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家常飯菜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4235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方岩一直在半夢半醒之間。

  四周是平靜的湖水,他站在天池中心,身體裏充滿了金色光芒。這光芒在體內緩緩遊動,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透淨,越來越輕,慢慢向天空飄起,當身邊隻剩無盡的虛空,一束光出現在了盡頭,一個無邊無際的龐大意誌籠罩了方岩:“我一直在等你!”

  ……方岩猛的睜開眼睛,發現不過是個夢而已。他此刻就躺在天池邊的一個小樹林裏,透過冬日稀疏的樹枝,看著天生那明晃晃的月亮,夢中的感覺依稀還在,如此真實。

  後腦有點痛,方岩知道自己是被人打暈了,轉念又想起霫人被屠殺之事,隻覺胸中一股惡氣無處發泄,不由抽出刀在林子裏一陣亂砍,直砍得枝條紛飛。

  “這等功夫也就能砍柴了,還敢衝韓世諤舉刀?”一笑輕聲似乎就在耳邊!

  方岩定睛看去,正是那書生打扮的老太監王承恩。見他出言奚落,方岩也不搭話,抱了下拳轉身就走。可他轉過身,眼前還是這個老太監,又一轉身還在身前!對方瞻之在前、忽之在後,身法宛如鬼魅一般!

  王承恩道:“拿刀砍我。”

  方岩仰頭道:“我不是前輩對手,要殺要剮隨便,但莫要戲耍於我!”

  “被我打暈也不敢還手,大唐府兵都是慫貨嗎?”王承恩笑了笑。

  聽他言及大唐府兵,方岩話不多說,舉刀便砍!不想王承恩竟不躲不閃,眼看就要中刀。方岩收手已經來不及,隻以為他是來找死,心裏大叫不好!

  不想這一刀就在命中的瞬間又砍空了!

  此時方岩收刀不住,空門大開,王承恩瞅著他的空檔麵露嘲諷的神色。方岩很清楚,這要在戰場上自己再多幾條命也都沒了。

  王承恩笑道:“一刀砍空就等死?一刀即出,勢如天河倒掛,綿綿不絕,對方躲得了一刀,躲得了千刀萬刀?再來!”

  方岩當下凝神揮刀,眼裏隻有王承恩的身影,慢慢的刀光蔓延開來,直若大雪漫天。可王承恩便如鬼魅一般,每每在絕不可能之間躲避開來,一邊躲一邊大聲嗬斥:

  “用虛招下套?生死一瞬間便是直來直去,哪有功夫尋思?”

  “眼睛是騙人的!人的反應是有極限的,追著砍你永遠追不上!”

  “這刀算什麽東西?預判嗎?你不防守了?不要命了?”

  “要說多少遍你才懂?眼睛都是騙人的!”

  ……

  方岩近來刀法進步神速,本有些沾沾自喜,直到麵對真正的高手才知道天外有天。

  這老太監完全超越了他對格鬥技藝的想象,這簡直不是人能做出來的動作!他把自己的速度已經到了極限,但還是看不清、追不上、砍不中!

  這般頻率的出刀,方岩隻覺得肺裏似乎有火再燒,四肢已經麻木的不聽使喚,可他的腦子卻出奇的清醒。方岩現在全身心的投入冥想之中,努力將意識向外延伸,延伸到刀上,用刀引領著意識去觸碰王承恩的身影。

  王承恩卻未停下身形,妖異飄忽的不似生靈。方岩仍然在努力尋找對方的移動軌跡,他在不斷壓迫自己的潛力,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

  就在這時,方岩渾身一震,一股澎湃的熱力瞬間遊走到四肢百骸,所經之處如同刀割,無與倫比的疼痛襲來,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王承恩一把拉住方岩,運指如飛封住各大穴道,渡入一股柔和內力護住經絡心脈。王承恩突然“咦”了一聲,他發現方岩體內經脈已經混亂不堪,偏偏身體機能一切正常!而且這種經脈的混亂不是因外力所致,而是由內而外自發的崩解!

