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作者:藿香菇      更新:2022-05-09 16:44      字數:3258
  寧茴是被青青草原嘰嘰喳喳吵醒的, 她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 慢吞吞地捂著嘴打了個嗬欠, 眼睛迷迷蒙蒙地虛看著前方, “怎麽了?”

  青青草原噓了一聲, “你聽。”

  這小佛堂連著裴朱氏的臥房不遠, 裏麵的聲響有些大, 隱約能聽見些說話聲。

  寧茴豎起耳朵,瓷器碎裂的聲音砰的鑽入耳中,還夾雜著憤憤之聲, 聽音色應該是裴朱氏。

  裴都的婚事就在這幾天,哪怕再不喜歡柳芳泗這個兒媳,裴朱氏這個做娘的也隻能堵著心費心費力地操勞, 忙前忙後的不說還要抽空教導裴昕, 每日忙個不停。

  今日好不容易空了下來,一回屋子顯國公就在裏頭等著她了。

  顯國公沒有實缺, 擔著個虛名瀟灑自在, 最近因為蓮姨娘他略收斂了心思, 隻是時間一長又覺得有些乏味了, 出門一趟英雄救美又帶了個姑娘回來說是要做貼身丫鬟使, 特意帶過來給裴朱氏這個當家夫人過過眼走個明路。

  那姑娘正是十六七的好年紀好顏色, 穿著一身粉色繡花襦裙站在顯國公身邊盡顯嫋娜嬌羞,看的裴朱氏這些日子本就發堵的心越發難受了,手一顫, 端著的茶杯就這麽砸在了地上。

  “老爺你是存了心來給我添堵的是不是?”裴朱氏都快氣笑了, 隔三差五就帶個女人回來,他那屋子裏伺候的都快擠不下了,說是當侍女使,使著使著到頭還不是全使到床上去了!

  “朱氏。”顯國公坐在桌邊的圓凳上,端的是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儒雅,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這些年我已經很克製了。”

  食色性也,他要是不克製,府裏的女人至少還得翻幾番,她怕是早就被氣死了。

  裴朱氏嗬了一聲,“這麽說我還得感謝老爺你了?”

  顯國公曲著手指敲了敲桌子,麵色平淡,“那倒也不必,你以後少在我耳邊說些不中聽的話也就是了。”

  他說話一向不疾不徐,情緒也少有大的起伏。

  就是這樣,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她說的話她做的事在他眼裏就跟砂礫塵埃一樣不起眼,清風過境一般在他心頭留不下丁點兒痕跡,她端莊賢淑也好,她撒潑胡鬧也罷,她甚至懷疑如果有一天她扯著白綾當著他的麵懸梁自盡,他也隻是這麽淡淡地看她一眼。

  裴朱氏盯緊了他,突然有些泄氣,她扶著桌沿,自嘲地扯著嘴笑了笑。

  顯國公皺了皺眉,不明白她幹什麽做出這樣奇怪的表情來,搖了搖頭起身拉著身邊的人大步往外走,“我還有事,就這樣吧。”

  房門被人拉開,攜著桂香的涼風從外頭吹進來,裴朱氏頭埋在臂彎裏,手裏的珠串掉落在地上,晶瑩剔透的珠子像是落在地毯繡花上的晨露,她惶惶怔怔,視線裏的錦圖漸漸變的模糊。

  “夫人?夫人?”桐葉將地上的珠串撿了起來,用著手帕擦了擦,小心翼翼地遞過去,輕喚了兩聲。

  趴在桌子上的人半天都沒有動靜,久到桐葉以為人睡著了,她才緩緩直起了腰身。

  桐葉將手裏的東西又遞近了些,裴朱氏沒有接,瞳孔渙散,虛看著前方,發髻上斜插的發簪上綴著的葡萄狀纏絲瑪瑙墜子輕搖不止,桐葉轉身就要將珠串收起來,隱約聽見她輕聲呢喃了一句,“佛說,自作孽不可活。”

  桐葉側身回看了一眼,疑惑不解地走去了旁邊的案幾。

  裴朱氏滿心淒淒,撐著身子轉去小佛堂。

  寧茴連忙端正了身子捧著佛經,叫了聲母親。

  裴朱氏恍若未見,跪在她旁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盯著供奉的菩薩。

  寧茴的聽力不錯,再加上還有個青青草原,她把剛才裴朱氏和顯國公的談話聽了個十足十。

  顯國公這人說他不尊重嫡妻吧,府中大小事他都全權交到了裴朱氏手裏從不過問,甚至有什麽事也會親自過來給裴朱氏說一聲,你說他尊重嫡妻吧,姑娘一個接一個往府裏帶,外頭還藏了不少紅顏知己,一個月都不一定會給個麵子在裴朱氏的正院兒裏歇上一回,幾個姨娘變著花樣在背地裏笑人。

  更甚者後來裴朱氏死了,還沒過頭七就把外頭女人生的孩子抱了回來披麻戴孝,要兩個孩子跪在靈堂衝著棺材裏的人喊母親,女主是怒不可遏,要不是裴都攔著,真是恨不得要他當場去世一道隨裴朱氏下去才好。

  這事兒一度傳為笑談,各家私下裏都笑話說顯國公夫妻恩愛,鶼鰈情深,這是一心想要把人給氣活過來再續前緣。

  想到這兒寧茴落在佛經上的指尖微頓,若非今天這一出她都差點兒忘了,裴朱氏在小說開頭沒多久就病逝了,沒了裴朱氏的庇護,裴昕才慢慢自立成熟,在兩個惡嫂子和幾個庶妹的夾擊下頑強拚搏。

  算算時間裴朱氏之死應該就是裴都和柳芳泗婚後不久,具體哪個點兒倒是記不大清了。

  “青青草原,你記得嗎?”

