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作者: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6      字數:110991
  第301章

  “小神仙!”忽然間,人群後方一個尖銳激動的女音驟然響起。

  一個中年婦人推搡著周圍的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直走到了老者身邊,兩眼放光地看著站在台階上的顧燕飛,認出了眼前這個少女是承天門的那個小神仙。

  “老丈,這可是小神仙啊。”中年婦人激動地指著顧燕飛,整個人亢奮得不得了,對那灰衣老者道,“顧二姑娘救了大公主,還救了我家栓子以及好多小孩的命!”

  “你趕緊回家去吧,小神仙法力無邊,她說得肯定錯不了,你家曾孫可能真的會出事!”中年婦人好心地勸誡了老者一番。

  她那天曾和張書生一起去承天門告禦狀,是親眼看過顧二姑娘施展神通的,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厲害。

  婦人的這番話讓圍觀的這些人再次喧囂了起來,眾人皆是有些難以置信,緊接著,就交頭接耳起來,一個個看向顧燕飛的目光變得熾熱起來。

  眾人的議論聲、猜測聲、質疑聲此起彼伏:

  “這……這真的是小神仙嗎?”

  “我那天也去了承天門,現在看看,這姑娘似乎、好像、仿佛是有些眼熟。”

  “確實眼熟。”

  “原來顧府的顧二姑娘竟然是小神仙啊!”

  “……”

  人群中的一些人說話已經有些顛三倒四了,更有人想到自己剛剛還往顧府丟了菜葉,不由有些緊張。

  大門口的氣氛在顧燕飛出現後的短短不到半盞茶功夫間,就從原本的劍拔弩張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好幾人簡直恨不得屈膝跪一跪了。

  那灰衣老者腦子裏混亂極了,一臉愕然地看著顧燕飛。

  他花白的眉毛緊緊地扭成了結,臉龐上的一道道皺紋也隨之加深,心裏將信將疑:剛剛,他都這麽罵顧策了,這位顧二姑娘可是顧策的親女,她會這麽好心幫自己?!

  老者死死地盯著顧燕飛,盯得一雙渾濁的老眼都有些酸澀了,還是懷疑她是在咒自己的曾孫。

  顧燕飛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又道:“根據卦象顯示,從你家往南有一條河。”

  “你的曾孫下河抓魚,卻被河草纏住了腳……”

  說著,顧燕飛微微歎了口氣。

  “……”灰衣老者雙眸猛然睜大,渾濁的眼白上布滿了如蛛網般的紅絲,臉色瞬間煞白煞白。

  沒錯,他家附近往南不遠處確實有一條河。

  可是這位顧二姑娘怎麽會知道這些?!

  她又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裏,更不會知道,他的曾孫早上曾說過他想吃魚……

  想到這裏,灰衣老者幾乎要心神俱滅,隻是眨眼間,額頭上滲出了一片細密的冷汗。

  其他人哪怕不用問,也猜到了,一人震驚地說道:“小神仙說中了?這老頭家附近真的有條河?”

  那中年婦人本想再勸老者幾句,卻見老者提著拐杖慌慌張張地就要離開,他走得急,雙腿顫顫抖抖的,整個人抖如篩糠。

  “老丈留步,我讓府裏的馬車送你一程。”顧燕飛開口叫住那老者,“必須趕在日上中天前。”

  機靈的卷碧趕緊去令門房準備馬車。

  包括老者在內的所有人都下意識抬眼去看上方碧空中的燦日,隻覺得灼灼烈日不可直視,直炫得人眼花。

  老者還有些猶豫,旁邊已經有好幾人趕緊拉住了他,勸道:“老丈,你兩條腿走怎麽比得上馬車,還是坐顧家的馬車吧。”

  沒一會兒,一輛青篷馬車就從顧府的角門駛出,又有一個小廝幫著把那魂不附體的老者扶上馬車。

  在車夫一下下的揮鞭聲中,馬車匆匆地沿著遠安街遠去……

  留下的中年婦人等人麵麵相覷。

  經過方才的這件插曲,最開始那種刀光劍影的緊繃氣氛不複存在,此時眾人看著顧燕飛的眼神複雜至極,不知道是敬仰多,羞愧多,後悔多,還是糾結多。

  打破沉寂的人還是顧燕飛,少女的聲線清冷而又平穩:

  “家父無罪!”

  “無論你們是信,還是不信,且等著,看著。”

  “各位不要輕易受人挑撥!”

  她說話的同時,徐徐地環視眾人,清澈如水的瞳孔黑沉沉的,泛著幽幽的清光。

  眾人全都啞然無聲。

  顧燕飛又道:“作為顧策的女兒,我一定會給大景一個交代。”

  這最後一句話,她說得鏗鏘有力,不疾不徐,語氣沒有一點起伏,仿佛已壓下所有的情緒。

  她看似平靜,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那麽平靜,喉頭微微哽咽。

  顧策的女兒。

  兩世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出這句話。

  她,是顧策的女兒。

  她,以此為榮。

  顧燕飛的瞳孔中閃著隱約的淚光,轉過了身,又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吱呀”一聲。

  顧府的朱漆大門在所有人的眼前重重地關上了,嚴絲合縫。

  自顧家被奪走侯爵位後,大門上就再沒了從前代表公侯府邸的黃銅門釘。

  ===第263節===

  門外依然是一地的狼藉,圍在大門外的那些百姓全都怔怔地看著前方的匾額和大門。

  人群中,不知道誰訥訥地說道:“要不,我們回去吧?先等等。”

  “是啊,就算朝廷要給顧……侯爺平反,那也有真憑實據才是。”那中年婦人雙目灼灼地正色說道,對顧燕飛信服得五體投地,“顧二姑娘那可是救苦救難的小神仙,小神仙應該能看得到因果定數。”

  不少人都頻頻點頭。

  忽然,人群中一個年輕的男子沒好氣地輕哼道:“顧二姑娘是神,可顧策是她爹啊,她當然要幫著她爹,否則,怎麽會有一句俗話叫‘幫親不幫理’呢。”

  立刻有人有所動搖,覺得這句話有理,無論顧二姑娘有多厲害,人都是有私心的。

  “剛剛顧二姑娘讓我們不要受人挑撥……後生,你不會是在挑撥吧?”那頭發花白的幹瘦老嫗警覺地看向了剛剛說話的那個年輕男子。

  其他人的目光也齊刷刷地望向了那個穿著青色短打的年輕男子,也都警惕了起來。

  年輕男子眼神遊移了一下,昂著脖子說道:“什麽挑撥?!我也就是說實話。”

  “等等!”那中年婦人大步朝年輕男子逼近,眯眼看著他,指著他的鼻子肯定地說道,“剛剛就是你說顧二姑娘是叛國賊的女兒,還說什麽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這麽一說,其他人也都回憶了一番,好幾人想了起來,紛紛道:“對了,剛剛就是他!”

  “剛剛那個臭雞蛋也是他砸的吧。”

  “……”

  府外的這些聲音越來越激動、高亢,也斷斷續續地傳入了顧府中。

  門另一邊的顧燕飛隻略略停頓了一下,就接著往前走去,打算返回玉衡苑,把外麵的這些人拋諸腦後。

  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眸子如春日湖水一般,無波無瀾。

  “二妹妹!”

  遠遠地,一道著鵝黃色襦裙的少女行色匆匆地迎麵而來。

  顧雲真小跑著朝顧燕飛這邊跑了過來,麵露焦急之色,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顧雲真一把抓住了顧燕飛的右胳膊,走得氣喘籲籲的。

  她一聽說消息,就立刻趕了過來。

  “我沒事。”顧燕飛給了顧雲真一個安撫的笑容,“人都散了。”

  顧雲真上下打量了顧燕飛一番,確定她沒磕著碰著,也沒沾上任何菜葉什麽的,才放心了。

  “我去你那兒坐坐。”顧雲真笑道,挽著顧燕飛的胳膊往玉衡苑方向走。

  春風迎麵而來,夾著春華芬芳馥鬱的香氣,輕輕地拂著兩個少女的白皙的麵頰。

  一路走,一路說著話,言笑晏晏。

  “二妹妹,”顧雲真笑道,“我本就打算去玉衡苑找你,想問問你,國慶那日你是不是要隨駕去天和園?”

  “會吧。”顧燕飛不太確定地說道。

  “啊!”顧雲真收住了步伐,低呼了一聲。

  “……”顧燕飛眨了眨眼,一頭霧水。

  “那可得趕緊給你準備那天穿的衣裳、戴的首飾。”顧雲真一邊說,一邊抬手給顧燕飛調整了下鬢角的紫玉蘭,少女的麵頰如花瓣、似凝脂般嬌嫩,仿佛菡萏般能掐出水來,人比花嬌。

  “不用了吧。”顧燕飛搖頭道,“我衣裳挺多的,這一季的春裳才剛做好,挑一身沒穿過的衣裳那天穿就是了。”

  “姑娘家哪有嫌衣裳多的!”顧雲真理所當然地訓道,語氣帶著幾分戲謔,伸指在妹妹的眉心輕輕地點了點。

  接著,她才正色解釋道:“那些新做的春裳都是讓你在家裏穿的常服,舒適好看就行。你出門赴宴怎麽能穿得那麽樸素淡雅?”

  說著,顧雲真還扯了扯顧燕飛那雪青色的衣袖,以實例告訴她什麽是“樸素淡雅”。

  顧雲真覺得自家妹妹實在是太不講究了,哪家姑娘不愛漂漂亮亮的首飾,就她,周身除了頭上那支白玉梅花簪,沒戴一點金銀首飾。

  顧燕飛垂眸看著那繡著銀色卷草紋的袖口,心想:哪裏樸素啊。

  這是分家後做的新衣裳,她壓根沒管,但顧雲真是親力親為,這一身襦裙、中衣、腰帶乃至繡花鞋全都搭配好的,連繡花的圖案都是顧雲真親自選的。

  想歸想,顧燕飛沒敢說,說了恐怕會又換來一頓訓。

  她笑眯眯地吐舌,賣乖地笑。

  “不行。”顧雲真斬釘截鐵道,“聽我的。”

  她做了個手勢,她的大丫鬟翡翠就湊過來聽令。

  “你去把程記綢緞莊、如意齋、玉顏記的掌櫃娘子叫來。”顧雲真吩咐道。

  這也就四五天了,現在讓府裏的針線房肯定來不及做新衣了,還是找外頭的鋪子直接定製來得快。

  在顧雲真看來,既然衣裳要新買,那搭配的首飾自然也要新買。

  今天的顧府特別熱鬧,人來人往,隨後造訪顧府的那些掌櫃的全都是大包小包來的,又帶了人,又帶了物,這時,外頭圍的人早散了,府外的那些個蔬菜瓜皮臭雞蛋等等也都打掃幹淨了。

  闔府上下都有了幾分歡樂的氣氛,一掃上午的晦氣。

  一卷卷料子擺滿了玉衡苑的東次間,杭綢、錦緞、鬆江細布、細葛、綾羅、織錦等等的料子,姹紫嫣紅,看得人眼花繚亂。

  那些小丫鬟們比主子們還興奮,全都幫著一起挑起料子來。

  “二妹妹,你看看這卷料子,我覺得這卷櫻草色不錯,鮮嫩而清新,淡雅而明亮,映得人肌膚白皙。”顧雲真扯起那卷紫櫻草色料子的一角,在顧燕飛的脖頸與麵頰位置比了比。

  旁邊一個三十歲出頭、身上穿著一件醬紫色暗八仙杭綢褙子的精幹婦人站在一旁賠笑,天花亂墜地把這卷料子給誇了一通。

  “那就這卷吧。”顧燕飛毫不猶豫地點頭,朝周圍的料子看了半圈,指著另一卷酡顏色料子對顧雲真道,“大姐姐,這卷酡顏色適合你,如美人微醺,霞飛雙頰。”

  翡翠急忙地去把那卷酡顏色的料子抱了過來,歡歡喜喜地說道:“二姑娘眼光真好,這料子真好看,比尋常的酡顏色還要鮮亮一分。”

  “……”顧雲真卻有些猶豫,心裏覺得舍不得:這種綢緞是從南越來的香雲綢,昂貴稀罕,一卷料子都夠她用杭綢給自己做上五身衣裳了。

  顧雲真正在遲疑著,就聽顧燕飛對幹練的婦人道:“程掌櫃娘子,這卷料子我們也要了。”

  “大姐姐,”顧燕飛美滋滋地提議道,“你也做一身吧,你不是說下月上巳節那日我們一起去郊外遊春嗎?上巳節就該穿得漂漂亮亮,屆時,我們倆一人穿一身,別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姐妹。”

  此話一出,顧雲真心中一動,仔細地打量起了那卷酡顏色的料子。

  這料子確實漂亮,燕飛明明挺有眼光的,偏偏就是懶得打扮。

  “好。”顧雲真嫣然一笑,興致勃勃地說道,“多出的料子還可以給晴光做幾個圍兜。”

  這樣別人一看,就知道晴光是她們家的貓!

  顧燕飛:“……”

  顧燕飛心道:算了,大姐姐高興就好!

  隻是彈指間,顧雲真就在心裏給晴光設計了好幾款圍兜,興致更高昂了,轉頭對程掌櫃娘子道:“掌櫃娘子,你們那兒最近可有什麽應季的花樣?”

  程掌櫃娘子知道生意成了,笑得像朵花似的,趕緊讓繡娘拿了一冊繡花樣子來。

  幾個人圍在一起,這一討論便是整整一個時辰,挑繡花樣子、挑鑲邊配色的料子、挑腰帶與絲絛的樣式等等。

  程記綢緞莊的人前腳離開,後腳如意齋的人就魚貫地進來了,一個個手裏端著擺了不少首飾頭麵的托盤,各種金玉首飾精致華美,花團錦簇。

  姐妹倆還沒開始挑,一個婆子風風火火地跑來稟說:“二姑娘,韋九姑娘和路三姑娘剛剛來了。”

  顧燕飛笑道:“把人領來這裏吧。”

  卷碧忙出去迎客,而那婆子沒有退下,反而露出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遲疑著又稟道:“還有,早上來過的那個拄著拐杖的張老丈也來了。”

  “又來鬧?”顧雲真笑容瞬間收斂,秀氣的新月眉皺了起來,沉聲說道,“燕飛,我去看看,你先招待嬌娘和阿芩。”

  說著,顧雲真就要從羅漢床上起身,卻被顧燕飛眼明手快地拽住了手,把她又拉了回去。

  “不不不。”那婆子急急地解釋道,“那張老丈說,他是領著曾孫來磕頭謝二姑娘救命之恩的。”

  顧雲真愣了一下,麵色稍緩,心道:這張老丈倒也算是恩怨分明之人了。

  “燕飛,你可要見一見?”顧雲真轉頭問顧燕飛。

  “不必了。”顧燕飛搖了搖頭,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通透明澈。

  這位張老丈有喪子之痛,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與恨銘刻在他心底,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

  今天她救了他的曾孫,是施了一份恩,但這一點恩並不代表顧家與他之前的前仇舊怨就煙消雲散了。

  與其逼著老人領了這份恩,還不如,由著他磕過頭就了了這件事。

  麵對顧雲真,顧燕飛很坦然地說道:“我救他曾孫,又不是為了挾恩圖報。”

  顧雲真怔了怔,隨即溫柔地點頭笑了:“說得是。”

  她忍不住抬臂將顧燕飛攬在懷中,笑容明媚柔和,心中感慨著:她的二妹妹真是有一顆玲瓏心。

  當韋嬌娘與路芩進東次間時,看到的就是這姐妹倆親昵地依偎在一起的樣子,韋嬌娘樂嗬嗬地飛撲了過去。

  “我也要抱!”

  “還有我!!”

  韋嬌娘、路芩與顧家姐妹倆笑著抱作一團,姑娘們親昵地玩鬧了一會兒。

  等丫鬟們上了茶,路芩才直起了身,理了理鬢發,笑道:“我剛剛就跟嬌娘說,我在外頭看到了如意齋的馬車了,嬌娘還不信。”

  “瞧瞧,我沒說錯吧。”

  路芩抬手指著這屋子的首飾,驕傲自然地昂起了胸膛,神采飛揚,“燕飛,我幫你挑首飾,我的眼光可好了!”

  “我的眼光也好!”

  兩個姑娘自告奮勇地幫著顧燕飛、顧雲真挑起首飾來,有說有笑。

  “燕飛,我幫你挑挑……”韋嬌娘坐到了顧燕飛身邊,見她從某個托盤上拿起了一個白玉鐲子,搖頭道,“這鐲子不好看,太樸素了。”

  顧燕飛手裏拿的這個玉鐲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白玉鐲子,造型上毫無特色,玉質也一般,就是那種京城隨處可見的玉鐲。

  “我瞧著還不錯。”顧燕飛慢慢地把玩著這這平平無奇的鐲子,眼眸又清又亮。

  她看的不是鐲子的玉料,也不是鐲子的造型,而是它其中蘊含的靈氣。

  重生好幾個月,這還是她見到的第三塊含靈氣的玉石。

  這麽稀罕的寶貝她當然不肯放手,把這玉鐲往手上一戴,繼續美滋滋地欣賞起來。

  韋嬌娘與路芩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覺得顧燕飛什麽都好,就是懶得打扮,圖簡單省事,巴不得就用一根絲帶束發。

  算了,挑首飾什麽的,就包在她們身上好了!

  韋嬌娘與路芩眼睛閃閃發亮,熱情高漲。

  ===第264節===

  “燕飛,這串瓔珞怎麽樣?瞧,這紅珊瑚珠子多鮮豔!”

  “燕飛,這赤金點翠嵌紅寶石蝴蝶珠花也很好看,小巧精致。”

  “……”

  四個小姑娘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短短半個時辰,她們就一擲千金地買了好幾匣子的首飾。

  之後,顧雲真才吩咐龐嬤嬤把如意齋的人帶了出去。

  路芩興致勃勃地說要給顧燕飛重新梳個發式來搭配新首飾,她的手非常靈巧,給顧燕飛梳了個百合髻,還在耳畔編了兩縷小辮子直梳到發髻裏。

  韋嬌娘在一旁托腮看著路芩給顧燕飛梳頭發,不時地從首飾匣子裏取些珠花、鬢花比劃著,嘴裏嘀咕著:“好像還缺了點什麽……對了,是胭脂!”

  韋嬌娘湊過去,伸指在顧燕飛的臉頰上捏了一把,指下光滑無瑕,顯然是沒任何抹胭脂水粉。

  “雲真,你們買胭脂了嗎?”韋嬌娘轉頭問顧雲真道,“燕飛平日打扮得太素淨了,戴這幾樣新首飾,最好塗點胭脂水粉,裝扮得豔麗些。”

  “我也覺得二妹妹打扮得太樸素了些。”顧雲真深以為然地直點頭,“我今天還叫了玉顏記的人,人還沒來。”

  “玉顏記的胭脂不錯!”韋嬌娘笑容滿麵地說道,調笑戲謔的目光瞟向了還在給顧燕飛梳頭的路芩,“前幾天,阿芩剛去鋪子裏挑過胭脂,挑了好幾個顏色……”

  路芩正在編小辮子的手一頓,臉上露出幾分羞赧之色,訥訥道:“一個山茶紅色,這顏色既不會太豔,又不會太粉嫩。”

  “一個似火的石榴紅,還有一個橘紅色。”

  每一種都是相當豔麗的顏色,豔麗到喜慶。

  顧雲真眸中閃過一道若有所思的光芒,含笑問道:“阿芩可是定下了親事?”

  顧雲真擅長察言觀色,又是個心思敏銳之人,從路芩說話時那羞赧的神情就瞅出了一些端倪。

  路芩的臉上染上了些許胭脂般的紅霞,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應了:“是啊。”

  韋嬌娘看著臉頰臊紅的路芩,笑得樂不可支,得了路芩一個白眼,那眼神像是在說,韋嬌娘,你遲早也會成親的。

  韋嬌娘傲嬌地昂了昂下巴,無聲地回擊。

  路芩有些無語,專心把最後一條小辮子編好了,拍拍顧燕飛的肩膀,脆聲道:“好了!”

  “燕飛,你看看喜歡不?!”

  卷碧連忙捧來了一麵水銀鏡,顧燕飛沒急著看鏡子,反而回過頭去看路芩,柳眉一點點地皺了起來,櫻唇微抿。

  韋嬌娘看得清清楚楚,心裏頭咯噔了一下,不由聯想起了自家姑祖母韋菀的事。

  反正這裏也沒外人,韋嬌娘幹脆直言問道:“燕飛,阿芩的親事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第302章

  路芩慢慢地眨了眨眼,原本沒有察覺顧燕飛的表情不對,這會兒也有點緊張了。

  “不會真的有什麽不對吧?”路芩看著顧燕飛黑幽幽的眼眸,不由咽了咽口水,心髒更是砰砰亂跳。

  顧燕飛盯著路芩秀麗的臉龐,開門見山地問道:“阿芩,你未婚夫是何人?”

  也不用她吩咐,卷碧就很自覺地把屋裏其她的下人們全都遣退了出去。

  東次間裏,隻剩下了她們四人。

  路芩揉著一方帕子,將帕子絞了又絞,道:“他是我舅母家的侄兒,華家大公子,華熙。”

  “還有呢?”顧燕飛再問道。

  路芩似在回憶著什麽,編貝玉齒微咬下唇,很快就接著道:“今年十八歲,是個舉人,斯斯文文,話很少,為人很溫和,又很細心。”

  “家裏安排我們在白雲寺相看,那天,一個孩子意外在後寺落水,他下水救了那孩子,我覺得他人挺不錯的。”

  “前兩天兩家剛交換了庚帖。”

  說起未婚夫,路芩的瞳孔中眸光流轉,一方麵歡喜,另一方麵顧燕飛那慎重的表情又令她心中忐忑:這門親事不會真有不妥吧?

  韋嬌娘忍不住問路芩道:“你從前不是一直說要找個武將家的嗎?”

  路芩本來確實是這麽想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父母叫她去白雲寺上香時,她也沒想到是相親,更沒想到她與對方相談甚歡,很是投契。

  路芩清了清嗓子,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道:“娘說文武不拘,人好就行。”

  “舅母說,我們兩家知根知底,以後也是親上加親。”

  顧燕飛又緊接著問了第三個問題:“什麽時候下小定?”

  “三天後。”路芩訥訥答道,“是華家請人算的吉日。”

  路家本來覺得這個時間太倉促了,但華家說,高人算了,這個日子是半年難逢的好日子,有利子嗣。

  離小定禮隻有短短三天了,本來家裏拘著她都不讓她出門了,幸好韋嬌娘去接她,她娘也隻好放人。

  顧燕飛依然注視著路芩的眼睛,看了良久良久,才慢慢道,“你會死的。”

  她清冷的聲音宛如一桶寒冬臘月的冰水當頭潑在了路芩的頭上,讓她覺得從頭到腳都是一片寒意,沁入心脾。

  連屋裏的光線似乎都暗了不少,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感覺。

  “阿芩,你趕緊回府去,拒了這樁親事。”顧燕飛又道,“立刻。”

  她會死?!路芩小嘴微張,呆若木雞。

  “路芩,我們走!”不待路芩說話,韋嬌娘反應最快地站了起來,拉著路芩的手就跑,又對著顧燕飛丟下一句,“燕飛,晚點我再來找你。”

  “路芩,快點快點。”韋嬌娘拖著路芩走得飛快,腳下生風,連連催促著路芩,

  路芩還懵著,傻乎乎地被韋嬌娘拉著往前跑。

  兩個姑娘匆匆地就跑了,門簾被韋嬌娘“刷”地掀起又落下,顧雲真想送送她們都來不及。

  看著那“簌簌”抖動的門簾,顧雲真有些不安地說道:“二妹妹,這門親事真的這麽糟糕?阿芩真的……”會死?!

  “阿芩身上的陰氣很重。”顧燕飛道。

  陰氣?顧雲真咽了咽口水,心頭有些發毛。

  一陣夾著花香的微風倏然自窗外拂來,樹影輕輕搖曳,映得姐妹倆的麵龐都有些凝重。

  “我也說不上來。”顧燕飛思索地摸著下巴,眉心微微蹙了起來,“這是屬於死人的陰氣。”

  顧燕飛又換了個姿勢,改為托腮,想了又想,忽然,她靈光一閃,身子一下子坐直了,“我知道了,和阿芩訂婚的人,應該快死了。”

  “……”顧雲真聞言,雙眸抑製不住地瞪大,是真的嚇到了,連脖子上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她差點脫口問“真的嗎”,但還是咬住了唇。

  二妹妹都這麽說了,這件事肯定是真的。

  卷碧心裏打了個激靈:兩家的婚事才剛定下,未來夫君就沒了,那路三姑娘怕是會被人當作是克夫;若是等人嫁過去,夫君人沒了,那路三姑娘年紀輕輕,豈不是就要守寡?!

  “那阿芩……”顧雲真絞著纖細的手指,更不安了。

  “兩家還隻是交換庚帖,還來得及。”顧燕飛不由朝前方的門簾望去,望著簾子上繡的鴛鴦戲睡蓮。

  “隻要別下聘就行。”

  “卷碧,你讓人跟門房說一聲,晚些嬌娘來了,直接讓她進來就是了。”顧燕飛吩咐道。

  卷碧乖乖巧巧地應了,也掀簾出去了。

  屋子裏分外的靜謐,窗外響起細細的風拂樹木的沙沙聲。

  顧雲真仍有些心神不寧,還在想路芩的事,耳邊聽到顧燕飛漫不經意地問她:“大姐姐,上次你不是說廚房的羊奶用得多了嗎?可查到問題沒?”

  說起這事,顧雲真精神一振,頷首道:“查到了。”

  “廚房的一個姓彭的婆子承認是她偷拿了,說是家中剛添了孫子,她大兒媳又沒有奶,一時起了貪念,偷了羊奶。”

  “我核實了,她兒媳確實是上個月剛生了孩子,就罰了她半年的月錢,讓她改去花園做灑掃了,又讓人以後每天送一罐羊奶去彭家。”

  廚房的差事是人人都想得的肥差,這彭婆子從廚房調去花園就等於是降職,損失的可不僅僅是半年的月錢,顧雲真這麽罰她也是為了以儆效尤。

  說完這件事後,顧雲真想到了什麽,麵上露出些許遲疑之色,“不過……”

  不過什麽?!顧燕飛被她吊起了胃口。

  這時,又有一陣風自窗外吹了進來,夾著幾片殘葉,恰好落在了姐妹倆的裙裾邊。

  顧雲真抿了抿唇,朝窗外婆娑起舞的花木看了看,這才遲疑道:“最近府裏夜晚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顧燕飛挑了下秀氣的柳眉。

  府裏就他們這兩房人住,自然是沒有嬰兒的。

  顧雲真揉了揉帕子,溫婉的臉龐上露出了幾分驚疑不定,咽了咽口水,慢慢道:“三天前的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幹脆起來了,一個人去小花園那邊散了會兒步,忽然就聽到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

  “我記得是四更天的梆子聲響起前不久。”

  那天夜裏,她之所以會睡不著,其實是因為睡前看了話本子,睡下後,還想著話本子的劇情,就一直睡不著覺。

  顧雲真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才接著道:“後來我也把這事告訴了母親,可母親不信,說是貓叫,還說現在是春天,母貓在夜裏都是這麽嚎叫的,聽起來很像嬰兒的啼哭聲。”

  所以,連顧雲真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錯了。

  “你可知道那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顧燕飛摸著下巴,沉吟地問道。

  顧雲真抬手透過窗口指了個方向,“就在小花園的西門不遠處。”

  小花園位於侯府的西北角,比起大花園,位置太過偏僻,格局也小,平日裏去的人不多,嘉卉院背靠著小花園,隻隔著片小小的竹林。

  “後來,我在白天時也往那個方向看去看過,那裏也就一個涼亭與一座假山而已。再想想,現在這時節夜裏還挺涼的,真有小嬰兒,怕也會凍死吧。”

  “許是我真的把貓叫聲錯認了……”顧雲真赧然地笑了,說著往左右看了看,“燕飛,晴光是母貓吧,我聽說玉麵狸與滾地錦一般都是母貓,晴光最近夜裏叫喚嗎?”

  玉麵狸是三花貓的雅稱,滾地錦則是玳瑁貓的別稱。

  “……”顧燕飛的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好心地勸道,“大姐姐,你這話可千萬別讓晴光聽到。”

  她抬起右手,做出爪子撓人的手勢,“它會撓人的!”

  “晴光才不會呢。”顧雲真一下子就忘了嬰兒夜啼的事,口若懸河地誇獎起晴光來,說它從來不咬人,更不撓人,連給它剪指甲時也乖乖的……

  “對了!”顧雲真想到了什麽,興奮地撫掌道,“我偶得了一件小屏風,很可愛,正適合放在晴光的貓窩邊。”

  “那小屏風上麵的繡的那隻長毛玉麵狸可像晴光了,活靈活現的。”她的大丫鬟翡翠在旁邊湊趣地補充道。

  “翡翠,你快去嘉卉院把那件小屏風給取來。”顧雲真連忙吩咐道。

  ===第265節===

  “奴婢跟翡翠姐姐一起去。”卷碧也是兩眼放光,自告奮勇地隨翡翠出去了。

  全程就都沒有顧燕飛說話的餘地,就聽顧雲真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燕飛,那繡屏風的繡娘繡的一手絕妙的雙麵繡,尤其擅長繡貓與鳥雀,我見了好幾件她的繡品,貓確實繡得好。”

  “我就讓她再繡幾麵玉麵狸的團扇,你也可以拿來送人……大家都喜歡晴光,肯定會喜歡那團扇的。”

  “……”顧燕飛覺得那隻貓幸好不在,否則怕是要得意得尾巴翹上天了。

  東次間內,隻剩下了顧雲真一個人歡快的聲音,窗外偶有鳥鳴聲響起,似乎在嬉戲,又似乎在反對。

  下午的玉衡苑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安寧,一直到黃昏,夕陽落山後,顧府又迎來了客人——

  韋嬌娘又回來了,隻不過這一次,她是獨自一個人來的。

  “燕飛,阿芩被她娘關起來了。”一見麵,韋嬌娘就噘著小嘴,氣衝衝地抱怨了一通,“路二夫人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頓,說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兩家的庚帖都交換了,怎麽能說退婚就退婚,傳揚出去,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哎,我們費盡唇舌地勸了她一通,把你說的那些也全都跟她說了,可怎麽說,她都不聽。”

  韋嬌娘氣鼓鼓地說道,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

  能說的她都已經說了,隻差沒把她的姑祖母和許彥家的事拿出來說了,但是,她們無論怎麽說,路二夫人都嗤之以鼻,看她們的眼神就像在看胡鬧的孩童。

  韋嬌娘接過卷碧遞來的溫茶水,一口氣連飲了三杯,心頭還是覺得憋屈,嘀咕道:“我從前覺得阿芩她娘的性子挺好的,比我娘、我祖母要溫和多了,今天才發現她這麽性子這麽……”

  頓了一下,她斟酌了一個詞語:“固執。”

  這個詞其實算是委婉的。

  韋嬌娘無力地長歎了一口氣,神情複雜地瞥了顧燕飛一眼。

  她其實還藏了一些話沒說,當路二夫人聽說是顧燕飛告誡她們這門親不能結時,就說了些難聽的話,陰陽怪氣的:

  “原來是顧家的那位顧二姑娘啊,也不知道她是安著什麽心,非要壞我們芩姐兒的親事。”

  “顧家沒了爵位,是可憐,可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她為了顧家前程,就到處逢迎,沒事找事,壞人姻緣,也不怕報應。”

  “嬌娘,我勸你以後還是少與那顧二姑娘往來的好,免得被她給帶壞了。”

  路二夫人的話猶在耳邊,當下,韋嬌娘氣得差點沒掀翻桌子,也就是看在路芩的麵子上,最後拂袖而去。

  想著,韋嬌娘心頭的火氣又上來了,咕嚕咕嚕地喝了第四杯水。

  雖然韋嬌娘是沒說,但是顧燕飛從她臉上,就能看得出來,路二夫人說的話不會太好聽。

  “燕飛,怎麽辦?”韋嬌娘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拉了拉顧燕飛的袖子,擔心得不得了,“路二夫人非說那個什麽華熙很不錯。”

  “她說,華熙十六歲時就中了舉人,是頭名解元,文采斐然,還拜了青州大儒王誼為師,王大儒誇他下一科一定能中,大有三元及第的希望;說這麽年輕的舉人一表人才,家世又清白,這麽好的女婿人選,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我聽她的語氣,是巴不得趕緊讓阿芩與華熙成親,就怕錯過了姓華的這個乘龍佳婿。”

  韋嬌娘皺起了雙眉,眉的川字紋簡直可以夾死蚊子了,在她秀美的小臉上分外的突兀。

  她憂心忡忡地盯著顧燕飛的臉龐,說道:“華熙聽著是不錯,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這親事定得也太急了……”

  “燕飛,這樁婚事真的會害死阿芩嗎?難道姓華的克妻?”

  韋嬌娘與路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手帕交,兩人的交情可以說情同姐妹,這一下午,韋嬌娘的一顆心就七上八下的。

  “不是他克妻,”顧燕飛幽幽道,“是華熙快死了。”

  什麽?!韋嬌娘被嚇到了,幾乎是從羅漢床上跳了起來,來回地走了一圈,道:“我這就回去跟我娘說,讓她去勸勸路二夫人。”

  韋嬌娘這才來了一盞茶功夫,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了。

  回府後,她趕緊去找了衛國公世子夫人,把路芩的事全都說了,想著由她娘出麵的話,常安伯府那邊總要顧幾分國公府的顏麵。

  於是,衛國公世子夫人次日一大早就親自跑了一趟常安伯府,路二夫人客客氣氣地招待了她,又保證她會讓人再查查華家。

  一番禮貌得體的應對後,路二夫人就派她的親信楊嬤嬤把衛國公世子夫人送走了,漂亮的話說了不少,卻始終沒答應退親。

  片刻後,楊嬤嬤獨自回來複命,忍了又忍的路二夫人終於忍不住發起牢騷來:“哼,一個小丫頭說了兩三句,就能勞駕世子夫人親自跑一趟。”

  楊嬤嬤在一旁給路二夫人斟茶倒水,笑嗬嗬地附和道:“那是,未來三姑爺是舅夫人的娘家人,年紀輕輕就是舉人,能不好嗎?”

  “我還能害了自己的女兒不成!”路二夫人慢慢地以茶蓋撥去茶湯上的浮葉,“那可是我的親閨女!”

  “女子嫁人等於第二次投胎,我就這麽一個女兒,我當然希望她下半輩子順順當當的。”

  楊嬤嬤笑容滿麵地又附和了一句:“三姑娘與四少爺一向要好,她要是知道四少爺得了那麽好的差事,一定會高興的。”

  想到兒子,路二夫人的唇角翹了起來,眉眼柔和。

  他們是二房,不似長房前途似錦,伯爺有什麽好的差事全都留給了自己的兒子,他們二房是連殘羹冷炙也撈不著,她的兒子路似這幾年也就是五城兵馬司混日子。

  這回娘家的大嫂親口答應了她,婚事成了後,他們華家會給兒子謀一個五軍營百戶的差事。

  “這親上加親的好事哪有不好的。”路二夫人越想這門親事,越覺得滿意,“芩姐兒能嫁去她親舅母的娘家,是再好不過了。”

  楊嬤嬤笑眯眯地又恭維了一番,說得都是路二夫人喜歡聽的話。

  末了,她又道:“二夫人放心,三姑娘年紀小,應該是因為要嫁人所以心裏發慌,才會被那位顧二姑娘三言兩語哄騙了去,亂了心神。”

  路二夫人啐了一口,歎道:“也怪我心軟,昨兒就不該答應讓她跟韋嬌娘出門,否則哪至於橫生枝節!”

  “楊嬤嬤,這兩天,你幫我看著芩姐兒,讓她好歹縫雙襪子出來,過兩天,華家就該來過小定禮了。”

  本來作為小定禮的回禮,女方應該為男方做一身衣裳的,可是時間實在太緊了,路二夫人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地讓女兒縫雙襪子意思意思了。

  楊嬤嬤唯唯應諾:“夫人放心,這事包在老奴身上。”

  楊嬤嬤正想退下,一個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跑了進來,心急火燎地稟道:“二夫人,華大夫人與媒人來了,說是來下小定的。”

  第303章

  什麽?!這麽快?!

  路二夫人手裏的茶盅重重地放下了,那端莊溫婉的麵龐上露出些許不悅,嘀咕道:“不是說好了定在兩天後下小定嗎?!”

  氣喘籲籲的小丫鬟喘了口大氣,又急急地補了一句:“還有,舅夫人也一起來了。”

  “二夫人……”楊嬤嬤為難地看著路二夫人,華熙的母親華大夫人與媒人都上門了,又有舅夫人作陪,今天路家要是就這麽把人趕走,難免令喜事蒙塵,可要是讓媒人輕鬆進門,又顯得他們女方太好糊弄。

  路二夫人想了想,還是硬聲道:“把人請進來吧。”

  於是,楊嬤嬤就親自出去迎貴客。

  不一會兒,楊嬤嬤就領著三個婦人來了堂屋,走在前頭的兩個婦人都是三十七八歲,一個優雅貴氣,一個素淨端莊,正是舅夫人華氏以及華大夫人。

  兩人身後的那個婦人五十來歲,穿著一件暗紅色繡仙鶴靈芝紋褙子,色彩十分喜慶,唇角更是掛著一抹誇張的笑容,任誰一看,都知道這是華家請來的媒人。

  後方,還跟著一溜的婆子,捧著四盒小定禮以及一對木雁作為贄禮。

  媒人是個會看眼色的,自是能看出路二夫人的不快,說了番喜慶的好話。

  “大姑奶奶,今天確是我們冒昧了。”路二夫人的長嫂華氏開口的第一句話先賠了聲不是,留了華大夫人與媒人在堂屋喝茶,她自己則挽著路二夫人的手去了次間說悄悄話。

  麵對明顯不虞的路二夫人,華氏又賠了個不是:“大姑奶奶,實在是事情匆忙,我這才做主先斬後奏,左右兩家也不是外人,沒什麽不好說的。”

  “昨天,熙哥兒的娘去了趟太和觀上香,想給這次恩科求個簽。”

  “觀主算了一卦,說小定禮的日子定在今日最好,旺夫家,尤其旺熙哥兒。”

  華氏笑容滿麵地攬著路二夫人的肩膀,恭賀道:“大姑奶奶,你很快就會有一個狀元女婿了。”

  路二夫人依然板著臉,沉聲道:“大嫂,可這未免也太急了,傳出去也讓人笑話,別人說不準以為我路家的女兒是嫁不出去呢。”

  通常情況下,也唯有趕著熱孝期內成親,或者為了衝喜,才會把婚期趕得那麽緊。

  雖然板著臉,路二夫人心下略鬆了口氣,想著華家應是想為恩科求個吉兆,才會急著操辦婚事。

  華氏的唇角僵了一瞬,隨即又笑了,好聲好氣地說道:“既是好事,急一點有什麽不好。”

  “我大哥說了,神機營那邊也有個百戶的空缺,三天後就可以走馬上任,我琢磨著,這快點總比慢點好是不是?”

  神機營?!路二夫人的眼睛瞬間一亮,臉上的不悅也漸漸斂去。

  神機營之重,人人皆知,神機營直接向皇帝負責,可比五軍營要好多了。

  同樣是正六品百戶,這神機營的百戶也高上一籌。

  路二夫人握住了華氏的手,笑道:“大嫂有心了。我代似哥兒謝謝大嫂了。”

  華氏臉上的笑容又盛了三分,又道:“芩姐兒呢?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

  路二夫人眼底掠過一抹異芒,若無其事地吩咐楊嬤嬤道:“楊嬤嬤,你去把三姑娘帶過來,讓三姑娘好好打扮打扮,莫要失禮於人。”

  路二夫人的最後半句話帶著幾分警告,楊嬤嬤心領神會,笑嗬嗬地應下了,趕緊跑去請路芩。

  姑嫂倆則又返回了堂屋,與華大夫人、媒人一起說說笑笑,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連庭院裏的喜鵲都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楊嬤嬤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臉色訕訕的,走到上首的路二夫人身邊,附耳小聲說道:“二夫人,三姑娘不肯來,她說她不嫁。”

  頓了頓後,她又道:“三姑娘那邊的丫鬟說,她昨晚一夜沒睡……”

  路二夫人唇角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眉心深深地皺了起來,覺得她從前真是把這個女兒慣壞了,像今天這麽重要的場合,女兒竟然當眾給她沒臉。

  華氏雖然沒聽到楊嬤嬤的話,但也從路二夫人的表情中窺得一二,含笑道:“大姑奶奶,這小姑娘家家臉皮薄,是這樣的。”

  華氏與華大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華大夫人和氣地說道:“是啊,一會兒我們過去看看她也是一樣的。”

  “……”路二夫人白皙細膩的紅酥手緊緊地攥著一方帕子,眼神陰晴不定。

  她心知女兒哪裏是臉皮薄,就是被那些心懷叵測的人給糊弄了。

  從前,她是可以當女兒年紀小,縱著女兒任性,可馬上女兒都要嫁到華家做人媳婦了,嫁了人後還能這麽任性嗎?!夫家可不會這麽慣著一個兒媳!

  女兒必須來!

  路二夫人又對楊嬤嬤吩咐道:“你再去請。”

  她用眼神示意楊嬤嬤,就是威逼利誘也得把路芩給“請”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襲粉紅衣裙的路芩就在楊嬤嬤的陪同下來了,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身體也很僵硬,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拒絕的氣息。

  “這就是路三姑娘吧。”媒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長得真好,一臉的福氣。”

  “我看著似乎瘦了。”華大夫人略帶幾分心疼地說道,親熱地把路芩拉到了身邊,模樣看著十分慈和,“小姑娘家家要多吃點。”

  路芩看著華大夫人的眼神有些複雜。

  她在白雲寺第一次見華大夫人時,對她的印象就不錯,想起祖母曾告訴她,姑娘家找夫家,婆婆喜歡她比夫家的喜歡更重要,加之她對華熙感觀也好,這才應了這門親事。

  可是,無論這門親事看似有多好,她都沒打算拿自己的命去押、去賭。

  ===第266節===

  路芩對著華大夫人見了禮後,華大夫人就從袖袋中摸出了一個荷包,略帶幾分強勢地塞給她,熱情地說道:“路三姑娘,我與你一見如故,這仿佛是前世的緣分。”

  “啊……”路芩感覺被塞了荷包的掌心一陣刺痛,蹙眉驚呼出聲。

  “哎呀。”華大夫人也低呼了一聲,“你的手出血了。”

  她又把那個荷包從路芩手裏拿了回來,皺眉看著荷包,歉然地說道:“都是我家的繡娘太不仔細了,竟然把針留在了荷包上頭,等我回去,定好好罰她!”

