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寶堂弟子前往聖跡那天，小枝也放了個假。

  她掐算好時間，等弟子們差不多到地方了，才入夢找尋禮寶。

  夢中，看不出道標的東西南北。一路從深空當中走過去，周圍的顏色越來越淡，輪廓也越來越不清晰，就好像一張浸過水的寫意畫。

  小枝找到禮寶，眼前景象不斷閃爍重疊，過了好久才適應他的視角。

  他在一個沒有光的地方，漫無目的地走動。

  小枝又等了會兒，發現不是沒有光，而是她看不見光。禮寶的視角實在是太難形容了，好像有太多顏色重疊在一起，導致模模糊糊，離奇怪誕。

  她凝聚神念，用力去看，周圍的輪廓這才清晰一點。

  禮寶所在的地方，似乎並不是某個封閉的聖跡，也不是聖王陵墓，而是一座城池。

  城中有來來往往人，小枝雖然看不清他們的樣子，但是能感覺的到，他們身上強大的氣息。她通過城中結構辨別年代，卻發現此處建築與歸藏城很像。

  禮寶一路往前走，沒有停步。小枝可以感覺得到他心中的想法，似乎是要前往城外。

  她觀察周圍環境，發現隻是建築風格與歸藏城像而已，整體構造完全不同。

  漸漸的，她適應了禮寶的視角，看得越來越清晰。

  這是個非常開闊的城池，城中繁榮無比，來往之人的衣著古典精細，麵容異常美麗，不似凡間之人，但仔細感覺卻是沒有修為的。

  禮寶一路走來，所有人都像沒看見他似的，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情。

  ‘不能驚動夢中人。’

  小枝忽然聽見禮寶的心聲，卻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不能驚動夢中人？

  她回憶來時模糊重疊的畫麵，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夢中夢。禮寶進了一個夢境，而她再進入到進入了夢境裏的禮寶的夢境……

  可禮寶不是去修繕聖跡的嗎，神山怎麽會把他們送進到夢裏？

  這是誰的夢？

  小枝環顧四周，總覺得這地方與一般人的夢境不同。大部分人的夢都是混亂的、不合常理的，而且視角偏窄，不會有細節清晰的東西出現。

  但眼前的城池非常龐大，城外樹木也栩栩如生，每一片樹葉的紋路都與眾不同，不像夢境而像實景。

  禮寶一路往城外走，很快進入一片大澤。湛藍的湖水看不到邊，不少樹木長進水中，根須連成一片，就好像在湖水裏又長了一片森林。

  小枝不知道禮寶此行目的，所以根本無從影響他的決定。

  禮寶環湖而行，繞了一圈又一圈，終於發現一條隱秘的林間小徑。

  他從小徑中走進去。這裏已經完全沒了人煙，周圍越走越是靜謐，偶爾一兩聲鳥叫，讓人心驚膽戰。

  “噓！”禮寶豎起手指，似乎想讓鳥兒們靜下來，“別吵！我要聽聲音！”

  小枝笑了笑，人在夢裏，常常做出無意識的奇怪舉動。

  禮寶將手放在耳邊，側耳聽了聽。小枝從他的感官中，聽見一聲微弱又清晰的哭叫。

  “哇哇——”

  是孩子的哭聲。

  剛才還信步遊庭般走動的禮寶，瞬間就變了臉色。

  他驚懼道：“糟了，怎麽都這麽大了。”

  他飛快地跑過去，途中景物飛逝。

  小枝感覺到一陣措手不及的地形起伏。禮寶好像從什麽地方滑了下去，然後進入一片穀地。穀地光禿禿的，沒有草木生長，中間有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

  這個孩子讓小枝也變了臉色。

  因為他是蛇尾人身的。

  禮寶看見孩子就立即止步了，他從懷中取出功德淨瓶，然後將金色液體傾倒在孩子身上。

  “哇哇——”

  孩子的哭喊聲漸漸變小，眼睛也漸漸閉上，最近像沉入夢鄉一般，不再出聲了。又過了會兒，孩子的身影漸漸淡化消失。

  禮寶鬆了口氣，收取淨瓶。

  小枝麵前的畫麵劇烈晃動，禮寶猛然回首，看向城中，那些儀態不凡、彬彬有禮的城中人，此時都像惡鬼般撲向城牆，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湧來。

  禮寶拔腿就跑，但是城中人一離開城池就化作枯骨，也根本追不上他。

  禮寶還是有些驚魂未定，自言自語道：“怎麽不放我出去，還有誰沒弄好嗎？”

