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8      字數:2958
  剛才車外那男子的話,一字一句都入了她的耳。她甚至能想象他說話時的那種神態。

  無緣。隻能用這兩字來為從前畫一個句號了。

  薛大喝了馬繼續往前,行了段路,善水終於忍不住,也不管身邊還有文氏在,回頭推開後壁窗格,從道縫裏看了出去。見路邊街口立著的那道瘦青身影越來越小,直至被吞沒在一片霾暗的暮色之中,再不可見。

  八月十五中秋日,也是薛家過嫁妝的日子。一早薛家便熱鬧起來。到了吉時,二人執“吉慶有餘”征兆標誌引導在前,以內務賜下的重六十兩的金如意為頭抬,隨後跟著同樣上賜的王府世子妃朝衣朝冠,再跟後薛家所陪的首飾衣物箱櫃,加上前次王府抬來的大定之禮原封送回,紅妝隊伍綿延達數裏之長,從春暉門到開化門,一路吸引了無數的圍觀與稱羨。

  王府的大門長年少開,來往都走角門。今日油漆一新,大開迎了女家紅妝。高牆裏屋宇粉新,牆廊藻繪,裏外喜慶一片。

  正是花月佳期,薛家的這一個中秋之夜,卻注定過得不一樣。不論是從前,還是往後,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闔家團圓,卻又似喜似悲的中秋夜了。

  薛家人在後園之中擺了筵席。善水不會喝酒,往常三兩杯必倒,今夜卻連番向父母兄長勸酒,幾輪下來,雙腮粉酡,難得竟未醉倒。直到要站起再敬薛笠,腳下一軟,被身畔坐著的薛英一把扶住,這才沒栽倒在地。

  筵席草草而散,善水被扶著回了屋子,也未梳洗,躺下便閉目睡了過去。一覺無夢,醒來也不知何時,隻覺口渴難耐,驚覺白筠竟還坐於身側等著伺候。扶額而起,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壺的水,人也清醒了,這才曉得已過三更。

  白筠起身要服侍她,笑道:“明日大喜,我幫姑娘拆妝換衣,姑娘再歇著吧。養好了精神才能美美地上轎。”

  善水望向窗口凝神片刻,道:“我先去書房看下。”

  白筠隻得替她加了件外衫,打盞氣死風燈,陪著往薛笠的書房裏去。

  明月高懸於深藍穹頂,清輝寂寂。畫堂東牆之畔的金桂搖曳飄香,耳畔有不知何家仍舊未斷的絲竹清韻嫋嫋隨了夜風而來。

  善水踏著曲折的回廊往薛笠書房無聲而去。遠遠便見窗格裏漫出昏黃火光。悄悄靠得近了些,透過微敞軒窗縫隙,看見裏頭父親正坐在他慣常的書案之後,母親站他身側,一手執了調羹,笑著彎腰往他嘴裏送什麽宵夜,父親張嘴吃了下去,順勢便握住她另隻手,將她帶到自己膝上坐了抱住。

  說起來,薛笠不過四十許,文氏也才三十七八。且薛笠儒雅俊秀,文氏容貌出眾,更是一對佳偶。她也知道他倆琴瑟和鳴。所以父親雖是文人,卻沒有文人慣有的風流毛病,身邊從無花花草草。但這麽多年,善水還是頭一次看到他倆這麽親昵……大概以為夜半無人,這才沒了白日在人前端出的那種正經架子。

  善水看得心中暖暖。

  本也沒什麽事,剛才隻是憑直覺覺得父親還在書房。明天自己就要出嫁了,所以想過來最後再陪他一下而已。現在見到他與文氏正繾綣溫柔,哪裏還會闖進去打擾?悄悄後退了一步,不想等在廊子下的白筠腳下大約踩了塊石子,發出哢嗒聲響,萬籟俱寂之時便十分惹耳。書房裏頭的兩人頓時被驚動,文氏已經飛快從丈夫腿上起身,薛笠望向窗口,道:“誰?”

  善水見被發現了,隻好應了一聲,這才推門而入。見文氏臉頰之上還染了絲紅暈,大約是不好意思,知道這個娘臉皮薄,裝作剛到的樣子,笑道:“女兒剛一覺醒來睡不著了,就想到爹的書房裏尋本閑書看下。提了燈籠還瞧不清路,在廊子下一腳踩了塊石頭,倒是驚到爹娘了。你倆怎的這晚還不回房?”

