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若離枝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4494
  人未至,環佩叮咚。不過幾步路,卻讓人覺得過了許久。

  “守約,自你入仕已逾一年,你幾次避而不見,為何突然又來尋我?”門口有稍許逆光,一個女子在門口駐足,容顏雖看不清,卻生出一種若夢似幻的美,正是葉念初。

  她的話是對秦典說的,想來他表字叫守約。秦典臉上尷尬之色閃過,目光與葉念初一碰就移到別處,低頭不語。

  葉念初見他不說話,輕輕歎口氣,走上前來盈盈一拜:“小女子葉念初見過各位大人。”

  眾人才看清了眼前的女人,她穿了件素色長裙,薄施粉黛,身上並無佩飾,隻在腰間掛了對玉佩。

  她身上無一絲誇飾之氣,隻有含蓄溫潤、清新淡雅,可這種淡偏讓人覺得“驚豔”!眾人都自詡見多識廣見,直到此刻才知道什麽是驚豔。

  驚豔不是張揚外露,而是出乎意料,是種超出想象的美。

  唯一沒有驚訝的隻有秦典,麵對這溫潤女子他始終眼神閃爍:“葉姑娘,這位博古大人是我鴻臚寺的貴客,仰慕我大唐文采風流已久。今日幸得有你在此,就請獻上一曲如何?”

  葉念初也不多說,輕輕頷首,自去欄杆旁的琴台坐了。她撥了撥弦,目光灩漣而過,眾人竟都心頭雀躍,她在看我!

  那一眼似是開場白,素手清揚,朱唇輕啟,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琴聲低緩,聲音輕柔,無一絲毫哀傷,卻聞之令人動容。

  博古的漢話僅限於對話水平,對文縐縐的句子似懂非懂,可歌詞中的心痛與決絕卻能感受得到,不由得生出憐香惜玉的感覺。

  身邊的忽左道:“先是秦典讓下人報自己名號,後來這女子時不時地看他,我覺著,這歌兒八成是唱給他聽的。”

  “不過是個歌姬……”博古話沒說完,愕然看著走過來的葉念初,他在大唐也呆了很久,從未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子。

  一曲唱罷也不施禮,葉念初徑直走到秦典麵前,解下身上玉佩放在桌上,“這是五年前你送我的,今日完璧歸趙。”

  秦典臉色一變,強笑道:“你我的事改日再說,我大唐乃上邦,切莫在突厥貴使麵前失了臉麵。”

  “臉麵?你初入長安時貧寒窘迫,終日閉門苦讀。我見你辛苦,就勸你投卷於公卿門下,你卻正色責我,說大丈夫堂堂正正,寧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否則日後有何臉麵立於朝堂之上?”

  要知道唐朝科舉不僅看考試成績,還可以靠貴人推薦。考生經常把自己的詩書文章送給達官顯貴,這叫做投卷。貴人如果覺得這考生有價值,就會推薦做官,這叫做薦舉。

  所謂投卷,不過是賣身投靠;所謂薦舉,不過是拉幫結派。所有人心知肚明,於是這種潛規則當然遭到了高傲學子們的鄙視,寧可憑實力應考,也不會賣身於達官貴人。當年的秦典也曾經是驕傲的,或者說幼稚。

  博古和忽左是突厥人,不了解大唐科舉,可屋裏伺候著的下人都是見多識廣的,聽到葉念初的話不禁暗歎紅顏薄命。原本就聽說葉姑娘本是好人家出身,連年戰亂之下家道中落,最後流落到這煙花之地。身在青樓,若長得醜些還能得一個平安,可這位葉姑娘偏偏人極美、琴藝極高、才情絕倫,於是招來了無數愛慕與嫉恨。隻是這葉姑娘始終賣藝不賣身,是長安公子哥圈子裏有名的清倌人,從不對人稍假顏色。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位葉姑娘一片芳心竟然許給了秦典這種人!