  小枝又把他的話琢磨了一下。

  看來被神山送進夢裏的不止一個人，其他負責修繕的弟子，也都是入夢用淨瓶修複聖意的。

  而且隻有他們全部完成修繕，才能從夢中出來。

  “這……”小枝突然想明白了，“這不是一個人的夢，而是無數人的夢。”

  這是“一個”夢。

  但它是個由無數人共同夢見的夢。

  所以，城中細節才如此清晰生動，甚至每一片葉子都有不同的紋路。

  所以，打破一個人的夢境後，禮寶視角中的其他所有人都會變樣。

  所以，隻有當所有多寶堂弟子完成修繕，打破所有人的夢境之後，才能一起從大夢中出來。

  問題是，為什麽會形成這種無數人共同夢見的“夢”？

  小枝正想著，麵前景象忽然碎裂，看來是夢境結束了。她連忙收回道標，從禮寶的夢中出來，避免被神山發現。

  小枝回神後，立即收拾行囊，本想直接離開多寶堂。但轉念一想，以後也許用得著這個身份，直接逃跑略有些可惜。

  於是她找善財長老聊了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她發現失散多年的父母蹤跡，想去找找。善財心生憐憫，也同意了，還賜了她不少法寶錢財。

  “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且勉強收下。這幾個月考校下來，我也能看出你是個勤勉認真的孩子，找到父母後，就回來跟我學聚寶大法吧。”

  小枝接過東西，哭得更厲害了：“我一定會回來的！”

  一定要有機會回來啊！！

  小枝含淚離開這富貴之地，直奔貧困海區連山城而去。

  沿途她給杜忘川去信，將夢中所見告訴他，讓他問問許由，禮寶他們修的聖跡是什麽情況。

  到南海沿岸，小枝本想飛回連山城，但是她眼角忽然瞟到一艘大船，船上有連山城的標誌。

  連山城標誌就是一個“連”字，詩聖親筆的草體，末梢分叉，有點像樹枝。

  這艘船比旁邊那些貨船都大，造型簡練利落，布滿了陣法、禁製，如同一座小小的海上堡壘。

  小枝感動道：“這都是我含辛茹苦賺來的錢啊。”

  於是她搓搓手，上了船。

  “船票十萬靈石。”舵手對她說道。

  ……

  小枝又給杜忘川去了封信，問為什麽咱家船票這麽貴。

  小枝以為是楚臣想了賺錢的新招，卻不料杜忘川的回答更加真實。

  “我們城沒有這麽大的船。”

  小枝又看了看船上的標誌，確實是連山城標誌沒錯。

  “船票為什麽這麽貴？”她直接問舵手。

  舵手輕蔑一笑：“貴？聖城有多少寶貝，你心裏沒數嗎？”

  呃……

  連山城有多少負債，小枝心裏還是有數的。

  “快讓開！”後麵一個修道者推開小枝，扔出一袋靈石，接過票走進船艙，臨走前還不忘嘲諷，“十萬靈石，可以去聖城中隨便撿寶貝，你說值不值？”

  連山城撞岸後，聲名大噪。

  大部分人也不知道它叫連山城，都管它叫“聖城”。謠傳這座聖城本來和歸藏聖城一樣，是天上掛著的，後來掉進海裏了，不小心撞岸。城中有無數寶物，都沉在水下，隨波逐流，等著有緣人來撿。

  南鎮這麽亂，誰不想弄點厲害的法寶？

  於是許多人下海找聖城遺跡。

  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不過，有人看見了其中的機遇，弄了條大船，精心構建出假的“尋寶路線”，帶領修道者“探索秘境”，賺取船票錢。

  這個“秘境”當然也是假的，裏麵隻有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可法寶有緣者居之，自己沒找到也不能怪別人。假造秘境的人，隻要在每趟行程中，安排幾個托，就能瞞天過海。

  剛才嘲諷小枝的那個人，就是船長安排的托。

  許多人被他一說，頭腦一熱，就砸錢去尋寶了。

  小枝沒有錢，當然也不怕頭腦一熱。

  她覺得很奇怪，這假冒連山城的人是何來路，怎麽對連山城標誌都這麽了解？

  “能不能這樣……”小枝跟舵手商量道，“我現在沒錢，但是尋完寶回來，肯定就有錢了。等回來的時候，再付船票錢吧。”