  華大夫人隨手把那荷包給了隨行的嬤嬤,又從自己的手腕上拔下了一個翡翠玉鐲,親自戴到了路芩手腕上。

  路芩隻能謝過華大夫人,她的丫鬟又連忙幫她清理掌心的傷口。

  華氏給媒人使了一個眼色,媒人就樂嗬嗬地說起了太和觀卜婚的吉兆……

  一番簡單的儀式後,小定禮就算是成了。

  華大夫人等人也沒久留,沒用午膳就告辭了,屋裏隻剩下了路二夫人與路芩母女兩人。

  路芩這口氣憋在心頭好一會兒,見沒外人了,就不悅地直言道:“娘,我昨天就說了,這樁婚事,我不同意。”

  “要是娘您一意孤行,我就去告訴祖母!”

  路太夫人自孀居後,就常年住在靜心庵禮佛,很少管家事。

  路二夫人想著兒子的差事有著落了,女兒的親事也定了,覺得今天是雙喜臨門,本來心情不錯的,聽女兒竟然如此忤逆自己,頓時火冒三丈。

  “啪!”

  路二夫人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震得茶幾上的茶盅和果盤也顫動了幾下,果盤上的幾個櫻桃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滾落地麵……

  “夠了,路芩,你就這麽對娘說話的嗎?!”路二夫人氣得麵色鐵青,對著女兒連名帶姓地呼喝道,覺得這個女兒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這門親事明明是你自己親口應下了,當初又沒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如今你朝令夕改,一時想嫁,又一時不想嫁的,誰家的姑娘像你這樣的!”

  “你還好意思拿你祖母來壓我?!”

  “就是你祖母知道了,也會站在我這邊!親事是結兩姓之好,你倒好,兩家早交換了庚帖,你時候退婚,是想讓伯府與華家結仇不成!”

  “你啊,就是被那個什麽顧二姑娘帶壞了,性子竟然變得如此乖桀!”

  路二夫人越罵越激動,楊嬤嬤擔憂地看看路二夫人,又看看路芩,想勸又不知道該怎麽勸,這對母女都是性子倔強的。

  路芩聽到母親說親事是她自己答應時,還有些羞愧,可當母親數落起顧燕飛時,路芩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了起來,反駁道:

  “娘,您不要曲解燕飛的好意!”

  “婚事是我之前答應的,可是我挑了顆果子,咬下一口後,才知道裏麵爛了、長蟲了,難道還不許我吐出來,非要我把爛果子吞下去嗎?!”

  說話間,她忽然感覺有些頭暈,麵頰微微潮紅,但還是強撐著,沒有將身體的不適表露出來。

  路二夫人聽女兒竟然把華家比作爛果子,更怒了,厲聲道:“你瞧瞧你,說得都是什麽話!分明是被豬油蒙了心了!”

  “來人,還不把三姑娘給我拖下去……”

  守在外頭的幾個婆子聞聲而來,朝路芩逼近。

  路芩心裏隻後悔自己沒帶件趁手的兵器,昂著脖子,小身板挺得筆直,道:“誰敢碰我,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的頭暈得更厲害了,咽喉一陣灼熱,說話時像是有火再灼燒似的,難受極了。

  算了,左右跟她娘是說不通了,她還是去靜心庵找祖母吧。

  幾個婆子哪裏敢違背路二夫人的吩咐,繼續朝路芩逼近。

  其中一個婆子伸手朝路芩抓來,嘴裏說著:“三姑娘,莫要叫奴婢難做……”

  路芩反而眼明手快地捏住了那婆子的手腕,推了她一把,推得兩個婆子撞做一團。

  路芩趁著她們愣神的功夫,側身就要往屋外衝……

  這一幕徹底激怒了路二夫人,聲音更尖利:“攔下她!”

  已經衝到了大門前的路芩感覺眼前一花,一陣天旋地轉,似乎周身的力氣被抽走了似的,腳下一個踉蹌。

  一個婆子急忙抓住了路芩的手,想勸:“三姑娘……”

  她想勸,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見路芩兩眼一翻,就這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三姑娘!”

  旁邊的其他丫鬟婆子們也看到了,都失聲叫了出來,兩個婆子扶住了倒下的路芩,連路二夫人也擔憂地喊著“芩姐兒”朝女兒跑了過來,連聲喚著女兒的名字,聲音都在發顫。

  “二夫人,三姑娘暈過去了,她發燒了!”

  “快,快去請大夫!”

  “趕緊把三姑娘抬進內室去……”

  隨著路芩的暈厥,屋裏屋外一陣雞飛狗跳。

  路芩發起了高燒,請了大夫,也喝了湯藥,但還是高燒不退。

  到了次日,她的燒非但沒退,還越燒越厲害,人也昏迷不醒。

  韋嬌娘因為沒有得到路芩遞來的消息,心急如焚,算著日子快要到華家下小定的日子,幹脆跑了一趟常安伯府,這一去,她才知道路芩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路家已經請了不少大夫。

  韋嬌娘擔心路芩,又親自跑了一趟顧府,請顧燕飛一起去了常安伯府。

  韋嬌娘隔三差五就會來找路芩玩,常來常往,伯府的門房對她也熟悉,直接就讓婆子把她與顧燕飛領去了路芩的院子。

  路二夫人也在,比起兩天前,她看著憔悴了一些,眼窩處隱約有青黑的陰影,顯然昨夜沒休息好。

  見到韋嬌娘時,路二夫人還算客氣地招呼道:“嬌娘,你特意來探望芩姐兒,也是有心了。”

  “伯母,阿芩怎麽樣了?”韋嬌娘關切地問道,“我聽門房說,她發了高燒。”

  “她前晚吹夜風受了涼,這才發了燒,回春堂的大夫已經給開了方子,藥也吃了三劑了,”路二夫人勉強露出笑容,“不過燒暫時還是沒退,人在裏頭睡著呢。”

  “不妨事的。”

  她瞧著有些疲憊,但也不是太擔心女兒,畢竟誰沒個頭疼腦熱的。

  她當然也看到了與韋嬌娘一起的顧燕飛,見對方相貌清麗出塵,是個罕見的美人,便多看了兩眼,又覺得這姑娘似乎有些眼熟,隨口問了一句:“這位姑娘是……”

  韋嬌娘就落落大方地介紹起顧燕飛道:“這是顧家的二姑娘……”

  剛剛還端著笑臉的路二夫人在聽到“顧家二姑娘”這幾個字時,臉色霎時間黑了下來,像是染了墨汁似的,語氣也冷冷淡淡的,道:“原來是顧二姑娘啊。”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被她說出了陰陽怪氣的味道。

  難怪她覺得這姑娘眼熟,原來是像先定遠侯夫人謝氏啊。

  之後,路二夫人也不多言,一路沉默地隻領著兩個姑娘往內室方向走去。

  內室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屋裏的窗戶都關上了,光線略顯暗沉。

  路芩就躺在一張掛著雨過天青色軟煙羅床帳的花梨木拔步床上,偌大的拔步床襯得錦被下的少女猶顯嬌小玲瓏,小臉蒼白,像扇子似的眼睫覆在潔白的麵頰上。

  顧燕飛一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路芩,瞳孔微微翕動,怔住了。

  半晌,她忽然拋出了一句:“華家是不是來放過小定了?”

  她用的是疑問的口氣,但表情卻相當的篤定。

  放小定意味著定親,也等於男女雙方的婚事基本確定,有了盟約。

  什麽?!韋嬌娘聞言驚住了,下意識地看向了路二夫人,“伯母?”

  她震驚的表情中透著幾分質問的味道。

  “……”路二夫人的眼神遊移了了一下,有些難以直視韋嬌娘。

  昨天一大早,衛國公世子夫人來找她時,她親口答應了對方會再好好查查華家與華熙,可當天華家就帶著媒人來下小定了,她也應了。

  不過,路二夫人也隻是心虛了一瞬,立刻又理所當然地挺起了胸膛。

  路芩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婚事自然是由自己與她爹做主,現在他們做父母的都同意了親事,憑什麽還要問外人的意思?!

  心裏這麽想著,但是路二夫人也沒打算得罪衛國公府,對著韋嬌娘依然很客氣,道:“嬌娘,我知道你關心芩姐兒,你放心,我著人好生打聽過,華家二公子的人品好,學識好,樣樣都好。”

  這些話一聽就都是些敷衍客套之詞。

  韋嬌娘前天陪路芩回府時,就聽多了路二夫人的這些話,也不想再跟她繞來繞去了,轉頭問顧燕飛道:“燕飛,你怎麽看?”

  顧燕飛垂眸看著床上的路芩,她雙眸緊閉,一動不動,麵頰的肌膚像是染了胭脂的白瓷般,安詳得仿佛僅僅是睡著了一般。

  “應該不僅是過了小定禮,而且……”顧燕飛微微眯眼,將靈力逼至眼睛,深深地凝視了路芩片刻,“而且,她還失了精血元神,所以才會昏迷不醒。”

  “阿芩她並不是病了。”

  顧燕飛的最後一句話近乎歎息。

  “……”韋嬌娘的臉色刷地變白,褪去了血色,心也像是被什麽揪住似的疼,手足無措地看著顧燕飛。

  “顧二姑娘,我女兒明明是病了。”路二夫人不快地蹙起眉頭,但語氣還算克製,下了逐客令,“芩姐兒需要好好休息,你們也看過人了,別打擾她休息了。”

  路二夫人心裏覺得顧燕飛實在是被養歪了,一個好生生的姑娘家,養得跟鄉野神婆似的。

  顧燕飛恍若未聞地站在拔步床邊,垂眸又看了路芩片刻,歎了口氣。

  她忽然動了,從手腕上解下了前日買的那個蘊含靈氣的白玉鐲子,又從錦被下抓起了路芩熾熱的右手……

  第304章

  “顧二姑娘,你想幹什麽?!”路二夫人急忙上前了兩步,想阻攔她。

  她對顧燕飛的印象很差,把這回女兒與自己離心的這筆賬也都算到了顧燕飛的身上。

  明明女兒原本對這門親事很滿意的,要不是顧燕飛莫名其妙地蹦出來,說了些危言聳聽的話,家裏怎麽會鬧得這般雞飛狗跳,女兒又怎麽會生病!

  路二夫人心中怒意節節高升,認定了顧燕飛就是不懷好意,別有所圖。

  怒極之下,路二夫人朝顧燕飛拿著鐲子的那隻手抓了過去……

  顧燕飛輕一甩袖,就有一袖清風驟然拂起,她的動作輕輕巧巧,可那一記袖風拂在路二夫人身上,卻令她覺得像是有一陣狂風往她身上刮來。

  路二夫人低呼一聲,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驚駭地看著顧燕飛,旁邊的楊嬤嬤趕緊扶住了自家夫人。

  韋嬌娘也反應了過來,趕忙站到了顧燕飛身前,呈護衛性的姿態。

  她端正了神色,鄭重地對著路二夫人說道:“伯母,你就相信燕飛吧,她不會害阿芩的,她是要救她!”

  路二夫人終於站穩了身心,眸中藏不住的怒火,一手緊緊地捏著帕子,聲音也冷了幾分:“嬌娘,我從小看著你長大,當然信你,可她……我信不過她啊。”

  ===第267節===

  吵也吵過,勸也勸過,顧燕飛覺得路二夫人實在說不通道理,幹脆不會理會她了,由著韋嬌娘應付。

  顧燕飛飛快地幫路芩戴上了那個蘊含著靈氣的白玉鐲,又在她蒼白的掌心畫了一個簡單的引靈陣。

  這引靈陣沒辦法救醒路芩,卻可以把鐲子裏的靈力引到她的身上,護住她的心魂。

  收了手後,顧燕飛又在路芩的脈搏上按了按,這才放心地把她纖細的手腕放回了錦被下,跟著問道:“是哪個華家?”

  “……”路二夫人完全不想理會這個無禮的丫頭,心道:沒規沒矩,難怪聽說是鄉下長大的。

  顧燕飛信步走到了韋嬌娘身邊,強調地又問一遍:“是哪家!”

  “這麽下去,她會死!”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極其緩慢,也極其慎重,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仿佛帶著雷霆萬鈞之力。

  路二夫人被顧燕飛清冷的眼神看得心口一顫,但麵上不露分毫,端莊優雅地站立著,說話的語氣又冷了三分:“顧二姑娘,你這是在咒小女嗎?!”

  路二夫人目光如火地瞪著顧燕飛,氣得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女兒不過是發燒,和未來姑爺家又有什麽關係,哪有人口口聲聲地咒別人去死的!

  要不是看在衛國公府的份上,她早就把這個顧燕飛給趕出去了!

  “‘咒’她的是華家人。”顧燕飛緩緩道,深沉如水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路芩,“她的身上陰氣過盛,又失了精血元神,導致陽氣不足,所才會魂魄不穩。”

  說話間,顧燕飛的眸色越來越深,黑黢黢的,宛如那沒有星子的夜空般,似要把萬物都吸走。

  “……”路二夫人一時被鎮住了。

  顧燕飛接著道:“與阿芩定親的新郎就快要死了。”

  “兩人定了親,等於是定下了天地認可的盟約,以精血為羈絆,現在儀式已成,他們的壽命就是彼此相連的,等到新郎死了,阿芩也會死。”

  “到死,這婚都斷不了。”

  屋裏隨著她一字字、一句句,像是灌入了一股寒風似的,彌漫著徹骨的寒意。

  韋嬌娘聽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這不就是結陰親嗎?”

  扶著路二夫人的楊嬤嬤咽了咽口水,也是點頭,驚疑不定地看看路芩,又看看顧燕飛,不知道該不該信。

  “陰親?”顧燕飛挑了下眉梢。

  在曜靈界,從來沒有“結陰親”這個說法,顧燕飛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看出顧燕飛的不解,韋嬌娘連忙解釋道:“有一年我跟祖父回老家祭祖時,在鄉下的時候,聽別人說起過一件結陰親的事。”

  “聽說是某家一個剛弱冠的青年快病死了,他家裏人就重金想給他尋一個早夭的未婚姑娘結陰親,後來還真找到了。等那青年死了後,兩家就舉辦了陰婚。”

  “我本來也想去看熱鬧的長長見識的,但是我祖母不讓我去。”

  顧燕飛:“……”

  如果是死人和死人結陰親,倒也罷了。

  但現在,華家人是分明想把路芩變成一個死人,讓活人給一個死人去陪葬!

  路二夫人心裏對此嗤之以鼻,撫了撫衣袖,正色道:“未來姑爺我也是見過的,中氣十足,康健得很,哪裏是顧二姑娘說得快要死的樣子。”

  “再說了,就是華家真要結陰親,以姑爺家的家世,也完全可以找一個十五六歲夭折的姑娘,何必抱著得罪我們常安伯府的風險來娶一個大活人。”

  華家根本就沒必要害她的女兒,那麽做,不是壞了兩家的情份嗎?!

  絕不可能。

  路二夫人定了定神後,又道:“嬌娘,你別想太多了。”

  她心裏覺得女兒和韋嬌娘都快被顧燕飛給帶壞了,於是看向顧燕飛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韋嬌娘自然能感覺到路二夫人對顧燕飛的敵意,覺得再跟她說下去,也就是浪費時間而已。

  “燕飛,我們走。”韋嬌娘當即立斷地拉著顧燕飛走了。

  隻聽後方傳來路二夫人不鹹不淡的聲音:“楊嬤嬤,替我送送兩位姑娘。”

  直到兩人出了常安伯府,韋嬌娘看了看身後閉合的角門,才轉過臉去湊到顧燕飛耳邊悄聲道:“走,我知道華家在哪兒。”

  “我門道廣著呢。”韋嬌娘拍拍胸膛,自信滿滿地說道,“路二夫人娘家姓武,武大夫人應該是出身安辭縣華家。”

  說著,她臉上又露出幾分猶豫,朝西方天際落下大半的夕陽望去。

  安辭縣距離京城約莫五六十裏,這個時間點出去,今晚是回不了京城了,可想而知,家裏肯定不會讓她們出去。

  “燕飛……”韋嬌娘以眼神詢問顧燕飛。

  無需更多言語,顧燕飛就能領會韋嬌娘的意思,當機立斷地說道:“我們走。”

  顧燕飛不喜歡管閑事,平日裏,若是她已經警告了對方,對方還不聽、不理、不信,她就不會再管。

  但是,路芩是她的朋友。

  而且,路芩是願意信她的,那麽,她也會為路芩做她能做的事。

  “好!”韋嬌娘也咬了咬牙,決定先斬後奏了。

  兩人打發了各自的丫鬟回府說一聲,就策馬朝著西城門方向而去。

  然而,她倆急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等她們趕到城門口的時候,西城門已經關上了。

  夕陽也徹底落下了,天色晦暗,灰藍色的夜空中隱隱能看到一彎淡淡的銀月。

  街道上一片空曠寥寂,隻剩下三四個路人。

  韋嬌娘看著高高的城牆,眉心緊皺,心急如焚。

  京城是天子腳下,每日何日開城門、關城門都是有嚴格規定的,城門既然關了,就是祖父衛國公也不能隨意令人重開城門。

  韋嬌娘剛啟唇,就聽她們後方傳來了一個輕快的男音:“嬌娘,你怎麽在這裏?”

  夾著一陣“得得”的馬蹄聲,漸行漸近。

  “路四哥!”韋嬌娘一下子就認出了來人的聲音,拉了拉韁繩,令胯下的黑馬調了頭。

  幾十丈外,一襲寶藍錦袍的路似策馬朝她們而來,一手悠閑地揮著馬鞭,臉上笑嘻嘻的,他的身後還在跟著七八個五城兵馬司的人。

  路似在五城兵馬司任職,剛剛巡邏到這附近時,遠遠地看到了韋嬌娘與顧燕飛,就特意過來打個招呼。

  “你們倆這個時間在這裏,不會是想出城吧?”路似上下打量著她們。

  韋嬌娘現在一看到姓路的,心裏就有氣,一股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沒好氣地說道:“救阿芩啊。”

  “路似,你還是不是阿芩的哥哥,阿芩都快要死了,你還有心思在這裏巡街!”

  韋嬌娘的手指頭恨不得往對方的鼻尖上點。

  “快死了?”路似瞬間變了臉色,眉頭緊皺,“芩姐兒不是發燒嗎?”

  他知道妹妹路芩昨天就病了,但娘說了,妹妹隻是感染了風寒,大夫說用兩天藥就會好。

  妹妹大了,他一個男子也不能隨便去她的閨房,再加上他這兩天要當差,就沒去妹妹的院子,他壓根兒沒想到妹妹會病這麽重!

  韋嬌娘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看他這樣子,似乎對路芩的事全不知情。

  “你……過來!”韋嬌娘指著他的鼻子,頤指氣使地說道。

  路似跟幾個一起巡邏的同僚打了聲招呼,就下了馬,隨韋嬌娘來到了前後無人的偏僻處。

  韋嬌娘飛快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強調道:“燕飛說了,華家這是要結陰親!”

  路似聽得一臉懵,像是聽天書似的。

  他隻聽明白了一個重點,華家要結陰親,要害他的妹妹。

  路似與顧淵也有些交情,心知顧淵的妹妹沒必要來騙自家,再者,這滿京城誰不知道顧二姑娘的本事。

  路似的臉瞬間黑了,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恨聲道:“我去找姓華的那小子!”

  妹妹去年及笄了,娘就一直叨念著要給妹妹挑一門好親事,他特意叮囑過爹娘,一定要讓他看過人才行。

  在白雲寺相親的那天,他也去了,也見了大舅母的那個侄兒。

  當時,大舅母把那個叫華熙的誇得天花亂墜,路似卻覺得對方有的時候眼神遊移,給人的感覺不夠清正。

  可是因為娘與妹妹都對華熙十分滿意,讚他學識好,又心性良善,而且華家又是世家大族,還有大舅母保媒,親上加親。

  娘說,給妹妹相看了大半年,華熙是最好的人選了。

  他也就沒置喙,心想許是他大舅兄看妹婿,所以才看華熙哪哪兒都不順眼。

  路似緊緊地咬牙,又氣,又悔。

  路似一手握住了腰側的刀鞘,手背上凸起一根根青筋,簡直要殺人了。

  “那你知道華家在哪兒嗎?”韋嬌娘的語氣仍然不太好,覺得路似這家夥實在是不靠譜。

  “……”路似無言以對,接著,他就擠出一個討好的笑,“我是不知道,嬌娘你不是知道嗎?”

  她就知道!韋嬌娘抬抬下巴指了指城門,“城門已經關了,今晚是去不成了。”

  看著前方巍峨的城門,路似稍微冷靜了一點,握了握佩刀,正色道:“嬌娘,你和燕飛妹妹先去旁邊的酒樓等我,我先回家一趟。”

  說著,他又翻身上了馬,他的坐騎似乎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不安,略顯焦慮地嘶鳴了兩聲,鼻孔噴著粗氣。

  臨走前,他俯首看向了顧燕飛,緊張又不安地又問了一句:“現在快來不及了嗎?”

  他的聲音發緊,晦暗的夜空下,麵目陰暗模糊。

  顧燕飛目光清澈地迎視著他晦澀難掩的眼眸,輕輕地點了點頭:

  “過了小定禮,就是雙方立下盟約;等男方正式下了聘,立下婚書,婚事就算成了,阿芩就真難救了。”

  路似丟下一句“我明白了”,就一夾馬腹,飛似的策馬離去。

  傍晚的京城街道幾乎空無一人,他盡情縱馬,背影沒一會兒就被夜色吞沒。

  韋嬌娘和顧燕飛麵麵相看,兩個姑娘牽著馬,暫時去了路邊的一家酒樓小坐。

  當這壺茶喝了大半的時候,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街道上又響起了馬蹄聲,在這安靜的夜晚,馬蹄聲踏在石板路上分外清晰。

  馬蹄聲漸近,沒一會兒,她們就看到路似在酒樓門口下了馬,麵沉如水地進了酒樓的大堂。

  路似非但沒能說服他娘,還帶來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明天華家就要來下聘了!”

  ===第268節===

  路似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抱怨道:“從前我祖母私底下跟我說,我娘看似圓融能幹,其實是個糊塗的,我還不信,哎,還是祖母她老人家火眼金睛!”

  “明天就下聘?”韋嬌娘看向顧燕飛焦急地道,“燕飛,怎麽辦?”

  算算日子,明天本來應該是華家去路家過小定禮的日子,可現在卻變成了下聘的日子了,從兩家相親、交換庚帖到正是下聘,滿打滿算也沒超過十天吧?

  華家這麽急,怎麽看都不對勁,這又不是衝喜。

  路似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首一飲而盡,毅然道:“明天一早等城門一開,我就親自跑一趟華家。”

  他打算今晚就睡在這裏,等明早一開城門,就去安辭縣。

  “天色不早了,你們倆丫頭片子趕緊回去吧,有我呢。”路似擺出了一副大哥的做派,揮揮手,示意顧燕飛與韋嬌娘趕緊走,心裏頗為感動:自家妹妹有友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尤其是顧燕飛,還真是與她大哥顧淵一樣,麵冷心熱。

  韋嬌娘被路似那近乎慈愛的眼神差點沒看出一身雞皮疙瘩來,正要說話,就聽顧燕飛先她一步道:

  “不用了。”

  三個字把韋嬌娘和路似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

  “不是說明天要來下聘嗎?”顧燕飛隨意地把玩著手裏的白瓷茶杯,“那就等明天吧。”

  “路四哥,你去買些朱砂和符紙來。”

  第305章

  等路似買好了朱砂、符紙,三人從酒樓裏出來已經是一炷香功夫後了。

  路似不太放心,親自護送韋嬌娘與顧燕飛回了各自的府邸。

  “姑娘,您可回來了!”

  被顧燕飛打發回府報信的卷碧站在角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了好一會兒了,見顧燕飛回來了,就猜到她和韋嬌娘沒能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

  卷碧暗暗地鬆了口氣,忙迎了上來,笑著稟道:“姑娘,宮裏的賀公公來了。”

  “人還在外院大廳,大姑娘正招呼著呢,姑娘要過你去看看嗎?”

  “好,看看去。”顧燕飛隨手把馬的韁繩交給了一個門房婆子,帶著卷碧一起往外院大廳去了。

  卷碧提著燈籠一邊走,一邊說道:“奴婢聽隨行宮婢的口風,賀公公好像是為了天和園百花宴的事來的。”

  卷碧沒打聽錯,賀公公一見顧燕飛的麵,就殷勤地親自遞上了兩張大紅灑金帖子,拱了拱手道:

  “顧二姑娘,咱家是奉皇上之命請姑娘國慶那日去天和園赴宴的。”

  賀公公說話客客氣氣的。

  早在顧燕飛第一次進宮,皇帝特意命他去招待,賀公公就知道這位顧二姑娘怕會是未來的大皇子妃了。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因此,哪怕是顧雲真委婉地說顧燕飛今晚不知何時會回來,他也耐著性子等了足足兩盞茶功夫。

  這不,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沒白等。

  賀公公臉上的笑意更濃,又道:“皇上聽說姑娘府上還有一位大姑娘,也請大姑娘也一起去。”

  他滿含笑意的目光看了看顧雲真,對這位顧大姑娘印象也不錯,暗道:這位顧大姑娘待人接物十分妥帖,身為未來大皇子妃的長姐,如今又在皇帝心中留了名,將來前程也不至於太差。

  顧雲真有些意外,趕緊從上首的太師椅上起身,福了一禮:“臣女謝恩。”

  “勞公公替我們姊妹給皇上謝恩。”

  說話間,顧雲真示意管事嬤嬤悄悄地給賀公公塞了一個紅封。

  差事辦完了,賀公公也就幹脆地告辭了,顧雲真又吩咐管事嬤嬤把人送了出去。

  望著前方籠在燈光中的賀公公一行人,顧雲真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歎道:“二妹妹,你可算回來了!”

  方才她看似鎮定,其實心裏慌得快找不到北了,怎麽也沒想到宮裏會突然起來人,可她又覺得不能給二妹妹丟人,所以強撐著。

  顧雲真挽著顧燕飛的胳膊往內院方向走,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幸好,我提前讓人做了新衣裳,不然,可就來不及了。”

  二妹妹回來好幾個月了,這還是第一次去這麽隆重的場合。

  相比之下,上次宮裏的鶼鰈宴不過是三四十人參加的小宴罷了,國慶那日天和園的百花宴至少會有數百人去,連那些勳貴朝臣、皇室宗親也會同往。

  她得好好想想怎麽幫二妹妹打扮打扮才行,絕對不能在京城貴女前弱了氣勢!

  顧雲真在心裏暗暗地下了決心,又問起了路芩的事:“二妹妹,阿芩她……”她怎麽樣了?

  顧燕飛便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也包括她們在西城門附近遇上路似的事。

  “……”顧雲真的表情有些複雜,微微歎了口氣,“為什麽路二夫人就是不信呢?哪怕是寧可信其有,去查查也好啊。”

  隻要男方對這門親事有誠意,哪怕是定親晚上幾日,也等得的。

  “……”顧燕飛抿唇不語。

  人人都有私心,路二夫人肯定也有。

  夜裏的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拂著兩人的秀發,衣裙飛揚,周圍靜謐異常。

  迎著夜風又往前走了一會兒,顧雲真又問道:“那你明天去不去常安伯府?”

  “不去。”顧燕飛搖了搖頭。

  若是路似把事情辦妥了,自己去不去都無妨。

  若是路似辦不妥,就再說吧。

  路似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妥吧?那還是別當人哥哥了!

  夜晚的府邸顯得有些冷清,人少了,各處掛的燈籠也就點得少了,府中尤為昏暗。

  習習夜風中,那些樹木在陰暗處隨風搖曳,影影綽綽,讓人覺得黑暗裏似乎藏著什麽東西。

  顧雲真下意識地挽住了顧燕飛的胳膊,自打那夜在小花園聽到嬰兒啼哭聲後,她心裏就毛毛的,開始不敢隨便在夜晚到處走動。

  “哇……哇……”

  一陣嬰孩淒厲的啼哭聲隱隱約約地隨著夜風傳來,夾在那簌簌的風拂樹葉聲中。

  顧雲真的身子仿佛被凍結似的,一下子就僵住了,驀地駐足。

  風吹亂了她的劉海與鬢角的碎發,調皮地撓著她的麵頰。

  “二妹妹,你……你……”顧雲真咽了咽口水,膽戰心驚地問顧燕飛,“剛剛有沒有聽到……”

  她再側耳一聽,黑暗中一片寂靜,什麽也沒聽到,剛剛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顧雲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在這寂靜的夜晚尤為清晰。

  “我過去看看。”顧燕飛指了指小花園的方向,笑得雲淡風輕。

  “等等!”顧雲真一把抓住了顧燕飛的手,急切地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生怕顧燕飛把她給拋下了。

  丫鬟手裏的燈籠被陣陣夜風吹得來回搖擺著,燈籠中的燭火也隨風搖曳,桔黃色的燈火時明時暗,有種陰森森的詭異感。

  顧燕飛回握住顧雲真冰涼的小手,迎上她驚魂未定的眼眸,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兩個姑娘沿著一條青石板小徑往小花園方向走去,顧雲真落後了一步,一邊走,一邊緊張地看著左右,溫婉的小臉有些蒼白。

  “喵嗷!”一隻黑貓突然從竹林裏飛似的躥了出來,凶狠地回頭朝她們看了一眼,威嚇地直哈氣,從脊背到尾巴都炸毛了。

  一雙琥珀似的黃色貓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是野貓!”拿燈籠的小丫鬟鬆了口氣,拍了拍胸膛。

  黑貓哈完氣後,輕盈地跳上了花園的圍牆,眨眼間就不見蹤影了。

  顧雲真呆呆地看著貓離開的方向,許久,才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貓。”她轉頭對顧燕飛說,莞爾一笑,“剛剛也是貓兒的叫聲吧?”

  母親說得沒錯,的確是貓,是她想多了,把貓叫聲錯認成了嬰啼聲。

  “……”顧燕飛藏在袖中的手動了動,沒有說話。

  她挽著顧雲真的胳膊,繼續往前走去。

  後方的竹林在夜風中婆娑起舞,沙沙聲此起彼伏,似有人在低語般,夜漸漸地深了。

  遠處傳來了一更天的梆子聲,在這寂靜的夜晚極具穿透力。

  這一夜,對很多人來說,都很漫長,很漫長。

  路家是,華家也是。

  “王老大夫,犬子怎麽樣?”華大夫人麵露焦色地詢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

  王老大夫捋著胡須搖了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這低低的歎息聲猶如雷鳴般回響在華大夫人的耳畔。

  華大夫人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顫動著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聲音有些沙啞,“不是說還可以熬上一個多月的嗎?怎麽會這麽快……”

  她的眼圈通紅,哽咽了。

  “老夫也不知。”王老大夫皺著眉頭道,“大公子這幾年每況愈下,最近的病情本來還算穩……”

  “哎,隻能說,大公子病弱多年,體內早就千瘡百孔,猶如被白蟻蛀空的樹幹……怕是已經回天乏術了。”

  “老夫已經盡了力,他很可能熬不過今晚……”

  華大夫人身子一震,往後退了兩步,踉蹌地坐在了後方的一把椅子上,臉色慘白慘白。

  旁邊的嬤嬤擔憂地看著華大夫人,安慰地輕撫著她的背。

  好一會兒,華大夫人才穩住了心神,聲音更沙啞了:“王老大夫,能不能再多拖一天……一天就行了?”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她看起來就蒼老了好幾歲。

  王老大夫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麽要讓華大公子再多拖上一天,可想著華大夫人一片慈母心,而且華家這孩子畢竟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心頭終究不舍。

  他又捋了捋山羊胡,沉聲道:“準備一支兩百年以上的人參,熬得濃濃的,給他灌下去,應該能再撐上一天。”

  說話間,一個著太師青直裰的中年男子以及另一個十七八歲穿了件寶藍色直裰的青年一前一後地進來了。

  ===第269節===

  王老大夫拱手行禮,剛打算告辭,卻被華大夫人急忙打斷了:“王老大夫,勞你在府中多留一天吧……我實在放心不下犬子。”

  王老大夫想著也就是多留一天的事,就應了。

  “蔡嬤嬤,你帶王老大夫下去休息。”華大夫人吩咐道,又令一個丫鬟趕緊去取人參熬湯。

  王老大夫走後,屋裏就隻剩下三個華家人了。

  周圍安靜了片刻,確定外麵的腳步聲走遠,華大夫人才對著父子倆道:“來得及,明天就去路家下聘。”

  “好。”華大老爺鬆了口氣,連連點頭,“太好了。”

  華大夫人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等成了親,熙哥兒在九泉之下也不至於孤苦一人。”

  “你且寬心,路家三姑娘與熙哥兒八字相合,合該是他的媳婦,熙哥兒借了她的福氣,下輩子定會康健順利,一世平安的。”華大老爺柔聲安撫著妻子。

  “是啊,娘。”華二公子華照輕輕地撫了撫母親的背,俊雅的麵龐上露出一絲狠厲,“明天我們還要一起去路家下聘呢,您別哭壞了身子。”

  華照無聲地與華大老爺交換了一個眼神,父子倆的眼眸中閃著異常明亮的光芒。

  這樁陰親一旦成了,不但旺華熙,而且還旺他華氏家族昌盛不衰。

  這樁親事絕對不能出一點岔子!

  華大夫人勉強笑了笑,疲憊地提醒道:“照哥兒,你明天去下聘時,注意一些……萬萬不能出一點差錯。”

  “昨天下小定時,路家已經有些不高興了,幸好姑奶奶幫著說和、周旋,親事總算是定下了。”

  “等明天下了聘,一切就都好了。”華大老爺捋著胡須道,“我們家也沒虧待路家。”

  “嗯。”華大夫人點了點頭,眼圈更紅了。

  他們家也是厚道了,哪怕路芩死了,也會把人娶進門的,讓她當嫡妻元配,入他們路家的祖墳、祠堂,享子孫香火,也沒虧待了路芩。

  而且,路家那邊也得了好,神機營百戶的空缺可是費了他們家不少力氣。

  “不好了!不好了!”

  一個焦急的女聲忽然自門簾外傳來,緊接著,門簾被人打起,丫鬟匆匆地跑了進來,花容失色地稟道:“大老爺,大夫人,大少爺他……他燒得更厲害了,不僅四肢抽搐,眼睛還……還流血!”

  聽到這裏,華大老爺夫婦再也坐不下去了,霍地起了身,匆匆地穿過門簾,進了內室。

  這一夜的華家燈火徹夜通明,直到黎明的雞鳴聲響起,燈依然沒有熄滅。

  微弱的燈火輕輕地籠在榻上的青年公子身上,那青年臉色蠟黃,瘦得隻剩皮包骨了,雙眸緊閉,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丫鬟艱難地給昏迷不醒的華熙灌了一碗參湯,病弱的青年氣弱遊絲,皮膚暗沉,周身散發著一種瀕死的氣息。

  任誰都能看得出他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

  華大夫人握著長子枯瘦如柴的手,柔聲道:“熙哥兒,你再多撐一會兒,就快了。娘不會讓你孤獨一人的……”

  “一切都準備好了,你姑母也來了,今天我和你弟弟就代你去下聘。”

  她的聲音沙啞無力,早已紅腫不堪的眼眶又浮現了淚光,眼神異常的明亮。

  華大夫人給長子掖了掖被角,又去梳洗了一番,等到了算好的吉時,就從吹吹打打地從華府出發了。

  足足六十四抬沉甸甸的聘禮一路上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熱熱鬧鬧。

  等華家下聘禮的車隊抵達京城的常安伯府時,還不到正午。

  這是伯府的大喜事,自是開了正門相迎。

  府內各處都掛起了一盞盞大紅燈籠,喜氣洋洋。

  路二老爺、路二夫人以及路似三人在外院正廳招待華家人。

  路二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眼窩處的陰影更深,歉然地對華家人道:“失禮了,芩姐兒還病著,不能出來待客。”

  夜裏女兒的病情忽然惡化,燒得更厲害了,四肢抽搐,甚至於還兩眼流血,把路二夫人嚇得不輕。

  半夜,她又特意請了回春堂的大夫上門,可大夫說,路芩隻是風寒,其它症狀應該是高燒導致,讓她們用烈酒給路芩擦拭身體降溫。

  然而,折騰了一夜,女兒的燒一點沒退,路二夫人徹夜未眠,一直守在女兒的榻邊。

  “不妨事的。”華大夫人露出體諒的微笑,溫和地說道,“聽聞芩姐兒病了,我這趟特意帶了支三百年的老參來。”

  她抬手做了個手勢,隨行的管事嬤嬤就把一個紅漆木匣子端了過來,呈給了路二夫人。

  華大夫人安慰道:“親家莫急,這種天氣是容易著涼,令嬡年紀輕,底子好,再養上三五天自然就好了。”

  對方這番話聽得路二夫人心裏熨帖極了。

  尤其這三百年的老參可遇而不求,華家人竟然舍得送出來,也真是有心了。

  本來,因為之前顧燕飛說的那些話,路二夫人也難免心生不安,覺得女兒這次病的時機實在是太過湊巧,此刻見華大夫人如此這般,那種懷疑與不安自然也就淡去了。

  華二公子華照體貼地說道:“路二夫人若是需要什麽藥材,盡管開口,兩家都不是外人。”

  路二夫人不由望向了坐於華大夫人身邊的紅衣青年。

  青年今日穿了一身喜慶的大紅直裰,相貌俊雅斯文,唇角含著一抹淺笑,形容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亦或者不快。

  路二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覺得女婿真是哪哪都好,笑容深了三分,“是是是,你我兩家以後就不是外人了。”

  雙方又寒暄了幾句後,華大夫人就令管事嬤嬤奉上了婚書與禮書。

  入手的禮書厚厚一疊,路二夫人拿在手裏粗粗地瀏覽了一下,對華家更滿意了。

  聘禮的豐厚代表著男方對女方的看重,她們路家也不是貪圖男方聘禮的人家,聘禮都會放在女方的嫁妝裏再還回華家去。

  路二夫人收下了禮書,正要打開婚書,就聽旁邊端坐良久的路似突然就站起身來,把這屋裏的人都嚇了一跳。

  路似徑直地走到了華照跟前,開口道:“這是未來妹夫吧?”

  他站著,華照坐著。

  路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坐在圈椅上的華照。

  路二夫人不由攥緊了手裏的那本大紅婚書,兒子這句話明顯帶著點沒事找事的味道。這不是他妹婿,還會是誰?!

  想到昨天兒子因為顧燕飛的挑唆跑來質問自己,路二夫人的眼神沉了幾分。

  “正是。”華照對著路似落落大方地微笑頷首,又拱了拱手與他見禮,“舅兄,”

  “真的?”路似挑了下劍眉,玩味的語氣中透著點嘲諷,銳利的目光直擊向華照,似乎要穿透他虛偽的外表。

  “那還有假?!”華照眉頭輕蹙,不快地微微拔高了音量,心裏慌了一下,但外表還是維持著鎮定,告訴自己:他與長兄長得一模一樣,別人不可能看得出來的。

  華照的眼底深處藏著一抹陰鷙之色:這路家人實在可恨。明明婚事是他們自己答應的,如今都木已成舟,現在卻又想反悔,莫不是還想求更多的好處?!

  路二夫人眉睫跳了跳,生怕兒子說出不該說的話,笑著出聲緩和氣氛:“似哥兒,你忘了嗎?上回你在白雲寺也是見過華熙的。”

  她一邊說,一邊給兒子使眼色,讓他別再胡鬧。

  後麵還得靠華家給他謀那個神機營百戶的差事呢,而且華家是未來的親家,他妹妹馬上就要嫁到華家去,他得罪了華家,不是讓他妹妹將來難做嗎?!

  路似撇了撇嘴,倒也沒再追著華照不放,他從袖中摸出了一個荷包,遞給了華照:“妹婿,這個給你,這是我妹妹親手做的。”

  這是一個葫蘆形的紫色荷包,荷包上繡著鴛鴦戲荷。

  在場眾人俱是一愣,尤其是路二夫人,暗自慶幸兒子總算想明白了,沒再跟著顧燕飛、韋嬌娘她們胡鬧。

  路似笑容可掬地把荷包又往華照的方向遞了一點。

  華照盯著路似看了片刻,抬手接過了那個荷包,笑道:“勞舅兄替我謝過阿芩。”

  他心裏有些狐疑,有些不安,但見路似笑容親切,暫時按下了心裏的千頭萬緒。

  他把玩著荷包,有口沒心地讚了一句:“阿芩的繡工真是精細。”

  “哪裏哪裏。”見華照收下了荷包,路二夫人如釋重負,謙虛道,“她的女紅也就是湊活,她要是能學到她大舅母五分,我就謝天謝地了。”

  舅夫人華氏被逗樂,笑著又說了一番喜慶話。

  華大夫人與華氏交換了一個眼神,華氏就笑容滿麵地對路二夫人說道:“大姑奶奶,吉時已到,趕緊先簽婚書吧。我可還等著大姑奶奶的謝媒禮呢。”

  華氏三言兩語把氣氛炒得熱絡了起來。

  很快就有婆子抬來了一張大案,一式兩份的大紅婚書平攤於案上,現在就隻差女方的長輩簽下名字,這份婚書就正式生效。

  路二老爺走到案前,仔細地看了一遍婚書後,就提起狼毫筆沾了沾墨。

  忽然,婚書的上方多了一顆人頭。

  路似俯身盯著婚書,問道:“妹夫,你是叫華熙嗎?”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路似似笑非笑的目光朝華照射了過來。

  第306章

  華照心裏又是咯噔一下,疑心再起,可想到隻差一步可,隻要路二老爺簽下婚書,那一切就木已成舟,改變不了。

  華照又鎮定了下來,再次點頭,笑如春風道:“我是華熙,熙陽的熙。”

  父親為長兄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長兄可以人如其名,可惜啊。

  “原來是‘熙陽’的‘熙’啊。”路似隨口歎道,又直起了身,退後了兩步,就似乎方才他隻是好奇妹夫的名字怎麽寫,所以隨口一問似的。

  知子莫如父,路二老爺總覺得兒子有些怪,但現在顯然不是質問兒子的好時機。

  他定了定神,鄭重無比地在婚書上簽下了名字。

  眼看著婚書簽好了,華家人與華氏皆是喜形於色。

  華氏笑吟吟地說了一番喜慶話:“以後華、路兩家親上加親,小兩口定能和和美美的!”

