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820
  “估摸是送信的,等等吧——”

  老卒縮了下脖子,和同伴等著那人過來。

  哢嚓踏雪聲中,青袍人漸漸近了,及膝的厚實皮靴已經沾滿冰雪,壓低的笠沿滿是風雪撲打的痕跡,露出的半張臉,亂蓬蓬長了數寸長的胡須。

  “快點,你是誰——”

  等得不耐煩的另個城卒催促了一聲,等對麵那人以手中漆黑刀鞘頂起雪笠時,略微一怔,後麵的話不自覺地吞了回去。

  雪笠之下,露出一張略顯疲憊的臉龐,目光卻如清寒而明亮,甚至模糊了身後的一地白雪。他朝兩個盯著自己的城卒點了下頭,略微一笑,並未停留,穿過城門,往裏繼續大步而去。

  “他是……”

  “他不是……”

  兩個城卒目送那男人背影,再四目相對,如是脫口而出,卻又齊齊閉口,難掩一臉的驚詫。

  將近兩年之前,洛京光複之後,當時也是城卒的他們,也是在這個城門口,目睹了那位將領騎馬率著他的虎師出城北上的那一幕,至今難忘。現在的這個人,他雖然留了胡子,但他們依稀仍是認了出來。

  這來人,正是霍世鈞。如今的北方,因了戰亂,原本幾十裏一設的完善驛站係統也毀於一旦,不過在要衝之地草草重建,以備軍情傳遞而已。他的坐騎,是在五天之前調換的,終禁不住冰雪地裏的酷寒兼程,在今天中午時分,軟倒在了距離洛京北門數十裏外的道路之上。所以他棄馬步行,此時才得以抵達。

  這個曾經在醉夢中繁喧無比的帝國之都,在此刻這個黃昏的雪國之中,顯得這樣寧靜與安詳。

  永定王府毀於大火,至今並未修繕,她和孩子們都住在春暉門。霍世鈞知道這一點,所以徑直大步往春暉門的寧永街去時,除了腳底踩在積雪中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他甚至仿佛能聽見雪片飄落在街道兩邊屋簷之上的窸窣聲。

  四海清平,大約不過也就是這樣了……

  他在心裏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北城門離春暉門有些路,他走在街上的時候,邊上巷子裏忽然躥出一隻黑狗,朝他不停吠叫,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飛快地跟著跑了出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霍世鈞立刻想到了他那個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麵的長子。他今年,八歲了。

  他的心裏立刻湧出一種陌生卻自然的柔情,於是停下腳步,朝那個孩子笑了起來。那男孩卻像是害怕了,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

  “小黑,回家!”

  他嚷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掉,黑狗汪汪了幾下,也跟著跑了,隻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

  霍世鈞的笑被凍在了臉上,摸了下自己的臉,想了下,拔出一截鞘中的刀,借了朦朧黯淡的雪光,看見那把用至純鋼精鍛打出的刀身之上,模模糊糊印出一張淩亂的男人麵孔。

  想來不止他的柔兒不喜他用胡渣拉搭的一張臉去和她親熱,他的兒子和女兒們,也是一樣。

  他拔出了刀,將刀鋒斜斜貼在麵頰之上刮過,隨了輕微的簌簌聲,他多日未理的須髯成片飄落在地,漸漸露出一方雋瘦而剛毅的下頜。

  他摸了下臉,覺得還不是很幹淨,再次刮一遍,刀鋒不小心卻割破了臉,他伸指摸了下臉頰滲出的血滴,微微搖頭,苦笑了下,還刀入鞘,俯下身去捧了一把白雪,擦過自己的一張臉,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這個辰點正是晚飯。昏黃的燈火透過家家戶戶的門窗,在他身邊一團一團地亮了起來,他甚至聞到了不知哪家飄來的飯菜香氣,愈發覺到饑腸轆轆,於是腳步更加快了。

  這兩年裏,洛京往昔作為帝都的繁華早已褪盡,尤其到了夜間,一過戌時,立刻就實行宵禁。太早了睡不著,善水又不願孩子們在夜間就著燭火看書習字,怕費眼睛,所以早已養成了習慣,吃過晚飯洗漱後,一起到暖閣裏,由她給孩子們念書,或者講故事,半個時辰後,到戌時中,各自回房歇息。

