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

  羅正德收好胰島素注射筆，他在沒有街燈的黑暗處站了半分鍾，好讓進入身體的人工胰島素發揮效果，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他不但需要清醒敏銳的頭腦，也需要隨時可以飛奔的體力。

  餐廳內部空間不大，裝飾得卻頗為溫馨，沒有窗簾的窗戶是現代簡約風格的，要是在陽光明媚的午後，整間屋子肯定洋溢了陽光的溫暖和食物的飄香。

  大約是藥物開始發揮效果了，羅正德覺得周身變得輕鬆而愜意，餐廳正中的壁爐正紅彤彤的跳躍著火光，空氣裏飄來蕩去的是木材燃燒發出的焦香，烤肉的香味，炸洋蔥的陣陣香甜，依稀還能嗅到上等哥倫比亞咖啡那誘人的濃烈氣息。

  這兒看起來是典型的瑞士STUBLI，也就是家庭經營的傳統風味餐館，靠著壁爐旁是兩張圓形的stammntish，這在瑞士或者德國都被稱為“保留座位”，使用者都是每天光顧的常客，他們往往叫上幾大杯黑麥啤酒，再來上一大份豬手，肉排或者店家自製的上好奶酪，在喝酒聊天中度過大半天時光。

  羅正的嗅著食物的香味，眼睛卻在像鷹一般掃視周圍過後，迅速落在了靠牆邊的一處座位上。按說，那裏離著壁爐很遠，照明的光線也比較黯淡，但座位身後是厚厚的水泥牆壁，前麵和四周都視野開闊，任何走進餐廳的人，都無法逃過那個正在享受餐前酒的男人的眼睛。盡管這雙眼睛戴著老式的，足有酒瓶底那麽厚的圓形連框眼鏡，眼鏡後麵的腦袋有些謝頂，周圍一圈顯眼的紅色頭發，不合身的灰色西服多少有點滑稽，從形象上，幾乎所有人都會將沃爾夫岡哈特曼當做無害的，甚至有些可憐的中老年男人。

  什麽也沒說，甚至連打招呼的意思都沒有，羅正德徑直走過去，輕鬆隨意地坐在哈特曼對麵，然後在那雙厚酒瓶底眼鏡的注視下，從擺好的盤子裏抓起烤成金黃色的土豆，蘸著奶油醬汁幾口就送進了肚子裏。

  “土豆不錯，確實是瑞士最好吃的，這份手藝，就是在日內瓦的頂級餐廳裏，現在也很少能見到了。”

  羅正德邊吃邊評論著食物的好壞，似乎自己就是個跑遍全球，倒出品嚐美食的老饕。

  吃完手中的土豆，他又用空餐叉挑起新鮮的洋蔥薩拉丟進嘴裏，滿意的咀嚼之後，還不忘給自己倒了杯色澤淺黃的德國萊茵產區晚收雷司令甜白葡萄酒。

  “酒也不錯，可惜，年份差了點，好在口感正宗，用來當餐前開胃酒是很適合的。”

  羅正德砸了砸嘴巴，舉起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氣全都倒進了肚子裏。

  “親愛的羅，以你的糖尿病情況來說，嗯，你的家庭醫生若是看見你這樣吃東西，大概會馬上暈倒的。”

  終於，那雙酒瓶底眼睛後麵的腦袋露出笑容，用不帶任何口音的英語說。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不過，要是你經曆我這樣糟糕的一天之後，嗯，特別是在日內瓦高級花店走廊下，被一個穿著褐色風衣的家夥，不分青紅皂白的突然打上幾槍，你大概肚子也會很餓的。”

  羅正德放下杯子，邊看餐桌旁手工花體書寫的古老餐單，邊用一副很輕鬆的口吻回答。

  “用刀的死在刀下，使劍的倒在劍下，幹我們這行的，難道這些不是很正常嗎？”

  “而且，考慮到我就要正式退休了，大概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後，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沃爾夫岡哈特曼這個人了，嗯，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更加為自己的利益考慮。”

  厚眼鏡反射著遠處壁爐的火焰，發出一種類似暗紅和橘黃色摻雜的光線，顯得有幾分詭異。

  “而且，我也很有必要讓美國人知道，這份作品是多麽具有吸引力，哦，親愛的羅，你沒有少參加蘇富比的拍賣會，當然，當然，我記起來了，你曾經還在拍賣會上做了點小手腳，以很低的價格從日本人手中買回你們的敦煌國寶，對吧，哈哈，你知道的，參加拍賣的人越多，價格就會越好。”

  說道這裏，小眼睛眯成一條縫，讓人想起精明的倫敦會計師。

  “是的，能夠退休當然是值得祝賀的，但是，但是，如果您的那些匿名銀行賬戶若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凍結上幾個，那，那，您大概以後隻能去某個廉價商品店買沃爾瑪的到期食品罐頭嘍”

  羅正德也在笑，很開心，很輕鬆。

  周圍幾個食客吃得差不多了，整個餐廳裏的人都沒有看出，一場無形的較量正在兩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大叔之間展開。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是很容易死的，別說老朋友沒有事先警告你”

  酒瓶底搖搖頭，很不甘心地取出一部小屏幕手機，將它擺在餐桌正中，又輕輕按下播放按鈕。

  “考慮到我們的朋友關係，我可以給你展示展示這份作品”

  羅正德點點頭，從衣兜中取出副厚重難看的眼鏡戴上，視線慢慢轉向屏幕。

  “上年紀了，不戴老花鏡，什麽都看不清。”

  “啊，我的烤鱒魚來了，你慢慢看吧”

  酒瓶底不再理會羅正德，因為他看見那個圍著蕾絲邊裙的胖女人，也就是這家餐廳的女主人正帶著副不耐煩的神情，端著銀色餐盤走過來。

  “謝謝，廚師的手藝真不錯，很好，我吃得挺滿意”

