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作者: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5      字數:134144
  第266章

  “卿兒,你沒事吧?”許彥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她,語調下意識地變得柔軟。

  卿兒魂不守舍地搖了搖頭,意思是,她沒事。

  “娘,”許珞眷戀地依偎在卿兒的懷中,猶如乳燕歸巢,“你終於來了!”

  這母子情深的一幕自然也被榻上的韋菀收入眼內,讓她覺得自己隻是一個不相幹的外人,一個橫插到他們之間的外人。

  她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一家三口。

  許珞與許瑤都長得像許彥,兩個孩子長相相似,直到眼前這名叫卿兒的女子出現,韋菀才發現許珞四分像許彥,另外四分像他的生母,他的耳朵、嘴唇都像他的生母。

  許珞抬手指向了周圍的眾人,噘著嘴,氣呼呼地對著女子抱怨道:“娘,他們都欺負我!”

  他白皙俊俏的臉頰氣得鼓鼓的,眼神陰鷙。

  他自出生後,就是吉安侯府唯一的嫡子,人人都捧著他,哄著他,自他背上長出紅斑的這段日子,韋菀因為心疼他,更是縱著他,他順風順水慣了,何曾像今天這般被人欺負過。

  許珞的手指從周圍的眾人身上一個個地指過,衛國公夫婦、那些護衛、榻上的韋菀……以及顧燕飛。

  卿兒抬眼看去,淚眼朦朧的眼睛恰好與顧燕飛四目相對。

  “你們聽見嬰兒的哭聲了嗎?”顧燕飛輕輕地歎息,“她死了,但是魂魄不願意離開,遊蕩於人間,她還緊緊地跟著你們,盯著你們……”

  字字清晰,清清冷冷,仿佛每一個字都敲擊在了人的靈魂深處。

  “……”卿兒周身一顫,不由打了個冷戰。

  她想移開目光,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動彈不得,就仿佛裏裏外外,從身體到靈魂,再到埋藏已久的那段記憶,都被眼前這個少女看透了。

  瑩瑩的燈火照在顧燕飛的小臉上,她的頭發與肌膚似乎都在發光,如夢似幻,不似這塵世之人。

  顧燕飛的目光牽引著眾人的視線看向了許珞後背上的“鬼麵”,慢悠悠地說著:“瞧,她正看著你呢。”

  “她在向你招手呢,真是個好孩子……”

  顧燕飛突然輕笑了一聲,笑聲有種空靈飄渺之感。

  話落之時,這門窗緊閉的屋內,忽然就無風自起地飄起了一股陰風,將她的衣袖和裙擺拂起,一派飄然欲仙,又讓人覺得莫名詭異。

  許彥與卿兒皆是額頭滲汗,感覺脖頸後方一陣發涼,汗毛倒豎,似乎那“鬼麵”赤紅如血的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似的。

  韋菀的雙眸也是猛然睜大,望著許珞後背上的“鬼麵”,那晦暗的瞳仁中有悲傷,有熱切,有悔恨,有遺憾,唯獨沒有恐懼,似乎在期盼著什麽。

  夜色沉沉,此時已是兩更天,窗邊的桌上點著一盞油燈。

  燈火隨著乍起的陰風搖曳,屋子裏的氣氛陰森森的,男孩後背上血紅色的瘢痕在搖曳的燈火中時明時暗。

  這明明隻是皮膚上的瘢痕,可越看越像一張猙獰扭曲的鬼麵,宛如一個嬰兒在薄薄的皮膚下掙紮著,叫囂著,臉上露出瘮人的微笑,仿佛它隨時都會破皮而出。

  “啊!”卿兒受驚地叫了一聲。

  那明明暗暗的燈火中,她的臉色更蒼白了,白得近乎透明。

  她惶惶不安地看著許珞背上那妖異的紅痕,纖瘦的身子抖如篩糠,眼神混亂得沒有焦點,喃喃說道:“不,不是的。”

  她纖白的手指一把抓住了許彥的袍子,依賴地靠向他,那受驚的目光惶惶地看著許珞背上的血紅瘢痕,似在看著另一個人,聲音發顫:“是你的身子太弱。”

  “不要傷害珞哥兒,這一切都是你娘的錯,是她搶走了我的兒子……”

  “……”韋菀的臉色也同樣變得愈發蒼白,眼神明暗不定,隱約有些聽明白了。

  她的另一個女兒,並不是生下來就夭折的,那也就是說……

  顧燕飛無喜無悲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屋子裏:“女嬰的魂魄無處可去,隻能尋個地方寄生。”

  “而與她血脈相連之人,與她仇人血脈相連之人,便是這最佳的人選,這就是因果。”

  “現在還隻是剛開始而已。”

  “他身上的這瘢痕會越來越重,然後痛疼難當,附在他身上的嬰靈會逐步侵蝕他的魂魄,最後撕裂他的魂魄……讓他永世不能超生。”

  “就快了!”

  隨著顧燕飛的述說,一旁的許珞忽然間皺起了眉頭,煩躁地撓起了自己的胳膊,嘴裏嘀咕道:“娘,我癢,我的背好癢……”

  他用力地撓了胳膊上的紅痕幾下,小臉皺成了一團,“痛……娘,我覺得背上又痛又癢。”

  男孩扭動起身體,一會撓胳膊上的紅斑,一會兒又去撓背,整個人躁動不安,兩眼也變得紅通通的,在這光線昏暗詭異的屋子裏,與他背上的“鬼麵”彼此呼應。

  許彥生怕許珞亂撓反而抓傷他自己,連忙抱住了兒子,驚疑不定地看著顧燕飛,似乎在思索著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卿兒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顧燕飛,心頭如同被針刺般,一陣銳痛。

  她眸中露出驚恐之色,淚水急速地盈滿眼眶,淒婉地哀求道:“這位姑娘,你能救他是不是?”

  “稚子無辜。”

  “你們別遷怒他。”

  卿兒的眼睫微顫,兩行清淚滾落她清淡如雪的麵頰,宛如滾於曇花花瓣上的夜露。

  而這一幕似乎刺激到了許珞,許珞一邊撓著自己的皮膚,一邊喊道:“娘,你幹嘛要求她!”

  韋菀罔若未聞,怔怔地看著許珞身旁的這名青衣女子,終於將這張臉與記憶中的一張臉龐重疊在了一起。

  她終於認出了對方,脫口道:“你是玉卿!”

  卿兒蹲在地上抿著櫻唇,一言不發,那瑩潤如玉、白皙勝雪的麵龐楚楚動人,嫋嫋娜娜。

  ===第224節===

  這個時候,沉默便是承認。

  旁觀許久的衛國公夫人蹙眉問韋菀道:“阿菀,你認識她?”

  “她是許彥從前的通房丫鬟。”韋菀艱難地說道。

  九年前,韋菀嫁進吉安侯府後不久,就曾問過許彥,要不要給玉卿一個名份。

  像他們這樣的勳貴人家,男子在大婚前有一兩個通房太正常不過了,韋菀並沒有在意。但是,當時許彥親口對她說,他把人放出府了。

  曾經,韋菀一直以為是許彥對她的尊重,哪怕她婚後兩年沒有懷上子嗣,許彥也不曾納妾。

  她又何曾能想到原來許彥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衛國公夫人的表情更冷,黑著一張臉冷聲質問道:“許彥,你既然已經有心上人了,為什麽還要來衛國公府求親?!”

  他們韋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的是人求娶,但凡許彥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願,韋家絕對不會勉強。

  “……”許彥另一手摟住了玉卿,沉默不語,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他一直喜歡玉卿,可他也知道玉卿的身份實在太低,不能當正室。

  當時,他還是吉安侯世子,為了爵位的承襲,他需要有一個嫡子。

  所以,他隻能順從父母的安排,與韋菀定了親,想著等成親後,就可以納玉卿為妾。

  可沒想到,就在他隨韋菀三日回門的那一天,玉卿獨自離開了,下落不明……

  每每想起那段苦澀的往事,許彥就覺得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塊肉似的疼痛難當。

  “爹爹,我好難受!娘,我癢!”被許彥抱在懷裏的許珞簡直要哭出來了,像蛇一樣扭動著身體。

  他赤裸的後背上的赤紅色瘢痕就像滲出了滴滴鮮血一樣,就仿佛這張“鬼麵”在哭泣著……

  又是一陣陰風突起,將那油燈的燈火幾乎吹熄,燈芯隻剩下一個小小的火光,屋裏陡然間暗了不少,連周圍其他人的五官也變得陰森詭異起來。

  玉卿徹底慌了,六神無主地跪倒在地,重重地對著顧燕飛磕了下頭,乞求道:“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兒吧,他隻是個孩子。”

  隻要她的兒子平安無事,她願意付出一切。

  她一派慈母之心,頗有幾分感天動地的悲愴。

  顧燕飛的唇角始終微微彎起,讓人看不透她的喜怒。

  “那也隻是個嬰兒而已。”顧燕飛意味深長地說道,雙眸鎖住對方的視線,“屍骨不全,何以往生。”

  “……”玉卿的瞳孔翕動,額頭磕得微微發紅,眼神又變得恍惚起來,似乎又聽到了女嬰不甘的啼哭聲。

  屍骨不全,何以往生?!

  那女嬰不能投胎,便會纏著她的日子,不死不休……

  玉卿心頭苦澀,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少頃,才輕聲地吐出幾個字:“在……在亂葬崗。”

  即便她的聲音低若蚊吟,周圍的其他人也都聽得相當清楚。

  韋菀咬牙切齒,雪白整齊的牙齒被她咬得咯咯作響。

  玉卿垂下了眼眸,一手再次攥住了許彥的衣袍,雙眸中又噙滿了淚水,訥訥道:“是那孩子身子太弱,沒有養活。”

  縮成一點的燈火又慢慢地變亮,搖晃著燃燒在油燈上,光影交錯。

  “是嗎?”顧燕飛意味深長地歎道。

  “娘!”許珞尖聲喊道,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白微微翻上,脊背挺直,那樣子詭異至極,仿佛鬼上身似的。

  “珞哥兒,你別嚇娘。”玉卿嚇得幾乎心神俱滅,心疼得不能自己,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她完全無法思考,激動地又道:“她是凍死的!”

  第267章

  玉卿的思緒不由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她永遠也忘記不了的夜晚。

  她懷胎九月生下的兒子被許彥抱走了,之後,許彥又抱來了一個女嬰交由她撫養,他說,他會讓他們的珞哥兒成為侯府未來的繼承人。

  她也知道,這樣對兒子最好。

  但是,這是她的兒子,是她的骨肉,她又怎麽舍得放手呢!

  她心裏有恨,也有怨,怨恨那個叫韋菀的女人搶走了她的許彥,又搶走了她唯一的兒子。

  偏生那個繈褓中的女嬰啼哭不已,哭聲還越來越尖利,讓她心煩不已。

  她沒有理會那個女嬰,用被子蒙上頭就睡去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女嬰不哭了,小小的身子泛著青色。

  女嬰死了,在那單薄的繈褓裏凍死了。

  想到這段痛苦的記憶,玉卿的臉色更白了,宛如死人般的慘白,窈窕的身體顫抖不已。

  “凍死?”韋菀飽滿蒼白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雙眼鮮紅似血,卻又沒有淚水,厲聲道,“是你殺了她對不對!”

  韋菀情緒崩潰地大喊起來,整個人心神恍惚,一口氣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嘴唇白得嚇人。

  顧燕飛眼明手快,出手如電地在韋菀背後的心俞穴位置輕輕拍了一下。

  韋菀赤紅的眼眸又漸漸地恢複了些許清明,一口氣回了過來。

  “哇!”韋菀嚎啕大哭,眼眶內湧出洶湧的淚水,如決了堤的洪水般淚流不止,“我的孩子!”

  她似乎要把這一夜的委屈、憤怒、痛惜、不甘等等情緒全都釋放出來,屋子裏隻剩下她悲愴無比的痛哭聲。

  顧燕飛遞了一方素白的帕子給韋菀,不動聲色地又掃了一眼她的麵龐,然後才對著衛國公夫婦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們盡快放心。

  韋菀臉上的那股子死氣終於是消散了。

  她的死劫直到此刻才算是徹底過去了!

  衛國公夫婦接收到了顧燕飛的眼色,略略地鬆了口氣,可心頭仍然沉甸甸的。

  埋藏了六年的真相被揭開了,卻不代表一切就此結束了,應該說,才剛剛開始……

  衛國公夫人坐到了床榻邊,輕撫著韋菀的後背,柔聲寬慰著她。

  韋菀緊緊地抓著衛國公夫人的手,垂首抽噎不已。

  “不,不是我。”玉卿搖著頭,喃喃地說個不停,“是她身子太弱了,沒養活。”

  “侯爺,你相信我!”她一手攥緊許彥的衣袍,嬌軀輕顫,氣息急促,仿佛隨時要暈厥過去。

  許彥溫柔地攬住了玉卿的纖腰,“我當然是相信你的!”

  顧燕飛目光淡淡地在這對情深義切的有情人身上掃過,就主動提出了告辭。

  韋菀的死劫已過,後麵就是衛國公府的家事了,和她也沒什麽關係。

  “顧二姑娘,今天真是煩擾你了,真是感激不盡……”衛國公沉聲對顧燕飛拱手道,“現在城門早已經關了,不如今夜你就在這莊子裏歇息吧,明早我們再送你回去。”

  顧燕飛從善如流地應了,衛國公就吩咐一個婆子帶顧燕飛下去歇息。

  衛國公夫人還在柔聲安慰著泣不成聲的韋菀,對著顧燕飛投以歉然的眼神。

  “顧二姑娘請留步!”見顧燕飛要離開,許彥忙喊了起來,一手仍緊緊地摟著反複抓撓著皮膚近乎癲狂的許珞。

  玉卿也反應了過來,膝行了幾步,想去追顧燕飛,顫聲喊道:“顧二姑娘,求求你救救小兒……”

  也不用衛國公吩咐,一個護衛就把玉卿給攔下了。

  顧燕飛頭也不回地穿過兩道門簾往廂房外走去,後方傳來韋菀若有所無的抽泣聲,接著又響起玉卿悲切的哀求聲:“夫人……珞哥兒是您親手養大的,他叫了您六年的娘,您不能不管他啊。”

  等顧燕飛走出廂房的房門,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外麵的夜空中高懸著一輪新月,群星璀璨,京郊的夜晚甚是寧靜安詳,簷下刮的幾盞燈籠照亮黑黢黢的庭院。

  “顧二姑娘,這邊請。”給顧燕飛領路的青衣婆子頗帶幾分敬畏地看著她,提著一盞燈籠,領她去客房歇息。

  兩人沿著抄手遊廊往前走。

  一路上,婆子恭敬不失熱情地與顧燕飛說著話:“姑娘小心腳下。”

  “姑娘歇息前可要吃些東西?我們這裏雖然簡陋,但勝在山貨新鮮。”

  “……”

  “對了,姑娘晚上歇下時,記得把門窗關嚴實了。我們這莊子夜裏清靜,哪裏稍微有點聲響,滿莊子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青衣婆子走了一路,也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直把顧燕飛引到了西北側的客房中。

  客房雖然簡單,但是也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有的全都有,還有兩個婆子專門聽候顧燕飛的使喚。

  誠如那婆子所言,這莊子的隔音實在不怎麽樣,顧燕飛才剛洗漱完畢,就聽到屋外有馬蹄聲響起。

  她從一扇窗子望了出去,就見兩名護衛騎著馬往莊子外飛馳而去,馬蹄聲漸漸遠去……

  對於衛國公府的人來說,這注定會是一個漫長的夜晚,而顧燕飛一向沾枕即眠,睡得相當沉。

  她在馬蹄聲中睡去,又在馬蹄聲中醒轉過來。

  睜眼時,她發現外麵的天已經亮了,寂靜的清晨,空氣分外清新,一點點細微的聲響都被擴大。

  她能清晰地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聽到院子裏的鳥雀在嬉戲的聲音,聽到屋外的兩個婆子蓄意壓低的說話聲。

  顧燕飛起身穿衣,外麵的婆子聽到了屋子裏麵的動靜,聞聲而來,隻是停在房門外不敢隨便進來。

  婆子恭敬地稟道:“顧二姑娘,國公爺跟國公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顧燕飛簡單洗漱後,就隨來傳話的那婆子一起去了昨日的那間廂房。

  今日的天色略帶幾分陰沉,天空中雲朵層層疊疊,連綿一片。

  顧燕飛過去時,韋菀和衛國公夫婦都在,三人的眼眶中都布滿了血絲,顯然這一夜全都沒睡好。

  韋菀如昨夜般側臥在榻上,幾縷鬢發散亂地粘在頰邊,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好幾歲,憔悴不堪。

  她失魂落魄地望著放在桌子上一個灰蒙蒙的小布包,不過瓷枕大小。

  顧燕飛隻掃了一眼,就猜到了布包裏頭是什麽,心中微微歎息。

  幾人見了禮後,衛國公夫人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韋菀,她本是想讓韋菀回避的,但韋菀自小就是個好強的,性子固執,非要在場不可。

  衛國公夫人請顧燕飛坐下後,端正了神色,難掩疲態地開口道:“燕飛,這……是昨晚國公爺令人連夜去了玉卿說的地方找來的……”

  ===第225節===

  她幽幽地長歎了口氣,“我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這安葬的事宜有沒有什麽講究?還有,是不是該為這孩子做一場法事,再給她好好念一念《地藏經》超度?”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就沙啞發緊,話中透著一絲苦澀。

  顧燕飛慢慢地走到了桌前,又審視了那沾滿泥土的布包一番,接著在韋家三人灼灼的目光中掐指算了算。

  很快,她收起手,平靜地說道:“給這孩子重新安葬,立個墓碑,再做場法事,也好讓她早日入輪回。”

  這孩子是早夭,又被草草安葬,魂無所依,得將她重新安葬,讓她魂有所依。

  韋菀聞言,紅腫的眼眶中又泛起了點點淚光,目光依然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布包。

  “那許珞……”衛國公夫人蹙眉又道。

  她並不是同情許珞,隻擔心女嬰為複仇變成了惡鬼,永世不得超生。

  “不必管他。”顧燕飛淡淡地直言道,“他背後的那瘢痕隻是一種病。”

  末了,她又補了一句:“與鬼神無關。”

  屋子裏陷入了一時的寂靜。

  什麽?!衛國公夫婦不可置信地麵麵相覷,連韋菀也驚訝地瞪大了紅腫的雙眼。

  “病?”回想昨夜所見,連衛國公這個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人都覺得有點腳底發涼的感覺,不禁咽了咽口水。

  “這叫‘鬼麵瘡’,因形如鬼麵得名。”顧燕飛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初病發時,背部呈現零星紅斑,病情會在兩個月內逐步加重,大多較輕,能自愈,但重者的背上會形成一個宛如鬼麵的血紅瘢痕,皮膚容易瘙癢、疼痛,以致患者脾氣日益暴躁。”

  ”其父或其母中,必有一人也曾得過此病。”

  早在顧燕飛第一眼看到許珞背上的血紅瘢痕時,就知道這是一種病。

  第268章

  “此病血脈相傳,而雙生子又是在胎中血脈相連的,若有此病,兩個孩子應當會同時發病,偏偏許瑤無事。”

  “我就算了算……”

  於是,顧飛燕算出了他們並非龍鳳雙生。

  也算出了,許瑤應當有一個死於非命的雙生妹妹。

  韋家三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靜靜地聆聽著,神情複雜。

  “原來如此。”衛國公夫人唏噓地歎道。

  韋菀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呼吸也逐漸變得急促起來,眼前一片模糊,神情哀婉。

  這一夜,她根本難以入睡,睜著眼直到天明,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像是把前麵二十幾年的淚水全都哭了出來。

  “多謝姑娘指點。”韋菀真誠地致謝道,聲音嘶啞得宛如被砂礫磨過似的,“我會將她好好安葬的……”

  她的神情是那麽悲傷,那麽無奈,那麽自責。

  這孩子活著時,她這個當母親的沒好護住她,這孩子死後,她至少要讓這孩子重入了輪回,不能讓她成了孤魂野鬼遊蕩人間。

  這麽想著,滾燙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順著她的麵頰不停地向下滴落……

  韋菀哭得柔腸寸斷,心痛如裂。

  衛國公夫人也暗暗地念了句“阿彌陀佛”,這孩子的死會是韋家與韋菀心中永遠的痛,他們也隻盼著這孩子能早日投胎。

  衛國公夫人心頭憋著一口氣,定了定神後,接口道:“我與你大哥商量過了,我們把這孩子葬到韋家的祖墳裏,在祠堂給她立個牌位,受韋氏香火的供奉。”

  一般來說,早夭的孩子都不能葬進祖墳,哪怕是在天家貴胄也一樣,衛國公夫婦為幼妹早夭的孩子如此破例,也是他們一片拳拳愛妹之心。

  韋菀的眼眶更紅了,淚水差點又要湧出,心頭淌過一股暖流。

  她是遇人不淑,可是她還有娘家人,無論她遇到什麽樣的事,她的長兄、長嫂都會站在她這邊;哪怕她深陷泥潭,他們也會助她脫離這泥沼。

  她已經比很多很多人要幸運了。

  韋菀深吸了好幾口氣,用帕子拭了拭了眼角的淚花,努力穩定著自己的情緒,語調艱澀地說道:“許彥說,是他把瑤姐兒的妹妹丟到外頭凍死的。”

  “他還說,父殺女,依律無罪。”

  “說他不過是把個外室子帶回來給了正室撫養,勳貴之中,這樣的事不少。許珞並沒有請封世子,不算以庶充嫡,他不過是因為我膝下無子,怕他娘為難於我罷了。”

  “至於昨晚上的事,也隻是劫匪劫道……”

  韋菀沙啞的聲音中充滿了嘲諷。

  直到昨晚,她才算看清了枕邊人,才算知道原來過去這九年,她一直是與狼共枕。

  韋菀死死地捏緊了身下的褥子,說出了她思考了一夜的決定:“大哥,我想與許彥義絕。”

  “絕,必須絕!”衛國公粗聲道,重重地拍案,眉心湧動著濃重的煞氣。

  對於韋菀的這個決定,衛國公夫婦早有心理準備,或者說,就算韋菀不提,他們也會勸。

  這婚必須絕!

  韋菀深吸了一口氣,力圖鎮定地又看向了顧燕飛,正色道:“待事了後,我與小女再擇日來謝姑娘救命之恩。”

  要是沒有顧燕飛,她們母女早就在黃泉路上,死得不明不白。

  這個恩情,她記下了。

  許彥是堂堂吉安侯,超品的勳貴,祖上功績曆曆在目。他若是一口咬定那些說辭,衛國公除非是拚著爵位不要了,怕是也不能隨便喊打喊殺。顧飛燕其實挺好奇衛國公會如何處置,以她所耳聞的衛國公的性情,十有八九不會咽下這口氣。

  顧燕飛心中想著,又提點了幾句關於立碑與牌位的事,叮囑他們給那女嬰取個名字再安葬,這才啟程回京。

  想著她是因為自家的事才一夜未歸,衛國公夫人很是過意不去,堅持要親自她回去。

  左右也是件小事,顧燕飛也就沒堅持,兩人在辰時一刻匆匆地騎馬上路了。

  這莊子距離京城大約二十幾裏路,不算遠,隻是道路崎嶇,用了近一個時辰才回到了京城。

  天空中的雲層被晨曦驅散,已是日上三竿。

  顧燕飛遠遠地就望見西城門外的官道上,那些行人車馬全都被城門守兵驅趕到了官道兩邊,正中空出了一條道來。

  官道上的路人們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百姓們引頸翹首地張望著。

  顧燕飛緩下馬速,抬眼往西城門內望去,定睛一看,一眼看到了幾十丈外的一隊人馬中身穿緋紅官袍的顧淵。

  顧淵腰背筆直地騎在一匹矯健的黑馬上,形貌冷峻,腰跨長劍,警覺地打量著四周,指揮著一隊鑾儀衛在城門附近清道。

  城門內,另一隊人馬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另外兩個青年,往城外的方向馳來。

  兩個青年齊頭並進地騎在最前方的,一個身穿杏黃色蟒袍,俊美如畫,另一個著藍色翻領胡服,粗獷颯爽,正是楚翊與南越三皇子百裏胤。

  三四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吸引了周圍所有的目光。

  路邊的那些行人興奮地望著楚翊他們,一個個目光灼灼,麵露異彩,仿佛沸水般更熱鬧了。

  “那是大皇子殿下,長得可真俊啊,跟神仙下凡似的。”

  “是啊是啊,比起那什麽南越三皇子,我們大皇子殿下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這南越三皇子來了很久了吧,怎麽還留在京城不走啊?!”

  “……”

  人群中各種聲音紛紛雜雜,此起彼伏。

  顧淵負責護衛楚翊的安全,自是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立刻就注意到了城外騎在紅馬上的顧燕飛。

  顧淵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天色。

  這還不到巳時呢。

  這大清早的,妹妹怎麽是從城外回來的?

  這是一早出門,還是……徹夜未歸?!

  顧淵薄唇微抿,右手攥緊了手裏的韁繩,眼角壓了壓,心道:他今天一定要回府一趟才行。

  “燕飛,這不是你大哥嗎?”衛國公夫人勒住馬,停在顧燕飛身邊,挑眉遙望著城門口的顧淵。

  “是我大哥。”顧燕飛略帶幾分心虛地應了。

  她小臉上露出幾分罕見的窘態,目光遊移了一下。

  自顧淵在鑾儀衛當差後,基本上十天裏有八天要住在宮裏,鮮少回府。

  顧燕飛昨天隨衛國公府的人離開時,特意把卷碧留在了府裏,吩咐她:要是大哥昨晚回府,就跟他說一聲她出門了;要是大哥沒回來,就誰也別說。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啊!

  顧燕飛在心中暗暗地歎氣。

  瞧大哥這副樣子,很顯然他昨晚肯定是沒回府,偏生她的運氣也太差了,這難得夜不歸宿一回,居然被大哥當場抓了個正著。

  顧燕飛賣乖地對著不遠處的顧淵露出一個過分燦爛的微笑,討好地對著他揮了揮手,算是打了招呼。

  衛國公夫人將顧燕飛神情間的細微變化瞧在眼內,想著這丫頭麵對許彥時英姿飛揚,自信恣意,不免覺得有趣。

  原來,小丫頭在她家兄長跟前是這副樣子啊!

  衛國公夫人默默地捂著嘴,輕笑不已,眼眸又柔和了三分。

  眼看著前方的鑾儀衛和城門守兵過來清道,顧燕飛與衛國公夫人就策馬避到了官道的一邊。

  衛國公夫人往顧燕飛這邊湊了湊,與她咬耳朵道:“大皇子前兩天剛接了與越國談判的差事……那百裏三皇子想要新型燧發槍的圖紙。”

  想到衛國公跟她說皇帝瞧上了顧燕飛為大皇子妃,衛國公夫人的唇角翹了翹,幹脆就趁這個機會與顧燕飛談起了朝事。

  “當初為了換大皇子回京,皇上允諾越國聖人將燧發槍的圖紙贈與越國,這百裏三皇子就是為此而來……”

  南越三皇子百裏胤到京城已經有兩個月了。

  其實早在年前,今上就履行了他與越國聖人的約定,把燧發槍的圖紙給了百裏胤。

  但百裏胤沒有收下那份圖紙,反而提出,他想要最新型的燧發槍的圖紙,為此,越國願意再多付出黃金萬兩為代價。

  不過,皇帝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

  而百裏胤顯然不肯輕易罷休,這一來二去,來來回回,就拖到了現在,眼看著再過幾天就要二月了,百裏胤依然賴在京城不走,甚至他代表越國聖人提出可以將黃水洋海域還給景國作為條件。

  這黃水洋海域便是先帝當年割讓給越國的。

  前兩天,皇帝在早朝上把與越國談判的差事,全權交給楚翊。

  ===第226節===

  這若是換作往常,擁護康王的那些世家官員絕對不會坐視這種事關兩國的差事交到楚翊手裏,勢必會跳出來反對,朝堂上怕是會因此又來上一場正鋒相對的較量。

  可今日不同往日。

  最近康王楚祐忙著準備大婚,康王那一派的官員亂糟糟的,不僅連損了庾、馮兩家,袁氏宗子袁哲至今還在詔獄中,後來又因為連禦史的事,激怒了一眾禦使,禦使們咄咄相逼,導致蕭首輔等世家官員都有些焦頭爛額,一時間也顧不上反對。

  於是,楚翊很順利地領下了這樁差事。

  衛國公夫人說完了這些朝事後,嫌棄地又道:“聽國公爺說,這百裏三皇子煩人得很,滑不溜秋的,這一大早的,也不知道他又在使什麽幺蛾子!”

  第269章

  顧燕飛遙望著楚翊的方向,但笑不語,眉眼彎出一個漂亮的月牙狀,靈動慧黠。

  衛國公夫人見顧燕飛在看楚翊,覺得這一雙小兒女真是般配極了,唇畔又有了笑意。

  她樂嗬嗬地又道:“國公爺說,大皇子是個有章程的,還讓我拭目以待。”

  衛國公夫人想著得多跟顧燕飛說說大皇子的事,又往她那邊湊了湊,繼續與她說悄悄話。

  這一幕也落入城門附近的顧淵眼內。

  這衛國公夫人顯然是與妹妹一塊兒回來的,她們這是去了哪和?他更覺奇怪了。

  他有差事在身,實在不便過去,很快又收回了視線。

  見下屬差不多清好了道,顧淵策馬調頭來到了楚翊身邊,想請楚翊先行,就聽百裏胤輕佻的聲音鑽入耳中:

  “……若說美人,我那八妹堪稱越國第一美人,年方十五,生的是花容月貌,風華絕代,絕世無雙。公子翊應該也見過吧?”

  “你和我年紀相仿,也隻比我小兩歲而已,我都有庶子庶女了,你卻連個紅袖添香的人也沒有,這夜裏未免寂寞了些。”

  “不如我去信給聖人,把我那八皇妹許給你如何?以後你就是我的妹夫。”

  顧淵眯了眯狹長的眼眸,警覺提防的目光在百裏胤身上略作停頓,第一個念頭就是:這百裏胤莫不是想挖妹妹的牆角?

  晨曦傾瀉而下,給城門、街道以及周邊的路人都鍍了一層燦爛的金裝。

  在周邊百姓熱烈的目光中,楚翊與百裏胤策馬徐行。

  百裏胤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周,嘴巴就沒停過:“我那八皇妹的容貌可謂沉魚落雁,若是放到景國,怕是這滿大街的美人都要自慚形穢了。”

  “說來,我到貴國這麽久,也就見到一個美人……”

  百裏胤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了城外的顧燕飛身上,薄唇勾起,話鋒一轉:“咦,這不是顧二姑娘嗎?”

  楚翊早就看到了城外的顧燕飛,遙遙地與她頷首致意,唇角輕輕揚起。

  顧燕飛淺淺一笑,容色光豔。

  美,真是美!百裏胤目光炙熱地在顧燕飛清麗絕倫的臉龐流連了一番。

  他的八皇妹明豔如烈火,似嬌豔的紅玫瑰,傾國傾城,大概也唯有這位顧二姑娘之姿可以與八皇妹相提並論了。

  一個多月沒見,這小美人似乎更美了,委實是令人神為之奪,見過一次,就難以忘懷啊。

  百裏胤一邊撫掌讚著,眼角的餘光一邊在瞟著楚翊,褐色的眸底閃過一絲利芒。

  一開始,景國皇帝提出由楚翊負責協商之事時,百裏胤是求之不得。

  他原以為換了楚翊後,這件事會更容易商談,誰想楚翊這個人軟硬不吃,喜怒不形於色,比性情仁厚的景國皇帝更加難以對付。

  這兩天,百裏胤幾次與楚翊提了圖紙的事,除了黃水洋海域外,更提出了周邊幾處小島也可以一並劃給景國。

  條件一提再提,但楚翊這人看似溫文隨和,實則內心極有主見……或者,應該說是強勢!

  自己剛,他也剛;

  自己軟一點,他也笑語晏晏。

  短短兩天,令百裏胤覺得既挫敗又煩躁,不知道多少次地懊惱自己當年在越國時看走了眼,怎麽就會覺得楚翊軟弱可欺呢!

  今天百裏胤也是好不容易才說動了楚翊帶他去試槍。

  看來,他的運氣似乎不錯,遇上了這位小美人,真是好兆頭啊!

  眼見著楚翊一直一言不發,百裏胤的臉上卻毫無尷尬之色,反而笑意更深。

  他劍眉一挑,隨意地甩了甩手裏的馬鞭,又道:“公子翊,相逢不如巧遇,既然我們與顧二姑娘如此有緣,不如也叫上她一起去試槍如何?”

  百裏胤的唇角含著一抹玩世不恭的淺笑,幽深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配在小拾腰側的那把燧發槍,腦海中又浮現楚翊一槍擊斃一頭白虎的場景。

  他心頭熾熱,眸中掠過勢在必得的光芒。

  誰跟你有緣啊!顧淵目光森冷,這要不是在當差,他現在已經當場一腳把人從馬背上踢下去了。

  顧淵拉了拉馬繩,佯裝不經意地驅馬上前了兩步,擋住了百裏胤望向妹妹的目光。

  “百裏三皇子。”楚翊平靜地喚道,笑容一如平日般給人溫柔清雋的感覺,從頭到尾,都微微笑著,可百裏胤卻莫名地感覺心頭發寒,後脖頸汗毛倒豎,像是被什麽猛獸給盯上似的。

  百裏胤麵上依然若無其事地笑著,笑容還深了三分。

  楚翊隻說了一個字:“請。”

  他也不等百裏胤反應,一夾馬腹,他胯下的白馬就忽然加速,行雲流水地往前馳去,一馬當先地穿過了城門。

  被他落在後方的百裏胤臉色一僵。

  這若是從前在越國,區區公子翊哪裏敢這麽待他!

  百裏胤眸色冰冷,唇角的笑意也僵在了那裏,卻還記得此行的目的,沒有翻臉走人。

  馬鞭重重地甩在馬臀上,駿馬嘶鳴著朝楚翊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後方的顧淵等鑾儀衛將士也跟上,浩浩蕩蕩的隊伍很快就出了城。

  等楚翊一行人走遠後,西城門才恢複通行。

  原本等在官道兩邊的路人與車馬在城門守衛的吆喝聲中排成兩隊筆直的長龍,眾人井然有序地開始排隊進城。

  衛國公夫人特意把顧燕飛送到了顧宅,目送她進了門,這才原路返回。

  顧燕飛今天起得早,回了府後,瞌睡蟲就上來了。她簡單洗漱了一番,倒頭就睡。

  等她一覺睡醒,已是中午了,屋裏被正午的太陽照得一片透亮。

  她抱著薄被坐了起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覺得還困得很。

  幹脆再睡個回籠覺吧。

  這個念頭才冒出心頭,就見卷碧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笑嗬嗬地稟道:“姑娘,何嬤嬤來了,說有事求見姑娘。”

  何嬤嬤是負責針線房的管事嬤嬤。

  顧燕飛揉了揉額頭,慢悠悠地說道:“把所有的管事嬤嬤都叫去正堂吧。”

  卷碧自是應下,喚了一個小丫鬟去傳話。

  顧燕飛隨意地用了些午膳後,就跑去了嘉卉院找顧雲真。

  顧雲真的大丫鬟翡翠親自領著顧燕飛進去了,笑道:“二姑娘,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您來得正是時候。”

  顧燕飛被翡翠帶到了東次間。

  屋子裏點著淡淡的月麟香,撲麵而來,窗外庭院裏搖曳的樹影映得屋中平添幾分綠意,靜謐安寧。

  顧雲真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一身薑黃色繡折枝海棠花襦裙,烏發挽了個纂兒,隻插了一支瑩瑩生光的南珠赤金簪,正垂首做著針線。

  顧燕飛便放輕了步伐,自己坐到了她身邊。

  繡完最後一針後,顧雲真咬斷了線,滿意地將手裏剛繡好的發帶打量了一番,跟著就轉頭對著顧燕飛溫婉一笑。

  “二妹妹,”顧雲真將手裏剛繡好的青蓮色發帶遞給顧燕飛,“你看看,喜歡嗎?”

  那一指寬的青蓮色發帶上以丁香色的絲線在發帶的兩端繡著朵朵小巧精致的紫藤花,花蕊以金線繡成。

  顧燕飛將發帶繞在纖纖玉指上,那點點金色的花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好看。”顧燕飛的指腹輕輕在發帶末端的繡花上摩挲了兩下,仔細端詳著。

  見她喜歡,顧雲真的眼睛熠熠生輝,含笑道:“我給你戴上。”

  她興致勃勃地把那條發帶與一縷頭發編成了長長的小辮子,手指纖細靈活,辮子編得整齊均勻,就仿佛每一根頭發絲都聽話極了。

  她編的辮子就沒大姐姐編得那麽漂亮,她的頭發在她自己的手裏卻是不太聽話的感覺。

  顧燕飛默默地心想,嘴上閑話家常地與顧雲真說道:“大姐姐,家裏最近亂糟糟的,府中的中饋也沒人管,我今天是找你幫忙來的……”

  早在前些天對賬的時候,王氏就甩手中饋了,既不交接,也不給對牌,直接擺爛,而侯府有大半的管事嬤嬤都是王氏的心腹,也是上行下效地全都不管事了。

  這諾大的府邸,所有的中饋瑣事全都堆到了顧燕飛的手上。

  “幫忙?”顧雲真驚愕地指了指自己。

  妹妹想讓她主持府中中饋?!

  雖然她是跟著母親嚴氏學過管家,但也隻是管了自己這處小小的院子而已。

  顧燕飛用力地點頭,雙眸閃閃發亮地盯著顧雲真。

  上一世的顧燕飛,哪有資格接觸到中饋。

  後來,她轉世去了曜靈界,宗門裏有大師姐在,大師姐十項全能,不僅在修行上天資出眾,而且人情世故也十分通達,把宗門的那些內務瑣事全都打理得妥妥當當的。

  不像現在,府裏的大半的管事嬤嬤都不管事了,剩下幾個不站隊的管事嬤嬤做事束手束腳,以致府裏但凡有什麽事,下頭的那些人就一股腦兒地衝去玉衡苑找她。

  顧燕飛看到這一堆諸如“今天買什麽,明天吃什麽,花園的亭子花架要不要修,米價又貴了,碳快用完了”之類的瑣事,就頭痛,貓還要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翻肚皮、磨爪子,興致勃勃地幹完一碗小魚幹。

  第270章

  “大姐姐,府裏這上上下下這麽多事,看得我頭也暈、眼也花。”顧燕飛坦然地說道,學著貓的樣子撒嬌地搖了搖顧雲真的胳膊,“大姐姐,你就幫幫我吧。”

  麵對自家大姐,顧燕飛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淨明亮,一派真摯。

  顧雲真:“……”

  平日裏顧燕飛總是一副從容自若、自信飛揚的樣子,顧雲真也一向欽佩這個妹妹敢作敢為,此時見她一派小女兒的模樣,心頭不由一軟。

  長姐如母,她是大姐,自該幫著妹妹撐起府中的內務,也好讓大哥哥可以心無旁騖地在外當差。

  ===第227節===

  霎那間,顧雲真就心生一種肩負重任的使命感。

  “好,中饋的事就交給我。”顧雲真含笑應承,笑容柔婉動人,揉了揉顧燕飛柔軟的發頂,心裏想著:萬事都有個章程,她先幫二妹妹把人事與章程都理清楚,將來再一點點地交到二妹妹手裏便是。

  她能為大哥與二妹妹做的,也就是這些個雞毛蒜皮的瑣事了。

  “大姐姐,你可真好。”顧燕飛嫣然一笑,瑩白的小臉如夏花般絢麗,心裏美滋滋地想著:果然還是長姐最可靠了!無論是大師姐,還是大姐,全都可靠,比那隻蠢貓要可靠多了!

  顧燕飛吩咐卷碧打開了她手裏的木匣子,從中取出一本冊子迫不及待地遞給顧雲真,“大姐姐,這是府裏的花名冊。”

  這本花名冊上記錄的名字都是顧家的下人,不包含各房夫人的那些陪房,陪房的身契本就在各房的手中。

  顧雲真低頭看起了花名冊,而顧燕飛則悠閑地端起了茶盅。

  她才喝了一口茶,門簾就被人從外麵打起,一個相貌清秀的藍衣丫鬟拎著一個紅漆木食盒進來了,含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太太讓奴婢送來了她親手做的金絲蜜棗羹。”

  顧雲真充耳不聞,埋頭看著花名冊。

  藍衣丫鬟慢悠悠地把食盒放下,又慢悠悠地取出其中的兩碗金絲蜜棗羹,一碗呈給顧雲真,一碗呈給顧燕飛。

  顧雲真自幼在侯府長大,對賬冊中的這些名字大都十分熟悉,一看到名字,就能對上臉,對這些下人之間七彎八繞的親戚關係也知道個七七八八。

  顧雲真專心致誌地看著花名冊,手指偶爾在名冊上點動著。

  藍衣丫鬟又從食盒裏取了三四碟糕點、蜜餞出來,也一一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片刻後,顧雲真對著顧燕飛招了招手,對著花名冊上的幾個名字比劃著,道:“二妹妹,這些人你打算怎麽辦?”

  顧燕飛就湊過去看那本花名冊,下巴自然地依偎在顧雲真纖瘦的肩頭。

  顧雲真在花名冊上比劃的那幾個名字,要麽是從前在慈和堂以及二房院子裏當過差的,要麽是娶了王氏陪房的府中管事,又或者是家中有親人在二房當差的,分家時是分給二房的……

  “大姐姐說呢?”顧燕飛笑眯眯地讓顧雲真拿主意。

  顧雲真溫聲道:“府裏如今人少,各房的人就讓各房帶走吧。”

  顧家的下人都是家生子,身契都歸於公中,昨天族長主持分家,大致把在各房當差的下人分別分給了各房,他們的身契也都當著族長、族老們的麵交給了各房。

  顧雲真手裏的這本花名冊就是昨天更新後的花名冊。

  剛剛,顧雲真又重新梳理了名冊上這些下人之間的親戚關係,把那些個不太妥當的人名全都指了出來。

  畢竟府裏現在人少,也不缺下人,不如把這些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的下人全都分給各房才正好,以後府裏才清靜。

  “嗯。”顧燕飛含笑點頭。她也是這麽想的。

  旁邊的藍衣丫鬟聽到這裏,就默默地拎著空食盒離開了,步履悄無聲息。

  顧雲真的心神都在花名冊上,根本沒注意嚴氏的丫鬟何時離開,而顧燕飛注意到了,不過壓根沒在意。

  三嬸母嚴氏因為守寡,這些年在府中謹言慎行,事事退讓,從不敢與其他機幾房爭鋒,這一次,府裏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她心裏必是不安的。

  讓顧雲真來主持中饋,嚴氏想來也能安心了。

  這也算一舉兩得了。

  見顧燕飛同意了,顧雲真的興致更高了,吩咐翡翠備了筆墨,興致勃勃地對著花名冊寫了一份名單。

  姐妹倆有商有量,花了半個時辰,先把人事給理順了。

  顧雲真對照著一張寫得滿滿當當又反複塗改的絹紙,提筆又重新撰抄了一份最終的名單,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柔美整齊。

  “二妹妹,你再看看。”顧雲真吹幹紙上的墨跡,親手交給了顧燕飛,溫婉的雙眸精神奕奕。

  姐妹倆湊在一起,有商有量,言笑晏晏。

  看著這一幕,顧雲真的大丫鬟翡翠彎了彎唇,默默地重新為姐妹倆沏了新茶,心裏也為自家姑娘高興。

  自打年前姑娘與慕容家退親後,姑娘雖然不曾說過什麽,但是翡翠日夜服侍在她身側,能看得出自家姑娘有些蔫蔫的,情緒有些低落。

  這種“低落”並非是姑娘覺得傷心,也並非是姑娘對那門親事有所留戀……應該說,是迷茫吧,就像是姑娘不知道她的人生該為何而努力。

  而現在,姑娘又有精神了。

  太好了!

