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4      字數:3645
  祠堂裏安靜的可怕, 寧茴秉著呼吸, 她聽到裴郅冷戾的聲音像是從那些個幽鬼深淵裏傳來一般, 陰涼滲人的可怕。

  “確實沒什麽用。”這世上後悔若是有用的話, 天牢暗房裏哪來的那麽多陰魂惡鬼?

  裴朱氏輕笑出聲來, 笑聲涼涼的, “是沒用, 但人走過了總是喜歡往回看,看一看過去的自己,然後疑惑不解又難受, 明明有另一條康莊大道,為什麽當初的自己偏偏要在如今的這條路上踽踽獨行呢。”

  裴郅看著裴朱氏已經跟看死人沒什麽分別了,裴朱氏一向有些怕這個孩子, 但如今倒是淡定地迎對著他的視線, “我今日跟你說這些就沒打算活著走出這道門,裴郅, 我所做的事情和二郎昕兒無關, 他們是你的弟妹, 萬望你還有些憐心。”

  今日的結局她早有預料, 這件事情憋在心裏多年, 每過一天她便難受一分, 日複一日的煎熬是真的很難受。

  她這輩子做了很多善事,但這一件就足以把她徹底打落深淵,在這人世間功能抵過, 但善卻不能抵惡, 善就是善,惡就是惡。

  惡人也許會做善事,但真正的善人不會做惡事,也許從根兒上她就是個惡人。

  裴朱氏看著素來不驚不慌的裴郅麵色隱隱猙獰,她淡淡地笑了笑,“你想殺了我,我理解你,但不建議你這麽做。我雖然不打算活下去,但裴郅,我這個人不值得髒了你的手。”

  也許是愧疚也許是害怕,這些年她從來沒關注過這個繼子,她看著他總能想起蕭如雙來,想起她最後那一刻投來的目光。

  裴朱氏抿了抿唇,上頭的口脂有些花了,深一點淺一點的,她從袖中將一早便準備好的瓷瓶取了出來,慢慢揭開了蓋子,“我自己走,也免得叫你平白多擔個弑母的名聲。”

  這些經年往事早不可查了,哪怕有一個王嬤嬤,誰會信這些事呢,說出去也不過又是叫滿京上下看一場笑話罷了。

  裴郅還來不及反應她便舉著瓷瓶將裏頭的東西盡數咽了下去,手上的白瓷瓶順著裙擺落到地上滾了一圈,最後停在了供案下麵。

  她服了毒!寧茴一顆心微提著,又看了眼裴郅。

  裴郅一臉冷漠,她連看了幾眼也瞧不出什麽名堂來。

  “你倒是選了個好地方去死。”他陰著聲,她死得痛快,他心裏頭卻極是壓抑極是不爽快,他整個人都很暴躁,暴躁地想要直接拿著劍砍死這個女人。

  裴朱氏倒在地上半撐著身子,笑了笑,“你說好便好吧,在這地方死去也不虧我嫁進裴家這一遭了。”

  她說著話身子卻是突然一個抽搐,嘴角滲出暗紅色的血來。

  比起待裴郅查出來叫她生不如死,她就在這兒在今日當著蕭如雙的牌位踏進鬼門關裏去也是好的了。

  她說完這句話已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手肘一軟整個人都倒在了地石板上,她半是喘氣半是咳血,心裏頭竟是鬆快極了,“死了好啊,死了好,人活著才是受罪呢。”夜夜夢回的時候她就在想死了也許就好了。

  裴郅胸膛劇烈起伏,看了一眼手上沾血的和田玉蓮蓬發簪又盯著上頭的牌位看了許久,裴朱氏的氣息越發弱了,他突地垂下頭來,冷瞧了她半晌撩開袍子走了。

  他走得極快,寧茴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裴朱氏卻是弱著聲音道:“去吧,跟著他出去。”

  寧茴啊了一聲,裴朱氏的手指緊抓著地麵,“以後這個府裏都是你當家了,昕、昕兒那裏,還望你、你多擔待啊。”

  寧茴目光微閃沒有應她的話,這時後頭卻轉出來一個人影,身穿著蜀錦暗花流雲大氅,不慌不忙地踱步出來,他對著寧茴淡淡開口道:“你去看看郅兒。”

  顯國公的突然出現叫她一怔,如此她倒是點頭道了好,末了又看了裴朱氏一眼才追了裴郅出去。

  剛跨出內裏的門就看見躲在外麵咬著牙淚流滿麵的人,寧茴腳步微頓,拎著裙擺小跑了出去。

  青青草原驚了一聲,“她什麽時候來的?”

  寧茴弱弱地應了聲,“……不、不知道啊。”

  青青草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躺在坑底歎氣,人啊真是複雜的很。

  寧茴走遠了,躲在外麵的人捂著嘴蹲下身子,含著淚水的眼睛裏是滿滿的驚惶茫然,她無措的很,裏頭卻是又響起了細微的說話聲。

  “聽、聽全這些事你有些什麽感想?”裴朱氏躺在地上虛瞧著眼前的男人,有些費力地問出了話。

  顯國公雙手背在身後低垂著目光淡漠地看著她,“沒什麽感想,隻是有些驚訝。”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連音調都沒有升降,平的像是一條筆直的線,沒有絲毫的起伏。

  裴朱氏怔然,突地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心口絞痛喉間猛地湧出血,

  她的視線漸漸的模糊起來,“裴敬啊裴敬,我親手害了你的結發之妻,你居然沒什麽感想?哈哈哈……”

  顯國公蹙著眉頭,不是很明白她這又是幹什麽,緩緩道:“你當年害人如今償命,也是理所應當。”