  作為武道頂尖高手,王承恩的眼光見識自然不凡,此刻卻雙眉緊鎖,大惑不解。看情形這年輕人的經脈崩解已經延續了一段時間,今天不過是被誘發而已。按理說他早就該全身機能紊亂、癱瘓不起,可偏偏行動如常,還能與自己動手過招!

  片刻後方岩蘇醒了過來,試探著活動了一下手腳似乎還充滿力量,隻是剛剛那種猶如淩遲的疼痛讓他心有餘悸,他低聲問道:“前輩,我方才怎麽了?”

  王承恩也不回話,隻是仔細用內力體察著方岩情形,可是渡入其身體的內力真氣就像走到了泥沼之中,幾乎動彈不得。此刻方岩經絡就像地震後的阡陌巷道,不是阻塞斷裂就是擠壓變形,內力完全無法在其中運行。

  體內經絡崩解人卻生機勃勃,這完全不合常理啊!王承恩雙眉緊鎖,問道:“你練過何種功法?”

  “晚輩從未練習過內家功法,也從未接觸過道術。”方岩並未撒謊,在他看來那冥想之術完全算不得內家功法。

  “果然不是走火入魔所致,想來是你身體不堪負荷,提前引發了原本就潛在體內的怪病。”王承恩長歎一聲:“你如今經脈崩解,修煉不了任何內家功法。可惜啊,否則以你的資質,將來在武道上的成就必然遠超於我!”

  方岩卻不以為意,笑道:“比起死了的兄弟晚輩已然很幸運了。我隻希望能在戰場上多活幾日,其它的不去強求。”

  王承恩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正該如此,倒是老夫小家子氣了!”

  方岩在一旁也笑道:“前輩,你我今日頭一次見麵,為何來指點我?”

  “你看起來挺聰明,實則太笨!笨成你這樣的聰明人還真是少見。”王承恩語氣之中盡是戲謔,卻很是開心。他生平陪伴了兩代帝王,各色人物實在見得多了,對於人心也看得通透。那些有堅持的人大多不知變通,有手段的人大多缺乏信念意誌,恰好方岩這人是有堅持還有手段。

  從霫族人被殺這件事來看,方岩能不顧安危,拚了命也要為死了的人討個公道,這是看不得不平之事!王承恩是個太監,他這等刑餘之人一生嚐盡委屈,胸中盡是不平之氣,方岩這種性情他看著極為順眼!

  聞言後方岩整理衣冠躬身拜謝:“多謝前輩指點。”

  “不過我還是要說你兩句!”王承恩語氣嚴肅了起來:“你有沒有想過,蕭皇後一個女流之輩,怎樣才能讓一幫驕兵悍將心服口服,她一個亡了國的皇後怎樣才能讓臣子盡忠?”

  方岩一愣!人都有七情六欲,這幫前隋老兵都有血有肉的人,蕭皇後如何才能駕馭得了他們?

  王承恩歎了口氣:“道理有千萬,其中一條非常重要,就是必須維護大隋皇家的尊嚴!大隋皇家有尊嚴,這幫臣子的忠義才有價值,若是皇後陛下自己都不拿大隋臉麵當回事,這幫人的忠誠就是個笑話!這就是為什麽韓世諤必須維護公主的尊嚴,今天皇後陛下放著母女間的裂痕不顧也要支持韓世諤!”

  方岩細細思索其中的道理,站在蕭皇後立場上來看確實如此,可自己做錯了嗎?

  “你是當兵的,定然知道軍人絕不能低頭,就是皇後陛下的母女之情也不行!所以公主必須妥協,她要向大隋將士表明,她這個在大唐長大的公主還承認大隋!”老太監看了方岩一眼,冷哼一聲:“事情本不必如此,母女二人都有能個體麵的開始,可是因為你的莽撞,公主後來當著眾將士的麵求皇後不追究你殿前失儀之罪。”

  通過這段時間接觸,方岩非常清楚楊黛是個多麽驕傲的人,可她卻因為自己向別人低頭了!一個女人,一個本應被自己保護公主殿下,居然為了自己當眾低頭了!方岩心裏沒來由的替楊黛委屈起來,他沉默了良久,最後才艱難的說:“前輩,我、我想去見她。”

  “皇後本就讓你醒了過去,走吧。”王承恩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

  方岩沒有去到哪座宮殿,而是隨王承恩繞來繞去到了個小院子裏。

  這是個普通江南農家小院,屋裏閃耀著昏黃的燈火,透著一股家常的親切。方岩一時有些恍惚,感覺到了幾分在定北串門的感覺。

  進門繞過屏風,一個荊釵布衣的婦人正在忙碌,居然是蕭皇後。蕭皇後見二人進來也沒行禮,隻是隨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向屋裏叫道:“小雀兒,你先陪王伯伯和礪之說會話,飯馬上好!”

