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半塊麵餅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4002
  貞觀二年臘月初,頡利可汗親率鐵騎三萬襲定北,蘇定方統兵千餘當之。

  定北城不過十裏,丁不過萬餘,頡利遂四門猛攻,大張旗鼓於北,實屯精兵於南。卯正,頡利舉兵大出,欲一鼓而下。方岩節兵二百,幸器械齊備,所部皆驍勇死戰,突厥竟不能克。

  府兵以寡敵眾,弓矢漸盡,方岩親冒矢石,身備數創,奮戰不已。有軍醫名桑楚榆者,率民壯城頭赴死,眾皆感奮。兩軍激戰自卯至午,餘屍幾與城齊,定北死者七八,餘者皆傷。其時謝江臨率部二百援之,士氣稍振。

  突厥苦戰不克、稍怯,頡利遂行軍法盡斬陣前,舉黑旗屠城。突厥五百精銳號不死,素有無敵之名,亡命來攻,勢如破竹。守軍死戰矣不可當,傷亡殆盡,桑楚榆以火焚身,引城頭火起,不死軍團盡滅。

  城門即破,複巷戰,頡利入城。蘇定方縱火焚城,伏擊可汗。

  頡利遂奔逃,蘇雖亡命擊之,終敵眾我寡,功虧一簣。

  後幽州馮天青援,蘇定方十餘人僥幸得免。

  是役,突厥一日破城,兩萬鐵騎焚於烈火。定北千餘府兵全數殉國,萬餘百姓罹難,蘇定方自縛進長安。

  大唐河東道自此無戰事。

  ……

  ……

  方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

  起先他是被打掃戰場的突厥兵用長矛戳醒的,意外的是突厥兵並未補上一矛將其殺死,而是原地大呼起來。

  模模糊糊中一人走到近前蹲下身來,正是阿蘇藍。被敵人在戰場上亂拳打暈是極大的恥辱,洗清恥辱唯一的辦法的就是鮮血!

  阿蘇藍用刀尖挑起了方岩下巴,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慶幸:“終於找到你了。”

  方岩是常年和突厥人打交道的斥候,自然聽得懂突厥話,此時他自知必死,隻希望阿蘇藍能給個痛快。

  “住手!”

  方岩艱難的轉動視線,見是那個老牧民在出聲喝止。老牧民似乎很篤定阿蘇藍會聽他的話,喊了一聲就轉過身去,與身邊的頡利可汗說了些什麽。

  頡利可汗點了點頭,對阿蘇藍道:“這是個不錯的戰士,送過去吧。”

  阿蘇藍悻悻的收起了刀,盯著方岩雙眼一字一頓:“記住,你隻能死在我手裏!”

  敵酋就在近前,方岩掙紮著想起身衝過去拚命,隻是已經虛弱到了極點,絲毫動彈不得。這時突然後腦一痛,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

  ……

  鉛灰色的天空壓在頭上,北風直刺骨髓,風雪越發大了。

  腳陷在深深的雪層裏咯吱直響,定北的三百戰俘被繩索栓住,頂著風蹣跚而行。近一個多月來始終向北走,於都斤山脈早就被拋在了身後,這裏是生命的禁區,凍土荒原。

  戰俘中以百姓居多,都是抄著家夥上過城頭的,能活下來的沒一個軟蛋。突厥人沒有善待俘虜的習慣,重傷老弱的都被當場斬殺,靑壯留下來做奴隸。

  奴隸與牲口一樣都是戰利品,在突厥人眼裏甚至還不如牲口,起碼牲口死了還會心疼,奴隸死了連埋都不埋。

  戰俘起初是五百餘人,現在死的隻剩不足三百。負責押解的突厥人不曾故意虐殺,隻是一路缺衣少食,不斷有人在凍餓下支持不住,倒斃路旁。每當這時便會有突厥人策馬而出,拿長槍戳上幾下,確認死透了以後解開繩索、拋下死屍。

  活著的人往往會一擁而上,從死人身上扒下衣服鞋子等禦寒之物。起先突厥人還會斬殺哄搶之人,時間一長便懶得去管了,其實突厥人巴不得多死幾個唐人,他們押解的差事也輕省些。