  這話一出，不僅舵手驚了，連後麵幾個排隊等候的修道者也驚了，他們紛紛道：

  “我也等回來再付吧。”

  “是啊，萬一我運氣不好，什麽都沒撈著呢？”

  舵手對小枝怒目而視：“小孩子一邊去，這錢是用來買通城中管事的，讓大家進城的，怎麽可能等出來再付？”

  買通城中管事？？

  “好吧。”小枝慢吞吞地掏了袋靈石出來，“給我張船票。”

  她倒要看看這錢花去哪兒了。

  舵手接過儲物袋一看，臉色驟變，笑得堆出了褶子：“原來是多寶堂弟子，失敬失敬！請，往裏邊走，有間上等房還空著呢！”

  後麵幾個修道者也露出震驚之色。多寶堂弟子各個都是巨富豪強，沒想到這女孩兒衣著樸素，看起來不起眼，竟然隨手就能拿出十萬靈石，這大概就是低調吧。

  小枝的儲物袋是多寶堂的，善財長老也給了她不少東西。但她掏的這十萬靈石，是陸長光煉的假靈石。

  隻有沒人拿它修煉，肯定不出真偽。

  小枝進了上等房，享受著房中純淨的靈氣，心中越發好奇幕後黑手身份。

  別的不說，這艘船看起來還是排麵很足的。

  她以貴賓身份，四處轉了幾圈，跟船上的舵手們搭話，使他們放鬆戒備，再悄悄種下道標。入夢後，小枝也了解到了這艘船的內情。

  在幕後操縱的船長，隱藏得很深。那人提供船、假航線、假遺跡，但是從來不露麵，隻有在取靈石時，才會派個老仆來。

  “要是能把那人之前賺的收回來，連山城就富裕了。”小枝歎道。

  等了幾天，湊夠人之後，大船終於揚帆起航，去往南海深處。

  這時候，小枝正好收到杜忘川的信。

  信上說，夜島派人去調查假連山城的事情了，有消息會立即告訴她。信末還附了許由的一行字。

  “夢中修繕一事，我已有些猜想，希望能與城主麵談。”

  “還真喜歡賣關子……”小枝收好信，開始觀察這條船的航線。

  航線曲折，總體上是一路南行的，隻不過沒有連山城那麽深，不到海國地界就停下了。這附近荒涼偏僻，靈氣稀薄，海麵上沒有島嶼，隻有一望無際的水波。

  “大家從這裏入水吧。”舵手將船客們聚集在一起，向他們說明道，“此行艱險，請大家切勿隨意行動，一定要聽指揮！”

  小枝跟著他們入海，一路下潛，千丈之後開始感覺到有壓力。舵手們為修道者保駕護航，還給修為較低的人提供保命符籙，服務很對得起十萬靈石的船票費。

  “馬上就要到地方了！”舵手提醒道。

  下方隱隱有龐大的黑色輪廓，一座古城半沉在海底。小枝用定無觀看去，發現這座城池真的與連山城很像，不過隻是像在外表，裏麵構造還是不同。看來假造聖跡的人，對連山城也沒有那麽了解。

  不過那人很聰明，城中構造都用水草、地形掩蓋了，讓人看不分明。

  修道者們見秘境在前，非常激動，但都謹慎地站住沒動，因為他們感覺到城中有一股可怕的化神期威壓。

  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城中飛出來，到了舵手麵前，聲音低啞嘲哳：“又來了？”

  這人就是給幕後黑手跑腿的老仆，他滿臉是斑，老得看不出年齡。

  “是，請您通融通融，讓我們進城吧。這是路費，您看？”舵手諂媚一笑，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老翁冷哼一聲，在場所有人被他威壓一震，紛紛低下頭去，但心裏又多了幾分對連山城秘寶的期待。

  “這是最後一次。”老翁收下靈石，讓開道路。

  他的話又讓修道者們多了幾分欣喜——聖城最後一次開放，幸好他們趕上了！這十萬靈石不虧！

  “話先說在前麵……”老翁怪異一笑，“我隻是放你們進去而已，可不能保證你們在城裏的安全。”

  “這是自然！”舵手連連應道，“多謝您老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馬上出來，絕不久留！”

  在小枝看來，他們此處又為假秘境鋪墊了一遍。老翁的意思是，他是背著城主放人進去的，城中可能有危險，死了不能怪他。

  看來幕後之人不僅想賺十萬靈石，還想賺這些冤大頭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