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諸事不宜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4008
  雪夜荒山踞古廟,離家孤魂泣頭顱。

  這山青龍高聳,白虎低圓,靜靜踞在黑暗處矗立不動,等著三隻小蟲自投羅網。

  看著滿地零碎的肢體,方岩對史老七、烽火二人低聲說:“今夜凶險異常,若是出了事,哪個能走便走,其他人護著。將消息報於參軍大人要緊!”

  烽火點了點頭,拿出他那把擦的幹幹淨淨的手弩塞給方岩,掉頭向破廟而去。

  史老七看了方岩一眼,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方岩也點了點頭,繞了個彎朝廟後走去。

  當兵就是這樣,滿打滿算幾個人才認識不過一天,就要同生共死了。

  明月積雪,荒山寂靜。

  一路上屍體不斷,不過那殺人的快劍和巨獸撕碎的軀體卻沒有再出現,方岩多多少少鬆了口氣。

  麵前的兩具屍體還保持著搏鬥的姿勢,用刀彼此插入對方胸口,恰好彼此支撐著不倒。該是二人瘋狂互刺不止,最後力盡而亡。

  再前行幾步又是一具被腰斬的屍體。這人用半截軀體爬行很遠方才死去,手中依舊緊握著鋼刀,一道紅色血跡觸目驚心,地上還有散落的內髒。

  一路上的死人都是在拚命廝殺。方岩不是那種沒見過死人的新兵,收拾屍體也不是一次兩次,麻木厭倦有之,憤怒痛苦有之,就是沒了恐懼。可如此場麵卻讓方岩忍不住顫栗,這些人都是在瘋狂的相互砍殺中同歸於盡,是那種雖死不休的瘋狂!

  廟後地上積雪平整,顯然無人走過。方岩循著牆邊簷下的陰影緩緩行進,如此既不易被看到,腳印也能留在暗處不易覺察。他隻覺嘴裏發幹,心砰砰跳的厲害,雖然已經把腳步放的極輕,可還是覺得踩雪的咯吱聲太大,可能被人聽到。

  幾十步的路仿佛走了一年,終於到了廟後的牆邊。方岩象貓一樣無聲地攀上房簷的陰影處,把身體撐住,然後放輕呼吸、穩住心神,沒來由的心頭突然一跳,幾天前的那種饑餓感覺又在心底浮現了!

  方岩大著膽子向廟內看去,月光照得四處亮如白晝,牆上、地上、柱子上到處都是鮮血,橫七豎八躺著十來具屍體。最後方岩把目光落在房梁上吊著的一座巨鍾之上,這口巨鍾也不知是什麽打造,烏沉沉的,怕是有千斤之重。

  驀然一道電光擊在房梁上,轟的一聲巨響,千斤巨鍾急墜落下!像是有什麽東西被罩在了鍾裏。

  一道人影迅捷無倫的在屋頂撲擊而下,出掌拍在鍾上。這一掌力大無比,似乎把周圍的空氣都吸了過去。咚的一聲,地麵青磚碎裂,灰塵大起,巨鍾被深深的砸進了地裏。

  象沸水頂開鍋蓋一樣,那巨鍾在地上突突跳動,似是有什麽東西想要破壁而出!那人影又是一掌拍下,巨鍾生生竟被拍進地下數寸!鍾裏那東西不甘受困,頂得巨鍾不住的劇烈跳動。那人影不斷揮掌拍擊,隨著一聲聲悶雷響過,巨鍾竟被拍出細細的裂紋!

  此時方岩才看清楚,那人影是個虯髯大漢,身上衣服已經碎裂不堪,露出鋼鐵般的肌肉。

  虯髯大漢像是已鎮壓不住鍾內的東西,嘶聲大吼:“快!”

  一個青衣道士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在劍上,然後在巨鍾上來回劈斬,劍鋒過處留下一道道金色痕跡。道士手裏不停,口中念念有詞:“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竟以元炁為朱,以法劍為筆,片刻間就在鍾上刻出一道巨大的符篆!符篆成型後,金色明暗不定,竟隱隱似火光升起,這是道家可鎮一切邪魔的“太玄鎮妖符”!