  哈特曼掃了一眼上菜的胖廚娘，他聞到了烤鱒魚的香氣，也嗅到了另一種冷冷的氣息。

  隻是，已經有點晚了。

  “謝謝您的誇獎”

  羅正德聽到廚娘說話，他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正要抬頭去看，卻已經聽到耳畔傳來“哢嚓，哢嚓，哢嚓，哢嚓”的聲響。

  “不好”

  他馬上知道是哪裏不對了，廚娘的那句客氣話竟然帶上了很濃厚的俄語口音。

  對麵的哈特曼怔住了，他的那雙小眼睛迅速失去光彩，就像是大太陽下的冰淇淋，融化的幹淨，徹底，又快速。

  不多不少，四個血洞綻放在他的前額，嘴巴，胸口和脖子上。

  下一秒，第五個血洞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同樣出現在羅正德身體某處，按照俄羅斯聯邦安全局海外行動處的訓練，很可能也是額頭正中。

  但是，羅正德不屬於那百分之九十九，相反，這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中國大叔要做那孤單的百分之一。

  搶過桌子上的餐盤，猛地循著轉了消音器手槍的方位用力擲出，然後矮下身，突然衝到了左手邊櫃台旁邊。

  “哢嚓，哢嚓”

  又是兩聲發悶的機械運動聲，俄羅斯特工裝備的武器質量優秀，周圍吃飯的人竟然都沒有反應，還在低頭注目於自己手中的食物。

  彈頭全部衝進櫃台旁邊那具碩大的，已有上百年曆史的金屬啤酒桶，黑色的，帶著濃鬱香氣的大麥啤酒流淌到地板上。

  羅正德已經就勢衝進了櫃台後的小房間內，這是他在落座瞬間就看好的幾條隱蔽通道之一。

  胖胖的俄羅斯女特工有些氣急敗壞，她在車臣，在中亞，在迪拜，在歐洲的很多城市都執行過任務，但從來沒有遇到能在自己槍口下脫逃的目標人物。

  她身體雖然肥胖，但行動步伐卻很敏捷，隻是一閃身功夫已經逼近了櫃台後的小房間。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小房間中迎麵飛出個枕頭，剛剛側身閃避過去，卻又冷不防與一具真人般大小的玩具泰迪熊四目相對。

  “哢嚓，哢嚓，哢嚓”

  又是幾聲槍響，子彈全都鑽進了泰迪熊填充了各種膨脹材料的身體裏。

  “見鬼”

  她用俄語罵出聲，舉槍再次扣動扳機。

  這次，沒有子彈射出，她已經打空了彈匣裏的全部彈藥。

  冷不防，泰迪熊整個壓倒在她的身上，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剛猛，以至於半個人高的實木櫃台也被帶到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轟隆”聲。

  食客們反應過來，好奇的目光一起注視過來。

  羅正德從玩具熊後麵探出手，剛才三顆子彈差點穿過熊的身體，稍微改變方向，一起飛到了後麵屋子裏，要不是他側著身隱蔽在後麵，這會兒已被擊中了。

  羅正德右手像鐵鉗般扼住俄羅斯女特工的脖頸，左手順勢奪下手槍，然後調轉方向，將厚實的槍柄當做錘子，猛地敲在對方額頭上。

  他的力氣用的很足，隻一下就弄裂了槍柄，但也讓對方顱骨骨折，順著縫隙噴出鮮紅的血液和濃白色腦漿。

  還沒等羅正德喘口氣，整個餐廳同時漆黑一片，連那架火紅的壁爐也失去了跳躍的火焰。

  原來，那不是真的壁爐，隻是個可以發出味道，顯示火焰模樣的電暖爐。

  “媽的”

  羅正德下意識地撲倒在地上，他已經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了。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無數沉悶的響聲彌漫了本來充滿食物香氣的餐廳，那些食客還不知道怎麽回事，便紛紛倒在大隊俄羅斯行動特工的槍口下。

  十幾個穿著黑色連身護具，頭戴萬聖節麵具的大漢正從餐廳前後門同時衝進來，邊向著沒有倒地的人開槍，邊仔細搜索沃爾夫岡哈特曼的餐桌，將還在播放視頻畫麵的手機，已及前東德情報販子的屍體整個扛起，如同旋風般橫掃餐廳。

  “糟糕”

  羅正德看到至少三個人向著這邊過來，自己手中除了沒有子彈的手槍之外，什麽都沒有。

  他想跑，但全部出口都被俄羅斯人包圍住，甚至連大的落地窗旁都站在手持半自動霰彈槍的家夥。

  “轟”

  地動山搖，似乎火山在身旁爆發，羅正德抬頭望去，他看到右側牆壁坍塌下一大片，掛著的裝飾油畫也掉落在碎裂的磚頭裏。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半邊牆壁整個坍塌，遠處大橋上的璀璨燈火一齊照射進漆黑的餐廳內。

  一輛車頭整個撞扁的沃爾沃轎車迅速從縫隙中倒退出去，還沒等三個逼近羅正德的俄國特工明白是怎麽回事，莫文曦矯健的身形快如閃電般映在羅正德的眼睛裏。

  幾點寒芒閃過，三個俄羅斯人咽喉中各插著一把雪亮的餐刀，屍體倒地抽搐。

  “大叔，跑”

  莫文曦以中文提醒，用力向著羅正德招手。

  外麵停著黑色的寶馬電動摩托賽車，還沒等羅正德完全抓穩，車子已經微微顫動，發出“嗡”地一聲響，閃過俄羅斯特工們的接應汽車，衝向了遠處的高架鋼索斜拉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