麵看賬,小魚兒坐在火盆旁邊托著腮發呆。偌大的飯堂裏隻有兩桌客人在喝閑酒。

  其中一桌是一位瘦削的年輕男子,對著幾道小菜自斟自飲。

  另一桌是三名閑漢,正低聲聊著些與柴米油鹽離得很遠的國家大事。

  “誰要是敢說嚴老爺不是個好官,我董老三第一個不答應!”一名閑漢大約是酒意上湧,忽地語調高了起來,“嚴老爺來了昕城兩年,別的不說,城裏打架鬥毆的事不常見了吧?流氓地癩子少了吧?小偷小摸沒了吧?現在的昕城,叫做···叫做···春哥兒,你學問好,你來說說,那句話是什麽?”

  旁邊被叫做春哥兒的漢子矜持地一笑:“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董老三一拍桌子:“對頭,就是這話!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死了個抗佃鬧事的老頭子,怎麽就弄得要嚴老爺罷官摘印?”

  春哥兒示意董老三小聲些,然後自己也壓低了聲音:“那個宋老頭兒帶頭抗佃,原本事出有因,罪不至死。府裏老爺們的意思,抓幾個領頭的,嚇唬嚇唬也就是了。可誰知到宋老頭兒鬧事的時候挺硬朗,可到了牢裏沒幾天就一命嗚呼了。這叫什麽?圄斃!有犯人在牢裏不明不白地死了,嚴老爺能不吃瓜落?當然啦,府台老爺一開始也是回護咱們嚴老爺的,要不怎麽秋後出的事兒,現在才發落?那是有人捅到了總督衙門,捂不住啦!”

  董老三罵道:“他娘的!別讓我知道是誰幹的!要是讓我知道誰壞了嚴老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別吵吵,別吵吵。我還聽說啊,自從今年入秋,太上皇龍體一直有恙,皇上為了給太上皇祈福致祥,連今年的秋決都免了。嚴老爺這個時候鬧出犯人暴斃的事兒,那不是有傷皇上一片仁孝之心?”

  ······

  火盆裏的火頭忽地一跳,木炭發出一聲輕微的劈啪聲,老掌櫃嚇了一跳,抬眼看了看火盆旁邊的小魚兒居然還在發呆,搖了搖頭,重重咳嗽了一聲,小魚兒這才回過神來,拿起火鉗子把木炭扒拉均勻。

  就在這個當口兒,棉門簾一挑,有人進來了,手裏拿著個筒狀的布兜,一尺來長,一拳來粗,似乎是字畫卷軸之類的東西。

  當小魚兒看清門口那個失魂落魄的客人竟然是昕城知縣嚴老爺的時候,驚得手中的火鉗子差點掉到地上。

  嚴知縣一如既往布衣小帽來光顧回記老酒館,隻是今日氣色格外地差,眼圈烏青,兩頰深陷,不知幾宿沒有睡好。

  “小魚兒,招呼客人了。”老掌櫃輕輕敲了敲櫃台。

  小魚兒麻利地把火鉗子放好,兩步走到門前。一陣涼風卷進來,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道:“天兒夠冷的,爺您留神腳下,來,坐這兒吧,離著火盆近,暖和——帽子我幫您拿著。”

  嚴知縣低著頭擺擺手,自顧自地走到窗邊坐下,道:“燙四兩燒鍋酒,再來兩個小菜。”

  小魚兒略一遲疑,道:“得嘞,您稍等,馬上就來。”快步走到櫃台前,看了看老掌櫃:“掌櫃的,您看···”

  老掌櫃眼睛在水牌上停頓了兩下,小魚兒會意,一溜小跑到了後廚。片刻後,托著一個木盤出來:“幹切牛肉,五香豆筋——燒鍋一壺來嘞!”

  小魚兒將兩碟一壺放在桌上,小聲道:“爺還有什麽吩咐,招呼我就是。”

  嚴知縣對著小魚兒點點頭,示意沒有其他吩咐了,小魚兒收起托盤,又回到了火盆旁,似乎又要繼續發呆。

  這位嚴老爺官諱喚作嚴正,表字衡堂,學問好,為人也和善,並不像過去的縣尊老爺那般橫眉立目動不動要打人板子。在昕城已經兩年多了,經常便衣外出走動,故而小夥計和老掌櫃都是認得他的。嚴知縣雖不是店裏的常客,一兩個月也會來上一次,老掌櫃記得他過去每次來都是喝黃酒的。讀書人嘛,喝點溫補的黃酒,對月賦詩,這才是人家的身份。至於又辣又烈的燒鍋酒,大多是引車賣漿者流趨之若鶩的。而今日嚴知縣要了四兩燒鍋,顯然是心緒不好,要謀一醉。