  “熙哥兒,你以後可要好好待芩姐兒,否則我這姑母先繞不過你。”

  “姑母放心。”華照連連附和,表示他會好好待路芩。

  眾人熱熱鬧鬧地說著話,廳內的氣氛更熱鬧了。

  本來下了聘後,路家該設宴招待華家人的,但因為今天路芩病著,華家人就體貼地提議免了這些不必要的縟節。

  路二老爺親自送華家人出去。

  路似微眯著眼,一瞬不瞬地望著華照的背影,此時才算鬆了一口氣。

  路二夫人站在他身邊,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兒子,總覺得他方才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不像是他。

  但想著今天總算是順利地下了聘,路二夫人也就警告了幾句:“似哥兒,待會兒宴席上,你萬不可再找你妹婿的麻煩了。”

  ===第270節===

  “你妹婿也是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才懶得與你計較,人家客氣講理,你也不能蹬鼻子上臉,是不是?!”

  路二夫人喋喋不休地訓著兒子,而路似則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把他娘的話當回事。

  他擔心的人是妹妹。

  “夫人,”楊嬤嬤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兩眼神采奕奕,“姑娘醒了。三姑娘她醒了!”

  “真的!”路二夫人喜形於色地雙手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披薩保佑”雲雲的話,“定是這喜事衝走了晦氣。”

  “太好了,似哥兒,我瞧著女婿的命格一定旺你妹妹。”

  路似笑了,懸了一夜的心直到此刻總算是放下了。

  他匆匆地朝路芩的院子跑去,隻拋下一句:“我去看看芩姐兒!”

  路二夫人搖搖頭,暗歎:她這個兒子都十七八歲的人了,還是沒個定性,孩子氣得很。

  路二夫人也快步追了上去,隨兒子一起去看女兒。

  今日的伯府內連連有喜事,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伯府外的華家人同樣是喜氣洋洋,一行車馬踏上了歸程,至於舅夫人華氏則上了另一輛馬車,與娘家人分道揚鑣。

  馬車裏的華大老爺夫婦鬆了口氣,尤其是華大夫人反複地看著手裏的婚書,熱淚盈眶。

  “可憐我的熙哥兒,”兩行皎潔的淚水自華大夫人的眼角滑落,“我本該給他選一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好妻子,現在也隻能委屈他了……”

  她的長子雖體弱,可才識過人,出身尊貴,他們華家男兒從來隻娶世家女為妻,華家的族譜上妻族個個顯赫,哪個不是出自曆史悠久的高門世家,而這路家在前朝不過商戶,若非資助太祖皇帝,得了從龍之功,怕到現在還是市井商戶,不過是下九流。

  她的熙哥兒居然要娶這麽個女子!

  “別難過了。”華大老爺攬住妻子的肩膀,寬慰道,“等過些日子,我們再過繼一個孩子到熙哥兒的名下,承繼他的香火,不會委屈了我們的熙哥兒的。”

  華大夫人“嗯”了一聲,哽咽地連連點頭。

  她知道這是好事,可心裏依然不太好受,一想到她那苦命的長子,一顆心就像是被捏住似的,難受極了。

  見狀,華大老爺掀開馬車的窗簾,催促外頭的車夫道:“老李,快點!”

  華大夫人淚如泉湧,囁嚅道:“怎麽也要回去見熙哥兒最後一麵!”

  車夫老李應和了一聲,高高地揮起了馬鞭。

  華家的車隊匆匆地往西城門方向馳去。

  華大夫人歸心似箭,時不時地掀開窗簾看看馬車外。

  快到西城門的時候,華大夫人再次掀開了窗簾,卻發現次子華照不見了蹤影。華大夫人就往前後看了看,隻見騎著一匹白馬的華照落在了車隊的最後方,臉色不太好看。

  “照……”華大夫人差點就要喊出次子的名字,但最後硬是刹住了。

  “林管事,你去看看大少爺……”她又改口吩咐隨行的林管事去看看次子,可話還沒說完,就見馬上的華照身子搖晃了一下,突然從馬背上倒栽了下去……

  “照哥兒!”華大夫人一下子喪失了理智,驚慌地脫口喊出了次子的名字,激動地喊道,“停車,快停車!”

  摔下馬的華照一隻腳扣在了馬鐙上,整個人就這麽被馬往前拖行著,發髻淩亂地散了開來……

  街道上的其他人也看到華照落馬的這一幕,好幾個路人此起彼伏地驚呼出聲:“快看,有人落馬了!”

  “有人從馬上摔下來了!”

  從華家人,到周圍的那些路人全都大驚失色。

  立刻就有熱心的路人上前牽住了華照的那匹黑馬,又有人幫著把他扣在馬鐙上的右腳解了下來,將人平放在地上。

  華照雙眸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那半散不散的頭發沾了不少塵土,一側額角磕出了一個又紅又青的腫包,衣襟淩亂。

  “照……熙哥兒!”華大夫人從馬車上下來,朝華照的方向衝了過來,臉上寫滿了擔憂、焦急之色。

  “人還有氣。”一個路人試探了華照的鼻息,高喊道,“前頭就是萬草堂,快把人送去萬草堂吧。”

  華大夫人哭天喊地地朝地上的兒子撲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路人往那邊圍了過去。

  華大老爺急忙吩咐下人把躺在地上的華照抬去了不遠處的萬草堂。

  一些路人散去了,也有些好事者追去了萬草堂,隻把萬草堂圍了個水泄不通。

  萬草堂的萬大夫急忙給昏迷的華照施救,探脈、施針、喂藥,可是華照始終昏迷不醒,甚至於還開始發起燒來。

  他病得很急,不過區區半個時辰,就燒得越來越厲害,不但四肢急劇抽搐,甚至兩眼淌下了兩行觸目驚心的血淚,連萬草堂的夥計都嚇了一跳。

  “華大老爺,華大夫人,”萬大夫無奈地對著華家人說道,“令郎這病來得急,高燒不退,陰陽離決,精氣乃絕,怕是命不久矣,神仙難救……”

  華大夫人如遭雷擊,臉色比死屍還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嘴裏喃喃念著:“陰陽離決,精氣乃絕……”

  她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衣袖,眼神中驚魂未定,“這不是和……熙哥兒一樣嗎?”

  王老大夫也說,華熙的脈象顯示他陰陽離決,精氣乃絕。

  而且,華照與他大哥華熙一樣,都是雙目流血不止。

  華大夫人心如刀絞,身子不住顫抖著,如風雨中的殘花,含淚的目光又看向了榻上的次子華照。

  華照依然昏迷不醒,臉頰潮紅,四肢抽搐不已。

  這一瞬,在華大夫人淚眼朦朧的眼睛中,華照的臉與長子華熙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她的兩個兒子都要死了嗎?!

  一股寒氣自她腳底升騰而起,極速地彌漫全身,眼底寫滿了絕望與心痛。

  看著她這副樣子,萬大夫的神情中難掩唏噓之色,十八歲的青年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又有哪個父母會不心痛呢。

  他正想說句“節哀順變”之類的話,就聽後方一陣打簾聲響起,接著是夥計恭敬熱情的聲音:“東家。”

  萬大夫以及華家人都循聲望去,一襲桃紅色芙蓉纏枝紋刻絲褙子的顧雲嫆從後堂方向走了進來,天生彎起的唇角似乎噙著一抹笑。

  華大夫人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之色,沒想到這家醫館的大夫會是這麽年輕的一個姑娘家。

  顧雲嫆徑直地走到了華大夫人跟前,問道:“你剛剛說,什麽一樣?”

  華大夫人想這位姑娘既然是這家醫館的東家,想來也懂醫術,又或者是家學淵源,家中有長輩通醫術,就如實說了:“照……他的病症與他大哥一模一樣。”

  想到長子,華大夫人周身劇烈一顫,氣息急促,“他大哥也是一樣的症狀,高燒不退,四肢抽搐,兩眼淌血……大夫說,他大哥活不了多久了。”

  “他大哥自小體弱多病,可他從小就身子康健,無病無痛,明明一早還好好地,剛剛忽然就發病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偏偏就是他們倆兄弟……”

  華大夫人的眼角又淌下淚水,泣不成聲,悲痛欲絕。

  旁邊的夥計也聽到了,同情地看著華大夫人。一家兩兄弟都得了絕症,這對夫妻未免也太慘了!

  “他們的症狀一樣?”顧雲嫆若有所思地蹙眉問道,心想:莫非是傳染病?

  可如果是傳染病的話,病的就不會僅僅是兄弟兩個。

  華大夫人點點頭。

  “敢問家中可還有其他人生病?”顧雲嫆又問道。

  “就他們兄弟倆……病了。”華大夫人顫聲道,聲音更沙啞了,仿佛被粗糙的砂石磨礪過似的。

  顧雲嫆從丫鬟手裏接過口罩戴上,正想去查看榻上的青年,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麽。

  她低頭看去,就見地上有一隻紫色的葫蘆形荷包。

  荷包的抽繩沒拉緊,荷包口露出一角淡黃色的紙……

  這個荷包看著相當普通,可這淡黃色的紙張實在看得有點眼熟。

  顧雲嫆駐足,附身把那個荷包撿了起來,抽出了那張淡黃色的紙,朱紅色的符文赫然映入眼簾,朱砂似血般鮮豔。

  顯而易見,這是一張符籙。

  若是從前,顧雲嫆根本就不會在意這麽張符籙,可過去數月中,經曆過這麽多事後,她學會了對此道的敬畏。

  這個世界既然可以有太祖皇帝這樣的穿越者,也自然可以有玄學術法。

  “這荷包和符籙可是令郎的?”顧雲嫆正色問道,瞳孔清亮如潭水,“從何處得來的?”

  符籙?華大夫人與華大老爺皆是一愣。

  華大老爺麵色難看至極,含糊其辭道:“這是我兒子的未婚妻路三姑娘給的……就是常安伯府的路三姑娘。”

  “我們今日是去路家下聘的。”

  華大老爺故意含糊是為誰下聘。

  “好好的一樁喜事,怎麽會變成這樣!”華大夫人淚流不止,哽咽著捂住了臉,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路三姑娘豈不就是路芩?顧雲嫆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符紙。

  她知道路芩與韋嬌娘交好,莫非……

  顧雲嫆心裏其實有了七八分把握,眼睫顫了顫,再三確認道:“也就是說,令郎從路家出來後不久就病了?”

  華大夫人強忍著心頭的痛楚回憶了一番,麵色如雪地囁嚅道:“小兒從路家出來時,還好端端的,能騎馬……剛剛忽然就在外頭暈厥了過去,墜了馬。”

  顧雲嫆的眼神有些複雜,微微歎了口氣:“我大概知道令郎為何會病成這樣了……”

  “路三姑娘是不是不同意婚事?”她單刀直入地問道。

  “……”華大夫人紅腫的眼眸張大,悲愴的麵龐有一瞬間的難看,如墨染般陰沉。

  雖說在白雲寺相看那天路芩瞧著對華照的印象挺好的,但是下小定的時候,她就看得出來,路芩不願意了,那日是路二夫人強迫路芩來的。

  對華大夫人來說,路芩是否願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親事成了就成,管這丫頭樂不樂意。

  而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由不得一個小姑娘家家做主。

  華大夫人慘白的嘴唇微動,說不出口。

  她若是點頭,豈不是承認長子華熙被路三姑娘給嫌棄了?!

  隻是想想,華大夫人就覺得心痛如割,柔腸寸斷。讓長子與那等粗俗無禮的勳貴人家的姑娘結親已經夠委屈他了……

  華大老爺知夫人心思,僵硬地點了點頭,道:“小姑娘心性不定,一時樂意,一時又反悔了。”

  “但路家長輩是願意的,今天兩家剛立了婚書。”華大老爺又補充了一句。

  顧雲嫆心如明鏡,差不多確定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這件事的起因是路芩善變,答應了親事又中途想悔婚。

  她以及韋嬌娘都跟顧燕飛都交好,這道符十有八九是顧燕飛的手筆。

  ===第271節===

  顧燕飛這個人一向是幫親不幫理,就因為路芩不喜這門親事,所以顧燕飛就用這種方式破壞親事。

  顧雲嫆緊緊地捏著手裏的那張符紙,眼眸閃爍不定。

  靜默了半晌後,顧雲嫆淡淡道:“令郎會病,想必是路家不樂意這門親事,所以請人做了法。”

  從前顧紜嫆是不相信做法畫符這種事的。

  但是顧燕飛這些日子來所做所為,一次次刷新了她的三觀,讓她不由去猜測顧燕飛到底是怎麽做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

  有一句名言說,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不管多麽難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

  所以,顧燕飛確實是通玄學術法,確實有那種超凡的能力。

  “做法?”華大夫人雙眸一張,瞳孔翕動,“姑娘的意思是,路家請人對我兒子做了法,我兒子才會生病?”

  她潮紅的臉上淚痕縱橫,氣息微喘,脖頸中浮現根根青筋,既震驚又憤怒。

  原來如此。

  她的照哥兒明明身子康健,卻突然性命垂危,原來有惡人對他做法!

  華大老爺也變了臉色,臉上驚疑不定,眉頭皺出了深深的川字紋。

  “十有八九。”顧雲嫆微微頷首,目光悠悠地看向了窗外,看向了顧府的方向,驀地吐出一句,“據我所知,路三姑娘與顧家二姑娘交好。”

  她點到為止,不再多說,並沒有去說顧燕飛的壞話。

  但對於華家人來說,這一句也就足夠了。

  “顧二姑娘?!”

  華大老爺與華大夫人都聽說過顧二姑娘,那個連上清真人都折在她手上的顧二姑娘。

  夫婦倆麵麵相看,有驚嚇,有恐懼,有疑惑,也有不安,更有對次子華照的心痛。

  是顧二姑娘害了他們的次子?

  “為什麽?!”華大夫人的眼睛又瞪大了三分,嗚咽一聲,悲憤道,“難道就因為路三姑娘不願意,顧二姑娘就要害我兒子?!”

  “這也太過份了!”

  華大夫人越說越激動,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

  她用力地握住了華照的一隻手,平日裏溫暖有力的手,此時一片冰涼的汗濕,手指無力。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華大夫人隻恨不得代次子受罪。

  華大老爺雖然也心疼兒子,卻比夫人多了一分理智,用一種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著顧雲嫆,總覺得這位姑娘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

  顧雲嫆從容地迎視對方銳利的眼神,她說的隻是事實,問心無愧。

  再說了,有些事隻要他們去查,肯定能查到蛛絲馬跡,也不過是他們之前沒想到他們親家會害他們的兒子罷了!

  華大夫人悲痛不已,牙齒深深地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喃喃道:“那……我的兒子該怎麽辦?”

  她的照哥兒該怎麽辦?

  長子熙哥兒已經救不回來了,被好幾個大夫判了死刑,若是連僅剩的次子都出事,那她與丈夫該怎麽辦?

  華家的香火該怎麽辦?

  華大夫人的一顆心沉了下去,四肢冰冷冰冷,冷得徹骨,痛得鑽心。

  “……”顧雲嫆沉默以對,櫻唇微抿。

  她歎了口氣後,吩咐萬大夫道:“萬大夫,你盡量先救著,把他的燒降下來再說……再這麽燒下去,我怕……”

  “哎。”萬大夫也是歎氣,眉頭深鎖。

  那無能為力的樣子看在華大夫人的眼裏,就和給長子判了死刑的王老大夫一模一樣。

  這聲聲歎息更像是有人拿著刀子捅了華大夫人一刀,又一刀。

  “……”華大夫人心髒一陣劇烈的收縮,疼得她似乎連靈魂都被刀子給刺穿了。

  華大夫人眼前一黑,捧著心倒了下去,任由黑暗將她徹底吞沒……

  “大夫人!”

  “夫人您怎麽樣了?”

  一陣陣尖利的喊叫聲將華大夫人包圍,華家的下人們擔憂地朝她圍去,周圍亂作一團。

  “我來看看。“萬大夫連忙上前給華大夫人探脈。

  顧雲嫆麵露悲憫之色,暗暗歎息。

  就因為路芩不喜這門親事,她們就不惜犧牲一條人命嗎?!

  這也太肆無忌憚了。

  萬草堂的前堂裏,亂哄哄地忙做一團,好似熱鍋上的螞蟻般。

  這一幕,也落入了不遠處某間茶鋪裏的顧燕飛與韋嬌娘的眼中。

  韋嬌娘從昨晚到現在都坐立不安,忐忑難安。

  雖說她相信顧燕飛,但是隻要一想到病重的路芩,不禁又慌又怕。

  天剛亮,韋嬌娘就跑去了顧府找顧燕飛,顧燕飛就把她帶到了這裏。兩人在這裏已經喝了兩壺茶了,剛剛華家車隊往這裏過來時,韋嬌娘差點沒衝過去把人給教訓一通,可下一瞬就看到華照從馬上摔了下來。

  顧燕飛喝了口香噴噴的大麥茶,摸著下巴,笑吟吟道:“阿芩應該能醒了。”

  “太好了!”韋嬌娘心裏痛快極了,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大麥茶,豪爽地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

  韋嬌娘壓低聲音湊在顧燕飛耳邊,指著萬草堂的方向問道:“那他呢?”

  第307章

  “阿芩本來會怎麽樣,他就會怎麽樣。”顧燕飛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切冰碎玉,透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荷包裏的那道符是顧燕飛昨天所繪,叮囑了路似一定要親手交給華家那位公子,並要對方親口承認他就是華熙。

  正所謂“言出法隨”。

  韋嬌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親自給顧燕飛斟茶,默默地敬了顧燕飛一杯。

  兩人默契一笑。

  街上陸續有人進了茶鋪,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剛剛那件事:

  “剛剛落馬的人好像被送到前頭的醫館了。”

  “那位公子好像在發高燒,身體還在抽搐,抽得就跟羊癲瘋似的……說是快死了,真是可憐,年紀輕輕的,聽說今天才剛定親呢。”

  茶客們唏噓不已,愈說愈熱鬧。

  “是啊是啊。”後麵又有一個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進來了,興致勃勃地與前麵的那些茶客們搭話,“萬大夫說,那位公子得的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一種邪術。”

  “還說……”

  說到這裏,中年婦人露出一種古怪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似是不知道當不當說。

  立刻就有另一個年輕的婦人好奇地扯著她的袖子追問道:“大姐,萬大夫還說什麽?”

  中年婦人還有些猶豫,另一個剛進茶鋪的老者替她說道:“萬草堂的人說,是那位顧二姑娘幹的。”

  茶鋪裏靜了一靜。

  周圍的那些茶客全都聽到了,一個個瞠目結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麽可能?”那年輕婦人下意識地拔高了嗓門,“顧二姑娘那可是一位慈悲心腸的小神仙,救了很多小孩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那老者怒了,沒好氣地說道,“剛剛是我親耳聽到的,說的就是顧二姑娘,不信的話,你盡管去萬草堂問好了。”

  這番話自然也傳入到了顧燕飛與韋嬌娘耳中。

  兩人驚愕地麵麵相覷,手裏的茶杯都停在了半空中。

  “……”顧燕飛的小臉上露出罕見的怔然,挑了下柳眉。

  這下倒是有趣了。

  胡說八道!韋嬌娘氣得小臉都青了,差點沒拍桌子,卻被顧燕飛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手腕。

  韋嬌娘不由轉頭去看顧燕飛,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似是會說話般,憤憤不平地說著: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

  顧燕飛搖了搖頭,勾唇一笑,露出唇畔一對淺淺的笑渦,眼神平靜如水,示意韋嬌娘稍安勿躁。

  茶鋪裏的茶客們越說越熱鬧,越說越起勁。

  “說不通啊。”那年輕婦人猶是不信,“萬草堂的人又怎麽會知道是顧二姑娘給那位公子下了邪術?”

  旁邊好幾個茶客也覺得有理,紛紛道:“是啊,空口白牙,無憑無據的。”

  “總不能是個人病了,就說是顧二姑娘害的吧。”

  “誰不知顧二姑娘仁心仁德,救人無數,就似那觀音轉世般!”那中年婦人兩眼發亮,目露崇敬之色,把顧燕飛誇了又誇,“她肯定不會害人!”

  “也不知道那萬草堂的東家存得什麽心,非說是顧二姑娘以邪術害人!”

  “哼!”那老者嗤笑著拈須道,“要說救人無數,人家萬草堂的東家那也是救人無數。萬草堂的神藥青黴散就是東家親自研製出來的。”

  “我的孫兒之前摔得胳膊骨頭都折斷了,高燒不退,看了好幾家醫館都沒看好,後來是靠著萬草堂這神藥給治好的。”

  “萬草堂的東家有這等本事,想必也是頗有門道,肯定不是胡亂說的!”

  說起萬草堂的東家,老者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滿是感恩之色。

  “東家?”韋嬌娘抓住了關鍵詞,一邊執起茶壺,一邊壓低聲音問顧燕飛,“燕飛,你知道萬草堂的東家是誰嗎?他怎麽胡亂說話!”

  “顧雲嫆。”顧燕飛篤定地吐出三個字。

  什麽?!韋嬌娘再次驚呆了,慢慢地眨了眨眼,手一滑,茶壺差點沒脫手。

  顧燕飛很順手地把茶壺從韋嬌娘的手中接了過來,給兩人都添了大麥茶,大麥茶獨有的焦香味隨著縷縷熱氣散發開來。

  顧燕飛悠然自得地喝著茶,目光望向了萬草堂的方向。

  這家醫館賣的所謂“青黴散”分明就是《太祖手劄》裏才有記載的青黴素,皇帝早就讓錦衣衛把這間醫館的底子給翻過來了,把幕後的東家查得清清楚楚。

  ===第272節===

  顧燕飛自然是從楚翊那裏得知這些事的。

  韋嬌娘還沉浸在這個消息帶來的震驚中,嘴裏喃喃念著:“居然是顧雲嫆。”

  兩人竊竊私語之時,茶鋪裏的眾茶客還在爭執不休,有人覺得萬草堂的東家說得是真,更多人覺得顧二姑娘心善,不可能會害人。

  兩方人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這事到底跟顧二姑娘有沒有關係,等著看就是了。”又有一個老嫗從茶鋪外走了進來,興致勃勃地插嘴道,“我剛從萬草堂過來,那位墜馬的公子性命垂危,他的父母說要去顧府找顧二姑娘討個公道呢。”

  “如此甚好!”旁邊的一個打扮樸素的藍衣書生附和道,“是非曲直,當麵對質就是!”

  “他們還有臉去找你對質?”韋嬌娘壓低聲音對顧燕飛道,目光望著萬草堂的大門口,簡直要笑了,眼神冰冷。

  她算是知道了,這無恥之徒到底有多無恥了。

  他們兒子的命是命,阿芩的命就不是命了?!

  阿芩從小嬌氣,是在父母兄長的嬌寵中長大的,過去的十五年過得順風順水,還從不曾遭過這樣的大罪!

  韋嬌娘心頭似有一股火在灼燒著,每每想到路芩躺在床上虛弱昏迷的樣子,她就恨不能忍,既恨華家人卑劣,又怨路二夫人實在糊塗。

  茶鋪裏更喧嘩了。

  周圍的好幾個茶客也都覺得這讀書人所言有理,紛紛點頭,認為就該當麵對質。

  藍衣書生還想再說什麽,恰好看到了跟在老嫗身後的一個青年書生,忙改口喊道:“韓兄,你可來了!我們等你好一會兒了。”

  韓書生快步走到了藍衣書生他們的那一桌,拱了拱手,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道:“小弟來晚了。”

  藍衣書生上下打量著他,忍不住道:“韓兄,你怎麽看著失魂落魄的?”

  韓書生坐下後,喝了口茶,神情複雜地說道:“剛剛我去了趟萬草堂……”

  同桌的幾個書生麵麵相覷,心裏覺得奇了:他們這位同窗平日裏一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今天居然會跑去萬草堂看熱鬧。

  韓書生又喝了口茶,語氣艱澀地接著道:“我剛好聽到萬草堂的東家說,這位顧二姑娘是先定遠侯顧策的女兒。”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茶鋪裏瞬間嘩然。

  不僅是同桌的幾個書生驚詫不已,連周圍的其他茶客也都驚住了。

  一時間,“顧策”、“揚州”、“南越”、“降敵”等等的詞在茶鋪裏此起彼伏地響起。

  韓書生連喝了好幾杯茶,眸色漸深,閃過一抹濃重的陰影。

  去歲皇帝登基後,就下旨開設了恩科,去年秋天的秋闈與今春的春闈都是恩科。

  科舉三年一次,恩科那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家中貧寒,為了趕恩科,過年前就來了京城,暫居在寺廟中。關於顧二姑娘的種種傳聞,此前他也聽了不少,原來對她的義舉還頗為敬佩。

  直到今日他方知,原來那位人人稱頌的顧二姑娘竟是那個顧策的女兒!

  “韓兄,你在萬草堂裏可還聽到了什麽?”藍衣書生定了定心神,追問道。

  有些閃神的韓書生這才回過神來,把那位墜馬的華公子與路家三姑娘定了親,但路家三姑娘不願嫁,顧二姑娘為了幫好友而對華公子下咒的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

  “豈有此理!”藍衣書生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義憤填膺地說道,“這顧二姑娘就因為好友不願意嫁,居然公然害人,這可是天子腳下啊,未免也太目無王法了。”

  “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了!”

  藍衣書生斯文的麵龐氣得通紅一片,額角暴起幾根青筋。

  同桌的另外兩個書生也全都是滿腔義憤。

  他們都是讀書人,生平最厭惡那些欺男霸女之事。

  韓書生勾出一個冷笑,嘲諷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顧策的女兒還真不愧是他的女兒,心狠手辣!”

  方才對顧二姑娘讚不絕口的年輕婦人有些不敢置信,直接去問那韓書生道:“你說的真的嗎?顧二姑娘她真的是顧策的女兒……”

  “是真的!”韓書生的聲音像是從牙關中擠出,神情鄭重,眼眸中布滿了一道道血絲。

  他身姿筆挺地坐在長凳上,置於桌上的一隻手緊握成拳,削瘦的身子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弦。

  “對了,顧二姑娘定是顧策之女。”旁邊那老者怒聲道,“前不久,我就聽說顧氏女要給顧策翻案,還以為隻是流言。現在看來,這件事也是無風不起浪!”

  “什麽?!”韓書生難以置信地失聲道,“要為顧策平反?!”

  “因為顧策一人之過,揚州死了數萬無辜的百姓,為此,我大景不但賠款,還割了黃水洋水域給南越,才換來了兩國議和。”

  “顧策就是大景的罪人!”

  “哪怕是將其挫骨揚灰,也難消其罪!”韓書生咬牙切齒道,忍不住憤而拍桌。

  幾個同窗交換了一個眼神,藍衣書生好言寬慰道:“韓兄,節哀順變。”

  旁邊的一個中年茶客若有所悟,就隨口問了一句:“聽這位韓小兄弟的口音,似是揚州人?”

  “我是揚州台陵城人。”韓書生的聲音更艱澀了,兩眼充血。

  同桌的幾個同窗麵露同情之色。

  他們也都知道韓書生的家在台陵城,九年前,南越大軍突襲揚州時,韓書生在白鹿書院就讀,因此躲過了一劫,而他的家人全都死在了台陵城,無一活口。

  韓書生眼圈更紅了,如血似火,仰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透著幾分言語難以描摹的悲憤。

  九年前,他正月離家去書院前,父母兄嫂弟妹還言笑晏晏,闔家歡樂。

  不過短短三月不見,台陵城乃至周邊村鎮十室九空,他的父母兄嫂弟妹全都死了,他成了無根的浮萍,從此孑然一人……他的弟妹死的時候甚至還不滿五歲!

  那一年,南越人退兵後,他也曾回過台陵城一次,整個村子全空了。

  所有人都死了!

  他認識的人都死了!

  一股如海浪般洶湧的情緒猛地將他整個人覆蓋,淹沒……

  他滿腔怒意與悲愴洶湧難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如果顧策還活著,他真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可顧策死了,早在九年前就死了,屍骨不全……

  一聽這韓書生的家在台陵城,眾人全都恍然大悟,立刻猜到了這個書生的親人十有八九都死在了九年前的那場戰火中。

  眾人紛紛對韓書生投以同情的目光。

  藍衣書生拍拍韓書生的肩膀,又道:“這顧二姑娘不過區區一名小女子,哪是她想翻案就翻案的,最重要的還是看朝中的意思。”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直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驀地響起:“有道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人家顧二姑娘朝中有人。”

  眾人不由看向了聲音的主人,一個方臉的中年茶客。

  “誰?”有人脫口問道,“難道是衛國公?聽說顧二姑娘救過衛國公的命!”

  “錯了錯了!”那中年茶客嗤笑地搖頭。

  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才道:“是大皇子。”

  “大皇子?!這怎麽可能呢!”藍衣書生覺得不太可能,“當年大皇子是因為顧策之過才去了南越為質子,整整八年!”

  最恨顧策的人應該是大皇子才對。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中年茶客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這顧氏女手段了得,把大皇子迷得神魂顛倒,是大皇子的心肝寶貝,心頭肉!”

  “為了討她歡心,前陣子大皇子還去了無量觀祭拜顧策的牌位!”

  眾人再次一驚。

  茶鋪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彌漫起一股壓抑的氣氛。

  “……”顧燕飛靜靜地望著那一桌的幾個書生,瞳孔一點點地變得深邃。

  風一吹,她頰畔的幾縷青絲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拂著她雪白無瑕的麵頰,使她周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悲涼。

  顧策的惡名已經持續了兩世,人人都罵他是大景朝的罪人,恨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上一世,她自身難保,無能為力,隻能聽著旁人唾罵他,指責他,貶低他……

  “啪!”

  韋嬌娘重重地拍桌,指著那幾個書生斥道:“書呆子,胡說什麽呢!”

  “虧你們讀了這麽多書,就隻會人雲亦雲,我看是越讀越糊塗了!”

  “像你們這種人就是考上了進士,將來去了地方為官,也就是弄出些冤假錯案,害人害己!”

  韋嬌娘聽她祖父衛國公說過九年前的那一戰。

  祖父說,當年顧策降敵的事其實疑點重重,先帝忌憚勳貴,本可借著顧策這件事對其他勳貴示威,可先帝沒有這麽做,反而輕輕揭過了,甚至沒給顧策定下一個明確的罪名。

  事出反常,必有蹊蹺。

  照他看,先帝十有八九是心虛。

  那一桌的書生們全都朝韋嬌娘望了過來。

  藍衣書生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先是怒,再是不屑,冷哼了一聲道:“不知所謂,竟然還有人要維護顧策這等降敵的罪人!”

  “吾等男子漢,別跟個不知是非對錯的女子論長短。”另一個書生接口道。

  幾個同窗想要安慰韓書生一番,卻見韓書生驀地起身,目光微凝,那堅毅決絕的表情似乎下了什麽決心。

  “韓兄!”藍衣書生擔憂地看著韓書生,生怕他受了什麽刺激。

  “我要去告禦狀!”韓書生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了我死去的家人!”

  顧策死了,自己既不能質問他,也不能親眼看他受刑。

  但有一件事,是現在的他能做的!

  他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顧策那等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罪人被平反!

  否則,他讀那麽多書,又有何用?!

  “等等!”藍衣書生連忙也起了身,對上韓書生堅定的眼眸道,“我陪你一起去!”

  “我們一起告禦狀去!”

  “大皇子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為顧策平反,我們豈能坐視不理!”

  同桌的另外幾個書生也都義憤填膺地站了起來,紛紛附和,連帶旁邊一桌的幾個讀書人也說要同往,還有人說要去喊同窗一起,頗有一呼百應的架勢。

  這些書生都仿佛沒看到韋嬌娘似的,簇擁著韓書生離開了,一個個熱血沸騰,目露異彩。

  茶鋪裏的其他茶客們看得目瞪口呆,怎麽也沒想到事情竟然往這個方向發展了,緊接著,茶鋪裏再次嘩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異常亢奮的情緒。

  ===第273節===

  什麽跟什麽啊?!韋嬌娘兩道英氣的濃眉蹙了起來,眸色沉沉。

  她霍地起身,心急如焚地丟下一句:“燕飛,我回去找祖父!”

  韋嬌娘也知道輕重,書生意氣,這些書生湊在一起,事情可就鬧大了,怕是會在朝堂掀起一陣風浪。

  這件事本與顧燕飛不相幹,是自己為了幫路芩才把她拖下了水,自己有脫不開的責任。

  再說了,明明就是華家要害人,現在倒是惡人先告狀了!

  她得趕緊去找祖父,不能坐以待斃,讓自己與顧燕飛陷入被動的境地!

  韋嬌娘越想越急,利落輕盈地上了馬,顧燕飛看著她,思索了一下,終究沒去攔。

  “燕飛,回見。”韋嬌娘匆匆地騎馬走了。

  而顧燕飛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大麥茶,給了茶錢後,便牽著她那匹汗血寶馬往萬草堂方向去了。

  萬草堂外,圍觀的那些路人稍微散去了一些,還有十幾人在那裏探頭探腦。

  街道上,路過的人看這裏熱鬧,也好奇地圍了過來,打聽這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這些嘈雜的喧囂聲根本就沒有傳入顧燕飛耳中。

  顧燕飛停在了大門外,轉頭朝萬草堂裏望去,一眼就捕捉到了前堂裏鶴立雞群的顧雲嫆,顧雲嫆一臉正色地寬慰著華大夫人與華大老爺。

  “……”顧雲嫆眉頭一動,似有所覺,轉頭準確地朝顧燕飛的方向看來,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地相交在一起。

  她倆的眼神都很平靜,如一池靜死水,就這麽靜靜地相互看著對方,似在互相衡量,無聲地膠著著。

  顧燕飛唇角一揚,對著顧雲嫆展顏一笑。

  陽光透過上方的枝葉層層疊疊的過濾,落在她臉上,風一吹,光影在她的小臉上搖曳、跳動著,愈發顯得她的這個笑容生動之極。

  這笑容太過璀璨,太過生動,可看在顧雲嫆的眼裏,卻不太舒服。

  又是那種眼神!那種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根本不是在看她的眼神。

  顧燕飛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根本不在意顧雲嫆是何反應,她看的是顧雲嫆周身的氣運。

  這才二十來天不見,那金燦燦的金氣中夾雜的黑氣又變得更多了,彼此糾纏在一起,絲絲縷縷的黑氣像一張蛛網般將金氣纏繞住了。

  第308章

  顧雲嫆很快就穩定了情緒,似笑非笑地挑了下柳眉。

  她沒想到顧燕飛也在附近,不過,她既然出現在萬草堂的大門口,想來她應該也知道華家夫婦去顧府找她的事了吧。

  嗬。

  顧雲嫆也勾唇笑了,靜靜地等著顧燕飛進來。

  她想看看顧燕飛慌張的樣子,又或者,她進來,囂張地當眾質問自己,那麽這件事就會變得更有趣了。

  顧燕飛會怎麽做?

  是選擇求自己,還是斥責自己?

  然而,顧燕飛隻是神情淡淡地收回了視線,翻身上了馬,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就仿佛她來這裏一趟,僅僅隻是路過,僅僅隻是順便來看一眼。

  萬草堂熱鬧依舊,可顧雲嫆卻沒了之前的那種意氣風發,甚至於還有些氣悶,似有一個氣團憋在了胸口。

  她與顧燕飛從她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像是天生相克。

  她們兩人是不能共存的。

  顧雲嫆的雙手在袖中緊握,將修剪完美的指甲用力地嵌進柔嫩的掌心以保持鎮定,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看著顧燕飛策馬離開。

  顧燕飛騎馬回了顧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喝喝茶,看看書,悠閑自在。

  直到半個時辰後,卷碧急匆匆地來稟說:“姑娘,華家人來了,就在府外叫囂著!”

  顧燕飛本就在等著華家人來,氣定神閑,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茶水,慢悠悠地往大門方向去了。

  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矮胖的青衣婆子正在對著顧家的門房叫囂著:“顧二姑娘人呢?”

  “她是不是存心躲著我們夫人?!”

  “她要是再不出來,不給我們一個交代的話,我們就告到京兆府去!”

  青衣婆子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存心是說給府中的人聽的。

  顧燕飛一邊信步從角門走出,一邊淡淡道:“你們要去告官,就盡管去,需要我派人領你們去京兆府嗎?!”

  少女的聲音猶如山澗流淌的清泉,清清冷冷。

  門房的兩個婆子一看到顧燕飛,就連忙屈膝行禮:“二姑娘!”

  馬車邊的華大夫人立刻聞聲望來,那端莊的麵龐略顯扭曲,如刀子般冰寒銳利的目光恨不得將顧燕飛千刀萬剮。

  “你就是顧二姑娘?!”華大夫人近乎一字一句地逼問道,“就是你用邪術害了我的兒子!!”

  每一個字都充盈著似要把人給灼痛的怒火。

  話音剛落,華大夫人就毫無預警地朝顧燕飛的方向衝了過來,宛如一頭狂怒中的母虎,怒火讓她失去了理智。

  她的右臂高高抬起,想往顧燕飛臉上狠狠地摑去,雙眸似充血般……

  門房婆子忙著攔華家的那青衣婆子,完全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雍容端莊的美婦人會忽然發狂,慢了一拍,慌張地驚呼道:“二姑娘!”

  門房婆子快步朝顧燕飛那邊跑來,想攔下華大夫人,下一瞬,隻見顧燕飛輕一振袖,那輕盈的廣袖如優雅地飛起,甚至沒碰到華大夫人,而華大夫人卻像是被人用鞭子抽飛似的,狼狽地往後退去,步履踉蹌。

  “夫人,小心。”華大老爺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趕緊扶住了自家夫人。

  華大夫人惡狠狠地瞪著顧燕飛,那眸中的熊熊怒火,仿若兩人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恨。

  華大夫人怒恨交加,顧燕飛雲淡風輕,兩人相距不過短短三尺之遙。

  “不是說要去告官嗎?”顧燕飛語氣平靜地又道,目光掃過這夫婦倆。

  她這副樣子看在華大夫人的眼裏就是有恃無恐,因為有大皇子撐腰,所以她有恃無恐。

  華大夫人抬手指向了顧燕飛的臉,手臂因為怒火而顫抖不已,一口銀牙幾乎咬碎,胸膛更是起伏不已,“你……你對我的兒子施了邪術,想害他性命是不是?!”

  “殺人償命,我們華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華大夫人說得擲地有聲。

  華大老爺目光陰鷙地看著顧燕飛,麵沉如水,心裏揣測著顧燕飛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啊!”顧燕飛輕輕地撫掌道,語速極慢,“……殺人償命。”

  顧燕飛勾唇笑了,笑容意味深長,一雙漆黑的眸子如寒星般明亮。

  這笑容,這眼神,仿佛她什麽都知道,仿佛看穿了他們心中埋藏的秘密!

  華大夫人心裏咯噔一下,心虛得幾乎無法直視顧燕飛的眼眸。

  “以命換命,天道素來公允。”顧燕飛凝視著華大夫人,字字如冰,宛如冰針般直刺進她的心口。

  公允個屁!若非素來的教養在,華大夫人差點沒“呸”了出來,恨聲道:

  “天道不公!”

  這四個字她說得近乎歇斯底裏,淚如雨下。

  “天道若是公允的話,就不會讓我的兒子年紀輕輕就要死!”她的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她的長子才不過十八歲,甚至還沒及冠!

  他雖然體弱,但自幼聰穎,勤學苦讀,才華遠勝次子,是狀元之才,是她的驕傲!

  可是天妒英才,老天爺非要奪走他!

  她這做母親的,救不了長子,隻想讓長子下輩子能夠順順利利,她有什麽錯?!

  不僅是長子要死了,現在連次子也性命垂危,是顧燕飛害了自己的次子。

  華大夫人眼底的怒意更濃了,仿佛一頭護崽的母獸,“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害我的兒子!!”

  激動之下,華大夫人不管不顧地再次朝顧燕飛衝去,可才邁出一步,卻被華大老爺一把攥住了胳膊。

  華大老爺以眼神示意妻子稍安勿躁,跟著就對著顧燕飛拱了拱手,以一種商量的口吻說道:“顧二姑娘,隻要你化解對小兒下的邪術,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華大老爺深沉的眼眸中驚疑不定。

  他們華家素來都有給早夭的孩子結陰親的習俗。

  家中有一種代代相傳的秘術,隻要以八字相合的女子與家中早夭的男性配陰婚,就可以換來家族興旺。

  這種秘術也唯有宗房這一脈知道,從不外傳,他們華家就是靠著它一代代地興盛了下來,家族已經顯赫三百年了。

  他以為這一次也會像曆代一般順利,卻不想竟然半途殺出顧二姑娘這個程咬金。

  “錯了,”顧燕飛仿佛聽了什麽笑話似的,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食指,“下邪術的人是你們,不是我!”

  果然!話說到這個份上,華大老爺可以確定一點,顧二姑娘確實是知道他們與路家結親是為了配陰婚。

  這位顧二姑娘先是讓上清真人栽在她手上,現在又能輕易地破解這樁陰親,又讓他們華家吃了大虧,肯定不是什麽普通人。

  華大老爺也不想得罪像顧燕飛這種高人,這隻會給華家平添麻煩而已。

  華大老爺神情鄭重地又道:“顧二姑娘,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到底想怎麽樣?”

  華大夫人雙目噴火地瞪著顧燕飛,激動得仿佛隨時都會再次朝顧燕飛衝去。

  “又錯了,”顧燕飛又搖了搖食指,“是你們想怎麽樣?!”