  這一晚和平日並沒有什麽區別。她在暖閣裏給孩子們講故事打發時間,也算消食。最近她剛開始講到西遊記。八歲的仰賢正襟危坐,小鴉兒一隻手托腮,兩人都聽得很入迷。已經是老狗的婥婥趴在暖爐前,嘴裏咬住一隻皮球,三歲的小兒子海星正在和它玩角力。講著講著,耳邊聽到一陣呼嚕呼嚕聲,善水望去,見婥婥已經趴在毯子上一動不動,眼睛勉強撐著熬住困的樣子,小兒子卻已經趴在它身上睡了過去,那隻皮球也滾到屋子角落裏去了。

  白筠笑了下,過去蹲下身去,拍了下婥婥的腦袋,抱起海星往善水屋子裏去。仰賢和小鴉兒雖然還意猶未盡,隻曉得今天睡覺的時候到了,隻好戀戀不舍地起身。小鴉兒捧了水到善水麵前,笑嘻嘻道:“娘口渴了,喝一口潤潤喉。”

  善水笑著接過喝了一口,叫丫頭送小鴉兒去安歇,自己親自陪仰賢回房,伸手探了下被湯婆子暖過的被窩,等他躺了下去,幫他掖了被角,起身執了燭火正要離去,忽然聽到身後兒子道:“娘,你想爹爹嗎?”

  善水一怔,回頭看了一眼,見兒子正睜著眼,很嚴肅地看著自己,便柔聲道:“怎麽突然問娘這個?是仰賢想爹爹了嗎?”

  仰賢搖了下頭,說:“不想。”說完便緊緊抿著唇,一語不發。

  也是個倔強的孩子……

  善水歎了口氣,放下燭火,坐回到他身邊,道:“爹爹很快就會回來呢。乖乖地睡,說不定等你明早醒來,他就已經回來了呢。”

  仰賢麵上終於露出笑容,眨了下眼睛,道:“娘,你又哄我了。這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我不信。”

  善水一時語塞,隻好低聲笑道:“好吧,我的小羊兒已經大了,再也不信娘的話,那娘就不說了。娘就跟你說娘能做到的事。看著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好不好?”

  仰賢輕輕嗯了一聲。善水脫了鞋,和衣臥在了他身邊,伸臂摟住他,輕輕拍他後背。

  片刻之後,善水聽到兒子均勻的呼吸聲,見他已經闔眼睡去了,凝視片刻他那張肖似父親的小臉,低頭輕輕親了下他的額頭,起身穿了鞋,拿了桌上的燭火,躡手躡腳地開門。

  她低頭跨出了門檻。一隻手執著燭台,另隻手帶過門,剛剛轉身,整個人忽然僵住了,手上的那盞燭台也噗地一聲掉落在地,燭火閃亮了幾下,熄滅了。

  簷廊外,白雪還在無聲無息地飄灑,微弱的雪光中,她看到她的麵前佇立了一個男人。看不清他的模樣,不過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但那種最熟悉不過的感覺,卻永遠不會欺騙她。

  “柔兒,是我。”

  那個闊別了兩年之久的人,他摘下了頭頂的雪笠,用這個世界上她能聽得到的最溫柔的語調,對著她這樣說道。

  她一語不發,踩過那盞燭台,撲到了他的懷裏。

  他的胸膛又濕又冷,她卻渾然不覺,在他有力的懷抱之中,抬手觸摸過他的臉頰,然後仰起臉,用壓抑的戰栗聲音,不停重複地叫著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喚之中,已然潸潸淚下。

  一次次擁抱,一遍遍親吻,一聲聲低喚。當兩人終於能夠分開了,她牽著他的手,重新秉燭,依次去看已經入睡的三個孩子。

  孩子就像一個個的天使,夢中的睡容安靜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燭火裏貪婪地睜著眼,毫不吝嗇地表露他滿腔的驚訝和歡喜,甚至恨不得把一個個都吵醒好讓他們現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兒,仰賢從在你肚裏開始到現在,我就沒有對他盡過半分父親的責任。他心裏,會疏遠我吧?”

  三個孩子中,他在長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視著他的臉蛋,聲音裏,帶了一種不安和愧疚。

  善水壓下心中的驕傲和隨之湧出的淡淡傷感,對他微笑道:“就在剛剛睡著前,他還向我問過你呢。所以明天一早,隻要你像我對他應許過無數遍地那樣,讓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會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