  翡翠高興極了,在旁邊一會兒給顧雲真伺候筆墨,一會兒又斟茶倒水,一會兒又隨著姐妹倆去了一趟內院最前麵的毓德堂。

  毓德堂裏,七八個管事嬤嬤、媳婦子已經在裏麵等了好一會兒,一個個都翹首以待,偶爾交頭接耳,又時不時地往外張望著。

  當這些管事嬤嬤看到顧雲真也隨顧燕飛一起來時,皆是一驚,有幾人暗暗地交換著眼神。

  嬤嬤們的心情都有些凝重,誰都知道府裏已經變天了,以後這府中就是由這位去歲才被尋回府的二姑娘說了算了。

  真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這要是在幾個月前,有人說會有今日這光景,怕是誰也不敢信。

  正堂內的各種聲音陡然間消失,寂靜無聲,氣氛變得莊重寧肅。

  相比之下,顧燕飛的心情則很是輕鬆愉快,步履輕快得簡直要飛起來了。

  她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妙了!

  在大姐出嫁前,她就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上萬事不管的日子了。

  等大姐出嫁了……

  顧燕飛一點也不愁,樂天地想著:到時候,說不定大嫂也進門了。

  幸好,她是妹妹,還是當妹妹好!

  想著,顧燕飛唇畔的笑渦又深了幾分,挽著顧雲真的胳膊進了正堂,同時掃了廳內的那些嬤嬤們一圈。

  在場的這些管事嬤嬤約莫也隻到了一半。

  從她吩咐卷碧到現在,也有近一個時辰了,那些遲遲未到的管事嬤嬤顯然是有意的。

  顧燕飛與顧雲真在上首的兩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下了,式樣莊重大氣的太師椅更適合由顧簡、顧淵這樣的男子坐,襯得兩個少女的身形愈發纖細單薄。

  這些嬤嬤們齊齊地給兩位姑娘見了禮。

  “何嬤嬤。”顧燕飛不輕不重地喚了一聲。

  一個五十來歲、身穿褐色靈芝紋褙子的婦人就從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福身待命:“不知二姑娘有何指示?”

  顧燕飛單刀直入地問道:“還有多少人沒到?”

  何嬤嬤不用看也能如數家珍地一一回答:“周理家的、錢嬤嬤、賴嬤嬤、徐嬤嬤……”

  周理家的是外院大管家周理的媳婦,管著內院門禁;錢嬤嬤管著內院庫房的,賴嬤嬤負責內院的采買事宜……每一個都是侯府內宅響當當的管事嬤嬤。

  何嬤嬤連續報了六七個名字才停下,末了又補了一句:“就這幾位嬤嬤沒來。”

  顧燕飛轉頭吩咐卷碧道:“你去把這幾個人的身契找出來,交給二太太。”

  顧簡被奪了爵,就意味著王氏失去了侯夫人的誥命,現在的王氏隻能被稱為二太太,一如八年前一樣。

  何嬤嬤心裏正唏噓著,就聽前方的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接著道:“就跟二太太說,若是二房要把這些人帶走,就都帶走,讓二太太拿銀子來買。”

  “若是二房不要,那就尋個牙婆來,把她們都賣了。”

  顧燕飛的這番話沒有壓低聲音,在場的其他人全都聽了個分明。

  連守在外頭簷下的兩個小丫鬟以及庭院裏灑掃的婆子也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裏頭的動靜。

  第271章

  “是,二姑娘。”卷碧郎聲應道,故意拔高了音量,巴不得這裏裏外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顧雲真性子溫和,卻不蠢,心如明鏡。

  這件事說穿了就是因為二叔父與二嬸母不死心,不甘心將產業和這處宅邸拱手讓人,所以才想用這法子來讓二妹妹難堪,想為難二妹妹。

  而她的二妹妹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反手就回擊了二房,四兩撥千金。

  也是二嬸母平白給了二妹妹發作的由頭。

  包括何嬤嬤在內的這些管事嬤嬤不由咽了咽口水,心頭更複雜了。

  雖然她們是奴,主家手上也有她們的身契,可但凡能做到管事嬤嬤這個級別的人,已經不單純是奴了,都是主家委以重任的親信。

  通常情況下,主家是不會再拿身契來拿捏她們的,也不會隨隨便便賣人,除非像素娘這般犯下了彌天大錯。

  好幾個嬤嬤皆是在心裏暗歎著:二姑娘這招實在是狠!

  二太太這算是被拱到火上烤了,這一回,要是二太太不把周理家的、錢嬤嬤這些人給買下,這臉可就丟大發了。

  顧燕飛將何嬤嬤等人的表情變化都收入眼內,徐徐地掃視著眾人,淡淡道:“我們顧家雖然已經不是侯府了,但是,也由不得你們給我臉色瞧。”

  “誰是主,誰是仆,大夥兒心裏最好掂量清楚。”

  “若是不願意當這顧府奴婢,我也不勉強,送你們去尋新的前程。”

  說這番話時,顧燕飛的唇畔始終噙著一抹淺笑,那精致無瑕的麵龐上,烏黑的瞳孔中閃著凜凜清光,令人難以逼視。

  有幾個嬤嬤大著膽子抬頭朝顧燕飛看去,對上她那雙寒冽的眼眸時,不由怔了怔,一時想起了先侯爺顧策,隨即她們又垂下了頭去,心頭頗有幾分誠惶誠恐。

  後方的廳外,傳來一陣淩亂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何嬤嬤忍不住飛快地往後方斜了一眼,就見一個四十五六歲著鐵鏽色褙子的矮胖婦人急匆匆地往這邊跑來,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

  何嬤嬤自然認得此人,這是負責廚房的總管事,甄嬤嬤。

  廚房可是一個管著油水的肥差啊,雖然不能從中直接拿銀子,卻可以借著職位之便順些炭火、木柴、粳米、肉菜等等,這府中上下個個都削尖腦袋想進廚房當個掌勺的媳婦子。

  府中眾人皆敬甄嬤嬤三分。

  此刻,平日裏富態安逸的甄嬤嬤急得是滿頭大汗,疾步如風地走上了正堂前的石階。

  她一邊走,一邊喘著粗氣,對著屋內的顧燕飛解釋道:“二姑娘原諒則個,廚房那邊現在正好忙,偏生忙中出亂,粳米受了潮,奴婢就跑去了糧庫查看,所以才來遲了一步。”

  甄嬤嬤口口聲聲說她去了趟糧庫,其實她剛剛就在不遠處。

  先前聽聞顧燕飛傳喚管事嬤嬤來正堂的消息後,她就令兒媳提前打點了一個在附近負責灑掃的婆子,叮囑對方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去給她通風報信。

  剛剛,甄嬤嬤聽說顧燕飛要把自己的身契拿給二房,就急了,她可從來沒想離開府中,隻是打算晚一步來,擺擺譜而已。

  這府中上下誰人不知二房隻分了一成二的家產,接下來會搬到城西一處二進的宅子去,隨二房走,哪裏有這府中這麽大的廚房可以管,這麽多的油水可以撈!

  甄嬤嬤的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拎著裙裾,正要邁過正堂的門檻,卻聽前方的紫衣少女淡淡地下令道:“攔下。”

  “這毓德堂,可不是你一個下人想進就能進的。”

  ===第228節===

  顧燕飛這話一出口,守在簷下的兩個丫鬟立刻就上前了兩步,趕緊攔下了甄嬤嬤,不讓她進正堂。

  其中一個丫鬟無聲地以唇形說道:“甄嬤嬤,莫要叫我們為難。”

  甄嬤嬤霎時就僵住了,又道:“二姑娘,奴婢知錯了。這次真是事出有因,奴婢下次萬不敢了。”

  廳內的何嬤嬤等人身子繃得更緊了,慶幸自己沒拿喬的同時,也覺得這甄嬤嬤真是糊塗,她又不似周理家的必然要跟著周大管家共進退,周大管家是二老爺的親信,大少爺怎麽也不可能容得下周大管家繼續坐這大管家的位置。

  顧燕飛不理會廳外的甄嬤嬤,轉頭問卷碧道:“她們的身契理好沒?”

  卷碧把匣子裏那摞厚厚的賣身契翻了一遍,從中抽出了好些張身契,隨手甩了甩,至少有二十來張,看得站在廳中的何嬤嬤等人眼睛都有些發直。

  這身契便是她們這些下人的命根子,很顯然,卷碧手裏的這些身契不僅僅是甄嬤嬤等幾個管事嬤嬤,也包含了她們的家裏人。

  “姑娘,就是這些了。”卷碧笑容滿麵地將這一疊身契呈給了顧燕飛。

  被兩個丫鬟攔在正堂外的甄嬤嬤望著這一幕,冷汗淋漓,神情惶惶,簡直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這廚房總管事幹得好好地,是真沒打算跟著二老爺、二太太走啊!

  何嬤嬤看看顧燕飛,又看看正堂外的甄嬤嬤,牙一咬,幹脆主動請纓道:“二姑娘,這等小事幹脆就交由奴婢來處置吧。”

  此言一出,其他管事嬤嬤皆是一驚,跟著就有些後悔她們怎麽就沒想到呢。

  是了,現在可是在二姑娘跟前露臉的好機會啊!

  顧燕飛也沒接那些身契,對上了何嬤嬤那熱切的眼神,頷首道:“你去吧。”

  何嬤嬤欣喜如狂,聲音洪亮地應了。

  接著,就在眾目睽睽下聽完了吩咐,又從卷碧手裏接過了一個裝身契的木盒子。

  眼看何嬤嬤意氣風發地從自己身邊走過,甄嬤嬤還想垂死掙紮地求上一求,就聽顧燕飛淡淡地又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大家且記住了!”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猶如一大盆冰水當頭潑下,甄嬤嬤渾身冰涼,像是脫力般腳一下子軟了,狼狽不堪地跪坐在地。

  剛邁出正堂的何嬤嬤也是心中一凜,神情端凝。

  她是明白人,今日甄嬤嬤有心給二姑娘一個下馬威,想著二姑娘年紀小,好拿捏,偏生二姑娘是軟硬不吃,殺伐果斷,這一回,甄嬤嬤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何嬤嬤捧著那匣子身契,又帶上了四五個丫鬟婆子給她壯聲勢,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離開了。

  她腳步匆匆地去了明懿院求見二太太王氏,笑嗬嗬地轉達了顧燕飛的意思:

  “二太太,這是周大娘、錢嬤嬤、賴嬤嬤……她們這幾房的身契。”

  “我家姑娘說了,若是二太太不要這些人,那府中就尋個牙婆,把他們都賣了。”

  “這幾房人一共是四千兩銀子,不知二太太是何打算?”

  麵對王氏,何嬤嬤顯得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筆直,心裏告誡著自己: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定要將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

  四千兩銀子?!王氏差點沒跳起來,臉色鐵青一片。

  從牙婆手裏買一個丫鬟也就十幾二十兩銀子的事,這裏也不過二十來張身契,顧燕飛就敢以十倍的價格獅子開大口,她怎麽不去明搶呢!

  王氏不屑跟個下人爭執,神情倨傲地朝旁邊的一個管事嬤嬤看了一眼。

  石嬤嬤立刻意會,冷哼了一聲,揚著下巴道:“何嬤嬤,這四千兩銀子怕是夠在外頭買兩百個奴婢了!”

  何嬤嬤笑容滿麵地與石嬤嬤對視,毫不露怯,振振有詞地反駁道:“石嬤嬤,這人跟人能一樣嗎?有十兩銀子的一個丫頭,也有一百兩銀子的一個丫頭,各有各的價,端看‘值不值當’。”

  “二太太若是不喜歡這些舊人,也盡可以去外頭買些新人,奴婢是萬不敢強迫二太太的。”

  何嬤嬤的這番話說得是綿裏藏針,意味深長,始終笑臉對人。

  這四千兩銀子買的本就不是這些奴婢,而是二太太的臉麵。

  若是二太太覺得自己的臉麵不值四千兩銀子,何嬤嬤知道自己就是舌燦蓮花,也辦不成這差事。

  王氏:“……”

  王氏的臉色又沉了三分,眼神陰沉不快,指尖狠狠地掐進了柔嫩的掌心。

  這何嬤嬤從前在自己跟前一向畢恭畢敬,現在竟然敢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

  王氏想吩咐婆子把何嬤嬤趕出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她要是任由顧燕飛把這些人給賣了,那麽她就成了闔府,不,是闔族的笑話了,以後她如何在族裏立足!

  第272章

  王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半晌後,她才憋屈地吩咐石嬤嬤道:“你去取四千兩銀票過來。”

  石嬤嬤便領命進了內室取銀票,何嬤嬤唇角翹了翹,眼裏是掩不住的得意。

  不過短短一盞茶功夫,何嬤嬤就離開了明懿院,手裏少了一個木盒子,懷裏則多了四張麵額一千兩的銀票,足底生風地走了。

  何嬤嬤走出院門時,恰好與一個步履匆匆的青衣丫鬟交錯而過。

  不一會兒,這青衣丫鬟經過層層通傳來到了王氏跟前,稟道:“二太太,二姑娘方才使人往四太太、五太太那裏送了些身契過去。”

  王氏端著一個粉彩琺琅三君子茶盅,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冷冷地嘲諷道:“這鄉下來的丫頭真是鑽錢眼裏了。”

  “她收了四房、五房多少銀子?”

  王氏唇角泛出一個冷笑,陰陽怪氣地問了一句。

  “……”那青衣丫鬟愣了愣。

  她才剛回來,還沒聽說剛剛王氏花了四千兩買那些身契的事,誠實地搖了搖頭,道:“四太太、五太太沒給銀子啊。”

  “二姑娘派去的人說,送些人手給四房五房,也省得他們搬出府後再另外買人,終究是府裏的這些老人知根知底,懂規矩,也都是長輩們用習慣了的。”

  “四太太、五太太高興壞了。”

  王氏的臉瞬間黑如墨染,狠狠地咬著後槽牙,氣得渾身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

  想到她剛付出去的那四千兩銀子,她心如刀割,幾乎要心梗了,重重地將手裏的茶盅放在了茶幾上,震得旁邊的果盤也震動了一下。

  見王氏火冒三丈,石嬤嬤趕緊為她順氣,好聲好氣地勸道:“夫人,奴婢瞧著,有好戲看呢。”

  “二姑娘把周大娘、錢嬤嬤、甄嬤嬤她們都趕走了,莫不是以為憑她自己能管得住這諾大的府邸了嗎?!”

  石嬤嬤的表情充滿著不屑。

  要管理這麽大個府邸的中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些管事嬤嬤都是府裏幾十年的老人了,才能將府中的這些日常瑣事理得清清楚楚,府中諸事順順當當。

  顧燕飛這才回府多久,對中饋內務一竅不通,什麽都不懂。

  沒有這麽些管事嬤嬤幫手,顧燕飛又能做什麽?!

  被石嬤嬤這麽一開解,王氏的心情一下子好了點,慢悠悠地又端起了茶盅,似笑非笑道:“那我就等著。”

  她等著看顧燕飛的笑話好了。

  但是……

  今日,顧燕飛重新任命了府中的那些空缺,擇了代替甄嬤嬤、錢嬤嬤等管事的人選;

  明日,顧燕飛重新分發了新打的對牌,又頒布新的章程與賞罰的規矩;

  後日,府裏上下的新舊管事已是各司其職,有條不紊,處處通達,府內頗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氣象。

  等到二房把行李全都整理好了,準備搬家時,王氏心心念念的畫麵也沒有出現。

  二房並沒有拖到顧淵給的那十天期限,顧簡丟不起這個臉。

  約莫花了五六天,二月初一一早,二房眾人就從顧府搬走了,一抬抬沉甸甸的箱子被抬出了門。

  王氏在一眾丫鬟嬤嬤的簇擁下,從內儀門方向一路往外走,麵無表情地指揮著下人,一會兒叮囑婆子們小心磕壞了箱子裏的瓷器,一會兒又催促小廝們動作快點,一會兒吩咐石嬤嬤去重新清點下箱籠……

  她本來陰著一張臉,直到大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這才驟然間轉怒為喜。

  那是一個身形挺拔、相貌俊逸的青年,一襲寶藍色繡五爪九蟒的蟒袍代表著他高貴的身份,氣勢不凡,把周圍的那些小廝、路人都襯托成了黯淡無光的背景。

  青年正俯首與一個身穿嫣紅褙子的少女說著話,神情溫柔,目光炙熱。

  “這不是王爺嗎!”王氏身邊的石嬤嬤驚訝地看著青年喊了出來,笑容滿麵地恭賀王氏道,“二太太,王爺知道您與二老爺、三姑娘今天喬遷,還特意趕來了。”

  “王爺真是有心了。”王氏翻臉像翻書似的換了一張過分和氣的麵龐,雙眼閃閃發亮。

  康王親自來了,從這顧府接他們二房前往新家!

  如此一來,二房多少也挽回了一些顏麵。

  想到這裏,王氏仿佛吃了什麽神丹妙藥似的,精神一振。

  石嬤嬤指著府外的楚祐與顧雲嫆,湊趣地又道:“二太太,您看,我們三姑娘與王爺那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王氏的目光在顧雲嫆與楚祐之間來回掃視了一番,心情又更好了:隻要嫆姐兒能籠絡住康王,自家老爺的未來還長著呢。

  哼,來日方長,且看誰能笑到最後!

  王氏正要繼續往前與楚祐行禮,眼角的餘光掃過兩個婆子抬的一個箱籠,變了臉色,質問起她們怎麽沒把箱籠給鎖好了。

  那兩個婆子誠惶誠恐地放下了箱籠。

  府外的楚祐全然沒注意到府內的王氏等人,專注地看著顧雲嫆,雙眼灼熱而明亮,柔聲安撫道:“嫆兒,那處宅子是小了點,你先委屈幾天。”

  “還有二十天……”

  再過二十天,就是他們的婚禮了!

  顧雲嫆被他深情專注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但還是不曾躲避他的目光,眉眼含笑地回視著他。

  “不過是個落腳的地方。”顧雲嫆落落大方地說道,纖纖玉指卷著手裏的一方帕子,“你知道我素來不講究這些的。”

  “是啊,你素來是這樣。”楚祐唇角一彎,不由想起了八年前在揚州與她的初遇。

  他的嫆兒聰慧果敢,非尋常女子可比。

  哪怕城破,她依然臨危不懼;哪怕露宿於荒郊野外,也可以泰然自若。

  明明當時她還那麽小,也不過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姑娘,卻心懷大義,機智冷靜,在他被南越士兵追殺時,救了他的性命。

  他的嫆兒與京中那些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貴女全然不同,她是獨一無二的!

  但是,即便嫆兒不在乎這些,他卻不能不在乎,他怎會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楚祐一把握住了顧雲嫆的柔荑,掌心熾熱,又道:“嫆兒,等你住到康王府,一定會喜歡那裏的。康王府是當年父皇在世賜予我的,府中的院落、花園、戲樓……每一處都是獨具匠心,堪稱京中眾王府之冠,你肯定會住得舒坦的。”

  ===第229節===

  “可惜,婚期定得稍微倉促了些,不然,我還想把王府裏再修繕一下。不過無妨,嫆兒,你以後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了,你喜歡修成什麽樣就修成什麽樣。”

  “我記得你說過喜歡靖王府的薔薇花,我們可以種一園子的薔薇,姹紫嫣紅……”

  聽著楚祐體貼倍至的話語,顧雲嫆這些天煩悶的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一雙明媚的笑眼又有了光彩。

  “你還記得啊。”顧雲嫆唇畔的那對酒窩裏盛滿了甜甜的蜜意,一顆心也飛揚了起來。

  康王對她是真心真意的,即便是現在顧簡失去了定遠侯的爵位,他也全然不在意,對她也始終如一,從來沒有變過。

  “你說的話,我都會記得。”楚祐盯著她的眼睛正色道,也被她感染了笑意,笑容從唇畔至蔓延至眼底。

  他還想說什麽,瞟見前方不遠處一輛雙馬華蓋馬車朝這邊馳來。

  他本來也就隨意地掃了一眼而已,可是目光掃過馬車的華蓋時,不由一怔。

  馬車的華蓋上刻著一個鷹形的印記。

  楚祐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衛國公府?”

  他眯眼盯著馬車上的那個印徽,眼看著那輛馬車停在了東角門外,車轅上跳下了一個粗使婆子,那婆子“篤篤”地叩響了角門。

  不久後,那輛華蓋馬車就被顧府的門房引進了東角門。

  楚祐微微挑眉,心裏猜測著:莫非是衛國公夫人來了?

  顧雲嫆立刻注意到了楚祐若有所思的目光,猜到了他在想什麽,隨口道:“可能是韋九姑娘吧。韋九姑娘與我那二姐姐交好,常常來府中玩。”

  楚祐抬手指向了車蓋後方的鷹形記號,道:“那是衛國公府的家徽。”

  他耐心地與顧雲嫆解釋了一番,衛國公府家規森嚴,生怕小輩在外頭借著國公府的名頭仗勢欺人,所以小輩們出門用的馬車一般都是普通的馬車。

  通常情況下,也隻有衛國公夫人與世子夫人出門才會乘坐這種家徽的馬車。

  顧雲嫆微微蹙了蹙眉頭。

  即便康王沒有直言,她也心知肚明,他這是懷疑衛國公也投向了大皇子楚翊。

  顧雲嫆捏緊了手裏的帕子,眸色深邃幽暗。

  先是英國公,又是衛國公,四大國公等於有一半倒向了大皇子,這些開國勳貴也都是些沒氣節的,一個個早早站隊,不過就是為了從龍之功、為了延續國公府的富貴嗎?!

  他們根本就不在意誰才是明主,誰能帶領大景走向盛世繁華!

  顧雲嫆將手裏的帕子藏回了袖袋中,正色道:“王爺,你在這裏等我,我進去打聽一下。”

  看看到底是誰。

  第273章

  楚祐聞言,那銳利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心下感動不已,像是含了蜜似的。

  他素知他的嫆兒心性高潔,不喜勾心鬥角,不喜相互算計,不喜虛以為蛇,卻願意為了他而放低身段去做那些她不屑做的事。

  楚祐深情款款地望著顧雲嫆的背影,目送她跨過高高的門檻,從角門進門了。

  顧府的大門口停在七八輛馬車,人來人往,那些箱子還在一箱箱地從府內魚貫地抬出,在管事嬤嬤的指揮下,分別抬上相應的馬車。

  對此,楚祐視若無睹。

  他隨手摸了摸身邊的坐騎,心裏還在想著顧雲嫆,想著他們的婚期,又想著司禮監那邊前兩天送了大婚服讓他試,當時司禮監來人還提起鳳冠也快好了。

  很快,他就可以看到他的嫆兒穿著大紅喜服、蒙著蓋頭乘坐花轎來到他身邊……

  楚祐心頭滾燙,望著大門的方向,顧雲嫆沒一會兒就回來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楚祐的跟前,低聲道:“來的是衛國公夫人和吉安侯夫人。”

  楚祐不免有些驚訝,挑了下一側劍眉,再次朝東角門方向看去,此時那裏早就看不到國公府的馬車。

  他輕輕地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沉聲道:“衛國公前天當朝彈劾了吉安侯許彥。”

  “說是吉安侯勾結流匪,強占烏山,並在附近的村落城鎮燒殺搶掠,占地為王,罪大惡極,請皇帝允其率兵圍剿。”

  “並請皇上作主,允其妹與吉安侯義絕。”

  說話間,楚祐幽黑的眼睛沉了沉,眼中閃過幾分銳意。

  這件事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令滿朝嘩然。

  最近這兩天,朝上也對這件事多有揣測,不乏人跑去試探衛國公的口風,可衛國公的嘴就跟河蚌似的一個字也不肯多說,衛國公府更是閉門謝客。

  就如同世家在朝堂上自成一派一樣,這些以軍功立足的勳貴也是素來抱團,現在衛國公竟然莫名地把他的親妹夫給彈劾了。

  表麵上,衛國公說得大義凜然,一副要大義滅親的架勢,然而,楚祐對此存疑。

  顧簡被奪爵又罷職,二房的消息一下子閉塞了不少,顧雲嫆自然也無從知道這些朝事,此刻她才知道這件事,驚訝而又不解地說道:“吉安侯勾結流匪?”

  “他們一個好好的侯府,跑去勾結流匪做什麽?”

  “這根本沒道理啊……等等!”

  顧雲嫆喃喃自語了一陣,忽然間,雙眸微睜,一把抓住了楚祐的手腕,強調般說道:“剛剛和衛國公夫人一起來的,是吉安侯夫人!”

  楚祐垂眸看向了顧雲嫆抓著他手腕的玉手,她的手指是那麽纖細,根根如玉,那瑩潤的指甲如花瓣般,閃著珠貝似的光澤。

  顧雲嫆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大門內,看向了玉衡苑的方向,哪怕她站在這裏根本就看不到玉衡苑,更不看到玉衡苑裏的人。

  “王爺,您說,這件事會不會又是我那二姐姐從中摻和了一腳?”

  當這句話說出口後,顧雲嫆的心中已經浮現了答案。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這顧燕飛真是越來越過份了!

  被顧雲嫆這麽一提醒,楚祐也開始考慮這種可能性,指腹摩挲著玉扳指上的紋路。”

  顧雲嫆輕擰柳眉,仰首盯著楚祐俊朗的麵龐,擔憂地說道:“王爺,我那二姐姐與大皇子關係匪淺……”

  “說不定這件事是大皇子在背後搞鬼,又想攀扯到王爺頭上!”

  楚祐見顧雲嫆如此關心自己,心下愈發受用,安撫起佳人:“嫆兒放心,我和吉安侯素無往來。”

  “而且……”他的薄唇勾起一抹微笑,緩緩道,“楚翊很快就會自顧不暇。”

  “啊?”顧雲嫆眨了眨眼,纖長的眼睫隨之扇動了兩下。

  楚祐嗤笑道:“百裏胤提出兩國聯姻,把越國八皇女熙明帝姬許給楚翊。”

  顧燕飛知不知道這件事呢?顧雲嫆忍不住想道,心頭漸漸泛起一股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口中問道:“皇上答應了?”

  站在楚祐的立場,這樁婚事若是成了,就意味著楚翊會得到來自越國的支持。

  幸而,楚翊拒絕了。

  看來楚翊比他預想得還要喜歡那個顧燕飛。

  也好!

  正好讓這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看看楚翊為了一己之私,是如何不顧兩國和平不願與越國聯姻。

  楚祐細細地與顧雲嫆解釋了其中的利害,最後道:“一旦事情鬧大,皇帝想要平息朝中的不滿,就不得不有所退讓。”

  楚祐是不會讓楚翊娶到越國帝姬的。所以……

  “最好的結果就是皇帝從世家中給他挑一貴女為正妃。”

  “除非,楚翊為了美人不要江山。”

  楚祐譏誚地揚唇。

  顧雲嫆帶著一絲謂歎,輕聲道:“那我的二姐姐豈不是隻能為妾了?”

  顧雲嫆不由生出了一絲痛快,那是一種打從心底裏湧起的痛快。

  她早就勸過顧燕飛的……

  她的那雙眼睛很是複雜,同情,唏噓,同時又夾雜著深切的不以為然。

  楚祐抬眼看了一眼前方隻有“顧府”兩個字的匾額,輕蔑地冷笑道:“她配為皇子正妃嗎?”

  “她和你不一樣。”

  顧雲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低低道:“也是。”

  今非昔比,現在的顧家已經沒了爵位,隻是一個四品武將的府邸,像這樣的府邸在京中數之不盡,以顧燕飛現在的身份哪裏還配得上大皇子妃這個位置!

  說來諷刺,顧燕飛為了報複,才會處心積慮地害顧家失了奪爵,也不知她有否想過她會有如今這樣的下場?

  人不能太過功利,婚姻大事應該講究兩情相悅,不該作為一種籌碼的。

  若是顧燕飛招惹上旁人倒也罷了,她不想當妾,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任誰也不能強娶一個官宦人家的姑娘為妾。

  偏偏顧燕飛為了與自己攀比,非要接近大皇子,招惹上了皇家,就由不得她願不願意當妾,畢竟大皇子可不是她隨手可棄之人。

  本來,顧燕飛是可以嫁一戶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當正室的。

  “嫆兒,你啊,就是太心軟了。”楚祐低頭看著她瑩白如玉的小臉,心血都熱了。

  這時,最後一抬箱子被兩個小廝以扁擔抬了出來,箱籠重得連扁擔都壓彎了。

  王氏不放心地叮囑小廝輕拿輕放,確定箱子安然放上了最後一輛馬車,這才鬆了口氣。

  顧簡與王氏夫婦與在幾個嬤嬤丫鬟的簇擁下走了過來,顧簡笑容殷勤地對楚祐說道:“今天還特意煩擾王爺來接我們,實在是慚愧。”

  “我們這邊都好了,可以走了。”

  顧簡在這處府邸出生,也在這處府邸長大,娶妻,生子,生活了三十幾年,如今要從這裏搬走自然是依依不舍,更有不甘。

  然而,此刻他麵對楚祐時,卻不好露出分毫,生怕讓楚祐生厭,生嫌。

  無論如何,楚祐願意衝著顧雲嫆的麵子跑這一趟,已經是給二房天大的顏麵了。

  楚祐客套地回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接著就親自扶著顧雲嫆上了第二輛馬車,至於顧簡與王氏則上了最前麵第一輛馬車。

  楚祐親自護送他們去了城西蘆葦胡同中的宅子裏,知道他們要忙著收拾新宅、整理箱籠,也就沒久留。

  匆匆來,匆匆去。

  接下來,楚祐就吩咐下屬去打聽一下衛國公夫人她們去顧府所為何事。

  楚祐派去的暗衛在顧府前盯了幾天,結果,什麽也沒打聽到,隻盯到大皇子楚翊親自顧府來接顧燕飛出門。

  楚翊接顧燕飛去往京郊的一處皇莊。

  ===第230節===

  兩人一路策馬向西而行,早春的郊外風景旖旎,野花、野草肆意綻放,頗有幾分“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愜意。

  皇莊位於距離京城約二十裏的西嶺山腳,依山傍水,皇莊中不僅包含幾十畝良田,山腳田邊還有一條河流環繞著田莊,水波瀲灩,一眼就能望見莊子後方那連綿起伏的群山,鬱鬱蔥蔥,景色秀麗,令人看著就覺心曠神怡。

  皇莊的管事是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內侍,他早就提前得了叮囑,知道大皇子今天要來,因此一早就帶著一眾仆婦丫頭等在了莊子口。

  楚翊與顧燕飛一到,那中年內侍便殷勤地迎了上來,笑容滿麵地給馬上的二人行禮:“大皇子殿下,顧姑娘,裏邊請。”

  中年內侍吩咐人安置馬匹,又親自帶著兩人往莊子裏走。

  比起外頭的遼闊壯麗,莊子裏又是另一番洞天,布局設計別具匠心,格局恢弘大氣,青牆黑瓦,花木清幽。

  顧燕飛一邊走,一邊隨意地打量著周圍,渾身上下都極為輕鬆愉悅,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耳邊忽然傳來楚翊清越如風吟的聲音:“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後麵的雀林走走?”

  顧燕飛轉頭朝他望去,那長長的紫色發帶隨之飛起,恰好劃過他抬起的右手,他反手一抓將發帶抓在了指間。

  發帶是鮮豔的亮紫色,映襯著他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他明明沒有碰到她,可顧燕飛卻有種莫名的感覺,似乎這條發帶也成了她的一部分,耳根微微發熱。

  第274章

  楚翊駐足,兩根修長的手指捏起了那根發帶,顧燕飛這才發現發帶的末端不知何時打了個結。

  “別動。”楚翊手指輕巧地解著發帶上的那個結,修長的手指哪怕是做這麽簡單的動作,也相當賞心悅目,給人一種溫柔有力的感覺。

  很快,楚翊就解開了那條發帶上的結,隨手將發帶撥到了顧燕飛瑩白的耳後,微微一笑:“好了。”

  晨曦中,俊美頎長的青年烏發如墨,目似朗星,姿態優雅,在他如春風般溫潤的氣質映襯下,連旭日的光彩也黯然失色。

  怦!怦!怦!

  顧燕飛的心跳有些快,右手的食指漫不經意地卷著那根發帶。

  “走吧。”她步履輕快地往前,眉眼間的笑容也變得璀璨起來。

  楚翊與她並肩而行,垂眸盯著她線條明晰的側臉與唇畔淺淺的小渦,又道:“父皇喜養鳥雀,養了隻鸚鵡,最近他鼓動安樂也養了隻鸚鵡,說是兩隻鸚鵡也好作伴。”

  “前些日子,西域一個小國剛上貢了幾隻孔雀,父皇擔心孔雀水土不服,就暫時養在了雀林裏,等一個月後,再送進宮去。”

  孔雀?顧燕飛登時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地說道:“我還不曾見過孔雀呢。”

  中年內侍笑嗬嗬地抬手指了個方向,“殿下,顧姑娘,雀林在西北方。”

  “雀林裏不僅養了孔雀,還養了別的鳥雀,八哥、錦雞、鸚鵡、麻雀、喜鵲、大山雀、雨燕、鴿子……這些都有。”

  這處莊子不大不小,約莫走了半盞茶功夫後,幾人就從一道小門進入一處花園,早春的花園中百花齊放,芬芳四溢,桃香、迎春花香、玉蘭花香等的香味糅雜在一起。

  中年內侍領著二人來到一個八角涼亭,亭中的石桌上已經擺好了幾碟瓜果與茶水。

  他想說什麽,就聽一陣高亢古怪的叫聲忽然自幾叢半身高的花叢後傳來:“哇——哇!”

  “小祖宗,你別跑啊……”另一個內侍略顯無措地喊著,聲音尖細。

  下一瞬,一隻五彩斑斕、頭頂翡翠羽冠的藍孔雀從花叢中躥出,強壯有力的雙爪飛奔而起,偶爾展翅低空掠過花叢,橫衝直撞地朝顧燕飛與楚翊的方向跑來,一身華麗的羽毛絢麗奪目。

  尖喙中發出“哇哇”的鳴叫聲,似老鴉般,不甚悅耳。

  “小祖宗。”後方,一個青衣小內侍躬著身子快步追著那隻藍孔雀,步履略顯踉蹌,身上還沾染了幾片殘葉殘花,帶著幾分狼狽。

  小內侍正想飛撲過去抓住那隻藍孔雀,卻看到了亭子邊的楚翊與顧燕飛,全身都僵住了,生怕衝撞了貴人。

  這就是孔雀啊!顧燕飛一眨不眨地打量著前方的藍孔雀,不由想起了曜靈界的大師姐最喜愛的那隻坐騎。

  那是一頭名叫皇鳥的神鳥,比這藍孔雀更好看,更矯健,尤其是長長的尾羽流光溢彩。

  “喵~”

  三花貓從原本顧燕飛身後的鬥篷兜帽裏好奇地探出了頭來,雙目瞪得渾圓,那碧綠的眼珠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皇鳥!好像皇鳥!

  貓也認出來了,興奮極了。

  在曜靈界的時候,晴光就喜歡皇鳥的尾翎,一直追著跑,可是皇鳥傲氣,不屑理晴光,還“篤篤”地啄了它好幾下。

  “喵嗚!”

  晴光靈活地躍上顧燕飛的肩膀,接著後腿一蹬,興奮地朝那隻藍孔雀飛撲了過去。

  它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從半空中一躍而過,輕盈地落在了那隻孔雀的背上。

  顧燕飛被瘋狂的貓蹬了個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地往後退了半步。

  “小心。”楚翊橫臂扶住了她的纖腰,嗓音一貫的溫和清雅。

  他看似瘦弱,藏著寬大袖子中的手臂卻很結實,即便隔著袖子也能感覺到他胳膊的線條流利。

  那股淡淡的雪落青竹般的熏香味若有所無地飄在空氣中,很熟悉,也很好聞。

  她是何時開始熟悉了這股香味呢?

  這個念頭驀地浮現顧燕飛的心中,就聽楚翊又道:“坐吧。”

  她下意識地聽從楚翊的話在石桌邊的石凳上坐下,又順手從果盤上抓了一枚青棗吃。

  “哢嚓。”

  青棗口感清脆,清甜的滋味彌漫口腔,那甜甜的味道直沁到了心底。

  “哇哇!”

  亭子外,受驚的藍孔雀激動地叫個不停,展翅飛起,在半空中低低地掠過,雙翅不時地擦過樹梢與花叢,引得樹枝搖晃不已,“簌簌”地落下了一片片樹葉與落花,紛紛揚揚……

  孔雀飛來又飛去,飛去又飛來,而貓依然穩穩地蹲坐在孔雀背上,穩若泰山。

  這一幕把那小內侍給驚呆了。

  起初小內侍還想著是不是該把貓給弄下來,可當他的眼睛對上貓碧綠的魅眼時,就呆住了,癡癡呆呆地看著孔雀背上的那隻三花貓。

  真漂亮啊!

  真可愛啊!

  顧燕飛“噗嗤”地笑了出來,喚了一聲:“晴光!”

  晴光無趣地從孔雀背上跳下,輕輕地落在不遠處一株桃樹上,蹲在樹梢上,慢悠悠地舔起了爪子來。

  那隻藍孔雀如釋重負,輕快地飛到了不遠處的另一隻體型小巧的綠孔雀前。

  它停在了距離對方不過七八步的地方,瞬間展開了色彩斑斕的尾羽,形狀宛如一把巨大的折扇,絢麗得仿佛最華麗精美的絲綢般,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美得如夢似幻。

  綠孔雀嫌棄地看了它一眼,往另一側走去,藍孔雀立即追了過去,兩三下衝到了綠孔雀的前方,然後身子又是一抖,尾羽再次開屏。

  綠孔雀跑,藍孔雀追,反複開著屏。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得前俯後仰,不可自抑。

  “它這是在炫耀嗎?”顧燕飛的眼角隱隱溢出了點點淚花,又從果盤裏摸了一枚青棗。

  幾縷青絲隨著她前俯的動作傾瀉而下,垂在了胸前,烏黑如墨的發絲又濃又密,如同最上等的絲綢。

  楚翊修長的手指動了動,手指稍稍抬起,但最後又壓了下去,輕輕道:“不是。”

  說話間,他做了個手勢,周圍的幾個內侍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顧燕飛挑眉看向了楚翊。

  楚翊就坐在落英繽紛的幾株桃樹邊,眉眼疏逸,笑容清雋明朗,幾片桃花的花瓣恰好落在他肩頭。

  “它是在求偶。”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徐徐說道。

  青年擁有一把比春風更溫柔的嗓音,輕輕緩緩,直淌進人心中。

  顧燕飛微微睜大眼,耳邊又響起了鶼鰈宴那日他對她說的那句話:“我有心上人了。”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此時回憶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直到此刻,顧燕飛才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襲青蓮色竹葉紋暗紋直裰,領口露出霜白色繡著銀色雲紋的小豎領中衣,腰間係著白玉帶,垂著一方碧蟬臥竹節小印以及一個雪青色的荷包。

  與她的衣衫一樣的雪青色。

  所以,他也是在……求偶?

  楚翊一直盯著她,盯著她的每一個反應。

  上次在畫舫時,她看著他時沒有羞赧,率性坦然,而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了。

  他心中微微一蕩,在心裏衡量著他是該就此罷手,繼續徐徐圖之,亦或者,當機立斷乘勝追擊。

  他瞬間就有了決定,從袖中摸出一支羊脂白玉簪,遞向她,語氣平緩地說道:“這支玉簪我雕的,你喜歡嗎?”

  “傾梅簪”是太祖皇帝親手所雕刻,贈與太祖皇後,此後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而這支玉簪是他為她所刻,隻屬於他與她。

  楚翊眸色深深,將手裏的這支玉簪往顧燕飛的方向又移了半尺。

  白玉簪的簪首赫然雕著一對半待半放的並蒂蓮,層層疊疊的花瓣雕得栩栩如生,連花瓣上的細細的紋路也清晰分明。

  怦!怦!怦!

  顧燕飛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且有失控的跡象。

  在他溫暖的目光中,耳根更是微微發熱。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這是心動嗎?

  顧燕飛想起了宗門的九師姐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心動就是漫天的星星都亮了……

  她似乎還是不能體會這種感覺。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沒注意到小拾步履匆匆地從園子外往這邊跑了過了。

  “殿下,客人來了。”小拾對著亭子裏的楚翊抱拳稟道,說到“客人”這兩個字時,他的語氣有些古怪。

  “把人領過來吧。”楚翊淡淡地吩咐道,無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那支玉簪。

  小拾應聲之後,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又跑了,不屑地撇撇嘴。

  ===第231節===

  對於這位客人,他實在是沒什麽好感!

  見顧燕飛久久不說話,楚翊心裏幽幽歎著氣,半垂著眼簾,微微轉動著手裏的那支並蒂蓮玉簪,心道:他還是太心急了。

  還要再接再勵啊!

  他正想把這支玉簪收起來,卻聽少女似泉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喜歡。”

  楚翊一愣,掀開眼皮看向了身側的少女。

  少女的瞳孔如寒星般璀璨。

  她抬手接過了楚翊手裏的那支並蒂蓮玉簪,唇角含著明媚的笑靨,眼波如秋水般瀲灩。

  她依然不知道那種漫天星辰變亮的感覺,可是,她覺得他比旭日還要璀璨。

  這當然是心動。

  兩百年多來,第一次的心動。

  第275章

  楚翊笑了,仿佛清潤和煦的春風拂來,又似燦陽般綺麗,帶著幾分繾綣。

  顧燕飛一時都被他笑得閃花了眼,呆了幾息才反應過來。

  怦怦!

  她的心跳再次淩亂地跳了起來。

  哎,大師姐說得沒錯,她就是喜歡好看的事物,不管是東西,還是人。

  顧燕飛的心像長了翅膀似的飛揚了起來。

  原來心動是這樣的感覺啊!