  青青草原睡在自己的小窩裏,搖了搖黑白色的大腦袋,“不記得了。”這些東西它一向是看過就忘的,能記得大體情節已經實屬不易了,至於那些小細節它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

  “不過,她現在看起來身體還不錯。”

  寧茴側頭看了她一眼,身邊的人長睫輕顫,卻是沁出了淚來,順著容色寡淡的麵頰凝在下頜,顫落在大袖衫的荷葉繡紋上,洇濕了點點,顏色稍深了些,細細瞧去在素淡的衣袖上便有了些隱晦的相差。

  “你回自己院子去吧。”裴朱氏突地開口,聲音低弱嘶啞。

  她說了一句又一心一眼盯著佛像去了,寧茴和這個名義上的婆婆不熟,聽她這樣說自然是應好,若非裴老夫人特地叫榕春送她過來,她也不想幹待在這兒的。

  寧茴收好佛經放回到香案上,她走至小佛堂門口,羅裙下方抬一腳就聽見裏頭又傳來聲音。

  “明日也不必再來,心中有佛,在哪兒都成。”

  寧茴道了聲好,拎著裙擺就出去了。

  裏間沒了人,裴朱氏挺直的脊背彎了下去,苦笑不止。

  寧茴剛踏出正院兒的門就碰見了馬上就要當新郎官的裴都,他穿著一身煙青色的交襟長袍,身子挺拔如鬆如竹,麵如冠玉舉止和雅,引得院子裏的小丫頭們頻頻注目,就連候在外頭的正院兒大丫鬟之一的桐枝麵上也微泛了紅,笑意盈盈地問好。

  裴都為避免尷尬和流言,在府裏一向是避著寧茴走,今日正麵迎上倒是這一兩個月以來的頭一遭。

  “大嫂。”裴都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溫柔,一入耳中便能輕而易舉地撩動心弦撥弄人心。

  青丹青苗一聽見他的聲音瞬間緊繃著身子,不約而同地嚴陣以待,待到寧茴點了點頭走遠了才徹底放鬆了下來。

  寧茴前腳走,裴昕後腳就出來了,她從石階上跳落下來,親昵地挽著裴都的胳膊,“哥,你今天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裴都點了點她的額頭,眸子含著笑,從小廝手裏接了畫軸來,“這不是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還沒進屋裴昕便歡歡喜喜地將畫打開了瞧,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女畫師班薈的寒寺夜行圖,老廟枯枝,夜涼如水,木門聲響,鳥雀驚飛,處處都透叫人心驚的細膩。

  裴昕叫橘杏將畫掛在了屋裏,她看著端著茶水舉止優雅半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兄長,湊到邊兒上問道:“哥哥在想什麽?”

  裴都心中歎氣,麵上卻是不顯,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這般態度落在裴昕眼裏隻覺敷衍,不大高興道:“還沒成親呢就和妹妹生分了,這等有了媳婦兒,怕是得把我丟到不知道哪個旮旯裏去了。”

  “胡說什麽呢?”裴都有些頭疼地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

  裴昕撅了撅嘴,“再長大些也還是你妹妹。”

  裴都心知隨著婚期臨近裴昕心裏越發不痛快,他這個妹妹被母親護的太好,性子驕縱過了頭,有些小聰明盡幹胡事,雖然不至於做出什麽傷天害理迫人命的事兒來,但有時候難免腦子發熱做出些不可挽回的舉動。

  他和柳芳泗注定要一起過完後半輩子,也不想因為以前的作為阻礙情分,更不想未來夾在妻子妹妹中間左右為難,他抿了抿嘴,和裴昕說了好些安撫的話。

  裴昕最喜歡這個哥哥,他說什麽她便聽著,末了兩人一起去見裴朱氏,繞過去正堂卻被桐枝攔在了門口,桐枝笑道:“夫人正和管事家的娘子說話呢,二公子和小姐還是過些時候再來吧。”

  裴昕沒想到裴朱氏有一天會叫人將他們堵在外麵,皺眉道:“是有什麽事兒?”

  “奴婢也不知曉。”桐枝笑著回道。

  裴昕和裴都兩人對看一眼又原路返回,桐枝站在門口聽到裏頭裴朱氏啞著嗓子的驚呼聲麵不改色。

  裴朱氏扶著桌沿的身子有些不穩,接二連三的事情叫她如今心潮翻湧的厲害,“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管事家的娘子被她的驚聲嚇了一跳,疑惑地偷瞥了她一眼,低聲回道:“世子派人往秦州去了,夫人一直叫我留意著,這前頭馬剛走就過來稟報了。”

  裴朱氏聞言跌坐在地,滿臉木然,說不清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兒,“秦州秦州,他終究還是查到了。”夜夜輾轉反側不得安眠,日日佛堂香案,這一天最終還是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