  那口巨鍾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被這符篆鎮在原地,寂然不動。

  方岩總覺得眼前有什麽東西不對。他凝神細看,鍾前的地麵上怎麽會有一片陰影?月光明明能照到此處,陰影應該在鍾的背麵才是!

  這陰影突然一陣晃動,像是一灘水從地上立了起來,一個人動作古怪的站起身來。這人鷹鼻深目,頭頂光禿禿的,原來是個胡僧。胡僧手撫胸口,一口接一口的吐著鮮血,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種想要“吞噬”的饑餓感覺驟然自心頭出現!方岩努力壓抑住想要殺掉這個胡僧的衝動,他感覺到這個胡僧的極為強大、極端危險!

  虯髯大漢、道士、胡僧,這三人都極為古怪,卻都是方岩前所未見的高手。看這樣子,應該是胡僧纏住了鍾內之物,虯髯漢子設法使巨鍾墜落,而後與青衣道士合力將此物封鎮於鍾內。

  此刻三人皆已疲憊不堪,相互間卻並不搭話,掙紮著各自退到一個牆角,顯然是在相互戒備。

  通過三人的動作來看胡僧受傷最重。雖然隔著黑袍看不清傷口,但他踉蹌了好一會才退到牆角,地上一道殷紅的血跡煞是駭人。

  那虯須漢子大聲喘息著,從地上摸起一根鐵鏈。鐵鏈的另一端深深嵌入梁上,看不清是何兵器。那漢子用力一拽,竟從梁上拽下一支碗口粗、三尺長的鐵鎚!這便是那道電光,此人就是用這鐵鎚擊毀橫梁,讓巨鍾落下的。

  虯須漢子將鐵鏈一匝一匝細細繞在了胳膊上,哼了一聲:“老子這筆生意做的虧大了!牛鼻子、和尚,說說這是怎麽個事情?”

  那青衣道人勉強施了一禮,道:“貧道成玄英,還未請教二位名諱。”

  虯須漢子道:“某便是馬賊張慎,城門告示裏懸賞標價第一的腦袋就是我!”

  方岩聞言大吃一驚,這張慎橫空出世,兩年時間就成了定北名聲最響的馬賊。說他名聲響不光是因他眼光毒、下手狠,更因為胡人每次犯邊他必率馬賊出擊,因此名聲倒是不壞。府兵剿了他數次都無功而返,一是他滑不留手,二來定北軍念他殺突厥人,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那胡僧卻在角落裏毫無聲息,並不答話。

  青衣道士笑道:“原來是燕山張遠誠,失敬失敬。”遠誠是張慎的表字,古代男子行冠禮成人後,除尊長外不便直呼其名,隻稱呼其表字以示尊重。成玄英張口竟能道出張慎表字,可見他確實名聲在外。

  “一劍三命,牛鼻子好快的劍!南邊兄弟由你照顧!”後半句話有些突兀,虯須漢子有點前言不搭後語。

  方岩聞言心頭一動,史老七他們不是就在南邊嗎?電光石火間,方岩腳底急蹬,從房簷上直直砸向地麵!這瞬間他隻覺得呼吸一滯,耳側空氣爆裂開來,一道電光竟將他方才藏身之處擊的粉碎!刻不容緩間,他竟躲開了張慎手中鐵鎚的雷霆一擊。

  張慎和成玄英畢竟是高手,覺察到了方岩等三人潛入,卻默不作聲,突然暴起出手想一舉格殺!

  方岩雖被震得頭腦昏沉、耳膜欲裂,可畢竟在戰場上屢經生死的人,遇險後的第一反應不是慌忙逃竄,而是迅速彎腰沉肩,毫不遲疑向虯須大漢懷裏撲去。他自知身手與對方差的太遠,唯一機會便是趁對方不及收回鐵鎚,近身搏命!