  她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手裏那支精致的白玉簪,將另一隻手裏抓的那枚青棗遞給了他,“試試,這青棗很甜。”

  忍不住就會想與他分享她覺得好的東西。

  楚翊接過了那枚青棗,手指不經意間擦過她溫軟的指腹,那枚青棗上猶帶著她肌膚的溫度。

  他默默地垂首咬了一口青棗,眉眼愉快地彎起,下頜的弧度雋秀而優美。

  “很甜。”他含笑道,唇畔的笑意又濃了三分。

  甜,卻不膩。

  蹲在樹梢上的貓懶洋洋地俯視著亭子裏的這對人類,覺得無趣極了,懶洋洋地張嘴打著哈欠。

  “嘰嘰喳喳……”

  “啾啾啾啾……”

  突然間,花園的各個角落響起一陣紛雜的鳥鳴聲。

  數以百計的鳥雀自樹冠間撲扇著翅膀飛起,仿佛受了驚,又似乎預見了什麽災難即將降臨,呼嘯地往遠方飛去,枝葉簌簌地搖曳不已……

  不一會兒,一道大紅如血的身影出現在園子口,步履閑適,大紅衣袖與衣擺輕輕舞動,宛如踏著火焰而來。

  風一吹,大紅袍裾如波紋般層層漾開。

  “二位還真是好興致啊,這還真是處賞花逗鳥的好地方!”

  夏侯卿似笑又似嘲的聲音不近不遠地傳來。

  那冶豔的麵龐上,如血的唇畔噙著一抹妖豔張揚的笑容,一雙鳳眸黑幽如暗夜,淡漠、空洞、無情。

  話語間,他閑庭信步地走到了亭子前。

  “喵嗚!”

  原本在樹枝上洗臉的三花貓原來懶洋洋的,一聽到熟悉的聲音,頓時又精神了起來。

  貓直接從離地七八尺高的桃枝上一躍而下,興奮地朝夏侯卿的方向撲了過去,頗有幾分乳燕歸巢的架勢,帶起片片桃花瓣如雨般落下。

  夏侯卿出手如電,穩準狠地一把捏住了貓的後脖頸,嫌棄地抖了抖貓。

  這貓身上都是土。

  夏侯卿撇撇嘴,不去看貓的眼睛,隨手就將貓往顧燕飛那邊丟了過去。

  “你的貓!”

  這三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正在啃青棗的顧燕飛敏捷地一側身,也同樣嫌棄貓爪子上的泥土。

  被拋飛的三花貓在半空中輕鬆地調整了姿態,輕巧地落到了地上,貓不屑地側過臉,一會兒舔舔毛絨絨的前爪,一會兒又舔咬兩下爪縫,一會兒又去舔身上的毛發……

  夏侯卿看著貓,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角的青筋抽了抽,終於是忍不住了,冷冷地擠出一個字:

  “髒。”

  這話一出,一個相貌平平的黑衣少年立刻就快步走了過來,樂嗬嗬地蹲到了三花貓的跟前,從袖中摸出兩塊帕子,一塊是大紅色的,鋪在地上;另一塊是素白色的。

  這素白的帕子上沒有任何花紋,卻在陽光下閃著珠光般的光澤,乃是一尺一金的絲光緞。

  黑衣少年先將三花貓捧到了紅色帕子上,跟著就毫不心疼地用這絲光緞製成的白帕子為貓擦拭起爪子和肉墊,又從另一邊的袖袋裏摸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了些乳白色的膏脂,他小心翼翼地擦到了貓的肉墊上,仔細地揉搓均勻,把那粉粉的肉墊揉得染上了一層珍珠般的光澤。

  這還沒完,他隨後又摸出了一把小巧的搓刀,仔細地給貓磨了磨爪尖,直把每個爪尖都磨得閃閃發亮,尖銳如鉤。

  黑衣少年這一整套動作實在是太熟練,太流暢,就仿佛已經做過上百上千次。

  而貓似乎也被伺候慣了,既不掙紮,也不反抗,甚至還頗為享受的樣子,偶爾懶洋洋地打個哈欠,偶爾伸出舌頭舔舔粉鼻頭。

  “……”顧燕飛在一旁簡直看直了眼。

  她算是明白了,難怪這貓上回離家出走了幾天後,回來後就變得更“嬌貴”了,吃魚隻吃魚腹肉與魚眼珠子,睡覺要睡羊毛或者絲綢毯子,玩具都是夜明珠,連磨爪子都要用白藤席子。

  這貓就是被這姓夏侯的家夥給養刁鑽了!!

  顧燕飛一言難盡地掃了那隻趴在紅帕子上的貓一眼,一臉真誠地問夏侯卿道:“你缺貓嗎?”

  像這種蠢貓誰要啊!

  夏侯卿斜眼一挑,嘲諷地扯了下唇,“我要貓作甚,供起來嗎?!”

  供起來也不錯的!黑衣少年在一旁頻頻點頭,癡癡地盯著貓看。

  “喵喵喵!”

  貓義憤填膺地叫了起來,敏捷地從地上跳到了桌麵上,凶猛地對著夏侯卿哈了兩下氣,齜牙咧嘴。

  真乖!黑衣少年簡直要給貓跪下了,又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包香噴噴的小魚幹孝敬貓。

  亭子裏的另外三人誰也沒理貓。

  “夏侯尊主,請坐。”楚翊抬手請夏侯卿坐下,他微微揚起的眉眼顯示了他此時的好心情。

  夏侯卿沒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楚翊,傲慢至極。

  楚翊也不在意,拿起酒壺親自斟了兩杯酒,一杯推給了顧燕飛,另一杯則遞向了夏侯卿,舉止優雅,行如流水,舒如卷雲。

  梨花白的酒香自杯中逸出,若有似無地縈繞在空氣中,酒香清冽。

  上一次,在榮祥茶館的雅座中,楚翊也給夏侯卿遞過一杯梨花白,當時夏侯卿沒有接。

  而這一次,夏侯卿抬手接過了這杯梨花白。

  他下巴一揚,一口飲盡杯中的酒水。

  下巴的線條隨著仰首的動作愈發明晰、優美,那過分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中微微發光,肌膚如雪,紅衣似血。

  喝完後,夏侯卿帶著幾分嫌棄地隨手把酒杯一丟,之後才坐了下來,赤紅色的衣擺像水一般蜿蜒到地上。

  雖然接了酒,也喝了酒,代表著他同意與楚翊的合作,可夏侯卿看著楚翊的眼眸中依然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他這眼神不像看一個朋友,更像看一個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對手。

  楚翊是一頭披著羊皮的狼,與狼共謀,痛快是痛快,卻要提防隨時被狼反咬一口。

  幸而,自己也同樣不是什麽善類。

  夏侯卿幽冷邪魅的鳳眼低低地垂下,眼尾處壓出一道涼薄的弧度。

  “爽快。”楚翊並不在意對方的態度,甚至於唇角的弧度又上揚了些許,神情溫和地撫掌道,“除了庾家,我可以再送尊主一樣禮物。”

  “哦?”夏侯卿施施然挑了下濃黑的長眉,“本座可不是什麽禮都收的。”

  “百裏胤。”楚翊語調溫和地吐出三個字。

  翩翩公子溫文儒雅,即便謀的是人命,他的樣子依然是雲淡風輕,似在賦詩斷章。

  夏侯卿修長優美的手指在那白瓷酒杯上隨意地摩挲了兩下,指間的殷紅血戒流轉著血液般的光澤,輕蔑地落了下眼睫。

  “嗬。”夏侯卿低低地笑了,一側唇角彎起詭異的弧度,像是戴著一張妖狐的麵具,慢悠悠地說道,“越國的八皇女熙明帝姬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公子翊真舍得?”

  百裏胤若死在景國,這美人可就與他無緣了。

  夏侯卿放緩了語速,眼神中透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聲音變得更柔和、也更詭魅了:“聽說,熙明帝姬二八年華,卻至今不願挑駙馬,是因為有了意中人。”

  “美人?”顧燕飛以手托腮,袖口順勢垂落,如綻放的花瓣般徐徐展開,露出一截細膩如玉的手腕杯。

  她饒有興趣地說道:“越國的熙明帝姬?”

  楚翊鴉羽般的睫毛急速地顫動了兩下,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酒杯,一瞬間,形容間露出罕見的緊繃之色。

  下一刻,卻見顧燕飛好奇地追問夏侯卿道:“有畫像嗎?”

  顧燕飛的瞳孔亮晶晶的。她最稀罕看美人了!

  楚翊低低一笑,語調輕而緩,若無其事地問道:“尊主有畫像嗎?”

  他順手給顧燕飛添了酒。

  夏侯卿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懶得理他們,對著黑衣少年做了個手勢。

  黑衣少年立刻意會,從隨身提的木箱子裏取出了一個玉壺與配套的一盞玉杯,瑩澈透明的蘭陵酒斟入玉杯中。

  顧燕飛見夏侯卿不說話,想來是沒有熙明帝姬的畫像,倒也沒在意,自顧自地喝起杯中香醇的梨花白。

  三花貓吃完了黑衣少年投喂的小魚幹,終於滿足了,縱身一躍,又愉快地自己找樂子去了。

  ===第232節===

  “喵嗚~”

  它撒歡地追著那頭藍孔雀跑去。

  藍孔雀被嚇了一跳,再一次“哇哇”大叫起來,撲楞著翅膀落荒而逃,它一時飛,一時跑,幾片藍色的羽毛零星地飄在半空中,雞飛狗跳。

  顧燕飛也被這一幕吸引,笑得樂不可支。

  半晌後,她耳邊又響起了夏侯卿珠玉般的聲線:“這份‘大禮’怕是公子翊你自己想要的吧。”

  夏侯卿神情篤定地看著楚翊,渾身上下縈繞著血一樣的戾氣。

  第276章

  “好說。”楚翊淡淡道,笑得雲淡風輕。

  他再次執起了酒壺,給自己和顧燕飛的酒杯中分別斟滿了酒,話鋒一轉:“庾家在豫州彭縣有一個山莊,在這莊子的後山裏,葬著一個女人。”

  “這女人在十六年前被送到這山莊裏,後來又生下了一女。”

  楚翊一字一句咬得清晰,語調始終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雅。

  夏侯卿鳳眸微眯,手裏轉的那隻玉杯驀地停下,杯中的酒液起伏晃蕩,差點灑出杯沿。

  楚翊慢悠悠地飲著酒。

  亭子裏也就變得寂靜無聲,唯有亭子外貓與孔雀的叫聲此起彼伏。

  靜默了片刻後,楚翊方才接著道:“這處山莊是庾家給自家留的退路,記在一名忠仆的名下,罕為人知,莊子私藏了金銀珠寶、田契屋契、古本古籍,還有本枝的幾條血脈……也是庾家最後的家底了。”

  夏侯卿依然沒說話,徐徐地轉著手裏那個盛著半杯酒液的玉杯。

  絲絲縷縷的陽光穿透薄如蟬翼的玉杯,從側麵也可窺見杯中瀲灩蕩漾的酒液,如琥珀般晶瑩,美不勝收。

  “景山。”夏侯卿突然喚了一聲,聲線中似有一絲沙啞,同時抬手做了個手勢。

  名叫景山的黑衣少年心領神會,取來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匣子,放在了夏侯卿跟前。

  夏侯卿伸出一根手指,將那匣子推向了楚翊,“這是回禮。”

  楚翊放下空酒杯,打開匣子一看,裏頭放著一張折疊整齊的絹紙。

  “本座從來不占人便宜。”

  夏侯卿這句話說得極慢,他的嗓音極為悅耳,這些話由他說出來,尾音上挑,說不出的勾人與妖異,像是山林間的狐媚走入了塵世間。

  說話間,他的唇角慢慢地泛起一絲淺笑。

  他的笑總是妖魅詭異,令人看著心底發寒,令人覺得不懷好意。

  楚翊慢慢地展開了那張絹紙,眼眸半垂地看了起來。

  “尊主這位回禮真是有心了。”楚翊低低一笑,在杯中酒水的映照下,黑瞳宛如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

  兩人對坐,一人如妖,一人似仙,畫風詭譎。

  “喵喵喵!”

  貓亢奮的聲音更激動了,它靠著聲東擊西成功地再次坐到了孔雀背上。

  顧燕飛看著那隻囂張狡黠的貓,聽著兩人的機鋒,嘀咕道:“心眼真多。”

  這一個兩個,心眼真多!

  兩個心眼多的人,你來我往,等到雙方舉杯對飲時,已經是未時一刻了。

  夏侯卿在半個時辰後就離開了,而直到黃昏,楚翊才把顧燕飛和貓送回了京城的顧府。

  夕陽落下了一半,黃昏的天空越來越昏暗,紅霞占據半邊天空。

  顧府的大門口,顧淵早就等在了門後的庭院中,一臉鬱悶地透過敞開的角門望著顧燕飛在府外笑盈盈地和楚翊道別,才慢悠悠地策馬進了府。

  “大哥,”顧燕飛策馬來到顧淵跟前,翻身下了馬,一邊摸了摸鴻羽修長漂亮的脖頸,一邊笑道,“你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啊。”

  這才酉時呢。

  顧燕飛回來前,顧淵的心裏有很多話想說的,此刻麵對妹妹時,那千言萬語化成了幹巴巴的一句:“我今天休沐……”

  大皇子今早臨時放了他一天假,本來他高興得很,早上出宮回府的路上就在琢磨著他今天可以帶妹妹出城踏青,可他回來才知道妹妹早被拐出去玩了。

  大皇子分明是故意不帶他!

  顧淵眼角抽了一下,回想著方才妹妹與大皇子言笑晏晏、相談甚歡的樣子,他的心情更複雜了,頗有種妹妹快被搶走的心酸。

  顧淵忍不住上前了兩步,動作溫柔地摸了摸顧燕飛柔軟的發頂。

  這一湊近,他才看到那隻三毛貓正躲在顧燕飛那件鬥篷的兜帽裏睡成了一團毛球,心中一軟,突地冒出一個念頭:這貓這麽黏妹妹,怕是也要跟著妹妹陪嫁的。

  陪嫁?

  當這兩個字浮現心頭時,顧淵的表情又是微微一變,薄唇抿緊。

  他板著臉的樣子就有些凶,有些冷,旁邊的小廝梧桐心裏咯噔一下,擔心大少爺是不是生氣了。

  顧淵根本沒注意梧桐,心裏愁的是妹妹的嫁妝。

  他還記得聽某個狐朋狗友偶然提起過,說他家妹妹的嫁妝準備了整整十年,他娘都還嫌不夠好,最近又使喚人千裏迢迢地跑去越國和西域采購了。

  他這都比別人晚了十年了,是不是應該趕緊給妹妹攢嫁妝?

  京城雖然繁華,但還是有不少好東西得去外地采買,茶葉是揚州的好,絲綢是越國的好,瓷器是豫州的好……這些地方一來一回都要時間!

  顧淵越想越急,忙道:“妹妹,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等等!”顧燕飛忽然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顧淵的肩,“有晦氣。”

  顧燕飛又看了看顧淵,滿意笑了,“好了!”

  “那我走了。”顧淵沒多問,急匆匆地往東角門方向走,可才走了一步,又想起了什麽,調轉了方向,朝著馬廄的方向去了。

  顧燕飛大眼眨巴眨巴地給梧桐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大哥這是怎麽了?

  梧桐:“……”

  梧桐也同樣看不準自家少爺的心思,隻隱約猜出了,大少爺沒生氣,像是有什麽急事。

  “二姑娘,小的去看看。”梧桐一溜煙地追著顧淵往馬廄那邊去了。

  隻留下顧燕飛與鴻羽麵麵相看,紅馬沒心沒肺地“恢恢”叫了兩聲。

  顧淵是個雷厲風行之人,說幹就幹,立刻去了幾條街外的樊府,找他的狐朋狗友說了幾句後,就離開了。

  一個時辰後,對方就到了京城最有名的四大酒樓之一的闌珊閣,與顧淵會合。

  “顧淵,這是我家五妹的嫁妝單子。”一個二十來歲、身穿杏紅色直裰的青年從懷中掏出幾張胡亂折疊在一起的絹紙往桌上一放。

  樊北然頭頂的赤金鏤花發冠閃閃發亮,整個人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盞燈籠般招搖。

  “我夠義氣吧?”他一坐下,就得意洋洋地與顧淵討賞,“這是我背著我娘偷偷抄的,為此我還賄賂了我七弟,讓他纏住我娘。”

  顧淵拿起那份嫁妝單子,冷峻的麵龐在麵對好友時泛起了一絲絲笑意,道:“今天這酒我請了。”

  “那可不夠!”樊北然仰首一口飲盡杯中的酒水,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說道,“最近這闌珊閣來了幾個彈琵琶、唱小曲的,那嗓子跟黃鶯似的,也不比天音閣的那什麽花旦、青衣差。”

  也不待顧淵答應,樊北然就把自己的小廝招呼了進來,嬉皮笑臉地吩咐道,“你去把墨六、嶽三、段五他們都給叫來,就說顧淵請他們喝酒聽小曲。”

  他的小廝樂嗬嗬地跑了。

  “你現在可是大忙人,成天忙著當差,連陪我們跑馬的時間都沒有。”樊北然酸溜溜地撇撇嘴,又聳聳肩,“今天可非得和我們不醉不休!”

  顧淵的回應是仰首就杯中酒水飲盡,接著又把小二招了過來,又叫了十壇美酒。

  樊北然樂了,拍桌道:“顧大淵,今天要是喝不完這些酒,誰也不許走!”

  十壇美酒一壇接著一壇地搬進了雅座,連雅座都顯得擁擠了不少,小二哥笑得合不攏嘴,樂嗬嗬地放下了最後一壇酒。

  “兩位公子稍等,唱曲的姑娘們馬上就來。”小二走過來給兩人斟酒,賠著笑臉到,就聽窗外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喧嘩聲。

  顧淵與樊北然都隨意地往下看了看,隻見闌珊閣到對麵的布莊裏,擠了不少人,來來往往,布莊的夥計將一卷卷的布匹從鋪子裏抱出,裝進了一輛青篷馬車裏。

  街上也有人被這裏的熱鬧吸引,好奇地停下腳步,朝其他路人打聽了起來,布莊的門口越來越熱鬧。

  小二伸長脖子從窗口朝街道瞟了一眼,笑嘻嘻地說起閑話來:“聽說是康王府的來對麵采買呢。”

  “說來,康王馬上就要大婚了吧,到時候小的肯定也得跑去湊個熱鬧,好瞧瞧這些天家貴胄的婚禮有多講究。”

  “小的聽說,到時候康王府那邊會發賞銀呢,上回睿親王家的世子成親,灑了好幾筐銅錢,還有銀錁子,小的表叔家裏就有幾個孩子搶到了銀錁子。”

  小二越說越起勁,兩眼放光。

  樊北然與顧淵是打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哪怕今天顧淵沒直說,樊北然也猜到了,顧淵是為了顧燕飛才找自己討了這份嫁妝單子。

  他拍拍顧淵的肩膀,道:“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說,你妹妹也是我妹妹!”

  第277章

  “我妹妹就是我妹妹!”顧淵翻臉像翻書似的斜了樊北然一眼,又轉頭去看下方的李家布莊。

  他知道,顧老太太為了顧雲嫆的嫁妝也準備了十來年,就像樊夫人為了樊五姑娘一樣。

  雖然時間可能有些來不及,但是,妹妹的嫁妝絕對不能比顧雲嫆差!

  顧淵眼底閃著信誓旦旦的光芒,拿起了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下方的街道熱鬧極了,康王府的管事從李氏布莊出來後,又去了前麵其他鋪子,什麽漆器鋪子、瓷器鋪子、金銀鋪子、酒水鋪子等等,全都走了個遍,幾乎把一條街都買空了。

  連帶跟在後方的那些路人也都被感染了這種熱烈的氣氛,全都在討論著康王府又買了這個,買了那個……

  連著幾天,康王府為了大婚采購的事在京中掀起了些許浪花,不少百姓都在津津樂道地說著這件事,讚康王有心,又說未來的康王妃有福。

  康王楚祐為了顧雲嫆,為了他們的大婚,也確實是盡心盡力,希望婚禮的一切盡善盡美,事事都親力親為。

  除了司禮監那邊提供的郡王份例外,他又令人額外采買了聘禮,其它還有修繕新房、重打家具、布置禮堂,到準備請柬等等,每天都過得忙忙碌碌,婚禮的時間實在太倉促,他隻有一個月時間來準備而已。

  直到蕭首輔親自登門王府,楚祐才想起他把表哥袁哲給忘了。

  蕭首輔看著楚祐,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無力,這種無力壓抑了許久,今日終於忍不住斥諸言語。

  “王爺,世家經此諸事,傷亡慘重,馮家在朝中的所有嫡係和旁係子弟全都被免職,並永不錄用。”

  ===第233節===

  “而庾家更慘,錦衣衛已經去往豫州拿人。”

  “還有袁哲……哎!”

  “在這個關頭,王爺你不想著怎麽反擊大皇子,居然還……”居然還有閑情準備大婚?!

  平日裏,蕭首輔對楚祐一向敬重有加,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楚祐用這般嚴厲的口吻說話,實在是怒其不爭啊。

  想著被軟禁在詔獄的袁哲,楚祐的心中多少有愧,於是,後一日的早朝上,康王楚祐便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上請進宮探望袁太後,言辭鑿鑿。

  “皇兄,臣弟大婚將至,卻沒有親自向太後稟明,實在於心不安。”

  “若是臣弟進宮不便,不如讓臣弟未來的王妃進宮探望太後,皇兄以為如何?”

  在楚祐寒氣逼人的眸光下,皇帝含笑應允:“七皇弟一片孝心,朕允了。”

  “臣弟謝過皇兄。”

  楚祐身姿筆挺地站在金鑾殿的中央,很是隨意地對著金鑾寶座上的皇帝揖了揖手,那種漫不經意就從他舉手投足之間展露出來。

  他就知道,他這個皇兄就是偽善之人,想當個青史留名的仁君,隻要他以孝道為由,皇兄必不敢當眾和他撕破臉。

  目的達成,楚祐不動聲色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裏想著帶顧雲嫆一起去壽寧宮探望太後。

  楚祐才退下,就見旁邊一個中年內侍突然步履匆匆地走到了皇帝的龍椅邊,俯身對著皇帝附耳說了一句。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淡淡道:“宣。”

  這個字滿朝文武都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應該是有人求見皇帝。

  會是誰呢?!

  眾臣麵麵相看,連原本要奏本的禦史們也暫時歇了。

  片刻後,身穿一襲紫色收腰胡服、腰係犀角帶的百裏胤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中昂首闊步地邁入金鑾殿。

  眾臣的臉上皆是難掩訝異。

  百裏胤作為越國來使出使他們大景,他來到金鑾殿上,自然代表的就是整個越國的態度。

  這還是百裏胤第二次上金鑾寶殿,第一次是他來京城的第一日。

  第二次就是今天了。

  百裏胤粗獷俊朗的臉龐上噙著一抹放蕩不拘的笑容,泰然自若地走到了距離皇帝不過十步的地方,昂首挺胸,與周圍畢恭畢敬的群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參見大景皇帝陛下。”他給皇帝行禮時,甚至沒有低頭,就這麽仰著下巴與皇帝對視,朗聲道,“吾今日是代吾國聖人正式提出想與貴國聯姻,吾國願將八皇女熙明帝姬許給貴國大皇子。”

  在場的群臣皆是嘩然,登時騷動了起來。

  皇帝眸色微沉地俯視著百裏胤,右手猛然抓緊了寶座的扶手。

  百裏胤全然不在意周圍其他朝臣的反應,目光定定地望著正前方的皇帝,唇角噙著自信張揚的笑容,接著道:“如此,景、越兩國也能結秦晉之好!”

  他說得是一派義正言辭,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地瞥著站在皇帝右側的楚翊,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幾分:說穿了,楚翊之所以拒絕與他八皇妹聯姻,也不過是舍不得顧家二姑娘吧。

  也是,那顧家二姑娘的確是連自己也覺得生平僅見的美人,這美得有趣的美人可比那等徒有美貌的空殼子要稀罕多了。

  就是他,也不甘這麽拱手讓人。

  百裏胤這番話令在場的不少官員都有幾分意動。

  確實,兩國若能聯姻,便可從敵國變為親家,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可以維係住兩國的和平,避免再起戰火,百姓受難。

  大部分官員都將目光投向了站在皇帝右側的大皇子楚翊。

  皇帝徐徐地掃視了下方眾人一圈,將眾人的表情變化收入眼內,語氣淡淡地直接回絕道:“百裏三皇子,大皇子的婚事,朕早有決定。”

  “百裏三皇子的提議,朕心領了。”

  皇帝堅定如磐石的目光對上了下方的百裏胤,語氣不輕不重,卻是少見的強勢,不容置疑。

  百裏胤平日裏玩世不恭的麵龐依然帶著笑,目光銳利地與皇帝對視。

  景國皇室的那些事也不是什麽秘密,皇帝和楚翊父子處境艱難,康王又野心勃勃,世家底蘊充沛,又傾各家全族之力地扶持康王,皇帝父子可謂是危機四伏。

  皇帝登基已有一年,至今未坐穩這江山。

  兩國聯姻對大景皇帝是大有好處的,可以助大景皇帝穩住皇位。

  於公,他能順理成章地要求景國把新型燧發槍的圖紙作為給帝姬的聘禮,這比原先所提的條件應該更能讓大景皇帝心動;

  而於私,顧二姑娘芳心落空,自己也有機會美人在懷。

  不想,大景皇帝竟然這般短視,一口拒絕!

  “皇帝陛下可考慮清楚了?”百裏胤徐徐問道。

  即便他沒有吹胡子瞪眼,也沒有怒言以對,但任誰都能從他蓄意放慢的語速中聽出他的不快。

  “朕金口玉言。”皇帝輕輕撣了下袖子,前一句擲地有聲,後麵的話又變得敷衍淡漠起來,“我大景風光秀麗,山河壯闊,與越國有異,百裏三皇子難得來了我大景,就該四處好好玩玩才是,才不負這千裏之行啊。”

  百裏胤褐色的瞳孔中漸漸地蒙上了一層冰霜,漸漸地收斂了唇角的笑意。

  八年前,是景國的宣仁帝楚洛求著越國議和,主動提議將楚翊作為質子送去越國。

  現在,他們越國願意送帝姬結兩國秦晉之好,他們景國倒是不樂意了?!

  無論百裏胤心底掀起了怎麽樣的暗潮,他依然沒有失態,隻是周身漸漸變了一種氣質,不再嬉笑玩味,而是冷厲高傲,釋放出一股子陰鷙如梟的氣息。

  金鑾殿上,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越國三皇子的身上。

  百裏胤強壓著心中的巨浪,怒極之後,他反而冷靜了下來,那英俊粗獷的麵龐上又掛上了自信飛揚的笑容,大聲道:

  “貴國有燧發槍,吾越國亦有數十萬戰馬雄師。”

  “越、景兩國隔江為鄰,若是結秦晉之好,吾國可助貴國拿下西北戎族。”

  他的聲音更洪亮,中氣十足。

  這個條件一出,滿朝文武的心也都震動了,齊齊地倒吸了一口氣。

  不少官員都被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熱血沸騰:太祖英明神武,開疆辟土,而先帝隻能勉強守業,若是大景能在今上手上擴大領土,成就明德盛世,那麽他們這些官員也同樣與有榮焉。

  百裏胤笑容更大,眼神如炬,繼續說道:“吾越國是很有誠意的!”

  這句話說得溫和,但下一刻,他又話鋒一轉,語氣中添了幾分刀鋒般的銳利:“但吾越國也不會怕了誰。”

  最後的這句話幾乎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威脅之意溢於言表。金鑾殿上的空氣陡然一冷,仿佛刹那間從春轉冬似的,冷意彌漫。

  八年前景、越兩國大戰,景國慘敗的事曆曆在目。

  越國在揚州勢如破竹,當年若非先帝主動求和,不惜賠款,並割讓了黃水洋海域,還送了楚翊為質子去越國,否則,那場戰役還不知道會怎麽收場,恐怕越國大軍早就一路北上了!

  想起這些往事,有些官員已經生了畏戰之心,三三兩兩地交換著眼神。

  空氣中隱約彌漫起一絲絲不安的氣氛。

  一個清越明澈的男音忽然打破了靜謐的空氣:“聽聞越國聖人重病在榻,天圜司夏侯尊主奉命監國。”

  青年的聲音不疾不徐,語氣輕輕巧巧,仿佛一陣和暖的春風吹進這臨近冰封的金鑾殿。

  百裏胤猛地轉頭看向了站在皇帝右側的楚翊,雙眼不可自抑地微微睜大。

  楚翊的唇角噙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從容自若,幽幽歎道:“貴國太子如今的處境可不好過啊!”

  他話中歎的是越國百裏兆,身為太子,卻無權監國。

  其實是在諷刺百裏胤:越國聖人重病,如今越國內憂未平,自身都難保,還想像八年前那樣出兵景國不成?!

  “……”百裏胤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穩住情緒,沒有失態,心卻沉了下去。

  楚翊怎麽會知道聖人抱病的事!?

  去歲臘月,聖人裝病來試探他們這些皇子們,可誰想,不過是短短一個月,假病居然變成了真病,聖人的龍體每況愈下。

  他也是前日收到太子皇兄的密信才得知的,信中說,聖人聖旨令夏侯卿監國後,就倒下了,至今昏迷未醒。

  如今太子皇兄的處境委實是艱難,所以百裏胤無論如何也要得到新型燧發槍,讓太子皇兄如虎添翼。

  問題是——

  楚翊這幾個月都身在景國,他又是如何知道遠在千裏之外的越國之事,還是這等機密大事!

  楚翊含笑回望著百裏胤,神情一如往常的溫和平靜,嶽峙淵渟。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地相接。

  百裏胤的心中一下子凝重了起來,夾著一絲絲的慌亂。

  這是一種局勢脫離他掌控的不安。

  朝上的氣氛一時僵住了。

  哪怕之前朝臣們不確定楚翊所言是真是假,現在看百裏胤的反應也確定了,越國聖人百裏弘是真的病了。

  楚翊淡淡地又道:“聯姻就不必了。”

  這句話一出,蕭首輔皺起了眉頭。

  就聽楚翊接著對百裏胤道:“按約定,燧發槍的圖紙稍後會交給百裏三皇子,百裏三皇子也可以安心回國,為越國聖人侍疾。”

  “吾代聖人造訪景國,存心與景國交好,貴國就是這般用那區區舊圖紙來敷衍吾國的嗎?!”百裏胤揚起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楚翊,狹長的眼眸微眯,挺拔的身形如長槍般佇立殿上。

  有了新型的燧發槍,誰又還看得上老款的燧發槍!

  楚翊依然麵不改色,又道:“若是百裏三皇子不想要,那就是貴國的原因,而非景國不履行承諾。”

  “如今二月了,京揚運河也該解凍了。”

  言下之意是,運河解凍,可以開船了,百裏胤也可以走了。

  無論百裏胤要不要燧發槍圖紙,景國都不留他了。

  這等於是赤裸裸地當朝對著百裏胤下了逐客令。

  兩人的目光繼續對望著,百裏胤的眼眸又眯起了些許,那銳利的目光中似有火花閃現。

  金鑾殿上的空氣逐漸緊繃起來,似有把看不見的弓弦被拉緊了,箭在弦上。

  楚翊始終溫文爾雅地笑著,百裏胤也同樣在笑,笑容冷厲。

  少頃,百裏胤終於動了,慢慢地轉頭望向了金鑾寶座上的皇帝,語氣也冷了下來:“大景皇帝陛下,這便是貴國的誠意?”

  “吾越國誠意滿滿,貴國莫非覺得吾國好欺不成!!”

  ===第234節===

  也不等皇帝回答,百裏胤就隨意地拱了拱手:“吾就告退了。”

  拱手行禮後,百裏胤拂袖離開了,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鑾殿,隻留下一道決絕的背影。

  滿朝文武皆是望著百裏胤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

  待百裏胤走遠,金鑾殿上很快就吵雜了起來,群臣鼓噪。

  蕭首輔終於按捺不住,從隊列中往前走了一步,不讚同的目光投向了楚翊。

  他先作揖行禮後,這才用譴責的口吻道:“大皇子殿下不該這般衝動。事關景、越兩國,殿下實在不該因為殿下的個人喜惡行事,殿下隻為泄舊憤,卻是把國家和百姓的安危置於不顧!”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楚翊在越國當質子的時候受了委屈,有了怨艾之心,如今才會不顧國家大局,一意為之!

  他說話之間,周圍的王康尹等官員都是頻頻點頭。

  這大皇子還是太年輕,太意氣用事了。

  “那首輔覺得大景應當如何應對?”楚翊含笑道,“我聽首輔的。”

  他笑容謙和地望著蕭首輔,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言行舉止分外的妥帖,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處。

  蕭首輔:“……”

  蕭首輔一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皇子看似溫和實則極有主見,他會聽自己的?!

  正遲疑著,蕭首輔注意到旁邊的皇帝微微翹起了唇角,氣定神閑地端起了茶盅,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

  等等!莫非其中有詐?!

  當這個念頭冒出心頭時,蕭首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照理說,這樁婚事對大皇子而言,利大於弊。

  這一點,皇帝不可能想不明白。

  蕭首輔一會兒看看楚翊,一會兒又看看金鑾寶座的皇帝,眼角跳了跳、

  莫非——

  皇帝是怕他們會跳出來反對,才故意以退為進?

  蕭首輔越想越是心驚,從脖頸到脊背,都漸漸地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底微微發涼。

  他不說話,以其為首的王康尹等人也就沒說話。

  金鑾殿內靜了半晌,楚翊歎息般的聲音又自前方響起:“看來,連首輔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的聲音明明清潤低緩,毫無咄咄逼人之意,可蕭首輔的臉色卻又沉了三分,心頭紛亂。

  楚翊收斂了唇畔的笑容,語聲漸冷:“堂堂首輔,居於高位,人雲亦雲,卻連個主意都沒有,實在讓人失望。”

  “哎,首輔果然年事已高啊,首輔真該聽我的勸好好休養一番的。”楚翊唏噓地歎道,意味深長。

  楚翊這番話雖沒直言,但等於是想讓蕭首輔告老還鄉了。

  蕭首輔生怕皇帝會順著楚翊的口風下旨,一咬牙,也沒時間仔細斟酌說辭,草草道:“臣是想著,大皇子殿下是皇上的獨子,自然不能與越國帝姬成婚,否則我大景皇室的血脈不純。”

  他立刻又做了個轉折:“但是,臣以為就是聯姻有不妥之處,殿下也不該這般回絕百裏三皇子,將局麵鬧僵。”

  “越國不惜讓嫡出的帝姬遠嫁我大景,可見其誠意,兩國聯姻之事還有待商榷。”

  “比如?”楚翊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梢。

  他這麽一問,其他朝臣也開始考慮起與越國聯姻的人選,皇帝隻有楚翊一個獨子,越國以嫡出的帝姬作為聯姻的人選,那麽大景也不可能拿遠支的宗室去敷衍,那隻會令越國覺得大景輕慢了越國。

  那麽,皇室中剩下的人選也不多了,近支的子弟也隻有先帝的兒子們。

  先帝有七個兒子,除掉夭折的那些,存活至今的包括今上在內,有五人,而唯一一個還未婚的也唯有一個了。

  “康王!”蕭首輔脫口道。

  是了,康王楚祐尚未成婚。

  第278章

  蕭首輔眸底掠過一道精光。

  他本來隻是為了應付大皇子隨口一說,但是,當“康王”兩個字一出口,卻是心頭一亮,越想越覺得這實在是個絕妙的主意。

  王康尹等人也是目露異彩,同樣認為首輔的這個提議相當妙,簡直是神來一筆啊。

  康王若能娶到越國帝姬,豈不是如虎添翼?

  在一旁看了許久好戲的楚祐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完全沒想到這把火竟然莫名其妙地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首輔此言差矣。”楚祐立刻從隊列中跳了出來,沉聲反駁道,“太後已經為本王賜婚,距離本王大婚隻有幾日了。”

  “康王……”蕭首輔轉頭對上楚祐陰沉的雙眼,眸光銳利,想勸楚祐,想跟他分析利害,可現在是早朝,顯然不是時機。

  楚祐用強勢的口吻冷冷道:“此話首輔勿要再提。”

  他眼角暴起幾根青筋,第一次對蕭首輔生出了不滿。

  他同樣也有很多話想說,也隻能先按下。

  暗潮洶湧之際,前方忽然響起了皇帝平和淡漠的聲音:“首輔,七皇弟,若是無事,今兒就退朝吧。”

  皇帝的語氣中聽不出喜怒,他手裏的茶蓋闔在茶盅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令下方的臣子們心頭咯噔一下,心裏越發摸不準皇帝的心意。

  大太監趙讓徐徐地環視眾人,喊道:“退朝!”

  他略顯尖細的聲音響徹金鑾殿。

  文武百官各歸各位,全都躬身作揖,恭送皇帝,楚翊也隨皇帝一起離開了金鑾殿。

  後方群臣的恭送聲整齊劃一,洪亮如雷動。

  此時也不過是巳時,旭日高懸藍天,氣溫不冷不熱,正是適合散步的好天氣。

  父子倆沒有坐肩輿或者車輦,肩並著肩,閑庭信步地去了位於乾清宮西南角的南書房。

  這才剛坐下,就有一個小內侍來稟道:“皇上,吉安侯求見。”

  皇帝微微挑眉,淡淡道:“不見。”

  先前,衛國公彈劾吉安侯勾結流匪,且自請剿匪,皇帝便允了,並責令吉安侯許彥在案情明了前不得離京。

  許彥自是不認,當天就進宮為自己申辯,還反咬了衛國公一口,表示衛國公是因為他與夫人的家事才挾嫌報複,更向皇帝請罪表明自己治家不嚴雲雲,話裏話外都是說夫人韋菀容不下人。

  皇帝聽了一耳朵後,就打發了許彥回去。

  這才短短幾天,許彥就從一開始的淡定,變得越來越急,幾乎是天天都要進宮,但皇帝卻再也沒有召見過他。

  “不見!不見!”鎏金鳥架的五彩鸚鵡看皇帝父子回來了,心情大好地學起嘴來,引得皇帝忍不住伸指逗了逗他的小乖乖。

  小內侍就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朕這表弟還真是隻老狐狸。”皇帝隨口歎道。

  他說的表弟指的是衛國公韋詵。

  頓了頓,皇帝微微蹙眉,捋了捋胡須,嫌惡地說道:“這許彥也真不是個東西!”

  “日後安樂的駙馬必須得好好找才行。”

  皇帝也是有女兒的人,對於衛國公的憤怒,也很有幾分感同身受,心裏琢磨著:以後安樂的親事,他這做父皇的可得給她把好關,把駙馬給看準了。

  “不是個東西!”鸚鵡又叫了聲,把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皇帝抓了把鳥食喂起了他的鸚鵡來。

  剛剛那小內侍前腳剛走,後腳司禮監大太監金安也到了南書房。

  見皇帝饒有興致地在逗鸚鵡,金安的心裏就有數了,應該是大皇子召見自己,垂首維持著作揖的姿勢等著指示。

  楚翊輕輕地吹了吹茶湯上的浮沫,淡淡道:“蕭首輔提議由康王與越國帝姬聯姻……你去把這件事,透給太後。”

  金安恭恭敬敬地應了:“殿下放心,這件事奴才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繼內官監掌印太監李函被擼後,楚翊下令將內官監拆分為內廷十二監,短短不到一個月,整個內廷被重整,肅然一新,如今的內廷就像鐵桶一樣無堅不摧。

  楚翊想讓袁太後知道什麽,袁太後才能知道什麽。

  這內廷在袁太後不知道的時候早已經變天了。

  金安退出南書房後,立即就招來了兩個小內侍,叮囑了一番。

  兩個司禮監小內侍唯唯應諾,隨即就回了壽安宮。

  因為袁太後被軟禁,連帶壽安宮的宮人也全都禁止出入,被困在了壽安宮中,這兩個司禮監小內侍平日裏就是負責看守壽安宮宮門的,與壽安宮的宮人也頗為相熟。

  這兩人也是機靈的,趁著下次壽安宮的宮人來行賄,就不著痕跡地把這事加油添醋地透了出去。

  當天下午,康王楚祐就攜顧雲嫆來了壽安宮。

  母子倆自鶼鰈宴後已有二十幾天不曾見麵,楚祐本想與袁太後好好敘敘母子情,不想,袁太後開口的第一句就是:

  “阿祐,你太衝動了,與越國聯姻於你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袁太後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勸起兒子來:“阿祐,你聽母後一句勸,前朝光烈帝也是因為娶了西戎王女為後,有了西戎鼎力相助,才能力挽狂瀾,否則前朝早在百年前就已經氣數耗盡。若成大事者,必將有所犧牲!”

  “再說了,你要是不娶越國帝姬,楚翊就會娶她,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楚翊日後占了這個皇位嗎?”

  袁太後根本不給楚祐說話的機會,侃侃而談地說了一通後,銳利強勢的目光轉而看向了一旁麵色僵硬的顧雲嫆,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嫆兒,你是好姑娘,心裏隻有阿祐,為了他,稍微有些犧牲,你也是願意的吧?”

  “……”顧雲嫆抿緊了櫻唇,深深地看了袁太後一眼。

  她如何聽不出袁太後言下之意,前朝光烈帝本有原配石氏,可為了助光烈帝得到西戎人的支持,她不惜退位讓賢,自貶為妾。

  顧雲嫆一言不發地直接拂袖而去。

  她的不快顯而易見。

  今日一早,康王就親自來蘆葦胡同找她,說要帶她進宮,她也就隨康王來了。

  雖然太後為人有些勢利,但她終究是康王的親娘,婆媳不和,最為難的是康王。

  為著康王對自己的這份心意,這次進宮,她特意準備了她親手繡的一件雙麵繡小屏風以及親手做的點心,想哄太後高興。

  她一片赤誠之心,卻沒想到一見麵,太後就當頭潑了她一桶冰水。

  ===第235節===

  顧雲嫆不想說傷人之語,也覺得她與袁太後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壽安宮。

  “嫆兒!”

  楚祐再也顧不上袁太後,急忙追了出去,隻聽袁太後略帶幾分氣急敗壞的聲音自後方傳來,反複地喊著“阿祐”。

  但楚祐仿若未聞,隻顧著追趕前方的顧雲嫆。

  顧雲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當走出壽安宮後,她拎著裙裾小跑了起來,隻想快點離開這宮門深深的皇宮。

  後方楚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著他焦急的喊聲,顧雲嫆始終沒有停步,額角早就沁出了點點汗珠。

  那秀美的小臉上露出幾分狼狽顏色。

  從內廷一直小跑著來到了外廷,穿過昭德門後,高高的午門城樓出現在前方。

  七八丈外,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形映入她眼簾,青年高大頎長,一襲緋紅官袍映得他意氣風發,他正與一個二十來歲、身穿藍色蟒衣的青年說話,兩人言笑晏晏,異常熟稔。

  是顧淵和樊北然!