  裴朱氏聽著她的話一顆心空的厲害,她這些年常在想,裴敬這些年放浪形骸理應是還惦記著蕭如雙的,惦記著當年那個堪稱風華絕代的女人,到現在她才算是明白,他不是惦記著她,他是壓根兒就沒惦記過任何人。

  這個男人是塊冷玉,裏麵什麽都容不下的。

  看,她猜對了,她就是死在她麵前他也依舊是這副表情,裴朱氏怔怔地看著他,心口疼的厲害。

  眼中蓄著的淚水還是掉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悔的,總歸是難受的厲害。

  “裴、裴敬,你愛過人……嗎?”她哆嗦地問出這句話,再是沒了丁點兒力氣。

  顯國公看著她,冷靜的,淡漠的,無情的,沒有回答。

  裴朱氏泄氣地落下搭在腹前的手,一時間祠堂裏安靜的連根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她心裏翻湧著無盡的痛苦與悲憤,眼淚混著嘴邊的暗血又是哭又是笑,她羨慕蕭如雙與他的結合,她嫉妒蕭如雙與他恩愛,同樣的她也自豪,自豪於自己選擇男人的目光,自豪於這個男人的深情,但是現在他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他沒有深情沒有恩愛,這個男人甚至沒有基本的喜怒哀樂,這個人連自己都不愛,他怎麽愛別人?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她強加在他身上的虛無,她這些年的堅持都是妄想,這些年的自我安撫都是笑話。

  她的這半生是真真正正的一場空。

  “哈哈哈……”裴朱氏仰躺在地上,目光裏盡是空虛,手指著他,“我竟然為了你這樣的人,竟然,竟然因為你這樣的人變成了年幼時最痛恨的女人。”

  信念的瞬間崩塌讓她有些癲狂,“裴敬啊裴敬,這世上怎麽有你這樣的人?”

  顯國公低眸看著她,依舊平靜,“你應該問,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

  裴朱氏低弱的笑聲叫他這話戛然而止,猙獰的麵容緩緩平靜下來,她的呼吸越來越弱越來越淺,她怔然,他說的對,這世上怎麽會有她這樣的人。

  顯國公的目光從裴朱氏身上移開,落在祠堂裏蕭如雙的牌位上,看了好一會兒又虛落在供案上,他不說話,裴朱氏也隻是半口氣吊著。

  裏麵又安靜了下來,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外麵的人驚恐萬分,慌慌張張站起身來卻因為蹲的太久雙腿發麻噗通跪在地上,她也顧不得膝蓋被地石板磕的生疼,手腳並用著爬了進去。

  “母親……母親……”

  裴昕一早便化好的精致妝容早就被哭花了,今天這一切徹底將她原本的人生翻轉了個麵。

  裴昕往著裴朱氏躺倒的地方跪行過去,裴朱氏本來緩緩閉上的眼睛在瞥到裴昕身影的時候瞬間被刺激猛地瞪圓。

  昕兒怎麽會在這裏……她怎麽能在這裏!!

  裴朱氏身體一個痙攣抽搐,看著裴昕的方向含帶著驚痛死不瞑目。

  “母、母親……”裴昕出聲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她哆哆嗦嗦爬過去,看著裴朱氏的屍首滿臉呆滯。

  她今日一大早就出門去了,難得母親不拉著她學習那些繁瑣的雜物,她也就樂得和幾個小姐妹約著出去玩兒。

  今日秋風大,她們也沒走遠,去珍寶閣裏轉了轉,買好些搖動女兒心的珠寶首飾,又去香料鋪子裏搜尋些新調上來的胭脂水粉,本來是約好了去梨香園聽戲,可是一個小姐妹臨時有事走了她也沒了什麽興致早早地便回來了。

  她今日買了不少東西,也給裴朱氏捎帶了不少,一回來就興衝衝地去了正院,結果裏頭根本沒人,她幹脆就回自己院子去了,剛坐下沒多久寧茴身邊的小丫頭春桃就來了說是母親和寧茴在祠堂,順便叫她也過去看看。

  她去了,路上還碰見了回正院的桐枝桐葉,她還在想呢是不是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她想了很多種可能,卻萬萬沒想到這一種。

  裴昕的淺藍色襦裙上已經沾了些屬於裴朱氏的血,本來還不覺得秋風多冷,現下跪在這裏卻是覺得刺骨極了,比起冬日寒風還要來的凜冽些,她下壓著唇角,下唇上有著明晃晃的齒印,撐在地上的雙手沾滿了塵土,麵上怔惶,她如今是真的茫然無措的厲害。

  她不喜歡裴郅,全然是因為裴郅對她母親的態度行事讓她非常不高興,在很小的時候,她甚至有好幾次都看見裴郅站在暗處盯著她母親那陰戾冰冷的像毒蛇一樣的目光。

  那樣的目光太可怕,又有裴都的對比,她怎麽可能能喜歡這個兄長,她愛她的母親,尊敬她的母親,在她心裏母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她溫柔善良端莊賢淑,父親向來不管事,是母親頂著她與兄長頭頂的那一片天。

  可是現在,就在方才……天翻地覆了。

  裴昕雙唇囁嚅,無措地抬起頭,看著祠堂內唯二的兩個活人之一,“父、父親……”她該怎麽辦,她該怎麽做,她該做什麽?

  顯國公轉過來,“現在馬上回自己的院子裏去。”

  裴昕惶惶,“可是……”

  顯國公點了點頭,平聲道:“回去吧。”

  說完這話他又轉過了身去,目光再次落在牌位上,眉頭微皺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舒展了。

  他的平靜叫裴昕驚愕甚至不可置信,終是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著麵放聲大哭了出來,手上沾惹的泥塵抹進了眼裏,有些疼又有些癢,但更多的是難受,難受地叫她連呼吸都艱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