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冰湖心跡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3337
  夜空晴朗,前幾日鬱結的鉛雲已經散去,星星近的可以隨手摘下。方岩楊黛兩人默默前行,各自想著煩心事,不知不覺就出了營門。

  綽爾湖水麵凍成了一麵鏡子,四野全是積雪,一片潔白裏,隻有二人的腳印通向湖心。

  這是方岩和楊黛從山門出來以後第一次獨處,好像有很多事情要談,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很羨慕你。”楊黛深深吸了一口氣,很享受這種清冽的空氣。

  方岩靜靜看著她,知道有話要說。

  “你要走的路是自己選的,你想做的事是自己定的,我的人生卻是定好了的。”楊黛還是淡淡的,似乎是在說別人的事,她自幼就習慣了用這種平淡的表情保護自己,掩飾真實情感。

  “我不想當兵,隻想當個讀書人,不用上戰場,衣服穿的也幹淨,讓鄉親們敬重。其實是我沒有彩禮錢,讀書人娶媳婦花不了多少銀子。”這些話方岩不可能跟史老七這幫兵痞講,事實上他們就沒聊過這等話題,“隻是我沒錢念書,隻能當兵,當兵能管飯,有了軍功還能得賞。”

  楊黛有些吃驚的看著方岩,這個讓蕭皇後評價頗高的年輕人竟然滿嘴市儈!她歎了口氣:“我從來不愁錢,以後嫁了多半也不缺錢。說起來長安勳貴子弟中不乏驚材絕豔之輩,可我總覺得長安同齡人都活的太明白,太聰明。人要是太聰明,人情味也就淡了,還不如定北這些兄弟。”二十歲還沒定親,在皇室算是老姑娘了,偏巧楊黛又是個眼光高的,於是在長安城裏越待越憋悶,後來才索性北上。

  “來草原以後呢?比長安好?”方岩很享受這種聊天方式,這時候的楊黛不是公主,不是戰友,隻是個同齡人。

  楊黛考慮了片刻,“有人就有江湖,哪裏都謀計人心,草原也不例外。”

  方岩聞言默不作聲,細細思量自己北行這一路的變化。他一直在定北這個小地方生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簡單真誠。自己原本全無心機,可現在滿腦子心機算計,自己怎麽這麽令人厭惡了?

  其實方岩沒有意識到,自從遇到蕭皇後他的內心有了變化。起初他是敬佩,隱約還感到了類似母愛的溫暖,可了解到對方極為冷酷的一麵後,蕭皇後這個完美偶像很快就坍塌了,方岩心裏又愛又懼。

  各自想著心事,兩人信步前行。冰麵很滑,方岩伸手想扶一下楊黛,讓她走的穩一些,不想楊黛卻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兩人間的氣氛莫名尷尬了起來。

  冰河中兩人曾相濡以沫,山門裏兩人曾緊緊相擁,如今僅僅是伸手相扶,這個平常的動作怎會如此尷尬?

  明明沒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發生,為什麽莫名其妙兩人覺得疏遠了呢?

  方岩縮回了手:“你呢,打算留在草原上?”

  “我與母後剛剛相見,她現在也很難,我要留些日子。”

  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把王君廓死了的消息告訴馮大哥、王大哥了。”方岩換了個話題。

  他看得出楊黛情緒有些低落。她沒有找到快意的塞外生活,卻收獲了親情羈絆。或許這樣也好,至少有東西為之堅持。

  “哦?”楊黛心不在焉。

  “出征途中主將身死,他們身為親兵是要被斬首的。所以我跟他說王君廓疾病暴斃。”

  楊黛這才回過神來,“嗯,這個說法倒是未嚐不可。切不可趕在節骨眼上去長安,否則軍法官一定會斬了他們。”

  “我覺得馮大哥不想在此久留,八成要去長安。”當時馮天青玄甲軍三個字一出口,方岩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是想讓他們跟我暫時留在草原上,不過……”

  “突厥人遲早要來,他們在你身邊打上幾仗立些功勞,看看能不能功過相抵?”方岩見楊黛怕猶豫,連忙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這未必是個好辦法,我想想再說吧。不過你和定北的兄弟們還是快走吧,這不是什麽好地方。”楊黛深道聖山的背後是有無數狼一樣的眼睛,此地絕非一片淨土。

  又是一陣沉默,方岩突然問:“那你呢?

  楊黛抬頭仰望,什麽都沒說,隻是眼中映著星光閃動。

  這不是一次愉快的談話,兩個人隱隱約約覺得下一步要麵對很多事情,但是都沒有提及,能回避一刻是一刻。

  楊黛在長安的輕裘快馬,方岩在定北的沒心沒肺,這些日子在不知不覺間都已遠去……

  隻有迷茫,沒有約定。

  ……

  第二天仍是幹冷且明媚的天氣,在帶領信徒做早課之前,蕭皇後被賀邏鶻堵在了帳篷裏。

  賀邏鶻眼窩深陷,頭發蓬亂,一幅畏畏縮縮、欲言又止的表情,早沒了往日的自命風流。

  看了賀邏鶻一眼,蕭皇後抬腿就走,她沒時間跟人廢話。她從不認為上位者可以高高在上,所以事事親力親為,這是當年在揚州皇宮就有的習慣,一直保留到今天。

  賀邏鶻想了一晚上怎麽給蕭皇後留下好印象,想不到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急匆匆跟在蕭皇後身後緊走幾步,賀邏鶻大聲道:“我要當長生天的信徒!”

