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4      字數:3614
  福安院裏燈火通明, 榕春看了看房中漏刻, 已然是戌時末了, 她撚了撚榻上的錦繡團花蘿紋被, 柔聲道:“西錦院兒那邊一時半會兒的也沒聲兒,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過來, 老夫人不若眯一會兒, 待少夫人到了奴婢再叫你。”

  裴老夫人平日睡得早,約莫酉時便要收拾著上床的,熬了半個多時辰, 嗬欠連天,精神不濟。

  她扯過帕子擦了擦眼,擺手指了指小幾上的杯盞, 說道:“真要我睡也睡不著, 這事兒總得先拿個章程出來,這些個小兔崽子總不叫我好過!”

  榕春忙循她意端了茶來奉前伺候著她喝了兩口提神, 建議道:“大小姐在側間坐了小半刻鍾了, 老夫人不若先叫她進來說說話解解乏?”

  裴老夫人興致缺缺, “有什麽好說的, 等寧氏到了再叫她們一起進來就是了。”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 榕春點頭應是不再多勸。

  寧茴到了院子, 小丫頭接了春桃手裏的燈籠,半俯身道:“老夫人等半天了,少夫人快裏麵走吧。”

  屋子裏牡丹燈架上輕紗罩子裏的燭光微曳, 鏤雕飛燕的三足暖爐裏悠悠騰著熱氣。

  老人家怕冷, 到了晚間尤甚,爐子裏的碳火頗旺,寧茴一進裏去青丹便幫著給她解了外頭的紅色勾花鬥篷。

  候在外間的榕夏見著她忙迎了上來,麵上微帶了笑,“少夫人可算是來了,方才又飄了雪,外頭可冷得慌呢。”

  裴老夫人不是個慈祥溫和的,但她身邊伺候的榕春榕夏各個都溫厚的緊,寧茴輕抿了抿唇,笑眯眯道:“還好,比前幾日要好得多。”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裏走,“裴昕還沒來嗎?”

  榕夏答道:“來了,在側間兒,少夫人先進去吧。”說著一手撩起了珠簾子。

  寧茴給裴老夫人請安問好,在榻邊的梅花凳上落了座。

  她理著裙擺不說話,裴老夫人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個聲兒,沒好氣地問道:“我是叫你來發呆的?”

  寧茴啊了一聲,“祖母沒開口說話,孫媳哪敢吱聲兒啊。”

  裴老夫人翻過眼冷哼,瞧著裴昕也由著榕夏引進來了,方才慢聲道:“人都到了,想來都清楚我叫你們過來是為著什麽,既然大家心裏都門兒清,我也就懶得拐彎兒抹角地廢話了。”

  她說兩句話便打一個嗬欠,幹脆又喝了口茶,“我原想著這事兒不急,慢慢相看也沒什麽關係,可今兒個晌午二郎與我說拖不得了,就這兩天定王那頭怕是就要往上提側妃的事情,過了明路可就由不得咱們說不了。”

  裴昕坐在她右側,兩手交疊著放在膝上,掩壓在下麵的左手緊攥著藍白碎花羅裙,麵上沒什麽過多的表情,但長睫飛顫,也尚能窺見其內裏一二。

  裴老夫人的視線在她身上頓了頓,旋即又轉了過來,放下身子靠在軟枕上,道:“我的大孫女兒,說吧,你搞出這麽些個事情來,如今是打算怎麽著啊?”

  裴昕這兩日心亂如麻,今日在丞相府再叫樓扇嘲諷了一通更是心煩意亂理不出頭緒來,她啞著聲,“孫女兒、孫女兒也不知道。”

  裴老夫人翻了個白眼,“你自己的事兒你不知道?這是指望著老太婆我給你琢磨呢?啊?”