  顧燕飛將靈力逼至眼眸,眼底掠過一道異常明亮的流光,深深地盯著華大老爺,眸光深邃如廣袤無垠的浩瀚星空,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看到了別的什麽。

  這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直把華大老爺看得心裏發毛,似是被人窺見了命門弱點,似是把他裏裏外外地看透了。

  顧燕飛挑了下眉,莞爾一笑。

  這一笑輕輕淺淺,像是在歎息,在憐憫。

  “……”華大老爺力圖鎮定地站立著,不得不懷疑,顧燕飛知道得也許比他以為的還多。她是不是連華家的秘密也看透了……

  顧燕飛不再理會華大老爺,轉而看向了華大夫人,“你的兩個兒子都病了。我可以救他們。”

  頓了頓後,她又補充道:“他們兩個人,我都能救。”

  ===第274節===

  她微微笑著,從容不迫,悠然自得,骨子裏的自信在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

  “……”華大夫人怔住了,身子僵在了那裏,腦袋裏空空的一片。

  好一會兒,她才找回了言語的能力。

  “顧二姑娘,你能救我兩個兒子?……你真的能救熙哥兒?”華大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道,神情間有些不敢相信,眸子綻放出期待的神采。

  長子的體弱多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病症,足足病了十八年,為此,她與老爺四處求醫問藥,從禦醫到大江南北的神醫都請過,各種珍貴罕見的藥材用下去,長子雖然體弱,但也活下來了。

  誰知道一個月前,長子突然得了一場急病,這一次病情急轉直下,短短半個月就病得越來越重。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長子一點點地油盡燈枯,每個大夫都對著她搖頭歎氣……

  “……”華大老爺睜大了雙眼,瞳仁裏蓄起濃重的陰影,沉甸甸的,似是壓抑著一種難言的情緒。

  他來這裏是為了救華照,而不是華熙。

  華熙不能救。

  華大老爺暗自咬牙,這一瞬,打消了原本的念頭。

  顧燕飛也不多話,從袖中摸出一張符,夾在指間,道:“隻要將這道符燒成灰,讓令郎服下。”

  華大夫人手指微動,不由將手抬起了一寸,卻聽華大老爺冷冷道:“夫人,別信她。”

  “是她害了……照哥兒。”華大老爺將妻子的胳膊攥得更緊了,神情陰沉。

  “夫人信我嗎?”顧燕飛的目光依然緊緊地注視著華大夫人,看也不看華大老爺。

  “……”華大夫人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心裏遲疑,嘴唇微動,卻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理智告訴她不能信顧二姑娘,但華大夫人還是慢慢地抬起了手,顫抖著接過了那道符。

  “將符燒成灰,放在水中讓令郎服下即可。”顧燕飛言辭簡潔地說道。

  華大夫人連忙將符紙交給了身邊的管事嬤嬤,叮囑道:“你趕緊回萬草堂,依著顧二姑娘的吩咐,給二少爺服下。”

  華大老爺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線,臉色陰晴不定,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攔。

  嬤嬤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符紙,趕緊上了華家的一輛馬車,那輛馬車朝著西城門的方向匆匆而去,車軲轆聲漸行漸遠。

  顧燕飛對著身後的卷碧吩咐了一聲,不會兒,就有粗使婆子搬來了一把花梨木圈椅以及一張茶幾。

  顧燕飛舒舒服服地在圈椅上坐下了,卷碧手腳利落地給她上了一盅茶。

  顧燕飛也沒請華家這對夫婦坐下的意思,自顧自地喝著茶。

  華大老爺與華大夫人站在自家的馬車旁,夫婦倆都沒有上馬車,就這麽站在原地等著,一時看看萬草堂的方向,一時又看向顧燕飛。

  華大老爺越來越焦慮,到後來,幹脆來回地走動起來。

  也不知道來回走了多少遍,他驀地停下,陰沉的目光看向了華大夫人,沉聲道:“夫人,要是照哥兒有個萬一……”

  他這句話顯然是在斥責華大夫人不該輕信顧燕飛。

  華大夫人聞言,臉色更難看了。

  她的腦海裏時不時地浮現華照與華熙昏迷虛弱的樣子,交錯著閃現。

  她也怕自己信錯了人,怕自己賭錯了,更怕自己來不及見兩個兒子最後一麵。

  她的額角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臉色蒼白得仿佛一隻腳踏進鬼門關的病人,心裏焦慮不安,隻恨不得插翅飛去萬草堂。

  她想說什麽,就見自家的那輛馬車又回來了,正午的太陽亮得讓她覺得刺眼,但即便是眼眶酸澀,她也沒有眨眼,就這麽看著那輛馬車臨近。

  “夫人,少爺的燒退了,人也醒了。”去送符紙的嬤嬤神采飛揚地從馬車上下來了,步履輕快極了。

  “真的?”華大夫人又一次哭了,這一次是喜極而泣。

  她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複地跟那個嬤嬤確認著。

  嬤嬤不耐其煩地告訴她:“二少爺真的好了,一喝下符水,他的燒就退了,剛剛還喝了一碗粥。”連萬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反複給華照診了脈。

  顧燕飛慢慢悠悠地放下了手裏的茶盅,含笑道:“這下夫人信我了嗎?”

  “信了信了!”華大夫人連聲應了,熱切地朝顧燕飛走近了兩步,原本暗淡無光的眼眸中重新有了光彩,哀求道,“顧二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長兒吧。”

  一炷香功夫前,她看著顧燕飛的眼神如同看蛇蠍虎豹;

  而現在,她望著顧燕飛的表情就仿佛在仰望著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虔誠得簡直要給她跪下去了。

  “那張符可以延長令郎一天的壽元。”顧燕飛平靜地說道,聲線清清冷冷,如秋日寒風,直沁入人心。

  “一天?!”華大夫人失聲道。

  她原本飛揚的心陡然間跌落穀底,才燃起的希望火花又被掐滅了。

  她隻覺得四肢冰寒,指尖發麻,心更痛了,魂不守舍地喃喃道,“才一天?!我的照哥兒隻能多活一天嗎?”

  她的兩個兒子還是都要死嗎?!

  華大老爺臉色鐵青,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厲聲質問道:“顧二姑娘,你莫非是在戲耍我們!!多活一天算什麽救!”

  顧燕飛依然沒看華大老爺,雙眸隻看著華大夫人,又道:“我能救他們。”

  “不止是躺在萬草堂的這個,還有府上的那一個,兄弟倆我都能救。”

  她黑沉沉的眼眸如同深不見底的無底深淵,似要把華大夫人的心神給吸了進去。

  她的語調不緊不慢,聲音空靈,那節奏、那語氣透著一股直擊心魂的蠱惑力,令人心尖為之一顫。

  華大夫人直愣愣地看著顧燕飛,目中一片悲愴之色,無力地問道:“顧二姑娘,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一種深切的悲痛與無力將她籠罩在其中,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了,完全沒了一開始的咄咄逼人。

  “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金銀財帛、奇珍異寶,隻要我們夫婦倆力所能及,我都願意給!”華大夫人往前走了一步,毅然地屈膝朝顧燕飛跪了下去,哭得涕淚縱橫,“我求求你了!”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為了兒子,別說是區區財帛,就是讓她付出一半家業,讓她給顧燕飛下跪磕頭也行!

  她隻希望她的兒子能活著!

  然而,她的悲痛卻絲毫沒有感染到顧燕飛。

  坐在圈椅上的顧燕飛俯視著跪在地上的華大夫人,連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淡淡道:“求我?”

  說著,她清冷的目光望向了後方不遠處的華大老爺,“確定嗎?”

  這三個字問的是華大老爺。

  “等你們夫妻倆商量好了,再說吧。”顧燕飛輕輕地笑了,“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什麽意思?跪在地上的華大夫人一頭霧水,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華大老爺,恰好看到了自家老爺那儒雅的麵龐上一瞬間的慌亂,那是一種被人扒了裏衣的慌亂。

  莫非自家老爺瞞了她什麽事?!

  這個念頭在一瞬間浮現在華大夫人心頭。

  卷碧又給顧燕飛重新上了一盅新茶,顧燕飛優雅地端起那粉彩琺琅三君子茶盅,輕飄飄地把選擇權拋給了他們:“你們可以慢慢商量。”

  當茶盅快要湊到唇畔事時,顧燕飛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又將茶盅放下了一些,莫名其妙地又說了一句:“靈魂上的罪孽是洗不幹淨的,尤其是這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聽得華大夫人一頭霧水。

  “老爺,她這話是什麽意思?”華大夫人喃喃道,轉過頭去看華大老爺,心頭惶惶:顧燕飛是在暗示什麽?!

  涉及到“罪孽”,這很顯然不是什麽好話!

  “……”華大老爺陰晴不定地看著顧燕飛,麵沉如墨,就仿佛那種深藏已久的秘密被徹底地挖了出來。

  華大老爺的眼神急速地變化了好幾下,跟著,強硬地把跪在地上的華大夫人扶了起來,硬聲道:“夫人,她騙人的,你別信她!”

  “可是,照哥兒真的好了啊。”華大夫人的眼眶中又浮起一抹濕熱,淚水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心髒處酸澀到近乎疼痛,“她能救照哥兒,一定也能救熙哥兒!”

  此時此刻,她執拗的眼眸中隻有一個信念:她希望兩個兒子能活下來!

  妻子的後半句讓華大老爺氣息微滯,脖頸滲出了一層冷汗。

  “夫人,這不過是江湖術士的小把戲而已,不能信。”華大老爺緊緊地攥住華大夫人的手臂,拉著她往馬車那邊走去,以不容質疑的口吻說道,“我們趕緊走吧,再想想別的辦法。”

  “我不走!”華大夫人近乎歇斯底裏地吼道。

  華大老爺越是要拉她走,她就越是覺得老爺藏了什麽秘密沒告訴她。

  華大夫人深深地凝視著華大老爺來,反而質問起他來:“老爺,為什麽?”

  “顧二姑娘能救熙哥兒和照哥兒,老爺,你為什麽不願意?”

  第309章

  華大夫人想到了什麽,臉色變了變,朝華大老爺湊近了一寸,“老爺,你是不是有外室,有了外室子?”

  “一定是這樣,所以你才會不管兒子對不對?”

  “我們就這麽兩個兒子而已,若是兩個兒子一起沒了,那麽宗房可就絕了嗣了!”

  華大夫人越說越激動,神情中透出些許癲狂、執拗的情緒。

  華大老爺麵上染了怒色,臉色鐵青,厲聲道:“夫人,別胡鬧了,我沒有外室子!!”

  他直視著華大夫人的眼眸,一派坦然之色。

  他也確實沒有外室子。

  哪怕他真有外室子,那等子肮髒的血脈又怎麽能夠繼承華家的家業!

  他就這麽兩個兒子,要興旺家族,就必須要犧牲一個,長子華熙病弱,這十八年來,大半日子都躺在榻上,大夫都說,他怕是壽數難長。

  但是次子華照,是他付諸了所有的期望的,是他們華家的期望。

  若是他們這一房絕了嗣,哪怕從別房過繼了嗣子,那也不是他的骨血了。

  可是……

  華大老爺的眼神複雜極了,有心痛,有猶豫,有悲傷,也有決絕,右手依然緊緊地攥著華大夫人的胳膊,如鐵鉗般,一點也不肯鬆開。

  夫妻二十載,華大夫人自然看得出自家老爺眼神中的猶豫。

  她方才說華大老爺有外室子,也隻是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稍微冷靜一點,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爺是不會有外室子的,就連華氏族裏那些堂兄弟膝下的庶子,華大老爺都是瞧不上,嫌棄母係的血脈太過低賤。

  在華家人的眼裏,嫡係才是正統。

  華大老爺可能養外室,卻絕不可能允許外室子的存在辱了華家的門楣。

  ===第275節===

  “老爺!”華大夫人兩眼通紅地看著華大老爺,眼眸中寫滿了哀泣之色。

  她真不明白,老爺到底在猶豫些什麽,他為什麽不肯救他們的兒子。

  到底有什麽秘密會比他們的兒子還重要?!

  想著,她的心驟然間往下沉了幾分,隱隱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四周忽然間暗了下來,上方濃厚的雲層蓋住了日頭,連空氣也變得沉悶起來,令華大夫人覺得透不氣來。

  “夫人,這顧二姑娘奸猾,一會兒說能救照哥兒,一會兒又說符效隻有一日,她分明是在戲耍我們呢,不能信她!”華大老爺將寒冰般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顧燕飛,眼神陰惻惻的。

  他強勢地又將華大夫人往馬車那邊拉去,“我們帶照哥兒去無量觀裏,聽說最近觀主玄誠真人正在觀中,玄誠真人道法高深,找他肯定更可靠。”

  “夫人,你就聽我勸吧!”

  “不,我不走!”華大夫人咬牙道,就是不肯離開,神情固執地與華大老爺對視,耳邊反複地回響著顧燕飛的話:

  “華大夫人,你的兩個兒子都病了。我可以救他們。”

  最近這段日子來,她為了長子的病輾轉難眠,顧二姑娘是唯一一個讓她看到希望的人,隻有顧二姑娘明確地告訴她,長子能救!

  對於華大夫人而言,顧燕飛就是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要救兒子,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長子與次子在這風華正茂的年紀就這麽死去,顧二姑娘一定可以救他們的……

  可自家老爺卻不願意。

  為什麽?

  既然不是因為外室子,那還會有什麽原因?!

  罪孽……

  她直直地望著華大老爺,眼神閃爍不定。

  一個月前,長子忽然病重,他們請來的每個大夫都說長子沒救了,讓他們早日準備喪事。

  某一日,華大老爺告訴她說,他想為長子結一門陰親。

  他說,是為了長子在地底下能夠有人照顧,也有香火繼承。

  他說,他挑中了路家的三姑娘,她的八字與長子相合,一旦兩人結了陰親,長子就能借一些妻子的福運,來世他會康康健健,一世平安。

  她覺得老爺所言句句是為長子考量,她想也不想地答應了。

  當時的畫麵在華大夫人腦海中急速地閃現,她微微凝眸,呆立當場。

  等等!

  在她答應了給長子結陰親以後,老爺有沒有笑呢?

  是笑了嗎?!

  華大夫人腦海中再次浮現華大老爺那會兒的笑,他的笑似欣慰,似期盼,似狠厲,似野心勃勃……那個笑容太詭異了。

  “老爺!”華大夫人雙眸瞪大,眼睛又紅又腫,她反過來緊緊地抓住華大老爺的手臂,厲聲問道,“你和熙哥兒、照哥兒的病有沒有關係?”

  “說啊!”

  她的聲音尖利,帶著幾分聲嘶力竭的感覺。

  “你鬧夠了沒有?”華大老爺惱了,臉色漲得通紅,重重地甩開了妻子的手。

  華大老爺不再理會妻子,自己率先上了馬車。

  “走!”

  他語聲淩厲地丟下這個字眼,隨即車夫就揮動馬鞭,駕駛馬車毫不戀棧地離開了。

  華大老爺的這個反應反而證實了華大夫人的猜測。

  華大夫人渾身發涼,心髒似是多了好幾個孔洞似的,寒風呼呼地鑽過那些孔洞,又冷又痛,直痛到了骨髓裏。

  華大夫人茫然無措地看向了不遠處的顧燕飛,嘴巴動了動。

  她想問什麽,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喉嚨像是被掐住似的,又像是火焰灼燒般灼痛。

  顧燕飛似是看出了華大夫人的心意,淡淡地又道:“這靈魂上的罪孽是來自家族,世世代代,隻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姓氏便是原罪,自會報應到子嗣的身上。”

  “你的長子,就是因此而病。”

  她的字字句句如雪粒落冰河般輕輕地敲打在華大夫人的心口。

  “……”華大夫人更茫然了,覺得顧燕飛的每個字都聽得懂,可為何連在一起,她就不懂了。

  顧燕飛悠哉悠哉地又淺啜了口熱茶,才又道:“你可有看過華氏族譜?”

  她當然看過!華大夫人忙不迭點頭。

  顧燕飛接著道:“你可記得族譜裏的那些族人的生辰和死祭?”

  她的語速放得極慢,意味深長。

  華大夫人忍不住摸上了戴在手腕上的流珠串,手指在那一顆顆沉香木流珠上摩挲著,回憶被顧燕飛這寥寥數語一點點地勾起。

  身為宗房宗婦,她不止一次地看過族譜,但是,也不是看得這麽仔細,從前隻在更新族譜時,草草地瞟過幾眼。

  前不久,因為想給長子挑個嗣子過繼,她才又細細地看過一遍。

  她努力地回憶著族譜上的內容,眉心一點點地蹙了起來。

  好像宗房這一支,每一代就會有男丁早夭。

  孩童早夭本也不出奇,小孩子難養活,就是皇室中也時常有垂髫小兒夭折,隻不過,華氏族譜上記錄的那些早夭的男丁往往都在十五六歲到二十歲及冠之間,而且全都是病故。

  而族裏會給夭折的青年尋一門親事,結下陰親,再從旁支過繼嗣子……

  當初看族譜的時候,華大夫人沒多想,結陰親本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但是現在,她的心境不同了,越想越心驚。

  她的臉上漸漸褪去了血色,蒼白如紙,身子更是簌簌地顫抖起來,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明白了嗎?”顧燕飛霍地從圈椅上起了身,隨手撫了撫衣裙上,然後緩緩地朝華大夫人走來。

  天空又變得更陰沉了,厚厚的雲層沉得仿佛隨時要墜下來。

  上方那密密匝匝的樹影下,顧燕飛的麵龐更顯模糊,可是她的一雙眼睛卻很清,很亮,攝人心魄。

  她如吟唱般輕輕道:“害了你兒子的,不是別人。”

  “能救你兒子的,也沒有別人。”

  “隻有你。”

  她的聲音那麽柔和,那麽清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隻有你。”她緊緊地盯著華大夫人的眼睛。

  這三個字似乎隨著她的言語銘刻到了對方的眼中。

  “……”華大夫人呆呆地點了點頭,又跪了下去,“顧二姑娘,求求你教教我,我該怎麽救我的兒子!”

  她重重地給顧燕飛磕了一個頭,然後仰起頭,近乎虔誠地看著她。

  顧燕飛從袖中摸出一個羅盤,隨意地轉了下指針,又掐指一算,才道:“無量觀。拿著華氏族譜去無量觀。”

  說著,她就轉過了身,信步往大門方向去了,顧府的婆子們連忙搬走了椅子和茶幾。

  華大夫人沒有去攔顧燕飛,也沒有動,就這麽怔怔地望著她跨過高高的門檻,仿佛三魂七魄丟了一半似的。

  “吱——”

  兩邊的朱漆大門被漸漸地合攏。

  門關到一半時,門檻另一邊的顧燕飛停下了腳步,輕描淡寫地又說道:“對了,留給令郎的時間不多了呢。”

  “現在,他們倆的性命是連在一起的,他死,他也死。”

  “他活,他也活。”

  “還有十二個時辰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後,顧府的朱漆大門重重地閉合了。

  “砰”的關門聲如雷動般回響在華大夫人的耳邊。

  大門外,隻留下華大夫人一個人在外頭,呆呆地站立著,久久沒有動彈,腦海中隻剩下了顧燕飛剛剛的那番話反複地回響著。

  隻有她,才能救她的兒子嗎?!

  是的,隻有她!

  隻有她這個做母親的能救她的一雙孩子了!

  這一刻,這個想法已經銘刻進了她心中,如同一個烙印深深刻下。

  華大夫人也轉過了身,上了另一輛馬車,毅然地吩咐管事嬤嬤道:“走,我們回安辭縣!”

  管事嬤嬤也沒想到夫人不去萬草堂,竟要先回府去,但也不敢置喙。

  她們的馬車立刻上路,踏上了回安辭縣的歸程,一路上在華大夫人的反複催促中,快馬加鞭,馬不停蹄。

  華府裏的下人見隻有夫人獨自回來,卻不見華大老爺與二少爺,都很是驚訝。

  一個老嬤嬤急匆匆地聞訊而來,趕來儀門處相迎。

  華大夫人急切地問道:“趙嬤嬤,大少爺怎麽樣了?”

  趙嬤嬤恭敬地答道:“大少爺剛醒了,還喝了一碗白粥,方才還由小廝攙扶著在屋裏走了走,奴婢瞅著氣色好多了。”

  趙嬤嬤心裏也覺得奇怪,明明昨天王老大夫說,大少爺熬不過今天了,可現在大少爺反而看著好了些,莫非是……回光返照?

  “真的?”華大夫人再問道。

  趙嬤嬤連連應聲。

  她本以為夫人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少爺,不想華大夫人卻是疾步如飛地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趙嬤嬤驚愕地追了上去。

  華大夫人越走越快,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從眼眶到心口是一樣的酸澀難當。

  顧二姑娘說的都是真的,樣樣都應驗了。

  顧二姑娘說,自己的兩個兒子現在壽命相連,隻有十二個時辰了,也是真的。

  ===第276節===

  不對,不到十二個時辰了。

  怦怦!

  想到這裏,華大夫人的心跳驟然加快,心口發緊。

  時限就像是一把鍘刀般高高地懸掛在了華大夫人的脖頸上方,時間每流逝一刻鍾,那把鍘刀就仿佛往下壓了一寸……

  華大夫人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著來到了華氏祠堂去拿族譜。

  守祠堂的婆子自然不敢攔華大夫人,華大夫人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祠堂的後殿,把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族譜取了出來,飛快地翻了起來。

  找到他們這一房的那幾頁,凝眸細看。

  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十指甚至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果然。

  她沒有記錯,宗房每一代都會有十七八歲的男丁英年早逝,往上看,華大老爺的二叔父十八歲過世;他的三叔祖十六歲人就沒了;他的曾五叔祖死於十九歲……每個男丁死後都與人結了陰親。

  隻除了上一代,華大老爺是獨子。

  這絕對不可能是巧合!

  這一樁樁、一件件擺在一起,再聯想適才華大老爺古怪的舉止,殘酷的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自然是人為了。

  華大夫人失魂落魄,腦子裏混亂如麻。

  當她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來到了長子的房間,房間裏仍然彌漫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藥味。

  東側開了一扇窗,滿麵病容的華熙披著一件玄色披風就坐在窗邊,聞聲朝華大夫人這邊望來,喊了聲:“娘。”

  他的眼窩與麵頰因為消瘦微微凹陷進去,樣子仍然很虛弱,聲音沙啞,中氣不足,卻不再是今早那般奄奄一息了。

  這張臉與華照的臉本來一模一樣,可因為生病消瘦,兄弟倆隻像了五六成了。

  “熙哥兒!”華大夫人顫聲喊道,眼前一片模糊,幾縷散亂的鬢發被冷汗粘在頰上,平日裏素來端莊的婦人此刻透出罕見的狼狽。

  “娘,別擔心,”華熙勉強一笑,寬慰道,“我吃了王老大夫開的參湯,好多了,我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這句話卻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地捅進了華大夫人的心口,刀子在心髒處反複攪動著,令她痛不欲生。

  她緊緊地握住華熙皮包骨頭似的手,淚水再一次滾滾落下。

  這短短大半天,她已經不知道流了多少淚,眼眶已然幹澀灼痛。

  “娘,您這是怎麽了?”華熙關切地問道,注意到母親的手上竟拿著族譜,“娘,您拿著族譜做什麽?”

  華大夫人的淚流得更洶湧了,心魂俱裂,邊哭邊把事情說了,說得顛三倒四,亂七八糟,從與路家結陰親,到顧二姑娘說的那些話,到他與他二弟的病全都說了。

  最後,她撕心裂肺地說道:“你父親實在是太狠心了!”

  華熙是體弱,卻是聰明人,彈指間就理順了來龍去脈,瞬間變了臉色。

  原來他年紀輕輕會性命垂危,並不是因為身子病弱,而是被他的父親所害,華家每一代都有男丁為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英年早逝。

  “娘!”華熙反握住了華大夫人的手,因久病略微泛黃的眼睛一片血紅,“救救我,我不想死!”

  “求求您了!”

  他才十八歲,他不要死。

  他本該有璀璨光明的人生,以他的才學,將來金榜題名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他為什麽要因為父親的一己之私去死!

  明明他與二弟一胎雙生,他才是長兄,可父親卻要犧牲他,而不是二弟?!

  憑什麽?!

  就因為二弟比他康健,父親就選擇犧牲病弱的他嗎?!

  他是十六歲的解元,明明他比二弟更出色!

  華熙心頭絕望,抓著華大夫人的手劇烈顫抖著,情緒激動,絲毫不見平時的斯文。

  “熙哥兒。”華大夫人顫抖的手輕輕地撫上了長子的麵頰,心更痛了。

  這一刻,她的腦袋嗡嗡作響,一個空靈的女音似近還遠地響起,帶著勾魂攝魄的蠱惑力:“能救你兒子的,也沒有別人。隻有你。”

  “無量觀。拿著華氏族譜去無量觀。”

  “顧二姑娘說,隻有我能救你。”華大夫人喃喃自語著,“她說讓我拿著華氏族譜去無量觀。”

  “她還說,靈魂上的罪孽是來自家族,世世代代,隻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供奉不止?”華熙想了想,眸裏閃著精光,若有所思地問道,“娘,那些夭折的族中長輩可是供奉在無量觀?”

  “沒錯。”華大夫人點了點頭。

  無量觀在京城聲名顯赫,沒有其它寺廟道觀可出其右,和京城的大多數顯赫人家一樣,華家也在無量觀供奉著祖先、族人的牌位。

  華大夫人緊緊地皺起眉頭,推測道:“顧二姑娘莫不是要我去無量觀毀了供奉,如此才能中斷這害人的邪術?!”

  這確實是她可以做到的,而顧二姑娘不便去做的。

  華熙也是這麽想的,急切地附和道:“一定是這樣。”

  他緊緊地握著華大夫人的手,滿臉孺慕之情地看著她,“娘,父親如此狠心……我也隻能靠您了!”

  “娘,您不會讓我失望是不是?”

  這一刻,華熙的眼眸異常的明亮,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什麽靈丹妙藥。

  “一切都交給娘。”華大夫人點點頭,聲音嘶啞了,“娘一定會救你的!”

  華大夫人似乎從兒子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整個人又變得鬥誌高昂。

  回府後不久,她又心急火燎地離開了。

  這一次,她的馬車去了無量山。

  馬車抵達無量山時,已經快要酉時了。

  華大夫人急匆匆地上山,明明天氣不算熱,她卻已經滿頭大汗,腦子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她要救她的熙哥兒。

  “領我去往生殿!”她逮住一個小道童就道。

  小道童笑嗬嗬地說道:“這位女善信,往生殿正在修繕,觀主下令閉殿,最近不招待香客……”

  他想說,請對方改日再來,可是心急如焚的華大夫人根本就沒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急切地又道:“觀主……玄誠真人在哪裏?我要見玄誠真人!”

  她一邊說,一邊搜索起玄誠真人的蹤影。

  華大夫人不管不顧地往觀內衝去,拉住一個道士就問:“玄誠真人在哪裏?”

  連續問了幾個人,都沒得到答複,華大夫人更焦急了,後脖頸似乎感覺到了鍘刀貼在肌膚上的寒意。

  後方的道童氣喘籲籲地喊著“女善信”,追在她的身後,覺得這位夫人像是瘋了般。

  忽然,華大夫人眼睛一亮,看到了一個身穿藍色大褂的老道從一處殿宇內走了出來,那老道仙風道骨,鶴發童顏,一看就與周圍的其他道士迥然不同。

  老道的身邊圍著十幾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還有一個眉目如畫的白衣公子正在與他說話。

  華大夫人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那老道的身上,眼裏隻看得到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那一定是玄誠真人!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時間一到,她的兩個兒子都會死。

  第310章

  “真人!”

  華大夫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就像在暗夜裏徒步了一宿的旅人,終於看到了前方的一線光芒,隻想拚命地抓住那一線光明。

  玄誠真人等人也朝華大夫人望了過來,其中一個相貌平凡的青衣書生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華大夫人慌得不能自持,幾乎失去了理智,腦子裏渾渾噩噩的一片。

  “隻有你。”少女空靈清冷的聲音再次響徹華大夫人的腦海中,像是一記鍾聲敲響在她的魂靈中。

  華大夫人頭腦空白地衝了上去,喊著:“真人,快開往生殿,有人在供奉的那些牌位裏施了邪術!”

  一個中年道士瞬間變了臉色,厲聲斥道:“女善信,莫要胡說八道!”

  他們無量觀出了一個妖道上清,已是名聲有瑕,今天居然又來了個女瘋子想汙了無量觀的聲明!

  “我沒有!”對方的話瞬間刺激了華大夫人。

  華大夫人雙目充血,不管不顧地對著玄誠真人說道:“真人,我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人借著供奉牌位在施展邪術!”

  “我的兒子因為這種邪術就快死了,他被人下咒,還給他結陰親……”

  華大夫人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把華家與路家結陰親,長子華熙因為某種秘術就要夭折,活不過明天正午的事全都說了。

  “我說的全是真的!”她強調道,把手上的那冊族譜往玄誠真人那邊遞,“真人您看,族譜上華家每一代都有十八歲上下的男丁都是這樣死的……都已經死了十幾人了!”

  處於一種極致的亢奮情緒中的華大夫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樣子,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振振有詞,形容近乎癲狂。

  “夫人,你在胡說什麽!”男子的厲喝聲驟然響起,打斷了華大夫人後麵的話。

  圍在玄誠真人身邊的幾個書生被人強自撥開,一道儒雅的身形氣急敗壞地走進了華大夫人的視野。

  華大老爺一臉震驚地看著華大夫人,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墨來,強勢地將族譜奪了過來。

  “老爺。”華大夫人完全沒想到華大老爺會出現在這裏。

  她先是一驚,接著,怒意與恨意洶湧而來。

  如果說,之前她心裏還有那麽一絲絲不確定的話,現在她可以完全確認了,老爺會出現在這裏,一定是為了那些供奉的牌位,這就意味著她的想法是對的。

  在華大老爺雷霆震怒的眼神中,華大夫人大步朝他逼近了一步,質問道:“是不是你?”

  “你為了結陰親,所以故意害死他,對不對?”

  “你之前說,結陰親可以保他下輩子康健,根本就是騙我的,對不對?”

  雖然華大老爺一個字也沒有回答,但是他們夫妻二十年,華大夫人其實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從前她隻是沒懷疑,而現在,隻要她仔細觀察,就能從華大老爺細微的表情變化中看出端倪。

  她的心頭又是悲愴,又是憤怒,又是絕望,又是心痛,心頭熱辣辣的,一團濁氣堵在喉間咽之不下,吐之不出,牙齒咯咯作響。

  她曾經以為他們夫妻相敬如賓,膝下一對嫡子,丈夫一向敬她,更是一個慈父,可一天之內,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第277節===

  “瘋了,唐氏,你是真的瘋了!”華大老爺咬牙切齒道,臉色陰晴不定。

  “果然如此!”唐氏苦笑了一聲,哀憤地看著華大老爺,直呼其名道,“華覽,為了家族興旺,你不惜犧牲我們的長子!!”

  “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

  唐氏心頭一片悲涼,心情已經出離憤怒,就仿佛從來沒認識過這個枕邊人。

  “啪!”

  一聲響亮的掌摑聲響起。

  華覽一掌重重地揮在了唐氏的臉上,在她左臉上留下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唐氏的牙齒咬到了嘴唇,嘴角淌下了一絲血液,狼狽不堪。

  這會兒,周圍的那些學子們已經驚得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唐氏說的這些話一次次地顛覆了他們的想象,無法想象怎麽可以有人這麽狠!

  這簡直就不配為人!

  華覽快要氣瘋了,差點想衝過去捂住唐氏的嘴,怒氣衝衝地警告道:“大皇子在,不得無禮!”

  大皇子?唐氏微微一愣,朝玄誠真人身旁的白衣公子看去。

  雖然她不認得大皇子,但是,論氣度,也唯有這一位白衣公子在這麽多的年輕人中鶴立雞群,所以也隻有他可能是大皇子楚翊了。

  大皇子竟然會在這裏!

  唐氏起初有些懵,可很快,就回過是神來,挺直腰板站在那裏,神情中更多的是理直氣壯,也更有底氣了:有大皇子在此,老爺也會有所忌憚……她的兒子有救了!

  楚翊挑眉看向了唐氏,開口問道:“你是何人?方才所言又是何意?!”

  他的聲音如玉石相擊般溫潤悅耳,不疾不徐。

  周圍的那些學子們也想知道真相,不由去看華家夫妻倆。

  “你……”一襲青衣的韓書生低呼了一聲,雙眸瞪大,連忙抿住了唇,欲言又止地看著唐氏。

  楚翊轉頭看向韓書生,問道:“你認識這位夫人?”

  “回殿下,不能說認識,隻是有一麵之緣。”韓書生端端正正地對著楚翊作揖答道,“她是萬草堂的那位華夫人!”

  他飛快的斜了唐氏一眼,又補充道:“就是這位華夫人的兒子摔下馬後,被送進了萬草堂。”

  一眾學子先是愕然,接著又一片嘩然,麵麵相覷,神情震驚得無以複加。

  正午時,他們與韓書生一起去午門告禦狀,結果是大皇子來午門廣場見了他們。

  韓書生作為一眾讀書人的代表,向大皇子控訴了顧二姑娘的種種罪狀,控訴顧策之女為了給顧策報仇,蠱惑大皇子,並以邪術害人,其心不正。

  大皇子當時就問,他們可懂何為邪術?

  這些學子們當然不懂。

  大皇子就又道,既然他們不懂,又怎麽能夠隨便指責別人濫用邪術?

  當下,韓書生等人還以為這是大皇子想要維護顧二姑娘,誰想,緊接著,大皇子就提議一起來無量觀,說請觀主去萬草堂給華家公子看看,看看那位華家公子到底是病了,還是中了什麽邪術。

  所有人都覺得大皇子說得有理,於是,他們就隨大皇子一起來了無量觀。

  全程他們都和大皇子在一起,大皇子的一舉一動也全都在他們跟前。

  他們親眼看著大皇子向玄誠真人詢問邪術的事,也問了救人的事。

  從頭到尾,大皇子一直很誠懇、也很真摯,一派光明磊落,言行舉止都讓人挑不出錯處,說不出一個不好。

  這些學子們漸漸地都有些動搖了,覺得大皇子看來風光霽月,行事有理有據,並不像是被美色所惑而昏了頭的人。

  正當他們打算出發去京城,不想,華大夫人唐氏忽然就衝了過來,顛三倒四地說了剛才那番驚人之語。

  不少學子都有些懵,直到此刻才把唐氏說的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與萬草堂的事對上了。

  表情最複雜的大概就是那位韓書生了。

  震驚讓他的腦子有些混亂,無法冷靜地思考,他脫口質問唐氏道:“華夫人,令郎不是被顧二姑娘施了邪術嗎?”

  話出口後,韓書生又覺得自己失言了,急忙去看楚翊,見他神情間沒有露出不快,稍稍放心。

  周圍其他的學子們也有著和韓書生一樣的疑惑,全都來回看著華覽與唐氏。

  楚翊輕輕地撫了撫衣袖,一舉一動如流雲般清雅,似是自語道:“原來是華家啊。”

  華覽氣息微窒,很快就收斂了方才那種暴戾的情緒,又是一派儒雅斯文的樣子。

  “殿下,”華覽鄭重地對著楚翊作揖道,“犬子從小就體弱多病,如今命垂一線,隻是天意如此,可夫人愛子心切,以致發了癔症,她說的話不可信。”

  “草民在殿下跟前失態,是草民之過,實在是慚愧,求殿下責罰。”

  華覽俯首作了個長揖,瞧著儀態端方,態度懇切,與方才那個掌摑妻子的人判若兩人。

  “我沒瘋!”唐氏厲聲道,半邊臉高高地腫了起來,幾縷碎發淩亂地散在頰邊,形如瘋婦。

  楚翊平靜地看了唐氏一眼,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是問華覽道:“華覽,你的兩個兒子都是如此嗎?”

  “是。”華覽艱難地點了點頭。

  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對他來說,是那麽艱難,等於是把次子也給舍了出去。

  可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說到底,大皇子也不過是為了心上人才會管他們華家的家務事,自己現在把顧二姑娘摘出去了,這件事也就能揭過了。

  楚翊笑而不語。

  韓書生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來回看了看華覽夫婦,隱約也能窺見華覽的意圖。

  他連忙作揖道:“大皇子殿下,可否容學生一言?”

  楚翊淡淡一笑:“說吧。”

  韓書生整理了一下思緒,正色道:“殿下,中午時學生也在萬草堂外,當時華夫人分明說的是顧二姑娘以邪術害人!”

  “除了學生,也有不少人親耳聽到。流言已然傳開,若是顧二姑娘是冤枉的,那豈不是汙了她的清名?”

  “還請殿下務必查出真相,不能冤枉了好人,也不能讓作惡之人逍遙法外!”

  韓書生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清晰地回響在空氣中。

  另一個學子走到韓書生的身邊,也跟著作揖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還請殿下明查!”

  周圍其他的學子們也是深以為然,齊齊地也對著楚翊俯身作揖,齊呼“請殿下明查”,一派眾誌成城。

  華覽真是殺了這愣頭青的心都有了,可是他掌摑唐氏是教妻,卻不能對一個有功名在身的舉人出手。

  更何況,大皇子還在這裏呢!

  “韓章和,你要真相?”楚翊語調溫和地問道,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風。

  韓章和不懂大皇子為何會這麽問,但還是肯定地頷首應了:“真相本該大白於世。”

  “既如此,那就查吧。”楚翊又是一笑,一副順應民意的樣子。

  見狀,韓章和等學子們全都對他心生好感,一個個覺得大皇子殿下能聽取他們的諫言,就如今上般,將來也必是個仁君。

  眾人的恭維聲此起彼伏。

  唐氏紅腫的臉上也露出了期待之色,淚意盈盈地跪了下去,嘶啞聲音喊道:“請殿下查明真相!”

  她心裏想的是,隻要真相大白,大皇子就能救她的兩個兒子了。

  “華覽,把華氏族譜呈上。”楚翊道。

  “……”華覽的麵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族譜攥得緊緊,眼神遊移不定,但還是強撐著。

  鑾儀衛中,走出一個高大威武的小胡子青年,大步流星地走向華覽,伸出了一隻手,“華大老爺?”

  他神情冷峻地看著華覽,眼底一片森然。

  華覽沒有動,依然死死地攥著那本族譜。

  這個時候,他的這種做派無異於心虛。

  小胡子青年可不會跟華覽客氣,先禮後兵,出手如電地一把捏住了對方手腕上的穴道。

  一股鑽心之痛頓時朝華覽襲來,他吃痛地低呼一聲,手不自覺地鬆開,那本族譜脫手而出。

  小胡子青年輕輕巧巧地接過了那本族譜,雙手將之呈給了楚翊。

  與此同時,無量觀的幾個道士很會看眼色地搬來了桌椅、茶幾,又給楚翊上了茶。

  楚翊就在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下坐下了,上方的樹影投在他身上,襯得他氣質清華,如鬆風水月。

  他悠然翻起了那本厚厚的華氏族譜,一頁翻過一頁,每一頁都翻得飛快……

  周圍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著楚翊的一舉一動。

  跪在地上的唐氏連忙道:“族譜的前十頁寫的都是宗房這一支……”

  “從我家老爺的父輩開始,每一代……”

  區區十頁,楚翊不用一盞茶功夫就看完了,目光深邃地看向了正前方一丈外的華覽,緩緩地開口道:

  “華祥生於天曆十二年,病故於天曆三十年二月十六日。”

  “華融生於弘武十年,病逝於天曆十一年七月初三。”

  “華衍生於元安二年,病故於元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

  “……”

  楚翊連續報了六七個名字,明明方才他也隻是草草地瀏覽了一下,卻已經把這些人的生辰與死祭日期記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韓章和等幾個學子都有些驚訝,有些欽佩,心中暗道:莫非大皇子殿下還有過目不忘之能!

  他們在心裏默算著,發現如同方才唐氏所言,華家曆代都有男丁在十八歲上下英年早逝。

  這也難免令人覺得蹊蹺。

  華覽的心又沉了沉,但還是強自鎮定地說道:“回殿下,族人多有體弱,子嗣不豐,實乃家族憾事。”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一派傷感無奈。

  “華氏是綿延三百年的世家高門,族中曆代出了不少名士,冠絕當時,”楚翊娓娓道來,“華盛權傾朝野,華醇文采風流,華宴乃舉世聞名的書法大家……”

  華覽聽著,不由麵露驕傲之色,挺了挺胸。

  ===第278節===

  “世人皆羨華氏英才輩出,不想族中竟如此艱難,真是天妒英才。”楚翊似乎隻是隨口感慨了一番,卻給一種意味深長的感覺。

  乍一聽,他並沒有在質疑什麽,卻又讓人聯想重重,因為華家這些冠絕一時的人物個個都是壽終正寢。

  韓章和的眉心皺得更深了,又道:“殿下,學生可否借華氏族譜一觀?”

  華覽想說不,可這裏根本沒有他置喙的餘地,楚翊直接把那份族譜遞給了韓章和。

  韓章和恭敬地雙手接過那本族譜後,慢慢地翻了幾頁……

  若是心中沒有懷疑的話,這也不過是本平平無奇的族譜,可是當韓章和的心裏已經有預想,這個時候,不少字眼都讓他覺得觸目驚心。

  這本族譜是染了血的!

  風一吹,上方的樹影搖曳不已,映得韓章和的表情晦暗如淵。

  華覽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嘴唇繃緊如鐵,整個人仿佛深陷在一片陰冷的泥潭中,即便他不動,他的身體也在一點點地下沉,泥足深陷。

  他心頭恨意翻湧,這些恨意此時無處宣泄,也隻能投諸到了唐氏的身上,眸子裏殺意四溢。

  兒子可以再生,可她所為卻是要毀了整個華家啊!

  照哥兒也是他的兒子,難道他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僅剩的兒子去死嗎?!他都說了會救照哥兒,可妻子就是不信!

  華覽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身形如凍僵般僵直,再次對著楚翊作揖道:“殿下明鑒,哪族哪戶沒有人病故,真是夫人癔症了。”

  楚翊優雅喝了口茶,才問道:“唐氏,你覺得自己癔症了嗎?”

  華覽聞言,不免覺得荒謬,哪個瘋子會承認自己瘋!

  他連忙道:“殿下,這得了癔症之人……”

  話說了一半,他就感覺到右腿脛骨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他痛呼了一聲,踉蹌地跪了下去,與唐氏肩並著肩跪在了一起。

  後方,那個小胡子的鑾儀衛笑眯眯地收回了踹人的腳,高高在上地說道:“華覽,殿下問的人不是你。”

  都是這刁婦的錯!華覽疼得額角冒出冷汗,遷怒地對著唐氏射了個眼刀子,而唐氏強硬地與華覽對視,毫無怯懦之色。

  她的心裏有了底氣:有大皇子在,老爺肯定不能把她怎麽樣!

  她是他的嫡妻元配,老爺不能休妻,兩個兒子又是這一房唯一的血脈,最多也就是這件事過後,她被他冷落罷了。他想納幾房妾室甚至貴妾,納就是了。她這把年紀,連孫子都快有了,又有什麽好怕的!

  她是當母親的,兩個兒子才是她的一切,人死如燈滅,她要她的兒子活著!

  “殿下,民婦沒有得癔症!”唐氏這會兒已是不管不顧,一狠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

  方才她急匆匆地跑來求玄誠真人時,情緒激動,隻想快點毀了那些供奉在觀中的牌位,因此說得語無倫次,而現在,她冷靜了不少,說話也變得有條理多了。

  從長子與路家結親開始說起,說她以為華覽隻是想給長子衝喜,誰想華覽的目的竟是為了結陰親;說華家曆代都有給子嗣結陰親的習俗,結親的女方全是活人,之後全都因為陰親早早亡故,女方的死祭都記錄在族譜裏,都是可以查的;還說華覽以及其父祖輩做這些的目的就是為了興旺家族,還把那些牌位都供奉在了無量觀。

  韓章和等學子們也都聽得一清二楚,隻覺得聳人聽聞,神情間露出驚駭、嫌惡之色,也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神情中夾雜著深切的憤懣。

  真相已經很明確了,華覽與唐氏的兒子之所以會病,是華覽所為,根本與顧二姑娘無關。

  華家人不僅心思惡毒,冷血無情,而且行事實在是無法無天!