  顧雲嫆不由步履微緩,怔怔地望著前方的兩人。

  顧淵背對著顧雲嫆,根本沒注意到她,隨手拋了個油紙包給樊北然,“椒鹽花生,先墊墊胃。”

  樊北然樂嗬嗬地從油紙包裏摸出了一顆椒鹽花生,往嘴裏一拋,“哢呲哢呲”地咬了起來。

  “闌珊閣的?”樊北然一口就嚐出來了。

  樊北然的舌頭一向靈,顧淵也不意外,含笑點頭,問道:“阿然,你家五妹的多寶閣、羅漢床、架子床這些是找誰打的?木料是不是要去揚州買?”

  “你這家夥,我就知道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難怪特意來這裏攔我。”以兩人的交情,樊北然說話十分隨意,又往嘴裏扔了顆椒鹽花生,“看在你還知道孝敬小爺我的份上,我回去幫你問問我娘。”

  顧淵順著杆子往上爬,又道:“幹脆你再幫我問問伯母,單子上的那些首飾是那家銀莊打的。”

  樊北然爽快地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不遠處的顧雲嫆看著二人咬了咬下唇,正要加快腳步,就感覺右臂一緊,後方的楚祐終於追上了她,一手抓住了她纖細的胳膊。

  “嫆兒!”楚祐看著她的眸中深情款款,那麽熾熱,那麽專注,“你聽我解釋,這是母後一人之見,我不會娶別人的。”

  “你知道的,我的心裏隻有你一人。”

  他一臉焦急而又真摯地解釋著,一手死死地攥住顧雲嫆的右臂,猶如鐵鉗般桎梏住她。

  “放開我!”顧雲嫆壓低聲音道,試圖掙脫楚祐,目光忍不住就往顧淵與樊北然的方向瞥去,恰好對上了顧淵深邃的鳳目。

  顧淵隻淡淡地看了顧雲嫆與楚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對著樊北然指了個方向,示意他們換個地方說話。

  顧雲嫆臉上火辣辣的,心想:顧淵是知道的吧……

  顧淵在鑾儀衛當差,整日跟在大皇子身邊行走,早朝上的事當然瞞不過他的耳目,他肯定也知道了康王要與越國帝姬聯姻的事。

  顧淵是在看她的笑話吧。

  一時間,顧雲嫆羞得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從臉龐到耳根都在燒。

  顧雲嫆惱羞成怒,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心一狠,眼圈微紅地咬牙道:“王爺,你鬆手吧。”

  “我們還是……算了吧。”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無比艱難。

  即便到了這一刻,顧雲嫆心裏依然相信康王對她的心意。

  可是他與她終究相差太多,他有他的雄圖大業,在太後以及其他人的眼裏,她不過是一個阻礙康王前程的存在。

  就是康王為了她能拒絕一次,他能拒絕兩次,三次……以後將來可以預見的無數次嗎?

  “……”楚祐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雲嫆,非但沒鬆手,反而將她的右臂抓得更緊了。

  他的眸中泛起駭人的血色,霸氣十足地宣示道:“對你,我是不會鬆手的!”

  下一句話又變得柔情似水起來,“嫆兒,你不是對我說過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才走到了今天,你怎麽能這麽就放棄我呢?”

  楚祐的這些話也刺痛了顧雲嫆,她的眼眶中含滿了晶瑩的淚水,沾上淚花的羽睫輕顫不已。

  她同樣不舍,做出這樣的決定對她來說,猶如從她心口生生剜下一塊血肉。

  “嫆兒……”楚祐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心疼極了。

  他想要將她攬入懷中,想要對她表明心跡,卻被顧雲嫆狠心地一把推開了。

  “太後是為了你好。”顧雲嫆嘶啞著聲音道,強忍著不讓眼眶中的淚水流下來。

  顧雲嫆摘下了左手腕上的那個雕九龍翡翠手鐲,絕然地將它塞到了楚祐的手中。

  “這個還給你……”

  這是他們的定情之物。

  顧雲嫆巴不得立刻與他撇清關係的行為徹底激怒了楚祐。

  楚祐的雙眸中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心像是萬箭穿心似的疼,看也不看地將手裏的這個玉鐲重重地拋了出去,帶著幾分發泄的情緒。

  那鐲子如流星般在半空劃過,朝前方顧淵的方向飛了過去。

  樊北然與顧淵正往前走,忽然聽到後方有破空聲,下意識地回頭,便見一個玉鐲眼看著就要砸在顧淵的頭上,不過相距半尺之遠了……

  “顧……”

  樊北然麵色一變,想推顧淵一把,可他的手才剛碰上顧淵的肩頭,就見那個急速飛來的翡翠玉鐲竟停在了半空中,在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澤。

  咦?!樊北然傻眼了,幾乎以自己是幻覺了,眨了眨眼。

  那碧綠的翡翠玉鐲在半空中停頓了兩息,接著就垂直地落在了地上。

  “砰!”

  玉鐲碎裂成了三段。

  樊北然的手就這麽搭在了顧淵的左肩膀上,目瞪口呆,一會兒看看地上斷成三段的手鐲,一會兒又去看顧淵的側臉,忍不住問:“你剛剛看到沒?”

  不是他眼花了?也不是他白日做夢,對不對?

  顧淵愣了愣,很快就回過神來,唇角愉悅地翹了翹,頷首道:“看到了。”

  “難怪妹妹說我晦氣纏身。”還真是。

  樊北然的右手忽然在顧淵的後腦摸了摸,這才確定他頭上除了束發的那支銀簪,什麽也沒有。

  “嗬。”

  顧淵忽地輕笑了一聲,回首朝昭德門的方向望去,語氣有些古怪地說道:“果然。”

  樊北然順著他的目光也望向了顧雲嫆與楚祐二人,這兩人還在激動地互相推搡著,一個抓,一個躲。

  樊北然搖了搖頭,深以為然地重複了一遍:“果然!”

  難怪顧淵這麽晦氣,遇上這兩人,能不晦氣嗎?!

  “阿淵,走吧,我可不想被砸了腦袋。”樊北然拉著顧淵就走,兩人往午門方向走去。

  從午門東側門走出宮後,樊北然驀地停下腳步,薄唇抿了抿,神情間似有幾分魂不守舍。

  “阿然?”顧淵見他傻站著,喊了一聲。

  樊北然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顧淵身邊,回頭又朝宮門的方向指了指,壓低聲音道:“剛剛這……是你妹妹的手段?”

  樊北然早已聽聞過顧家二姑娘的名號,簡直是如雷貫耳,今天才算是親眼見識了。

  “那是!”顧淵驕傲地下巴微揚,炫耀地說道,“你還沒見過我妹妹吧?她啊,又乖巧又可愛。”

  樊北然從小廝的手裏接過了韁繩,翻身上了馬,猶豫了一下,才對著同樣上了馬的顧淵道:“阿淵,我想請你妹妹幫個忙。”

  “幫忙?”顧淵策馬來到了樊北然的身邊,挑了下劍眉。

  樊北然看了看左右,以眼神示意顧淵與他再往前走走。

  直到了前後都無人的地方,樊北然才又道:“是我家五妹。你也知道,我五妹半年前就已經定了親了。”

  顧淵點了點頭。

  他記得樊家五姑娘是和忠勤伯府的四公子定了親。

  樊北然斟酌了一下言辭,就接著說道:“五妹打小脾氣就好,溫柔可愛,偏偏……”

  說到這裏,樊北然抿了下薄唇,麵上露出幾分難以啟齒的為難。

  遲疑了一下後,他終究還是一口氣往下說:“最近我五妹不知怎麽的,忽然就瞧上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窮書生,對那書生癡心一片,掏心掏肺的。”

  “她整日整夜地不睡覺,非要去見那窮書生,不讓見就心口疼。家裏實在沒法,就給喂她喝了安神湯藥,好不容易睡了,夜半三更又突然醒了,在梳妝台前描眉畫眼的,把值夜的丫鬟嚇了一大跳。”

  “她還說,她不嫁忠勤伯府了,她要退婚,在家裏又哭又鬧。”

  “家裏也實在是拿她沒辦法,隻能把她關了起來,打算慢慢勸……可這丫頭居然開始絕食了。”

  說著,樊北然深深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若非和顧淵是打小一塊兒上房揭瓦的交情,這種事他也不敢隨便和別人提。

  本來,家裏人都以為是小姑娘家成親前心中忐忑不安,這才鬧起小脾氣來,以為讓她冷靜幾天,家裏人再軟硬兼施地與她說說道理,總能說通的。

  結果,這都過了幾天,小姑娘怎麽也聽不進勸,也說不通道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昨晚還半夜忽然起來繡什麽嫁衣,說什麽薛郎馬上就會來娶她的。

  “我娘說,我五妹肯定是中了邪,還特意請了人來府中做過法事,可也沒半點用。”

  “我也覺得五妹是中邪了!”

  樊北然憂心忡忡地攥緊了韁繩,驅馬與顧淵並肩徐行,正色道:“阿淵,我家五妹那麽乖巧的一個人,你也見過的啊。”

  顧淵確實見過。

  樊五姑娘小時候常跟在樊北然的屁股後麵跑,跟著他們一塊兒出去玩,他們去跑馬,她也去;他們去鬥雞,她也要看;他們去賭坊,她也要偷偷跟著……

  直到小姑娘七八歲的時候,才被樊夫人給拘著了,不再讓她隨便出府跟他們這些男孩子玩了。

  樊北然一把抓住了顧淵的手腕,急切地說道:“阿淵,她再這麽餓著不吃東西,我真怕她餓出毛病來……”

  “她那樣子實在是不對勁的很。”

  “你求你妹妹給我五妹看看吧?”

  樊北然說這最後一句話時的無奈猶在耳邊,當顧淵回府後把好友的話轉述給顧燕飛聽時,神情間也有幾分感同身受的唏噓。

  說完了樊五姑娘的事後,顧淵又道:“妹妹,若是你不願意,我就去回了樊北然那小子。”

  ===第236節===

  再次聽到“樊北然”這個名字,顧燕飛略有些恍神。

  她知道樊北然。

  上一世,大哥雙腿受了重傷,被二房當作了棄子,是樊北然他們盡心盡力地幫大哥,請遍了京城的大夫,還特意請來了擅長治療外傷的軍醫,可大哥的雙腿還是瘸了。

  大哥死的時候,樊北然他們幾個大男人哭得不能自抑,也是他們幫她給大哥下葬。

  顧燕飛垂下眼睫掩住情緒,若無其事地說道:“行啊,大哥,我們什麽時候去樊家?”

  見妹妹應下,顧淵便道:“不用你特意跑一趟,樊北然說,他會想辦法把人給弄過來的。”他接過了顧燕飛遞來的茶水,在一旁坐了下來,“我讓梧桐去給他傳個口信。”

  顧淵吩咐卷碧去外院找梧桐,他自己留在玉衡苑與顧燕飛一起用了些糖水點心。

  樊家離顧府不遠,也就三四條街的距離,一炷香功夫後,樊家兄妹就到了。

  兄妹倆一個穿杏紅,一個著桃紅,皆是衣著鮮豔,映得這間屋子裏仿佛亮堂了不少。

  見到樊北然時,顧燕飛其實並不陌生,上一世,她就見過樊北然,如今算是故人重見,她善意地對著他笑了笑,接著目光就落在了樊家五姑娘身上。

  樊慕雙穿了一件桃紅色繡折枝芍藥花襦裙,雙平髻上插著一對嵌紅寶石的累絲赤金簪,小圓臉,杏眼桃腮,玲瓏小嘴,五官精致秀氣,模樣乖巧,瞧著人畜無害。

  隻是,她的麵容略有些憔悴,白皙的臉頰微微凹陷,瞳孔迷離,眼窩處也是一片青黑的陰影,顯然這幾天都沒睡好。

  顧燕飛在打量樊慕雙,而樊北然兄妹也在打量著她。

  樊慕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直愣愣地盯著顧燕飛,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驚人之語:“我二哥說,你能幫我和薛郎私奔?”

  她彎唇笑著,兩邊唇角翹得高高,如月似鉤,帶著一種詭異的向往。

  第279章

  顧燕飛還算鎮定,隻是挑了挑右眉。

  而正在喝茶的顧淵神情就沒那麽正常了,口中的那口茶水差點就沒噴出來,蹙眉去看樊北然。

  “咳咳!”樊北然幹咳了兩聲,擠眉弄眼地對著顧淵使了個眼色。

  他的五妹不是中了邪嗎?!

  他現在也是沒辦法,隻能用這種不得已的方法先把這丫頭給誆出來了,反正都是自家人,不必見外。

  顧淵慢慢地咽下了口中的茶水,不動聲色,隻在一旁靜靜地旁觀著。

  顧燕飛一手的手肘支在茶幾上,托著下巴看著樊慕雙,如無其事地問道:“樊五姑娘,薛公子是你的心上人?”

  “是啊。”樊慕雙眼睛一亮,一雙瞳孔如寶石般熠熠生輝,用力地點了點頭。

  “可以跟我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嗎?”顧燕飛緊接著又拋出第二個問題,又往樊慕雙的方向推了碟蜜餞,示意她嚐嚐。

  樊慕雙卻是視若無睹,麵頰上泛起桃花般的紅暈,一手緊緊地捏著椅子的扶手,柔情蜜意地說道:“薛郎是個秀才,如今借住在無量觀裏讀書。”

  “薛郎才華橫溢,偏偏懷才不遇,他之前在白鹿書院寒窗苦讀十載,師長本要舉薦他為官,卻被一個大官之子擠掉了他的名額。但即使受到如此不公,他也沒自暴自棄,說既然不能靠舉薦入朝,他就去參加今年的秋闈,來年定可金榜題名,將來入閣拜相,名留青史。”

  “我看到的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我與薛郎的情緣輾轉了三世,上輩子、上上輩子我們都被家人拆散了,這輩子我一定會跟我的薛郎白首偕老!”

  “任何人都別想拆散我們!”

  樊慕雙的這番說辭,樊北然其實都聽過很多遍了,聽著聽著,他還是忍不住深深地皺起了眉,心中暗暗歎氣。

  這要是五妹瞧上的是一個不錯的青年才俊,反正她與忠勤伯四公子也還沒成親,最多他們家給忠勤伯多賠幾個不是,取消了這樁婚約便是。

  他們樊家是武將門第,也不是那種姑娘家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手,就要把人勒死的那種迂腐人家。

  但是,五妹瞧上的這什麽薛公子,這叫什麽啊,文不成,武不就,還好高騖遠,見識淺薄,像這種人別說做他的妹夫,他平常遇上了,與這種人多說上幾句都嫌浪費口水。

  顧燕飛盯著樊慕雙灼灼發亮的眼睛,又問道:“薛公子很好嗎?”

  “他真的很好。”樊慕雙頻頻點頭,“薛郎文采斐然,詩詞歌賦、策論經義,無一不通,學問貫通古今,無論他說什麽,都能說進我的心坎裏。”

  顧燕飛的嘴角如月牙般翹起,似乎聽得是津津有味,看著她的表情實在不像是作假,有那麽一瞬,一旁的樊北然忍不住都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對那薛啥啥有偏見了。

  不,不對。

  自己肯定沒問題!

  樊北然搖了搖頭,也不見外地吩咐卷碧給他上一杯濃茶。

  顧燕飛根本就沒往樊北然那邊看,專注地望著樊慕雙,催促道:“再說說。”

  這幾日,樊慕雙在家裏時,親人個個都說薛郎不好,如今見顧燕飛完全沒看輕薛郎的意思,覺得對方是真的要幫她私奔,瞬間精神了。

  樊慕雙將雙手合十,雪白的圓臉上彎起淡紅的唇角,笑得甜蜜無比,甜得好像滲進了心裏,又繼續說起了她的薛郎:“他性情高潔,不看重錢財這些身外物,也不一味追求名利,決心科舉也是為了將來成為一方父母官,可以為國為民做些實事。”

  “這輩子能與他重逢,是我的幸運。我們是三世情緣,注定這輩子要同生共死!”

  顧燕飛聚精會神地聽著,眸子又亮了幾分。

  待樊慕雙說完後,顧燕飛驀地動了,抬手在她的額心輕輕地點了點。

  一縷肉胎凡眼看不到的白光在少女的眉心閃了閃,隨即消失不見。

  樊慕雙不明所以地捂了捂額頭,樊北然瞬間沒心思喝茶了,放下了手裏剛端起的那杯濃茶,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像在問,怎麽樣?

  顧燕飛轉頭對樊北然肯定地說道:“是情蠱。”

  她說這句話時也沒避著樊五姑娘。

  蠱?!

  樊北然和顧淵聞言皆是一驚,兩人都聯想到的是大公主安樂中的蠱。

  樊北然連忙追問顧燕飛道:“妹妹,我聽說大公主之前中了蠱……”

  莫非這是同一種東西?!

  顧淵冷冷地斜了樊北然一眼,那不快的眼神似在說,他說了,這是他妹妹!

  聽到這裏,樊慕雙忍不住皺起了圓臉,雖然她不知道什麽蠱不蠱的,卻也聽明白了一點:這位顧二姑娘怕不是來幫自己私奔的。

  顧燕飛解釋道:“樊公子,大公主中的是血蠱,血蠱凶殘,以人的精血為養料,可取人性命。”

  “而令妹中的是情蠱。”

  “顧名思義,中了情蠱,便會為情所困,為情而狂。”

  樊北然的麵色霎時變了,一方麵有種自家妹妹突然性情大變果然事出有因的感慨,另一方麵又是悚然一驚,這情蠱與那要人命的血蠱也不遑多讓。

  試想,一個姑娘家若是為了情人瞎鬧騰,把親朋好友都得罪了,能有什麽好下場,這簡直是殺人於無形啊!

  “才不是!”樊慕雙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激動地反駁道,“薛郎才沒對我下情蠱,我是真心愛慕薛郎的。”

  “我要永遠和薛郎在一起,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的小臉因為情緒激動而泛起紅暈,小手緊握成拳。

  顧燕飛又看了樊慕雙一眼,一言不發地端起茶盅,輕輕地撥了撥茶湯上的浮葉。

  上一世,她不曾見過樊慕雙,隻知道樊北然有個妹妹跟人私奔了。

  為此,樊家女顏麵盡失,樊家後頭幾位姑娘因為不好議親而不得不遠嫁、低嫁。

  這便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後來,顧燕飛還聽說,那位樊姑娘所遇非良人,私奔後,情人把她賣去了青樓。

  樊家人沒輕易放棄自家姑娘,千辛萬苦地把人給找了回來,可就是那樣,樊姑娘還口口聲聲地對家人表示,情郎是不得已的,對情郎癡心不改,甚至又偷偷跑出了家,想去找她的情郎。

  她再次被家人抓回去時,在街上大喊大鬧了一場,鬧得人盡皆知,樊家人更是在京城抬不起頭來。

  顧燕飛上輩子聽說這些事時,就覺得不可思議,感覺那位樊姑娘簡直像被狐狸精迷了心竅似的。

  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情蠱啊。

  顧燕飛淺啜了一口茶水,眯了眯眼。

  真是奇怪。

  先是大公主,再是樊慕雙,可中原哪來這麽多的蠱?

  自大公主的事後,顧燕飛特意從京中各大書鋪搜集了一些與巫蠱相關的書籍,足足買了近兩書架的書籍,才基本確定在這個小世界中“蠱蟲”並不是那麽常見的,那些蓄蠱之地通常在嶺南一帶的偏遠地區。

  中原,尤其是大江以北的景國,罕少會有人懂蠱術。

  楚翊命人審過,可連上清也不知那個培育出血蠱的人到底是誰。

  顧燕飛不說話,樊慕雙更怒,對著樊北然跳腳地直呼其名:“樊北然,你敢騙我!你說你會幫我的!”

  樊北然知道妹妹中了蠱,自然不會和她計較,急急地請教顧燕飛道:“有沒有辦法解我五妹身上之蠱?”

  他想到了什麽,急急地又補了一句:“是不是要把那書生打殺了才行?”

  樊北然的眸中迸射出冰冷的利芒,揮手做了個手刃,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勢。

  顧淵拍了拍樊北然的肩膀,接口道:“我跟你一起去,先套麻袋,晚上再從城牆上扔出去。”

  “你們敢!”樊慕雙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泫然欲泣地說道,“二哥,要是你們敢傷害他,我就殉……”殉情去!

  “晴光。”顧燕飛迅速打斷樊慕雙的話,不輕不重地喚道,臉色淡淡的。

  “喵嗚!”

  話音剛落,一個毛團子像一陣風似的聞聲而來,邊叫,邊飛快地躥上了窗檻,蹲在上麵,看著屋中的顧燕飛與樊慕雙,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它歪著圓鼓鼓的貓臉,幾根亂翹的白胡子在風中顫動,嘴裏還咬著一根青翠的綠草,顯得有些調皮。

  顧燕飛稍微轉了下身,恰如其分地擋住了貓臉,不讓另一邊的顧淵與樊北然看到貓眼。

  “可憐的小家夥,你怎麽在吃草呢!”樊慕雙癡癡地看著小貓咪碧綠的眼睛,聲音中一下子變軟變糯,心疼地問道,“晴光,你餓了吧?想吃糕點嗎?”

  她急忙去端了一盤芙蓉糕遞向貓,貓動動粉色的鼻頭,嗅了嗅,不屑地撇開頭。

  貓輕輕地跳到茶幾上,巡視了一圈後,喝起了某盞茶盅中的溫開水,粉紅的舌頭一伸一縮地舔著水……

  這一幕像是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魔力,樊慕雙癡癡地看著喝水的貓,完全舍不得眨眼。

  它喝水的樣子那麽好看,那麽優雅。

  顧燕飛在貓背上輕輕摸了摸,問道:“樊五姑娘,你的薛郎重要,還是晴光重要?”

  ===第237節===

  第280章

  “晴光!”樊慕雙一眨不眨地盯著貓,毫不遲疑地說道。

  晴光就是她的神!

  “你想和誰永遠在一起?”顧燕飛又問。

  “晴光!”樊慕雙再次重複道。

  晴光就是她的信仰!

  顧燕飛以食指輕輕摩挲著小巧精致的下巴,悠悠歎道:“看來這情蠱也不過如此。”

  樊北然:“……”

  顧淵:“……”

  兩個大男人在一旁都看呆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總覺得這畫風實在是變得太快了。

  顧燕飛抬手使了個手勢,旁邊的卷碧意會地打開了一個針包,同時又點了一支蠟燭。

  顧燕飛從針包裏取了一根銀針,以燭火燒了燒後,一針紮在樊慕雙後頸的大椎穴上。

  足足近兩寸長的銀針慢慢地刺入,最後隻餘半寸針露在皮膚之外。

  樊北然瞳孔微縮,感同身受地縮了縮脖子,心疼極了,屏氣斂息。

  他想問顧燕飛,又不敢問,生怕驚擾了她。

  那種忐忑的心情無處安放,樊北然隻能轉頭去看顧淵,覺得他的好兄弟一定能體會他這為人兄長的心情,對不對?

  對此,顧淵的反應是,從旁邊遞了盤蜜餞給他。

  樊北然不管不顧地往嘴裏塞了兩枚雕花梅球兒,醃漬過的青梅果酸得他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心髒也緊張地縮成一團。

  而樊慕雙似是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擺在了眼前的貓咪身上,恨不得奉上自己身與心。

  “好了。”顧燕飛風輕雲淡的聲音很快響起。

  好了?!樊北然連忙定睛一看,卻見那根銀針還在樊慕雙的後脖頸上。

  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顧燕飛將那根銀針一點點、一點點地拔出來,心也一點點地提了上來……

  樊北然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地又抓了把雕花梅球兒往嘴裏塞。

  那根細細的銀針還在持續地往外拔,一寸,兩寸,三寸……針尾沾了些許殷紅的血液。

  這時,樊北然也意識到不對了,那根銀針分明隻有兩寸長才對。

  他捧著蜜餞碟子站起了身,朝顧燕飛與樊慕雙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走近了,樊北然這才看清了。

  銀針依然隻有兩寸長,銀針的末端連著一一條細細的長蟲,白色的長蟲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那長蟲的身上還染著些許血色,不,不是血,是絲絲縷縷的紅絲,彷如紅線般。

  當兩寸長的長蟲被拉出少女的皮膚後,大椎穴的位置隻剩下一個紅點。

  顧燕飛捏著手裏的銀針甩了甩,刺在針末端的那條長蟲也甩了兩下,像是死了一般。

  “咪嗚~”

  貓最喜歡蟲子了,尤其是會動的蟲子,也顧不上喝水了,貓眼閃閃發亮地盯著顧燕飛手裏捏的蠱蟲。

  貓賣萌地蹭了蹭顧燕飛的手肘,聲音軟軟糯糯。

  顧燕飛又甩了甩銀針,那條長長的蠱蟲忽然扭了下身體,從針尾脫出……

  卷碧花容失色地低呼了一聲,貓則從茶幾上飛躍而下,一爪子拍在了蠱蟲上,又狠又快又準,動作矯健靈敏而又優美。

  “喵~”

  貓又鬆開爪子,蠱蟲蠕動著想要逃跑,又被它一巴掌拍住,爪尖隨意地扒拉著蠱蟲,引得卷碧又倒吸了一口氣。

  “一邊玩去。”顧燕飛隨手一揮,輕輕巧巧地打發了貓。

  “喵喵喵!”貓怒了,覺得它這個主人真是過河拆橋,始亂終棄!

  把貓利用完了,就敷衍貓!

  在貓激動憤慨的叫聲中,樊慕雙抬手撫了撫額頭,眉心微蹙,麵露茫然之色。

  “五妹。”樊北然低低地喚了一聲,生怕驚嚇到樊慕雙似的,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她,小心翼翼。

  樊慕雙聞聲,慢慢地朝他看了過來,那迷離的眼神漸漸有了焦點……

  緊接著,樊北然又喚了聲:“雙姐兒。”

  樊慕雙怔怔地看著兄長,眼神又慢慢變得清明起來,似乎蒙在她眼中的一層薄紗被揭下了,又似乎瞳孔剛被水浸過一般,清清亮亮,黑白分明。

  與方才完全不同。

  “二哥……”樊慕雙飽滿的小嘴微張,想說什麽,又猛地閉上了嘴,臉上的表情一會兒呆滯,一會兒憤懣,一會兒震驚,一會兒羞惱,一會兒又欲哭無淚。

  她的表情精彩變化著,眼眸也閃閃爍爍,遊移不定,完全無法直視在場的其他人。

  “不!”樊慕雙的聲音中微微帶著顫音,雙手托著兩側臉頰,連聲道,“不不不!”

  後麵的三個“不”字越來越高亢。

  “不是我,那不是我!”

  樊慕雙激動地跺跺腳,有種想要瘋狂甩頭的衝動,臉頰漲得通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是羞多,還是憤多。

  是她腦抽筋了,還是她做了個白日夢?

  她越是想否認,這些天發生的事就越是揮之不去地浮現在她腦海中,一會兒是她跟爹娘說她遇上了她的三世戀人,一會兒是她說她要退婚,一會兒是她讓她二哥幫她私奔……

  那些可稱之為羞恥的畫麵像是昨夜的夢境般閃現。

  不不不……

  她怎麽會和家人、和陌生人說出那些話來,此刻回想這些天發生的事,她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相貌可愛的小姑娘那漲紅的小臉仿佛一朵綻放的石榴花。

  任誰都看得出來,小姑娘應是清醒過來了,廳內的氣氛陡然一鬆。

  樊北然大步走到了樊慕雙的身邊,大力地揉了揉妹妹的發頂,直把小姑娘的頭發給揉亂了才收手。

  手掌下的那溫熱細軟的觸感,讓他如釋重負。

  太好了,妹妹沒事了!

  放鬆之後,樊北然忽然“撲哧”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是前俯後仰,連頭頂上的赤金累絲發冠似乎都在顫,覺得妹妹現在惱羞成怒的樣子真是可愛又活潑,真該畫下來作紀念才是。

  樊慕雙狠狠地又跺了跺腳,整個人已經炸毛了。

  樊北然生怕把妹妹欺負過頭了,趕緊把蜜餞碟子往樊慕雙那邊遞了遞,笑眯眯地說道:“試試這雕花梅球兒,味道不錯。”

  碟子上的雕花梅球兒刻成了一朵朵梅花狀,色澤鮮豔,精致可愛。

  樊慕雙咽了咽口水,拈了一枚雕花梅球兒往嘴裏塞,品味著蜜餞的滋味,酸酸甜甜,脆爽可口,一股恰到好處的清香溢滿口腔。

  真好吃!樊慕雙滿足地眯眼,混亂、亢奮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一些,心緒還有些不穩,似有隻蒼蠅在心頭嗡嗡地亂飛似的。

  看著這對兄妹,顧燕飛抿唇輕笑,冷不防問道:“樊姑娘,你現在覺得那位薛公子如何?”

  “……”樊慕雙差點沒被口水嗆到,口中還含著蜜餞,嘴巴抿得緊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不解,又似疑惑。

  她記不清那什麽薛郎長什麽樣了。

  樊慕雙搜腸刮肚地想了想,腦子裏依然一片混沌,那個姓薛的男人麵目模糊。

  她的確是不記得了。

  那為什麽過去幾天她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給他,一心一意要跟他私奔?!

  樊慕雙揉了揉眉心,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自己不會是瘋了吧?!

  “你沒瘋,你是被人下了情蠱。”樊北然看出了了妹妹的心思,立刻道,同時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臉上的嬉笑也收斂了起來,正色問道,“雙姐兒,你知不知道那姓薛的在哪裏?”

  樊家也試著去無量觀找過那個姓薛的,可是沒找到人,無量觀裏經常會收留一些讀書人暫住,姓薛的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樊夫人也問過樊慕雙,可樊慕雙隻是說什麽薛郎會馬上來娶她,其他的也問不明白。

  就連那人長什麽樣,她也說不清楚。

  在她的嘴裏,他們就仿佛隻是擦肩而過,就緣定三生。

  樊北然一邊說,一邊躍躍欲試地抬手去按腰側的配劍,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俊臉上迸射出凜凜殺意。

  被樊北然這麽一提醒,樊慕雙那混亂的記憶又稍微理出了些頭緒,想起了方才顧燕飛說她被下情蠱的事,又想起了……

  對了!

  樊慕雙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個大紅色繡牡丹花的葫蘆形荷包,又自荷包裏取出了一張絹紙,隻用兩根手指捏著絹紙。

  “給。”

  她仿佛拿著什麽惡心的東西似的,嫌惡地把這張絹紙丟給了樊北然。

  她再看看那個葫蘆形荷包,實在沒法把它再放回懷中,覺得這曾經最喜歡的荷包也髒了。

  不要了!

  她嫌棄地將荷包扔到了茶幾上,又從樊北然手裏一把奪過那蜜餞碟子,往嘴裏塞了兩枚雕花梅球兒,任那徹香酸甜的口感彌漫口腔。

  樊北然飛快地打開那張被疊得整整齊齊的絹紙,才看了一眼,濃眉就深深地皺了起來,但還是忍著情緒往下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這是一封信。

  是那薛公子寫給樊慕雙的一封信,信中先是肉麻地訴了一番衷腸,接著就約樊慕雙一起私奔,還讓她去城西的一處宅子相會。

  樊北然氣得眼角跳了跳,正想把這封信給揉爛了,又覺得這樣不妥,將絹紙放到了燭火邊。

  火焰眨眼吞噬了紙張,化為灰燼。

  樊北然對著顧淵大臂一揮道:“阿淵,走,我們抓人去!”

  ===第238節===

  他活動起手關節,咯咯作響。

  第281章

  顧淵二話不說地起了身,默契地與樊北然交換了一個眼神,這種熟稔、這種默契就仿佛有這類似給人套麻袋、下黑手的事,他們已經聯手幹過無數次了。

  不想,顧燕飛阻止了他們:“等等,待晚上再去。我與你們一同去。”

  樊北然在短短一個時辰內親眼見證兩個奇跡,此時對顧燕飛已經徹底服氣了,恨不得把她當祖宗供起來。

  樊北然笑嘻嘻地請教道:“妹妹,怎麽說?”

  他笑得要多諂媚有多諂媚。

  “這情蠱分為子蠱和母蠱。”顧燕飛悠然坐回到了窗邊的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娓娓道來,“被下了子蠱的人會無條件地傾心身懷母蠱的人,從此癡心一片,至死方休。”

  “現在,我還隻是從令妹的體內取出了子蠱。”

  說話間,樊北然下意識地朝地上的那隻三花貓看去,漂亮得好似年畫貓似的三花貓根本沒施舍他一個眼神,興致勃勃地反複用爪子玩著那條蠱蟲。

  可憐的蠱蟲已經被貓玩得奄奄一息,隻有細細的尾巴尖還偶爾一顫一顫。

  顧燕飛怕蠱蟲被貓給玩死了,用銀針又把蠱蟲給挑了起來,裝進了一個小瓷瓶裏,封好瓶口後,丟進了一個木匣子裏。

  她接過卷碧遞來的巾帕,慢慢悠悠地擦著手指,整個人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恣意,笑道:“反正現在時間也不早了,再等等吧。”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夜幕徹底落下,當一更天的打更聲遠遠地傳來時,一輛平平無奇的青篷馬車從顧府的西角門駛出,一路往城西駛去。

  一直來到了位於城西後街巷的一處舊屋。

  這屋子不過麵闊兩間,瞧著牆麵斑駁,瓦破窗爛,裏麵沒有點燈,黑黢黢的一片。

  馬車的窗簾被一隻素手挑起,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眼睛的主人看了那舊屋一眼,就放下了窗簾,無聲地對著樊慕雙以口型說:“去吧。我會跟著你。”

  樊慕雙點點頭,撩起馬車的簾子,也不用人扶,就利落地跳下了馬車,朝那間黑燈瞎火的舊屋走去,顧燕飛隻比她落後了三四步。

  當她快走到大門口時,“吱呀”一聲,那扇緊閉的大門從裏麵被人打開了,一股淡淡的黴味以及潮味撲麵而來。

  門後是一個中等身高的男子,青色的直裰搭配同色綸巾,約莫二十出頭,相貌平平無奇,方正臉,大蒜鼻,厚嘴唇,麵頰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痘坑。

  “雙雙。”書生熱切地看著門外樊慕雙,咧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容既驚喜又自得。

  他顯然已經等急了,迫不及待地快步地邁出門檻迎了上來,手裏還提著一盞昏黃的玻璃油燈。

  油燈的光芒照亮了前後四五尺,襯得周圍的氣氛有些陰森詭異。

  “慕……”他立刻注意到樊慕雙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先是一驚,隨即就發現那是一個年齡與樊慕雙相仿的清麗少女,又鬆了口氣。

  書生驚豔的目光在顧燕飛的臉上、身上來回梭巡了一番,暗暗地猜測著她的身份。

  這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是打扮素淨,除了玉簪連件拿得出手的首飾都沒有,顯然出身很尋常。聽說,那些大戶人家都會在姑娘身邊養個漂亮的大丫鬟,將來給姑娘做陪房……

  想著,書生心頭一陣火熱,目露異彩。

  樊慕雙眯著眼,死死地盯著書生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又是一番搜腸刮肚地回憶。

  漸漸地,她混亂的記憶中那張模糊得仿佛泡了水的人像畫般的臉終於變得清晰了起來,與眼前的這張臉重疊在一起。

  “薛郎?”未免誤傷,樊慕雙試探地喊了一聲。

  “雙雙,你可來了。”薛書生笑容滿麵地朝樊慕雙走近了一步,昏黃的油燈照射下,他那雙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顯得異常明亮,其中似乎藏著什麽沉甸甸的陰影。

  對此,樊慕雙的反應是——

  一腳猛地朝對方的小腹狠狠踹了過去。

  “啊!”薛書生慘叫一聲,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手裏的油燈也脫手掉在了屋裏的地麵上,玻璃燈罩四分五裂。

  後方不遠處的顧淵和樊北然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神情複雜。

  他們本打算伺機而動,不想樊慕雙出其不意地先對著薛書生出了腳。

  顧淵把手裏的劍鞘從左手換到了右手,微微地扯了下嘴角,對著穿得好似盞燈籠一樣的樊北然戲謔道:“你不是說,你五妹乖乖巧巧、可可愛愛的嗎?”

  他還以為小時候的那個野丫頭被樊夫人調教成大家閨秀了呢。

  樊北然:“……”

  樊北然還沒說話,就看到前方又有了動靜。

  顧燕飛迅如閃電地一把抓住了那薛書生的上臂,一腳狠狠地踢在他的小腿脛骨上,一拉一扯又一踢,不過簡單輕巧的兩三個動作,那薛書生一個大男人竟整個人往後飛了出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顧燕飛一腳踩在了他的右肩膀上,隻稍稍用力,倒地的薛書生就發出了殺豬似的慘叫,在這黑暗寂靜的破巷子裏分外瘮人。

  樊北然一挑眉,笑得好似狐狸般,拍了拍顧淵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說你妹妹又乖巧又可愛嗎?”

  兩人靜靜地對視,一個譏笑,一個冷笑,目光交接之處隱有火花四射。

  兩人幾乎同時撇開了視線,望向了前方的兩個小姑娘,眼裏寫著同樣的情緒。

  還是自家妹妹可愛!

  顧淵雙臂抱劍,站在一旁拭目以待。

  “你……你是誰?”薛書生痛得聲音都有些沙啞,對著踩在他小腿上的顧燕飛質問道,“你怎麽無緣無故打人!!”

  “你不是姓薛嗎?”顧燕飛笑容明燦,“那我就沒打錯人。有緣有故。”

  薛書生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

  “雙雙,這個女人這樣對我,你怎麽能坐視不理?”他深情款款的目光落在樊慕雙那精致的小臉上,幽暗的眸底似有什麽陰影閃過。

  “你與我彼此真心相許,是三生三世的姻緣,我們是注定的天生一對。”

  他的聲音是那麽真摯,纏纏綿綿。

  樊慕雙居高臨下地看著倒地不起的薛書生。

  兩人相距也不過三四尺,她可以看到這人的四方臉上坑坑窪窪的一片,下巴上還有一尾指頭大小的痦子,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酸腐味。

  樊慕雙的腦海中又想起了這些日子來她是怎麽尋死覓活,怎麽癡癡地念著薛郎繡嫁衣,怎麽信誓旦旦地表白她的一片癡心,一股惡心感翻江倒海地湧了上來,全身上下更是起一片雞皮疙瘩,汗毛倒豎。

  太惡心了!

  樊慕雙拉住了顧燕飛的胳膊,既想遮目,又想洗目,無聲的以眼神詢問,她可以殺人滅口嗎?!

  不急!顧燕飛微微地加重了腳下的力道。

  清麗絕倫的少女纖細如紙片,一腳踩下來,卻令薛書生感覺像是一座山壓在了自己身上。

  “啊——”薛書生又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幾乎衝破了屋頂,他額角冷汗直流,痛得他渾身脫力。

  “咯噔”一聲。

  他的右肩生生被這姑娘踩得脫了臼。

  少女清冷慵懶的聲音徐徐響起:“母蠱在這裏。”

  顧燕飛一手指向了薛書生的額頭,神情篤定。

  聽到“母蠱”這兩個字時,薛書生如遭雷擊,汗水如雨般滑落,整個人濕噠噠的,似乎一尾巴從水裏撈出來的魚似的,隻能張著嘴無力地喘息。

  她們知道了?!

  她們竟然知道了?!

  這個念頭反複地回蕩在他心頭,翻動著異常強烈的情緒,有震驚,有絕望,有痛苦,更多的是恐懼,對未來的恐懼。

  薛書生的嘴巴張張合合,卻是久久發不出聲音。

  顧燕飛另一手從袖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瓷瓶,打開了瓶塞。

  下一瞬,一條細長如銀絲的長蟲就從瓶口探出了頭,搖曳著,顫動著,口中吐著如蠶絲般細細的紅絲纏在身上。

  隨著這條蠱蟲的出現,薛書生的額頭上忽地凸起了一個點,點很快變成了線,在皮膚下扭動著,蠕動著……將他的皮膚撐起。

  小瓷瓶中的那尾情蠱又探外探了半寸,仿佛與薛書生皮膚下的“線”彼此間存在某種看不見的吸引力般,“線”在他皮膚下動得更厲害了,似乎要破皮而出。

  在看到子蠱的那一刻,薛書生的臉色更難看了,慘白如紙。

  子蠱被取出,意味著什麽,他自然明白。

  難怪樊慕雙對他的態度完全變了……

  顧燕飛輕飄飄地問道:“這對情蠱是誰給你的?”

  中原鮮有人懂巫蠱,這書生聽口音是京城的,身上也無養蠱人的特征,既沒有別的蠱,也沒有毒草、藥草的氣味,雙手潔白無傷,嬌嫩好似女子般。

  “……”薛書生的眼睛瞪大更多了,那布滿了血絲的眼珠子遊移不定地轉了轉。

  最後,他咬了咬那口黃牙,死鴨子嘴硬地說道:“什麽情蠱?我不知道!”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招,他若是招了,樊家也不會放過他的。

  他就是咬死不認!

  “誰?”顧燕飛又往下踩了踩,腳下繼續施力,再問道。

  從這書生的表情變化,顧燕飛就看出來了,這對情蠱確實不是他養的。

  薛書生覺得自己的右肩胛骨幾乎要被踩碎了,再次慘叫出聲,嘴唇顫抖如篩,痛得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了。

  顧燕飛忽然鬆開了腳,拉著樊慕雙往後退了兩步。

  “……”薛書生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右肩,痛苦地直打滾,身子像蝦米似的縮起,狼狽不堪。

  他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劫,可下一刻眼前一暗,大門口出現了一道頎長的身影。

  一張笑得瘮人的俊麵映入他的眼簾。

  “憑你,還想當我妹夫?”樊北然笑容親和地俯視著薛書生,一腳撩陰腿往對方兩腿之間踢去,踢腿快如風,一點也沒留情。

  “嗷——”

  一聲發自靈魂深處的慘叫響徹屋內,聽得守在外頭的樊家車夫都哆嗦了一下。

  顧淵眼角抽了抽,連忙也走了過去,不著痕跡地擋住自家妹妹的視線,瞪了樊北然一眼。

  這裏還有姑娘家呢!

  然而,樊北然正在起頭上,根本沒注意顧淵這邊,踹了一腳,又一腳,一下比一下重,一副衝著把人給打殘、打死的架勢,戾氣十足。

  ===第239節===

  顧燕飛冷眼旁觀,無論是麵容,還是心中都沒有絲毫的動容。

  若不是情蠱已除,樊慕雙的命運肯定也如上一世一樣,流落青樓,才芳華就提早凋零了,此生盡毀!

  薛書生的慘叫聲此起彼伏,聲聲不絕。

  沒一會兒,他已經被樊北然踢得鼻青臉腫,就像是染了血的大豬頭似的,青青紫紫紅紅,五官麵目全非。

  他額頭上那根凸起的“線”還在蠕動著,在他坑坑窪窪的臉上爬了一圈又一圈,似在躲避著什麽,又似在追逐著什麽,讓薛書生那張臉變得愈發猙獰、詭異。

  樊慕雙猶覺不解氣,在一旁一邊揉著手腕上的雞皮疙瘩,一邊轉頭對樊北然喊道:“二哥,你繼續打!”