  “我數次登門你都不肯相見,想必也是為了臉麵。旁人若知道你當是靠煙花女子養活,以你高傲的性子,定然會辭官而去吧?”說著說著,葉念初聲音放輕:“我自然知道你顧忌,便再不登門尋你。得知你近年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心裏隻是暗自高興,別無他求。”

  葉念初神色淡然,似乎說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而座中人既驚於她的豔色,又好奇她的心事,不由個個正襟危坐。隻有博古大兩眼直直的看著她,此刻心裏隻想著這女子是天地間靈秀所匯,定要帶回去好好疼愛憐惜。

  秦典此刻就像在鍋上煎的魚,急忙端起一杯酒,插口笑道:“區區個人臉麵哪裏比得上兩國友好?如此良宵本應詩詞唱合,縱情聲色。來來來,這杯酒請你敬給突厥貴使。”

  “其實,我這等煙花女子,斷就斷了罷。隻要你好,我怎樣都可以。今日得知你來找我,你不知我有多欣喜。可你卻是為了這個突厥人,拿我出來獻媚!當年那個驕傲的讀書人,當年那個寒窗苦讀的年輕人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原來如此……”葉念初一聲歎息,心裏仿佛傳來碎裂的聲音。原來人是會變的,變得如同陌路,原來心也是會變的,變得滿目瘡痍。

  她傷心欲絕,卻依然笑著問博古,“你想睡我?”

  博古一楞,隨即滿臉興奮:“是、是、是!”

  “做夢!”此刻風驟起,屋外的細雨突然大了起來,房簷石階上一陣劈啪亂響。葉念初從頭上摘下一支簪子,反手向自己喉間抹去。簪子末端鋒銳無比,正是青樓女子的防身利器。

  這柔弱女子竟如此剛烈!

  在座眾人全無防備,眼睜睜看著簪子在雪白的脖頸上劃出一道殷紅的痕跡!

  一條身影迅捷無倫的掠進屋裏,一把抓住了葉念初的手腕!

  發動熾魂之力的方岩擁有遠超常人的爆發力,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成問題。方岩一把抓住葉念初的手腕,輕輕取下那柄隻傷己不傷人的簪子。

  葉念初身體一陣搖晃,緩緩倚在方岩身上。此刻她心喪欲死,心中毫無男女之防,隻是喃喃道:“為什麽救我?”

  “值得嗎?”方岩輕輕擁著這個軟弱女人,目光堅定溫柔。說起來葉念初比方岩還大上兩歲,可這寬厚的肩膀、真摯的目光讓她一陣溫暖。

  “又有什麽值不值得?我隻是累了。”說罷眼中淚水滾滾而落,積鬱已久的淚水終於決堤。葉念初把頭埋在方岩懷裏放聲痛哭,肩頭不住顫動,傷心至極。

  秦典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左搖頭歎息,連博古也生硬的開口道:“你不情願也就算了,咱也沒逼你。”

  “累了就歇會兒,看我怎麽收拾他!”方岩遠遠看著秦典,一股怒火自胸中升起。

  “多謝,不必了。”葉念初深吸一口氣掙紮著推開方岩,從他懷中離開。

  屋外驟雨初歇,落英繽紛,而那些柔弱的蓓蕾經曆了一番風雨,其後必將綻放!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當然有柔弱無助,但她也是一個堅強的女子,一息尚存就不會依附任何人。

  “花若離枝,風雨奈何?”葉念初從桌上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酒,仰麵一口幹了,擲杯於地,目視秦典,“從今往後,江湖深遠,海枯石爛,你我恩斷義絕!”

  當年的為男人忍辱負重的葉念初也已死,從此刻起她隻屬於自己!

  “好!”方岩放聲大吼,隻覺心頭一陣暢快。這女子的堅強自尊讓人欽佩,實在是不讓須眉!

  “有賊人行刺,護衛何在!”回過神來的秦典指著方岩喝道。

  與他們一起進屋的三人齊齊向前踏上一步,戒備著方岩。這三人都是自塞外來長安千裏護送的高手,每個都是萬裏挑一,而且臨敵經驗豐富,配合已久。從三人的舉手抬足,隱隱合圍的站位,方岩就知道碰上了棘手硬茬子。

  方岩仰起頭,伸手指著麵前幾人,“突厥人我殺的多了,不差你們幾個!”

  一觸即發。

  突然敲門聲輕輕響起,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幾位貴人,浮生軒招呼不周,該死該死。”她雖語道萬死,眸子裏卻是一股逼人的寒意。

  這婦人顴骨很高,鷹鼻薄唇,眼裏精光四射。她隨意走到了房屋中間,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站在動手雙方的側麵,無論誰冒然出手必然會把空門露給她,

  旁邊的幾個下人聞言齊齊跪了下去,頭都不敢抬,甚至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真是嚇得不輕。

  那婦人柔聲道:“先前便聽說樓中來了友邦使者,想不到葉姑娘的相識也在這裏,不知是來喝酒還是聽曲?”