  楊黛輕輕走了出來,還是當夜破廟裏那一襲白衣。按說這身白衣早就該被沾染的滿是血汙才對,可就是纖塵不染。

  楊黛看都不看方岩,隻對王承恩施禮道:“外麵冷,王伯伯先喝幾杯酒驅驅寒氣,剛燙好的。”

  方岩見楊黛對自己愛搭不理,顯然是在生自己的氣。他自幼生在軍營,完全不知如何應付女孩子,不由得手足無措,訥訥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蕭皇後端著菜走了過來,氣氛終於緩和了一些。此時的蕭皇後似乎沒有了母儀天下的風采,完全是一個熱情又端莊的婦人,她很隨意的招呼方岩:“一路上都沒正經吃飯吧?吃吧,別客氣。”

  這是一桌子家常菜,手藝也很平常,方岩吃驚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下了,皇後竟然會親手做飯?皇後竟然會親手為他做飯!他卻不知蕭皇後自幼寄人籬下、曆盡孤苦,做飯這等尋常家務不在話下。

  方岩正襟危坐,等著蕭皇後先動筷子。尊長先動筷,後輩才能開始吃飯,這是家裏飯桌上的禮數。

  蕭皇後反應了過來,笑著說:“這幾日要大祭祀,我是要齋戒的,你們吃,不必管我。”

  方岩本就是不拘禮的,再加上最近這些日子確實沒怎麽正經吃飯,餓得狠了。開始方岩吃相還算斯文,到最來直如風卷殘雲一般。楊黛是個有禮儀的,舉止優雅,不過動作卻行雲流水,吃的絲毫不比方岩慢。

  見他們吃的香,蕭皇後似乎很享受這種家庭式氛圍,言語間不覺有了幾分暖意:“我自幼寄人籬下,最喜歡的就是大家湊在一起吃飯。”

  方岩見蕭皇後沒什麽架子,不覺輕鬆了下來:“我們定北最大的官就是方將軍,我從小跟著他長大,在袍澤兄弟之間自以為是見多識廣的,想不到見了陛下便露了怯。”

  “哦?昨日你麵斥我非、拔刀拚命時可是一點都不怯啊。”蕭皇後微笑道。

  霫族人的仇始終是方岩心裏的一根刺,可他對蕭皇後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

  “他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一頓並肩狂吃後,楊黛終於冷著臉開了腔。

  蕭皇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換成我,仇無論如何也是要報的。礪之,這事今日能不能先不去說它?”

  方岩低頭稱是。

  蕭皇後又道:“自從你受命去破廟接小雀兒,一直到今日,你有沒有覺得出的事情太多、太巧了?”

  為何堂堂公主卻隻身北上,最後被他們幾個小兵救得性命?為何大將軍王君廓私離防區,來到定北?自己五十人偷入草原,突厥人卻能半途邀擊?這都是擺在眼前的疑問,而自己身為帶隊領兵之人,不理軍務,滿腦子都是私仇!想到此處方岩不禁又羞又愧。

  “你久經蘇定方翼護,未經過什麽風浪,突然把你扔到這一場棋局裏,自然是暈頭轉向。”蕭皇後看了看方岩神色,正色道:“要為霫人報仇的那些話說了便說了,無妨。隻是你做事不可僅憑意氣,快意恩仇雖痛快,說到底不過是個自了漢。男子漢需擔得起責任,容得下不平,你可記住了?”

  蕭皇後言語裏滿是殷殷勸勉之意,方岩心裏感激,忙起身長揖:“陛下教誨,方岩謹記!”

  “殿下”他轉身麵對楊黛,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讓你費心了。”

  楊黛也不搭理他,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低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