  “打死了,算我的,這種人活著也是浪費大米!”

  要不是嫌惡心,樊慕雙就自己上了。

  顧淵默默地看著神情憤慨的樊慕雙,再回想她之前在顧府時情深款款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顧淵又往顧燕飛的方向挪了兩步,低聲道:“情蠱真能令人對下蠱者傾心一生,能讓一人完全失去理智,違背自己真正的意念?”

  這可不是糊塗一時,而是讓人糊塗一世,讓人眾叛親離,那未免也太可怕了點。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簡直比殺了這個人還要狠!

  顧燕飛點點頭:“若是絕品的情蠱,一旦中蠱就再也化解不了,蠱離人亡,不死不休。在被下了子蠱的那一刻,中蠱者就等於是一具沒有靈魂魄的扯線木偶了。”

  “活著也等於是死了。”

  “至於樊五姑娘所中的這種情蠱,隻是凡品而已。”

  “連一隻貓都能讓樊慕雙變心,不過爾爾。”

  當樊慕雙被晴光所魅惑的時候,顧燕飛就確信了,對方的情蠱可以解。

  顧燕飛是說得輕描淡寫,可顧淵猶有幾分餘悸:若是沒有妹妹,樊家連樊慕雙是出了什麽狀況都不知道,就隻能看著自家好好一個姑娘生生被毀……

  就像是他得知自己的妹妹被調包時一樣……

  顧淵雙眸深黑如暗夜,握緊了手裏的劍鞘,指節骨因為用力微微突出。

  靜默半晌後,他突然譏誚地說道:“這康王和方明風,也跟中了情蠱一樣。”

  “一個個為了情,要死要火,簡直走火入魔了。”

  顧燕飛不由怔住了。

  她一個閃神,沒注意手裏的小瓷瓶,那條子蠱就從瓶中爬出,朝地上躍下……

  顧燕飛眼眸半垂,羽睫輕扇,默默在心裏念著:情蠱。

  確實挺像的。

  一樣癡心不改。

  一樣飛蛾撲火。

  一樣舍己忘家。

  往好聽的說,他們是一往情深,生死不移。

  可換一個角度想,也未嚐不像是中了情蠱呢。

  “妹妹。”顧淵見她恍神,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顧燕飛這才發現手裏的小瓷瓶空了,那越獄的子蠱掉在了地上,蠕動著細長的蟲身,慢悠悠地爬著,蟲身扭成了一段波浪線。

  樊北然又重重地踹了薛書生一腳後,朝兄妹倆走了過來,不屑地撇撇嘴道:“他招了。”

  “他說,這情蠱是他從無量觀的一個老道那裏偷來的。那老道的道號‘雲丘’,是個六十來歲的矮胖老道。”

  樊北然抱胸而立,輕蔑地又斜了地上奄奄一息的薛書生一眼。

  這書生實在是個潑皮,說什麽樊慕雙讚他的字好,是賞識他的才華,他因此對樊慕雙一見鍾情,就去正殿求緣,一個老道見他癡心,說可以成全他,這才贈他一對情蠱,讓他得償所願。

  呸!

  這種胡話真當他樊爺是傻子嗎?!

  樊北然又把人給狠揍了一頓,這書生才說了實話。

  “呀。”樊慕雙似乎想到了什麽,雙眸微張地撫掌道,“去年十一月,我陪娘去過一趟無量觀,捐了些香火錢,無量觀的道士還送了我娘一本手抄的《道德經》。”

  “我也就去過那一次而已……啊!”

  說了一半,樊慕雙花容失色地驚叫了起來,喊破了音,簡直要跳腳了。

  “它它它……它怎麽朝我爬來了?”樊慕雙指著地上那條蠕動的子蠱,子蠱慢條斯理地朝樊慕雙那邊爬去,越爬越近。

  小姑娘的右手在顫,聲音也在顫,配上她那張人畜無害的小圓臉就像一隻楚楚可憐的小白兔。

  她天不怕,地不怕,自小也不怕那些個蛇蟲鼠蟻,唯獨眼前這條例外,她可真是怕死這條長蟲了!

  樊北然想讓妹妹躲到他這邊來,然而,話還未出口,就見樊慕雙已經迫不及待地躲到顧燕飛身後,一副小鳥依人、楚楚動人的模樣。

  樊北然:“……”

  顧淵默默地側過臉,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顧燕飛從袖中摸出了一道符籙,將其夾在食指與中指間,輕輕一抖,符籙一角無火自燃。

  一簇明火照亮了顧燕飛的小臉,她白皙的皮膚在昏暗的舊屋中仿佛瑩瑩發光的珍珠,頗有幾分寶相莊嚴的出塵。

  那地上的子蠱仿佛被火燒到似的,細長的蟲身受驚地往後彈了起來,幾乎同時,薛書生的額下的那條“線”也彈了起來,引得薛書生又發出一聲吃痛的慘叫。

  “退開。”顧燕飛淡淡道。

  顧淵與樊北然就依言退了幾步,而樊慕雙依然依偎在顧燕飛身邊,挽著她的胳膊退了兩步,簡直快成她的掛件了。

  子蠱落荒而逃地調轉了方向,往薛書生那邊龜爬了過去,一伸一縮,一扭一動。

  子蠱爬得越近,薛書生就覺得額頭越痛,頭疼欲裂,感覺似有什麽東西在他腦子裏翻江倒海地打滾似的,嚇得他幾乎要魂飛魄散。

  他很想逃,可是他被打得右肩脫臼,身上也有好幾處骨頭都斷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他爬不起來,隻能不斷地以背部蹭著地麵吃力地往後挪,滿頭大汗,嘴裏喊著:“饒了我吧!我知道錯了!”

  “樊五姑娘不是沒事了嗎?!”

  “救命……”

  在薛書生慘厲的尖叫聲中,那條子蠱終於慢吞吞地爬到了他身上,一點點地從他的鼻孔中鑽了進去,細長的蟲身漸漸地沒入……

  最後,什麽也看不到了。

  這一幕看得樊慕雙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頸後到胳膊的汗毛根根倒豎,又往顧燕飛那邊靠了靠,低聲問:“他……他會怎麽樣?”

  第282章

  顧燕飛不答反問:“這姓薛的,你們要怎麽處置?”

  這人該怎麽處置是一個問題。

  樊北然蹙了蹙眉,果斷地說道:“不能送官。”

  一旦上了公堂,不管這姓薛的是胡說八道,還是實話實說,這件事牽涉到的是自家五妹的閨譽,女孩子是美玉,是瓷器,決不能和這等爛瓦碰,更不能讓這姓薛在外頭亂說。

  外人不會在意樊慕雙是否真的無辜可憐,隻會想蒼蠅不叮無縫蛋,隻會從她身上找錯處,甚至會說,姓薛的為什麽偏偏盯上她呢?

  所以——

  樊北然心裏已經有了決定,還是直接殺了吧。

  這一瞬,樊北然依然在笑,可眼底卻似蒙了一層冰霜,寒氣凜然。

  顧燕飛自然看得出來,語調悠然地提醒了一句:“這裏是京城。”

  這是京城,不是戰場。

  大景律法乃太祖皇帝親自參與擬製,遠比前朝更詳盡,太祖經常把“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掛在嘴上,比如前朝主殺奴不過是賠些銀子的事,可是按照本朝律法,殺奴的主子不僅賠錢,還要服役三個月。

  隻不過,自太祖皇帝駕崩後,這些年來,基本上處於民不告官不究的狀態,無論是家生子還是普通百姓賣子女為奴,都不敢狀告主家殺奴。

  更何況,這姓薛的書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有戶籍,有家人,他也曾在白鹿書院讀書,有先生,有同窗……跟那些賣了身的奴婢不同。

  殺人是重罪,就連身為大皇子的楚翊,殺京兆尹馮赫,那也是借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原京兆尹死後,楚翊趁著世家內亂,調了原大理寺左寺丞鍾振,任命其新的京兆尹。

  新官上任三把火,鍾振在大理寺為官時就一貫以鐵麵無私、公正嚴明聞名,上任後,大力整治京城治安,為此以儆效尤,按律懲戒了好幾個官宦人家的子弟。

  被顧燕飛這麽一提醒,樊北然也想到了,拇指摩挲著刀鞘上的紋路,心想:他是偷偷把這姓薛帶出城,找座山扔下去好,還是讓他在路上偶遇盜匪,被人一刀捅死……

  “讓他走吧。”顧燕飛淡淡道,“可以了。”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極慢,意味深長。

  樊北然和樊慕雙兄妹倆皆是一臉疑惑地看著顧燕飛,表情都有些懵。

  “不用管他。”顧燕飛又強調了一句。

  她這幾句話沒有特意壓低聲音,顧淵與樊家兄妹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顧淵節奏性地拍了拍樊北然的肩膀,給他遞了個眼色。

  躺在地上的薛書生喘著粗氣,他被打得耳朵嗡嗡作響,有些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

  此時,他已經從方才被子蠱鑽入鼻孔的恐懼中緩過勁來,發現自己除了外傷外,並無不適,甚至於連頭顱內騷動的母蠱也消停了,頭完全不疼了。

  也對,這是情蠱,又不是殺人蠱。

  薛書生心裏暗暗地鬆了口氣,正琢磨著到底是求饒好還是裝暈好,就看到樊北然一行人往屋外走去。

  所以,他們是放過自己了?!

  當這個年頭浮現心頭時,薛書生如釋重負,心裏既慶幸,又隱隱有些得意。

  是啊,他可不是普通百姓,他是有功名的秀才,是讀書人。

  要是他今晚橫死在這裏,自然會有他的故交去告官,怕是樊家人也逃不開關係。

  樊家人便是再生氣,也就是這樣打他一頓出出氣罷了。

  薛書生就這麽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走遠,徹底放心了,唇角也翹了起來,一雙渾濁的三角眼閃著得意的光芒。

  ===第240節===

  果然,這種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是重名聲,不敢鬧到官府去,否則,她這輩子怕是都嫁不出去,隻能絞了頭發去做姑子了。

  哼,他們竟然敢打他?!

  此仇不報非君子,他明天就去把他與樊家五姑娘有情,本想上門求親,卻被她的父母兄長揍了一頓的事添油加醋地宣揚出去。

  這三人成虎,他倒要看看樊家人如何自處!

  薛書生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是迫不及待,想從起來,可是身子稍微一動,剛剛被揍的部位就痛得他冷汗直冒,尤其是脫臼的右肩,更是鑽心的疼。

  薛書生幹脆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地閉目養神。

  不知何時,旁邊摔碎的油燈滅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的天漸漸亮了,從灰蒙蒙,到逐漸露出魚肚白。

  薛書生又睜開了眼,扶著脫臼的右肩艱難地從地上坐了起來,身上的疼痛令他臉上一陣扭曲。

  他靠著一張桌子艱難地站了起來,想著得出門找一個大夫給他接上脫臼的關節才行。

  他扶著右肩,慢慢地出了門。

  在狹窄的巷子裏走了一會兒後,巷子裏的另一處屋子忽然打開了門。

  一個中年婦人從裏麵走了出來,本想轉身關門,卻恰好看到了幾步外的薛書生,不由嚇了一跳。

  “薛……薛秀才,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中年婦人震驚地看著鼻青臉腫的薛書生,“你……你這是被人打了?”

  本來提著籃子要去買菜的婦人也不急著走了。

  “李大嫂。”薛書生虛弱地與對方打招呼,他知道這婦人是這一帶有名的快嘴,平日裏最喜歡和那些個三姑六婆說閑話,她一人知道了,就等於這附近幾條街的人都知道了。

  “哎!”薛書生心下激動,卻做出一副痛惜的樣子,“小生沒事,也就是被小生未來的大舅子打了兩拳罷了。”

  李大嫂頓時眼睛一亮,忙問道:“薛秀才,你定親了?”

  “……”薛書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唉聲歎氣。

  李大嫂一看他這欲言又止的樣子,就覺得這其中必有隱情,忙問道:“莫非是那姑娘的家裏不同意這門親事?”

  “不錯。”薛書生為難地點了點頭,想告訴對方樊家五姑娘對他動了情,非他不嫁,結果樊家人狗眼看人低,硬是要拆散他們。

  可話出口就變成了——

  “我對我自己動了情……”

  什麽?!薛書生呆了呆,李大嫂是驚呆了,以為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李大嫂咽了咽口水,問道:“薛秀才,你剛剛說什麽?”

  莫非是他嘴快說錯了?

  薛書生就又說了一遍:“我對我自己動了情……”

  “想我才華橫溢,通古博今,乃是狀元之才,不僅是白鹿書院,這偌大的京城之中也無人可與我相比!我這般出色,也唯有我自己配得上我自己了。”

  “我對自己已經是情根深種,立下誓言,非自己不娶!”

  李大嫂被薛書生這番驚世駭俗之語聽得目瞪口呆。

  她有生以來還不曾聽說過這樣勁爆的事,從前那些個什麽誰跟誰私通、哪個兒媳生了公公的孩子又或者哪戶人家是兄弟共妻的故事,跟薛書生的這個故事相比,全都相形失色。

  她心底驟然間升起一股強烈的傾訴欲,很想把這件秘聞告訴別人。

  李大嫂敷衍地安撫了薛書生幾句:“薛秀才,這也沒什麽,人各有癖好嘛。”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還要去買菜,就先走了。”

  說完,她也不等薛書生反應過來,就一溜煙地跑了。

  隻留下薛書生一個人在這狹窄冷清的巷子裏。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覺得哪裏怪怪的。

  他怎麽會對自己情根深種……

  但是,這個念頭才浮現心頭,就令他覺得甜蜜蜜的,心口似是淌了蜜似的。

  是啊,他這麽好,可謂驚才絕豔,他將來可是要入閣拜相的人,他當然會對他自己傾心。

  望著李大嫂匆匆離開的背影,薛書生的心底還有萬般衷腸想要傾訴,想叫住對方,可對方跑得太快,一眨眼就轉彎沒影了。

  哎!

  薛書生幽幽地歎了口氣,他這番心思也不知道還能跟誰傾訴。

  他想告訴所有人他對他自己的一片深情,想讓天下人見證這段曠世之戀。

  第283章

  薛書生急了,先去了一趟醫館,接好了脫臼的右肩後,就急匆匆地去了書院。

  第二天,他去了詩會。

  第三天,他去了茶樓……

  這三天內,他四處跟他所遇所見的人都傾訴了他對他自己的的衷腸,又告訴別人他有多優秀,多出色……卻換來了無數輕蔑的目光以及嫌惡的謾罵。

  薛書生氣憤急了,覺得誰都不懂他。

  這事上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懂自己了!

  薛書生憋著一肚子火,氣衝衝地來到了河邊,對著河麵撫麵自憐。

  清澈的河麵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他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如星辰。

  他的鼻子是那麽挺拔,像刀刻般。

  他的嘴唇是那麽飽滿,似蜜桃。

  他真是越看越美。

  俊美如畫中仙,雲中月,高不可攀。

  水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讓人不禁目眩神迷,不可自拔。

  他目露迷戀之色,柔情款款,口裏喃喃道:“你這麽美,世上無人能及,無人堪配。願你我生生世世長相守。”

  一陣微風拂過,水中蕩起陣陣漣漪……

  眼看著另一個自己如鏡中花、水中月般要消失於無痕,他大駭道:“不,你別走……”

  他急切地傾身想要抓住水中的自己……

  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尖銳激動的聲音:“小心……”

  薛書生也隻聽到這兩個字而已,下傾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就這麽從河岸上摔了下去。

  可是,他並不覺得驚慌,目光依然癡癡地看著水中的自己,他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撲通!”

  男子的身子直直地墜入河中,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河麵上濺起了高高的水花,往河岸飛濺開來。

  河邊的路人也注意到了,一個個都朝落水的方向望去,婦人激動地喊著:“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等薛書生被人從河裏撈起的時候,人已經斷了氣,給他收屍的是書院的幾個同窗。

  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被當作了一則異談,在京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傳了開去。

  沒過半天,幾乎整個京城裏,都在談論著薛書生得了失心瘋而跳河的事,一個個說得繪聲繪色。

  有的人說薛書生是因為沒能被舉薦入朝才瘋了;有的人說薛書生這幾天發了瘋地在京城亂跑,逢人都說他喜歡他自己;還有的人說,薛書生在落水前脫下了衣物,說要讓天下人都看看他曼妙的身姿……

  下方大堂的各種議論聲清晰地傳入二樓的雅座。

  一襲橙色直裰的樊北然如釋重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唇角勾出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一晚,顧燕飛說讓他們離開那間舊屋的時候,他其實還有些慌的,隻是因為顧淵讓他聽顧燕飛的,他就聽了。

  結果就真像顧燕飛說的那樣了。

  “便宜他了!”樊北然輕嗤地撇了撇嘴。

  否則,他就讓這姓薛的嚐嚐什麽叫生不如死。

  顧燕飛把玩著手裏的酒杯,飲了口香甜的桂花糯米酒,懶洋洋地說道:“這情蠱說是‘情’,其實是‘癡’。子蠱為母蠱所癡,姓薛的同時中了子母蠱,便自己癡戀上了自己。”

  她的眼睛明亮澄淨,透著一種自信飛揚的神采,又帶著一種如驕陽般逼人的穠麗風華。

  顧燕飛又飲了一口甜甜的糯米酒,含笑道:“別髒了手。”

  “說得是!”樊慕雙頻頻點頭,乖順地笑著,一派以顧燕飛馬首是瞻的做派,一會兒殷勤地給顧燕飛的杯裏添糯米酒,一會兒又讓她試試這家的蜜餞海棠。

  白瓷碟子上,那金黃色的蜜餞海棠顆顆皆知指頭大小,色澤清亮,極為誘人。

  樊北然關上了雅座的窗戶,將外頭的各種聲音隔絕在外。

  “不過,”他想到了另一個罪魁禍首,蹙了蹙眉,猶有幾分不甘地恨恨道,“隻可惜沒找到那個叫‘雲丘’的老道。”

  因為樊慕雙的這件事涉及蠱蟲,顧淵也怕這情蠱與大公主之前中的血蠱相關,那晚他們離開那間舊屋後,先把兩個姑娘送回了府,接著顧淵、樊北然兩人就進了一趟宮,私下裏把前因後果都跟楚翊稟了,當晚楚翊就親自帶人跑了一趟無量觀。

  結果,無量觀那邊說,那個掛單的雲丘道長三天前就已經走了,不過觀裏記錄了雲丘道長的度牒。

  按照律法,任何一個雲遊道士雲遊掛單都要憑借度牒,這度牒就相當於出家人的戶籍路引,牒上詳載僧尼道士的籍貫、俗名、年齡、所屬寺院道觀等等、傳戒師等等。

  憑借度牒,官府就可以查明僧道的來曆。

  無量觀那邊相當配合,還令觀內擅作畫的道士畫出了老道的樣貌,那幅畫像也呈給了皇帝與楚翊。

  “大皇子已經讓錦衣衛去尋了。”顧淵嘴角輕扯,眸中寒芒乍閃。

  但凡這雲丘是個正經道士,度牒是真,總能有線索的。

  樊慕雙壓根沒在聽樊北然與顧淵又說了什麽,難掩崇拜之色地看著顧燕飛。

  那晚她回府後,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第241節===

  一開始腦子裏還想著自己中了情蠱的那些天幹的蠢事,越想越覺得實在是羞恥萬分,可等到了後半夜,她心心念念想著的隻有顧燕飛了。

  顧燕飛從自己的身上取下那條子蠱;

  顧燕飛三兩下就掀翻了姓薛的;

  顧燕飛用一道燃燒的符籙就嚇退了子蠱……

  她實在是太厲害了!

  前兩天雙親拘著不讓自己出門,就連去顧府道謝都是二哥領著雙親去的。

  直到今天姓薛的死了,雙親才鬆了口,讓二哥帶著她出來了。

  樊慕雙的眼睛像寶石似的閃閃發亮,聲音軟糯地與顧燕飛搭話:“燕飛,你那晚用的那道符是什麽符?”

  “它為什麽會自己燃燒?”

  “那些蠱蟲是怕火嗎?還是要符火才行?”

  小姑娘俏皮可愛,說話時,發髻上的華麗的嵌紅寶石金燕發釵輕輕搖曳,映得她明眸生輝。

  樊北然看著妹妹前幾日蔫蔫的,也心疼,此刻見妹妹又恢複了往日的乖巧可愛,暗暗地鬆了口氣,唇角彎了彎,利落地拋了粒糖霜花生入口。

  “明火符。”顧燕飛看著玉雪可愛好似一隻雪貂般的樊慕雙,輕一挑眉,屈指托腮笑問,“想學嗎?”

  “嗯嗯。”樊慕雙連連點頭,小圓臉上寫滿了期待,“那明火符我也能學會嗎?”

  有了明火符,以後那些個什麽蠱蟲就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吧!

  她越想越是振奮,一雙眼睛更明亮了。

  “你可以先試試其它簡單的符,複雜的符就需要有……”顧燕飛本想說靈根,話到嘴邊,又及時改了口,“天賦才行。”

  “嗯嗯,我從簡單的學起。”樊慕雙一臉乖巧地說道。

  她白皙的臉頰圓鼓鼓的,五官清純可愛,笑起來甜甜的,好似那杯中的酒釀,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看得樊北然心都要化了:他家五妹是最乖巧不過的!

  “那我教你畫一道祛病符,你看仔細了。”顧燕飛把之前教過韋嬌娘的那種祛病符也教了樊慕雙。

  一道最最簡單的祛病符。

  顧燕飛把祛病符畫在了小姑娘的掌心,且特意放慢速度,耐心地演示了三遍,然後道:“你試試。”

  樊慕雙乖乖地“嗯”了一聲,躍躍欲試地以食指沾了點酒水,在桌麵上練習起了畫祛病符。

  可畫了一半,指下那蜿蜒如蚯蚓的符文莫名地斷開了。

  她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心底有種微妙的感覺,就仿佛她明明知道符文該怎麽畫,卻又畫不下去了。

  第一次失敗了。

  樊慕雙並不氣餒,樂滋滋地以手指又沾了些酒水,在桌麵上重新又畫了一遍,這第二遍終於磕磕絆絆地畫到了最後一筆。

  “這裏錯了。”顧燕飛以指尖點了點那半段符文的某個轉折點,“我再畫一遍,你看仔細了。”

  她也用食指沾了點酒水,把樊慕雙畫錯的地方,又演示了一遍。

  樊慕雙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看得目不轉睛,那可愛的小臉微微低垂,專心致誌。

  顧淵與樊北然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皆是眉眼含笑,彼此敬了杯酒。

  雅座內,淡淡的酒香彌漫在空氣中。

  樊慕雙慢慢又畫了第三遍,筆勢依然生澀。

  “這裏畫得頭重腳輕了。”顧燕飛再次指出樊慕雙的錯處,耐心地又示範了一遍。

  樊慕雙興致勃勃地繼續練習著祛病符,四遍,五遍,六遍……畫得越來越順暢。

  一旁的樊北然默默地給妹妹添了點桂花糯米酒,又把酒杯往她那邊推一推,示意她歇會兒再接著練。

  樊慕雙喝了兩口糯米酒,潤了潤嗓,圓圓的大眼眨巴眨巴,期待而又好奇地問道:“燕飛,這祛病符能治什麽病?可以治療外傷嗎?”

  說著,她指了指自己後脖頸上那個芝麻大小的紅點,這是那天顧燕飛以銀針勾出子蠱時留下的傷口。

  看著樊慕雙可愛的五官糾結地皺在了一起,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了,心想:看來這情蠱是成了她的心病了。

  顧燕飛輕輕頷首,笑語晏晏道:“這麽點輕微的小傷口當然能治,等你把祛病符練熟了,可以自己見證符效。”

  “不過,像開腸破肚那樣的重傷就不成了,重傷需要用上止血符,還得酌情搭配使用其它符籙。任何一道符籙都不能包治百病。”顧燕飛耐心地解釋了一番。

  樊慕雙歪了歪小圓臉,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若有所思地問道:“比方說,重傷的人常常會發燒,一旦發燒,就還得用別的符?”

  顧燕飛道:“重傷後,脈絡破裂,離經之血瘀滯體內,鬱久則必生熱,若有外邪入體,瘀血和邪毒相聚為熱,陰不製陽,易致高熱,重則身死。”

  對於修真者來說,哪怕是開腸破肚,斷肢殘腿,也不過是外傷,不算什麽,外傷好治,但對凡人來說,這種程度的重傷往往是致命的。

  “原來如此。”樊慕雙煞有其事地歎道,其實顧燕飛說的這些什麽離經之血、鬱久則必生熱雲雲的,她有一半沒聽懂。

  不行,她回去後,得買些醫書藥書才行,否則以後燕飛說的話,自己都聽不懂,那還怎麽當手帕交?!

  樊慕雙在心裏暗暗琢磨著,麵上依然笑盈盈的。

  第284章

  樊北然似乎想到了什麽,眸色略黯,飲了口酒水後,才感慨地接口道:“戰場上,很多傷員其實都是這樣死的。”

  這兩年,樊北然大多時間都在京城,在旗手衛任了個總旗,也算頗為體麵的閑差了。

  但他從前也是數次上過戰場,隨軍去千裏之外曆練過的,在戰爭中,見過軍中的同袍在戰場上丟了性命,也見過同袍因為受了重傷,傷口太深化膿,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有的人熬過去就蘇醒了過來,哪怕落下了殘疾,但更多的人都是在高熱昏迷中就這麽去了……

  樊北然轉了轉手裏的酒杯,抬眼看向了顧淵,平朗的嗓音中略有些沙啞:“我記得……當時許大千受了箭傷後,也是高熱不退?”

  提起故人,顧淵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點了點頭,目光中慢慢地浮現起一絲悲傷的情緒。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當時他才十五歲,與樊北然一起隨西山大營一萬禁軍去了西北剿馬匪。

  許大千比顧淵大六歲,當時二十一歲,看顧淵與樊北然年紀小,在營中就挺照顧他們的。

  那一次,許大千被馬匪一箭射穿了肩胛骨,那支羽箭上帶著倒鉤,為了拔箭,不得不剜肉拔箭。

  本來想著那支箭無毒,以為許大千沒事了,不想當晚他就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短短三天,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就死了。

  想起故人,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迷,默默地連喝了兩杯竹葉青。

  樊慕雙有心安慰自家二哥,就拿起那壺竹葉青給樊北然添了酒。

  自家妹妹可真乖,對自己這個兄長真好!樊北然心下十分受用,順口問了一句:“你問這個做什麽?又打算學醫?”

  他戲謔地勾唇,那樣子似在說,別又隻有三天的熱度。

  樊慕雙差點沒瞪自家二哥一眼,勉強繃住了臉,乖巧地說道:“我就是想到了吉安侯。”

  “吉安侯?”樊北然一臉莫名地挑眉。

  這又關吉安侯什麽事?

  樊慕雙道:“我昨天在娘的碧紗櫥裏午睡時,迷迷糊糊聽爹跟娘說,吉安侯捅了自己一刀,燒得人都快沒了。”

  她又以食指沾了點酒水,正要繼續練習祛病符,就聽顧燕飛突然問道:“吉安侯怎麽會捅了自己一刀?”

  樊慕雙精神一振,也不畫符了,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

  “就是前幾天的事。”

  “吉安侯去了衛國公府負荊請罪,要把吉安侯夫人母女接回去,說他一定會處置掉外室,隻求吉安侯夫人肯原諒他,夫妻間能既往不咎,重歸於好。”

  “不過,衛國公府一直大門緊閉,吉安侯夫人沒理他。”

  顧燕飛給自己倒了杯竹葉青,舉杯放至唇邊,那帶著竹葉香的獨特酒香沁入鼻端,唇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韋菀的事涉及衛國公府的陰私,顧燕飛就連顧淵也沒有細說。

  外頭隻以為是吉安侯勾結流匪,還收了流匪送的美人納為外室,吉安侯夫人怒其不忠不義,憤然要求與夫義絕。

  後來,楚翊告訴她,自打衛國公出京剿匪,吉安侯就從一開始的有恃無恐,漸漸地,變得焦慮不安,幾次進宮麵聖都被皇帝拒於乾清宮外。

  這才短短幾天,吉安侯的態度已是天翻地覆,判若兩人。

  這薑還是老的辣,衛國公還真是老薑!顧燕飛在心裏幽幽歎道。

  樊慕雙又繼續往下說:“吉安侯在衛國公府的大門口足足跪了半天,後來拿匕首捅了自己的腹部一刀,說什麽要剖腹自證,把旁邊圍觀的人嚇了一跳,也幫著他去敲國公府的門,但國公府還是沒開門。”

  “我娘說,吉安侯就是想使苦肉計,不安好心。”樊慕雙又皺了皺小臉,臉頰鼓鼓的,好似糯米團子般。

  說起吉安侯,她就又想到了姓薛的,這吉安侯又是勾結流匪,又養外室,這種男人與那姓薛的是一路貨色,自己若是沒能解開情蠱,下場恐怕淒慘至極。

  想著,樊慕雙也給自己倒了杯竹葉青,喝了半杯給自己收驚,這才接著道:“反正他那日被自家小廝和車夫抬回侯府後,不久就發燒了,還越燒越重。”

  “吉安侯府那邊請了不少大夫上門,大夫都說吉安侯是因為受傷而邪毒入體什麽的,說是隻能盡人事看天命,急得吉安侯太夫人還親自去請了梁太醫去侯府,也是束手無策。”

  “本來府裏都要準備後事了,沒想到,他用了前頭那家醫館裏的藥,就退燒了。”

  “爹說吉安侯府辦不了喪事了,讓娘不用準備喪儀了。”

  說完,樊慕雙笑眯眯地看著顧燕飛,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似乎明晃晃地寫著:你還想知道什麽,快來問我呀。

  這藥如此神奇嗎?顧燕飛摩挲著手裏的酒杯,饒有興致地問道:“哪家醫館?”

  樊慕雙眼明手快地再次給顧燕飛添酒,放下酒壺後,推開了臨街的一扇窗戶,指著街道的右前方道:“就是前頭那家什麽草堂。”

  “萬草堂。”樊北然補充道,示意妹妹給他添酒。

  樊慕雙無視了自家二哥的訴求,笑容可掬地附和道:“對,就是萬草堂。”

  “這萬草堂好像是新開的,我記得上次去還是家胭脂鋪子,我和娘親還去買過胭脂水粉。”

  說到這裏,樊慕雙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再後來,她就中了那倒黴催的情蠱,連胭脂鋪什麽時候變成了家醫館都不知道。

  樊北然立刻道:“元宵節以後開的,才剛開半個月,說是擅外傷。

  因為之前樊慕雙“中邪”,樊夫人幾乎把京城的那些醫館全都打聽遍了,也包括這家新開的萬草堂。

  顧淵如何看不出來顧燕飛對這萬草堂的頗感興趣。

  “啪啪!”

  ===第242節===

  顧淵當機立斷地擊掌兩下。

  守在雅座口的小廝梧桐快步進來了,就聽顧淵淡淡地吩咐道:“你去前麵的萬草堂買那種治療外傷發熱的藥。”

  梧桐就領命匆匆去了,雅座門一開,樓下大堂的聲音就又傳了上來,那些酒客熱熱鬧鬧地還在說著某個書生自己戀上自己的八卦,一會兒說書生走到哪裏都拿著麵鏡子,一會兒說他見人都要人誇他漂亮,否則就不放人走。

  他們也都是道聽途說,越說越是離奇,連樊慕雙也聽得興致勃勃。

  就在一個人說到薛書生自己跟自己殉情時,梧桐就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小瓷罐。

  “大少爺,二姑娘,小的買到了藥。”梧桐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瓷罐,有些不敢置信地歎道,“這麽小小的一罐,就要十兩銀子,足足十兩銀子!”

  二兩銀子就可以讓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過上一年。

  樊慕雙對這藥的興趣不大,她的魂正被下頭某個口才極好的老者所描繪的場景所吸引著,聽他唏噓地說著:“聽說啊,那書生在水裏掙紮的時候,還在大喊著,我要跟我自己永遠在一起,別救我……”

  對下方這些嘈雜的聲音,梧桐充耳不聞,他隻覺得手裏的小瓷罐沉甸甸的,生怕不小心摔壞了,仔細地將它呈到了顧燕飛跟前。

  梧桐唏噓地又道:“這藥是半個月前拿出來賣的,本來賣這個價根本沒人買,但是前兩天吉安侯用了後,原本都快死的人被生生地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事情傳開後,龍門鏢局的人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也買了,重傷昏迷的孫鏢頭也被這藥給救活了。”

  “現在京城各處都在傳,說這是神藥,買的人就稍微多起來了,不過普通人家也根本買不起。”

  “小的剛才去萬草堂時,還恰逢兵部的何主事過來買了十罐走。”

  何主事一來,萬草堂周圍圍觀的人就更多了,等過了今天,這萬草堂的名頭怕是更大了。

  顧淵與樊北然互看了一眼,都想到一處去了。

  兵部買這個藥自然是要用到軍中了。

  “可知道萬草堂那位大夫叫什麽?哪裏人?”顧淵沉吟地問道。

  梧桐特意找萬草堂的人打聽過了,因此毫不猶豫地答道:“姓萬,叫萬鵬程,是京城人。”

  顧淵不曾聽過這個名字,便抬眼看向了坐在他對麵的樊北然,樊北然也搖了搖頭。

  像他們這種武將家,子弟都是從小習武,習武就意味著會受傷。

  大景朝的那些擅外傷的大夫,他們也大多都聽說過,卻從沒有聽過有哪戶姓萬的。

  梧桐是個機靈的,立刻道:“大少爺,小的打聽過了,這萬大夫隻是萬草堂的東家雇的大夫,這外傷藥是他們東家自己製的,是獨門秘方。”

  “萬草堂的夥計口口聲聲說,別人就是買去了,也別想仿製出來。”

  梧桐當時也看出來了,在萬草堂外圍的一些人應該是別家醫館藥堂的,怕是想把萬草堂的秘藥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藥材成分。

  他們正說著話,顧燕飛已經打開了那個小瓷罐,隻見瓷罐裏麵是一種雪白的粉末,乍一看,就像麵粉似的。

  不待顧燕飛問,梧桐就主動說道:“萬草堂說,這藥粉要外敷,內服無用。”

  顧燕飛俯身湊近小瓷罐聞了聞,她的鼻子很靈,雖然雅座內酒香陣陣,但是她還是可以確信這藥粉沒有氣味,也不像是草藥。

  她以尾指直接沾了點粉末放入唇中嚐了嚐……

  她的動作實在是太快,快得顧淵來不及阻攔,緊張地喊道:“妹妹!”

  顧淵嚇得魂飛魄散,手肘還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酒壺,酒壺差點傾倒,幸好樊北然眼明手快,趕緊把酒壺給扶住了。

  差點毀了這麽一壺好酒啊!樊北然心道,給顧淵遞了個“你別瞎緊張”的眼神。

  顧淵這家夥就是關心則亂,咱妹妹這麽厲害的人既然敢親口嚐藥,那當然是心裏有數的。

  樊慕雙也不管下麵那些說八卦的人了,一眨不眨地盯著顧燕飛,小臉繃得圓滾滾的,差點也想學顧燕飛的樣子去試試那藥。

  顧燕飛細細地品味著舌尖的味道,除了一股子鹹苦味外,她也實在嚐不出什麽別的味道。

  也難怪萬草堂的人敢自信地放話說,這藥無人可以仿製出來了。

  有趣。

  顧燕飛隨手將那個小瓷罐收進了袖袋裏,又朝窗外之前樊慕雙指的方向望去。

  梧桐忙道:“二姑娘,街盡頭圍了不少人的鋪子就是萬草堂。”

  “你再去買一罐。”顧燕飛吩咐梧桐道,又轉頭對顧淵說,“大哥,你把這一罐拿去給大皇子。”

  顧淵自是聽顧燕飛的,點了點頭。

  於是,當天中午,身處養心殿的楚翊手上就多了一個相同的青色小瓷罐。

  皇帝也在養心殿,此刻就在窗邊的一張書案前欣賞著自己剛畫完的一幅畫,畫裏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雲蒸霞蔚。

  楚翊的眉眼幾不可見地彎了彎,眼角微微上揚,瞳孔中波光粼粼,如瀲灩的春光。

  他伸指在瓷罐上輕輕柔柔地摩挲了兩下,心裏泛著一絲蜜意。

  皇帝從畫裏抬起頭來,捋著胡須,含笑瞥了楚翊一眼,一看就知道了,兒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皇帝了然的目光忍不住往書案上的某個木匣子上瞟,眼裏閃過一抹笑意。

  才剛來的顧淵不知道,可皇帝卻知道,在這個木匣中還藏著一個一模一樣的青色小瓷罐,正是楚翊之前令人去萬草堂買的。

  顧家那小姑娘心裏應該也多少有自家兒子的吧。

  好兆頭!

  皇帝頗有種春日晴方好的好心情,愈看自己這幅《桃花圖》越順眼,琢磨著得好生裝裱起來。

  很快,顧淵就把萬草堂的這種秘藥治好了吉安侯與某鏢局的鏢頭的事大致都稟了,最後道:“舍妹說,她也不知道這藥粉究竟是由哪種草藥調配而成。”

  楚翊隨手打開了那青色小瓷罐,看著裏麵的白色粉末問道:“可知這藥粉叫什麽嗎?”

  一旁的小拾按捺著想回話的衝動,隻能抿唇憋著,默默地斜了顧淵一眼,覺得這家夥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前腳到,後腳顧淵就來了,讓他根本來不及稟這趟去萬草堂的收獲。

  “藥名特別奇怪,叫什麽青黴散。”顧淵既然要把這種藥呈給楚翊,自然不會一問三不知,早就提前吩咐梧桐問過萬草堂,立即答道。

  “青黴素。”下一刻,一個溫和低沉的男音接著顧淵的話尾響起。

  顧淵下意識地看向了皇帝,第一反應是以為皇帝聽錯了,可是當他看清皇帝的表情時,不由愣住了。

  坐在窗口的皇帝背著光,儒雅的五官略顯模糊,眼神分外幽深,右手緊緊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手背的線條緊繃如鐵。

  顧淵是聰明人,瞬間就明白了一點:皇帝沒聽錯。

  東暖閣內,一時寂靜。

  楚翊垂著長長的睫毛,注視著瓷罐中的藥粉,眸子幽深。

  靜了片刻後,楚翊抬眼看向了窗邊的皇帝,語氣肯定地吐出四個字:“《太祖手劄》。”

  太祖皇帝駕崩時,楚翊還未出生,他從未見過他那位英明神武的曾祖父。

  關於太祖皇帝的事,楚翊有的是從《太祖起居注》中知道的,有的是聽先帝、衛國公等人提起的,更多的是他小時候聽他父皇把這些當作閑話軼事告訴他。

  “是《太祖手劄》。”皇帝略有幾分恍然地點了點頭。

  歲月如梭,不知不覺,太祖皇帝駕崩也有二十年了。

  太祖皇帝是今上的祖父,先帝不喜今上,皇帝年幼時跟隨太祖的時間反而比跟著先帝要多,他對這位祖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

  太祖駕崩前的三年,龍體每況愈下,皇帝也常在太祖身邊侍疾,偶爾會聽太祖嘀咕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還寫了好幾本手劄。

  “咯噔。”

  皇帝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了身,看著屋外在春風中搖曳的花木,又道:“太祖駕崩前一年,有一次,朕為太祖侍疾時,不慎將些許湯藥打翻在一本手劄上,去擦拭時,才翻了幾頁……”

  “手劄上就提到了青黴素,可以治療外傷炎症導致的高燒、肺癆、膿耳等等。”

  “可惜啊,朕當時也隻是一次草草地看了一眼……”那本手劄就被太祖奪回去了。

  說到這裏,皇帝的聲音戛然而止。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枝葉層層疊疊的過濾在皇帝的臉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光影輕輕搖晃,襯得他的神情愈發複雜。

  有追憶,有感傷,有無奈,有歲月無情的唏噓。

  太祖皇帝駕崩前的那一年,已是年老體衰,每況愈下。

  那段日子,太祖與先帝父子之間的關係很是緊張,先帝苦苦哀求太祖,想要那些手劄,想要太祖把發電機、蒸汽機這些都留給他,可是太祖說,手劄上的這些東西現在還不能拿出來。

  父子之間為此爭執了好幾次。

  有一次,父子倆又一次爭執後,太祖不耐煩地打發了先帝,之後,滿身疲憊地對皇帝感慨了幾句:

  “你父親是個蠢的,我要是把這些都留給他,他怕是守不住的。”

  “這科技樹要是點錯了,就不能重來了……”

  “時間不夠,時間實在不夠。若是能給我更多時間,還能立你大姑母……”

  第285章

  二十年過去了,想起太祖皇帝的音容,皇帝猶覺得心口激蕩不已,眼角微微發紅。

  “父皇,”又過了一會兒,楚翊清潤的聲音在寂靜的東暖閣內悠悠響起,“世人都傳說,太祖在駕崩前燒了手劄。”

  皇帝深吸了幾口氣,定了定神,激蕩起伏的心緒平複了些許,才沙啞著聲音道:“太祖駕崩前寫了好幾本手劄,大部分都被他撕了燒了,隻留下了最後一本。那一本寫完後不久,太祖就駕鶴西去……”

  “而手劄也不見了。”

  “太祖皇帝的棺槨還沒有入皇陵前,先帝就把整個皇宮都翻來覆去地找過好幾變,掘地三尺,都一無所獲。”

  “哎,先帝一直懷疑是鳳陽姑母拿走了手劄。”

  說到這裏,皇帝揉了揉眉心,覺得一陣深深的疲憊感湧了上來。

  看出了皇帝的疲憊,楚翊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身邊,低聲道:“父皇,您該午睡了。”

  皇帝已是知天命之年,這些年龍體一直不算好,三五天一場小病,這幾個月還是因為楚翊回國,人逢喜事精神爽,瞧著精神又好了些。

  對上兒子關切的眼神,皇帝不由笑了,二話不說地拍了拍兒子的手,釋然地笑道:“好好,朕去歇著。”

  皇帝一副甩手掌櫃、萬事不管的架勢,讓趙讓給他捧好那副《桃花圖》,就施施然地走了。

  皇帝才剛走,楚翊就吩咐小拾道:“你去把何烈叫來。”

  半盞茶後,錦衣衛指揮使何烈就應命而來,抱拳行了禮。

  “吉安侯是怎麽回事?”楚翊語聲淡淡地問道,俊雅的麵龐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令人看不出喜怒。

  何烈一臉肅容地維持著抱拳的姿勢。

  自打楚翊接手錦衣衛後,錦衣衛才算是真正地成了帝王的耳目,對於京中最近發生的這些大事,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243節===

  何烈簡明扼要地答道:“吉安侯後悔了,三天前去了衛國公府求原諒,還給了自己一匕首……”

  “吉安侯那一下捅得不算深,但頭一個大夫沒處理好傷口,令外邪入體,傷口紅腫、糜爛,以致高燒不退,差點往鬼門關走了一回。”

  “那日是萬草堂的萬大夫主動找上侯府去的,吉安侯太夫人死馬當作活馬醫地試了試。”

  “敷了藥後,吉安侯到了半夜就退了燒,天亮就醒了。”

  “現在他傷口雖沒痊愈,但也大好了,差不多能下榻了。”

  楚翊右手的指節在書案上漫不經心地叩動著,另一手的手指偶爾輕輕劃過那個青色的小瓷罐,眼睫半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似乎在聽,又似乎對何烈所稟不甚在意。

  何烈稟完後,屋內陷入一陣沉寂。

  何烈靜靜地看著楚翊,等著他的吩咐。

  見他久久不語,何烈便搜查刮肚地想了想,倒是想到了另一件看似不相關又似相關的事,就順嘴又稟了一句:“殿下,兵部何主事也買了幾罐青黴散回去。”

  “哦?”