  蕭皇後絲毫不停,繼續前行。賀邏鶻雖是突利可汗的特勤,但他是小兒子,不是繼承人。他的作用就是活著,作為一種善意來緩和聖山與阿史那家族的關係,僅此而已。

  發現蕭皇後步伐略緩,賀邏鶻跟了上去,“我要給你當學徒!”信徒和學徒僅僅一字之差,背後的意思卻耐人尋味。

  蕭皇後回頭看著他:“為什麽?”

  蕭皇後冷淡的態度猶如當頭一盆冷水,賀邏鶻眼裏的熱切瞬間退去,他不再表演,不再試探,“之前我和父汗都打算把手伸進聖山,控製信徒。可戰敗讓我清醒了很多,現在回頭去看,這點盤算真有些可笑。”

  一個拙劣的叫賣者突然變成了坦誠的年輕人,蕭皇後停下了腳步。無論如何,真話總是讓人願意傾聽的。

  “阿史那家族信奉狼,而我不過是隻上躥下跳的傻麅子,王室的兄弟們不曾對我露出牙齒,因為覺得我算不上威脅。如果我再不務正業一些,去做一個神棍,阿史那家的狼崽子們會更輕視我,然後我會親口咬斷他們的喉嚨!”說這些話的時候,賀邏鶻不由自主的麵露猙獰。

  “你想說,你有利用價值?”蕭皇後不知道是譏嘲還是欣賞。

  “是,從學徒,到助手,到副手。”賀邏鶻點頭。

  突利可汗本就實力有限,如今又遭大敗,他在阿史那家族中的競爭力已經跌倒了穀底,想卷土重來無疑是癡人說夢,所以賀邏鶻選擇了投靠敵人!能夠看得出這樣的形勢,需要的是眼光和頭腦,還有骨子裏的狠勁兒。

  “逆境中還能控製情緒,向敵人學習,不錯。”蕭皇後依然雲淡風輕:“對阿史那家族來說有野心是件好事。可我為什麽要把你留在身邊,等著有朝一日背後刺我一刀嗎?”

  賀邏鶻依然很謙恭地站著,沒有說話。挫折和失敗會讓人快速成長,那個輕狂膚淺的賀邏鶻剛剛學會了沉默。

  “我在想,你這條幼小的毒蛇是不是該盡早掐死!”蕭皇後眼睛眯了起來,“如果我不接受,會是什麽後果呢?”把他留著身邊不見得有大用,可養大了就是一條毒蛇!

  賀邏鶻聲音有點發抖:“這不光要看我的選擇對不對,也是看你的眼光對不對!我相信自己會有價值,殺了我對您是一種損失。”

  “恩,有道理。”蕭皇後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謝謝聖女。”賀邏鶻站在了蕭皇後身後。這一刻起,他開始學習謀算人心的手藝。這關係隻是暫時的,如果表現不出利用價值,蕭皇後會棄之如敝履。

  “走吧,跟我去迎接客人,或許你見過她。”

  兩個人一前一後向營地外走去,步履中有了種一致的頻率。

  號角聲響起,營地所全體集合,出營門迎接貴客。

  所有人剛站列完畢,視線裏一隊人馬緩緩走來。迎接晚了不太尊重,太早又過於謙卑,這個時間剛剛好。隻是不知前來的貴賓是何種人物,居然能讓蕭皇後率眾親自出迎。

  這是突厥人運送貨物的輜重車隊。冬天的草原會有無數餓紅了眼的人鋌而走險,然而這支沒多少護衛力量的車隊卻大搖大擺的走到了這裏。原因隻有一個,頡利可汗的旗就插在車上!

  貞觀元年,也就是去年,頡利可汗揮兵二十萬直逼長安,大唐皇帝李世民不得不屈辱的簽下了渭水之盟!由此頡利可汗的聲望一時無兩,隱隱成為這世上最有權威的主宰。

  天穹下的寒風裏,兩隊人馬列隊。車隊中一位女子緩步而來,她年歲已然不輕,臉上都是皴裂和皺紋,是常年居住在草原上的人特有的皮膚。奇怪的是她穿了一件洗的發白的漢人裙子,還是大隋宮女舊日的服飾。這位是大隋義成公主當年嫁給啟民可汗時的貼身宮女。

  她緩步走到蕭皇後身前,大禮參拜。身姿端莊,神態莊嚴,宮中最嚴苛的老教習也絕對挑不出任何瑕疵。

  宮中舊人相見,恍然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