  秦典皺了皺眉,說道:“還未請教?”

  “賤名陸青兒。”婦人滿臉堆笑:“浮生軒護衛不周,驚擾了客人,今夜之資自然我等負責,還請顧客原諒一二。”

  “我們是來玩女人的,不是來原諒的。”忽左麵無表情。

  陸青兒眼眸一轉,看著葉念初咬牙道:“這該死的賤人,居然驚擾了客人,實在是大罪!”她轉頭喊道:“來人啊!將她給我拖下去打!”

  秦典眉頭一皺,落在了陸青兒眼中,她麵色不變,又加了一句:“將這賤人給我活活打死!”

  秦典掃了一眼博古,見他麵露猶豫之色,便道:“不過是遊戲而已,何苦壞了貴客興致?不至於此,哈哈,不至於此。”

  “好叫貴客知曉,浮生軒雖小,卻也有規矩。這賤人既然入了浮生軒的籍,便是我的人,如何處置還不勞貴客費心。”陸青兒果然是個厲害人物,三言兩語製止了一場打鬥,還死死抓住了葉念初。

  “按大唐律令,入了教坊便是賤籍,葉姑娘確實是浮生軒的人。”秦典轉頭對兩個突厥人解釋道。

  秦典轉過頭,清了清喉嚨,“如果我替葉姑娘贖身,此事是不是便由我處置?”

  “道理上雖如此,可是……”陸青兒微微沉吟,又道:“葉姑娘是長安花魁,浮生軒花在她身上的銀子不知多少,這贖身的費用可是不菲啊!”這婦人在歡場中閱人無數,豈能看不出來秦典想賣突厥人一個人情,於是趁機喊價。

  “閑話少敘。依大唐律,有人出錢脫籍,你浮生軒就得應著,怎麽?以為我拿不出幾百兩銀子?”秦典的官腔不知不覺打了起來,不過是多花些銀子,隻要把兩位突厥大人伺候好了,來日不愁飛黃騰達。

  幾百兩銀子?陸青兒暗笑,長安鼎鼎大名的花魁應該是什麽身價?若是身價低了,以後那個王公大臣會來大把的扔銀子?這白麵書生看似精明,居然說出幾百兩這種可笑的數目來,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口氣裏不覺有了幾分不屑:“貴客若是能拿出三萬兩銀子,人就是你的!”

  三萬兩銀子!

  貞觀時百廢待興,銀子極為值錢,幾個銅板就夠一家賣一個月的米,一兩銀子便是普通官吏一年的俸祿,萬兩銀子可以買幾十座宅子,供尋常豪家吃用幾十輩子,一萬兩銀子就算在公侯之家也是個驚人的數目!

  之所以喊出這個價錢就是獅子大開口,讓對方知難而退。葉念初可是搖錢樹,有她在就有源源不斷的豪客上門,這人壓根就不想賣!陸青兒冷笑看著這幾人,這世上根本沒人會用三萬兩銀子來買一個歌伎,便是長安花魁也不值。

  秦典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三萬兩白銀!以他的俸祿,幾百兩銀子都要咬著牙才能拿得出來。三萬兩?要我去搶戶部的銀庫嗎?

  博古突然抽出腰間佩刀,碰的一聲砍在桌上,“我今天要領這小娘子走,誰敢攔我!”

  貞觀初年的突厥人在大唐是極為囂張的,可以說是橫行霸道。原因很簡單,實力!前幾年頡利可汗提兵二十萬進逼長安,大唐皇帝李世民不得不簽訂城下之盟,雖說名義上是歲賜,其實任何人都知道這就是保護費!

  頡利可汗知道現在大唐沒有實力發動戰爭,但他也很清楚的知道李世民是何等人物!這次派遣博古出使長安,就是要不斷挑釁,看看大唐到底能不能忍,敢不敢撕破臉開戰!

  陸青兒剛要搭話,方岩突然打斷問道,“你在浮生軒說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

  “那你聽清楚了。人我帶走,銀子一文沒有!”方岩一字一頓,說完也不管楞在當場的陸青兒,指著博古的鼻子道:“我是定北邊軍,在於都君山打敗過突利可汗,在定北城差一點殺了頡利可汗,你待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