  楚翊隻是說了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何烈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識趣地接著往下說:“前些天,神樞營一隊人馬從兗州剿匪歸來,營中有個校尉以及幾個士兵受傷後就發起了高燒,軍醫那邊用了各種湯藥都無濟於事,傷者一直高燒不退,兵部那邊應該是為了他們去買的青黴散。”

  楚翊看著那小瓷罐中的白色藥粉,薄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眸光幽深。

  青黴素?青黴散?

  他從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如同何烈所說,兵部那邊確實是為此才令人去買的藥,這藥當天就用在了那幾個傷患身上。

  在短短兩三天的時間裏,所有的傷患全都退燒了。

  他們受的傷本就不重,這些軍中的將士既年輕又底子好,在退了燒後,沒幾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兵部尚書武仲德對此事十分重視,立刻向皇帝稟明了事情的原委,並由太醫院的幾名軍醫聯名呈上了這幾名傷患的傷情以及用藥記錄等等。

  為了這件事,就連鳳陽大長公主也被驚動了。

  聽聞太祖寫在手劄上的青黴素居然現世,鳳陽忍不住去了一趟傳聞中的萬草堂。

  不過十來天,萬草堂在京城中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是偶然經過的路人都會好奇地看上幾眼。

  鳳陽仰首打量了那塊寫著“萬草堂”三個金漆大字的招牌一番,就走了進去。

  前堂很空曠,一麵牆壁是一排直延伸到屋頂的藥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香,夾著艾草的氣味。

  這間醫館相當亮堂,一眼望去,一塵不染。

  “老太太可是來求醫?”臉上戴著口罩的夥計笑眯眯地迎了上來,上下打量著眼前的老婦,口沫橫飛地說道,“您若是看外傷,就看萬大夫;風寒頭疼腸胃不適什麽的內科,就看劉大夫;我們這裏還有醫婆,既擅婦科,又擅兒科。”

  鳳陽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青色衣裙,花白的頭發挽了個最簡單的圓髻,通身都隻有一支碧玉簪作為首飾。

  乍一看,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市井老婦。

  鳳陽搖了搖頭,幽深的目光在夥計臉上的白色口罩上轉了轉。

  令醫者戴口罩的主張也是由太祖提出來的,太祖說以口罩遮住口鼻可以預防感冒咳嗽之類的部分傳染病,令尚藥局管束天下醫館、藥鋪。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駕崩後,尚藥局就不再追究這些規矩,漸漸地,也就沒什麽醫館、藥鋪遵守了。

  夥計又打量了鳳陽一番,從她通身的氣度以及頭上戴的那支翡翠玉簪看出她應該是富貴人家的老太太,笑容更盛,琢磨著也許是哪戶富商家裏的老太太聽說了萬草堂的盛名來湊個熱鬧。

  “老太太,可曾聽過我們萬草堂的青黴散?”夥計熱情地招呼鳳陽道,“那可是治療外傷的神藥啊,買一份回去,有備無患。”

  “我就是聽了你們這獨門秘方的名頭,所以過來瞧瞧。”鳳陽繼續往裏走,又打量了一番裏麵坐診的中年大夫一番,閑話家常般問道,“你們東家是誰?”

  這段日子,也不乏人來打聽他們東家的,夥計也早就習慣應對這種類似的詢問了,笑嗬嗬地答了:“說句實話,小的也不知道。”

  “聽我們萬大夫說,他本是豫州人士,逃難來了京城,偶然被我們東家所救,萬大夫感恩,就留在京城為東家效力了。”

  “老太太,不瞞您說,連兵部都來我們這裏買過青黴散,您想想連朝廷都敢用的藥,那是不是神藥?”

  小二說得振奮,鳳陽則聽得略有些心不在焉,對方說的這些與錦衣衛查得也差不多。

  可鳳陽總覺得有種莫名的違和感,她再一次環視了周圍一圈,明明這窗明幾淨的醫館其實也什麽特別出奇的地方。

  “給我一罐吧。”鳳陽淡淡道。

  夥計一聽,眼睛霎時間亮了,熱情地應道:“好嘞!”

  他就知道這是位富戶家的老太太,這普通人家能隨隨便便拿出十兩銀子嗎?!

  鳳陽是被熱情的夥計送出萬草堂的,公主府的馬車就等在外頭。

  她正要上馬車,動作忽然頓住了,就見斜對麵街邊的一家茶鋪裏有兩道熟悉的身影。

  一藍一紫兩道窈窕的身影正親昵地湊在一起咬耳朵,一個活潑颯爽,一個慵懶明麗,朝氣蓬勃的少女令得周圍的色彩似乎都變得明亮了起來。

  這不是韋家的嬌娘,以及……那個有點奇妙的顧家小丫頭嗎!

  鳳陽眉毛一挑,一動不動地停在了原地。

  她身邊的女侍衛本來要扶她上馬車,見狀,輕喚了聲:“主子?”她還以為有哪裏不對。

  鳳陽抬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先走,獨自一人朝斜對麵的茶鋪走了過去,幾丈外,就聽到了韋嬌娘咯咯的笑聲,清脆如鈴。

  少女的好心情掩也掩不住,極富感染力,令得鳳陽的唇角也翹了起來。

  “嬌娘。”她喚了一聲,於是茶鋪裏背對著她的兩個小姑娘齊齊地轉頭朝她看了過來。

  “殿……”韋嬌娘燦然一笑。“真巧。”

  韋嬌娘遲疑了一下,就熱情地招呼鳳陽坐下了。

  她沒注意鳳陽是從哪裏過來的,可是顧燕飛卻注意到了,眼角的餘光往不遠處的萬草堂輕輕瞟了一眼,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

  韋嬌娘又招呼茶鋪的小二給鳳陽上茶,笑嘻嘻地說道:“您也是來看熱鬧的嗎?”

  “什麽熱鬧?”鳳陽順口問了一句。

  “嘿嘿,祖父今天要回來了。”韋嬌娘精神煥發地說道,“我就帶著燕飛一起來看熱鬧。”

  說著,韋嬌娘指了指西城門的方向。

  鳳陽順著小姑娘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城門口另一道瞧著十分分眼熟的身影。

  “吉安侯?”鳳陽的語氣平淡,不冷不熱。

  韋嬌娘湊過去,小聲說:“他也是來等祖父的。”

  韋菀與許彥、許珞父子的那件事,雖然當事人因為各種原因都暫時憋著,但是鳳陽消息靈通,還是知道一二的。

  衛國公在彈劾了吉安侯後,私底下求見了皇帝,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

  鳳陽對吉安侯許彥此人頗為不屑。

  這時,小二一邊吆喝著,一邊上了茶。

  這種街邊的茶鋪自是不如那些正經的茶樓,提供的茶水也就是給普通百姓解渴的粗茶而已。

  可鳳陽滿不在乎,端起茶杯,吹了吹後,就喝了幾口,那樣子毫不拘束,根本不像是高高在上的那種華貴公主。

  顧燕飛看看鳳陽,又看了看韋嬌娘跟前那杯半點沒少的茶水。

  即便韋嬌娘一句嫌棄的話都沒說,顧燕飛如何看不出來,韋嬌娘對這種街邊的茶鋪並不習慣,也不太自在,她之所以選這麽個地方坐下,也就是為了看熱鬧罷了。

  因為想看熱鬧的心情高於一切,韋嬌娘就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可鳳陽不一樣。

  顧燕飛定定地看著鳳陽,看著對方年老卻不渾濁的睿智眼眸。

  見顧燕飛看著自己,鳳陽也看著顧燕飛。

  顧燕飛的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紫色胡服騎裝,腰上配著玄焰鞭,坐在這個簡陋的茶鋪裏,姿態隨性,帶著幾分漫不經意的灑脫,就好像她能夠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一切的環境中。

  無論是置身何處,她都能這般悠然自在,閑庭自若,如清風似流雲,自由自在。

  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有此氣度,還真是不簡單……也難怪楚翊那小子看得入了眼、上了心。

  想著,鳳陽看著顧燕飛的眼神中多了一種長輩的慈愛與歡喜,神情柔和,心想:還是楚翊那小子有眼光。

  鳳陽又喝了口溫熱焦香的大麥茶,含笑道:“我也許久沒喝過這大麥茶了。”

  “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喝這大麥茶,是跟著父……親一起淌過了一處泥潭後,我精疲力盡,後半程路還是父親背我出去的。”

  “醒來後,父親背著其他人偷偷給我喝大麥茶,那時候,我覺得這茶好香,是這世上最好喝的茶了……”

  那時候她也才五六歲而已,而現在,她都快七十嘍。

  這人啊,真是不服老不行,她這段日子越來越常想起過去的事了……

  鳳陽心中略有些心酸,有些唏噓……那種斯人已逝的悲傷縈繞心頭。

  韋嬌娘當然知道鳳陽說的父親指的是太祖皇帝,雙目灼灼,一臉崇拜地看著鳳陽,眼神熱烈極了。

  她聽祖父、祖母說過不少關於鳳陽大長公主的事,聽得多是鳳陽如何馳騁沙場,鳳陽如何助太祖安邦定國,但鳳陽說的關於她年幼時的故事還是第一次聽說。

  韋嬌娘垂眸看著身前那杯黑褐色的大麥茶,焦香的麥香味鑽入鼻尖,茶湯粗糙。

  韋嬌娘捏起茶杯,將剛剛還有些嫌棄的這杯大麥茶一飲而盡。

  口中的茶水微苦而焦,細品略帶甘爽的滋味,且有一股濃濃的大麥茶香彌漫口腔。

  唔,這大麥的味道雖糙,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韋嬌娘細品著口中的滋味,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豪放地喊道:“再來一杯。”

  小二趕緊給韋嬌娘又添了一杯茶。

  鳳陽將剛剛買的那個青色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低聲問道:“丫頭,你可瞧出什麽名堂?”

  鳳陽聽皇帝與楚翊說了,這青黴散最初是顧燕飛令顧淵呈上的。

  顧燕飛搖了搖頭。

  自那日她將這所謂青黴散拿回府去後,研究了好些日子,都看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麽。

  前兩天,楚翊還讓人把軍中那幾個傷兵的脈案給她拿了過來,顧燕飛也仔細地看過了,依然是一無所獲。

  顧燕飛並不覺得受挫,在這大千世界中,她不知道的東西與手段多著呢。

  她反而覺得有趣,覺得興致勃勃,又道:“從那些傷者的脈案來看,這藥確實神奇。”

  “藥用下去後,約莫半個時辰就能初步見效,開始退熱……三天內,病情基本可以穩定,嚴重點也就是再用藥兩天。”

  鳳陽看著那個小瓷罐,眼神略顯飄忽,沉默半晌後,才問道:“丫頭,若是你呢?”

  ===第244節===

  “可治。”顧燕飛微微點頭,“止血生肌符,清火丹,再輔以金針,但是我必須對症治療,一次隻能救一人,不似這青黴散,哪怕一個普通大夫也可以用它救很多人。”

  “不過,到目前為止,用過這種藥的人還是太少了,病例也就十幾例,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對誰都有效,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鳳陽接口道。

  古有神農常百草,確定一種草藥的藥性有時候帶有偶然性,也很多時候有其必然性,總結了千百年來醫者用藥的一些經驗,尤其是像蜈蚣、附子之類帶毒性的藥材,在入藥時,更需要謹慎斟酌用量,考慮配伍。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一個弄不好,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顧燕飛又點了點頭,順口問了一句:“您懂醫理?”

  鳳陽仿若未聞,她似乎在回憶著什麽,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眼神變得更飄忽了,接著道:“對有些人會不起作用,對有些人會致命,而且無藥可救。”

  說完這句話後,鳳陽從茶杯中抬起頭來,對上了顧燕飛略帶詫異的目光,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含笑道:“這些都是先父告訴我的。”

  “先父說,青黴素雖非是十全十美,總歸是利遠大於弊。”

  韋嬌娘根本不知道她們倆在說什麽,聽得雲裏霧裏,當她聽到鳳陽提起太祖皇帝時,不由精神一振。

  她也喜歡聽祖父、祖母提起太祖皇帝在世時那些的傳奇故事,隻恨不得自己沒早生個二十幾年,可以親眼見見太祖。

  哪怕一個字也聽不懂,韋嬌娘還是全神貫注,眼睛比茶棚外的太陽還明亮。

  鳳陽注意到韋家小丫頭的眼神,心情莫名地一鬆,有些玩味地想著:是真老了,年輕時的她最不耐煩與小姑娘們說閑話,覺得有這時間還不如去多拉幾把弓,多揮幾下劍,戰場上可以少死幾個人。

  可現在,隻是看著這兩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連她的心情都會變得愉悅。

  就像她的父皇在世時說的,他們這代人浴血疆場,是為了子孫後代的萬世福澤。

  鳳陽唇角的弧度也柔和了幾分,“先父說,青黴素顧名思義取自青黴,由水果、饅頭、蔬菜等等腐爛產生的那些青色黴菌皆可,再經過培養、過濾等步驟,最後可提取出青黴素。”

  “他還說,青黴素不宜直接口服,口服後會被胃酸破壞,因此失效,最好的方法是注射,外敷算是退而求其次、沒辦法中的辦法。”

  “先父也隻大概跟我提了這幾句,詳細地,我就不知道了。”

  太祖皇帝在世時,跟鳳陽提過的新奇東西太多了,就這幾句還是方才鳳陽在出宮的路上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的。

  “黴菌?”顧燕飛臉上露出幾分興味,手指摩挲著下巴,“黴菌可以治外邪入體?”

  有趣。

  顧燕飛心裏默默地咀嚼著剛剛鳳陽說的這番話,神采奕奕。

  “九姑娘。”一個青衣小廝小跑著從城門口的方向往這邊跑了過來,跑進茶鋪時,已是呼吸急促,“來了,國公爺來了!”

  韋嬌娘手裏的茶杯就趕緊放下,伸長脖子往城門方向翹首望去。

  可從她的位置,還看不到人。

  不像處於城門口的吉安侯許彥一眼就能望見官道的盡頭,前方百來丈外,衛國公率領十幾個國公府親衛正策馬朝這邊而來,馬蹄隆隆。

  第286章

  衛國公這趟出京是為了剿匪,回京也沒有勞師動眾,僅僅帶了國公府的人,輕裝簡行。

  “啪啪”的揮鞭聲此起彼伏,馬蹄飛揚,踏起一片灰蒙蒙的塵霧。

  一個中年男子策馬來到了最前方的衛國公身邊,請示地問道:“國公爺,回京後,您是先回國公府一趟,還是先進宮?”

  “進宮。”衛國公毫不猶豫地說道。

  他素來是急性子,眼下隻想著快些把這件事給解決了,早些絕了後患。

  當一行人來到距離城門不足三十丈遠的地方時,一道身著寶藍衣袍的身影猛地從旁邊衝了出來,擋在了官道的正中間。

  “舅兄!”許彥高聲大喊著,近乎絕然地擋在了衛國公的正前方,試圖把人攔下。

  馬匹口鼻噴出的白氣幾乎噴上了許彥的臉,馬身上的那股子腥臭氣味迎麵撲來,令人聞之欲嘔,許彥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即便如此,他還是賠著笑,討好地說道:“舅兄你馬到功成,凱旋歸來,我是特意來為舅兄慶功的。”

  以衛國公為首的一行人紛紛拉緊了韁繩,一匹匹駿馬嘶鳴著直起了馬身,前蹄揚得高高。

  馬匹停在了與許彥相距僅僅兩三尺的地方。

  衛國公騎在一匹高大矯健的黑馬上,風塵仆仆,卻是精神矍鑠,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近在咫尺的許彥。

  許彥此刻的樣子實在有點糟。

  人瘦了一大圈,麵容憔悴,眼窩中一片深深的陰影,形容枯槁,眼底更是難掩忐忑之色。

  這才半個多月不見,許彥與他們上一次見麵時的樣子已是判若兩人。

  那一日,許彥帶著他的嬌妾愛子離開韋家的莊子時,還是一臉的得意張揚,帶著一種衛國公府根本就奈何不了他的傲慢。

  的確。

  父殺女無過,旁人最多也就是在道義上譴責許彥幾句。

  的確。

  男人養外室說到外麵,也就是一樁風流事。

  這個世道對男子最為寬容,對女子卻是吹毛求疵,一旦外室的事傳開了,怕是有不少人不會同情韋菀,反而會覺得是因為韋菀善妒,許彥才不得已把人養在了外頭。

  與其讓那些人去私下笑話韋菀管不住男人,容不下人,自己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地來一把狠的。

  衛國公銳利的眼眸中閃過一道殺伐果斷的冷芒,冷冷道:“不必。本公還要進宮去複命。”

  “讓開!”

  衛國公不願浪費口水,與許彥寒暄。

  許彥飛非但沒有讓,反而又朝衛國公走近了一步,眼尾僵硬地壓了壓,但臉上笑得更殷切了,“舅兄,我昨夜聽說瑤姐兒前兩天感染了風寒,我是憂心不已,昨晚徹夜未眠。”

  “瑤姐兒自小身子弱,每年換季都容易得風寒,去年高燒了三天三夜,把我和菀兒都擔心壞了。”

  “這為人父母,孩子都是從我們身上掉下了一塊肉。”

  許彥看著衛國公,一副親親熱熱的樣子,試圖動之以情。

  畢竟,他與韋菀還有許瑤這個親生女兒呢,這是斬不斷的血緣關係。

  許彥在心裏安慰著自己,好聲好氣地又道:“舅兄,我真的知錯了。”

  “玉卿,我會妥善處置的,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舅兄,讓菀兒母女和我回去吧。”

  許彥將姿態放得極低,簡直要給衛國公跪了。

  “你知錯了?”衛國公不冷不熱的聲音自馬背上傳來,逆光下,他麵上似是覆著一層陰影。

  他胯下的黑馬又急躁地踱了馬蹄,噴了好幾口粗氣。

  說句實話,衛國公的態度讓許彥有點琢磨不透,明顯不似從前那般和氣,卻也不像前些日子彈劾他時恨不得用眼刀子殺了他。

  按下心頭的千頭萬緒,許彥仰頭望著衛國公,一臉真摯地正色道:“我錯了!”

  “菀兒對我一心一意,我不應該養外室,讓她傷心。”

  “舅兄,你讓我見一見菀兒吧,我會親自向她賠罪的。”

  在許彥看來,定是衛國公夫婦故意攔著,不讓他見韋菀,甚至於韋菀也許根本就不知道他去過。

  衛國公:“……”

  衛國公定定地看著許彥,眼底水波不興,宛如冰冷無底的深潭,黑幽幽的,心中歎道:都到了這個地步,許彥竟還以為這僅僅是外室的事?

  許彥雙拳握得緊緊,神情中露出悲涼之色,眼圈也是微微發紅,“瑤姐兒她妹妹的事,我藏在心裏七年了,一直沒說。”

  “那個孩子其實剛生下來就不好了,臉色青紫,無聲無息,穩婆和大夫都說,她在母體內憋得時間太長了,肯定活不下來。”

  “我是怕她傷心,才瞞下了這件事。”

  “那是我們的骨血,我怎麽去傷害那個孩子呢,那天我也是在氣頭上,才會口不擇言……人在氣頭上說的話,都當不得真的。”

  許彥努力做出真誠的樣子,心裏依然是七上八下的。

  在莊子裏時,他認定了衛國公不能拿他怎麽樣,最壞的結果也就是他與韋菀和離或者義絕罷了。

  但是,他沒想到衛國公次日竟然一個字不提外室與許珞,而是彈劾他勾結流匪。

  彈劾也沒什麽,畢竟他根本沒有勾結流匪,不過是令人假扮了劫匪,他完全可以說是從前被侯府驅逐的護衛懷恨在心,反正抵死不認此事與他相關便是,然而,皇帝竟真讓衛國公去剿匪了。

  直到那時起,許彥才有些慌了。

  不過是小小的流匪,哪裏用得著堂堂衛國公親自率兵去剿,衛國公如此紆尊降貴,必有所圖,十有八九是為了構陷於他,沒有證據,就製造證據!

  定是如此!

  許彥努力控製著心頭翻騰洶湧的情緒,將恐懼與怨毒的情緒藏於眼底深處。

  外室隻是小事,京中養外室的勳貴朝臣多的是,不過是風流韻事罷了。

  若是勾結流匪被強按在他身上,恐怕吉安侯府的爵位難保!

  曾經,他以為玉卿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

  可是,現在……

  他看著玉卿時,心底依然有從前的憐惜與歡喜,當他將她攬入懷中時,埋藏心底的那種恐懼很快就會壓過他對她的憐愛。

  他怕了,他害怕失去爵位,害怕一無所有,任人唾棄……

  他捫心自問,他能為了玉卿,忍受自己成為那種卑微的庶民嗎?!

  他不能。

  許彥心口戰栗不已,調整著自己的表情與語氣,愈發真摯地認錯道:“舅兄,是我年少糊塗,菀兒走了後,我才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頓了一下後,他徐徐地又道:“瑤姐兒不能沒有母親。”

  最後這句話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說的,暗示衛國公,哪怕是韋菀與他和離或者義絕,她也不能帶走許瑤。

  這是律法。

  就是他允許,許家宗族也不會同意的。

  他一會兒哀求,一會兒認錯,一會兒又語含威脅,可謂軟硬兼施。

  衛國公又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了許彥語氣中的威脅,唇角泛起一個冰寒至極的冷笑,不動如山。

  ===第245節===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是啊,但若是夫家涉嫌謀反,她大義滅親,揭發有功,皇上也會開恩的吧。”

  “是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衛國公周身釋放出宛如泰山壓頂般無堅不摧的氣勢,這是一種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中披荊斬棘地拚殺出來的殺伐之氣。

  許彥不由打了個寒戰,收斂起了懇求、哀切以及深情的表情,陰鷙的雙眸緊緊地鎖住衛國公的視線。

  他麵無表情,整個人仿佛又變了一個人似的,用一種極其冷靜理智的語氣說道:“舅兄,我願意將吉安侯府交給瑤姐兒來繼承,讓瑤姐兒招贅。”

  “舅兄以為如何?”

  他的語速更緩慢了,帶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決心,心頭一陣銳痛,被他深深地隱藏在心底。

  這是他權衡利弊之下,做出的抉擇。

  他不能讓吉安侯府像定遠侯府那樣失去爵位。

  許彥此話一出,連衛國公也不由驚住了。

  周圍的衛國公府侍衛們也皆是麵麵相覷,這一瞬,官道上那些嘈雜的聲音似乎都遠去。

  衛國公深深地注視著許彥。

  今上一向以太祖皇帝為尊,多半是會應的。

  太祖皇帝建國之初就曾提出男女平等,女子也有承爵權,但是,這麽多年來,那些個宗室勳貴哪怕絕嗣都是寧願過繼侄子,也沒有人把爵位傳給女兒的。

  許彥自然能看出衛國公的動容,又道:“舅兄,衛國公府有爵位給瑤姐兒嗎?”

  這是吉安侯能夠付出的最大的一件籌碼了。

  就算韋菀帶著女兒大歸,許瑤一個失去父族庇佑又借住在舅父家的姑娘,別說前程,將來怕是連說親都會比人差。

  “舅兄意下如何?”許彥趁熱打鐵道,又繼續加大了籌碼,“我還可以保證‘處置’掉玉卿和許珞的,絕不會讓他們再礙菀兒的眼。”

  說到“處置”兩字時,他的語氣冰冷無情,沒有喊打喊殺,但任何人都能聽明白他的語外之音,玉卿和許珞母子是活不了了。

  “隻要舅兄同意,我即刻就進宮,求請皇上為瑤姐兒冊封世子。”

  說完後,許彥就不再說話,仰首繼續望著衛國公,等待著對方做出抉擇。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對視著,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決。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停滯了下來。

  衛國公看著許彥的眼眸越來越幽深,似在考慮,似有疑慮,又似在斟酌權衡利害關係。

  沉默半晌後,衛國公眯了眯因為年老略顯下垂的眼睛,像是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許彥,你和本公一同進宮。”

  許彥聞言,雙眸微張,原本緊繃如弓弦的脊背放鬆了下來,心裏長吐了一口氣。

  他做了個手勢,他的小廝便牽著他的坐騎過來了。

  許彥趕緊翻身上了馬,若無其事地對著衛國公笑道:“舅兄,我們走吧。”

  他的臉上露出了往昔那般和煦的笑容,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任何的齟齬。

  兩人就這麽齊頭並進地進了西城門,後方衛國公府的親衛們緊隨其後,乍一看,氣氛還頗為融洽。

  茶鋪裏的韋嬌娘簡直目瞪口呆,要不是鳳陽在身邊,她恐怕忍不住就想要衝上去了。

  韋嬌娘眉頭緊皺,急得快抓耳撓腮了,嘀咕道:“許彥到底跟祖父說了什麽?”

  她早就不認許彥這姑祖父了,因此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韋嬌娘伸長脖子張望著,就這麽看著衛國公、許彥一行人在茶鋪邊走過,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她帶來的小廝是個機靈的,跑去找衛國公的親衛們打探了一番消息,不一會兒,他就又回了茶鋪,把方才衛國公與許彥的對話大致複述了一遍。

  韋嬌娘小嘴微張,感覺像是被雷劈似的,嘴巴張張合合,久久未說出一句話,那表情似在說,祖父他不會同意了吧?!

  顧燕飛隻輕輕地掃了許彥的頭頂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眼睛平靜無波,自顧自地喝著茶。

  “嗬。”鳳陽口唇間發出一聲譏誚的低笑。

  韋嬌娘眼睛一亮,敏銳地從鳳陽的這一笑瞅出了些許端倪,忙追問道:“您是不是瞧出什麽了?”

  不待鳳陽回答,她就又道:“祖父應該不會被這區區侯爵所打動吧?”

  小姑娘雙眸燦燦地盯著鳳陽。

  “區區侯爵?”鳳陽失笑,這一刻,看似慈和的老婦在眼角眉梢間多了些許鋒芒、些許銳氣,連茶鋪裏的小二都忍不住往鳳陽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鳳陽放下手裏的茶杯,用考教的口吻說道:“我問你,大景朝如今有多少侯爵?”

  韋嬌娘想也不想地答道:“太祖皇帝開國時,封四公二十八侯,後又有三……不對,四侯被奪爵。”

  說話的同時,韋嬌娘轉頭對著顧燕飛投了一個複雜的眼神,這第四位被奪爵的侯爵就是顧家了。

  鳳陽再問道:“這些爵位是怎麽來的?”

  韋嬌娘好似被先生提問的學生似的,乖乖地答了:“他們都是隨太祖皇帝開國的功臣。”

  “第一代濟寧侯藍華雲本在我曾曾祖父韋鼎麾下效力,曾曾祖父賞識其,在太祖皇帝跟前舉薦藍華雲。藍華雲屢戰積功,步步高升,後來北上破祁,平定西北,居功甚偉,得封濟寧侯。”

  “第一代吉安侯許炳本是白巾軍領袖之一,可白巾軍陣營中內爭不斷,許炳憤而脫離白巾軍,率十萬大軍轉向太祖皇帝,毅然交出了這十萬兵權,以示忠心。有了他的投效,太祖皇帝才能大敗南陽王,拿下豫州。”

  說著這段令人熱血沸騰的曆史,韋嬌娘也是振奮不已。

  鳳陽抬手示意韋嬌娘不必再往下說,語聲淡淡地又道:“太祖當年定下了規矩,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予。”

  “區區侯爵?”鳳陽再次重複了這四個字,挑眉看著韋嬌娘。

  她的語氣始終不輕不重,相當平靜,卻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肅然起敬。

  韋嬌娘的神色間露出些許羞愧之色,微微垂下了眸子,不好意思直視鳳陽。

  她是衛國公府的嫡女,享受著國公府爵位帶來的榮耀,這話別人可以說,她不能說。

  鳳陽語意深長地又道:“爵位才是勳貴立足的根本。”

  尤其是女子襲爵,是太祖皇帝一生都想實現,卻沒能實現的主張。

  鳳陽的眸底蕩起些許漣漪,又想起了一些很多年前太祖在世時對她說的話。

  韋嬌娘微咬櫻唇,心急如焚。

  爵位這麽重要,祖父不會真妥協了吧?

  她伸長脖子,張望著衛國公他們離開的方向,直到前方的人影消失在路人中。

  她略有些坐立不安,甚至連鳳陽親自給她倒了茶都沒注意,心不在焉地將杯中的大麥茶一飲而盡。

  鳳陽好笑地彎了彎唇,幹脆地擊掌兩下。

  “啪啪。”

  很快,就從旁邊的巷子裏走出一個二十五六歲著普通青袍的公主府暗衛,徑直走到了鳳陽身邊待命。

  鳳陽簡單地吩咐了一句:“你跟過去,進宮看看。”

  暗衛領了命,就騎上一匹棕馬追著衛國公他們離開了。

  鳳陽也是看著韋嬌娘長大了,衛國公府與皇室一向走得近,對她來說,韋嬌娘就像楚翊一樣也都是自家小輩。

  鳳陽爽朗地笑道:“著什麽急,嬌娘,你這急脾氣跟你祖母年輕時一個樣子。”

  “也不對,你祖母也就是打你父親、叔父他們兄弟幾個出生後,學會了裝模作樣,有時候,急起來還是你現在這副樣子。”

  鳳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顧燕飛也跟著竊笑了起來,她是想起了之前天音閣衛國公夫人風風火火的樣子。

  韋嬌娘這時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撒嬌似的說道:“哪有,我爹我娘都說我脾氣比我祖母好多了。”

  “聽我祖父說,當年我祖母是把刀架在我祖父脖子上,讓他娶她。”

  韋嬌娘笑得樂不可支,這番話把鳳陽逗得更樂,眼角露出幾道深深的皺紋。

  “別聽你祖父吹牛了,你祖父年少時,也是個混不吝,文不成武不就的,打架還輸給了你祖母,這不,讓人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說起這些往事,笑意止不住地自鳳陽的眼角溢了出來。

  原來祖父是這樣的祖父啊!韋嬌娘聽得津津有味,巴不得鳳陽再多說一點,追問道:“然後呢?”

  “問你祖父祖母去。”鳳陽卻不再說這個話題,喝了點茶水潤了潤嗓。

  她眼角的餘光一直在注意著顧燕飛的表情,見小姑娘始終神情自若,心中暗讚道:雖說這丫頭命運有些坎坷,倒是比嬌娘更機敏。

  鳳陽臉上露出親和的笑容,問道:“顧家丫頭,我聽說,你從前曾經跟一個道士學過一些?”

  顧燕飛點頭應是,也不多說。

  “學道之人,可相信人有魂魄?”鳳陽盯著顧燕飛如寒星般的眸子輕輕問道,一手置於桌上隨意地捏著茶杯,另一手置於桌下。

  顧燕飛又點了點頭:“人死後,會入輪回。”

  “那會不會有人入不了輪回?”鳳陽繼續追問,聲音略帶上一絲沙啞。

  “會。”顧燕飛輕輕吐出一個字,想到了她的親祖母。

  頓了一下後,顧燕飛才繼續道:“若是受損的魂魄被人施術禁錮,入不了輪回,天長日久,就會魂飛魄散。”

  她的聲音又清又冷,寒如秋水。

  韋嬌娘一會兒看看顧燕飛,一會兒又看看鳳陽,不懂她們怎麽就聊起了這個話題。

  鳳陽一刻不停地再問道:“那麽,如何才知一個人魂魄受損?”

  “我能看出來,”顧燕飛說話的同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像是您這樣的……”

  她看著鳳陽的眼眸通透明亮,仿佛要穿過表裏直至她的靈魂深處,又仿佛看透了她的宿命。

  鳳陽:“……”

  顧燕飛不再說話,心裏知道,鳳陽壽元將盡。

  第287章

  須臾,顧燕飛收回了目光,半垂下眸子,叮嚀了一句:“那道護身符,您記得好好留著。”

  “……”鳳陽下意識地以指腹摩挲著藏在袖袋中的護身符。

  ===第246節===

  這是在鶼鰈宴那日,顧燕飛給她的。

  韋嬌娘來回看著鳳陽與顧燕飛,覺得她倆說的這番話實在是太玄,她真的是有聽沒聽懂啊。

  鳳陽正想叫小二再給他們來一壺茶,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婦人不耐的嚷嚷聲:“走走走!我們不想聽什麽小曲。”

  “打擾您了。”背對著鳳陽她們的小姑娘連連躬身賠不是,怯怯懦懦,瘦弱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吹走似的。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相貌清秀的小姑娘,身上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襦裙,手裏抱著一個陳舊的二胡。

  鳳陽臨時改口道:“小二,把這個小丫頭叫來給我唱個小曲吧。”

  小二自是唯唯應諾,很快就把那個抱著二胡的小姑娘叫了過來。

  鳳陽就讓那小姑娘給她們唱幾曲歡快的小曲。

  不一會兒,一陣悠揚的二胡聲夾雜著少女如黃鸝般的歌聲響起,一曲《鎖南枝》唱得宛轉動聽,引來了一些路人駐足,也有人幹脆進了茶鋪喝口茶,順便聽個小曲。

  鳳陽看著唱曲的歌女,眼中露出了一點懷念之色,似在看著她,又似透過她在看著從前的故人。

  這種感傷的情緒也隻持續了半曲的功夫,很快就散去了。

  等那小姑娘連續唱了四五曲小曲,先前那個公主府的暗衛就策馬回來了。

  鳳陽丟了塊碎銀子給那小姑娘,小姑娘就感恩戴德地告退了。

  她的小曲確實唱得不錯,鳳陽剛打發了她,另一桌的客人又把她叫了過去。

  那年輕的暗衛下了馬後,快步走到了鳳陽身邊。

  鳳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說話,畢竟他這麽大個人像根柱子似的站在這裏實在是太打眼了。

  暗衛略顯拘束地在鳳陽的對麵坐了下來,身姿挺得筆直筆直,聲音中也是掩不住的拘謹,第一句就是:

  “許彥已經被押入刑部天牢,將由三司會審。”

  “哇!”韋嬌娘驚歎地小嘴微張,目光灼灼地看著鳳陽,“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鳳陽莞爾一笑,歎道:“你祖父不是一個沒有主意的人。”

  也不是一個區區的許彥就可以說動的人。

  韋嬌娘總算是放心了,追問那暗衛道:“還有呢?”

  暗衛就規規矩矩地答道:“安吉侯爵位由其嫡長女許瑤繼承。”

  啊?!韋嬌娘傻眼了,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這,這……”韋嬌娘的嘴巴張張合合,再一次體會了瞠目結舌的感覺,不知該如何點評。

  事情怎麽會往這個方向發展了?!

  鳳陽輕輕一笑,眼裏閃著睿智了然的光芒。

  她是自小看著衛國公韋詵長大的,對他的了解自然要遠比許彥、韋嬌娘更深。

  許彥啊,終究還是太嫩了點。

  他自以為用爵位為誘餌就能讓韋詵動心,能讓韋詵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卻不想,他這是自作聰明,反倒是提醒了韋詵一個新的思路。

  “這世子能立也能廢。”鳳陽含笑道,也帶著幾分點撥韋嬌娘的意味,“與其未來數十年,時時擔憂,還不如……”

  鳳陽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韋嬌娘完全被吊起了好奇心,急切地追問道:“不如怎麽樣?”

  “去父留女。”鳳陽緩緩地吐出這四個字,眼底浮現一抹玩味的笑意。

  這確實是韋詵這豎子做得出來的事!

  他年輕時就擅長出奇不意,攻其不備,如今人是老了,腦子沒老。

  幾縷微風自茶棚外拂來,將鳳陽的衣衫吹起些許水波般的漣漪,渾身上下平添幾分恣意不羈的氣質。

  “噗嗤!”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笑得不可自抑,唇畔旋出一對淺淺的的笑渦。

  韋嬌娘聽得目瞪口呆,又覺得鳳陽所言很有道理,總覺得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眼睛亮晶晶的。

  韋嬌娘感覺心像是有羽毛再撓似的,忙又道:“快快快,跟我說說經過。”

  她後悔了,早知道她剛剛應該拉上顧燕飛一起進宮去看熱鬧才是,她怎麽就錯過了這麽大的熱鬧呢!

  哎,怪她,怪她對祖父太沒信心了。

  祖父居然把這麽驚世駭俗的事給幹成了!

  暗衛看了眼鳳陽的神色,就一五一十地稟了。

  衛國公與許彥進宮時,皇帝已經下了早朝,是在乾清宮內見的兩人。

  衛國公一見到皇帝,開口義憤填膺地就控訴了許彥勾結流匪、洗劫路人、霸占百姓田產的種種罪狀,還把人證和物證都呈上了,請皇帝下旨嚴懲。

  許彥本來還以為衛國公已經被他說服了,當時就懵了。

  回過神來後,許彥自然也曾試圖反駁衛國公,說那些證據都是偽造的,人證也是被衛國公收買的,卻被衛國公輕描淡寫地給駁了:

  “皇上,您也瞧見了,這人證物證俱全,許彥他還死不悔改,實在令人不齒!”

  連暗衛都不得不讚衛國公真是老奸巨猾,腦海中清晰地浮現適才在乾清宮時的一幕幕,衛國公那慷慨激昂的聲音還猶在耳邊:

  “皇上,求您看在吉安侯的先祖許炳的份上,留住侯府的爵位。”

  “別因為子孫不孝,就毀了許炳的一世英明,說來,許炳也是為了救先帝而死……”

  說到“動情處”,衛國公還跪了下去,一邊說,一邊以袖子抹眼淚,那一番情深意切的做派等於是好的歹的都讓他給說了。

  當年輕的暗衛繪聲繪色地說到這裏時,韋嬌娘不由大力撫掌,美滋滋地讚道:“高,祖父真是高!”

  韋嬌娘覺得她回去就得和祖父痛飲三杯才行。

  “那許彥怎麽說?”韋嬌娘又問。

  許彥還能怎麽說?!暗衛的表情更複雜了,“吉安侯當時就沒反應過來……”

  當時許彥也被衛國公一番出人意料的操作給弄懵了。

  “皇上也感念許炳對先帝的救駕之功,說是額外開恩保留吉安侯府的爵位,但吉安侯勾結流匪若不治罪無以平民憤。”

  “國公爺就請皇帝秉公治罪吉安侯,說吉安侯膝下無嫡子,不如就由嫡女許瑤來繼承爵位。”

  “皇上斟酌後,應允了,今天就會正式下冊封聖旨。”

  暗衛神情唏噓地說了最後一句。

  他也可以想象這件事會在朝堂、京城乃至整個大景掀起怎麽樣的驚濤駭浪。

  許瑤才六歲,就要成為大景朝第一個女侯爺了。

  韋嬌娘笑得臉上都開花了,很想現在就回府,抱著她的小表姑母許瑤轉圈圈。

  痛快,祖父這事實在是辦得太漂亮了!

  鳳陽忽然抬手揉了揉韋嬌娘的頭,帶著些許長輩對晚輩的慈愛,含笑道:“別人都說你祖父是個粗人,但這不過是外表而已。”

  “你以為你祖父真沒用到讓你祖母把刀架脖子上?”鳳陽戲謔地說道,伸指輕輕在韋嬌娘的眉心彈了一下,“你啊,跟你祖父好好學學,別整天咋咋乎乎的,跟你祖母似的缺心眼。”

  什麽什麽?韋嬌娘聽得一愣一愣,再一次在心底發出不敢置信的感慨:祖父竟然是這樣的祖父,虧他看著爽直爽直的!

  韋嬌娘還想問些關於祖父母的舊事,就見鳳陽放下茶杯起了身。

  “您是不是要走了?”韋嬌娘連忙也起了身。

  鳳陽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女子襲爵,那些老古板有的反對了,趁我還活著,還壓得住那些人,得讓這件事落實了。”

  “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不能錯過了。”

  “但凡有了先例,以後就好辦多了。”

  在這一點上,鳳陽與衛國公想到了一塊兒去,既然要幹,就幹票大的、狠的,這一次若是沒辦成,怕是再過五十年,也不會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鳳陽說這番話時,周身釋放出一股凜然的霸氣,令韋嬌娘渾身一震,腦海中想起祖父與祖母告訴她的那個在戰場上攻無不克的女將軍——

  那個年輕時風華絕代的鳳陽。

  鳳陽從長凳上起了身,身子忽然就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又立刻扶著桌子站好了。

  幾乎同時,顧燕飛也起身扶了鳳陽一把,不著痕跡地在對方的脈搏上按了按,隻淺笑著道:“我算了一卦,是大吉之兆。”

  鳳陽颯然一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承你吉言。”

  鳳陽的馬車還停在街對麵,顧燕飛與韋嬌娘便送了她上了馬車,然後目送馬車離開。

  等鳳陽來到宮裏的時候,宮裏甚是熱鬧。

  皇帝冊封許瑤為女侯的那道聖旨還沒送出乾清宮,那些個消息靈通的勳貴朝臣就陸陸續續地都跑來了乾清宮求見皇帝,一個個被攔在了正殿中。

  這些人七嘴八舌地紛紛表示反對:

  “這女子襲爵前所未有,不妥。”

  “男子頂天立地,武可上疆場,文可入朝堂,安邦定國,女子如何能為之?若不能為國盡忠,這爵位豈不等於空置?!”

  “男主外,女主內,夫為妻綱,萬不可顛倒綱常,此乃亂家之相。”

  “……”

  這些人一個個引經據典,說得熱鬧極了,讓這偌大的乾清宮好似菜市場一樣嘈雜。

  “由女子襲爵,有何不可?”

  直到一個不怒自威的女音自乾清宮正殿外響起,女音蒼老,卻依然擲地有聲,帶著一種如閃電雷鳴般的力度,在這一道道嘈雜的男音中顯得分外的清晰。

  正殿內霎時間寂靜無聲,眾臣不由齊齊地尋聲望去。

  乾清宮的大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青色的身影,頭發花白的老婦雖年老,但身姿依然挺拔如鬆,氣質依然高貴非凡。

  她手執一把金色劍鞘的長劍,跨過高高的門檻,邁入正殿。

  那金色的劍鞘上雕刻有金龍紋,且嵌著嵌著七枚熠熠生輝的寶石,眾人都知道這是太祖皇帝欽賜給鳳陽的尚方寶劍——七星劍。

  鳳陽在眾人那複雜的目光中閑庭信步地走來,不疾不徐地說道:“當年,太祖還有意立本宮為儲君,為何不能立女子為侯?!”