  虯須漢子張慎大吼一聲好,踏步向前,劈麵一拳打去,隱隱有風雷之聲!方岩也不躲閃,刀尖斜上微翹,直取張慎咽喉,打算挨上一拳也要一刀致命。

  張慎當然不想以命換命,這一拳明明打老,居然還能拳峰輕晃,蹭了刀尖一下。這一下由極剛變極柔,流暢至極。方岩本已渾身繃緊,打算硬挨一記重擊,可張慎這妙到毫巔的一蹭,頓時讓他失去平衡,以頭蹌地。

  張慎蹂身而上,正要痛下殺手,突得大喝一聲,身體毫無征兆地側向一折,一絲寒光刻不容緩地自他肋下擦過!原來是方岩右手自左腋下穿出,手中鋼弩已然擊發。

  電光石火間,生死幾經易手。饒是張慎這等高手,竟駭得渾身冷汗!

  方岩一翻身,將鋼弩劈麵擲去,身子蹬的筆直,拳成虎眼,直取張慎咽喉!

  這年輕人武功平平,臨陣反應卻是一流的!此時張慎已全無輕敵之色,也不躲不閃,任由方岩擊中咽喉,一拳閃電般正中方岩肩頭,窩心一腳將方岩踹的直飛出去。

  方岩直直撞在鍾上,又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這一腳實實在在,渾身骨頭好像都被踹散了架,他掙紮了該一陣才從地上爬起來。

  與此同時,青衣道士成玄英閃電般破窗而出,一劍自烽火右肩透過!

  烽火右肩肌肉繃緊,讓成玄英拔劍稍稍慢了一瞬間,他左手如鷹爪反握直抓成玄英咽喉!

  史老七反手握刀欺身入懷,吼聲如雷、頭頂肘撞、氣勢逼人,而刀刃卻好似無意的向成玄英大腿動脈蹭去!

  成玄英想不到一擊得手卻立即陷入危險之中,當即舌綻春雷,叱道:“咄”,周身白光大盛,將史老七、烽火二人彈了出去,他身上穿的師門寶甲在危機之時救了他一命。

  二人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身來,也不再戰,朝方岩靠了過去。三人背靠背站在廟堂正中的巨鍾之前,成戒備之勢。

  史老七低聲問方岩,“怎麽樣。”

  “沒事,死不了。”方岩其實是在硬撐,此刻他隻覺渾身的骨頭都快散了。

  那黑衣人胡僧似是無力動手,雙眼死死盯住三人,如同兩顆燒紅的碳。

  張慎手猛的一拽,鐵鎚呼的一聲飛回手中。他掃了一眼三人衣著隨即笑道:“定北府兵果然能打,三個小兵就差點把我們都收拾了!”

  成玄英挽了個劍花,此劍如寒冰般閃亮,竟不染一絲血跡,稽首道:“三位到此作甚?”

  史老七自己三人的來路被對方看破,還在色厲內荏的作勢:“月黑風高之夜,爾等殺人越貨,眼裏還有王法嗎?”四周雪亮一片,哪來的月黑風高?

  張慎經年老賊,豈不知對方是在拖延時間尋找機會?可他非但不點破,卻大聲道:“冤枉啊,所有事情這牛鼻子都知道,問他。”

  成玄英一愣,心想怎麽不動手了,這武戲莫非要變文戲?

  他雖江湖經驗不足,卻也極精明,轉眼間就明白了張慎的意思,這三個小兵想拖時間,他又何嚐不想?自己都身負重傷,精疲力竭,隻要拖延片刻,稍稍恢複氣力,到時還不是誰拳頭硬誰說了算?

  想明白此中關鍵,成玄英還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三位軍爺且聽我分說。”

  方岩三人豈不知道士和馬賊在唱雙簧?若自己是對方那樣的高手,早就二話不說上前動手。有意思的是,眼前這三個高手似乎不是一路人,彼此間還相互戒備著。這趟蹊蹺差事的目的就是打探消息、獲取軍情,既然對方想說,他們求之不得。

  寺廟偏是修羅場,道士變作說書人。這廟裏的情形當真是有趣,剛剛還在性命相搏,此刻卻裝模作樣演開了戲。

  來亡命團報到的第一天就攤上了這種差事,方岩覺得運氣背到了極點!他本就外傷未曾痊愈,方才拚命出了一身汗,又挨了一腳,此可一停下來隻覺得這破廟四處透風撒氣,渾身冷的發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