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循絲成網
作者:山程水宿      更新:2020-06-22 22:03      字數:2979
  第二天清早,辛歲就要趕著回驛站,今天可能會有一批朝廷的邸報送達,要抓緊分派到縣城去,是不能馬虎的。

  雖然昨日旎旎好像恢複了以往的樣子,可她剛醒來的那一幕還是讓辛歲有些擔憂。如今之計,隻有煩勞老師多加注意。

  旎旎可能還在熟睡當中,就不打擾這個多有疲累的小丫頭了。

  天色未亮時,他就啟程往驛站趕去。

  大明的驛站製度是非常嚴謹而有效的,每月固定的時間,朝廷的政令和需要傳達的消息就會源源不斷地通過快馬車船送到全國各地,也是因此,大明的政令實施相對來說比較透明和徹底,鮮有不知上意的處所。

  不過,隨著皇帝行為的不可述說,政令能否如期實施或是保障完成,是要打個折扣的。

  而且對比前朝驛站混亂的情況,大明的驛站製度更為嚴格。建國之初,太祖皇帝鑒於前朝驛站混亂的教訓,一開始就設嚴法對某些特權者進行了限製。

  他在律法中明確規定:“非軍國重事不許給驛”,即不是國政與軍事大事,一律不許濫用驛馬或動用驛站的郵遞設施。

  其後,又對應加上附加條件共十二條,限定了符合用驛馬驛船條件的人員,其他人一律不得“擅自乘驛傳船馬”,違者重罰。

  這一切規定讓大明驛站的發展走向還算健康,一百多年來,也很少出現問題。

  對辛歲這個處在不發達地區偏遠山林的驛站真實負責人來說,一年中主要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傳遞一些政令文件和朝廷邸報。

  由於地處實在太偏,過路的出差官員或是士兵少得可憐,或者說,約等於沒有。

  這對他來說也算是件好事,起碼不用花費太多時間在公務上,也少了與官家人打交道的煩瑣。

  要知道有些人被上級欺負慣了,到了驛站就總想欺負一下不入流的驛站工作人員找找存在感,反正這輩子也許隻見一次,擺擺威風也不用怕找什麽後賬。

  同時,雖不與外人相見,但絕不能說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通過朝廷發布的公開邸報文件,辛歲能夠了解到一些大明天下各處發生的事情,而這些,也是王守仁十分關注的。

  顧老爺子當初教他識別不同文件的文體和重要程度,教他辨別不同政令的出處和令指的範疇。

  而王守仁來了以後,教他認識那些官場語言的背後意義,了解每一條政令之間的聯係,對應著地方的哪一件事,也在逐步引導辛歲認識那些政令文件背後的角逐和鬥爭。

  辛歲在這樣的高質量公務員教育灌輸之下,對官場和國政的理論知識,已經勝過一般的底層官員。

  這種程度聽起來好像也不怎麽樣,但在一方偏遠的山林之中,讓一個無論前世今生幾乎毫無社會經驗的人懂得這些,足見傳授的用心。

  當時顧老爺子一是為了讓辛歲熟悉驛站的工作,以後好接自己的班,另一方麵,他相信,把這些經驗之談教給辛歲,以後總歸是有用的。

  王守仁則明白,辛歲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山林之中,尤其是當他有了自己這樣一個老師以後。

  他遲早要卷入這天下間的鬥爭之中,而且或許因為自己,鬥爭的層次要變得高得多。

  隻有學習到了足夠多的東西,進入世間這深邃無盡頭的真正山林,才能活得更久,走得更遠。

  …………

  回到驛站,給驛馬喂過草料飲過清水之後,負責傳遞文書的郵差就乘快馬到了。這人也走的是固定路線,與顧老驛丞多年相識,後來自然也和辛歲相熟。

  辛歲一邊親切地喊他一聲“張叔”,遞過去一碗清茶幾塊糕點,一邊牽著驛馬去喂草洗刷。

  另換的驛馬已經牽出來拴在門柱上,等驛差休息片刻就要出發。

  張驛差樂嗬嗬地坐下,等著辛歲忙活完。

  他邊喝著溫度恰到好處的茶水,邊小口品嚐著滋味不錯的糕點,很是舒心:

  每次到這龍場驛,雖然路途難行荒無人煙,但是也能嚐嚐辛小子做的點心,和他拉拉話,算是消解了路途上的疲憊。

  當年顧老哥收留下的這個孫兒,是真的不錯。

  辛歲忙活完出來,就笑著跟張叔打聽最近的事情,也是有了這些爺爺當年的老相識幫襯著,他才能處理好爺爺走後那一年多的公務。

  張叔順口說了幾件最近路上遇到的趣事,就到要走的時間了。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小疊文稿,交給辛歲:

  “這是朝廷最近的公開邸報和文書,我知道你跟著王大人學習,就特地給你留了一份比較齊全的。

  你小子可要用心,我最近聽人說,不知道多少人想給王大人當學生呢。”

  辛歲點頭稱是,問了一句:“張叔你可知曉最近朝廷裏都有什麽需要注意之事,老師讓我注意這些事情,回來還要當麵考校的。”

  “能有什麽大事,許多年還不是這樣過來了,有也是官老爺們的事情,大多都在文書裏了。再說這幾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死太監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的,才幾年,我們郵差的補貼都減了好幾成。

  我也就能在這裏說說,其他地方萬萬不敢說這些話的。”

  辛歲一直目送張叔的馬匹消失在視線之內,才踱步進了驛站。

  他當然知道張叔口中的“死太監”是誰,除了臭名聲已經漸漸傳播天下的劉瑾公公,誰還能有這麽大的名聲。

  就是王守仁,也是看他不順眼上書罵了他“權奸”,才被貶到這偏僻之地的。

  劉瑾上位不過兩三年,就把弘治時期的大好局麵從多方麵多層次進行破壞,這麽搞下去,弘治就是奠定了一百年,也不夠這家夥幾年折騰的。

  而且那位貪玩的皇帝陛下又不管事,隻顧著自己玩兒得開心,哪裏管天下百姓的死活。

  隻看看這兩年朝廷邸報上的貶謫名單,就知道如今的國家中樞是多麽的混亂。

  諍臣能臣一個又一個地調離京城貶謫外地,有的甚至充軍流放,剩下的不是買的官位就是溜須拍馬走馬上任的,如此下去,盛世的底子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

  要不是李東陽大人忍氣吞聲苦苦支撐著,恐怕京城早就亂了套了。

  辛歲想起老師看邸報時歎氣的樣子,也頗多感慨。

  王守仁曾經官位雖然不高,但也是在京城待過的,而且他交友甚多,名聲也大,學問和為人處世都甚為精深,能夠很好地剖析朝廷國政。

  辛歲跟著他學習,自然也知道如今朝廷裏的一些內幕。

  翻開那些張叔給的文書,辛歲字斟句酌仔細閱讀,試圖了解那些政令文字和軍國大事計背後隱藏的聯係。這是王守仁一直培養他養成的能力。

  如今邸報上關於各地祥瑞出現的記錄已經變得少了,此事似乎是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但辛歲還記得一年多前那遍地開花的祥瑞記錄,對此有些不解。

  其中可能有人趁機作假,但絕對也有真實之物。此事一定也與自己的修煉際遇有關,就是不知以後如何發展。

  王守仁也已經默認了這一點,辛歲數次問他時能夠感覺得到。

  邸報裏還提到,京城會逐漸減少“常例”的征收,關於“常例”他已經從王守仁那裏有所耳聞,但看到這個消息,還是有些奇怪。

  所謂“常例”,是劉瑾上台以後的獨創,為了無所不用其極地撈錢,他規定每一個進京辦事或述職的省級官員,辦完事以後都必須向他繳納上萬兩銀子。

  什麽,你不交?不交也沒事,不過是丟官回家或是坐牢丟命而已。

  這麽痛快的撈錢方式,怎麽說停就要停了呢?

  辛歲有些搞不明白這背後的彎彎繞,想來還要王守仁回來再問問他。

  他又開始仔細閱讀一條又一條枯燥的消息,試圖把它們連接在一起,找出來一個始末經過。

  如同織網,遇到不通的路徑暫且擱置,疏漏的盡量補齊,太過密集的進行梳理分散,最終形成一張並不完美但線路清晰的網絡。

  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能力,若無名師指導,便要在關係場裏摸爬滾打數年,才能有所成就。而且要天資聰穎,否則織網隻能織成個四不像。

  幸運的是,王守仁正是格外會教學生的名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