  薛笠今夜,心中三分歡喜,七分惆悵,哪裏還有睡意?家宴草草散後,便又躲入書房。文氏等到半夜未見他回,便送了碗宵夜來,這才有了剛才一幕。

  薛笠看一眼妻子,嗬嗬笑道:“你明日要出嫁。爹娘心裏高興,睡不著。”

  善水點頭,也笑道:“那我先走了。爹娘也早些去歇息,明日才有精神。”說罷轉身而去。到了門口之時,卻聽身後父親叫了聲自己小名,站住腳步回頭,見他麵上方才的笑意已經不見,道:“柔兒,你既來了,爹正好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善水轉身到他跟前道:“爹有話就說,女兒在聽。”

  薛笠凝視她片刻,終於說道:“柔兒,你要出嫁,你娘之前必定對你叮囑過許多為婦之道,她說的自然沒錯,你要牢牢記在心上,身體力行。隻爹也有話說,你要聽好。三從四德,以夫為天,此固然女子美性也。隻現在你要嫁的去處不是尋常人家,而是天家。從來這世上越富貴的地界兒,裏頭的彎彎道道就越多。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你是我的女兒,我不願意你受一點委屈。隻現在既然要親手把你送進這樣的地方,臨行前爹唯一能贈的話就是要你事事先為自個兒留三分。麵上裏外的功夫自然要做到,心中卻更要有一杆秤。你的丈夫他若敬你愛你,你當回他十倍百倍。他若心中無你,你更要愛惜自己千倍萬倍。因這世上榮華富貴都是空,唯獨父母所賜的身體發膚隨你終老是你自有。你若不去愛惜,誰會比你更去愛惜?”

  文氏方才麵上的淡淡霞暈早已消去,此刻隨了丈夫的話,已是漸漸泫然。

  善水沒想到父親竟會有這樣一番臨別贈言,心潮起伏,跪了下去道:“爹的話,女兒字字記在心中,定不會忘。”

  薛笠麵上這才略微露出絲笑,點頭道:“爹看你自小便心性豁達,比起你的兄長,我倒更放心你。牢記父母教訓,從此學為人婦。旁人雲女兒如水,潑出不回。你卻永遠是我薛笠之女。爹的話說完了,你起來吧。”

  善水眼眶發熱,並不壓抑情感,任由熱淚順了白玉般的麵頰兒流下,朝父母鄭重磕了三個頭,這才擦去淚水,笑道:“爹,娘,咱們這有條老規矩,女兒出嫁被兄長背上轎前,定要在父母麵前跪拜流淚,以表感念親恩。女兒此刻先流了這不舍之淚。等到明日哥哥背我出門之前,我隻辭拜雙親,卻不流淚。爹是當世大儒,人人敬仰。您的女兒自然也要活得非同一般。女兒要笑著出嫁,往後更要笑著過好每一天,好叫爹娘得知放心。”

  “好,好!”薛笠大笑而起,扶了善水起身,讚道:“這才是我薛家的女兒。爹就要看你笑過每一天!”

  次日十六,豔陽高照,薛家嫁女正是這一日。

  其實整個白天的上午,做為即將熱騰騰要出爐的永定王世子妃,善水基本還是很空閑的。昨晚因為睡得遲,她甚至困到了日曬三竿才起身。因為王府迎娶的大轎要到晚上才來,一個漫長的下午,足夠她梳洗打扮準備上轎了。

  善水草草洗漱過後,吃了兩塊鬆糕,還想再吃,卻被匆匆趕來的乳母林氏給攔了。皇帝不急太監急,她現在比善水還要急。頓腳道:“我的姑娘誒,哪有新娘子今天還吃這麽多的。有些謹慎的人家,把新娘子餓一天送進洞房也有的。好在咱們路不遠,這才叫你吃點。夫人正在外頭忙著見客,剛還叮囑我催著你點。你趕緊的去梳洗打扮,喜娘都等得叫喚不停了。”

  善水咽下嘴裏最後一口糕,這才被林氏押著過去先洗澡。

  善水平日沐浴之時,不喜有人在近側。今天也是一樣。自己脫淨跨入大澡桶子中,拿了自己慣用的鵝胰香麵細細地洗著長發與身子。

  這香麵裏的鵝油滋潤肌膚,更加了青木香、甘鬆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種香料,氣味芬芳宜人。善水洗過,又入另一淨水浴桶中再清一遍,出來時低頭擦拭頭發身子時,見肌膚瑩白滑潤,便如上好美玉。穿上了特意準備的大紅內裏褻衣和中衣,這才叫人進來伺候。

  世子妃的大婚吉服與頭冠配飾昨天便由內務府送了過來。幾個等著給新娘梳妝的婦人見正主終於來了,七手八腳將她按在了椅子上,擦頭發的擦頭發,上妝的上妝。善水閉上眼睛任一陣塗抹粉刷。等聽到臉好了,照下鏡子,隻看見裏頭一張白麵一張紅唇兩坨胭脂,自己都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