  鳳陽蒼老颯爽的麵容十分平靜,唇角還噙著一抹淺笑,聲音不輕不重,卻自帶一股高高在上的氣度,周身更是隱隱釋放著一股刀劍般的銳氣。

  那一瞬間,殿內所有勳貴朝臣都被她高人一等的氣勢給壓製住了。

  周圍更安靜了,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吸走了似的,隻聽到殿外隱約傳來啾啾的鳥鳴聲。

  ===第247節===

  “鳳陽大長公主殿下。”蕭首輔神情淡淡地對著鳳陽揖了揖手,心裏覺得想必是皇帝令人把鳳陽請來的救兵。

  他是堂堂首輔,群臣之首,也不會怕了鳳陽!

  蕭首輔抬眼定定地直視著鳳陽,義正言辭道:“可當年百官亦是反對太祖……”立女太子。

  然而,話才說了一半,就見鳳陽在距離他不過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她執鞘的左手輕輕一撥,劍身微微出鞘了一截,發出細微的聲響。

  那銀色的劍身閃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鳳陽原本冷淡的眼神在這一瞬變得冰冷無比,帶著一絲嗜血的利芒,仿佛一個置身戰場的將士隨時會拔劍以對,讓她的敵人血濺當場。

  他們倆的距離太近,隻要鳳陽拔出劍,自己就會……

  蕭首輔心裏打了個寒戰,不由向後退了半步。

  他知道鳳陽確實敢。

  十四年前,先帝在位時,鳳陽就曾經在金鑾殿上以這把七星劍一劍殺了在早朝上提出降敵議和的前兵部尚書王信。

  蕭首輔後退時,不慎踩了後方的另一個大臣一腳,對方吃痛地發出一聲悶哼,也是踉蹌,又撞到了另一人。

  鳳陽又將那露鞘一截的劍收回了鞘中,對著蕭首輔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蕭首輔的嘴角耷拉了下去,五官繃得緊緊的。

  當年,隻差一步,鳳陽就會是女太子,可惜……

  鳳陽也不理會蕭首輔,徑直地往南書房方向走去。

  殿內的那一道道目光依然落在她身上。

  連蕭首輔也不敢對上鳳陽大長公主,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個就像是蔫了的小白菜似的。

  殿內的氣氛愈來愈凝重,壓抑。

  在剛才鳳陽出現的那一刻起,蕭首輔等人心中都隱隱有了種預感,他們怕是攔不住了。

  冊立許瑤為新晉吉安侯的事已成定局。

  這是大景朝的第一個由女子繼承的爵位,許瑤也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女侯。

  當冊封許瑤的聖旨送到衛國公府的時候,與女兒一起跪地接旨的韋菀簡直傻了。

  旁邊的衛國公夫人悄悄地掐了她一把,韋菀才反應過來,幹巴巴地說道:“妾身代小女接旨,謝皇上隆恩。”

  韋菀攜女兒許瑤磕頭謝恩,高舉雙手接過了大太監趙讓遞來的聖旨,心裏還是覺得不敢相信。

  之後,她就捧著聖旨起了身,將這份珍貴的聖旨捧在手中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才確信這一切不是夢,是現實。

  才六歲的許瑤也是懵懵懂懂,從小,身邊的人都說哥哥許珞是侯府未來的世子,可現在她竟然承爵了。

  韋菀看著女兒懵懂天真的小臉,此時此刻,思緒混亂至極,心情複雜至極,甚至都忘記向來傳旨的太監趙讓道謝。

  “勞煩趙公公了。”衛國公夫人笑容滿麵地親自謝過趙公公,心裏暗讚韋詵這事辦得漂亮,同時又暗示管事嬤嬤給趙讓塞了一個大紅封。

  這是天大的喜事。趙公公也就不推辭地收下了紅封,和和氣氣地轉達了皇帝的意思:“國公夫人,韋夫人,皇上說了,女侯年齡還小,離不得母親,額外恩準由親母來撫養女侯,待女侯及笄後,再搬回吉安侯府。”

  韋夫人?韋菀雙眸微張,一時怔住了。

  女兒被封為吉安侯,照理說,她不是應該是吉安侯太夫人嗎?

  皇帝允女兒及笄後再回吉安侯府,那是說女兒可以與她一起住在國公府?

  似乎看出了韋菀在想些什麽,趙讓樂嗬嗬地又道:“皇上已經恩準了夫人與許彥義絕,還說了,夫人若是遇到合適的人選可以再嫁,咱們大景朝可沒有什麽貞潔牌坊的規矩。”

  任誰都知道,這是皇帝額外開了大恩了。

  “……”韋菀心頭一陣激蕩,慢慢地眨了下眼,眼眶泛酸,濕潤一片,眼睫沾上了幾滴淚花。

  她一度以為,她能等到的最好的結果就是她與許彥義絕,並讓女兒跟著她回到韋家。

  也許,她可以為她可憐的素未謀麵的另一個女兒報仇,讓許彥和玉卿受到嚴懲……

  現在的這個結果是她怎麽也預想不到的!

  “勞煩公公替我與小女謝過皇上。”韋菀的聲音有些沙啞,難掩哽咽。

  她依然恨許彥狠心,恨自己識人不明,但此時此刻,心頭的痛快高於了那股子恨意。

  就像是化膿的傷口被重新割開,擠掉了膿水,切去了腐肉,雖然痛,但她知道經此以後,她心底的傷早晚會有痊愈的一天。

  終有一天,她會釋懷的!

  當天,待衛國公回府後,草草地用了些吃食,又火急火燎帶著幺妹以及外甥女許瑤進宮謝恩去了。

  韋家人從宮裏出來後,沒直接回國公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顧家。

  此前,韋菀就曾與衛國公夫人登門謝過了顧燕飛一次了,現在此事了了,又備了重禮再次上門。

  顧淵今天在宮裏當差,顧燕飛便自己招待了他們。

  感激之語上次也說過了,但韋菀還是忍不住拉著顧燕飛的手又感謝了一番,說著說著,眼圈就開始泛紅。

  顧燕飛於她們母女有救命之恩。

  這份恩情,她會記上一輩子的。

  韋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穩定了一下情緒後,又說起了此行的另一件正事:“燕飛,我定了三天後為我那早夭的幺女辦法事,若是你得空,想請你也過府一趟。”

  韋菀心裏是怕萬一法事有哪裏做得不到位,影響了幺女輪回轉世。

  “小事一樁。”顧燕飛爽快地應下了。

  許瑤乖巧地端坐在一旁,就這麽靜靜地看著韋菀與顧燕飛,濃黑的齊劉海下,那雙烏黑的瞳孔如墨般純黑。

  小孩子的眼睛都是這樣,黑白分明,沒有經過汙染。

  與第一次顧燕飛在衛國公府見到她時相比,小小的女童身上已經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臉上的天真淡去了一些,多了幾分沉靜。

  家中連番劇變,才六歲的女童也是稍微知事的年紀了,父親想要殺她與母親的畫麵將永遠銘刻在她心中,此生都要去治愈這個傷口。

  顧燕飛盯著許瑤的臉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讓令嬡學武吧。”

  第288章

  學武?韋菀怔了怔。

  太祖皇帝提倡男女平等,鼓勵女子讀書習武,而先帝登基後,對世家推崇備至,又提倡女子柔順貞靜、知書達理,因此她對自家女兒的教育也是如此,讓女兒學習琴棋書畫、女戒女訓等。

  不過一個短暫的愣神,韋菀當機立斷地對著顧燕飛點頭道:“好。”

  “習武好!”

  上次她沒聽顧燕飛的,差點釀成大錯,和女兒一起死得不明不白,此時回想起來,她仍是心有餘悸。

  要是她一意讓女兒學得文縐縐的,說不定又會給女兒帶來什麽大難。

  再說了,姑娘家學武雖是會吃些苦頭,但武藝學會了,就是自己的,誰也奪不走,女兒好歹不受欺負!

  韋菀轉頭看向了許瑤,輕輕地攬了攬女兒纖瘦的肩膀,目光慈愛溫柔。

  許瑤是個貼心乖巧的丫頭,立刻說道:“好,娘親,我要習武。”

  她學會了武藝,就可以保護娘親了!

  許瑤的瞳孔微微地亮了起來。

  “大哥!”韋菀是個急性子,趕緊看向了坐在她斜對麵的衛國公,道,“回頭你給瑤姐兒找個好點的武師傅吧。”

  衛國公與衛國公夫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這件事對於衛國公府來說,再簡單不過,衛國公夫人也是武將人家出身,身邊就養著好些個身手不錯的女護衛。

  衛國公夫人含笑道:“菀兒,你覺得秋濯怎麽樣?”

  秋濯跟了衛國公夫人二十幾年了,從前衛國公夫人隨衛國公鎮守邊疆時,秋濯也是上過戰場的,做一個區區幼童的武師傅自然不再話下。

  韋菀也認識秋濯,喜不自勝地應了:“倒是讓大嫂割愛了。”

  三言兩語之間,兩個急脾氣的女人就把這件事給定下了,讓顧燕飛完全找不到插嘴的機會。

  顧燕飛:“……”

  顧燕飛默默地端起了茶盅,其實她剛剛的話才說到一半。

  她喝了一口茶,待這對姑嫂商量完了,才接著道:“瑤姐兒她太文靜,太乖了……”

  她意味深長的目光輕飄飄地在端坐微笑的許瑤身上掃過。

  對於姑娘家來說,文靜與乖本是讚美之詞,但在顧燕飛此時的語境下,不免令人深思。

  韋菀與衛國公夫人皆是若有所思。

  衛國公夫人猜到是因為許瑤在這裏,有些話不太方便說,就若無其事地找了個借口:“燕飛,你上回不是說要送我幾尾火鯉嗎?”

  “瑤姐兒,你去幫舅母挑一挑好不好?”

  衛國公夫人這一問,從不知道拒絕的許瑤就乖乖地起身應了,隨卷碧出了正廳。

  望著許瑤漸行漸遠的小小身影,顧燕飛的眼眸更清更亮,徐徐道:“令嬡太軟和了,照現在這樣,九年後,她必會在婚事上栽個大跟頭,遇人不淑,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的語氣十分肯定,似乎她這雙眼睛已經看到了許瑤的未來。

  顧燕飛隻是這麽稍微一點撥,韋菀就忍不住開始發散起思維。

  算算時間,九年後,許瑤剛好及笄。

  十五歲的她會正式接掌吉安侯府。

  可想而知,到時候,她的婚事會惹來不少有心人。

  再說得殘酷點,許瑤就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難免會引來那些嗜血的虎狼之輩,圖財也就罷了,就怕他要噬你的血肉。

  一個嬌弱養在深閨中的小姑娘又如何鬥得過那些別有用心的虎狼,許彥的前例就在那裏。

  這次她們母女遇上顧燕飛才撿回一條命,女兒在九年後還能有這麽樣的好運道嗎?!

  韋菀嚇得聳然一驚,後背的中衣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韋菀連忙道:“明天我就讓瑤姐兒開始學武。”

  “都怪我,小時候就應該教她的。”

  ===第248節===

  從前,女兒上有父母、長兄庇佑,又有外家國公府作為靠山,她此生隻要找個溫和忠厚的夫婿,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說穿了,還是自己這個當娘的錯了。

  看著韋菀的樣子,衛國公夫人心裏琢磨著幹脆讓家裏的幾個小的也陪著一起練,小姑娘們一起練,有個伴兒,也熱鬧。

  說完了正事,衛國公夫人戲謔地說道:“等我們回去,嬌娘要是知道我們來了你這兒,肯定要埋怨我們不帶她一起來玩。”

  衛國公和韋菀也被逗笑了。

  韋菀笑道:“燕飛,我聽大嫂說,你和嬌娘一樣喜歡聽戲,改日我請個戲班子回府唱戲。聽說最近京城來了個揚州的戲班子,不但揚劇唱得好,還會演傀儡戲,有趣極了。”

  聽到傀儡戲,顧燕飛眼睛一亮,樂嗬嗬地應了。

  說話間,許瑤回來了,原本沉靜的眉眼間多了幾分明亮的神采。她身後的大丫鬟端著一個臉盆大小的青花瓷魚缸。

  “舅母,我挑好火鯉了,您瞧瞧。”許瑤笑盈盈地對衛國公夫人道,巴掌小臉上笑靨淺淺。

  衛國公夫人笑容滿麵地誇許瑤眼光好。

  又說了一會兒話後,衛國公這一行人才提出了告辭。

  顧燕飛親自把人送到了顧府的外儀門處,衛國公府的車馬就停在那裏。

  他們來了,衛國公的長隨便迎了上來,飛快地看了顧燕飛一眼後,低聲稟道:“許家宗族的人去了國公府,現在待在國公府不肯走了。”

  “連前族長許老太爺也來了,您也知道許老太爺都耄耋之年的人,世子夫人怕萬一許老太爺‘出事’,就讓他們進去了。”

  說穿了,衛國公世子夫人就是怕許老太爺情緒太激動,要是人死在國公府的大門口,容易被人當作話頭,影響許瑤襲爵。

  衛國公隻是略略點頭,對於許氏族人的不告而訪並不意外,心裏早就有數了。

  在世人而言,也就隻有男人能繼承家業,把吉安侯府的侯爵爵位封給一個姑娘家,許氏宗族肯定是不樂意的。

  十有八九,他們還打著過繼族中子嗣給宗房的主意。

  衛國公與衛國公夫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皆是氣定神閑。

  韋家一行人與顧燕飛告辭後,一行車馬就離開了顧府。

  正像衛國公所預料的那樣,哪怕是朝堂上無人反對了,許氏宗族裏的那些人也還是狠狠地鬧了一波。

  一會兒提出由許彥的嫡出二弟許彧繼承爵位,一會兒又提議從許彧的兒子中挑一個過繼到韋菀的名下,這些提議都被衛國公輕描淡寫地打發了。

  許氏宗族自以為他們是退了又退,最後提出的條件是將來許瑤夫婿的人選由族裏來決定,等到許瑤生下男孩後,立刻把就爵位給許瑤的長子。

  為了這事,許家族人帶著那位耄耋之年的許老太爺來來回回地往衛國公府跑了好幾趟。

  京城的各府也看在眼裏,大都在觀望著這件事,想看看這件事到底最後會如何發展,一時間韋、許兩家成了京城中的焦點。

  大景朝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女侯爵在民間也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一些酸腐的書生、老學究在書院、茶樓裏口口聲聲地說女子承爵實在荒謬,乃牝雞司晨、國將不國之兆,嗚呼哀哉了一番;

  可有一些家中生不出兒子,被人口口聲聲稱為絕戶的富商卻是大喜過望。

  接下來的幾天,京中越來越熱鬧,上至勳貴朝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討論這件事。

  卷碧打聽到外麵的一些消息,就神采飛揚地回府來稟顧燕飛:“姑娘,您知道甄氏銀莊嗎?”

  坐在書案前的顧燕飛慢吞吞地從賬冊裏抬起頭來,有些蔫蔫的。

  這幾天她都被顧雲真拘著在家裏,讓她看分家後這近一個月的賬冊。

  她看著賬冊上的這一串串的數字,就頭疼,花了整整兩天,連一半也沒看完。

  “甄氏銀莊?”顧燕飛覺得有些耳熟,挑了下眉,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看到過這個名字。

  她往賬冊前翻了十來頁,纖纖玉指往賬冊上的某個位置一點,“是這家甄氏銀莊嗎?”

  卷碧給顧燕飛上了一盞新茶,湊過去看了一眼,不由樂了,撫掌道:“就是這家。”

  自上個月顧府分家後,府中頗有幾分百廢待興之相,沒添人,倒是添了不少東西,比如從這家甄氏銀莊訂了一些精致的銀錁子,用以賞賜下人、當見麵禮什麽的。

  “不僅這銀錁子,還有您那個金鑲玉雕雲雀紋鐲子就是甄氏銀莊的首飾。”卷碧笑嗬嗬地說道,“這甄氏銀莊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銀莊之一,近些年在各州開了不少分號,生意蒸蒸日上。”

  “那位甄老板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膝下隻得一個獨女。這位甄姑娘有乃父之風,是個擅長做生意的,這些年幫著甄老板一起行商,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因為女子不能繼承家業,甄氏族裏一直逼迫甄老板過繼一個遠房侄兒,甄老板哪裏甘心這偌大的家業拱手讓人,不肯答應,這麽多年一直與族裏強著。”

  “奴婢私底下打聽過,甄老板年幼喪父,由寡母撫養長大,當年,族裏有人欺他們孤兒寡母,差點把甄老太爺留下的兩千兩銀子搶了去,還是舅家幫著出頭,鬧了一通,族裏才罷休。”

  說話間,卷碧不屑地撇撇嘴,點評道:“這甄氏族人真是不要臉,從前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現在還好有臉覬覦人家的家業。我要是甄老板,也不同意過繼什麽子侄,自己辛辛苦苦建下的家業幹嘛便宜別人!”

  第289章

  顧燕飛順手打開了右側的一個抽屜,從中抓出一把銀錁子,隨手往案上一放。

  這些銀錁子形狀不一,有銀瓜子、銀梅花、銀貓、銀兔、銀鯉魚……

  別家銀莊也會做這種精致的銀錁子討女眷的歡心,顧雲真之所以擇了這家甄氏銀莊就是這家不僅做得分量足,而且樣子十分精巧可愛,手工也好。

  “喵嗚!”

  懶洋洋地趴在顧燕飛膝頭的三花貓一下子精神了,伸出爪子扒拉起案上的那些銀錁子。

  卷碧看著貓毛絨絨、軟乎乎的爪子,眼睛就有些發直,嘴裏接著道:“不過,這些天甄老板的心情好多了,在城裏連施了三天粥。奴婢打聽過了,這次施粥就是甄姑娘親自張羅的,如今京城中人都在誇甄姑娘肖其父,有大善之心呢。”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個活靈活現的銀鯉魚錁子,眼尾輕輕一挑,勾唇一笑。

  像甄老板這樣的富商,多少有些敏銳,從這次吉安侯府出了個女侯的事看出了些許的風向,也由此看到了一線曙光。

  倒是可以推上一把。

  “去把信鴿取來!”顧燕飛心頭有了主意,把貓打發去玩銀錁子,親自鋪紙磨墨,寫了一封信。

  一盞茶後,信鴿就從顧府飛了出去,直飛向萬裏無雲的碧空,飛向皇宮的方向。

  當天黃昏,大公主的儀仗在一眾禁軍的護衛下忽然來了顧府,令得闔府震動,顧府的大門敞開。

  與大公主一同來的,還有楚翊。

  他今天穿了一件琥珀色織金卷草紋團花直裰,玄色鑲和田玉腰帶上別了個花青色葫蘆形荷包,配了一塊麒麟紋羊脂白玉佩。

  顧燕飛上下打量著他,心中忍不住讚一聲:像這樣偏金蜜色的的琥珀色料子很挑人,皮膚黃的人會顯得臉色蠟黃,沒什麽精氣神,可穿在他身上反而映得他白皙的肌膚瑩潤生輝。

  下午的陽光傾瀉而下,他衣袍上的織金花紋在陽光中閃著璀璨的光芒,映得那雙盈著清淺笑意的瑞鳳眼更明亮了,仿佛帶著明媚的春光。

  真是好看!

  就是這麽看著他,就會令人的心情變得明媚起來。

  顧燕飛不由心道: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他呢?!

  想著,她的眉眼間就流露出幾分歡愉來,麵龐也隨之亮了起來。

  “你們來得正好,今天莊子裏剛送上來幾筐草莓,甜得很。”顧燕飛笑吟吟地說道,“我們去花廳坐坐吧。”

  這個月,他們見得次數不多,不過書信沒斷過,楚翊還時不時地命人給她送些果子、點心、蜜餞來。

  心細如楚翊自是能看出他家小姑娘看到他時眼底露出的驚豔,莞爾一笑,眉目柔和。

  卷碧的腦子裏暈乎乎的,心裏想不明白:不是說迎的是大公主的鳳輦,怎麽連大皇子也來了?!

  花廳已經簡略地布置過了,四麵的窗扇全數打開,寬敞明亮,汝窯的青色梅瓶裏插上了剛折的三四枝桃花,風一吹,朵朵粉紅的桃花在枝頭顫顫欲落,嬌豔動人。

  坐在輪椅上的安樂被楚翊親自推到了窗前的桌邊。

  安樂衝著顧燕飛綻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樂嗬嗬地將一個木匣子遞給了顧燕飛,“姐姐,這個送給你。”

  她給顧燕飛的禮物是滿滿一匣子的絹花,姹紫嫣紅,有牡丹絹花、紫藤絹花、海棠絹花、蓮花絹花、粉桃絹花……一朵朵做得惟妙惟肖。

  顧燕飛從中拈了一串精致的紫藤絹花,含笑讚道:“很漂亮!”

  小巧精致的紫藤絹花好似一簇小小的風鈴被串在了一起,花瓣、花蕊做得栩栩如生,風一吹,小小的花骨朵微微顫顫,金色的花蕊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我也覺得漂亮。”安樂兩眼亮晶晶地說道,笑得赧然,“這是我剛剛在甄氏銀莊買的。”

  她的大宮女默默地垂眸。這絹花本是人家銀莊用來給客人的贈禮,但大公主要買,誰敢說不呢,恨不得全送給她才好。

  顧燕飛一愣,笑道:“你去甄氏銀莊了?”

  “是啊。”安樂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飛揚地說道,“大皇兄告訴我,說甄氏銀莊的首飾做得不錯,老板的女兒甄姑娘很會做首飾,問我要不要去逛逛,我就去了。”

  “甄姑娘確實手巧,我瞧了她做的一些首飾,漂亮又精致,還買了幾件。”

  “回來時,我們順道經過了附近的錦食記,還買了些點心蜜餞,我就想起姐姐家好像在附近,跟大皇兄說,我們不如來姐姐家玩吧。”

  安樂越說越高興,眉眼彎彎。

  “錦食記的點心確實好吃。”顧燕飛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睃了楚翊一眼。

  他的動作還是那麽快,而且……還特別會哄小姑娘!

  從甄氏銀莊回宮根本就不用經過錦食記!

  楚翊眼角眉梢都含著笑,將印有錦食記印記的紅漆食盒放在桌上,打開盒蓋,其中放著琥珀糕、雪花酥、麻糕、金絲蜜棗、糖青梅等等十八樣點心蜜餞。

  他將一碟琥珀糕放在顧燕飛的跟前,柔聲哄著他的小姑娘:“這琥珀糕配九曲紅不錯,要試試嗎?”

  卷碧立刻吩咐小丫鬟把楚翊剛帶來的那罐九曲紅拿下去沏茶,心裏也在驚歎大皇子動作之快。

  自家姑娘的那封飛鴿傳書寄出去最多也就兩個多時辰吧?

  卷碧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又吩咐了另一個婆子趕緊去甄氏銀莊那邊打探消息,覺得肯定有熱鬧可以看。

  安樂從頭上摘下了一枚赤金蜻蜓珠花,遞給顧燕飛看,“姐姐,你看,這就是甄姑娘自己設計,又親手做的珠花。”

  這蜻蜓珠花約莫兩寸長短,嵌有珍珠米大小的七色寶石,兩對薄如蟬翼的蜻蜓翅膀以金絲編成細膩的紋路。

  “甄姑娘才十六歲,就曾隨父走遍大江南北,最遠去過西域,她說西域那邊的金首飾比之做得我們大景的首飾風格更華麗、絢爛,相比之下,我們大景的首飾更婉約柔美。”

  安樂還說起了甄姑娘隨父外出時偶遇水匪以及登泰山的故事,羨慕地說道:“父皇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將來等我的腿好了,我也想去登泰山。”

  “改天我們一起去甄氏銀莊挑首飾怎麽樣?”顧燕飛提議道。

  “好好!”安樂頻頻點頭,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說話間,剛沏好的九曲紅送了上來,眾人紛紛品茗。

  九曲紅味道醇厚濃鬱,正適合搭配這酸酸甜甜、不膩不澀的琥珀糕。

  顧燕飛輕輕抿唇,品味著縈繞在舌尖那香醇的茶味,眉眼彎了彎。

  ===第249節===

  她側身湊向楚翊,笑道:“這琥珀糕配九曲紅確實不錯。”

  楚翊正在喝茶,顧燕飛湊過來時,他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是清甜淡雅的桃花香,又似是那九曲紅芬馥的香氣,與他身上的熏香味交織在一起。

  楚翊的心跳突地停頓了一瞬。

  下一刻,心跳又加快,一下接著一下,血脈僨張,如擂鼓般咚咚作響。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顧燕飛的嘴唇上。

  她白生生的小臉上肌膚吹彈可破,脂粉不施,飽滿的嘴唇因為剛喝過茶顯得水潤紅豔,平白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嬌豔。

  忽然間,楚翊覺得有些熱,從眼睛、到耳朵、到呼吸、到心口,都有些熱,明明還是初春,他卻有種仿佛置身盛夏的錯覺。

  顧燕飛的聲音似近還遠地傳來,像羽毛似的撩撥著他的耳朵:“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待楚翊回答,安樂就已經體貼地說道:“大皇兄,你要是沒空的話,下回就不用陪我了,我和姐姐一起去甄氏銀莊就好。”

  安樂覺得自家大皇兄根本不喜歡逛首飾鋪子,今天說了陪她去,就真的隻是“陪”,他從頭到尾坐在馬車裏,既沒下過馬車,也沒進過銀莊。

  “……”楚翊嘴角僵了一瞬,努力收拾著情緒,力圖雲淡風輕地說道,“我有空。”

  “那你陪我們去。”顧燕飛愉悅地笑了,連眉眼都飛揚了起來。

  她說最後一個字時,音調微微地揚了起來,帶著一絲連她自己也沒感覺到的撒嬌。

  而長著一副七竅玲瓏心的楚翊感覺到了,心湖都因為她這親昵熟稔的語氣而蕩漾起來。

  這些天一直有些漂浮的心忽然間就沉澱了下來。

  他的小姑娘聰慧,灑脫,率性,豁達,有一種骨子裏透出來的無拘無束,傲氣如風。

  她對他於對旁人不同。

  他,是不同的。

  第290章

  “好,我陪你去,到時候我來接你。”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好,唇畔逸出一抹淺笑。

  這從心底流露出來的愉悅讓他的眼眸熠熠生輝,猶如綴滿星辰的星空般。

  坐在兩人對麵的安樂來回看著顧燕飛與楚翊,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心情大好地對著楚翊伸出了尾指,“大皇兄,那我們說好了。”

  楚翊也伸出右手尾指,兩人尾指勾著尾指,作了約定。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在安樂稚氣的聲音中,顧燕飛笑得樂不可支。

  下一刻,楚翊的尾指轉了個方向,朝顧燕飛那邊勾了過來,“說好了?”

  三個字意味深長,目光深深地看著她,灼灼地,亮亮地。

  似在說這件事,又似在說別的事。

  顧燕飛輕輕一笑,以尾指勾上了他的尾指。

  她的尾指勾著他的尾指輕輕地晃了晃。

  又晃了晃。

  怦!怦!怦!

  直到送走楚翊兄妹倆,回到玉衡苑的小書房裏,她的心跳還有幾分不安穩,時不時就會失控地跳兩下。

  她目光怔怔地看著右手的尾指,似乎猶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卷碧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地傳入她耳中:“姑娘,現在甄氏銀莊的門口熱鬧極了,整條街上人山人海的。”

  “大公主回宮後不久,宮裏的人就給甄氏銀莊送去了大公主賞賜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呢,說大公主覺得甄姑娘心靈手巧,這是給甄姑娘的賞賜。”

  “甄老板感恩戴德,當時就對著皇宮的方向,跪下連續磕頭三次,又當眾宣布,自家日後由女兒來繼承,絕不過繼。”

  說到這裏,卷碧樂得哈哈大笑,頗有種看戲文時快意恩仇的痛快。

  “圍在那裏的百姓都讚甄老板好福氣,有這麽一個撐得起門楣的女兒抵得上十個兒子,將來有的是福氣的。”

  “甄老板高興壞了,對著街上的百姓足足灑了兩籮筐的銅錢,連周圍的小孩都跑去撿銅錢,簡直比過年還熱鬧……”

  “甄姑娘這回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甄家不過是普通的商賈,在大景朝,商賈的地位雖比前朝略有提高,可以參加科舉,卻依然處於士農工商的最底層。

  平民對於皇家都天然懷著敬畏感,對於他們來說,大公主那等於跟天上的神仙沒兩樣了,連大公主都召見了甄姑娘,那甄姑娘的人品自是不一般,連帶甄氏女也與有榮焉。

  當天族裏全都來了人,喜出望外地問了今天大公主去銀莊的事,隻除了幾個倚老賣老的族老說幾句酸話外,其他人也都不敢再反對甄姑娘繼承家業的事。

  在甄老板以及有心人的宣揚下,甄家的這件事也在京城中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開了,眾人才提起吉安侯府那位女侯的事時,難免也會順嘴再提起這位甄姑娘。

  朝中的那些個朝臣自然也都聽說了,也包括蕭首輔。

  “荒唐!”

  康王府的正廳內,蕭首輔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臉色鐵青,胡子亂吹,再也維持不住他平日裏那種從容鎮定的氣度,怒氣衝衝地說道:“王爺,豈有讓女子繼承家業的道理,這麽下去,大景朝就要完了!”

  康王楚祐坐於上首,麵沉如水。

  蕭首輔的右手猛地收攏,又道:“王爺,您不能再坐視不管了,再任由皇上胡來,豈不是要陰陽顛倒、牝雞司晨。”

  楚祐一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心煩意亂,眼底掠過一道陰鷙的光芒。

  最近這幾天蕭首輔幾乎是天天來王府,天天勸,天天說,此刻楚祐都已能猜到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果然,蕭首輔的下一句就是——

  “王爺,為了這大景天下,您必須撥亂反正,欲成大事者終究要以大局為重……”

  不等蕭首輔把後麵的話說出口,就被楚祐不耐煩地打斷了:“蕭大人,本王是不會娶越國帝姬的。”

  楚祐雙眸泛著冷光,冷得有些駭人,心裏的煩躁一點點地堆高,幾欲爆發:蕭首輔、王康尹這些人每天翻來覆去地說些車軲轆話,就是為了勸他與越國聯姻。

  為了兩國聯姻的事,嫆兒好些天沒理他了,明明他們的婚期將近。

  再過幾天,就是他與嫆兒大婚的日子了……

  他簡直是焦頭爛額,就怕最後這幾天又橫生什麽變故。

  有時候,楚祐忍不住也會想,蕭首輔他們一直勸他與越國聯姻,是不是覺得沒有越國,他楚祐就成不了事!

  蕭首輔麵上不顯,眼神卻是一點點地冷了下來,心裏相當不快。

  這段日子,他也把康王給看透了,康王此人剛愎自用,又沉溺於兒女私情,比優柔寡斷的先帝還不如。

  要不是他們世家實在沒有別的選擇,要不是先帝就隻有皇帝與康王這兩個皇嫡子,他們真想換一個人。

  按下五味雜陳的心思,蕭首輔深吸一口氣,穩定著自己的情緒。

  他慢慢地捋了捋山羊胡,下一句話鋒驟然一轉:“太祖皇帝一世英明,到了晚年卻幹了一件昏庸事。”

  “王爺可知道?”

  蕭首輔定定地看著楚祐,眸色深如大海,果然,下一刻,楚祐臉上的不耐淡去了一些。

  楚祐挑了下劍眉,多少被蕭首輔的驚人之語挑起了幾分好奇心。

  世人皆言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還從來沒人敢把“昏庸”這兩個字冠在太祖的頭上,蕭首輔這番話要是說到外頭去,那可是大逆不道!

  “還請首輔指教。”楚祐耐著性子道。

  蕭首輔也不賣關子,依然盯著楚祐的眼睛,接著道:“太祖皇帝晚年曾提過廢太子。”

  廢太子廢的當然是先帝。

  “……”楚祐不由一驚,眉棱猛地一跳,忍不住就去想:太祖皇帝當年廢太子是想把皇位給誰?

  太祖膝下有十子,先帝是嫡長子,幼子為誠親王楚池,父母愛幼子,莫非是誠親王楚池?

  楚祐眸色微凝地思忖著,就聽坐於下首的蕭首輔淡淡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鳳陽大長公主。”

  蕭首輔的聲音輕如徐風,可聽在楚祐的耳裏,卻猶如平地一聲旱雷響。

  什麽?!楚祐是真的驚了,雙眸微微瞠大。

  見他如此反應,蕭首輔反而變得氣定神閑起來,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開始慢悠悠地說起三十年前的這段往事:

  “太祖從前並不在意嫡庶,隻言能力,可因為永承伯府的血案,太祖決心正嫡庶,就立了嫡長子也就是先為太子。”

  “可到了晚年,太祖一世英名之人竟也變得昏庸起來,在天曆二十九年提出了廢太子,不顧朝臣上下反對,要改立鳳陽,太祖還口口聲聲說,鳳陽也是嫡出。”

  “……”楚祐驚疑不定地看著蕭首輔。

  當年,太祖皇帝在朝堂上的威信極重,幾乎到了一言堂的地步,百姓更是奉其為神明、為信仰,如果他堅持要立鳳陽,那為何……

  似乎看出了楚祐在想什麽,蕭首輔的唇角泛起一個近乎超然的冷笑,歎道:“所幸,太祖是人,哪怕再功績蓋世,再英明神武,再算無遺漏,這人總是勝不過天命。”

  “那一年,北方赤狄大舉入侵我大景,南方越國也蠢蠢欲動,兩邊前後夾擊大景。這時候若是再易儲,隻會令得朝局不穩,民心動蕩。”

  “等到一年後好不容易平定赤狄,打退越國,不久之後,太祖皇帝又病了,從此一病不起……”

  再之後,天曆三十年,太祖皇帝駕崩。

  在太祖皇帝死前,終究還是沒有改立太子。

  說起這段曆史,蕭首輔神情肅然。

  楚祐也被感染了這種凝重的情緒,隱約感受到了一種宿命感。

  先帝登基就是天命!

  原來就是英明神武如太祖也免不了萬年昏庸的命運,也終究抵不過天命!

  “哎!”

  靜了片刻後,蕭首輔幽幽地歎了口氣:“但是,太祖皇帝還是太過偏心鳳陽大長公主,雖然沒能易儲,卻還是把《太祖手劄》給了大長公主。”

  此言一出,楚祐再次麵色一變,失聲問道:“……真在鳳陽皇姑母那裏?”

  先帝臨終時還念念不忘《太祖手劄》,懷疑是鳳陽拿了手劄,這事楚祐也是知道的,但是,從前楚祐覺得鳳陽就是拿了手劄也無用。

  蕭首輔點了點頭,拈須道:“太祖皇帝駕崩後,《太祖手劄》失蹤,先帝曾幾次問過大長公主手劄的下落,但大長公主的性格一向霸道,咬死不認,還反過來罵了先帝一通……”

  ===第250節===

  說到這裏,蕭首輔露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抬手做了個手勢,他的長隨很會察言觀色,立刻快步地退出了正廳。

  楚祐看出蕭首輔有要事要談,也令服侍的內侍退出廳堂,守在了廳外的廡廊下。

  屋裏隻剩下了他們兩人,窗外搖曳的樹影透過窗戶投在廳中,一種莊重肅然的氣氛自然而然地彌漫其中。

  蕭首輔雙眸鎖住楚祐的視線,正色道:“當年還發生了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王爺想來也不知道吧?”

  第291章

  “當時因為大長公主矢口否認她拿了《太祖手劄》,先帝幹脆心一狠,趁著太祖皇帝棺槨入皇陵的那一天,打大長公主一個措手不及,令錦衣衛圍了皇陵和京山行宮,打算暫時軟禁大長公主,搜查公主府尋找手劄。”

  “不想,玄鷹軍出現了!”

  聽到玄鷹軍之名,楚祐瞳孔翕動,薄唇不禁緊抿成一條直線。

  傳說,玄鷹軍是太祖皇帝手中的一支奇軍,也是暗衛,不僅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而且還持有秘密武器,一人可敵百人。

  太祖皇帝沒有把玄鷹軍給先帝,竟然偏心地給了鳳陽一個女流之輩?!

  就算蕭首輔還沒說後續,楚祐也可以猜到先帝這一步棋的結局了。

  蕭首輔幹癟的嘴唇間再次溢出一次無奈的慨歎:“玄鷹軍的出現令局勢逆轉了,錦衣衛以及隨行禁軍節節敗退,大長公主率領玄鷹軍一直打到了先帝麵前。”

  “但是宗室王親與四個國公都在,做了和事佬,讓先帝在太祖陵前發下重誓,此生不可再對大長公主無禮,要尊之敬之,否則天打雷劈,甘願……退位讓賢。”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連他的聲音都有些沙啞。

  原來如此!聽了這段往事,楚祐此刻才終於明白了,難怪先帝對鳳陽一直都是又畏又懼又恨。

  蕭首輔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兩口茶,眸光閃爍。

  這本是皇室內部的一場權力博弈,卻給了他們世家再崛起的機會。

  太祖不喜高門世家,興科舉,一力提拔寒門子弟,因此太祖在位時期,他們這些世家大都被壓製,隻有少數人為了討好太祖以科舉出仕。

  而先帝正式登基後,為了壓製鳳陽,也為了坐穩江山,就開始扶持世家,還娶了袁氏為繼後,以示他對世家的誠意。

  二十年,他們世家花了足足二十年才在新朝又站穩了腳跟,重現往日的尊榮。

  他們絕對不會讓過去這二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楚祐垂眸思索著,回味著蕭首輔告訴他的這段往事,臉上閃著陰晴不定的神色。

  直到此刻,他方才體會到父皇這些年的不易。

  先帝也想改立他為太子,朝堂上支持與反對為五五之數,曾經他覺得是先帝不如太祖強勢,如今才知道原來真正的原因是因為鳳陽反對。

  畢竟,二十年前親眼見證皇陵事件的那些舊人還活著不少呢……

  思緒間,蕭首輔幽冷的聲音鑽入他耳中:“鳳陽大長公主殿下壽元快到了。”

  楚祐再次朝蕭首輔的方向看去,差點沒失態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鳳陽是皇帝最大的助力,皇帝是由她扶持上位,皇帝登基後,也是由她是輔佐皇帝一步步鞏固皇位。

  一旦鳳陽死了,皇帝就失了一大助力。

  這會是楚祐最好的機會。

  蕭首輔目光沉沉地看著楚祐,以一種極為平靜的聲音說道:“王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要考慮清楚。”

  “皇上是嫡子,由他繼位,本就名正言順,等他徹底坐穩了江山,王爺覺得你還有什麽機會?”

  “王爺,你和皇上早已勢不兩立,將來皇上會放過你嗎?”

  蕭首輔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眉心又皺得更緊了。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道:“王爺,你不是與顧家三姑娘情深義重嗎?難道你要她也跟著你一起去受苦嗎?”

  這兩句話蕭首輔說得無比艱難,心裏實在不明白康王為何對一個女人如此執著,但事到如今,他也隻能嚐試一切可行的方法來說動康王了。

  “……”楚祐就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心頭疼痛難當。

  蕭首輔也不再勸了,對著楚祐揖了揖手後,轉身走了。

  楚祐怔怔地望著蕭首輔離開的背影,仿佛一尊石雕似的一動不動。

  守在簷下的內侍見蕭首輔走了,又邁入廳中,擔憂地看著失魂落魄的楚祐,低低地喚了一聲:“王爺?”

  楚祐仿若未聞,依然一動不動。

  他的心髒很痛很痛,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必須要在皇位與顧雲嫆之間做出選擇了。

  他舍不得皇位。

  從他四五歲知事起,先帝就把他抱在膝頭,慈愛地告訴他:“祐哥兒,朕的一切都會由你來繼承。”

  這麽多年來,他的信念堅定如磐石,從不懷疑這一點。

  他要選擇皇位的話,那麽就必須放棄他的嫆兒,他就必須和嫆兒永遠分開……

  這個念頭才剛浮現心頭,他就覺得渾身空落落的,心裏難受得緊。

  怦怦!

  楚祐的心髒加快,猛烈地收縮了一下。

  他臉上不由露出痛楚之色,抬手抓住左胸口的衣襟。

  怦怦怦!

  他的心跳愈來愈快,心髒也更痛了,似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掌將他的心髒捏在了掌心……

  他的額角暴起根根青筋,麵容近乎猙獰,滴滴冷汗溢出額頭。

  “王爺,您怎麽了?”內侍擔憂地看著楚祐問道,慌得手足無措,“奴才這就去傳喚太醫……”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楚祐已經痛苦地捂著胸口從椅子上倒了下去……

  “王爺!”

  內侍尖銳的喊叫聲幾乎掀翻屋頂。

  康王楚祐忽然間病了。

  一連幾日,康王府不僅請了好幾個太醫上門,還來來去去地請了京中好幾個大夫。

  這件事也不是什麽秘密,顧燕飛也聽說了,並不在意。

  顧燕飛這些天清閑得很,就整日的宅在顧府裏,不僅抄了《地藏經》,還親手做了一些紙錢、折了一些紙元寶。

  再過幾天,就要到父親顧策的死祭了。

  人死後,若無意外,就會入輪回,他們的父親應該也已經入輪回了,開始了新的人生。

  為了給他的下一世積攢功德,顧燕飛特意在紙錢、紙元寶上寫了符咒,又提前讓人去了無量觀約了個日子,打算為顧策做一場法事。

  快九年了,父親顧策身死馬上就要滿九年了。

  當年,顧策身背“投敵叛國”的罪名,朝堂上眾臣彈劾,不知內情的百姓痛罵,成了眾矢之的,雖然先帝念及顧雲嫆救了康王沒有奪爵,但還是罰了侯府世襲的永業田,侯府也被京城各府所摒棄。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顧燕飛也跟別人一樣認為父親投敵叛國了,因為有這麽個父親而感到恥辱。

  但是後來,大哥顧淵受傷後,沒了差事,整日待在府裏的時候,與她說了不少關於父親在世時的事,與她說了不少父親自小對他的教導。

  在大哥的口中,他們的父親顧策是一個頂天立地之人,光風霽月,嶽峙淵渟。

  大哥從來不相信父親會投敵。

  那個時候,顧燕飛原本的想法也動搖了,她相信大哥,所以也願意去相信大哥口中那個光風霽月的父親。

  隻是後來,大哥死了,她的天也塌了。

  對於當時的她來說,父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重要了……

  一陣風忽地自窗外吹來,把顧燕飛剛剛寫好符咒的那張紙錢吹了起來。

  “小心!”