  所有人麵麵相覷,此時再聯想他們此前去告禦狀時曾口口聲聲地說是顧二姑娘施展邪術害人性命,不免覺得慚愧不已。

  當時,大皇子是怎麽說的,耳聽為虛。

  是啊,耳聽為虛。

  他們寒窗苦讀十幾載,個個自認學富五車,卻連這種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被事情的表象迷惑了眼睛!

  讀書是為了明理,而他們真是枉為讀書人。

  學子們全都微微垂下了頭,從臉上到心裏都是火辣辣的,灼燒得難受,覺得根本就沒有顏麵再站在這裏。

  第311章

  跪在地上的唐氏卻是仰著頭,一眨不眨地仰望著前方的楚翊。

  明明京城的天氣陰沉,可此處卻是陽光燦爛,仿佛另一個世界。

  璀璨的陽光輕輕柔柔地灑在楚翊的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矜貴優雅似乎刻在了青年的骨子裏,如神祇降臨人間,一派光風霽月,他的存在令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多了一股子清冽的竹香。

  隻是這麽看著他,唐氏就覺得自己看到了光明。

  唐氏重重地對著楚翊連續磕了三個頭,磕得額頭一片青紫,正色道:“求殿下做主!”

  “求殿下救救犬子吧!”

  唐氏將額頭抵在地上,卑微地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楚翊不置可否,清澈溫雅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側的老道,“玄誠真人,你可聽說過唐氏所說的這種邪術?”

  手執銀色拂塵的老道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唯有那絲絲縷縷的拂塵與寬大的衣袂隨著山風飛起。

  玄誠真人睜開了眼,輕輕地甩了下那把拂塵,很有那種超然於凡塵俗世之外的仙風道骨。

  “殿下,要是貧道所料不錯的話……”

  玄誠真人還沒說完,華覽已經激動地從地上蹦了起來,好似一頭發狂的野獸般朝玄誠真人飛撲了過去,想要堵上玄誠真人的嘴。

  但是,他根本就沒機會衝到玄誠真人跟前,一道寶藍的身影一閃而過,某個鑾儀衛一腳穩狠準地踢在了華覽的小腹上,動作迅如閃電。

  那些學子們甚至都沒捕捉到他的動作,隻看到華覽悶哼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狼狽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緊跟著,兩個鑾儀衛一左一右地鉗製住了華覽的雙臂,其中一人重重地踢向他的膝蓋,讓他再次跪倒在地。

  學子們再朝華覽看去時,就見他全身冷汗淋漓,鬢發幾乎濕透了,仿佛是從水裏撈起來似的。

  他這副樣子已經不止是心虛了,而是驚恐,是驚懼。

  韓章和的手裏還捧著那本華氏族譜,低聲喃喃道:“華夫人說的果然是真的……”

  其他學子們默默地點頭,鄙夷地看著華覽。

  也不用華覽認罪,看他這副心虛驚懼的樣子就知道了。

  玄誠真人輕飄飄地掃視了被押在地上的華覽一眼,再次甩了下拂塵,輕輕念了聲:“無上太乙度厄天尊。”

  接著,他對著楚翊施了一禮,歎道:“殿下,要是貧道所料不錯的話,華家所行應當是‘養魂改命術’。”

  “還請真人賜教。”楚翊優雅地拱手道。

  玄誠真人慢慢地拈須,組織了一下語言,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據聞,這‘養魂改命術’極為邪性,需一對八字相合的年輕男女,男子年歲不可超過二十,此時的男子陽氣最旺,氣運也最旺,以女子的陰氣製約男子的陽氣,達到陰陽平衡,以他們的生魂滋養闔族的氣運。”

  說著,玄誠真人搖了搖頭,“此乃邪術,每施展一次,可保家族三十年昌盛,卻要以兩條活生生的人命為祭品。

  “真人,那此術可有化解之法?”楚翊又道。

  原本跪伏在地的唐氏又抬起了頭。

  玄誠真人的話,一定會知道化解之法吧!

  她紅腫的半邊臉頰已經腫得變了形,嘴角還留有幹涸的血漬,可她全不在意,隻目光灼灼地望向了玄誠真人。

  玄誠真人微微蹙眉,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無奈地說道:“此術最關鍵的一個步驟,便是以陰婚為媒介啟動術法,若是兩家簽下了婚書,女方收下了聘禮,等於結成陰親,儀式就成了大半。”

  “那位姑娘從此成了華家的鬼,必死無疑,無化解之法。”

  從簽下婚書的那一刻起,女方生是華家人,死是華家的鬼!

  玄誠真人幽幽地歎了口氣,目露悲憫之色。

  唐氏並不在意路芩有沒有救,她在意的是她的兒子,連忙問道:“真人,那犬子呢?”

  “犬子還有救嗎?!”

  唐氏的確是個慈母,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對路三姑娘的冷酷,她在意的唯有她的兒子,真是應了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學子們紛紛對她投以輕蔑的目光,這個婦人實在是自私自利。

  玄誠真人神色淡淡地斜了唐氏一眼,拈須又道:“殿下,顧二姑娘天賦異稟,在道法上也有獨到之處,說不定她有什麽法子可以破解此術。”

  說起顧燕飛,玄誠真人麵露讚賞之色。

  韓章和聽玄誠真人對顧二姑娘讚不絕口,不禁想起了自己在萬草堂裏聽到的種種。

  在萬草堂時,他聽聞是路三姑娘不想結親,顧二姑娘就以符籙對華公子施咒,毀了這樁親事。

  彼時,他義憤填膺,覺得顧二姑娘是惡人。

  但現在,從他耳聽目睹的真相來看,路三姑娘分明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迫與華家結陰親,是華家陰險歹毒,算計了路三姑娘,要用她的性命去成全華家的家族興旺。

  這種親事當然不能結!

  也就是說,顧二姑娘的那道符並不是在害人,而是在救人!

  所以,顧策的女兒是在救人?!

  救一個無辜的姑娘。

  韓章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口的感覺難以用言語形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震驚多,還羞愧多。

  父是父,女是女。

  他本就不該因為顧策,而先入為主地對顧二姑娘有了偏見。

  韓章和的眼神閃爍不定,閉了閉眼,緊緊抿著唇,深而急促地呼吸著。

  是他錯了!

  再睜眼時,他轉頭朝楚翊望去。

  陽光照在楚翊雪白的直裰上,纖塵不染,白衣公子溫潤如玉,氣定神閑地問道:“敢問真人如何能確定華家是用了這‘養魂改命術’?”

  華覽的表情又是微微一變,冷汗涔涔的臉上寫滿了絕望,他感覺身體仿佛已經整個陷入了無底的泥潭中,快要迎來可怕的滅頂之災。

  “不難。”玄誠真人看也沒看華覽,從容不迫地說道,“那些被施術之人的牌位中藏著他們的精血。”

  “那就勞煩真人驗證。”楚翊微微一笑,語調悠然。

  “往生殿最近修繕,那些牌位暫時安放在了雲集山房。”玄誠真人含笑施了一禮,“貧道這就命人去取牌位。”

  兩個道士匆匆離開。

  唐氏聞言,紅腫的眼睛中灼灼生輝,浮現了希望的火花。

  ===第279節===

  相反,華覽則是像爛泥一般癱軟在地,麵色慘白。

  不一會兒,幾個道士合力用推車把所有華家人的牌位全都推了過來,再由眾人對照著族譜把華祥、華融、華衍等人以及他們的妻室的牌位全都擇了出來,幾個鑾儀衛直接將那些牌位劈開。

  果然,牌位中藏有精血。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唐氏看著那些被毀掉的牌位,癲狂地笑了,自語道:“牌位毀了,供奉就毀了,那我的兒子就有救了是不是?”

  “真人,我的兒子有救了是不是?”

  唐氏期盼地看著玄誠真人,然而,玄誠真人沒有說話。

  華覽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連原本深黑色的眼珠都微微發灰,失去了生機。

  “是,華熙的病的確是我所為。”他咬了咬牙,下巴的線條繃得緊緊,氣質也顯得陰戾森冷。

  他昂著頭,拔高嗓門對著楚翊叫囂道:“但那又如何?”

  “父殺子,無過!”

  說話間,華覽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仿佛是拿到了一道免死金牌似的,整個人透出一股子冷酷與瘋狂來。

  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每一代早夭的男丁都是華氏宗房自己的兒子,華熙也是他的親生子。

  父殺子,無罪。

  曆朝曆代的律法都是如此。

  這是他們華家的家務事,也許會有人在道德上譴責他一番,可他是無罪的,就是皇帝也不能懲治他。

  周圍一片死寂,此時此刻,似乎連風聲都停止了。

  “果然是你!”唐氏厲聲道,“是你害了我們的兒子!”

  她的眼睛瞬間更紅了,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般朝華覽撲了過去,又是捶,又是抓,又是撓,又是咬。

  “你個瘋婦!”華覽同樣恨唐氏。

  要不是她,這件事何至於會到這個地步!

  他們華家三百年的清譽都葬送在了這個眼界淺薄的婦人手中。

  夫婦倆早就忘了曾經的夫妻情誼,幾乎喪失了理智,彼此推搡、扭打在一起。

  華覽終究是男人,力氣自是比唐氏大,沒一會兒,就粗魯地把唐氏推倒在地。

  而此時,華覽的發髻早就被唐氏抓亂,一半頭發淩亂地散下,臉上留下了幾道血紅的指甲印,衣衫也是淩亂不堪。

  看著這對品行不堪的夫妻倆,韓章和等學子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全都露出輕蔑之色。

  像華家這等外表光鮮的高門世家,其實骨子裏早就腐敗了,連根都爛了。

  “好一個‘父殺子無過’!”楚翊輕輕地撫掌道。

  他的聲音依然如春風化雨,可每一個字都沁出了寒意,徐徐地發出質問:“那麽,路家三姑娘呢?”

  “那些因為與你們華家結親而枉死的無辜女子呢?“

  他的語調不輕不重,卻帶著雷霆般的威懾力。

  一擊即中要害。

  華覽瞳孔微縮,原本的有恃無恐瞬間消失不見,恐懼急速地在他眼底彌漫起來,擴散至四肢百骸。

  殉葬之風自古有之,那些女子從來不在華覽的考量中,此時被楚翊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一時語結。

  從前那些女子的且不說,路三姑娘還沒嫁入華家,路家完全可以告華家謀害人命。

  “拿下,交由京兆尹審訊。”楚翊一聲令下,幾個鑾儀衛就朝華覽逼近。

  華覽破罐子破摔地喊了起來:“結陰親的事,我夫人也知道,我若是有罪,那她就是同謀!”

  “她明知這樁陰親會害死路三姑娘,可還是去向路家提親了!”

  華覽的聲音越來越尖利,曾經儒雅的臉龐早不見往日的斯文,隻餘下猙獰與扭曲。

  他既然要墮入地獄,那麽唐氏也別想好過!他是罪人,她也沒好到哪裏去!

  “你別攀扯我,我什麽也不知道!”唐氏抵死不認,“殿下,他連親生兒子都能殺,可見其品性……”

  繼互相毆打後,華家夫妻倆又狗咬狗地彼此攀扯起來。

  楚翊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是揮了下手,半個字也不想與他們多說。

  那幾個鑾儀衛就把華覽夫婦兩個全都拖走了,到底孰是孰非不需要楚翊來論斷,交由京兆尹審訊便是。

  被拖走時,唐氏還在歇斯底裏地嘶吼著:“殿下,我的兒子是無辜的,他們什麽也不知道……”

  夫妻倆被拖走後,周圍一下子變得清靜了不少。

  上方菩提樹的枝葉隨風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也襯得方圓幾丈愈發安靜。

  韓章和等學子們全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羞愧得無法直視楚翊。

  就在這種詭異的寂靜中,韓章和邁出了半步,正想說什麽,卻聽楚翊又道:“真人,馬車已經備好,勞煩真人隨我去一趟萬草堂吧。”

  玄誠真人神情和煦地應下了。

  他們本就說好了一起去萬草堂,不過因為唐氏的出現,稍稍耽誤了些功夫。

  整件事大致是理清楚了因果,但自己還是得走這一趟的,玄誠真人在心裏琢磨著,此事涉及玄門術法,由他出麵替顧二姑娘當眾澄清,會比大皇子以及官府出麵更合適。

  而且,這些牌位被華家供奉在了無量觀,他們無量觀也就沾上了這份因果,必須有所了斷。

  於是,一眾學子們也全都跟上,簇擁著楚翊與玄誠真人下了山。

  一行車馬又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回京的歸程,隻是學子們的心態已經與去程迥然不同了。這一路,他們全都在沉默中度過,一個個都在心中檢討著、自責著……

  車隊經由西城門回到京城時,夕陽已然墜下,陰沉的天空中烏雲密布。

  在鑾儀衛的護送下,眾人順順利利地來到了萬草堂,一路上暢通無阻。

  這個時間,本來路上的百姓已經不多了,可鑾儀衛的陣仗實在是太大了,一看看就知道有貴人出行,街道上那些路過的行人以及附近酒樓店鋪的客人也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聽聞是大皇子與玄誠真人親臨萬草堂,所有人都驚住了,這下,連那些酒樓茶樓的酒客茶客也都坐不住了,全都朝萬草堂這邊圍了過來。

  眾人爭相告走,於是來的人也越來越多,圍得是熙熙攘攘。

  這些看熱鬧的路人都被鑾儀衛攔在了外頭,隻能探頭探腦地往裏麵張望著。

  萬大夫誠惶誠恐地招待了楚翊與玄誠真人,無措地說道:“大皇子殿下,真人,華公子就在裏麵躺著……”

  楚翊被迎到了窗邊的一把鐵梨木玫瑰椅上坐下。

  華二公子華照醒著,隻是十分虛弱,靠著一個大迎枕坐在榻上。

  玄誠真人給華照探了脈,萬大夫呈上了兩樣東西,一件是給華照盛給符水的茶杯,另一件是那個裝著符籙的紫色荷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玄誠真人的身上,也包括不遠處就站在櫃台後的顧雲嫆。

  玄誠真人隨意地看了看那個留有幾點符灰的茶杯,就移開了目光,接著拿起了荷包裏的那道符籙,反複地端詳著。

  “顧二姑娘果然是天賦卓絕。”玄誠真人慈眉善目的麵龐上露出一抹笑意,眼尾笑出幾道皺紋,讚道,“此符甚妙!甚妙啊!”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那道符,移不開眼。

  被鑾儀衛攔在外頭的人群中一片窸窸窣窣的騷動,眾人全都豎起耳朵聽著,目光發亮地望著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玄誠真人。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聽說過,中午有位昏迷的華公子被送進了萬草堂,後來就有人口口聲聲在外宣揚說,這位華公子是被顧二姑娘的符給害了。

  可現在,聽玄誠真人讚賞的語氣,怎麽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呢!

  “真人,此符妙在何處?”楚翊閑話家常般問道。

  玄誠真人又把符紙上那蜿蜒的符文端詳了一番,才把符放下,言辭簡潔地說道:“此符能斷了華家的邪術。”

  饒是韓章和在無量觀時,就猜到了這一點,此時聽玄誠真人親口確認,還是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圍在外麵的百姓登時鼓噪了起來。

  人群中的一個年輕婦人扯著嗓門喊道:“顧二姑娘沒有害人對不對?”

  “沒有,顧二姑娘沒有害人!”玄誠真人微微一笑,他的聲音不重,卻清晰地傳到了外麵每個人的耳中。

  此時天色已暗,前堂中點著蠟燭,淡淡的燭光氤氳在這個發須銀白的老道身上,襯得他氣度越發莊嚴,比道觀中供奉的那些三清道尊神像還要威儀。

  他輕拂了下拂塵,隨行的一個十來歲的小道童就意會了。

  小道童快步走到萬草堂的大門口,繪聲繪色地把整件事的真相一一說了,還說害人的華大老爺夫婦倆已經被大皇子派人押去了京兆府。

  榻上的華照原來還以為玄誠真人是被大皇子請來救他性命的,此刻方知原來父母竟被送去了府衙。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連唇色都是慘白,心頭惶惶:那他會怎麽辦?

  萬草堂外那些圍觀的路人們仿佛一鍋沸水似的,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一個老婦激動而憤慨地說道:“太惡毒了,這怕不僅是為了用邪術旺自家,還是為了謀財害命吧!”

  “這一人死,嫁妝不就是他們華家的了!”

  “就是謀財害命啊!”另一個穿灰衣短打的青年一拍大腿,“自家缺錢了,就娶個兒媳昧下嫁妝!這不是畜生嗎?!”

  對於這些普通百姓而言,謀財害命以及昧兒媳的嫁妝顯然好理解多了,眾人代入了一下,越發憤慨。

  罵了華家人一通後,就有人歡歡喜喜地感慨道:“果然,我就知道顧二姑娘是善心的小仙人。小仙人怎麽會害人呢!!”

  其他人一聽,也紛紛為顧二姑娘叫好,多是溢美之詞。

  在一片對顧二姑娘的讚頌聲中,楚翊勾了勾唇,眼底淌過一抹璀璨的流光。

  “韓章和,”楚翊神情溫和地望著韓章和,聲音平穩而又帶著一種泰山壓頂般的威壓,“你還有什麽疑惑?”

  “現在,你們還要不要接著告禦狀?”

  楚翊的最後這句話是對在場的其他學子們說的。

  韓章和等學子們羞愧得簡直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不僅無顏麵對楚翊,更羞於麵對外麵的這些百姓。

  韓章和等幾個同窗不由想起了中午在附近的一家茶鋪裏曾有一位姑娘義憤填膺地斥責了他們一番:

  “虧你們讀了這麽多書,就隻會人雲亦雲,我看是越讀越糊塗了!”

  ===第280節===

  “像你們這種人就是考上了進士,將來去了地方為官,也就是弄出些冤假錯案,害人害己!”

  那位姑娘的話猶在耳邊,彼時,他們覺得她不知所謂;現在再回想,卻覺得對方所言中肯。

  他們真是書呆子,自覺才學高人一等,可實際上,他們就會死讀書,蠢得被別人的三言兩語就牽著鼻子走了,他們辜負了書院這麽多年的教導。

  韓章和艱難地抬起了頭,頂著一張熱辣辣的麵皮,慚愧地說道:“回殿下,不告了。”

  楚翊微微一笑,又道:“太祖皇帝曾言,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這句話普通百姓也許不知道,但是在場的這些學子們全都是知道的。

  太祖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不做正確的調查,同樣沒有發言權。

  學子們全都若有所思,感覺大皇子是有心在點撥他們。

  是啊,要是他們在告禦狀前,先親自去路家、去華家調查了整件事,又怎麽會把自己置於現在這種窘境。

  學子們齊聲道:“殿下說得是!謝殿下指教!”

  他們看著楚翊的眼眸充滿了敬仰,他們的大皇子雖然年紀輕輕,卻行事有度,既有太祖皇帝的魄力,又有今上的仁心,有這樣的皇位繼承人,實乃大景之福!

  楚翊徐徐環視眾人,又道:“這件事是。”

  頓了一下後,他用更緩慢的語速說道:“顧策之事也是!”

  這句話猶如轟雷忽然炸響天際,周圍霎時間一片死寂。

  第312章

  韓章和雙眸瞪大,猛地抬起了頭,腦子裏嗡鳴作響。

  他的眸中又燃起了熾熱的火焰,其中蘊含著滔天的恨意,他揚起線條清瘦的下巴,咬牙道:“顧策降敵開城門,致數萬百姓將士枉死,怎能相提並論!”

  他誤會了顧二姑娘,他認;可是顧策之罪天下皆知,天下為證,又豈是大皇子三言兩語就可以抹掉的!

  父是父,女是女!

  他身後的其他學子們也是心有同感,紛紛點頭,臉上寫著同樣的憤慨。

  學子們一臉義憤,而楚翊依然笑得雲淡風輕,問道:“誰見了?”

  九年前,南越大軍攻下揚州台陵城後,足足屠了三日。

  所有參戰的大景將士戰死的戰死,活埋的活埋,台陵城一帶的百姓也是十室九空,可謂屍橫遍野。

  在場的學子以及外麵的圍觀者都曾聽聞,當年台陵城上空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烏鴉成群亂飛。

  可現在大皇子卻問,誰見了?

  這個問題可以說問得有點紮心,韓章和等人一時無言以對。

  楚翊又一次重複道:“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這句話楚翊剛剛才說過,所有人都還記得。

  若是在今天前,他這麽說,必會引來不少人的反感,尤其是在場的這些學子,也必會大書特書,口誅筆伐一番。

  此時此刻,他們卻說不出口了。

  今天他們跟在大皇子身邊半天,觀他為人行事,並非他們之前以為的被美色所惑的昏庸之人,也沒有因為在南越為質多年而變得庸碌軟弱。

  他們這位大皇子不僅是過目不忘,聰明絕頂,而且還是胸有溝壑、言之有尺、行之有度之人。

  而且,華家這樁案子的教訓就在眼前。

  學子們彼此對視著,原本堅硬如城牆的心防略略有了一絲鬆動。

  今上性情寬仁,登基一年,便廢了數項雜稅苛役,還一力扶持書院,開恩科興科舉,就是想給他們這些平民學子一展雄心抱負的機會。

  不似先帝更看重那些高門世家,在位這二十年雖沒有廢除科舉,卻也不曾重用任何寒門進士。

  今上一登基,就開恩科,很顯然是在對天下寒門學子宣示他的政見。

  這樣的一個皇帝應該不僅僅是寬仁,也是有心懷天下、力圖振興的君主。

  既然今上和大皇子都覺得當年顧策降敵的事有隱情,莫非是真的有什麽隱情……

  韓章和深吸一口氣,維持著作揖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看著楚翊,正色道:“殿下可有什麽憑證?”

  “若有足夠的證據,如今就該正名了。”楚翊的神情極為平靜,口氣也相當淡然,似乎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他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韓章和從楚翊的用詞中聽出了他的語外之音,急切地追問道:“敢問殿下是否已經發現了些許頭緒?”

  話出口後,韓章和又怕這是朝廷機密,還想說什麽,但楚翊先一步開口道:“我在越國時,偶然發現當年揚州的那一戰中,越軍明麵上聲稱折損兩萬將士,實際上卻戰死了三萬人,一萬人憑空消失不見。餘下越軍在返回越國後,就被越國聖人下旨解甲歸田。”

  寥寥數語令萬草堂內的氣氛陡然間凝重起來。

  俗話說:金舉人,銀進士。幾個縣才能出一個舉人,每個舉人都是從萬千秀才中殺出來的聰明人。

  在場這些學子們能一路讀到舉人,都不是蠢人,更何況,他們科舉的目的是為了為官,平日在書院裏先生也常與他們說一些朝廷時事,讓他們分析、撰寫策論。

  大皇子提出的這個疑點確實令人感覺蹊蹺,他們皆是眉頭深鎖,露出深思的表情,心裏冒出同樣的想法:莫非當年越國聖人是為了隱藏那“消失”的一萬越軍,才會下令越國北伐軍解甲歸田?

  顧策一案牽連甚大,關係到了數萬條人命,關係到他們大景的顏麵,若沒有那一敗,大景何須與越國議和,何須對著越國卑躬屈膝,割海賠款,又送了大皇子為質子。

  對於大景,這是一段屈辱的曆史!

  可如果這樁公案的背後藏著不為人知的隱情呢?

  楚翊接著道:“去歲,我從越國歸京的途中,曾親赴台陵城,在距離台陵城十五裏的上嶺發現了一處焚燒過的戰場,可根據兵部留有的卷宗記載,當年那裏沒有發生過任何戰爭,也沒有任何大景的兵員與百姓折損在那裏。”

  所有的學子們表情更鄭重了,一片肅然之色。

  原來大皇子早在去年就曾親自去了一趟台陵城調查,很顯然,他為了顧策案籌備已久,並非一時起意。

  按照大皇子說的這些疑點,讓他們不得不懷疑越軍消失的一萬人是否就死在了上嶺。

  要真是這樣,那就算不是一場大捷,也至少是一場兩軍血戰。

  既然顧策有與越軍誓死血戰的決心,他又為何會降敵?畢竟他殺了越軍那麽多人,可想而知,就算是降了,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一眾學子中,一個年輕的灰衣書生喃喃道:“難道說,當年是越國聖人為了擾我軍心、民心,才誣賴顧策降敵?”

  顧策案疑點重重,萬一顧策真的沒有降敵,那麽,他以身殉國,還要蒙受不白之冤被世人唾棄,他的後人也要被世人指指點點,公道何在!

  其他學子們沒有說話,麵上也染上了幾分壓抑之色。

  “九年了。”楚翊幽幽道,“朝廷應該還顧策一個公平,一個真相。”

  周圍的空氣中隨著他這句話又添了一絲悲壯與淒涼。

  櫃台後的顧雲嫆也聽到了這番對話,手指無意識地在櫃台上算盤上胡亂地撥著上麵的算珠,眸光閃爍。

  她沒想到大皇子為了娶顧燕飛竟打算為顧策平反,還這麽堂而皇之地告訴了這些學子。

  顧雲嫆微咬下唇,失魂落魄地望著楚翊,腦子裏不受控製地想著揚州,想著顧策。

  當年,她也在揚州。

  當年,她才六歲而已,在那裏她遇上了微服的康王,當時康王十四歲,已是一個卓爾不凡的少年郎,少年意氣……

  顧雲嫆把手指從算盤上收回,心不在焉地往後堂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心髒就抽動一次,腦子裏亂哄哄的,隻覺得夜風吹拂聲、怦怦心跳聲、腳踩上落葉的聲音……都變得分外清晰。

  前堂的喧嘩和熱鬧被她拋諸腦後,甚至連手中的帕子脫手落下,都絲毫沒有察覺。

  顧雲嫆從萬草堂的後門上了自家的馬車,除了醫館的夥計外,根本無人察覺她的離開。

  天色晦暗,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馬車載著顧雲嫆一路疾馳,去往康王府。

  整個康王府都因為未來王妃的蒞臨而震動了。

  “嫆兒!”楚祐更是因為顧雲嫆的到來,喜出望外,親自來了外儀門相迎。

  自從那次進宮見了袁太後之後,顧雲嫆就說要退婚,他們兩人從此兩不相幹,那之後,楚祐前後去了蘆葦胡同的顧宅求了幾次,可顧雲嫆都不願見他。

  現在顧雲嫆主動來了王府,那是不是表示,她不生氣了?

  他柔情款款地看著顧雲嫆,親自扶著她下了馬車,狹長的鷹眸中綻放出欣喜的笑容,連一向狂狷的麵容都因此柔和了不少。

  他身上這種純粹的歡喜,顧雲嫆也是看在眼裏的,微微歎息。

  她一直都知道康王對她是真心的,偏偏他是康王,他們之間還橫亙著太後以及朝堂上的那些明爭暗鬥……

  待顧雲嫆站穩後,楚祐熱切地握住了她纖細的手,兩人手掌貼著手掌。

  “嫆兒,是我不對,我真的沒想到母後會這樣……”楚祐又一次向顧雲嫆道了歉,將姿態放得很低,深情的目光貪婪地在她秀美的小臉上遊移著。

  她瘦了!

  楚祐心疼極了,又試探地將橫臂攬在她纖細婀娜的腰身上。

  顧雲嫆身子一僵,想掙開,就聽楚祐情真意切地又道:“嫆兒,若是太後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以後除了逢年過節,就別進宮了。”

  “我們兩個人在宮外,過著我們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袁太後定要住在宮裏,不會和他們同住的。

  將來他若能登上那個位置,他的嫆兒就是堂堂皇後,皇後是國母,不是普通的兒媳,太後也再不能像那日那般折辱了他的嫆兒。

  他說話的同時,灼熱的氣息吐在顧雲嫆的右側麵頰與右耳朵,令得顧雲嫆為之一顫。

  她仰首看著他英俊的麵龐,眸子漾起萬般柔情,憋了好些天的那口氣終於消了。

  太後終究是他的生母,他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不易。

  見顧雲嫆沒有掙脫自己,楚祐心下一鬆,這才將她整個人抱入懷中,讓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

  “嫆兒,我們會好好的。”楚祐真摯地說道。

  顧雲嫆傾聽著他強壯有力的心跳,低低地“嗯”了一聲,身子也漸漸放軟了。

  片刻後,顧雲嫆才道:“王爺,大皇子要重新調查顧策一案。”

  下一瞬,與她緊貼的胸膛一陣起伏,輕蔑的笑聲從男子寬厚的胸膛裏透出來。

  “天下人不會允許他這麽做的!”楚祐語氣冰冷,一派篤定地說道,“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

  那天,天音閣一別後,建威將軍汪南就當朝彈劾大皇子去無量觀祭拜顧策,這件事震動了朝堂。

  之後,彈劾折子更是一本本地堆到皇帝麵前,要不是皇帝強撐力保,楚翊這個皇子怕是早已經黯然地退出早朝了!

  ===第281節===

  愚不可及,楚翊這小子真是愚不可及。

  自己那位好皇兄好不容易才給楚翊贏來了上朝的機會,這才幾個月,楚翊非要作死!

  現在又正值恩科,學子們陸陸續續抵達了京城,但凡楚翊再敢說給顧策平反試試,那些學子們就會將他口誅筆伐,那麽楚翊在士林中就再無威信可言了。

  若是楚翊因為顧策的案子失了民心,丟了軍心,又失了這仕子之心,哪怕他是皇帝唯一的兒子,也再沒有被立為太子的可能性。

  楚祐將最近朝堂上的一些爭議告訴了她,最後含笑道:“嫆兒,你別擔心,楚翊掀不起什麽風浪的。”

  “可是,學子們似乎動搖了……”顧雲嫆緊張地一把攥住楚祐胸前的衣襟,飛快地把華家之事的經過說了一遍,包括越軍消失的一萬人,也包括上嶺的事。

  楚祐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原來楚翊從南越回來時,路上一度失去蹤影竟然是去了台陵城與上嶺……他這個好皇侄還真是會藏啊!

  楚祐眼眸陰沉,心頭像是貓抓般的心煩,但還是柔聲寬慰了顧雲嫆一句:“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放開了顧雲嫆,退了一步,接著重重地擊掌兩下。

  長隨立刻聞聲而來,就聽楚祐語氣淡漠地吩咐道:“你去萬草堂那邊看看情況。”

  “是,王爺。”長隨抱拳領命,匆匆而去。

  黃昏的天空一片晦暗,王府的各處已經點起了一盞盞燈籠,宛如一大片螢火瑩瑩生輝,照亮了整個王府。

  “嫆兒,”楚祐牽著顧雲嫆的手,小意溫存地說道,“我最近把王府中修繕了一番,你既然來了,就隨我四處看看,還有哪裏要改好不好?”

  他緊緊地盯著顧雲嫆的小臉,問得小心翼翼。

  天色不早,顧雲嫆本來想說完顧策的事就走的,現在不由心軟了。

  她抿了抿唇,抿出一對淺淺的酒窩笑,終究點頭應下了:“你要帶我去看哪裏?”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楚祐拉著她的手就往前走。

  兩人去了王府的花園,黃昏的花園也別有一番夜涼如水的景致。

  顧雲嫆從前就來過王府好幾回,也不用楚祐介紹什麽,她就能看出花園哪裏修繕過,暖房邊多了一道曲折的紫藤花廊,一棵老樹下添了秋千,花園西北側的小湖上種上了半邊荷葉,還添了一處水閣……

  顧雲嫆一眼就能瞧出來,花園裏的這些改建與修繕都是為了自己,包括這處新的水閣,也是從前她有一次說過,這個位置的景致很好。

  看著有些魂不守舍的楚祐,顧雲嫆的心中軟得一塌糊塗,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粲然一笑,道:“我很喜歡!”

  心上人那明媚的笑容看在楚祐的眼裏,勾魂攝魄,心頭的那點鬱結一掃而空。

  他真想訴一番衷腸,出去打聽消息的長隨步履匆匆地回來了。

  長隨硬著頭皮朝兩人走近,躬身稟道:“王爺,萬草堂的那些讀書人被大皇子說動了,現在群情激憤,說是要聯合同窗一起聯名上書皇帝,請大皇子重查此案,說無論顧策是功還是過,都該查個清楚明白。”

  一個舉人上折,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但如果上百舉人甚至更多讀書人聯名,那意義就不同了,這便是眾誌成城。

  長隨的這句話猶如一桶冷水當頭潑下,楚祐與顧雲嫆之間那種旖旎的氣氛消失得幹幹淨淨。

  楚祐的臉色瞬間宛如暴風雨來襲,渾身上下散發出沉沉的戾氣。

  如果此案被重查……

  “咚!”

  他抬手重重地捶在湖畔的一棵柳樹上,碗口粗細的柳樹被捶得簌簌顫動,片片柳葉如雨般落下……

  “王爺!”顧雲嫆心疼地去看他的手,隻見他的右手被柳樹的樹皮蹭破了些皮,隱約滲出血絲。

  顧雲嫆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沾染在皮膚上的灰塵、木屑,仰首去看他。

  楚祐麵色陰鷙地望著湖麵,湖麵在盞盞燈籠的映襯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反射進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裏,襯得他周身氣質冷厲孤傲。

  顧雲嫆看著他線條明晰的側臉,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痛。

  當年的事都過去了整整九年,連台陵城也早已重建,景、越兩國好不容易和平了九年,大皇子為何還要揪著不放呢?

  靜默良久,楚祐才譏誚地說道:“好一個楚翊!”

  “他倒是時刻謹記太祖皇帝的教誨,既然無法從朝堂入手,他幹脆就反其道行之,‘從下而上’。”

  太祖皇帝曾言:革命是從下而上的,要相信百姓,依靠百姓。

  這是太祖皇帝起義時的口號之一。

  顧雲嫆又取了方新帕子替楚祐包紮好了手,“就算大皇子想‘從下而上’給顧策翻案,此案也終究得放到朝堂上,隻要文武百官反對,皇上一樣沒法一意孤行。”

  顧雲嫆意味深長地彎起了唇角,燈籠的燈光映照著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如星辰般璀璨。

  當年的那一案牽扯太大了。

  此案牽涉到的可不僅僅是先帝的清譽,大皇子終究是太年輕,不曾經曆過朝堂博弈,才會把事情想得那麽簡單。

  想要為顧策翻案,談何容易!

  楚祐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點頭,心緒冷靜了不少,隻是眼神依然陰鷙。

  “王爺,你去忙吧。不必管我。”顧雲嫆體貼地說道。

  “……”楚祐握著她的手,麵露遲疑之色,目光舍不得從她身上移開。

  嫆兒好不容易才原諒了他,他實在不想把她一人丟下……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顧雲嫆又道:“我在王府裏先逛逛,等你回來。”

  此言一出,楚祐的眼睛瞬間亮了,大喜道:“嫆兒,我很快就回來。”

  “你在這裏自便,這就是你的家。”

  “蘆葦胡同那邊,我會派人去說一聲的。”

  叮囑了一通後,楚祐吩咐一個內侍好好招待顧雲嫆,就匆匆地出了門。

  大皇子的一舉一動,本就在眾所矚目之中。

  這一天,先是民間,再是仕林,整個京城因為大皇子的那席話而震蕩不已。

  當晚,蕭首輔和建威將軍汪南先後進宮求見皇帝。

  汪南一撩衣袍,決然地跪在了南書房外,怒發衝冠地喊道:

  “皇上,重啟顧策案實乃倒行逆施之舉,萬萬不可!”

  “顧策降敵叛國,禍國殃民,天怒人怨,種種罪狀證據確鑿,根本無可辯駁!”

  “若顧策都能翻案,如何對得起揚州死難的十萬將士和百姓,他們在九泉之下何以安息!他們的家屬又何以寬慰!”

  汪南越說越是激動,越說越是悲憤,到最後,聲音似乎是從胸腔中嘶吼出來,連周圍的空氣都為之一震。

  想到犧牲在揚州的趙老將軍,汪南更是心如刀割,雙目一片赤紅,幾乎是目眥欲裂。

  為將者每一次上戰場都做好了戰死沙場的心理準備,但是,他們可以在戰場上的刀劍廝殺中死得壯烈,卻不該因為己方降敵而死,這是一種屈辱。

  第313章

  激動時,汪南憤怒地一把扯開了身上的軍甲,把守在簷下的小內侍嚇了一跳。

  小內侍有些無措地說道:“將軍,您這是幹什麽?!”

  小內侍滿頭大汗,搞不明白汪南怎麽突然開始脫衣,這可是君前失儀啊。

  汪南不管不顧地解開戰袍,袒露出黝黑健壯的上半身。

  小內侍不由倒吸一口氣,隻見汪南的胸膛上、肩膀上、腰背上乃至胳膊上全都布滿了一條條凸起的疤痕,有的是舊傷,有的是新疤,大大小小,至少有數十道,看得人觸目驚心。

  顯而易見,汪南身上的這些疤痕都是他幾十年來在戰場上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一種功勳。

  小內侍閉上了嘴,把原來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皇上,請聽末將諫言!”汪南對著漢白玉地麵重重地磕頭,一下接著一下,隻磕得額頭“咚咚”作響,最後他的頭抵在地麵上,健壯的身子如山巒般伏在地麵上一動不動。

  無人能看到他的眼眶中早已是一片濕潤,他嘶吼般又道:“皇上,您不可讓大皇子肆意妄為,令天下人對朝廷寒心啊!”

  男子粗獷的聲音是那麽悲愴,那麽決絕。

  這一幕帶著震撼人心的力量,不少聞訊而來的官員也都遠遠地看到了。

  往日裏的傍晚,宮中已經安靜了下來,可今晚的皇宮顯得異常的熱鬧。

  一些人直接就跪在了汪南的身側,無聲地表示了他們的立場。

  英國公方懷睿也到了。

  方懷睿昂首闊步地走到了汪南的身邊,重重地一掌拍在他的背上,粗聲道:“汪老哥,你跪在這裏是想逼諫嗎?!”

  他故意拍得汪南的背啪啪作響,就仿佛哥倆在那裏道家常、開玩笑似的。

  方懷睿臉上在笑,但眼裏卻沒什麽笑意,就像在對汪南說,你這副樣子想嚇唬誰呢,誰沒上過戰場呢,自己身上的疤也沒比你少!

  旁邊的數名官員不由嘴角抽了抽,尤其是幾個跪在汪南身側的武將,暗道英國公這廝實在是嘴巴缺德。

  雖然他們也確實是在逼諫,但是大夥兒同朝為官,有些事都是看破不說破,畢竟到了“逼諫”這一步,等於明說,朝臣對皇帝極為不滿了。

  跪在地上的汪南等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麵色十分難看。

  “咳咳!”旁邊另一個中年武將清了清嗓子,扮起了白臉,對著汪南好聲勸道,“汪將軍,大皇子已經說了,關於顧策案所有的證據,屆時都會開陳布公,你先別這麽激動,免得著了別人的道,讓人當槍使。”

  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但任誰都知道他話中的“人”指的是康王一黨。

  蕭首輔自然也聽到了,“哼”了一聲,一振衣袖,冷冷地掃了方懷睿一眼。英國公還不就是因為他兒子與康王那點舊怨,每每在那裏攪風攪雨。

  “嗬。”汪南冷笑了一聲,從地上慢慢地直起身來,額頭磕得腫了一塊。

  他迎上了那中年武將的眼睛,嗤笑道:“大皇子分明是被顧策之女迷暈了頭了。”

  想起那日在天音閣的一幕幕,汪南猶覺得義憤不平,顧策之女仗著會些裝神弄鬼的小把戲,委實是囂張!

  汪南的雙拳猛然收緊,眼角的餘光瞟見不遠處楚翊不疾不徐地往這邊走來。

  他心念一動,眯了眯銳目,硬聲道:“大皇子若真是公允……”

  說著,他挑釁的目光穩穩地朝楚翊射去,定定地凝視著青年那雙深邃的瑞鳳眼,“那就立下誓言,決不會娶顧氏女。”

  “這樣,末將就相信大皇子沒有私心!”

  他的最後一句話說得中氣十足,鏗鏘有力。

  汪南的眼神與表情異常的強硬,如磐石般不可動搖。

  ===第282節===

  顧策是叛國奸佞,顧氏女既然挑唆大皇子為其父平反,顯然也是個妲己、褒姒之流,這種女子一旦嫁入皇室,隻會禍亂宮廷。

  楚翊自然也聽到了汪南的這番話,卻是麵不改色,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步履如常地走到了汪南的身側。

  他站著,汪南跪著,自然是矮了他一大截。

  楚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汪南,汪南毫無退縮之意,雙目灼灼。

  兩人四目相對,汪南一字一頓地說道:“以天地為證,大皇子可願立下誓言?”

  他的目光牢牢地鎖住了楚翊的視線,不給他一絲一毫回避的機會。

  他自認一片赤膽忠心,隻希望大皇子能及時悔悟清醒,不要被美色所惑。

  “當然不願。”楚翊輕輕巧巧地答道。

  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在他的白衣上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肌膚如玉石般皎潔,豐神俊朗。

  “……”汪南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楚翊轉過了身,對著南書房的方向鄭重地作揖,朗聲道:“父皇,兒臣一心傾慕顧二姑娘,望娶之為嫡妻正妃,求父皇成全兒臣!”

  此話一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都驚呆了,好幾人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反觀楚翊,卻是一派坦然,笑容清淺,仿佛他說得是再尋常不過的話,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語出驚人。

  方圓十幾丈內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隻聽得南書房內有鸚鵡的叫好聲時有時無地傳來。

  方懷睿摸著絡腮胡,心裏唏噓地想著:這年輕的小夥子真是血氣方剛啊!

  其他人都以為,在這個節骨眼上,大皇子就是不願立誓,也至少應該低調,先等顧策案有了定論,再論其它。

  不想,他們這位大皇子行事完全出人意表,不按常理出牌。

  戶部尚書王康尹上前了半步,心裏暗自冷笑,可麵上卻一本正經地對著楚翊道:“殿下,顧二姑娘是顧策之女。顧策身背叛國罪,顧二姑娘不配成為大皇子妃。”

  “若是有朝一日,殿下即位,那豈不是要立一個罪臣之女為皇後,罪臣之女如何母儀天下!”

  “請殿下三思而後行,以江山社稷為重,莫要辱沒了祖宗,令得民心動蕩!”

  王康尹慷慨陳詞了一番,字字句句都是大義凜然。

  汪南平日裏與這些世家素來說不到一塊兒去,此刻卻覺得王老兒字字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坎裏。

  楚翊表情平靜地與王康尹對視,淡淡地反問道:“這麽說,王尚書是覺得父皇會坐不穩皇位,我大景江山會動蕩?”

  “……”王康尹簡直懵了,掀桌子的衝動都有了。

  他剛剛那番話明明是劍指大皇子,可大皇子卻無恥地曲解了他的話,話鋒直指今上。

  就算他心裏確實覺得今上無能,根本坐不穩這皇位,唯有康王才能繼承大統,可想歸想,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誰敢說出口?!