  饑餓是突厥人有意為之,原因很簡單,餓的沒了力氣才不會反抗,否則一個百人隊如何押解五百人?休息的時候突厥人會向戰俘群中隨便扔點吃食,運氣好、力氣大的能搶到點什麽便能多活幾天,搶不到的就會越來越虛弱,最後倒斃路旁。到得後來,捆綁戰俘的繩索都鬆的不成樣子,卻沒人有力氣逃跑,所有人必須抱團才能活下去,任何人離了隊馬上會凍餓而死。

  寒冷、饑餓、內傷,再加上元初之氣幹涸,方岩是勉力支持才能跟上隊伍。

  烽火為自己擋刀的一幕在腦海裏縈繞不去。刀鋒砍剁骨肉的震顫似乎還能傳到身上,烽火的血似乎還往臉上飛濺……

  不能讓兄弟白死,一定要活下去!有好幾次方岩都想放棄,就是靠著這信念才一次次從雪地裏爬起來,掙紮著前行。

  方岩強行使用新生的熾魂敗阿蘇藍,斬灰艮分身,讓體內元初之氣幾近幹涸,方岩精微吝嗇的控製著殘留的每一絲每一毫來修補內髒,真不知道何年何月傷勢才能恢複。

  不過現在最迫切的問題既非內傷,也非肋下的刀傷,而是靴子磨破了。

  定北打仗前暖和了幾天,地上雪化了不少,這幾天風雪一來就又凍上了。地上那些存了雪水的坑窪沒凍透,上麵那層冰落雪後就成了一個個小陷阱。若是一腳踩進去濕了鞋,很快腳就凍爛走不了路,隻能眼睜睜死在路邊,一路因此而死的不下幾十人了。

  冰天雪地裏的一雙靴子就是一條命。

  方岩再一次下決心,再有人當了“路倒兒”絕不猶豫,上去搶!能搶到靴子搶靴子,搶不到靴子搶別的!方岩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死人身上搶東西,自己是保家衛國的堂堂府兵,死也不做這種下作事。

  有方岩這種想法的人不少,隊伍裏都是一起遭了難的鄉親,客死異鄉且不說,難道還被要被人扒光了?頭幾天為了安葬死在路邊的死者,戰俘們還和突厥人發生了衝突,被殺了十幾人才消停。過了幾日死的人多了大家就慢慢開始麻木,也不再有人提安葬了。後來就有人從死者身上扒東西,再後來竟然成了搶!

  前幾日方岩內髒的傷勢正厲害,幾次倒地總有個瘦子上前攙扶他。起初方岩還很是感激,尋思過來之後他才明白,此人一直惦記著自己的衣服和靴子!從此方岩就暗暗提防此人。

  這人很瘦,眼窩深陷、頭發稀疏、左手小臂折斷了,軟綿綿的綁在腰上。一般說來突厥人是不留殘疾人的,竟然沒殺了他,可見此人確實有幾分機靈。

  瘦子湊到方岩身邊低聲道,“大個子快不行了,到時候咱倆一起去搶,左腳靴子歸你,搶到別的都歸我,如何?”

  元初之氣再神奇也不能當飯吃,饑餓讓方岩極為虛弱,他隻得點頭同意與瘦子合作。隻是心裏暗暗佩服對方的觀察力,他竟看得出來自己左腳的靴子不行了。

  大個子的虛弱很多人都看得到,所以一倒下眾人一窩蜂的湧了過來。方岩撲過到阻擋住其它人,瘦子趴到大個子身上就扒靴子,可是湧過來的人太多,立刻就把兩人衝開了。瘦子隻有一隻手,再加上人又瘦弱,靴子沒搶到。

  方岩眼睜睜看著靴子到了別人手裏,不禁有些沮喪。這時瘦子趁別人不注意偷偷遞過來一樣東西,方岩一愣,竟然是半塊麵餅!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掏來的。

  半塊麵餅在此刻就是無價之寶,瘦子也絕不可能會舍己為人,他為什麽會這麽做?方岩十分疑惑。

  似乎是看出了方岩的疑惑,瘦子低聲說:“我見過你殺突厥人,是個有本事的,所以下注在你身上。記住,你欠我半個麵餅!”