  這幾日,嚴知縣要被罷官摘印的消息已經在昕城縣裏傳開了,再看到知縣老爺這副模樣,看來傳言是不虛了。故而老掌櫃雖然認出是他,卻也不便上前請安。

  先前熱熱鬧鬧的那桌酒客雖然沒看清進來的是何人,但大廳裏氣氛的微妙變化也影響了到了那幾人,識趣地轉換了話題——即便是方才豪情萬丈的董老三,也不再提白刀子和紅刀子如何如何了。

  嚴知縣喝得很慢,看得出來他確實沒怎麽喝過燒鍋,起初的幾口,還咳嗽幾聲。喝一杯,沉思片刻,又緩緩倒上一杯。麵前的兩碟菜倒是幾乎沒動。

  這一頓悶酒喝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先前那桌酒客悄悄會了賬走了,大廳裏就隻剩下四個人。誰也不出聲,偶爾火盆裏的木炭發出劈啪聲,剩下的是更加令人難耐的寂靜。

  最後一杯酒下肚,嚴知縣從腰間荷包裏掏出一串嶄新的嘉慶通寶製錢輕輕放在桌上,扶著桌子起身,略有些搖晃。

  小魚兒趕緊過去攙扶,嚴知縣搖搖頭,笑道:“酒入愁腸——果然易醉啊。”

  “爺,您這酒量可是著實不錯,沒看出醉呢。”小魚兒陪著笑,幫嚴知縣拿起了帽子,“爺,您的冠···”

  嚴知縣隨手接過帽子,擺擺手,步履蹣跚地走出了酒館。

  小魚兒目送嚴知縣出了門,回身去收拾桌子,一眼看到剛才嚴知縣放在手邊的布兜落下了,忙拿起來看了一眼,確定裏麵是一卷紙軸,正要追出去,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我給他送去吧。”小魚兒扭頭一看,原本在牆角默默喝酒的瘦削男子起身走了過來,向自己伸出了手,又重複了一遍:“我給他送去。”

  小魚兒忙陪笑:“不勞煩您老,這會兒客人沒走遠,我出去喊一聲就行。”心中卻想,我又不認識你,天曉得你拿了東西跑到哪兒去。

  瘦削男子不為所動,走到小魚兒身前,手仍舊伸著:“我認識他,本就是來尋他的。”

  小魚兒心中更是不信。你說你認識他,剛才倆人都在店裏時卻一言不發;你說是特來尋他,偏偏要等人家走了之後才說,你這是看我魚哥兒歲數小好騙呢?

  想到這兒,小魚兒將求助的眼神轉向掌櫃的。

  老掌櫃在櫃台後站起來,向瘦削男子打量了一番,見他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麵皮白淨,雙目有神,倒不像貪占小便宜的主兒。但也不能就這麽輕易地把縣太爺落下的東西交給一個陌生人:“這位爺眼生得很,不知在哪發財?”話說得客氣,卻在“眼生”二字上微微停頓來一下,意思便是你這生人來曆不明,怎麽能把客人落下的東西交給你?

  瘦削男子一笑:“那是你們知縣老爺,你總該認識吧?”見老掌櫃點頭,他嘴角一歪:“就算我想占點便宜,也沒必要招惹官府吧?你若實在不信,我的馬就在你門外,留下做當頭,可放心了?”

  老掌櫃見他說話如此直接,倒也不好意思再繞彎子。對小魚兒是了個眼色,小魚兒到門口探身一瞧,縮回來點點頭。老掌櫃又見這人衣著華貴,更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派頭,心想沒必要得罪人,便示意小魚兒將布兜交給了他。

  瘦削男子向小魚兒微微點頭,便快步往外走。

  走到門口,老掌櫃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這位爺,可否賜個台甫?”

  瘦削男子頭也不回:“我姓高,叫高翊!”

  小魚兒聽的腳步聲遠去,吐吐舌頭,問老掌櫃:“掌櫃的,就這麽把東西給他了,他能真給嚴老爺送去嗎?”

  老掌櫃哼哼一聲:“不放心?你追上去看一眼啊。這人啊,怕是有點來頭···”

  小魚兒眼珠子轉了轉:“我還真得去看看。”緊了緊棉衣領口的扣子:“掌櫃的,待會兒我回來再收拾桌子。”一溜煙跑了出去。

  老掌櫃抬了抬手,一個“哎”字在嗓子眼冒出個頭,小魚兒已經鑽到了門外。

  街麵上空無一人,更鑼聲遠遠傳來,已經是戌時三刻了。嚴知縣和高翊都不見了蹤影,好在雪地上腳印格外清晰,小魚兒順著腳印小心地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