  他要敢說,今天皇帝當場就可以治自己一個以下犯上之罪。

  王康尹飛快地審時度勢,一撩衣袍,毅然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對著南書房的方向高呼道:“皇上萬歲!我大景江山當千秋萬代!”

  楚翊在一旁輕描淡寫道:“既然我大景千秋萬代,想來我的皇子妃是何人,也不是什麽關乎江山社稷的事了。”

  “……”王康尹啞口無言,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汪南等人也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似的。

  “好!”

  南書房內,響起一聲鸚鵡誇張而嘹亮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尤為刺耳。

  “哈哈哈……”鳳陽在南書房內撫掌大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縫,樂不可支地說道,“說得好!”

  “從前我還隻當初一的性情過於溫和,是個謙謙君子,原來是我看走了眼。”

  “父皇怕是也不會想到,最像他的倒是初一這個重孫……可惜了,要是父皇再多活兩年,就可以看到小初一出生了。”

  想到太祖皇帝,鳳陽的臉上便露出幾分緬懷之色,從眼睛到眼角的皺紋俱是滿含笑意。

  皇帝就坐在鳳陽身邊,湊趣地笑道:“不一樣!”

  “太祖風流,我們初一像朕,是個專情的!”

  皇帝的心情與鳳陽一樣的好,樂嗬嗬地給鎏金鳥架上的五彩鸚鵡喂了點粟米,覺得自家鸚鵡真是太聰明了!

  鳳陽又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笑了一會兒,鳳陽一邊喝茶,一邊透過窗口望著外麵聚集的人群,麵色一正,又道:“汪南這家夥也是越活越糊塗了,一葉障目。”

  “顧策案當年確實太過草率,疑點重重,先帝也不知道是在遮掩什麽。”說起先帝,鳳陽神情中露出一抹嘲諷,“如今能重查是好事,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還能給初一撐撐腰。”

  鳳陽說著起了身,打算出去給楚翊撐一下場麵,心裏同時琢磨著:如果這一次楚翊能順利為顧策翻案,就足以他在朝堂中建立起足夠的威信,那麽皇帝就可以立他為太子了。

  她也可以放心了!

  鳳陽剛起身,削瘦的身子就突然晃了晃,麵色有幾分蒼白,呼吸更是變得急促起來。

  她趕緊扶住了茶幾,手指因為用力有些發白。

  “皇姑母!”皇帝衝過去扶住了鳳陽的胳膊與肩,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又坐下了,難掩擔憂之色。

  鳳陽一手揉了揉眉心,擺了擺手:“無妨,老毛病了。”

  但皇帝憂心忡忡,緊緊地盯著鳳陽,道:“不如朕宣太醫給皇姑母看看吧。”

  他話音剛落,就聽外麵響起了一個洪亮有力的男音:“你們啊,既然對當年的事一無所知,就不要在這裏放屁!”

  皇帝下意識地抬頭,透過窗戶,遙遙地看到了衛國公出現在了楚翊的身邊。

  鳳陽卻沒有抬頭,麵目微微扭曲了一下,低頭用帕子捂著嘴輕輕地咳了幾下。

  當她移開帕子時,赫然可見素白的帕子中央沾著一灘黑色的血。

  鳳陽飛快地用帕子的邊角擦了擦嘴,就把那染了黑血的帕子收入袖中,當皇帝收回視線再次看向鳳陽時,就見她若無其事地坐著。

  “不用了。”鳳陽含笑道,“我的身體,我清楚。”

  皇帝見她無事,也就沒勉強,又道:“皇姑母就別出去了,外頭交給初一和阿詵吧。”

  皇帝一邊說,一邊給她遞了茶。

  鳳陽麵色平靜地接過了茶盅,腦海裏不由想起了上回她曾問顧燕飛:“什麽樣的魂魄會被禁錮?”

  當時小丫頭是怎麽說的?她說:“像您這樣的……”

  南書房內一片寂靜,隻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的劈啪之聲。

  安靜時,屋外的聲音就變得更清晰了。

  “本公粗俗又怎麽樣?”衛國公的聲音愈發洪亮,也愈發強勢,“本公又不是文臣,還得罵人不帶髒字。”

  “本公今天就把話撩這裏了,顧策降敵案確有蹊蹺,本公支持大皇子重查此案!”

  這話一出,南書房外靜了一靜。

  外麵的官員更多了,不止是衛國公,又來了五六個文臣武將,至少有十幾人聚集在了南書房外,人頭攢動,兩方人馬形成了對峙的局麵。

  一方人馬以蕭首輔、汪南為首;另一方人馬則以楚翊、衛國公為首。

  雙方的目光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誰也不肯退讓。

  蕭首輔與汪南皆是沉著臉,根本笑不出來,而衛國公卻是沒心沒肺,笑容滿麵地對著楚翊抱拳行了禮:“大皇子殿下。”

  中午時,孫女韋嬌娘就回府去向他求救,說了華家與路芩的事,也提到了那群學子義憤填膺地跑去告禦狀。

  當時,衛國公就猜到這件事絕不會隻是止於路家事,以大皇子的心機,必是會利用此事來大做文章。

  因此,衛國公就沒急著動,而是讓人關注著大皇子和萬草堂這邊的動向,直到聽聞了大皇子要為顧策翻案,他立刻明白了大皇子的用意,火速地趕來了。

  衛國公心裏頭暗讚一句:大皇子真是走一步,想十步,是頭小狐狸!

  “韋詵!”汪南赤著上半身從地上站了起來,火冒三丈地怒聲道,“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為了袒護大皇子,竟然不顧是非要顧策翻案,你……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看著衛國公,汪南頗有種物是人非的心痛,曾經心懷大義的韋詵為了從龍之功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副不分是非的樣子。

  “不,國公爺不是信口胡說。”一道沙啞粗噶的男音自衛國公身後響起。

  後方的人群中走出了一個身形傴僂的中年男子,男子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汪南的方向走來,右腿的褲管空蕩蕩的。

  男子看著四十幾歲,胡子拉碴的,臉頰瘦得凹陷了進去,雙眼渾濁不堪。

  在場的其他人根本沒注意這名男子是何時來的,全都好奇地打量著他,覺得這人麵生得很,隻隱約從此人與衛國公的親隨站在一起,判斷出他應該被衛國公帶進宮的。

  汪南皺了皺粗黑的眉頭,正想斥責這殘廢一番,目光忽然凝固在了對方的臉上,身子更是劇烈地一顫,脫口道:“你……你……”

  “餘存正?!你是餘存正!”

  汪南的聲音都染上了顫意,雙眼瞪得老大,那樣子仿佛是見了鬼般。

  旁邊的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一個方臉武將插嘴問了一句:“汪將軍,你認得此人?”

  “他是正五品驍騎尉餘存正。”汪南點了點頭,視線依然鎖在餘存正的身上。

  他當然認得餘存正。

  餘存正當年是趙老將軍麾下的一員大將,與自己曾經是同袍戰友,兩人一起上過戰場,也一起殺過敵,是可以彼此把後背托付給對方的交情。

  後來,他與餘存正在政見上有所爭議,爭執不下,慢慢地,兩人也就漸行漸遠。

  “老餘,你不是死了嗎?”汪南大步上前,近距離地打量著餘存正,越看越心驚。

  九年前,餘存正才三十二歲,現在也才四十一,可他如今看著比實際年齡至少老了十幾歲,頭發花白,瘦骨嶙峋,因為右腿殘疾所以常年用拐杖,他的脊柱明顯往一側傾斜,不複從前的挺拔堅毅,布滿傷痕的雙手上竟然缺了好幾個指甲。

  眼前的這個餘存正陌生得仿佛換了一個人,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其實比汪南更年輕。

  麵對九年不見的故人,痛苦的回憶如潮水般襲來,幾乎要將餘存正淹沒。

  餘存正胸口起伏不已,似有一頭野獸叫囂著要從胸膛破胸而出。

  他苦笑了一聲,艱難地說道:“我是個逃兵!”

  這五個字,餘存正說得無比吃力,喉間喘著粗氣,眼睛更是血紅。

  “九年前,我逃走了。”

  所以,這些年來,他從不敢露麵。

  直到兩年前,他在益州偶然遇到了衛國公,他也沒想到他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衛國公居然一眼把他認了出來。

  那之後,他才過上了至少有頓飽飯的日子。

  餘存正深吸了兩口氣,努力穩定了一下情緒喉,才接著道:“當年台陵城的滿城將士在城破後,都是被活埋的。”

  ===第283節===

  “我僥幸沒死,從土坑中爬了出來……”

  因為是活埋,所以,他運氣好,硬生生地以十指扒開沒有踩實的土壤,把指甲都扒掉了,才逃了出來。”

  而那時,他的傷腿早就開始爛了,最後隻能狠心自己砍了腿。

  但是,其他人就沒有他的好運氣,他的同袍全都死了,死在了揚州台陵城!

  汪南深深地看著餘存正,欲言又止,心裏有很多疑問,想問當年的真相,想問他既然從土坑裏爬出來,為何不來京城……

  餘存正艱難地又深吸了一口氣,一手緊緊地攥著拐杖,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高聲道:“先定遠侯顧策無罪!”

  “他不曾降敵,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堅守揚州,堅守泗水郡,他是無罪的!”

  第314章

  餘存正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來了這番話,聲音近乎嘶吼。

  他似乎要把壓抑九年的悲苦都通過這幾句話宣泄出來,那麽激烈,那麽悲愴,帶著拚死一搏的決心。

  這些話是埋藏在他心裏整整九年的話,午間夢回間,他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可每每醒來,卻是一場空。

  他害怕錯過這個機會,他再也不會有機會說出口了。

  這九年,他幾乎是活在了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中,每每合上眼,就會回到那個時候,夢到他與戰友們一起堅守台陵城,夢到城破,夢到他們一起被活埋,夢到他在土下苦苦掙紮……

  曾經,他以為自己永遠等不到這一天了,但他終究是等到了!

  男子那悲壯的聲音隨著夜風遠遠地傳了出去,回蕩在這空曠的宮廷中。

  不遠處,康王楚祐從乾清門方向朝這邊走了過來,將餘存正的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高大的身體猛地一震,腳下的步伐略一停頓。

  餘存正雙肩顫抖,還在激動地說著:“當年哪怕是等不到救援,哪怕是無糧無人,顧侯爺都在堅守,哪怕是將士與百姓都到了吃牛皮、扒樹皮的地步。”

  “我們甚至還成功地攔截了越軍的糧草,為此,才又多撐了大半個月……”

  當年,他們在城內快要活活餓死的時候,是先定遠侯顧策率領將士們搶到了越軍的糧草,否則,台陵城根本就撐不到二月,恐怕不等所謂“降敵”,滿城的將士與百姓在正月裏就都死了!

  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當年的慘烈,城內有百姓因為饑餓自盡,甚至有人到了割肉飼子的地步,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在想他們是不是已經被朝廷給拋棄了……

  顧策身為堂堂揚州總兵,是有機會棄城而走的,可他沒有,他與滿城將士、百姓奮鬥到了最後的一刻……

  餘存正還有很多話要說,卻被人厲聲打斷了:

  “荒唐!”

  楚祐再也聽不下去了,一雙鷹眸中閃爍著陰冷光芒。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他的方向湧了過來。

  楚翊定定地看著漸行漸進的楚祐,優美的嘴角微揚,噙著一抹溫雅的淺笑,隻是笑意不及眼底。

  楚祐疾步如飛地朝南書房的方向走來,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眾人,朗聲道:“一個逃兵的話,能信?”

  “他不過是為了擺脫罪罰才信口胡說,逃兵可是死罪!”

  楚祐停在了距離衛國公幾步遠的地方,高高在上地質問道:“衛國公,這人是你帶來的吧,所以,他是何身份想必你也一清二楚。你身為堂堂國公,不可能不知窩藏逃兵又是怎麽罪名!!”

  楚祐的聲音比萬年寒冰還要冰冷,還要尖銳,氣勢淩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長刀釋放出殺伐之氣。

  麵對咄咄逼人的楚祐,經曆三朝,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衛國公從容依舊,一派坦然無畏地與他對視。

  衛國公隨意地撣了下袖子,傲然反問道:“康王此言莫非是想治罪本公?”

  楚祐:“……”

  衛國公凝視著楚祐,視線沒有絲毫的晃動,甚至還在笑。

  他嗤笑了一聲,囂張地直呼其名道:“楚祐,你以為你誰啊!你區區一個郡王,還要治罪本公?”

  在這大景朝,除了皇帝與鳳陽外,大概也唯有衛國公敢這麽喊康王的名字了。

  方懷睿毫無顧忌地笑了出來,雙臂抱胸,閑閑地幫衛國公補了一刀:“這還輪不到康王你。”

  楚祐咬牙瞪著這一唱一和的兩人,眼神犀利陰寒。

  衛國公案首挺胸地朝楚祐逼近了一步,“楚祐,我們就事論事,說的是顧策案,可你卻抓著逃兵一事不放,這是不想讓當年之事真相大白?”

  兩人相距不過兩尺,目光相交之處,火花四射。

  “哈,”衛國公突地一笑,“本公倒是差點忘了,當年你也在揚州泗水郡吧?是在台陵城嗎?”

  他明知故問,不等楚祐回答,就自顧自地往下說:“上到顧策,下到百姓,台陵城上下,幾乎死絕了。”

  “這不像是在屠城,倒像是在掩蓋什麽?”說話間,衛國公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幾分,語聲尖銳,“你以為呢?”

  他的目光如利劍般朝楚祐直刺過去,似在斥責,似在質疑,又似在試探。

  這一刻,衛國公絲毫沒有壓製自己的氣勢,猶如泰山壓頂般無堅不摧。

  眾人皆是一片默然,觀望著康王與衛國公的這場對峙。

  說穿了,這不僅僅是這兩人之間的輸贏,還幹係到了康王背後的世家,以及衛國公背後的皇帝與大皇子。

  “大膽!”楚祐的臉色一沉,青筋暴跳。

  燈籠的燭光映在楚祐五官深刻的臉龐上,高挺的鼻子在一側臉頰上投下陰影,襯得他氣質陰戾,眸光比夜色還要陰冷。

  他輪廓分明的下巴微微一挑,聲音更冷:“韋詵,你為了替顧策脫罪,信口雌黃,還想要冤枉本王不成!”

  衛國公依然與楚祐對視著,沒有絲毫退縮,鏗鏘有力地說道:“你既然覺得冤枉,那為何不準本公重提此案?”

  “餘存正說得無論是真還是假,你還不曾查證,又為何要否認!”

  “……”楚祐一時無言以對,眸子危險地眯了眯。

  “哼!”靜默了好一會兒的蕭首輔忽然走到了楚祐的身邊,擺明與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衛國公,叛國就是叛國,兩國早有定論,事實勝於雄辯!你為何要不顧是非,顛倒黑白?!”

  “是‘早有定論’,還是想將錯就錯?!”衛國公比蕭首輔足足高了大半個頭,當他朝蕭首輔逼近時,高大的影子就投在了對方的身上,自帶一股迫人的威壓。

  “說翻案就翻案,那豈不是個罪犯都跑來叫囂說自己冤枉,要求翻案!”蕭首輔依然不鬆口,振振有詞道,“國公爺,賊可不會承認自己是賊!”

  “說得好。賊不會承認自己是賊,康王也不會承認自己心虛!”衛國公冷笑道,“可他若非心虛,為何不準再查此案?”

  “依本公之見,康王定有所隱瞞!”

  這兩人一文一武,都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此刻雙方各持立場,互不相讓。

  誰也沒法說服對方,誰也不願向對方示弱。

  “……”汪南直愣愣地看著餘存正,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多年來,他一直堅信顧策有罪,可自剛剛餘存正出現後,他原本堅硬如磐石的決心就出現了一絲裂痕。

  餘存正是逃兵,根據律法,逃兵當處死,誠如康王所言,餘存正為了脫罪也需要立功。

  可汪南認識餘存正,戰場上他們也曾彼此以命為對方掩護過,處於舊情,他不相信餘存正是康王所說的那種人。

  九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呢?!

  “吱呀”一聲,原本緊閉的南書房大門打開了,也打斷了這火花四射的氣氛。

  眾人又轉而朝南書房方向望去,就見皇帝從裏麵走了出來。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齊齊噤聲。

  壓下心中的千頭萬緒,包括汪南、餘存正在內的眾人齊齊地作揖行禮:

  “參見皇上。”

  南書房的房門開著,眾人俯首時,都隱約看到一抹青色的衣角,哪怕僅僅窺見一角,好幾人都猜到了鳳陽大長公主也在裏麵。

  皇帝負手而立,明黃色的龍袍上以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在月光與燈光中閃閃發亮。

  “剛剛你們說的這些朕都聽到了,”皇帝慢悠悠地捋著胡須道,“既然雙方各執一詞,難以定招,那麽,就當重查九年前揚州一案。”

  “到底是顧策叛國,還是七皇弟有所隱瞞,都該查個清楚明白,朕不會冤枉了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首輔,你覺得是不是?”

  皇帝笑吟吟地看著蕭首輔,神情一如往日溫和,微微笑著,卻又帶著天子之威不容反駁的氣場與力度。

  這番話也說得是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錯處。

  蕭首輔緊緊地抿唇,心微微一沉。

  衛國公方才在那裏與康王胡攪蠻纏,怕就是為了這一步,他們已經被皇帝與衛國公聯手給繞了進去。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要是他們再執意反對皇帝重查顧策案,那就等於從側麵驗證了康王心裏有鬼。

  康王將來是要登基為帝的人,決不能陷入斧聲燭影的境地。

  事到如今,也無別的選擇了。

  蕭首輔飛快地衡量了利害,艱難地說道:“皇上英明……”

  楚祐嘴角勾出一個狠厲的弧度,眼神更陰冷了,冷冷地瞥了蕭首輔一眼,整個人宛如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陰霾中。

  他從前倒是不知道他這個皇兄這般好口才,明明是皇帝執意要為顧策翻案,卻說得好像一心為他這個皇弟般。

  皇帝慢悠悠地掃視著眾人,把大家的沉默當作了默認,淡淡道:“既然各位愛卿都沒有異議,那就這麽辦吧。”

  至此,一錘定音。

  “父皇英明。”楚翊第一個對著皇帝作揖,姿態優雅依舊,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銀月。

  衛國公緊接著抱拳,嗓門洪亮地開口道:“皇上英明,皇上萬歲萬萬歲!”

  其他勳貴武將也齊呼起皇帝萬歲,喊聲整齊劃一,落地有聲,仿佛帶著雷霆之力。

  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他們的心態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別,心頭都是激蕩不已,有人眼圈紅了,有人眸中閃著水光,有人牙根緊咬。

  他們的腦海中都反複回味著方才餘存正說的那些話。

  沒有人比他們這些從戰場上走出來的人更能體會那種孤立無援的絕望與悲壯,像是一把把刀子般深深地紮在他們的心頭,讓他們感覺心頭血淋淋的,劇痛難當。

  為將者為國廝殺是理所當然,為國捐軀也是一種榮耀,可他們不能背負上叛國的汙名!

  一種凝重悲壯的氣氛籠罩在整個皇宮之中。

  這個夜晚注定不太平,淩晨時,各城門都貼出了公文,表明皇帝下旨徹查九年前的顧策案。

  ===第284節===

  這也是皇帝的一種表態,此案會光明正大地查,會當著天下人的麵查,不會有絲毫的弄虛作假。

  於是,一大早進出城門的百姓都看到了這道公文,在布告欄周圍圍得是裏三層、外三層,熙熙攘攘的一片。

  圍觀的百姓中,有識字的,也有不識字的。

  那些不是指不識字的人就抓著其他人幫著念那道公文。

  九年前大景與越國的那一役是所有大景人的痛。

  當年,大景的將士加上百姓一共死了足足八萬人,背後還有很多人家妻離子散,很多人家失去了壯丁,艱難度日。

  就算先帝並沒有明文顧策叛國,但舉國上下,上至老人,下到孩童,都知道是顧策降敵開城門才導致越軍大開殺戒,更導致大景在那一役落敗。

  人人都罵顧策是叛將,卑鄙無恥,毫無氣節,罵他禍國殃民,斥他之罪所以上通於天,萬死而不足以贖罪。

  這份沉重的罪孽全都由顧策一人背負了。

  可萬一……

  顧策是無罪的呢?

  百姓們的情緒十分激動,有人為顧策叫屈,有人說拭目以待,也有人堅信顧策有罪,眾人激烈地討論了起來,喧囂嘈雜,如同一鍋沸水般。

  人群的外麵,一個八九歲的男童抓著一個著青袍的中年男子的衣角,尖聲道:“爹,我要吃那個米糕,給我買那個米糕!”

  中年男子皺起了眉頭,沒好氣地斥道:“李豪,你剛剛不說要下來看熱鬧嗎?”

  “反正我要吃米糕!”男童李豪仰著頭,固執地說道。

  旁邊的一輛青篷馬車裏傳來一個蒼老的女音:“招娣,你帶你弟弟去買米糕。”

  另一個年輕的女音很快應了,馬車上很快就下來一個二十來歲、相貌清秀的青衣少婦。李招娣一把拉起了李豪的手,討好地說道:“豪哥兒,姐姐帶你去買。”

  等李豪抓著熱騰騰的米糕回到李父身邊時,李父還在看著前方的公文,李招娣就順口問了一句:“爹,你在看什麽?這公文上說什麽了?”

  李招娣不識字,也隻能問她爹了,隻聽周圍的人群在說著什麽“顧策”、“翻案”雲雲的話,聽得她一頭霧水。

  “說是要給顧策平反……”李父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的公文,目光簡直快在公文上燒出兩個洞來。

  “平反?平什麽反!”

  “那個死丫頭來了京城,旁的事不做,就會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李父咬牙切齒地說道,那粗糙的麵龐有些扭曲,眼裏迸射出濃濃的嫌惡之情。

  李招娣抿了抿飽滿卻略顯慘淡的嘴唇,表情有些複雜。

  她當然知道她爹說的“死丫頭”是誰,是那個在他們家生活十四年的二妹。

  她也是直到去年才知道,原來她那個二妹不是她的親妹妹,侯府的千金顧雲嫆才是她的親妹妹。

  前方的人群還在熱烈地討論著公文的事,甚至還有更多的人圍了過來。

  一個銀發老嫗聲音高亢地說道:“這定是大皇子要為先定遠侯顧策平反,昨兒我在萬草堂那邊可是親眼見過大皇子的!”

  老嫗一臉的驕傲,兩眼閃閃發亮,覺得這事夠她吹完下半輩子了。

  一個豐腴的中年婦人好奇地拉住那銀發老嫗,問道:“老姐姐,大皇子長什麽樣?”

  老嫗下巴一昂,“俊美得跟個謫仙似的,好看,太好看了!”

  她詞匯頻發,也隻能頻頻強調大皇子特別好看。

  李父冷哼了一聲:“什麽謫仙?是個睜眼瞎吧,堂堂皇子竟然會瞧上那個幹巴巴的死丫頭。”

  一個方臉的青衣青年從車轅上下來,略帶不耐地催促道,“你們快點,我家公子還等著各位呢。”

  青衣青年指了個方向,就見前方不遠處的一輛酒樓中走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藍袍公子,年輕俊逸,身姿挺拔。

  李父馬上換了一張熱情的笑臉,眯了眯渾濁的眼睛,熱切地問道:“那位就是方公子?”那位命人把他們接來京城的方公子?!

  “走吧。”青衣青年敷衍地點了點頭,趕緊領著李父等人朝方明風的方向走去。

  那輛青篷馬車也緊跟在他們身旁。

  酒樓門口的方明風遙遙地打量著漸行漸進的李父一行人。

  李父中等身高,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色直裰,腰係玄色絲絛,鬢角已經染了幾絲霜發,整個人打理得還算幹淨。

  方明風的目光隨即落在李父不斷在衣袍上搓動的手指以及遊移的眼眸上,眼底掠過一絲輕蔑。

  此人舉止粗鄙庸俗,內涵空洞,像這種上不了台麵的人也難怪能養得出顧飛燕這種虛浮做作、冷心冷情的人。

  “方公子。”李父恭恭敬敬地給方明風作揖行禮,不敢直視方明風。

  他曾經在顧家當差多年,後來才因為各種原因去了豫州管理莊子,所以各種規矩禮數還是懂的。

  方明風很快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根本沒看李父身後的李招娣與李豪姐弟倆。

  他輕輕地撫了撫衣袖,淡漠地說道:“我讓人在城西備了一個宅子,你們先去住著,等需要的時候,我會讓人去叫你們。”

  頓了一下後,他語速放緩,警告了一句:“除此以外,你們最好安份點。”

  他的神情語氣從頭到尾都是雲淡風輕,似乎在看他們,又似乎他們根本就映不入他眼中,渾身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驕矜的貴公子氣度,高高在上,令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即。

  “是,方公子。”李父唯唯應諾,卑躬屈膝地連連點頭,“您放心,我們一定什麽都聽您的安排。”

  李招娣略有些閃神,呆呆地看著方明風,忽然想起了方才那老婦讚大皇子就跟謫仙似的。

  原來,京城裏還有這般俊美貴氣的少年公子,天上的謫仙應該就是如眼前這位方公子這般吧。

  李招娣的麵頰上泛起微微的紅暈,下意識地將弟弟的手握得更緊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苦苦的,悶悶的。

  再聯想她那個粗鄙不堪的亡夫,她微咬下唇,忍不住就想道:要是當年被換走的是她就好了……

  第315章

  “李……”方明風背過手,優雅地站立著,正想再叮嚀李家人幾句,卻聽一個清澈幹淨的女音遠遠地傳來:“大家別急,一個個排隊……都有份的。”

  這個聲音對方明風來說,是那麽熟悉,仿佛銘刻在他的靈魂中。

  方明風的身軀猛地一震,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幾十丈外的街道邊,正有二十幾名百姓排成一條長龍,聚在一個攤位前,剛剛說話的是一個穿著嫣紅襦裙的少女,姿容明麗,笑容親和動人,把周圍的其他人都襯得淪為了暗淡無光的背景。

  兩個路人匆匆地從方明風的身邊走過,其中一人唯恐落後地催著同行之人:“快點快點,萬草堂在前頭施藥。”

  “我家裏正好有人風寒,去討個治風寒的藥,那可就省了看大夫的錢了。”

  “萬草堂真是仁心仁德啊。”同行的另一個人感慨道。

  兩人走得更快了,小跑著朝施藥的攤位而去。

  方明風癡癡地望著親力親為給路人遞藥包的顧雲嫆,眼裏流淌著濃烈得快要溢出來的深情。

  他的眼裏隻有她一人。

  他的嫆嫆那麽好,是獨一無二的,戀上了她,其他女子又如何能入他的眼!

  他的嫆嫆值得這世上最好的對待,可他捧在掌心嗬護的人卻屢屢被顧燕飛輕賤、折辱。

  是該讓顧燕飛為她的肆意、無狀與傲慢付出代價了!

  要是天下人知道顧燕飛的過去有多麽不堪,一個白玉有瑕的女子還能成為大皇子妃嗎?!

  顧燕飛她不配!

  方明風的眸中掠過一抹狠厲,麵上卻依然是一派矜貴、驕傲的風範。

  “這是……”李父也順著方明風的視線望向了顧雲嫆的方向,第一眼就覺得這名貴氣不凡的少女有些眼熟。

  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

  李父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一亮。

  是了,那姑娘是長得像死去的嶽母!

  他死去的嶽母就是個難見的美人,也是他嶽父運氣好,當年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在路邊

  “撿”到了嶽母,他的妻子素娘其實也隻承繼了嶽母三四分容貌。

  “她是嫆姐兒對不對?!”李父激動地拔高了音量,美滋滋地讚道,“這就是我閨女啊,未來的王妃果然不同凡響,多貴氣!”

  李父心頭一片火熱,覺得女兒就跟他從前在侯府見過的那些貴人一般無二,不,是比她們還要更出色!

  他們老李家果然是有福氣,有了這麽個王妃女兒,將來必然能拉拔她爹、她弟弟一把,好日子還在以後呢!

  原來這就是她的二妹啊。李招娣也在望著顧雲嫆,灼灼的目光幾乎凝固在她身上,忌妒而又羨慕。

  二妹身上的衣裳夾著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發髻上的珠花、鬢花、耳環等首飾全都是嵌著寶石的赤金,華貴異常。

  而自己呢?

  自己身上的這身衣裙已經是她擁有的最好的一身,因為洗過好幾次,料子微微發白,裙角的蘭花也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她這一身行頭怕是還不夠買二妹手中的一方帕子……

  李招娣又咬了咬下唇,心口的酸楚感又濃了幾分。

  方明風很快收回了視線,轉而朝李父看去,麵色冷了下來,掛起了些冰霜之色。

  他徐徐道:“你們幾個不許去打擾她。”

  “懂嗎?”

  最後兩個字如冰刀似的毫不留情地朝李父刺了過來,冰冷無情,就仿佛在方明風的眼裏,李家人不過是卑微的螻蟻而已。

  李父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的殺意,不由打了個冷顫,立刻連連點頭:“懂懂懂!”

  “方公子,您放心,小人懂的。”

  方明風輕一振袖,吩咐道:“蔣河,你把他們帶走吧。好好安頓。”

  “是,公子。”蔣河抱拳領命,像趕羊似的催促李父、李招娣等人上了那輛青篷馬車。

  李招娣跟在了弟弟李豪的身後,最後一個才上車,上車前忍不住朝方明風的方向癡癡地望了一眼,一手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

  方明風根本沒注意李招娣,蔣河正走到他耳邊附耳說了幾句,就又跳上了馬車的車轅。

  車夫駕著馬車往東邊而去,而方明風則朝西方望去。

  城門口的公告欄前聚集的人群又比之前多了三成,人頭攢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諸在皇帝下達的那道公告上,議論紛紛。

  “平反?”方明風的唇角彎曲出一個譏誚的笑,仿佛聽了什麽笑話似的,語聲淡漠,“開玩笑!”

  ===第285節===

  方明風眼眸漆黑如淵,心中不屑地想著:顧燕飛就是罪臣之女。

  她也就徒有一副皮相,卻心思歹毒,粗鄙不堪,驕橫狠辣;

  哪像他的嫆嫆善良豁達,得勢不見驕狂,困頓不見頹敗,永遠的這麽優雅從容,榮辱不驚。

  像顧燕飛這種人永遠也比不上他的嫆嫆!

  想著顧雲嫆,方明風的心口既是灼熱,又是心痛,那種求而不得的心痛。

  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朝施藥攤子的方向望去。

  恰在此時,顧雲嫆的目光突然朝方明風這邊看了過來,明顯愣了一下,兩人靜靜地目光相對。

  這一瞬,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音似乎離方明風遠去,他什麽也聽不到了。

  方明風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雲嫆,那麽專注,那麽熾熱,那麽深情,如兩團烈焰燃燒在他眸中。

  方明風無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靠近顧雲嫆,驟然間,腦海裏不受控製地響起了顧燕飛在元宵那夜對他說的話:“你越是靠近她,就會越倒黴……”

  怦怦!

  方明風的心神動搖了一下,心髒不由加快。

  “砰!啪!”

  酒樓二樓的雅座傳來一陣砸東西的聲音,以及兩人爭吵的叫嚷聲、碰撞聲。

  然而,方明風隻顧著望著顧雲嫆,充耳不聞,更沒有注意到二樓的窗口被拋出了一個酒壺……

  “啊!”

  方明風沒看到,可街上的其他行人看到了,指著那下墜的酒壺驚呼出聲。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別人根本就來不及提醒方明風,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瓷質酒壺直直地砸在了他的頭上,四分五裂。

  “砰”的一聲響,無數碎片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地。

  方明風疼得悶哼了一聲,五官微微扭曲,額角被酒壺的碎片劃開了一道寸長的口子。

  殷紅的鮮血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連他的頭發上也沾了些許殘餘的酒液,微微濕潤。

  前一刻還衣著光鮮、意氣風發的貴公子在轉瞬間變得落魄狼狽。

  “是誰?”方明風抬手捂了捂額頭的傷口,瞪著猩紅的雙眼,抬頭往二樓的雅座方向望去,鮮血自指間滲出……

  “世……公子!您的頭流血了!”貼身小廝緊張地看著方明風,表情複雜,不僅是擔憂,更多的是不安。

  別人不知道,但是他是近身服侍世子爺的,最清楚不過,自打世子爺在元宵墜馬後,最近這一個月就變得很倒黴,一會兒踩到狗屎,一會兒鳥屎掉在衣袍上,一會兒腳下的樓梯忽然腐朽斷裂……

  此類的倒黴事數不勝數,他也曾建議世子爺去無量觀去去晦氣,可世子爺說他不信這些。

  小廝一把拉住了酒樓的小二,怒聲質問道:“你們酒樓的人砸傷了我們公子,這事不能這麽算了!”

  “是樓上有人發酒瘋……”小二連忙解釋。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了一道關切而又慌張的女音:“明風,你沒事吧?”

  顧雲嫆看到方明風受了傷,按捺不住心頭的擔憂,趕緊跑了過來。

  方明風全然不在意自額角的傷口汩汩流下的鮮血,隻顧著看著朝他跑來的顧雲嫆,心口一片熾熱。

  自元宵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

  對他來說,這段時日是那麽漫長,他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嘩啦!”

  二樓的雅座又潑下了一壇子酒水,伴著樓上男子憤怒的嘶吼聲:“老子想潑就潑!”

  一大灘酒水潑灑開來,當頭澆在了方明風的身上,酒水把他全身澆成了落湯雞。

  方明風甚至還來不及以袖拭去臉上的酒液,緊接著,那個空酒壇也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在他頭上。

  “咚!咚!”

  連續兩聲撞擊聲響起,酒壇是落在地上才砸碎,碎片與地上的酒液混在了一起。

  這一下實在是砸得太狠了。

  方明風痛呼了一聲,隻覺得頭痛得仿佛要裂開似的,咬緊了牙,臉上急速地褪去了血色。

  不僅是頭痛,連上次墜馬被折斷的左胳膊以及腹部捅傷的疤痕也在隱隱作痛。

  這一刻,殺心大起。

  那一夜搶劫了他的那兩個乞丐也好,今天丟下酒壺、酒壇的也是,都該死!

  方明風一手扶著頭,半邊臉龐有些猙獰,踉蹌了兩步,眼前一片深深的黑暗如海浪般洶湧襲來……

  他搖晃著倒了下去,軟軟地摔在了地上,腦子裏嗡嗡作響,隻覺得天地似乎都劇烈地一震動。

  “明風!”顧雲嫆終於衝到了方明風的跟前,也不管地上都是酒液與碎片,就屈膝跪在地上。

  她一手握住了方明風的手,聲音中掩不住的焦急,“明風,你覺得怎麽樣?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方明風努力地睜著眼,感受到顧雲嫆溫暖的掌心貼著自己。

  耳邊再一次響起了顧燕飛高深莫測、似近還遠的聲音:“……不得善終!”

  難道顧燕飛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這個念頭才剛浮現,他的心髒跳得更快更急,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似的,又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掐住了。

  方明風用盡最後的力氣努力睜著眼,癡癡地看著距離他唯有咫尺的少女,似要把她的容顏銘刻在心底。

  他早就不奢望他們能在一起,可老天爺為何那麽殘忍,甚至不許他靠近她……

  方明風薄唇微動,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無邊的黑暗如山般壓了下來,意識漸漸遠去,暈厥了過去。

  “明風!明風!”顧雲嫆連連喚著方明風的名字,花容失色。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也越來越高亢,在街道上傳來了開去,引得好些路人駐足。

  正在街道另一頭的六福記買東西的顧淵也聽到了顧雲嫆的聲音,掏錢袋的手停頓了一下。

  “再加兩匣子芙蓉蓮子酥。”

  顧淵沒有回頭,把碎銀子丟給了夥計,夥計手腳麻利地把他點的梅花糕、豆沙小花糕、金絲蜜棗、蜜餞李子以及芙蓉蓮子酥全都打包好。

  今天難得這麽早回府,顧淵特意來這條街上給家裏的兩個妹妹買零嘴、點心。

  買完點心後,顧淵策馬回去時經過了那家酒樓,就聽到了顧雲嫆慌忙吩咐著方明風的小廝:“前麵是萬草堂,快,你去那裏把萬大夫請來……”

  酒樓的掌櫃終於姍姍來遲地跑了出來,連二樓雅座那幾個發酒瘋的客人也來了,財大氣粗地說道:“不就是砸傷了個人嗎?又沒死,嚷嚷什麽啊!”

  “我爹可是徐光嵩!”

  “你們是想訛錢吧,開口吧,一千兩夠不夠?”

  醉熏熏的公子哥趾高氣昂,以輕蔑囂張的語氣拋出一連串話,引得街道上越來越多的路人朝酒樓那邊圍了過去。

  酒樓前一片雞飛狗跳,鬧鬧哄哄。

  顧淵甚至沒施舍一個眼神,頭也不回地策馬離開了,瀟灑而去。

  馬蹄飛揚,十八歲的青年鮮衣怒馬,早把偶遇顧雲嫆與方明風的事拋諸腦後,心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回府後,顧淵先去了一趟嘉卉院把其中一份點心蜜餞給了顧雲真,接著才前往玉衡苑看顧燕飛。

  顧淵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他買的那些剛出爐的點心還熱騰騰的。

  顧燕飛睡了個懶覺,這才剛起身,被這誘人的香味誘得食指大動。

  “六福記的點心!大哥,你真好!”顧燕飛美滋滋地笑了,連吃了好幾塊梅花糕,腹中有了五六分飽腹感。

  她喝了口水,隨口問道:“大哥,你剛回來?”

  看妹妹吃得高興,顧淵眉眼柔和地彎了彎唇,點了點頭。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著茶杯上的浮紋,道:“皇上已經下了詔書要重查爹爹的案子,公文已經貼在城門口了。”

  六福記就在西城門附近,顧燕飛突然明白顧淵怎麽會一大早繞去這麽遠買點心。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父親的冤屈都是大哥的一個心病,直到上輩子大哥死前都從未放下過……

  顧燕飛乖巧地給顧淵遞了一碟鹹口味的鮮肉月餅,閑話家常地說道:“大哥,你夢到過爹爹嗎?”

  “很久沒有夢到了。”顧淵一邊吃著鮮肉月餅,一邊慢慢地喝著茶,口腔中的茶水甘醇,可他卻覺得透著一絲絲澀意。

  他的眼神略有一陣恍惚,靜默了一會兒,才又道:“爹爹剛去世的時候,我幾乎每一晚都會夢到他,有時候夢到他滿身是血,有時候夢到他的頭顱被越人掛在城牆上,有時候還會夢到有人去掘他的墓……”

  “那段時候,無論我走到哪裏,都能聽到別人在罵父親,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人,都是如此……”

  “他們說爹爹背主變節,說他身上背負著十萬冤魂,叛國降敵,會遺臭萬年,會永世不得超生,說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顧淵的思緒陷入了九年前那段最煎熬的回憶中,冷峻的嗓音中透著微微的沙啞。

  他力圖冷靜,可根本就冷靜不了,他的悲傷、他的憤怒、他的心痛、他的不甘在他的幾句話中暴露無遺。

  他仰著頭,仰望著窗外萬裏無雲的碧空,眼眶中微微浮現淚意,心如絞痛。

  他的父親明明光風霽月,明明那麽那麽好,卻要這樣被人辱罵,對顧淵來說,比要了他的命還令他難受。

  從前顧淵不敢跟顧燕飛說這些,怕惹得妹妹難過。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耳邊傳來了“嘩嘩”的斟茶聲,顧淵聞聲望去,就見顧燕飛正在給他添茶,小姑娘的麵龐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中瀲灩著珍珠般的光澤。

  隻是這麽凝視著妹妹,顧淵的心就安穩了不少。

  曾經他覺得很孤獨,因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不相信父親是冤枉的,哪怕是顧家人,哪怕是他唯一的妹妹顧雲嫆。

  現在,他找回了他真正的妹妹,他的妹妹和他一樣相信他們的爹爹。

  真好!

  顧淵的唇角慢慢勾起,又抿了口茶,品味著那清冽的茶香。

  他喝得很慢,說得也很慢:“那段時日,我時常被噩夢驚醒,睡不著時,我就會去爹爹的墓地,我曾經在那裏發誓,一定會找到九年前揚州那一戰的真相。”

  “我不能讓爹爹背負萬世的汙名,就這麽屍骨不全地……”躺在地下。

  “屍骨不全?”顧燕飛突然出聲打斷了顧淵,清澈的瞳孔直直地對上了顧淵的眼眸。

  顧淵:“……”

  ===第286節===

  顧淵一時語結,立刻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父親屍骨不全的事,他本來是不想與妹妹說的。

  “大哥?”顧燕飛挑了柳眉,緊緊地盯著顧淵,那張清麗的小臉上寫著堅韌與固執。

  顧淵心頭沉重,每每想到這些往事,心口就仿佛有把利刃在反複地翻攪著。

  他用力地捏住了手裏的茶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九年前,爹爹的頭顱被越國人作為戰利品送到了京城……”

  “爹爹的墳墓裏隻有這顆頭顱與衣冠而已。”

  顧淵的聲音中泛著濃濃的苦澀,青年的坐姿挺拔依舊,卻似乎有什麽無形的重物壓在肩頭,神情中難掩黯然與悲哀之色。

  第316章

  顧燕飛呆呆地看著顧淵,眼圈一點點地泛紅。

  從上輩子到這輩子,她都不知道父親屍骨不全的事。

  一直是大哥顧淵獨自背負著這些,大概因為前世,他們從來沒機會為父親平反,大哥也就從來沒與她提過這件事,就怕她難過。

  上輩子的悲苦在她眼前如走馬燈般閃現,這一瞬,她的心口仿佛衝進了一股洪荒巨流,迅猛而激烈,攪得她胸膛起伏不已,酸澀的眼底掠過一絲紅光。

  忽然間,她一把捏住了顧淵的袖子,將袖口的衣料捏緊、捏皺。

  幸好,她回來了,又回到了這個小世界。

  顧淵拿起茶壺,也給妹妹斟了茶,以茶代酒地與她敬了一杯,俊秀清冷的麵龐上鋒芒畢露,堅定地說道:“隻要爹爹能翻案……”

  當年父親草草下葬,甚至沒有辦過一場像樣的喪事,也沒能葬進顧氏祖墳,族人怕激怒先帝一力反對。

  九年了,顧淵等了整整九年,才終於等到了為父親平反的機會。

  顧淵狹長的眼眸布滿了一道道血絲,聲澀語咽地又道:“等我們給爹爹翻了案,我想把爹爹的屍骨重新安葬,與娘親一起。”

  他打算親自去揚州,去台陵城,哪怕有一線希望,他也想去尋找父親的屍骨。

  從前,他不敢對此抱任何希望,但現在,他忽然覺得這也未必不可能。

  “好!”顧燕飛又與顧淵敬了一杯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到時候,你帶我去台陵城好不好?”