  這半塊麵餅是他珍藏的寶貝,是活下來的保障。瘦子十分清楚,此等絕境之下什麽道德良知、什麽感恩之心都是狗屁,方岩若是翻臉不認人他毫無辦法!但是他既殘又弱,便是靠這麵餅多活幾日又能怎樣?倒不如用來換個盟友,還多一分變數。

  這幾日死的人越來越多,所有人的體力都到了極限。不光是人,連馬都開始支持不住了,天色漸黑時一匹馬突然失蹄倒在了地上,是活生生累死的。馬上的突厥人已經累的毫無反應,就那麽頭朝下直直的栽下馬來摔死了。其他的突厥人也都疲憊不堪,連死者都不掩埋就繼續趕路。

  所有人對死亡早就麻木了,可方岩和瘦子心有所動,互視一眼。這幾日突厥人也是疲憊的厲害,有幾個還得了病,但他們卻加快了行進速度,想來是目的地快到了。再就是這二日突厥人沒怎麽扔吃食,說明他們也快斷糧了,行軍補給是掐著指頭算準了的,不到地頭不斷糧,這是常識。

  一旦到了目的地,他們這些戰俘毫無機會,還不如趁突厥人虛弱拚一把!

  突厥人何嚐不知這是關鍵時刻?一早就把俘虜們餓的毫無力氣,怎麽拚?

  ……

  ……

  夜裏留了雙崗值守,其餘突厥人都鑽進帳篷睡覺,戰俘們則坐成一圈圍住篝火休息。生篝火並非是突厥人有憐憫之心,是為了防狼。值守的突厥人也在打著盹兒,隻要俘虜不暴動就行,他們誰想逃跑且去跑,孤身在這荒野上等於找死。

  方岩和瘦子被反剪了手臂,背靠背綁著。瘦子取出準備好的鋒利石片割斷繩索,方岩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白天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方岩就著雪水偷偷把半個麵餅全部吃掉了。月黑風高夜,伸手不見五指,方岩努力辨認著標誌物,朝那匹死馬的方向走去,這半塊麵餅帶來的能量並不多,他必須盡快找到死馬!

  死馬離這裏五千四百餘步,方岩記得清楚。果然就在不遠處,看著模模糊糊馬屍,方岩心頭一陣狂喜,取出那塊鋒利石片走了過去。越來越近了,連牲口的腥臊氣都能聞得到,太好了!

  不對,這不是馬匹的味道!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方岩隻覺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老人們說過,走夜路被拍肩膀千萬別回頭,一回頭狼就會咬斷你的咽喉!

  方岩手抓狼爪猛然躬身,把狼向地上狠狠摔去!可他太虛弱了,動作隻做了一半,腿就一軟半跪在地。那狼嗚的叫了一聲就朝方岩咽喉咬去,方岩一扭身躲開咽喉,卻被咬住了肩膀。

  方岩一手箍住狼頸,利用體重將它壓倒在地,另一手攥著石片朝狼的腰腹劃去。狼是銅頭鐵腿豆腐腰,就朝薄弱處下手!那狼吃痛之下更是瘋狂撕咬,直把方岩肩膀咬的血肉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狼終於不再動彈了。方岩掙紮著翻身坐起,隻見那匹狼生生被他用石片開膛剖腹,腸子流了一地。幸虧隻是一匹狼,幸虧這匹狼瘦骨嶙峋早已餓的沒了力氣,否則方岩隻能變成狼的糞便。

  看著地上皮包骨的狼屍,方岩不由得想起了瘦子。這位瘦弱殘疾的盟友靜靜的在你身後,如有機會定會暴起咬斷你的咽喉,像極了這匹狼。對了,他說過名字,好像叫張有馳。

  又痛又累,方岩哆嗦著用石片分割死馬。石片再鋒利也終歸是石頭,費勁力氣也才割下一條馬腿,再把馬肉割成條,然後把血淋淋的馬肉均勻的裹在身上,再穿好衣服,這樣別人才看不出來。

  馬肉不止是食物,還是力氣,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