  裴昕默然不語,老夫人眯著眼,“你這是啞巴了?我告訴你,裴昕,老太婆我精力有限,沒那工夫操心你的那些個事情,今兒個晚上你要拿不出個主意,明兒個怎麽樣我可不會管你。”

  她年輕時候累死累活,老了老了是來享受的,可不是來操心這些個混賬玩意兒的。

  裴昕垂頭,屋裏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寧茴撥弄著腰間襳褵,時不時往裴昕那處瞥上兩眼,裴老夫人眼瞅著她,“你怎麽瞧的?說出來給你小姑子聽聽。”

  “這可是小姑的人生大事,我哪能說得?”寧茴眸子微動,不懂老夫人幹啥問她,明明她和裴昕有仇的好嘛?這說話的時候很容易就夾帶私貨的。

  問這個這個不說,問那個那個也不說,合著她一個人唱獨角兒呢?

  裴老夫人心頭惱火的很,重重地拍了拍小幾,“我叫你看看晉安伯府的事兒,你就沒一點兒能說的?!”

  寧茴蹙了蹙眉,正瞧著老夫人沉下來的臉,唔了一聲,把今日聽到見到的搬扯糅合了一下,回道:“晉安伯夫人是個爽快人,挺好的。陳小伯爺人品上佳,也挺好的,隻是晉安伯府的門第到底還是低了些,怕是和咱們府上不大……相配?”

  裴老夫人麵色稍霽,扯了扯嘴角,“門第倒是其次,關鍵的還是要自己有本事才好。”

  嗬,像他們顯國公府,門第是高,生了一窩的敗家混賬玩意兒,有個屁用。

  寧茴點頭,吹道:“祖母說的好。”

  裴昕微抬了抬眼,對麵坐著的人身穿著流雲紋廣袖羅裙,麵含著笑一本正經地附和著祖母的話,她發現她越發看不懂寧茴,如今便是這麽笑一笑,她也不知這內裏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裴老夫人哈欠連天,“陳小伯爺在應天書院進習,二郎也說不錯的。定王府那邊側妃名頭說得好聽,但一入皇家深似海,那裏頭的勾勾繞繞剪不斷理不順,定王向著你還好,若不然裴昕啊,以你的腦子和脾性應付不來的。”

  老夫人這話是明顯偏向晉安伯府的,她道:“話就說到這裏,你琢磨會兒給個定話吧。”

  榕春換了一盞方燈,屋裏的光又亮了些,寧茴掩了掩眼睛,取了一塊酸果米糕吃著打發時間。

  又過了將近一刻鍾,老夫人敲了敲身邊小幾,望向裴昕,“說吧,你待如何。”

  裴昕虛虛看著地毯上的錦繡花紋,眼前好似蒙了一層迷霧,她起身行至榻前屈膝跪地,整個人都好像被撕扯成了兩半。

  理智告訴她,兄長祖母說言句句在理,所言不虛。

  但情感上卻又大不相同,當所有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樣的想要把她和定王府還有定王劃分開,她就愈發惦念愈發不忿。

  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定王府是虎窩狼窟?為什麽他們總認為進了那裏她會過得不好下場淒涼?為什麽別人進得她就進不得?

  明明她喜歡陸玨,陸玨也喜歡她,他們兩情相悅,道德上情理上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一個落魄的伯府小爺,一個是皇家金尊玉貴的王爺,為什麽所有人都樂意瞧她低嫁?

  這兩日她甚至有時候會陰暗地想這些人是不是都存了心地要看她笑話,才會這樣不遺餘力。

  可是下一刻她又清醒了,寧茴柳芳泗暫且不說如何,但祖母雖然言辭刻薄卻不會害她,她是兄長一母同胞感情甚篤的妹妹,也不會害她,也許晉安伯府確實是適合她的。

  裴昕緊抿著唇,這個時候額上身子冒出了細汗,她滿腹牽扯,情感與理智的交鋒讓她身心俱疲。

  她叩拜在地,前額抵著交疊的雙手,閉著眼泄氣道:“祖母,孫女兒、孫女兒真的不知道。”