  “我想看看爹爹和大哥在台陵城住的地方……”

  顧淵愣了一下,堅定地點頭道:“好!”

  因為顧雲嫆的存在,以前顧淵總是盡量不提台陵城的往事,他覺得就算告訴妹妹,也不過是徒增傷感與不甘罷了。

  他的眼睫顫了顫,悲痛酸楚盡數斂在眼底,展顏笑了,鄭重地允諾道:“我們一起去台陵城。”

  他對著顧燕飛伸出了尾指,差點都想跟妹妹拉鉤了,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卷碧風風火火地打簾進來了,稟道:“大少爺,二姑娘,常安伯府來人了。”

  “是常安伯、路二老爺與路二夫人。”

  顧淵唇角的笑意瞬間收斂,皺起劍眉,沒好氣地說道:“路家人來做什麽?”

  路家人不相信妹妹,嫌棄妹妹多管閑事,現在還跑來做什麽!

  卷碧幹咳了一聲,略帶為難地解釋道:“衛國公世子夫人陪著他們一起來的。”

  “把人請去朝暉廳吧。”當顧燕飛抬眼看向卷碧時,情緒差不多恢複了平靜,隻是聲音還有那麽一絲絲不明顯的沙啞。

  顧淵沒再說話,見不見路家人全看妹妹自己的意思,他不會幹涉。

  接著,兄妹倆就移步去了外院朝暉廳。

  外麵天光大亮,可以斷定今日必會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陽光暖洋洋地灑在人身上,令人覺得心情也明媚了起來,各種憂傷的情緒一掃而空。

  衛國公世子夫人以及路家人來得很快,前者滿麵笑容,後者則是相當拘謹局促。

  “燕飛,阿芩她娘今天是給你道歉的。”衛國公世子夫人是個性子爽利的,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地道明了來意。

  “是我的錯,”路二夫人羞愧難當,滿臉通紅地連聲認錯,“都是我的錯!”

  “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這無知之人計較!”

  昨天中午華家人去路家下聘後,昏迷的路芩就醒了過來,當時路二夫人隻以為女兒病好了,喜出望外,想著可以盡快準備婚事,直到今早天剛亮路二老爺的長姐路氏匆匆回了一趟伯府,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

  路二夫人這才知道了華家是打算讓長子跟女兒結陰親,不僅要謀害女兒的命,還打算以女兒的命福澤他們華家,這件事是玄誠真人親口確認的。

  她這才知道顧燕飛之前說得都是真的,原來華家真的不安好心,她這回差點釀成大錯害死了親女。

  這殘酷的真相把路二夫人嚇得簡直要魂飛魄散,雖然她確實更看重兒子,但女兒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是她肚子裏掉下的一塊肉。

  她從沒打算用女兒的命去為兒子換一個差事,她也是因為覺得“華熙”無論才學人品都好,不能錯過這個未來的狀元女婿,才會應下親事的。

  任路二夫人怎麽解釋,路氏也不聽,把她與路二老爺結結實實地數落了一通,一會兒罵他們夫婦對路芩的婚事太大意,一會兒又罵路二夫人不知輕重竟然得罪了顧燕飛,一會兒又說起大皇子已經當眾求娶顧燕飛為皇子妃。

  路二夫人這才知道厲害了,這要是將來顧燕飛成了皇子妃,那就意味這位顧二姑娘還有可能是未來的皇後。

  一想到自己得罪了未來的皇後,給家裏惹了禍,路二夫人就驚懼交加,差點沒厥過去。

  姑奶奶路氏是個果決的,當下就給娘家出了主意,讓路二夫人親自跑一趟國公府請衛國公世子夫人幫著說項,又請上了常安伯夫婦倆一起來了顧府登門道歉。

  此時,路二夫人簡直是坐立難安,忐忑地看著顧燕飛。

  衛國公世子夫人是個長袖善舞之人,笑容滿麵地又道:“阿芩她娘也是我從小認識的,她自小就是這性子,不見黃河不掉淚,我從前就說過她,遲早要吃一次大虧!”

  “她還不信,哎,這一次是可憐了我們阿芩因為這個糊塗娘吃了大苦頭。”

  她這番話既將路二夫人損了一番,又把路芩拿出來動之以情,也是希望顧燕飛看在路芩的麵子上,別與路二夫人計較。

  “這回真是多虧了姑娘救了小女的性命!”路二夫人將姿態擺得很低,屈膝福身行了一個全禮,“芩姐兒昨天中午就醒了,也就是人還有些虛弱。”

  她說話的同時,常安伯與路二老爺不住地往上首的顧淵身上瞟,遲疑著是不是該拉下臉請這位賢侄也幫著說幾句好話。

  路二老爺本是想把兒子路似一起拉來的,偏生那小子說要當差,跑了,還丟下一句說他們是自作自受。

  顧燕飛終於開口了:“讓阿芩好好休息三天。”

  雖然她也沒說是否接受路家人的致歉,但路二夫人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稍微放下了一些,暗暗慶幸女兒的麵子管用。

  路二夫人試著用一種輕快的口吻道:“我回去就告訴芩姐兒,她這人啊,躺不住,本來今早就說要去散步,說什麽骨頭都要生鏽了。”

  衛國公世子夫人笑著接口道:“嬌娘剛剛去陪她了,說會看著她。”

  說起韋嬌娘與路芩,屋裏的氣氛總算變得自然了一些。

  “嬌娘自小就是個好孩子,心胸開闊,大氣爽朗,對人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也難怪她與顧二姑娘怎麽合得來。”路二夫人借著誇韋嬌娘拐著彎把顧燕飛也一起給誇了。

  倒是把衛國公世子夫人逗樂了,笑得見牙不見眼。

  路二夫人接著道:“姑娘前日給小女的那個鐲子碎了,我就又挑了一個,望姑娘笑納。”

  路二夫人殷勤地令管事嬤嬤送上了一份厚禮。

  昨天中午,路芩蘇醒後,顧燕飛送的那白玉鐲子突然間就碎成了粉末,彼時路二夫人沒在意,等知道了真相後再回想起來,覺得定是這鐲子護住了女兒的心魂,又或者做了女兒的替身,總之那鐲子肯定是為了女兒才會碎的。

  這麽珍貴的東西,路二夫人也知道自己是還不起的,想了又想,也隻能從庫房裏挑了玉料最好的一個翡翠鐲子,聊表心意。

  管事嬤嬤捧著一個紫檀木雕花匣子走到了顧燕飛跟前,就見匣子裏放著一個玻璃種翡翠玉鐲。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掃了匣子內一眼,目光突地一頓,見那個翡翠鐲子拿了起來。

  碧綠的翡翠鐲子晶瑩剔透,那鮮豔的濃綠色通透清亮如冰,一看就是頂級的翡翠。

  但顧燕飛看的不是玉質,而是靈氣。

  玉鐲捏在手上時,一股細細的靈氣就自指腹流淌入她體內,沿著脈絡流淌,溫潤如溫泉水般……

  這鐲子的翡翠玉料靈氣充盈,比她給路芩那個白玉鐲子還好。

  真是好東西!

  顧燕飛便讓卷碧收下這份禮,淡淡道:“夫人客氣了。”

  見狀,路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這就意味著顧二姑娘把這件事揭過了。

  常安伯夫人笑眯眯地說道:“姑娘真是心懷寬闊,豁達大度,不與我這弟妹計較,等改日阿芩身子好了,我再讓她親自登門與姑娘道謝。”

  常安伯夫人心裏暗自慶幸侄女路芩不似她母親般糊塗,懂得與顧燕飛、韋嬌娘交好,這也是家裏的福氣啊。

  “不急,讓阿芩好好養身體。”顧燕飛微微一笑,眉眼稍稍彎了彎。

  就結果而言,這件事終於讓顧策案走向了明路,這是好事,她沒有必要因為一點小事而介懷於心。

  常安伯夫人與常安伯交換了一個眼神,徹底放心了。

  路二夫人定了定神,此刻才敢把藏在心頭好一會兒的擔憂問出了口:“顧二姑娘,敢問芩姐兒以後還會不會有事?”

  路二老爺也有些緊張,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

  “把收到的聘禮都退了。”顧燕飛道。

  “退退退!”路家眾人點頭如搗蒜。

  顧燕飛又道:“把婚書、庚帖還有阿芩的精血全都拿回來,再去無量觀,請觀主給阿芩做個法事去去晦氣。”

  “記得把事情都告訴觀主,觀主知道該怎麽辦。尋醫問道最忌藏著掖著。”

  無論顧燕飛說什麽,路家人都應,每個人的態度恭敬得不得了,簡直快把顧燕飛當尊菩薩供起來了。

  衛國公世子夫人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慢悠悠地飲著茶,覺得這件事也是給了路家人一個示警,這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連兒女親事都不知道謹慎,指不定哪天惹下什麽彌天大禍!

  路家人畢竟與顧燕飛、顧淵兄妹不熟,因此也沒久留,道了謝、送了禮,又說了一會兒話後,路家人很自覺地告辭了。

  顧燕飛吩咐龐嬤嬤送走了路家人與衛國公世子夫人,廳內,隻剩下了他們兄妹倆。

  經過路家人的這一打岔,此前那種極致悲哀的氛圍也淡去了。

  顧燕飛一手把玩著那個靈氣充盈的翡翠鐲子,一手拈了顆蜜餞,隨口問了一句:“大哥,你今天不用當差嗎?”

  今天好像不是大哥休沐的日子啊。

  顧淵誠實地答道:“大皇子讓我在家休息幾天。”

  想到楚翊,顧淵就想起昨夜楚翊當眾提出要為父親翻案的那一幕。

  楚翊行事實在是雷厲風行,從父親的祭日到今天,才這麽幾日,事情竟然可以進展到這個地步,此刻回想起來,顧淵猶有幾分置身夢境的虛幻感!

  顧淵先是微微勾唇,跟著又想到了什麽,唇角一僵,表情變得極其微妙。昨夜,楚翊可不僅僅提了翻案的事,還當眾請皇帝為他與妹妹賜婚。

  想著,顧淵心裏酸酸的,抬起手,在顧燕飛柔軟的發頂揉了揉,直把她的頭發揉亂了。

  ===第287節===

  顧燕飛一臉莫名地看著自家大哥,不知道他是怎麽了。

  顧淵可沒打算幫楚翊述衷腸,清了清嗓子道:“大皇子今早剛派人去了揚州……我本來也想去的,但是大皇子說,這件事我絕不能插手。”

  顧淵當然懂得避嫌的道理,也就是因為關己則亂,才會一時忘了分寸。

  “那大哥到底打算休息幾天?”顧燕飛笑眯眯地又道,“大哥,你別整天就知道當差,該休息時,就要休息。”

  “你要學學晴光,放鬆放鬆。”

  顧淵有些好笑,眉目又柔和了幾分,再次揉了揉妹妹的頭,“大皇子剛把我調離了鑾儀衛,說‘仕宦當作執金吾’。”

  顧燕飛一點即通,“大哥你要調去金吾衛?”

  金吾衛不僅負責京城巡警,更負責守衛京城內、外城的城門,其地位自是至關重要,是以次才會有這句“仕宦當作執金吾”的古語。

  相比之下,先前的鑾儀衛成日就是在宮裏待著,隻能算是閑差;金吾衛的這個差事可辛苦多了,擔的責任也更大,但顧淵反而是神采奕奕,。

  “後天上任。”顧淵點點頭,雙目灼灼如驕烈旭陽。

  知兄莫若妹,顧燕飛其實知道自家大哥是個閑不下來的,剛剛也就是湊趣地說兩句逗大哥一笑罷了。

  看到顧淵這副精神抖擻的樣子,顧燕飛笑容璀璨,“大哥,難得你休息,明天咱們在府裏辦個小宴吧,把你那些朋友們都請來聚聚。”

  “分家後,我們還沒宴請過呢。”

  分了家,就意味著顧淵代表長房獨當門麵了,理應宴客,在親朋好友間廣而告之,但因為種種原因,再加上顧淵差事忙,大部分時間都在宮中,也就沒有宴過客。

  顧燕飛含著酸酸甜甜的蜜餞,雙目愉快地彎起,“大姐找不到你,都和我提過幾次了,正好你這回休息,就趕緊把這事辦了。”

  “依我看,也不用請很多人,大家吃吃喝喝,隨意些就好。”

  對於妹妹的提議,顧淵從來沒有異議,二話不說就拍板道:“那就明天。”

  “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用發什麽帖子,我打發梧桐去跟他們說一聲就成了。”

  對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顧淵一向隨意得很,從來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反正人來就行了。

  “讓廚房那邊隨便燒幾個菜就行,他們幾個都不挑嘴,也省得牛嚼牡丹。”

  顧淵是這麽說的,顧燕飛也是這麽傳話的,但顧雲真卻是如臨大敵,拉著顧燕飛一起,精心挑選了一桌菜肴。

  這是分家後,第一次正式待客。

  雖說隻是請了十來個人的小宴,顧雲真也希望一切盡善盡美,不能給大哥丟臉了。

  這小宴最後安排在了小花園,時間太急,也來不及請戲班子了,就幹脆請了個會彈琵琶的樂伎過來暖場。

  琵琶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靈動悅耳,韻味十足。

  顧燕飛還沒走到小花園,就聽到了節奏明快的琵琶聲,可是很快,又有“咚咚咚”的投壺聲此起彼伏,一下子破壞了原本清幽的意境。

  “撲哧!”

  顧燕飛忍不住笑了出來,有種熟悉感撲麵而來。

  走得越近,就越熱鬧。

  十來個風華正茂的公子哥聚在了小花園的水閣內外,有的在水閣外的空地上投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劃拳,有的在玩射覆,還有人在湖邊表演舞劍……

  年輕的公子哥一個個精力旺盛,爽朗的說笑聲、勸酒聲、玩鬧聲此起彼伏。

  “妹妹!”樊北然熱情地對著顧燕飛招手。

  他今天穿了一件橘紅色直裰,依然炫目得好似一盞燈籠,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的他。

  其他幾位公子也都齊刷刷地朝顧燕飛望來,每一張臉顧燕飛都記得。

  這些人都是顧淵從小一塊兒玩的損友。

  上一世,哪怕是大哥折了腿,斷了前程,他們幾個也時不時地來家裏探望大哥,開解大哥,讓他們兄妹不至於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俗話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他們的這份情誼,顧燕飛一直記得。

  第317章

  顧燕飛看著這些熟悉的麵孔,覺得懷念,也覺得親切,唇角抿出一對甜甜的笑渦。

  “我敬大家一杯!”她落落大方地一一給顧淵的這些狐朋狗友都敬了酒。

  唯有她自己知道,這一杯杯酒是為了上輩子的情誼。

  “妹妹真是好酒量!”樊北然對著顧燕飛比劃了個大拇指。

  “那是!你也不看看燕飛妹妹是誰的妹妹!”另一個藍衣公子大力地拍了拍顧淵的肩膀,一句話把兄妹兩個都給誇進去了。

  他涎著臉,笑得諂媚極了,“燕飛妹妹,能不能幫個忙?我媳婦馬上要生了,頭胎,給寫張順產符唄。”

  “費六!”顧淵一巴掌拍在了那藍衣公子的胳膊上,清脆響亮,“你都要當爹的人,還這麽不靠譜。我妹妹還沒嫁人呢!”

  顧淵說這話時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了一點點冷意,覺得費六這家夥就是欠揍。

  “阿淵,揍他,別客氣!”路似在一旁挑唆道。

  費六公子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討好地對著顧燕飛擠眉弄眼,“燕飛妹妹,看在我這一片賢夫慈父之心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吧。“

  “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幾天看著你嫂子肚子越來越大,真是食不下咽,寢不安席啊!”

  末了,他還故意掃視了路似、樊北然等人一眼,又很欠揍地補了一句:“這些……你們幾個沒當過爹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費六公子如願地挨了樊北然和路似的圍攻。

  看著玩鬧的幾人,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了,“不用符。”

  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個銅錢大小的翡翠平安扣,以紅繩串著,打了琵琶扣結。

  “拿著。”顧燕飛把這個平安扣放到了費六公子的掌心,叮嚀道,“等嬰兒出生後,就把這個平安扣掛在繈褓上即可。他出生後三天會有一個小小的劫難,不過有驚無險,此後會一生順遂的。”

  “燕飛妹妹,承你吉言。”費六公子眼睛一亮,急切地接過了那個平安扣,先是收在了袖袋中,可又覺得不放心,很快又轉而那平安扣放入懷中。

  仔細收好了平安扣後,費六公子回味著方才顧燕飛的話,急急又道:“出生後三天?那豈不是洗三那天。”

  “燕飛妹妹,不如洗三那天讓你大哥帶你來我家給你小侄子瞧瞧怎麽樣?……哎呦!”

  費六公子熱切地盯著顧燕飛,話尾以一聲痛呼作為收尾。

  路似不客氣地往費六公子的後腦甩了個爆栗,沒好氣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是小侄子,不是小侄女!”

  “說得是!”費六公子神色一正,認錯認得極快,“燕飛妹妹,我媳婦好看,瓜子臉,櫻桃嘴,我家閨女肯定也是個美人,你肯定會喜歡這小侄女的。”

  費六公子口若懸河地說了一通,頗有些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架勢。

  “好,洗三那天我一定去。”顧燕飛爽快地應下了,笑聲清脆如鈴,樂得費六公子趕緊殷勤地敬了她一杯酒。

  樊北然、路似等人被費六公子方才的那番話炫了一臉,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樊北然拿起酒壺就給費六公子的杯子裏添了酒,笑嗬嗬地說道:“費六,我們幾個人裏,就你一個人成親了,還馬上要當爹了,就衝著這兩點,你今兒必須得自罰三杯。”

  “憑什麽罰我三杯?”費六公子不依了,抬手指著他們幾人道,“我都十九了,比你們幾個都大,我先成親,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路似酸溜溜地說道:“哎呀,誰讓你馬上要有漂亮千金了呢!!”

  其他公子笑得是前俯後仰,頻頻起哄,幾乎把那悠揚的琵琶聲完全給壓了下去。

  費六公子憋了一會兒,終究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拍桌道:“說的是,為了我閨女,也得喝。”

  眾人笑笑鬧鬧,吃吃喝喝,其實也就是尋個名目玩鬧罷了。

  在顧燕飛離開後,這些公子們就喝得更猛了,樊北然就因為今天來得最晚,被罰了三杯;路似因為投壺失手,也被罰了三杯。

  沒一會兒,好幾人的臉上都染上了些許酒意,麵頰微紅,眼眸亮亮的,有幾分微醺的醉意。

  酒意正酣,琵琶聲漸急,宛如瀑布急墜而下,又似萬馬奔騰……

  “哇!哇……”

  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忽然就傳來一陣若有所思無的啼哭聲,透過敞開的窗戶傳進水閣裏,在那悠揚的琵琶聲中不甚清晰,那哭聲隻是響了兩聲,就戛然而止。

  “咦?”路似的耳朵動了動,與樊北然、費六公子等人相互看了看。

  這似乎是嬰孩的哭聲?

  樊北然往顧淵看去,眯眼盯著他,盯著他,盯著他……

  好一會兒,他興致勃勃地提議道:“阿淵,我聽嬌娘說,你妹妹養了隻貓,好看極了,要不我把我家的獅子貓帶來與它配個種?”

  “它們生出來的小貓肯定是貌若天仙!”

  “滾!”顧淵吐出一個字,隨意地往樊北然那邊踹了一腳,“我家晴光還小!”

  隻不過,他踹的不是樊北然的人,而是樊北然屁股下的椅子。

  花梨木椅子發出“咯噔”一聲,被顧淵踢得跳了跳,樊北然生怕自己會摔了,趕緊跳了起來,笑嗬嗬地丟下一句:“我去投壺!”

  這一幕把在場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咚咚”的投壺聲此起彼伏。

  那嬰啼般的聲音沒再響起,這些公子哥們也就當那是貓叫或者風聲,誰也沒有在意。

  玩了幾輪投壺後,路似第一個認輸:“不玩了不玩了,就我一個人在罰酒!”

  “有種我們就玩……玩……”路似絞盡腦汁地想了好一會兒,“玩捶丸!”

  話音剛落,就見梧桐小跑著進了水閣,快步走到了顧淵身邊,稟道:“大少爺,嶽五公子來了……”

  “嶽浚不是說今天來不了嗎?”樊北然打斷了梧桐的話,“哈哈,那今天就是他嶽浚最後一個到了,得讓他自罰三……不對,自罰六杯!”

  路似等奇其他人唯恐天下不亂地連連起哄。

  梧桐麵露古怪之色,連忙補充道:“大少爺,二少爺也來了,說是恰好在外頭偶遇了嶽五公子,就一道過來給您道賀。”

  梧桐說的二少爺指的自然是顧簡的嫡子——顧瀟。

  今天要是沒有嶽浚在,梧桐早就把顧瀟這不速之客給攔下了。

  水閣內原本熱鬧的氣氛頓時一僵,唯有急促的琵琶聲不斷。

  在座的這些公子哥全都知道顧淵和他二叔的關係鬧得很僵,分家的事甚至還驚動到了皇帝。約莫顧瀟也是知道進門難,逮著嶽浚幹脆就蹭進了門。

  顧淵淡淡道:“他要來,就讓他來吧。”

  ===第288節===

  梧桐鬆了口氣,又退下去迎客。

  路似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打圓場道:“阿淵,說來,我也好些日子沒見你家二弟了,那個小屁孩還哭不哭鼻子?”

  “哭是不哭了,但還是慫了點,”樊北然一邊喝酒,一邊插嘴說,“我前些日子看到他,人家都把一巴掌打到他臉上了,他居然忍下了那口氣。”

  “與其忍,那還不如哭鬧撒潑算了!”不知道誰點評了一句。

  顧淵不予置評,眾人繼續劃拳喝酒,嘻嘻哈哈玩得熱鬧。

  不一會兒,嶽浚與顧瀟兩人就在梧桐的引領下大步流星地往這邊來了。

  嶽浚穿著一件玄色五蝠捧壽團花直裰,高大挺拔,神情疏朗,眉目開闊。

  相比之下,比他落後兩步的顧瀟身高隻到嶽浚的肩膀,顯得斯文瘦弱,身穿一襲蔚藍色雲紋直裰,乍一看,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我來晚了。”嶽浚朗聲道,相當自覺,二話不說地開始罰酒。

  落後兩步的顧瀟也走到了顧淵跟前,得體地拱手見禮:“大哥。”

  “聽說大哥馬上要調去金吾衛,小弟特意來道賀。”顧瀟說著,還送上了一份賀禮。

  分家近一月,顧瀟看著稍微穩重了一些,禮儀、言行都讓人挑不出錯處,隻是神情間依然帶著一絲不和諧的別扭感。

  “有心了。”顧淵的聲音十分淡漠,看也沒看顧瀟送的賀禮,直接交給了梧桐。

  生怕顧淵下一句就是逐客令,顧瀟趕緊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同時對著樊北然等人團團地行了一遍禮,對待每個人都是客客氣氣。

  “樊二哥,前天我在天音閣看到你了呢,可惜了,你走得太快,我沒來得及叫住你。”顧瀟笑容滿麵地與樊北然搭話。

  “是嗎?”樊北然挑了下眉梢,心裏覺得稀罕極了:顧瀟這人從前一直有些目下無塵,自覺他是未來的定遠侯世子,就要別人捧著、敬著,從不屑降尊紆貴。

  顧瀟含笑又道:“樊二哥要是喜歡看戲,下回我們可以一起去天音閣,我請樊二哥一起看戲……”

  他說得熱情,可與他認識了十來年的樊北然卻莫名地生出一種汗毛倒豎的詭異感,忍不住想:顧瀟是吃錯了藥,還是他爹被奪爵打擊太大了?

  樊北然一不小心就有些閃神,顧瀟後麵的話就有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直到顧瀟反複叫了他兩聲“樊二哥”,他才回過神來,挑了下劍眉。

  顧瀟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擠出了一抹笑容,指了指窗外道:“我好像聽到有嬰孩在哭,你們可聽到沒?”

  嬰孩?

  眾人再次斂聲,這一次,梧桐示意那樂伎停下了琵琶。

  當水閣內外安靜下來時,眾人側耳傾聽,隱約間,風中似乎真的帶了一些哭聲,斷斷續續。

  樊北然、路似等人麵麵相看。

  “我知道了!”顧瀟撫掌笑了,“莫不是大哥有庶子了?”

  “這等喜事,大哥怎麽不早些跟我說呢。”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男兒沒有成親,就有庶子,這可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反而是一樁醜聞,一旦傳揚出去,規矩大的人家根本就不會把閨女嫁給這種沒規沒矩的人家。

  顧瀟慢條斯理地淺啜了一口酒水,唇角揚了揚,等著他這位大堂兄變臉,等著顧淵的臉上露出難堪之色。

  他從來不喜歡這位大堂兄,大伯父在世時,顧淵是天之驕子,令他可望而不可即,人人都讓他學大堂兄。

  後來他的父親繼承了爵位,他成了未來的定遠侯世子,本該是眾星拱月的對象,可是,像路似、樊北然、嶽浚這些個在京城中有名有姓人家的公子依然隻跟顧淵這個罪臣之子往來,從不把他放在眼裏!

  他不明白,顧淵到底有什麽好,既然是罪臣之後,就該安安分分,隱匿起來,但顧淵總搶他的風頭。

  而現在,侯府更是因為顧淵而失去了爵位,他再也不可能是世子了!

  想到這裏,顧瀟的目光一點點地變得陰沉起來,麵上看似在笑,捏著酒杯的右手卻繃得緊緊。

  他忍顧淵已經很久了。

  迎上顧瀟挑釁的目光,顧淵卻是笑了,笑聲清朗如鬆風,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把玩著小巧的白瓷酒杯,直呼其名:“顧瀟,你今天出門前不會是忘了吃藥吧?”

  “……”顧瀟一怔。

  他還沒反應過來,樊北然、路似等人已經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來,路似笑得眼角溢出了淚花。

  顧瀟慢了一拍,才明白過來,顧淵這是在說自己有病。

  少年的臉一點點地漲紅。

  路似還要火上澆油,戲謔道:“顧瀟,既然生病了,這藥就不能斷。”

  “是啊是啊。”費六公子連連點頭,“否則可就前功盡棄,弄不好還會病得更重。”

  他們說得煞有其事,仿佛顧瀟是真的病了,而他們隻是好心在給建議。

  樊北然歎息道:“顧瀟,你才十四,不是四十吧?記性差到這個地步,連去年的事都不記得了,是該吃點藥治治。”

  顧瀟:“……”

  路似豔羨地接口道:“阿淵去年大半年都在西南,天高皇帝遠的,多自在。哪像我!”

  他們幾個人都知道,顧淵去年上半年隨軍去了西南,根本就不在京城,軍規森嚴,他哪裏有時間生出一個庶子啊!

  樊北然也羨慕顧淵,“聽說西南的美人特別多情,還有異域風情,與京城的美人不一樣……”

  “我在三年前也去過一次西南……”費六公子頗有幾分懷念地說道,接著又噗嗤大笑,調侃道,“西南這鬼地方啊,待一個月還湊活,半年那簡直是人間地獄啊!”

  “阿淵,真是辛苦你了!”另一個公子哥也是心有戚戚焉,同情地拍拍顧淵的肩膀。

  眾人言笑晏晏。

  顧瀟眼角抽了抽,差點沒把手裏的酒杯給捏碎了。

  靜默了一會兒,他深吸了兩口氣,努力地又把話題帶了回來:“我剛剛隻是開個玩笑,不過,樊二哥,費六哥,路四哥,你們真沒聽到嬰孩的哭聲嗎?”

  “我聽著這哭聲好像就在附近不遠……”

  他放下手裏的酒杯,一本正經地對著顧淵提議道:“大哥,以我之見,這事還是查查得好,免得有宵小潛入府內,大姐姐、二姐姐還在府裏,都還沒出嫁呢……”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但在場的這些公子哥誰也都不是傻子,都聽得明白顧瀟的未盡之語。

  這小子不是“病”,是“瘋”了吧。

  他沒事找事,牽扯不上顧淵,就要往堂姐們的身上潑髒水,是因為太久沒被揍了嗎?!

  樊北然等人一言難盡地看著顧瀟。

  “夠了!”顧淵的臉瞬間板了起來,宛如覆了一層冰霜,冷冷地對著顧瀟喝斥道,“顧瀟,不會說話,可以不必說!”

  說話時,一股冰冷銳利的殺伐之氣鋪天蓋地地朝顧瀟壓來,顧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顧淵吩咐梧桐道:“送他出去。”

  “……”顧瀟的臉都黑了,麵沉如水,完全沒想到顧淵會這麽不留情麵,當著這些京城貴公子的麵前給自己難堪。

  “誰敢!”顧瀟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一掌拍在酒桌上,近乎歇斯底裏地喊道。

  他傲然挺胸,就不信誰敢趕他走!

  顧瀟全然忘了今時不同往日,這裏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定遠侯府”了。

  從前顧瀟雖然沒有被立為世子,但是他是侯爺顧簡唯一的嫡子,府中上下都覺這是早晚的事,下人們全都對他恭敬有加,遠勝顧淵。

  而現在,這個府邸是還姓顧,卻不是二房的天下了。

  這處宅子又回到了長房的手裏,如今這府邸的主人是顧淵。

  顧淵一聲令下,顧府的幾名護衛立刻就聞聲而來,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顧瀟,伸手作請狀。

  “堂二少爺,請。”護衛長還算客氣地說道,用言語提醒顧瀟,他已經不是這府邸的二少爺,府裏已經分家了。

  “……”顧瀟差點沒說放肆,最終還是把這兩個字咬在了舌尖。

  顧瀟的臉色更差了,麵黑如鍋底,不快地盯著顧淵。

  護衛長又催促了一聲:“請。”

  “哈!”顧瀟笑了,薄唇笑得歪斜。

  這一笑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走就走!”顧瀟起了身,拂袖走了,給了顧淵一個陰惻惻的眼神,昂首闊步地離開了。

  直到顧瀟走出了小花園,還能聽到後方水閣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說笑聲。

  很顯然,對於顧瀟的來或者去,他們半點沒受影響,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起哄就起哄……

  顧瀟狠狠地咬了咬牙根,隻是略作停留,就健步如飛地繼續往前走去,在幾名顧府護衛的押送下,從府邸的西角門出去了。

  “咚!”

  角門重重地關上了,震得顧瀟的心也微微顫動了一下。

  這裏明明是他的家,卻被大哥顧淵奪走了,而他卻被驅趕了出去。被拒之門外。

  顧瀟麵上的肌肉緊繃,憤懣的表情中夾雜著一絲憋屈,咬了咬牙根,眼神狠厲。

  他坐上了自家的馬車,對著車夫吩咐道:“去北鎮撫司。”

  車夫一愣,麵色微微一變,但還是應了。

  馬鞭啪地揮出,馬車飛馳而去,一路不停地去了這京城中最為人忌憚的地方之一。

  “北鎮撫司”的牌匾高高地掛於大門上,隻是這麽看著,就讓人生起一股徹骨的寒意,這個地方就仿佛鬼門關似的,門外是人間,門內就是十八層地獄。

  守在大門口的兩個錦衣衛一看到顧瀟,就橫刀把人給攔下了。

  “北鎮撫司重地,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擅闖的!”其中一名方臉錦衣衛從台階上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顧瀟,麵無表情,眼神冰冷,仿佛一言不合就會把刀從刀鞘中拔出,讓顧瀟血濺當場。

  顧瀟深吸一口氣,案首挺胸,鼓起勇氣,朗聲道:“我是來舉報的!”

  “先定遠侯顧策之子顧淵窩藏朝廷欽犯!”

  他的聲音相當洪亮,巴不得裏麵的人、街道上的人都能聽到。

  錦衣衛自然知道誰是顧淵,也知道顧淵剛被大皇子下令從鑾儀衛調往金吾衛,明天一早就要走馬上任。

  很顯然,大皇子是要對顧淵委以重任。

  方臉錦衣衛眸光閃了閃,依然板著臉,聲音淡漠地質問道:“窩藏了何人?”

  “庾家餘孽。”

  顧瀟將這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

  ===第289節===

  第318章

  庾家餘孽?!兩個守門的錦衣衛都微微變了臉色,神色一肅。

  庾家落罪後,庾家滿門被抄,庾思、上清等主謀被判了斬立絕,京城的庾家人全數被收押,皇帝還命錦衣衛去了豫州緝拿其他庾氏族人,可以預見的是,庾氏闔族恐怕都會被發配邊疆。

  這要是還有庾家餘孽流竄在外,那麽就是錦衣衛失職。

  方臉錦衣衛正想進去通稟,卻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恰好從大門的另一邊走了出來,隻是眼眸半眯,就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什麽庾家餘孽?”來人冷聲道,言辭簡潔,可每個字都仿佛帶著霹靂之力。

  兩個守門的錦衣衛連忙對著來人行禮道:“何指揮使。”

  怦怦!顧瀟不由心跳加快,望著正前方的錦衣衛指揮使何烈。

  他咽了咽唾沫,努力地穩定著情緒,抱拳行禮:“見過何指揮使。”

  何烈的後方又走出了另一個錦衣衛,對著何烈附耳說了兩句。

  何烈濃眉一挑,再看顧瀟時,眸色深了一分,仿佛此刻才真正看到了顧瀟。

  “顧瀟,”何烈一語道出了顧瀟的名字,單刀直入地逼問道,“你說顧淵窩藏了庾氏餘孽?你可知誣告朝廷命官是何罪?”

  顧瀟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速,心裏告訴自己:錦衣衛是皇帝的眼線,消息靈通,認識他是顧瀟,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顧瀟正色道:“何指揮使,我所言句句是真,據我所知,庾思還有個外室逃竄在外。”

  他說話的同時,灼灼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何烈,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忘了呼吸。

  旁邊的車夫也是如坐針氈,惶惶不安,感覺街道上的那些行人全都在望著他們,這一道道目光像是帶刺似的。

  “哦?”何烈淡淡道,不動聲色地看著顧瀟,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喜怒不形於色。

  的確,庾思在京城有個得寵的外室,還懷了身孕,偏偏錦衣衛幾乎將整個京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人。

  顧瀟還以為何烈不信,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趕緊道:“我還知道,庾思那個外室生了個兒子。”

  “何指揮使,他們母子兩個現在就窩藏在遠安街的原定遠侯府中,還請大人趕緊前去搜查,也免得讓人犯尋機跑了。”

  何烈眯了眯眼,注視著台階下方的顧瀟,一手緊緊地握著腰側的佩刀,沒有立刻表態。

  他本就比顧瀟高大威武,此刻又站在石階上,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矗立在前方,隻是他的存在,就會給顧瀟一種無形的壓力。

  “……”顧瀟的額角隱隱滲出了冷汗。

  若是錦衣衛顧忌大皇子,而不願意妄動,完全可以當這件事不曾發生過。

  顧瀟深吸一口氣,拔高嗓門,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複述了出來:“太祖皇帝有言,凡實名舉報必接,有接必查,有查必果。”

  他嘹亮的聲音幾乎響徹了半條街,走過路過的行人也大都聽到了。

  他今天來錦衣衛就是實名舉報,錦衣衛若是不接,那就有違太祖創立錦衣衛的初衷。

  “還是說,錦衣衛不敢查?!”

  顧瀟一字一句地又道,最後的這句話等於是把何烈拱了上去,就差直說對方堂堂錦衣衛指揮使怕了顧淵或者在徇私。

  何烈俯視著顧瀟,眯了眯銳利的眼眸,一股危險的氣息在無形間釋放了出來。

  旁邊的方臉錦衣衛察言觀色,上前了半步,代自家指揮使發出警告,字字如刀:“顧瀟,太祖皇帝亦雲,若是蓄意誣告,可是要杖責五十、充軍三年的!”

  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無憑無據地跑來北鎮撫司叫囂的!

  顧瀟心裏有那麽一點發虛,但還是沒有躲開視線,昂著脖子道:“我沒有誣告。”

  “人如今就在顧府裏,何指揮使隻要帶人去顧府搜查就是了!”

  何烈盯了顧瀟良久,目光凜冽,直看得顧瀟的脖子後滲出了一大片冷汗。

  有那麽一瞬,顧瀟幾乎想退了,卻聽何烈淡淡道:“好!”

  他這一個字就是一錘定音。

  顧瀟如釋重負,唇角抑製不住地翹了起來,目光灼灼。

  何烈一聲令下,麾下的錦衣衛們就立刻行動了起來,不過短短一盞茶功夫,一隊二十來人的隊伍就從北鎮撫司出發了,顧瀟自然也隨行。

  錦衣衛所經之處聲勢赫赫,鮮衣怒馬,那些路人、車馬無不避讓,頗有一種風聲鶴唳的氣氛。

  一炷香後,一行人就在路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抵達了遠安街的顧府,顧府的朱漆大門被錦衣衛重重地叩響。

  “咚咚咚!”

  門房一邊叫著“來了”,一邊急忙過來開門,見來者竟是錦衣衛,驚呆了。

  其中一名錦衣衛威風凜凜地說道:“我們何指揮使有要事要見顧千戶!”

  饒是這名錦衣衛的態度還算不錯,來應門的門房還是有些心神不寧,畢竟錦衣衛的威名在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任誰都知道錦衣衛登門十有八九沒好事。

  門房略帶幾分地結巴地說道:“這位大人,我們大爺在小花園裏宴客。”

  一個婆子有些腳軟,但還是立刻往西北方跑去,打算去稟告顧淵。

  何烈留了幾個錦衣衛在府外,自己帶著十幾人邁入高高的門檻,對於府外那些聞聲過來看熱鬧的百姓全不在意。

  “何指揮使,我領您過去吧。”顧瀟帶著幾分迫切地自告奮勇道,從人群後麵擠了上來。

  直到此刻,顧家的門房這才發現顧瀟竟然也在。

  在顧瀟的引領下,一行錦衣衛就箭步如飛地朝小花園方向走去,步履間,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所經之處,仿佛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顧府的下人們都提心吊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惹得錦衣衛登門。

  顧瀟自然注意到了這些下人的不安,想起之前被護衛驅逐的事,就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他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去,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看顧淵變臉的樣子。

  小花園的水閣裏,熱鬧依舊,樊北然、路似、嶽浚等人一個沒走,還在喝酒劃拳,說笑玩鬧。

  哪怕是看到了錦衣衛的到來,這些人都相當平靜。

  他們認識何烈,何烈也認得他們中的不少人,這些公子哥雖然不是家中的長子、繼承人,可也都不是什麽默默無名之輩,一部分人有在軍中、五城兵馬司、上十二衛任職,也有幾個是有名的紈絝子弟。

  顧淵落落大方地起了身,對著何烈拱了拱手:“何指揮使。”

  他的神情與姿態相當放鬆,即便是麵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也是一派談笑自若,仿佛站在他跟前的隻是一個尋常人。

  何烈開門見山地道明了來意:“顧千戶,有人舉報貴府藏匿庾家餘孽。”

  說著,何烈的目光看向了幾步外的顧瀟,“舉報人就是令堂弟。”

  水閣內,靜了一靜,一眾公子哥麵麵相看,皆是一怔。

  顧淵還沒說話,路似搶先一步質問顧瀟道:“顧瀟,你莫名其妙攀扯什麽庾家餘孽,就是為了報複阿淵剛才把你趕出去嗎?!”

  路似冷哼了一聲,重重地放下手裏的酒杯。

  眾人輕蔑的目光如一把把刀子般射向了顧瀟,顧瀟渾不在意,反而將下巴抬得更高了。

  “報複?”何烈疑惑地挑眉。

  解釋的人是樊北然:“剛才我們喝酒喝得好好的,顧瀟突然不告而訪,跑來搗亂,就讓阿淵給趕了出去。你們來得這麽快,想必是他離開這裏後,就去了北鎮撫司吧。哼,這還不是報複嗎?!”

  “我沒有報複!”顧瀟下巴高高昂起,朗聲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府裏分明就有嬰兒的哭聲,可我大哥矢口否認,非說是貓叫,我看他就是心虛。”

  “而且,我找府裏的舊仆打聽過,最近這半個月夜裏有不少人都聽到了嬰兒的夜啼聲。”

  “何指揮使,您趕緊命人搜,千萬不能讓人給跑了!”顧瀟急切地說道。

  旁邊的丫鬟婆子們不由麵露忐忑之色。

  她們中的不少人也聽說過夜裏有嬰啼聲的事,不由咽了咽口水:難道說,二少爺說的都是真的?

  水閣內的空氣變得有些凝滯。

  “顧千戶,”何烈拱了拱手,語氣不鹹不淡,“令堂弟實名舉報,錦衣衛也是公事公辦。”

  意思是,錦衣衛也沒針對顧家的意思。

  顧淵淡淡地掃了顧瀟一眼,俊逸的麵龐平靜無波,爽快地對何烈道:“那就查吧。”

  “不過,府裏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守寡的叔母,還請指揮使不要驚憂到女眷。”

  何烈自然知道顧淵的親妹妹是何人,方正的臉上一下子添了幾分笑意,允諾道:“顧千戶放心,不會驚擾到貴府的二……位姑娘以及令叔母的。”

  何烈原想說“二姑娘”的,話說了一半,硬生生地改了口。

  “請便。”顧淵一派坦然地說道,又吩咐梧桐找幾個管事給錦衣衛領路。

  何烈隻隨意地揮了下手,隨行的十幾個錦衣衛就四散開來,訓練有素地分成幾組開始在府內搜查。

  這件事頃刻間就傳遍了闔府,府中的家丁、丫鬟、婆子們皆是戰戰兢兢,心裏七上八下的。

  倘若錦衣衛真的搜到了庾氏餘孽,那可就是窩藏朝廷命犯,怕是顧家免不了一個抄家流放的淒慘下場,他們這些下人也沒什麽好下場。

  府內上下都被一層淡淡的陰影籠罩著。

  水閣內的一眾公子哥還是言笑晏晏。

  路似半點也不見外,喧賓奪主地請何烈也坐了下來,又笑嘻嘻地吩咐人上茶,順便揶揄了顧淵一句:“阿淵,你沒金屋藏嬌吧?”

  顧淵:“……”

  “哎,憑阿淵這種不解風情的性子?”樊北然歎息地搖頭,與路似一唱一搭,“你忘了嗎?上回我們去聽小曲,人家花魁娘子好意給他斟酒,他差點沒把人胳膊給折了!”

  “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啊!”

  幾個公子哥看熱鬧不嫌事大,你一句、我一語地調侃起顧淵來。

  沒人請顧瀟坐下,他就隻能這麽傻愣愣地站在,看著他們喝酒,看著他們閑聊,看著他們繼續投壺……心口的怒火一點點地往上竄著。

  不急,將來有顧淵哭的時候!顧瀟定了定神,在心中暗道,嘴角又翹了翹。

  樊北然又喝了一杯酒,看似在笑,其實目光一直在注意顧瀟,心裏有些不安:顧瀟去錦衣衛舉報,若證實是誣告,那可是要杖責五十加充軍三年的。顧瀟既然敢這麽做,怕是布了什麽局,留有後手。

  樊北然與路似等人不著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錦衣衛這一搜查,就是足足半個多時辰,才三三兩兩地回來水閣複命。

  “指揮使,”帶隊的倪總旗對著何烈抱拳稟道,“屬下等已經搜查了整個府邸,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半個時辰也不可能掘地三尺,錦衣衛也就是大致搜查了一遍,排查了一下顧府的人員,大體上沒發現什麽問題。

  那些丫鬟婆子們如釋重負。

  何烈銳利危險的目光看向了顧瀟,顧瀟被他看得咯噔一下,趕緊道:“等等!”

  ===第290節===

  “何指揮使,我又聽到了!”顧瀟快步往水閣西邊的窗戶走了幾步,雙眼異常的明亮,朝窗外看去,“我又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所有錦衣衛都斂氣屏聲。

  那些公子哥也下意識地噤聲。

  水閣內,寂靜無聲。

  “哇!哇……”

  窗外“簌簌”的風拂枝葉聲中,夾著了幾聲嬰兒的啼哭聲,隻斷斷續續地響了兩三下。

  之後,哭聲就停止了,隻餘下園中姹紫嫣紅的花木在風中輕輕搖曳。

  四周寂靜,氣氛凝重而又沉寂,空氣顯得沉甸甸的。

  “是那裏。”顧瀟抬手透過敞開的窗戶,指向了池塘對麵的一座假山,“剛剛的哭聲應該就是從那裏傳過來的。”

  何烈朝倪總旗望去,以眼神詢問,倪總旗搖搖頭,意思是他們剛才搜這個小花園時沒什麽發現。

  何烈又轉頭問顧淵道:“貴府有沒有密室?”

  “沒有。”

  “有!

  兩個不同的回答同時響起。

  搖頭的人是顧淵,點頭的人是顧瀟。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湧向了顧瀟。

  “大哥,你就別再瞞了。”顧瀟唇角微微翹了翹,歎道,“府裏有密室又不是什麽秘密,你知,我也知。哎,大哥,你是把庾氏餘孽藏在密室中了吧。”

  顧瀟再次抬臂指向了假山的方向,鏗鏘有力地說道:“密室就在假山裏。”

  何烈對著倪總旗使了個手勢,倪總旗立刻意會,帶著七八個錦衣衛氣勢如虹地朝那座假山去了。

  水閣內的丫鬟婆子們一個個翹首引頸地往假山方向望去,全都心口怦怦亂跳,心神不寧。

  這一次,錦衣衛的動作很快,沒一會兒,倪總旗就又步履匆匆地回來了,鄭重地稟道:“指揮使,假山那邊發現了一間密室。”

  “而且,從裏麵傳來了哭聲。”

  說著,倪總旗眼神複雜地朝顧淵望了一眼。

  周圍再次靜了一靜。

  旁邊的顧瀟唇角揚得更高了,腰板挺得筆直,挑釁地看著顧淵。

  何烈起了身,撣了撣袍子,對顧淵道:“那……過去看看?”

  “請。”顧淵從善如流地起了身,麵上無驚無怒。

  其他公子們也紛紛起了身,麵色都有些凝重。

  他們了解顧淵,看他的樣子,顯然是真的不知道府裏還有密室。

  光是這一點,就讓人覺得不安。

  誰也都不是傻子,這分明就是顧瀟設的一個局!

  一群人就簇擁著顧淵與何烈出了水閣,繞過池塘,往假山方向走去。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猶如秋風掃落葉的肅殺氣氛。

  “指揮使,顧千戶,這邊走。”倪總旗把眾人領到了假山洞裏,直來到一道黑洞洞的小門前,“這間密室的門藏得很隱蔽,屬下等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發現的。”

  這道門還沒七尺高,裏麵黑黢黢的一片,不知道延伸到何處……

  “哇——哇——”

  密室的深處,斷斷續續地傳來了哭聲,時強時弱,聲嘶力竭,聲音經過狹窄的密室通道略有些變調,聽著有些瘮人。

  這密室中顯然是藏著什麽。

  何烈的眼神漸漸地沉了下來。

  “屬下找到油燈了!”又有一個菱形臉錦衣衛疾步匆匆地提著兩個油燈過來了。

  何烈吩咐道:“下去看看。”

  這麽點小事自然也不需要何烈親自出馬,倪總旗帶著三四個錦衣衛提著油燈沿著階梯下去。

  其他人都站在外頭等著。

  樊北然、路似、嶽浚等人簇擁在顧淵的四周,無聲地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他們的目光全往顧瀟那邊瞥,眼神冰冷如利劍。

  夾著花香的風迎麵而來,此刻卻讓人感覺呼吸不暢,有些窒然。

  顧淵定定地注視著正前方這間隱約閃著燈光的密室,背手而立。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呢。

  自家裏上月分家以來,外人肯定沒有機會藏在府裏,也就是說,這人在分家前就已經藏在了這裏。

  是庾家人?

  十有八九。

  那麽,窩藏他們的是二叔,還是太夫人呢?

  還有,那個人又為何要藏匿庾家人呢?

  庾家案已經塵埃落定,成了定局,絕不可能有逆轉,以二叔和老太太的為人,不至於冒這麽大的險才對。

  除非……

  顧淵念頭飛轉,眸色漸深,麵容冷峻平靜,讓人看不出喜怒。

  “阿淵,你家這間密室委實糙了點。”樊北然動作瀟灑地打開了手裏的折扇,漫不經心地說道,“聽我祖父說,這京城中密室建得最好的要屬寧王府。”

  “那寧王府是前朝大貪官李越修建的,李越為了藏他那些財報,將密室修建得極其隱蔽,機關更是複雜。李越被前朝皇帝下旨抄家時,據說禁軍足足抄了十天,才找出了七間密室。”

  “我也聽說過。”路似接口道,“說這寧王府的密室不僅藏得隱秘,而且密封性極好,躲在裏麵,就是喊破了嗓子,外麵的人也聽不到。”

  “當時其中一間密室還發現了兩具竊賊的屍體,負責查抄的禁軍統領猜測是竊賊不小心把自己關在裏麵,結果叫天不靈,叫地步應!”費六公子唏噓道。

  嶽浚拍了拍顧淵的肩,一本正經地提議道:“阿淵,你改日最好把這府裏全都查一遍,萬一還有什麽密室,藏著什麽不知名的屍體,多晦氣!”

  幾人插科打諢,看似在閑聊,其實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告訴顧淵,他們都站在他這邊,也同時提醒錦衣衛躲藏在密室裏的人也可能是自己偷溜進去的。

  “啪!”

  密室中忽然傳來什麽東西被打碎的聲響,以及倪總旗的嗬斥聲:“拿下!”

  這兩個字令外麵的眾人全都變了臉。

  第319章

  路似等人皆是心一沉:密室裏要真是庾家餘孽,那麽錦衣衛定會封府,卻不能阻止他們幾個人離開,至少他們還可以去搬救兵。

  眾人神經緊繃,小花園中安靜得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成了!顧瀟心中竊喜,麵上卻皺起了眉頭,大義凜然地斥道:“大哥,你怎麽能收留庾家人呢,你這是給家裏惹禍啊!”

  “哎,你不會是被捏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吧?”

  說著,顧瀟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眸中閃著陰戾的光芒。

  一旦顧淵入罪,自然會被罷黜官職,那麽族裏就必須重新考慮分家的事,畢竟總不能把長房的產業都給了顧燕飛一個姑娘家吧。

  族裏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

  隻要重新分家,他父親作為嫡子,就可以分到大部分的家業以及這處府邸,他們一家人就可以搬回這裏了。

  他們現在住的宅子又小又舊,連跑馬場都沒有,花園還沒這個小花園的一半大,他甚至要和庶弟住在同一個院子裏。

  這才短短不到一個月,顧瀟就體會到了何為度日如年的滋味。

  他實在太想念這裏了,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從前最多也就是出去遊玩四五天,還從沒像這一次這樣“離家”那麽久!

  過了今天,這處府邸就回到他們二房的手裏。

  隻是想想,顧瀟就覺得熱血沸騰,心跳怦怦加快。

  何烈粗糙的指腹在刀鞘上摩挲了幾下,似在衡量思忖著什麽,不冷不熱地對顧淵道:“顧千戶,你暫時恐怕不能離開這裏……還有你的家人也是。”

  “放心,我的人不會對顧二姑娘失禮的。”

  說話間,何烈的眼眸中已經閃現冰冷的鋒芒,這番話是客套,也是在警告,警告顧淵如果他有什麽不該有的舉動,他們錦衣衛也不會手下留情。

  周圍的數名錦衣衛示威地將手裏的長刀拔出了一寸,那寒光閃閃的繡春刀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冷芒。

  顧淵淡淡道:“何指揮使這是把我當成人犯了?”

  “何烈,你嚇唬誰呢!”路似沒好氣地說道,護衛性地站在顧淵身邊。

  樊北然等人也是目光灼灼,昂首而立,與錦衣衛形成對峙的局麵。

  兩方人馬目光相交之處隱隱有火花閃現,空氣中似有一道看不到的弓弦被驟然拉緊。

  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從密室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隻見倪總旗提著油燈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來了,開口的第一句就是:“指揮使,下麵沒人……”

  “怎麽可能?”顧瀟脫口打斷了對方的話。

  後麵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後方另一個錦衣衛拎著一隻黑貓也從那間陰暗的密室中出來了,那隻貓在半空中揮舞著四肢,張牙舞爪。

  倪總旗麵無表情地斜睨了顧瀟一眼,才接著道:“下麵隻有一隻貓。”

  他說話的同時,就見那隻被拎住了後脖頸的黑貓齜牙咧嘴地“哈”個不停,試圖威嚇周圍的這些人類。

  所有人都看著這隻貓,表情有些奇怪。

  憤怒的黑貓又抓又撓又吼,好不容易終於掙脫了人類的魔爪,“哇嗚”地叫了一聲,飛似的跑了,眨眼間隱沒在花木叢中。

  顯而易見,剛剛密室中摔東西的聲響是這隻貓製造出來的動靜,倪總旗說拿下的也是這隻貓?!

  假山周圍陷入一片詭異的沉寂。

  ===第291節===

  “噗嗤!”樊北然第一個笑了出來,涼涼道,“真是好凶的小貓咪啊!”

  “確實凶!瞧把人嚇的。”費六公子歎道。

  兩個人一唱一和,還故意斜眼看了看那些拔刀的錦衣衛。

  顧瀟雙眼瞪得老大,腦子裏嗡嗡作響,隻剩下一個念頭:這怎麽可能呢?!

  他直覺地去看顧淵,卻見顧淵挑了挑劍眉,露出些許驚訝之色。

  “嗬。”顧淵低低地嗤笑了一聲,與顧瀟對視著,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一瞬間的慌亂與無措。

  他還以為顧瀟他們早已布置好了一切,看來也不盡然啊。

  這個發展實在是出人意料,連何烈那張喜怒不形色的臉上也難掩愕然,眯了眯眼。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顧瀟激動地喃喃道,心頭像是有一團火在灼燒著,“我明明聽到哭聲的,還有很多下人也都聽到了嬰兒的夜啼聲。”

  “何指揮使,得再找找,庾家人肯定躲起來了。”

  “說不定……說不定密室裏麵還有密室呢!”

  顧瀟越說越是這麽回事,越說也是急切,生怕何烈不信。

  他從一個錦衣衛手裏奪過一盞油燈,躬身鑽進了密室的門,飛快地踩著石階下去了。

  何烈也沒攔顧瀟,又恢複成之前麵無表情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問顧淵道:“顧千戶要不要下去看看?”

  顧淵還從未聽祖父和父親說起過這間密室,頷首應了:“好。”

  何烈抬手做了個手勢,那些拔刀的錦衣衛訕訕地把刀收回了刀鞘中。

  空氣中的殺氣徹底隱去,連那習習春風都變得和煦起來。

  顧淵與何烈一前一後地鑽進了這道狹窄的門,他們都身量高大,下石階時一直弓著背。

  走了二十幾階階梯後,他們才腳踏實地地落足於一片石板地麵。

  這間密室不過麵闊兩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密室特有陰冷的黴味,讓人聞著就不太舒服。

  這裏隻點著兩盞油燈,燈火搖曳,光線昏黃。

  四麵牆壁上擺放著一些櫥櫃、書架、樟木箱子,全都被打開了,裏麵的東西一覽無遺。

  這裏確實沒躲什麽人。

  顧淵徐徐地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了掛在牆上的一把麒麟紋銅鞘長刀上。

  父親擅使劍,而祖父擅使刀。

  顧淵記得父親說過,祖父有把名叫“麒麟”的寶刀。

  所以,這間密室曾經屬於祖父。

  顧淵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一個音容模糊的中年人,祖父顧宣死的時候才四十出頭,卻已經頭發半白。

  那時候,他還很小,對祖父的記憶也不多了,隻依稀記得祖父對他很慈愛,還親自教他握筆習字,給他啟蒙。

  顧淵慢慢地走到了書架前,隨意地從其中一個書架中抽了一本書,藍色的封皮上赫然寫著《陰符經》。

  他又隨便地抽了另一本,這一本是《道藏》。

  這些書籍顯然年歲已久,也很久沒曬過了,書頁多少都有些蟲蛀和黴變。

  顧淵飛快地翻了幾頁,書頁上祖父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他看過府中祖父留下的一些書法、手劄、注釋等等,所以認得祖父的筆跡。

  也就是說,這整整三排書架上的道門書籍也全都是祖父搜集的。

  怦怦!

  顧淵的心跳加快了兩下,想起了祠堂裏祖父的牌位,妹妹說,牌位裏有他們親祖母的一絲魂魄。祖父在世時為了祖母能留有這一線生機,彈盡力竭。

  顧淵的眼眶微澀,心湖猶如有一陣微風拂過過,蕩起一圈圈漣漪。

  “人在哪裏……”顧瀟粗魯地推開了一個櫥櫃,難以置信地自語著,“人到底躲在哪裏呢!”

  一股陰冷的風突地自密室的入口方向刮來,刮得油燈裏的燈火瘋狂搖曳,燈火幾乎要被熄滅。

  那時明時暗的燈火在顧瀟的臉上投下了詭異的陰影,襯得他的臉異常的猙獰、古怪。

  他忍不住又在密室裏走了一圈,一會兒擊打牆體,一會兒又去看那些櫥櫃、箱子還有沒有夾層,卻還是一無所獲。

  顧瀟簡直要瘋了,冷汗涔涔,喘息急促。

  “看夠了嗎?”何烈可沒耐心等著顧瀟,冷冷地質問道,“顧瀟,你說的庾家外室與嬰兒呢?”

  顧瀟:“……”

  倪總旗慢條斯理地摸著人中的小胡子,涼涼地嗤笑道:“顧瀟,你不會是白日做夢吧?”

  顧瀟的嘴巴張張合合,想說自己沒撒謊,沒做白日夢,可現在說這些根本就沒什麽說服力。

  他不死心,不知道第幾次地又繞著密室的牆體搜查著,“篤篤、篤篤”反複地敲打著牆體。

  他想找室中室,但找了近一盞茶功夫,依然一無所獲。

  顧瀟的背後不知不覺中出了一大身冷汗,連鬢角的頭發也濕透了,臉色慘白得好似一個死人。

  “不,不可能的。”顧瀟越來越急躁,近乎癲狂地自語,“密室肯定在某個地方!”

  何烈可沒興趣再陪著顧瀟“玩”下去,毫不留戀地轉過了身,同時下令道:“撤。”

  顧瀟見何烈要走,慌了,也怕了,試圖去抓何烈,喊道:“再讓我找找,再讓我找找……”

  旁邊的錦衣衛又不是瞎子,哪裏會讓顧瀟衝撞到他們指揮使,狠狠地一腳踹在了顧瀟的腹部。

  “啊!”顧瀟發出殺豬似的慘叫,踉蹌地撞在了後方的牆壁上,腹部劇痛,痛得他整個人都躬了起來。

  無論是何烈,還是顧淵都沒有回頭,任那後方的慘叫聲回響在小小的密室中……

  一行人魚貫地從密室中出去了,從陰暗狹小的地方回歸到外麵明亮寬闊的花園。

  夾著花香的微風撲麵而來,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一振。

  “顧千戶,今天真是叨擾了。”何烈幹脆地對著顧淵拱了拱手,“告辭。”

  顧淵也簡單回禮:“慢走。”

  說話間,滿頭大汗的顧瀟捂著腹部,步履蹣跚地從密室中走了出來,或者說,他是被兩名錦衣衛給驅趕出來的。

  “顧瀟,”何烈的目光看向顧瀟時,冰冷如萬年寒冰,語聲也陰惻惻的,“太祖皇帝雲,若是蓄意誣告,杖責五十,充軍三年!”

  蓄意誣告就是陷害,罪加一等。

  “何指揮使,肯定是哪裏出了什麽差錯。”顧瀟嚇得嘴唇發白,冷汗自頰畔汩汩淌落,簡直快魂不附體。

  五十棍會要他半條命,充軍三年怕是會讓他把剩下半條命交代在遼東這蠻荒之地!

  不,他不要被充軍!

  兩個錦衣衛立刻朝顧瀟逼近,一左一右地把人鉗製住了,動作粗魯。

  “大哥……”顧瀟是真的怕了,兩腿戰戰地對著顧淵投以哀求的眼神,希望他能給自己求個情。

  顧淵從來不是以德報怨之人,隻當沒看懂顧瀟求救的眼神,對著梧桐吩咐道:“替我送何指揮使出去。”

  一眾錦衣衛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走了。

  假山附近一下子空曠了不少。

  樊北然皺了皺眉,望著顧瀟幾乎被人架起來的背影,道:“阿淵,你這堂弟到底在幹什麽?”

  “顧瀟這個人一向膽小如鼠,”路似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對著顧淵道,“居然敢獨自跑去北鎮撫司,舉報你窩藏庾家餘孽,其中必有貓膩。”

  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焉,皺起了眉頭。

  嶽浚想起顧瀟今早在府外與他套近乎的事,麵色一正,沉聲道:“顧瀟在下密室前分明很篤定人就藏在裏麵……”

  眾人齊齊朝假山洞裏的那間密室望去,百思不得其解。

  費六公子接口道:“阿淵,你最好小心點,顧瀟搞這麽一出十有八九是你二叔指使的,不知道他們父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估計還有後招呢。”

  幾隻飛鳥擦過上方的枝葉,密密匝匝的枝葉在上方輕輕搖曳。

  顧淵眸光閃了閃,一言不發。

  好一會兒,他才拍了拍路似的肩膀,言辭簡潔地說道:“我心裏有數了。”

  他剛剛突然想到,應該是妹妹吧?

  不露聲色地化解了這個局。

  顧淵仰首看著碧空中展翅翱翔的黑燕,彎唇一笑,眉目柔和。

  “你在想什麽?笑得這麽悶騷?”路似笑嗬嗬地用肩膀撞了下顧淵。

  顧淵的唇角又翹得更高了一點,轉身往水閣方向走,隻丟下一句:“走,我們繼續喝酒去!”

  身姿挺拔的青年留下一道意氣風發的背影。

  後方的路似、樊北然等人望著他的背影,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等他們今天回去後,必須得找家裏的長輩、兄長、姻親什麽的打聽一下,可不能讓顧淵再無緣無故被人欺負了。

  顧淵等了九年,才等到一個為他父親平反的機會。

  他們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哪怕顧淵從來沒有說話,他們也都知道顧淵這些年是為了什麽在努力,他從軍,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以性命去博一份軍功,全都是為了一個目標。

  而如今他終於看到了希望。

  他們哪怕是幫不上太大的忙,但也好歹希望能幫助顧淵掃平那些礙眼礙事的荊棘。

  “今天我們不醉不歸!”路似大步地朝顧淵的方向追去,“別為了那些個陰險小人壞了大家的雅興。”

  說說笑笑間,公子哥們又簇擁著顧淵往水閣方向走。

  氣氛又恢複到之前的熱鬧,水過無痕。

  樊北然笑嘻嘻地與顧淵勾肩搭背道:“阿淵,這梨花白、竹葉青喝起來不過癮,你這裏有二鍋頭嗎?”

  “沒的話,我使人出去買!”

  二鍋頭是烈酒,樊北然一開口,立即引來一陣熱烈的附議,根本沒人在意顧淵的意見。

  一盞茶後,十壇二鍋頭被送到了水閣中,等這些酒壇子全都喝空,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那些公子們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第292節===

  顧淵當然沒讓他們騎馬走,有的人直接在顧府的客房歇息,有的人被顧家的馬車送了回去……

  等安頓好所有人後,顧淵就帶著滿身的酒氣去了玉衡苑。

  庭院裏靜謐安寧,彌漫著一股濃鬱的竹香與花香,姹紫嫣紅的繁花在翠綠的枝葉間輕輕搖曳,清幽雅致。

  顧淵熟門熟路地在玉衡苑穿行,來到了顧燕飛的小書房。

  掀簾後,眼前的景象讓他一愣,隻見屋子裏從書架、書案、到櫥櫃上都貼著一道道符紙,東側的窗戶大敞,清風嫋嫋,那數以百計的符紙就簌簌抖動著。

  正前方的少女背對著他伏案而作。

  乍一看,這一幕還真是有些詭異,實在不像是一間大家閨秀的屋子。

  顧淵卻是微微地笑了,反而覺得溫馨。

  對他來說,隻要妹妹高興就好。

  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的少女良久,才邁開了步伐,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顧燕飛身旁坐下,顧燕飛正在專心致誌地執筆畫符。

  “他們都走了?”收筆時,顧燕飛隨口問了一句。

  顧淵略帶幾分慵懶地倚靠在窗檻邊,含笑道:“其他人都走了,就樊北然、嶽浚今天借宿在府裏了。”

  “樊北然誇我們家的二鍋頭比別處帶勁,還讓我問你是哪裏買的。”

  他的眼睛很清,很亮,意識十分清明。

  顧家人都有一副好酒量,顧淵是,顧燕飛也是。

  “那些酒都是瓊芳齋的。”顧燕飛笑了,一派豪氣地說道,“他既然喜歡,等走的時候,讓他帶幾壇走。我在家裏存了一酒窖的酒,讓他隨便挑。”

  顧淵莞爾一笑,抬手揉了揉妹妹柔軟的發頂,“我的妹妹可真大方。”

  “應該的。”顧燕飛笑得落落大方,笑容明媚。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有來有往。

  兄妹倆說話間,卷碧捧來了一杯熱騰騰的解酒茶。

  顧淵一口飲盡了這杯滋味比湯藥還一言難盡的解酒茶。

  抱著有福同享的念頭,他特意吩咐了卷碧一句:“你讓茶水房那邊熬著解酒茶,等樊北然、嶽浚醒了,也給他們送過去。”

  卷碧誤會了,連連點頭,一本正經地應道:“大爺放心,奴婢會叮囑那邊的,不會怠慢了兩位公子的。”

  步履生風地走了。

  顧淵壓了壓唇角,眸底掠過一抹鋒芒,“上午顧瀟帶了錦衣衛過來,在小花園裏發現了一處密室……”

  口腔裏的滋味苦澀難當,顧淵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心。

  顧燕飛揚了揚眉,隨手從旁邊扯了道符下來,利落地往顧淵的額心一拍。

  若是旁人敢這樣突襲顧淵,怕是早就被他給拍飛了,而在顧燕飛跟前,他乖得不得了,一動不動。

  須臾,顧淵抿了抿唇,眼尾勾勒出一個淺淺的愉悅的弧度。

  嘴裏的苦澀味竟然變成了一股甜絲絲的滋味。

  顧燕飛得意地將小下巴一揚,“不苦了吧?”

  “不苦了。”顧淵點了點頭,唇角輕翹。

  “我今天畫了很多符。”顧燕飛拉了拉他的袖口,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你看,這個定身符可以讓人一動不動,就像是畫本子裏說的點穴;這個酒符可以把水變成酒;這個化酒符反之,可以把酒變成水,最適合出去應酬是用了。”

  見妹妹興致勃勃,顧淵很配合地指著她剛畫好的那道符問:“那這個?”

  “這是失敗品。”顧燕飛將那道符揉成了一團,目光落在手腕上的翡翠手鐲上。

  這才幾個月,這已經是她找到的第四件含靈氣的玉器了。

  她這兩天就在琢磨著,也許可以給她的羅盤設計一道聚靈符,也許就能羅盤找到含有靈氣的古物了。

  結果,這聚靈符沒畫成,倒是無心栽柳地畫出了一堆其它的符。

  兄妹倆說說笑笑,太陽西斜之時,卷碧突然風風火火地地跑了進來,樂嗬嗬地稟道:“大少爺,路四少爺剛派了他的小廝興旺過來,說是何指揮使剛帶人去了蘆葦胡同二老爺家。”

  “說老太太窩藏朝廷欽犯,要搜查二老爺他們的宅子。”

  想到上午錦衣衛搜查府中的事,卷碧還有幾分後怕。

  第320章

  一片柳葉隨風落在顧淵的肩頭,顧淵隨手撣去了這片柳葉,淡淡問道:

  “顧瀟又做了什麽?”

  他的聲音冷靜平靜,如秋日細雨,雨滴一滴一滴地砸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大爺你怎麽知道?”卷碧驚訝地瞪大了眼,“二少爺被帶去北鎮撫司後,說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告密信,寫信人告訴他是顧家人窩藏了庾氏餘孽,還勸他大義滅親,所以他才會一早來府裏查看,聽到花園裏有嬰兒的啼哭聲,這才去了北鎮撫司舉報。”

  “何指揮使說,二少爺也姓顧,既然人不在大爺這裏,那指不定是在二老爺那裏,就帶著錦衣衛去蘆葦胡同那邊搜查了。”

  顧燕飛慢悠悠地喝著花茶,連眼角眉梢也沒動一下,似乎此事與她全不相幹,隻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人搜到了沒?”

  “搜到了!”卷碧鄭重地再次點頭,雙眸發亮,多少是有那麽些幸災樂禍:二老爺與二少爺那就是自作自受,活該!

  卷碧半點不同情二老爺他們,巴不得他們這次受點教訓。

  顧淵看著愜意自在的顧燕飛,唇角翹了翹,沒再多問,隻是吩咐道:“讓梧桐去蘆葦胡同那邊瞧瞧。”

  “好嘞。”卷碧又興衝衝地走了,一張圓圓的臉明媚得好似今天的好天氣。

  今日碧空如洗,陽光明媚,可顧家二房卻籠罩在一層濃濃的陰雲中,仿佛暴風雨隨時都會降臨。

  所有主子們全都被錦衣衛驅趕到了外院大廳。

  廳堂裏,一片騷動不安,人心惶惶。

  誰也沒想到,錦衣衛方才居然從他們家裏搜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眾人局促不安地望著坐於上首的顧老太太,家裏的主心骨。

  自打顧簡被奪了爵位,顧太夫人也就不再是侯府的太夫人了,失了誥命之後,她就隻是顧老太太了。

  此時,顧老太太的臉色極差,宛如一尊石雕般一動不動。

  廳內,一片沉寂。

  “你就是庾思的外室雷氏?”男子威儀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引得眾人的目光都朝廳堂中央的那個美婦望去。

  那美婦不過二十上下,相貌柔美,風致宛然,隻是模樣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影,那梳成纂兒的頭發也略有些淩亂,幾縷碎發散在頰邊,既狼狽又纖弱。

  她懷裏抱著一個青色的繈褓,目中含淚,纖長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別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風姿,讓人看著就心生憐惜。

  “……”雷氏沒說話,隻是牢牢地抱著那個繈褓。

  這個時候,沉默就等於默認。

  “既然人犯在此,”站在一扇窗邊的何烈徐徐地環視著顧家二房眾人,手裏拿著一封信隨意地甩了甩,嘲弄地說道,“看來這封告密信沒有錯。”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顧瀟的身上,顧瀟的麵色蒼白至極,仿佛遭受了什麽慘重的打擊似的,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一看到那封信,顧瀟的身子就瑟縮了一下,眼神遊移不定,寫滿了後悔、懊惱以及忐忑等等情緒。

  何烈心如明鏡,眼底掠過一絲輕蔑,心道:自作聰明罷了,蠢不可及。

  對於錦衣衛來說,什麽樣的貨色沒見過。

  像顧瀟這種事先準備好證據來給自己脫罪的行為,何烈更是見怪不怪。

  他本來也沒打算來,倒是倪總旗提醒了他,既然顧家長房那邊查了,那二房這邊也該查查才對。

  何烈一想,也是,他今天帶人去顧府搜查雖然是公事公辦,可終究是給顧二姑娘添堵了,總得有所表示才對。

  他這趟帶人來此,就是為了給顧二姑娘示個好,純粹就想惡心惡心顧家二房罷了。

  但何烈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真的搜到了庾思的外室。

  “何指揮使,我們是被陷害的!”顧簡滿頭大汗地為自己申辯。

  “陷害?”何烈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嗤笑了一聲,語氣淡淡。

  哪怕顧老太太、顧簡以及顧瀟還沒招認,何烈也能看出來,他們啊,分明就是陷害顧淵不成,反而自己栽了。

  到現在,他們怕還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栽的!

  可悲可歎。

  何烈曾親眼見識顧燕飛的手段,眸底掠過一抹異常明亮、鋒利的光芒,轉瞬即過。

  “何指揮使,我們真的是冤枉的!”顧簡一手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激動地拔高嗓門道,“我們也不知道這婦人怎麽會出現在我家!”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顧簡的臉就轉換了好幾個顏色,色彩精彩變化著。

  他心裏有很多問題想問顧瀟,可偏偏顧瀟像是丟了魂似的。

  何烈冷冷地睃了顧簡一眼,懶得跟他做無謂的爭論,對著倪總旗做了一個手勢。

  倪總旗立刻心領神會,挎著腰側佩刀上前一步,直視著站在堂中的美婦,語氣嚴厲地問道:“雷氏,可是你在陷害他們?”

  雷氏咬了咬慘淡的下唇,一手緊緊地抱著繈褓,死命地搖頭,顫抖著聲音道:“妾……妾身不敢!”

  “是顧家收留了妾身,妾身哪裏敢私闖民宅……”

  雷氏纖弱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著,仿佛隨時要暈厥過去似的。

  “胡說!”顧老太太厲聲反駁,將手裏的佛珠串捏得更緊了,實在想不明白雷氏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話出口後,她就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了。

  她壓了壓心頭煩躁慌亂的情緒,看向了窗邊的何烈,力圖鎮定地說道:“何指揮使,我和庾家素無往來,我也不知道這婦人為何要往我們家身上潑髒水,更不知道她怎麽會躲藏在我們家!”

  “何指揮使,真的是有人想要栽贓陷害。”顧簡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對著何烈躬身作揖,放低了姿態。

  他現在既沒爵位,也無官職,與錦衣衛硬杠上,隻會吃虧。

  幸好,他一聽說錦衣衛來了,就趕緊派人從後門出去找顧雲嫆了。

  顧簡心裏焦急不已,隻盼著顧雲嫆趕緊回來。顧雲嫆現在是他們家唯一的依靠了。

  ===第293節===

  倪總旗看了看顧簡,又看了看顧老太太,咧嘴笑了笑,隻是冰冷的眼底沒有一絲笑意,緩緩道:“老太太真的和庾家素無往來嗎?”

  “老太太,你娘家姓戚,與庾家應該都在豫州潁川吧。”

  “你與前朝那位亡國皇後還是閨中密友,對不對?”

  倪總旗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顧老太太,仿佛那抓住了獵物的雄鷹般。

  “……”顧老太太那保養細膩的手劇烈地一抖,佛珠串差點沒脫手。

  不,她跟那位庾皇後哪裏是什麽閨中密友!

  當年庾皇後出嫁時,她才三四歲,不過是隨父母一起去了一趟庾家道賀罷了。

  她這輩子也隻去過庾家這麽一次。

  庾家是前朝皇後的母家,若不是家中有姑娘嫁入英國公府,成了英國公夫人,庾家早就徹底落沒了;他們戚家也是因為自己嫁給了顧宣,才得以保住。

  當年,太祖皇帝有意抑世家興寒門,他在位的期間,大部分的世家都逐步地沒落了,靠著與新貴聯姻,才勉強撐了下來。

  顧老太太自然不想、也不願意再和庾家往來,這幾十年來,兩家的交情一向是淡淡的。

  若非顧燕飛和方明風自幼就訂了親,英國公夫人姓庾,他們顧家早就徹底疏遠了庾家,老死不相往來。

  顧燕飛這丫頭啊,自出生起,就是個災星!

  顧老太太遷怒地想著,腦子裏愈發混亂,像是塞了一團亂麻。

  見她沉默,倪總旗冷冷一笑,朝顧老太太逼近了一步,字字尖銳:“戚氏,你莫不是以為幾十年過去,一切就能了無痕跡了嗎?我們錦衣衛有什麽不知道!!”

  “庾家這回蒙難,所以就讓雷氏帶著孩子來求你收留,你推辭不過,就把人藏到了現在。”

  倪總旗的表情極為篤定,從容不迫,仿佛這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似的。

  “不是!”顧老太太艱聲否認道,麵色越來越難看,臉上的皺紋仿佛在短短的一盞茶時間內變深了一倍,整個人蒼老異常。

  她的身子不受控製地輕輕顫動著,眼神惶惶不定。

  倪總旗隻說對了七八成。

  元宵那晚,這雷氏忽然抱著嬰兒找上門來,威脅她:“顧太夫人,您不會想讓外麵的人都知道‘替身’的事吧?”

  那晚雷氏清描淡寫的聲音再次回響在顧老太太的耳邊,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她的額角滾下。

  “替身”是顧老太太的心病,每每想來,都讓她心如刀絞。

  她被雷氏要挾,隻能把人藏在了顧府的小花園裏……可這雷氏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王氏欲言又止,眼神遊移不定,思緒也同樣回到了元宵那一晚,悔不當初。

  當時她就勸了老太太,這雷氏不能留,可老太太就是不聽,一意孤行,為家裏引來了彌天大禍……

  顧老太太的指甲幾乎摳破了掌心的皮膚,雙目赤紅,但還是勉力沒讓自己太過失態。

  她深吸一口氣,梗著脖子,硬聲道:“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我顧家還是侯府,我是侯府太夫人,而庾家早已被定罪,我有什麽理由窩藏庾家餘孽!”

  “是這雷氏存心汙蔑我!這封告密信也是有人栽贓陷害!”

  “我看這個雷氏與那寫告密信的人必是一夥的!”

  顧老太太一口咬死,矢口否認自己窩藏了雷氏。

  錦衣衛在此,她知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要是承認的話,他們母子可就萬劫不複了,等待他們的下場怕是一家人統統流放三千裏!

  “我沒有……”雷氏的俏臉漲得通紅,雙眸中噙滿晶瑩的淚水,表情哀婉動人而又無辜可憐。

  許是她太過用力地抱著繈褓,她懷中的小嬰兒驚醒了,淒厲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淒厲的啼哭聲洪亮嘈雜,揮之不去。

  廳堂內的顧家人皆是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又平添了幾分燥意。

  “寶寶乖。”雷氏心疼地去哄繈褓中的嬰兒,吳言軟語,輕輕地拍著繈褓,幾縷散亂的頭發自鬢角垂落,顫顫巍巍。

  那孩子也不知道是餓了,還是驚著了,啼哭不止……

  這孤兒寡母柔弱可憐,無依無靠。

  “夠了!”站在窗邊的何烈不輕不重地喝道。

  雷氏嚇到了,連忙去捂嬰兒的嘴。

  何烈冷笑了一聲,又揚了揚手裏的這封告密信,“好的歹的可都被你們說了,戚氏,令孫可是憑著這封告密信來北鎮撫司舉報顧淵的。”

  “栽贓?陷害?……非要說栽贓陷害,也是你們栽贓顧淵!”

  寥寥數語說得顧太夫人、顧簡啞口無言。

  顧雲嵐等幾個姑娘更不安了。哪怕是她們年紀小,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也至少看得明白自家現在的處境相當不妙。

  何烈也不想再聽顧老太太那些死鴨子嘴硬的廢話了,當機立斷地下令道:“封府,把雷氏母子都帶回北鎮撫司!”

  一句話如轟雷般炸響。

  顧家眾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啞然無聲,周圍靜得落針可聞。

  顧瀟的身子更是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無力地倚靠在旁邊的梁柱上。

  “等等!”

  一個婉約的女音自廳外響起,氣息微喘。

  廳內的眾人全都循聲望了過去,隻見一襲嫣紅衣裙的顧雲嫆步履匆匆地來到了廳外,如雪凝的臉頰因為小跑了一會兒泛著胭脂般的紅暈。

  顧雲嫆一早就去了萬草堂,聽聞錦衣衛來了顧宅搜查,就急忙趕了回來。

  “嫆姐兒!”顧簡一看到顧雲嫆,晦暗無光的眼眸霎時間亮了起來。

  顧老太太、王氏、顧瀟、顧雲嵐等其他人也都望著顧雲嫆,仿佛看到了救星般,目露異彩。

  顧家現在落魄,姻親故友也都靠不上了,誰也不敢得罪錦衣衛,這世上他們唯一還能抱有一絲希望的人,也隻有顧雲嫆了。

  顧雲嫆馬上就要嫁給康王了,有她在,不看僧麵看佛麵,錦衣衛也不敢太過放肆的,要顧忌一二的!

  顧雲嫆對著顧簡等人微微頷首,提著裙裾跨過了門檻,鬢角的紅寶石珠花映得她的眼眸熠熠生輝,光彩照人。

  她目標明確地走向了何烈,義正言辭地說道:“何指揮使,無憑無據,錦衣衛先是搜府,後又要封府,如此目無法紀,未免也太猖狂了吧!”

  相比高大威武的何烈,身量隻到他肩膀的顧雲嫆顯得那麽嬌小,那麽纖細,可即便如此,她麵對凶名在外的錦衣衛指揮使,依然無所畏懼,從容不迫。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目光清澈,一對小巧的酒窩在嫣紅的唇角若隱若現,討喜的麵容讓人生不出惡感。

  顧家眾人下意識地屏氣斂聲。

  何烈冷硬的表情未有絲毫的軟化,也沒有一點動容,語聲如冰,“你以為你是誰,膽敢質疑錦衣衛辦差?”

  顧雲嫆:“……”

  倪總旗幹咳了兩聲,解釋了一句:“指揮使,這位顧三姑娘是未來的康王妃。”

  “哦?”何烈從喉間發出這個語氣古怪的音節,似乎意有所指,“原來是顧三姑娘啊。”

  他眸色幽深地凝視了顧雲嫆半天,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顧三姑娘,就算你今天是康王妃,我們錦衣衛辦事也由不得你插嘴!”

  “別說,你現在還不是呢!”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

  宛如當頭潑下一桶冰水,顧家人心頭才剛燃起的希望火苗一下子就被澆熄了。

  幾個女眷癱軟地倒向了後方的椅背。

  “……”顧雲嫆櫻唇緊抿,唇畔的酒窩又深了幾分。

  她明明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以康王壓人的意思,錦衣衛卻故意歪曲她,果然如傳聞中的囂張放肆。

  何烈大步流星地在顧雲嫆身邊走過,再也沒看她一眼,似乎她根本不值一顧。

  “所有人不許離開,待皇上定奪!否則,就別怪我們錦衣衛不客氣了!”倪總旗以命令的口吻對著顧家眾人警告道,也不再給他們任何說話的機會,隨何烈一起離開了。

  他們那輕蔑的眼神就仿佛在場的顧家人都不過是螻蟻,掀不起任何浪花的螻蟻。

  至於雷氏母子被錦衣衛押走了,廳堂的大門重重地被關上,廳外又留了幾個持刀的錦衣衛看守大門。

  沒一會兒,外麵的腳步聲遠去,廳內就靜了下來,一種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的氣氛彌漫四周,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顧雲嫆銀牙微咬,慢慢地轉過了身,目光深沉如水,看著那道閉門的大門,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坐牢一樣。

  錦衣衛欺人太甚,皇帝如此縱容錦衣衛擅闖民宅,為所欲為,簡直視律法於無物,今上絕非明君。

  顧雲嫆在心裏寬慰自己稍安勿躁。

  “顧瀟,”顧簡大步朝顧瀟逼近,目光陰沉地蹙眉質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瀟雙手抱著頭,恍然未聞,待顧簡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突然就爆發了,歇斯底裏地喊道:“是你,都是你害了我!”

  顧瀟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向了顧老太太,雙目充血地瞪著她,雙拳攥得緊緊。

  “祖母,是你不想住這小宅子,你想把我們都害死了,然後再去住顧淵的大府邸,對不對!”顧瀟形容癲狂地說了一通,看著顧老太太的眼神仿佛在看他的仇人似的。

  此話一出,廳內一片寂靜。

  “瀟哥兒……”顧老太太的身子劇烈地一抖,如遭重擊。

  她完全想不到她從小疼愛的孫子竟然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青白的嘴唇抖如篩糠,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臉色愈來愈白。

  她已經年過半百了,說得難聽點,也沒幾年好活了。

  若不是為了她的骨血,為了家裏的這些子嗣,她又何至於淪落到此刻這個地步!

  這麽多年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啊!

  可現在,她的孫子竟然這樣指摘她。

  “你……你說……什麽?”顧老太太斷斷續續道,渾濁的眼中浮起一層淚光,心痛又震驚地看著顧瀟。

  “二弟,”顧雲嫆麵色一沉,眸色烈烈,“你怎麽能這麽跟祖母說話!你這樣太傷祖母的心了。”

  顧簡也覺得顧瀟此言不妥,但心情煩躁,心事重重,實在無心教訓兒子。

  “……”顧瀟欲言又止,臉龐繃得緊緊,最後,別扭地別過臉去,心裏不服氣。

  顧雲嫆快步走到了顧老太太身邊,輕輕地給她順背,露出一個柔和明麗的笑容,寬慰道:“祖母莫要生氣。家裏出了這種事,我看二弟隻是一時心焦,才會失言。”

  “他年紀小,未經過事……”

  說著,她轉頭又對顧瀟道:“瀟哥兒,還不過來跟祖母賠不是!”

  ===第294節===

  然而,別過臉的顧瀟一動不動,看也不看顧老太太,眉心深深地扭成了一個結。

  顧雲嫆心裏歎氣,也顧不得與顧瀟計較了,還是得先解決眼下的問題,“祖母,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個雷氏怎麽會躲在我們家裏?”

  顧老太太的眼眸閃爍不定,手指在佛珠串上摩挲了一會兒,才無奈道:“人確實是我收留的!”

  顧雲嫆聞言一驚,微微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