  人生的前路還那麽長,她的一句話就要定下一輩子,太難了。

  裴老夫人眼看著她,“我說了這麽多,你想來是一句也沒聽進去。自個兒沒個清醒腦子,人的話你也不聽,既然如此就交給老天爺來決定好了。”

  裴昕慢慢直起身,片刻後心一狠,“好。”

  裴老夫人見她答應便叫了一聲榕春,榕春會意地退去了側間兒,寧茴挺好奇這是要幹什麽,收回飄悠悠四處亂竄的思緒,眼瞅著榕春手捧著漆紅托盤,呈了筆墨紙硯來。

  裴老夫人端坐了起來,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隨即一撕為二,在手中搓捏成團。

  她往地上一擲,兩個紙團兒在地毯上滾了幾下,相繼落在了裴昕荷葉紋繡的裙角邊兒。

  裴老夫人伸手指了指,冷聲道:“選一個吧,定王府還是晉安伯府,全看你自己這條命了。”

  裴昕垂在身側的手一抖,指尖顫了顫,在裴老夫人不耐煩的催促下閉眼伸手摸索著抓了一個起來。

  她手心早出了汗,叫紙團上都沾了不少。

  皺巴巴的紙團在有些僵硬的指頭間慢慢展開,裴昕看著裏頭的墨字陡然垂下了眼簾,寧茴盯了半晌也沒瞧出個什麽來。

  榕春將地上剩下的紙團拾起來遞給了裴老夫人,裴老夫人打開瞥了兩眼,輕哼了一聲,“既然如此,就這麽定下了,以後如何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她不耐再多說些什麽,擺手道:“回自己院子去吧,別在這兒礙眼了。”

  裴昕抓著紙,對著裴老夫人又拜了拜,被榕夏攙著起身,沉默地退了出去。

  寧茴左看看右看看,放下手中的茶盞,“祖母,這是……”

  裴老夫人把手裏的紙遞給榕春,榕春又遞到了寧茴手上,墨字上盡是皺褶卻也不妨礙。

  “晉安伯府?”

  那裴昕抓到的不就是定王府??

  果然男女主的姻緣是天定的=.=

  珠簾晃動撩起道道暗影,裴老夫人扯了扯身前的被子,嘴角的皺紋動了動,“也好,左右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意,自己選的路自己哭著也要走完的。”

  她話雖說是交給老天爺來選擇,然她但凡有一丁點兒的不願,剛才她叫她回院子去也不會這麽痛快。

  說到底這內心深處還是惦念著那頭的。

  裴老夫人年紀大了眼睛不大好使,但這心裏頭可清明的厲害,她似嫌棄道:“這果真是朱氏的親閨女。”不像她老子裴敬,盡得了她老娘那一身兒。

  一旦涉及到男人,情感總能戰勝理智,明明都不是什麽愚笨的蠢人,偏偏有一顆蒙了豬油的心。

  寧茴點頭,吹道:“祖母說的對。”

  這種全然沒有技術含量的敷衍附和聽得老夫人臉皮子直抽抽,她發現她老裴家的種全是眼瞎的,還一個比一個瞎得厲害。

  要不然怎麽盡瞧上些“歪瓜裂棗”??

  她兒子裴敬,二郎還有裴昕就不說了,一向精明的很,在朝堂上混的如魚得水的她大孫子居然也能母豬上樹鐵樹開花莫名其妙瞅上這麽一個……憨貨??

  哦,也不對,這家夥憨是憨了點兒,氣起人來一個頂倆還嫌少的。

  裴老夫人撐頭捂額,她老裴家男的不是個東西,女的一個比一個能蹦躂,完了,真的完了,大概率是救不回來了。

  老太婆她還是好吃好喝好享受的過完這輩子,等死了再去跟老裴家的列祖列宗請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