  剛剛進屋的顧雲真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一把捏住了那片差點被風吹走的紙錢。

  顧雲真小心翼翼地將紙錢放進匣子裏,她不會寫符咒,就隻能幫著顧燕飛折紙元寶。

  “二妹妹,明天我陪你們一起去吧。”顧雲真道。

  顧燕飛輕輕地“嗯”了一聲,繼續折著紙元寶。

  顧雲真慢慢地折著金箔紙,每一個步驟都那麽仔細,那麽慎重,仿佛這是一件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遠處偶爾有貓叫聲響起。

  少頃,顧雲真柔和的聲音徐徐響起,打破了屋裏的沉寂:“大伯父是個很溫柔的人,對我們這些小輩都很親和。”

  “我兩歲時,大伯父回京城述職,還帶著我和大哥一起去京城各處玩。”

  “七夕那日,他還親自給我和大哥紮了燈籠,又帶著我們一起去七夕燈會……”

  雖然當時顧雲真才兩歲,可這一幕永遠地銘刻在了她心中。

  她漸漸地長大了,心裏一直羨慕大哥能有像大伯父這樣的父親,她的父親不會像大伯父那樣抱著自己的孩兒,她的父親也不會像大伯父一樣時常帶孩子出去玩,她的父親更不會像大伯父親自給孩子啟蒙……

  可是……

  顧雲真停下了折紙的動作,轉頭去看顧燕飛那清麗的側顏,少女白皙的肌膚在溫暖的光線下仿佛脆弱的花瓣,風一吹就會隨風而去。

  可是,她的二妹妹既沒見過大伯父,也從來沒和大伯父相處過。

  顧雲真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澀澀的。

  哪怕懲罰了素娘,二妹妹心底的遺憾也永遠永遠不可能彌補了。

  第292章

  等折完最後一個金元寶,顧雲真的十指上沾了不少金箔,卷碧趕緊端來了一盆溫水,弄濕了巾帕,給兩位姑娘擦手。

  顧雲真一邊擦手,一半說起了她來找顧燕飛的目的:“二妹妹,我最近在對賬,感覺府裏糧米的消耗有些不太對。”

  ===第251節===

  “不止是糧米,還有羊奶也是。”

  “府裏沒有孩童,羊奶大部分就是用來做做點心,也就我、你和晴光偶爾會喝一點。”

  羊奶有股膻味,三太太嚴氏不喜,顧燕飛與顧雲真平日裏用得也不多,至於顧淵成天不著家的人就更不會喝了。

  “從前的量是一天一桶,最近這十來天,廚房說夜裏做宵夜時不夠用,又加了一桶。我怎麽想,都覺得有些不對,我們哪裏喝得了那麽多。”

  “管著廚房采買的媳婦子是梧桐的大嫂,應是可靠的,羊奶也不值幾個錢,應不至於貪了。”

  顧燕飛本想說這件事簡單,算一卦不就知道了,可見顧雲真分析時井井有條,眼底又隱隱露出躍躍欲試的情緒,就默默地收了打算去拿羅盤的手。

  於是,顧燕飛的話鋒硬生生一轉:“那就勞煩大姐好好查查。”

  嗯,這樣也不錯!顧燕飛心裏想著,臉上做出一副“一切都托付給大姐”的樣子,滿臉滿眼的依賴。

  “嗯!”顧雲真欣然應了,雙眼更明亮了。

  整個人都變得更加活潑和朝氣起來。

  說完了正事,顧雲真看了看左右,問道:“晴光呢?”

  顧燕飛默默地指了個方向,顧雲真就高抬了下巴,仰首望了過去,隻見書架的頂部赫然躺著一個雞毛撣子……啊,不對,是貓毛撣子。

  “晴光……”

  “晴光,晴光……”

  一天在找貓中結束,新的一天又在找貓中開始。

  顧雲真次日一大早來接顧燕飛時,就見院子裏雞飛狗跳,卷碧和幾個丫鬟一大早就在找貓。

  直到顧燕飛與顧雲真離開玉衡苑,丫鬟們都沒找到貓。

  今天的這場法事是早就算好了吉時的,預計在今早辰時開始,因此眾人一刻也不敢耽誤,車馬於卯初就啟程離開了顧府。

  天色還未全亮,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顧家的車馬一路通行都通暢無比,提前一刻鍾抵達了位於無量山的無量觀。

  無量山本不叫無量山,是因為五十年前,天罡真人在這裏建了無量觀,無量觀的盛名傳遍了整個大景,久而久之,這山就被人稱作無量山了。

  此時旭日升起,陽光明媚,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青翠欲滴的樹林以及開得如火如荼的杜鵑花,山野的空氣清新怡人,令人精神一振。

  春風吹拂間,無數鳥雀在搖曳的枝葉間,或鳴叫或飛舞或嬉戲,一副春光明媚的景象。

  顧家三兄妹把車馬留在山腳下,沿著山間蜿蜒的山間小路,緩緩地往山腰上的道觀走去。

  “我聽娘說,無量觀的位置也是有講究的,是當年天罡真人算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出來的一塊風水福地。”

  “道觀裏的那些道長個個都長壽,且鶴發童顏,很多人都說,肯定是吸取了天地的靈氣。”

  “我是不會看風水,就是覺得這裏景致特別好,看著特別舒心。”

  “……”

  一路走,一路說,顧雲真零零碎碎地與顧燕飛說了一些關於無量觀的事。

  遠遠地,就看到一個六七歲相貌清秀的青衣小道童等在了道觀的大門口。

  “三位善信可是顧府的?”小道童笑眯眯地朝三兄妹迎了上來,行了一個道家的拱手禮。

  他皮膚白皙,道士髻梳得整整齊齊,整個人瞧著幹淨整潔,讓人看著就心生好感。

  “正是。”顧淵也回了個拱手禮,客氣地回道,“勞小道長久候了。”

  “哪裏哪裏。”小道童露出親和的笑容,說話行事有幾分小大人的感覺,“三位善信這邊走,今天的法事在三清殿舉行。”

  道觀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香煙味,往來香客大都在道童的陪同下,有說有笑。

  顧燕飛隨口與那小道童攀談:“今天觀內除了我家的道場,可還有什麽齋蘸法事?我瞧著這一大早香客似乎不少。”

  小道童笑嗬嗬地說道:“最近觀主在觀內,時常開壇講道,信眾便都來聽觀主講道。”

  無量觀的觀主玄誠真人自幼拜於天罡真人的門下,得其真傳,後來成了無量觀的第二任觀主,在這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玄誠真人是個閑雲野鶴之人,每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遊曆或者閉關修煉,很多人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顧雲真滿麵肅容地說道:“聽聞玄誠真人道法高深,可惜我還不曾一睹真容。”

  小道童一臉與有榮焉地挺了挺胸,那驕傲的小表情似在說,那是!

  “三清殿到了。”小道童抬手指向了正前方的前殿。

  三清殿外兩側都種著遮天蔽日、鬱鬱蔥蔥的大樹,比那單簷歇山式紅瓦屋頂還要高的樹冠遮蔽了旭日,讓周圍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不少。

  雕欄畫棟、飛簷翹角的三清殿赫然屹立在這密密匝匝的綠蔭之中,周圍的氣氛陡然間變得莊重肅穆起來。

  幾個主持今日法事的道士迎了上來,紛紛與顧家人行禮。

  沒一會兒,就見三清殿內七八名道士身著繡有金絲銀線的法衣,手持各種的法器,吟唱著莊嚴的曲調,在在壇場裏悠然起舞,氣氛肅穆。

  念經誦咒,朗讀祭文,焚香化紙。

  一連串的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三個時辰後了,顧家三兄妹饑腸轆轆地走出了三清殿。

  顧淵看著兩個妹妹餓得蔫蔫的,有些心疼,正想問她們是不是用些齋飯再走,就聽身邊的小道童驚喜地喊了一聲:“觀主。”

  兄妹三人順著小道童的視線朝前方望去,不遠處的一棵菩提樹下,站著一個中等身量、身穿一襲普通藍色大褂的老道。

  他瞧著年逾古稀,滿頭霜白色的銀絲,但麵容清臒,神采奕奕,一派仙風道骨,應了之前顧雲真說的那句“鶴發童顏”。

  陽光穿過一棵棵高大的樹木灑落庭院,也灑落在了老道的身上,那霜白的頭發反射出金色的光暈,仿佛神話中那些天尊老祖背後的光圈似的。

  他隻是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既超然出塵的感覺。

  小道童笑眯眯地介紹了一句:“三位善信,這是我們觀主玄誠真人。”

  “顧公子,還有兩位女善信有禮了。”玄誠真人對著兄妹三人露出和善的笑容,拂了下手裏銀白的拂塵。

  “觀主。”顧淵從容不迫地回了一禮,態度不冷不熱,卻也不曾失禮。

  玄誠真人含笑的目光落在了站在中間的顧燕飛身上,神情溫和地打量著她,“這位是顧二姑娘吧?”

  這句話一出口,附近幾個路過的道士都駐足,聞聲看來,看著顧燕飛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好奇,幾分審視,甚至也有人藏著一絲不快的敵意。

  因為上清的事,“顧二姑娘”這個名字在道門中如今也是人人皆知了,上清雖然是自作自受,但觀中多少也有人因為這件事壞了無量觀的名聲而遷怒顧二姑娘。

  連那小道童都驚訝地捂住了嘴,目瞪口呆。

  他隻知道今日是顧家人來做陰事道場,現在才知道原來“顧”是顧二姑娘的這個“顧”啊。

  顧燕飛落落大方地對著玄誠真人行了個拱手禮:“正是。”

  玄誠真人拈須打量著顧燕飛,眸露精光,臉上的笑容深了三分,讚賞地歎道:“姑娘是貧道生平所見天賦最佳之人,若是能棄俗入道,必有一番作為,或能領悟大道,也未可知。”

  周圍的那幾個道士皆是一驚,再看向顧燕飛時,表情大都肅然起敬。

  那小道童更驚訝了,眼珠子瞪得渾圓。

  他還是第一次聽觀主對人有這麽高的評價。

  “……”顧淵的臉瞬間都黑了,暗道:這老道搞什麽啊。自家妹妹才剛認回來幾個月呢,就要勸她出家?不好,一點也不好!!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形容間散發出一股子冷厲的氣勢。

  顧燕飛也在打量著玄誠真人,眸色深深,毫不吝嗇地讚道:“觀主的天賦也不錯。”

  她並非說客套話,剛剛看到玄誠真人的第一眼,她就看出來了對方有靈根,等走近後,她細細觀察了一番後,就確信了,他的靈根還是難得的天靈根。

  玄誠真人的天賦比上清還要更勝一籌。

  可惜了。

  玄誠真人偏出生在這塊絕靈之地。

  這麽多年了,他這天靈根也沾染了太多的凡塵俗世的汙濁之氣。

  若是在曜靈界,以他的資質與天賦,必會被某位尊者收為真傳弟子的。

  唏噓間,顧燕飛忍不住感慨道:“可惜。”

  “可惜什麽?”玄誠真人甩了下手裏的拂塵,雪白的胡須亦與拂塵一起飛舞,慈眉善目地笑看著顧燕飛。

  顧燕飛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是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以醫入道可行。”

  以醫入道,可以積攢功德。

  這是絕靈之地,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真正“入道”,唯一的一條路就是修來世。

  隻要這一世積攢足夠的功德,來世就極有可能入大道。

  “祝願觀主功德圓滿。”顧燕飛點到為止,說這句話,也是話題終結的意思。

  玄誠真人不禁若有所思。

  他再次甩了下銀白拂塵,當拂塵垂落後,睿智的眼眸就平靜了下來。

  他的目光轉而看向了顧雲真,從袖中摸出一道平安符遞向了顧雲真,含笑道:“女善信,你命格輕,此符乃貧道親手所繪,可保你免受邪崇侵擾,可隨身佩戴。”

  “多謝觀主。”顧雲真虔誠恭敬地收下了這道平安符。

  玄誠真人是得道的世外高人,平日裏他的平安符是千金難求,顧雲真也是知道的,鄭而重之地將這道平安符收在了袖中。

  “觀……觀主。”另一個胖乎乎的小道童氣喘籲籲地朝這邊跑了過來,神情十分激動,斷斷續續地喊著,“有貴客……有貴客造訪!”

  第293章

  小道童年紀是小,但是平日裏無量觀沒少接待京中的王宮貴胄,他若說是貴客,那就真是貴客了。

  “人在何處?”玄誠真人整了整寬大的衣袖,“貧道這就去迎。”

  小道童喘了口氣,忙又道:“觀主,人已經領進來了。”

  他也不必再說下去了,玄誠真人和顧家三兄妹都看到了所謂的貴客。

  十幾丈外,一道道繡著龍紋的旗幟以及紅羅紗賬隨風招搖,二十幾名鑾儀衛護衛著兩人朝這邊走來,浩浩蕩蕩。

  最前方的是坐於輪椅上的女童,她身邊的青年配合著輪椅的速度,步履放得相當緩慢,一襲杏黃的蟒袍,氣質清貴,隻這麽徐徐走來,就將這道觀襯得宛如雲嵐繚繞的仙境般。

  這是皇子出行的儀仗。

  玄誠真人哪怕從來沒見過大皇子也猜出了來人的身份,便攜幾個道人上前見了禮:

  “貧道參見大皇子殿下、大公主殿下。”

  ===第252節===

  “不必多禮。”楚翊單手負於腰後,另一手虛虛地一抬,示意他們免禮,“我今日是來給顧侯爺上柱香的。”

  他說的“顧侯爺”指的當然是顧淵與顧燕飛之父——顧策。

  顧淵:“……”

  顧淵靜靜地與楚翊對視了一眼,眼神變得相當複雜。

  隻靜了一瞬,他就恭敬地對著楚翊抱拳行了禮:“謝殿下。”

  他一向冷峻自持的聲音中透出一絲罕見的撥動,眼神中也有動容之色。

  楚翊是大皇子,他行事代表著皇帝的態度。

  他今日與大公主一起在鑾儀衛的護衛下來此,便意味著此行不僅僅是他個人私底下的行為,而是光明正大地對朝中釋放出了一種信號。

  一種為顧策平反的信號。

  “……”顧淵瞳孔翕動,眼眶略有幾分酸澀,很快就將洶湧而起的情緒壓了下去。

  玄誠真人也有些意外,若無其事地說道:“殿下且隨貧道來。”

  眾人簇擁著楚翊與安樂一起返回了三清殿的後殿,鑾儀衛的人留在了三清殿外,其他閑雜人等也都被屏退。

  後殿內,靜悄悄的,香煙繚繞。

  楚翊和安樂神情肅然地對著顧策的牌位上香。

  當安樂上前插香時,楚翊忽然低聲說道:“我在越國時,也查過當年的事,事有蹊蹺。”

  他的聲音低緩,語氣相當肯定。

  “殿下查到了什麽?”顧淵雙眸猛地一張,失態地變了臉色。

  父親戰死的事是壓抑在他心頭九年的一個心病,他做夢都想為父親洗清冤屈,想為父親報仇。

  楚翊凝眸望著前方的那道牌位,望著牌位上“顧策”這兩個字,徐徐道:“九年前,越國派十萬大軍突襲揚州泗水郡,顧侯爺以五萬兵力苦苦支撐,勉力守了三個月,最後開了台陵城城門。那一場戰役我大景從將士到百姓死傷慘重,越軍大獲全勝,不過折損兩萬人馬。”

  “可我在越國時卻發現那一戰中越軍折損至少近三萬人馬……”

  顧淵:“……”

  顧淵的瞳孔翕動了一下,思緒忍不住就轉動起來:那剩下的一萬越軍又死在了哪裏?是越國聖人為了鼓舞士氣,故意不報,亦或者……

  楚翊手持三柱香對著前方的牌位又躬身揖了一禮,跟在安樂之後也將手裏的香插入了香爐中。

  退回之後,他才又道:“想要查也不難。”

  燭光氤氳在他玉石般皎潔的麵龐上,勾勒出清雋鮮明的線條,散發出雍容淡雅的光澤,目光如一潭深水,讓人看不透摸不透。

  顧燕飛從他的隻言片語一下子想到了夏侯卿。

  九年前,夏侯卿還不是天圜司尊主,但以他如今在越國的地位,爪牙遍布越國,恐怕知道不少越國秘辛。當年的事,他就是不知道,想要查也更容易。

  不過……

  顧燕飛挑了下柳眉,湊過去與楚翊咬耳朵道:“他還沒回去?”

  “沒。”楚翊搖了搖頭,原本高深莫測、波瀾不興的眼眸瞬間柔和生動了起來,就像是一幅高高地掛在牆上的名家之作忽然間活了過來。

  明明顧燕飛沒有指名道姓,但楚翊顯然知道她在說誰,兩人之間的那種默契令顧淵心口莫名地泛酸。

  顧燕飛還以為夏侯卿早就回國了呢,輕聲又嘀咕了幾句:“越國聖人不是讓他監國嗎?!”

  “他不趕緊回去監國,一直待在大景幹什麽?!也不怕他一走,就被人奪了位了。”

  夏侯卿若是離開幾個月就會保不住地位,那他就不是夏侯卿了。楚翊失笑地心道,眉目柔和,喜歡她對他這般不見外的感覺。

  他也朝她湊了過去,附耳道:“他在等……”

  楚翊也沒說夏侯卿到底在等什麽,而顧燕飛也沒再問,心裏隱隱有了猜測。

  看著這兩人旁若無人地說悄悄話,顧淵的表情複雜極了。

  不過……

  顧淵再一次朝前方父親的牌位望去,眼神柔和了幾分,心道:父親在天有靈,應該會為妹妹高興的吧。

  香爐中插的那幾支香嫋嫋地飄出一縷縷白煙,消散於殿內,香煙味更濃了。

  上了香後,眾人就離開了三清殿,玄誠真人親自率領觀內的道士們把大皇子的儀仗送出了無量觀,又站在觀門口目送他們離開。

  無量山腳比顧燕飛她們來時熱鬧了很多,鑾儀衛的儀仗還等在那裏,自帶一股皇家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

  楚翊一下山,就吩咐隨行的鑾儀衛指揮僉事道:“你們先回宮去吧。”

  指揮僉事猶豫了一下,就看到小拾駕著一輛黑漆平頭馬車停在了不遠處。

  鑾駕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無量山,護衛著大皇子與大公主回京,可外人卻不知道兩個正主悄悄地留下了。

  安樂從小就是乖寶寶,難得像今日這般,覺得有趣極了。

  “姐姐,我們去甄氏銀莊挑首飾好不好?”安樂樂嗬嗬地捏著顧燕飛的袖子提議道,興致勃勃。

  他們那天說好的!

  “好。”顧燕飛爽快地點頭。

  她想叫上顧雲真一起,可顧雲真先她一步道:“二妹妹,我有些累了,就不跟你們去了。”

  “大哥,你先送我回去吧。”

  顧雲真也不是沒眼色,從楚翊與顧燕飛的眉眼官司中看出了端倪,故意找了個理由。

  不待顧淵反應,顧雲真先上了自家的馬車。

  顧淵暗暗歎氣,飛快地給顧燕飛塞了個鼓鼓囊囊的荷包,叮囑了妹妹一句:“想買什麽就買。”

  “謝謝大哥。”顧燕飛一愣,不由失笑,坦然地接受了兄長的好意。

  直到顧燕飛上了小拾駕的那輛黑漆平頭馬車,顧淵才上了馬。

  一行車馬很快上路,目標明確地往著京城方向駛去。

  入了西城門後,他們就分道揚鑣,顧淵與顧雲真回了顧府,小拾則駕車去了位於城南的甄氏銀莊。

  上一次,安樂來此是在一眾禁軍的護衛下,聲勢赫赫,而這一次,他們也就這麽一輛馬車,由小拾駕車,一行四人而已。

  馬車停在甄氏銀莊的大門口,無人圍觀,也無人多看一眼。

  安樂的輪椅是由楚翊親自抬下馬車的,楚翊已經換了一身竹月色的常服,清極雅極。

  “大哥,那你在……”安樂本以為楚翊要像上回一樣留馬車裏等她們,不想自家大皇兄又親自推著她的輪椅往鋪子內走。

  安樂有些懵地眨了眨眼,轉頭問他:“你今天是要陪我們一起進去嗎?”

  小丫頭無知無覺間再一次把自家皇兄給賣了。

  顧燕飛又聽出了安樂的言下之意,原來上回楚翊陪安樂來此,甚至沒進門。

  這人原來是這麽哄妹妹的啊!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斜了楚翊一眼,目光流轉,瀲灩生姿,一直映到楚翊的心裏。

  第294章

  楚翊薄唇輕啟,正要說話,甄氏銀莊的一個夥計已經熱情地迎了上來,招呼道:“這位公子,還有兩位姑……”

  當夥計看清了輪椅上的安樂時,一下子就結巴了,認出了這是大公主。

  看著今天大公主身邊沒有帶那日的宮女、內侍與禁軍,夥計心裏恍然大悟:莫非這就是戲文裏的微服私訪?

  他瞬間就肅然起敬,恭恭敬敬地說道:“三位貴客,裏邊請。”

  夥計一麵吩咐小廝去通知甄姑娘有貴客來了,一麵又叫了一個青衣的女夥計來隨他一起招待貴客。

  “請隨我去後堂雅間吧。”

  麵對大公主,那女夥計的笑容有些拘謹,主動幫推安樂的輪椅,把三人領去了鋪子後堂的雅間,同時,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楚翊與顧燕飛,猜測著這兩位的身份。

  銀莊裏,井然有序,普通的客人在外麵前堂看首飾,熟客貴客可以進後堂的雅間,二樓還有專門招待女客的地方。

  女夥計一邊給他們領路,一邊介紹著他們銀莊,很快就領著三人來到了後堂雅間。

  雅間的三麵牆壁都開了窗,光線明亮,一整套的花梨木桌椅、茶幾、高腳花幾,一塵不染,雅致貴氣,牆壁上還掛著四幅代表春、夏、秋、冬的花鳥圖,花卉與鳥雀畫得活靈活現,躍然紙上。

  見安樂與顧燕飛多看了兩眼,女夥計帶著幾分驕傲地說道:“這是我們姑娘畫的。”

  “這鸚鵡畫得真好!”安樂指著其中一幅畫上的五彩鸚鵡告訴顧燕飛,“姐姐,我父……親也養了這麽一隻鸚鵡。”

  “見笑了。”一道爽利的女音笑吟吟地接口道,“我們做首飾的,學畫花鳥是基本功。”

  一個穿了一身青藍色寶瓶八寶紋褙子、戴著金鑲玉頭麵的姑娘步履匆匆地朝安樂與顧燕飛走了過來。

  她約莫十六七歲,相貌隻是清秀,身形瘦削,那幹脆利落的步伐很有幾分精明幹練的氣質。

  她說話的同時,有婆子動作利索地上了茶水與點心,又有幾個女夥計畢恭畢敬地端上了好幾個托盤。

  那些托盤上全都鋪著紅絲絨布,擺放著一件件赤金打造的首飾,第一個托盤是紅寶石頭麵,第二個托盤是青金石頭麵,其餘還有珍珠頭麵、金鑲玉頭麵、紅珊瑚頭麵等等。

  分心、簪釵、步搖、耳環、戒子、項圈、鬢花等等各種首飾,應有盡有,一眼望去,珠光寶氣,看得安樂眼花繚亂。

  安樂從托盤上拿了支翡翠簪看了看,隨口問道:“甄姑娘,我上次說的那個牡丹分心做得怎麽樣了?”

  “做好八九成了,還差一點點收尾。我本想等完全做好了,再拿給殿下看的。”甄姑娘落落大方地回道,吩咐女夥計去把那個牡丹分心取來。

  很快,女夥計就捧來了一個新的托盤,托盤上赫然放著一個金累絲鑲南珠牡丹鸞鳥紋分心,南珠閃著瑩潤的光澤。

  “姐姐,好不好看?”安樂一把拉住顧燕飛的手腕,笑容璀璨,“這個分心的花樣是我想的,告訴甄姑娘,甄姑娘當場就畫了圖紙給我看,實物比圖紙還好看。”

  “好看。”顧燕飛含笑讚道,“甄姑娘的手藝真是好。”

  這位甄姑娘處事落落大方方,人也精明幹練,而且還懂得用新首飾引著公主再來,能進能退,又會察言觀色。

  她大師姐當年是怎麽說的,沒一萬個心眼子,可管不了這麽多事!

  “多謝姑娘誇獎。”甄姑娘笑容更盛,指著那金累絲鑲南珠牡丹鸞鳥紋分心道,“是殿下巧思,這鸞鳥紋便是我照殿下那日裙子上的花紋畫的。”

  “現在隻差這鸞鳥嘴裏叼的那枚珠子,還有牡丹花的花蕊還沒做好。”

  “我還畫了配套的鐲子和金項圈,可還沒好,等過三天,一整套頭麵全做好了,殿下盡管派人來取。”

  甄姑娘越說,安樂越高興,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手上的這個赤金分心。

  ===第253節===

  “殿下可要戴上試試?”甄姑娘察言觀色地提議道,“也正好看看有沒有哪裏需要改的。”

  安樂點點頭,帶著幾分撒嬌地對著顧燕飛笑了,“姐姐,你給我戴上。”

  顧燕飛自是應了,兩人之間的那種親昵與熟稔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

  甄姑娘在一旁笑容滿麵地看著,心裏懷疑起這位不知名的姑娘莫非是宗室的哪位郡主,畢竟人人皆知皇帝膝下隻得大公主一個獨女。

  顧燕飛仔細地給把那赤金分心戴在了安樂的頭上,又拿起桌上的一麵水銀鏡,讓她照鏡子。

  十歲的小姑娘正是愛漂亮的年紀,扶了扶那赤金分心,轉頭去看楚翊,想問他好不好看。

  楚翊也在看首飾,從某個托盤上拈了一朵赤金鬢花,做成睡蓮式樣,花瓣薄如箔紙,顫顫巍巍,黃色的瑪瑙為蕊,精巧絕倫。

  他的手輕輕一動,那層層疊疊的金色花瓣簌簌作響,光華璀然。

  赤金的光芒映得他眸子流光溢彩。

  “大……”

  安樂才吐出一個字,就聽外頭前堂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男音:“如珠呢?她的庚帖準備好了沒?”

  安樂眨了眨眼,看向了甄姑娘,記得她的名字就是如珠,就好奇地順口問了一句:“你要成親了?”

  “不是。”甄如珠笑容收斂,略顯僵硬地搖了搖頭。

  前堂的夥計聲音局促地說道:“大老爺,我們姑娘要招待貴客……”

  “算了,我自己去找她。”甄大老爺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說話間,一男一女強硬地推搡著夥計衝進了後堂,門簾被來人粗魯地打起,又落下,“簌簌”抖動不已。

  闖進後堂的中年男人約莫四十幾歲,穿著一件太師青直裰,身形矮胖,挺著個將軍肚;那婦人也是差不多的年紀,人中長了一顆豆大的黑痣,麵相有些刻薄。

  婦人的目光落在了甄如珠身上,略帶幾分嫌棄地上下打量著她,“你就是甄如珠?”

  說話間,她的目光掃過那些托盤上的金玉首飾,眼睛又瞬間亮了,眼底閃現貪婪的光芒。

  婦人倨傲地昂起了下巴,不待甄如珠回話,甩甩帕子,尖聲道:“配我家貴哥兒,也還行吧。”

  甄大老爺昂首挺胸地走到屋子中央,指著那婦人介紹道:“如珠,這是男方請來的媒人,也是他表姨母,是來換庚帖的。”

  “你趕緊去拿庚帖吧。”

  甄大老爺理所當然地吩咐甄如珠,帶著長輩被對晚輩的頤指氣使,聲音如雷響。

  安樂不快地蹙起了眉頭,她最不喜歡人吵吵鬧鬧了。

  甄如珠壓低聲音解釋了一句:“那是我伯父,他說我的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兄弟克姐妹……”

  她的話以一聲幽幽的歎息聲收尾,沒有再多說。

  顧燕飛放下了手裏的那麵水銀鏡,輕飄飄地看了甄如珠一眼。

  這一眼通透而沉靜,看得甄如珠心尖一顫,覺得自己一切心思仿佛都瞞不過對方。

  甄如珠的眼神遊移了一下,微咬下唇,不由低下頭,避開了顧燕飛的目光。

  今天大公主會來鋪子裏是她所料未及的,可伯父會來卻是她早就知道的。昨天伯父就來過一趟,說給她找好了上門女婿,讓她準備好庚帖,他今天會和男方的媒人一起來交換庚帖。

  因此,見大公主微服前來,她想著伯父沒見過大公主,就心生了借勢的念頭,提前叮囑了夥計,故意縱容伯父與媒婆衝進後堂。

  甄如珠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上前了幾步,目光對上了甄大老爺,冷靜地說道:“伯父,我昨天就說了,不嫁。”

  甄大老爺皺了皺眉,背手而立,訓道:“你爹都病成這樣了,你克父克母,我好不容易才給你找了個八字相合的上門女婿化解你的命格,你還在鬧脾氣!”

  婦人也是不快,接口道:“我表外甥一表人才,還讀過好幾年書,要不是看在你伯父的麵子上,他還不願意上門當贅婿呢。”

  “大師說了,等你早日成了親,你爹的病自然也就會好了……”

  “我有父親,我的婚事輪不到一個分了家的伯父來做主。”甄如珠冷冷地打斷了婦人。

  “最毒婦人心啊!”甄大老爺歎息著搖頭,“你爹就是心太軟,慣著你,他早就應該過繼個嗣子。”

  “女兒早晚是外姓人,女生外向,嗣子才靠得住。”

  頓了一下後,甄大老爺的語氣變得更強硬了,斬釘截鐵道:“這樁婚事是族裏決定的,你敢有異議,你就除族吧,也免得你命硬連累了族裏。”

  除族?!甄如珠瞳孔微縮,臉上褪了血色,指甲深深地陷進柔嫩的掌心。

  宗族是一個人的根,曆來凡是被除族者必是犯了大事,才會被宗族族長驅逐。

  一旦被除族,就意味著這個人的人品有瑕,女子繼承家業本就不易,若是連宗族都沒了,以後她以及甄氏銀莊怕是無法在京城立足!

  這麽多年,爹爹一直硬拖著沒過繼族中子侄,卻也沒有跟族裏鬧翻,也是為此。

  第295章

  “有你這種親伯父嗎?!”掌櫃的義憤填膺地地吼道,一把抄起角落裏的掃把想要趕走甄大老爺,“那個洪長貴根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個爛賭鬼,不就是你老婆娘家的侄兒嗎!”

  “這根本不是來說親的,就是來搶我們老爺、姑娘的家業的!”

  掌櫃的越說越氣憤,老臉漲得通紅。

  差點被掃把打到的甄大老爺狼狽地連退兩步,額頭迸出一根青筋,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趾高氣昂道:“誰搶家業?”

  “我才是家中長子,要不是老頭子偏心,把家業給了續弦和小兒子……這些都該是我的。”

  環視著周圍那些金銀珠寶,甄大老爺的眸中迸出貪婪的光芒。

  甄如珠蹙緊了眉頭,朝甄大老爺又逼近了一步,氣憤地反駁道:“祖父臨終前,伯父你就鬧著分家,你分了兩千畝良田,我爹隻分了兩千兩。祖父一去,你就把我祖母、我爹趕走,還想搶那兩千兩銀子。”

  “我爹苦了半輩子才攢下這份家業,可是你呢?你沉迷賭博,把祖父留給你的兩千畝良田都賭光了。”

  一畝普通的良田都要十兩銀子,價值兩萬兩的家業就生生被她這個大伯父給敗光了,如今還要覬覦自家的產業。

  “你一個小丫頭知道什麽,胡說八道?!”甄大老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但依然昂首挺胸,斥道,“分家那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你爹就是自小縱著你,才會把你縱出這副乖覺的脾氣,竟然敢頂撞起長輩。現在你爹病了,我這當伯父的就替你爹好好教訓教訓你!”

  甄大老爺的神情有些惱羞成怒。

  “甄姑娘,你爹病了?”安樂眉頭輕蹙,“我記得上回見你爹還精神抖擻的。”這還沒幾天啊。

  甄如珠的臉上露出幾分苦澀來,聲音有些沙啞,“我爹三天前就病了,現在還下不了榻了……”

  正是因為父親病了,她才不得不在此孤軍奮戰。

  甄如珠之前一直精明幹練的樣子,可她終究也隻有十六歲,此時此刻,那身堅強的外殼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透出濃濃的疲憊與憂心。

  顧燕飛問道:“令尊有什麽症狀?”

  甄如珠深吸一口氣,努力穩定著情緒,艱聲道:“我爹得了心疾,三天前忽然開始覺得心悸胸痛……”

  她才說了一半,就被甄大老爺冷冷地打斷了:“廢話少說!”

  說著,甄大老爺朝顧燕飛與安樂的方向走了幾步,輕慢地斜睨著兩人,“這是我甄家的家務事,容不得你們外人置喙,今天甄氏銀莊不做生意了!”

  這語氣仿佛他才是這銀莊的老板似的。

  “那我總可以‘置喙’吧。”一個虛弱沙啞的男音恰好接上了甄大老爺的話。

  門簾被人打起,掌櫃的看著門簾的方向,失聲喊道:“東家。”

  披著玄色鬥篷的甄老板在一名小廝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看著很虛弱,步履蹣跚,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泛著紫色。

  “滾!”甄老板目光深深地看著甄大老爺,虛弱、艱難卻相當堅定地說道,“要除族,就除吧,我不伺候了!”

  說完,他的嘴裏嘔出了一口鮮血。

  那殷紅的鮮血在青石磚地麵上留下了一灘血跡,紅得觸目驚心。

  “爹!”甄如珠嚇壞了,花容失色地朝甄老板衝了過去,扶住了父親另一側的胳膊。

  甄老板一把抓住女兒的一隻手,沙啞著聲音說道:“不嫁……”他的女兒怎麽能嫁給那等不懷好意的人渣!

  甄老板身子一軟,昏迷了過去,口中又連著嘔出了好幾個鮮血。

  地上多了一灘又一灘血跡,連甄如珠的衣裙上都染了血。

  “爹,你別嚇我?你怎麽樣?”甄如珠的眼眶泛起點點淚光,急得快哭出來了,“快,快去叫大夫!”

  一個夥計急忙跑出去請大夫,而甄如珠則與小廝一起扶著昏厥過去的甄老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甄大老爺挺著將軍肚背手而立,搖頭歎息道:“看吧,就是你克了你爹。”

  “如珠,你聽話,女人總要嫁人生子的。”

  “我不嫁!”甄如珠咬牙道,眼淚從眼角淌了下來,但神情倔強依舊,一把拿起旁邊的一把剪子,“今天,我就自梳!”

  說著,她就要去剪發,兩眼通紅一片,帶著幾分悲壯與決絕。

  她寧可自梳,一輩子不嫁,也不會引狼入室,任由別人擺布她的命運!

  “不是病。”顧燕飛清潤婉轉的聲音再次響起,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打量著椅子上昏迷的甄老板那憔悴蒼的臉龐,肯定地說道:“是中毒。”

  中毒?!

  屋子裏靜了一靜。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尤其是甄如珠,纖細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遭雷擊。

  她手裏的剪子脫手而出,咣當一聲,掉落在地,還有一縷被剪子剪下的頭發正從半空中輕飄飄地往下落……

  甄如珠差點想問“你確信嗎”,但硬生生地咬住了舌尖,連忙去看安樂的神色,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知道這位姑娘所言十有八九是真。

  她心頭悲憤,深深地咬了咬唇,就聽顧燕飛道:“甄姑娘,你爹不僅是心悸胸痛,而且還頭暈眼花,發熱乏力,上吐下瀉,對不對?”

  甄如珠連忙點頭:“對。”

  顧燕飛道:“你看看你爹的舌頭是否腫脹?”

  甄如珠趕緊掰開甄老板的嘴巴,看了看,再次點頭:“對!”

  顧燕飛再道:“你爹的指甲是否發白發紫?”

  甄如珠又去看甄老板的指甲,又一次點了點頭:“對!”

  ===第254節===

  甄如珠的眼睛越瞪越大,從方才的驚疑,到現在,已經對顧燕飛徹底信服了。

  這位姑娘全都說對了!

  原來爹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那縷被剪落的碎發慢慢地飄在了地上,落在地上的一灘血跡上。

  甄如珠的臉色愈來愈蒼白,顫聲問道:“敢問姑娘我爹中了什麽毒?”

  她也不是蠢人,在極致的震驚後,某種猜測在混亂的迷霧中呼之欲出:之前爹爹病勢洶洶,她沒多想。可如果爹是中毒的話,那麽他中毒的時機未免也太巧了點……

  甄如珠心如絞痛,後怕不已:爹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若非今日遇上了大公主他們,那麽爹爹的結局會是怎麽樣?

  甄如珠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夾竹桃。”顧燕飛徐徐道,“這種毒隻需服下一點點,就會產生上述症狀,又不至於要人命。”

  “等你‘成了親’,你爹的‘病’自然會好轉,到時候,就是贅婿救了你爹的命,也等於是坐實了你命硬的說法。”

  “夾竹桃汁還會麻痹人的皮膚,甚至導致癱瘓。”

  甄老板一旦癱瘓,自然就不能再管著自家生意了,生不如死。

  甄如珠年紀輕輕,背上了命硬克父克母之名,隻會為人所厭惡,等於從此失去了立足之地。

  贅婿不僅得了仁義的名聲,還輕輕鬆鬆地掌握了甄家的家產,還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啊!

  “吃絕戶啊。”顧燕飛總結道。

  甄如珠的臉色愈來愈白,也都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心中恨意翻湧,看向甄大老爺的目光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甄大老爺的臉色與甄如珠一樣的難看,眼中是慌亂、震驚、不安。

  顧燕飛從袖袋中取出了一張符籙,手一抖,符紙一角就無火自燃,眨眼間就燃成了灰燼。

  隨手將符灰抖入手邊那杯還不曾喝過的茶水中,“讓你爹喝下吧。”

  “多謝姑娘!”甄如珠強自按捺著情緒,哽咽地對著顧燕飛致謝,想上前去端桌上的那杯符茶,卻被甄大老爺粗魯地一把拽開了。

  “如珠,這丫頭就是個坑蒙拐騙的騙子,你爹明明是病了,她就看了一眼,甚至沒給診個脈,就在那裏信口胡說。”

  “你可別病急亂投醫!”

  甄大老爺外強中幹地端著長輩的架子又訓斥了甄如珠幾句,接著,他指著顧燕飛的鼻子斥道:“說,你是哪來的騙子,竟想用這什麽符水毒害我二弟!”

  “像你這種騙子,我就該抓你去見官!”

  甄大老爺大步流星地朝顧燕飛走去,那蒲扇般的大掌朝她抓了過去……

  顧燕飛悠然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躲不避,眉眼甚至愉悅地彎了起來,一手按在了她的腰側的玄焰鞭上。

  “嘩——”

  一杯滾燙的熱茶水朝甄大老爺潑了過去……

  第296章

  “啊!”

  甄大老爺被那杯滾燙的茶水潑了個正著,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幾乎掀翻屋頂。

  茶水自他臉上滾下,茶葉濕噠噠地黏在他被茶水燙得通紅通紅的臉龐上。

  甄如珠一手拿著空茶杯,目光如炬,脊背筆直。

  “哇!”安樂看著這一幕驚歎出聲,小嘴圓張。

  “甄如珠,你瘋了嗎?!”甄大老爺歇斯底裏地對著甄如珠怒吼道,五官扭曲。

  “瘋的是你!”甄如珠心中恨恨,怒火滔天。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那杯符茶,仿佛端著什麽易碎的稀世珍寶般,端到了甄老板那邊。

  掌櫃的對著昏迷的甄老板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位,甄老板終於悠悠轉醒,唇角還帶著血。

  “爹,你是中了毒。”甄如珠連忙道,“喝了這杯符水,你就會好了!”她仔細地對著茶盅吹了吹,摸著杯身試了試溫度。

  轉醒後的甄老板看著更虛弱了,嘴唇動了動,久久才吃力地吐出一個字:“好。”

  他的聲音更沙啞,更無力了。

  他接過了女兒遞來那盅茶,一咬牙,“咕嚕咕嚕”地把茶盅裏的茶水連符灰加茶葉全數喝了下去。

  甄如珠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甄老板,就怕他跟之前一樣,服了藥,就開始上吐下瀉。

  符茶一入腹,甄老板感覺腹中暖洋洋的,但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痛。

  他麵色一變,用手捂住了腹部,麵容露出痛苦之色,喉頭湧上一陣鹹腥味。

  “嘔——”

  他再一次俯身嘔吐了出來,這一次,是一大灘黑血,將原來地上的紅色血跡一下子蓋住了。

  “治死人了!來人啊,有人治死人了!”看著這一幕,甄大老爺幸災樂禍地喊了出來,一會兒指著顧燕飛,一會兒又指著甄老板,眼神怨毒,“報官,趕緊去報官啊!”

  他一邊喊著,一邊還在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濕茶葉,臉龐被燙成了一張紅彤彤的豬頭臉。

  甄姑娘輕撫甄老板的背,緊張地問道:“爹,你覺得怎麽樣?”

  甄老板對著地麵“呸”了一口,手依然捂著腹部,驚愕地發現自己的腹部又不痛了。

  他屏息感受了一番。

  好像,真的,確實不同了!

  “報官啊?”顧燕飛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撫掌道,“這主意不錯。”

  顧燕飛轉頭看向了身旁一言不發的楚翊,眼眸亮晶晶的,那眼神似在無聲地問他:這樣,可以讓那位新任的京兆尹立個威,對不對?

  楚翊修長的指尖轉著手裏那朵鬢花,輕輕地笑,不可自抑的笑容蕩漾在他臉上,以笑容作為對她的肯定。

  “是,我要報官。”甄老板忽然抬起頭來,毅然地出聲道,聲音有了底氣。

  啊?!甄大老爺下意識朝甄老板看去,定睛一看,卻見方才還虛弱得隨時要駕鶴西去的甄老板竟然變得精神了不少,蒼白的麵色也變得紅潤了起來,眼神炯炯,與之前判若兩人。

  “你……”甄大老爺瞪大了眼,仿佛見了鬼似的,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一不小心左腳拐到了右腳,一屁股摔倒在地。

  “爹,我們這就報官去!!”甄如珠忙不迭點頭附和。

  她的眸中綻放出堅定狠厲的光芒,看向甄大老爺的目光簡直恨不得親手殺人。

  為了算計他們家的家業,他們竟然用了這麽歹毒的法子謀害她的父親,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哪怕是要除族,哪怕拚著這銀莊開不下去,她也要去告官,也要為她的父親討回公道!

  甄老爺在女兒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眼眶不由紅了。

  這一瞬,新仇舊恨齊齊地湧上心頭。

  當年父親一死,他與母親就被趕了出去。

  分家得的兩千兩那也是父親留給他們母子的,是他應得的那份,更是他憑借自己的這一雙手開了銀莊,奮鬥了幾十年,才置辦下了如今這份家業。

  他這個長兄也好,其他族人也罷,誰也沒給他幫過手。

  後來,他發達了,長兄與那些族人就生了心思,時不時上門說什麽納妾啊,過繼啊,鬧騰不休,若非如此,他體弱的妻子也不會冒險再懷,結果一屍兩命。

  如今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有大公主當場見證,哪怕他們把這件事鬧大了,他們也占理。

  而且這一次若是不狠心把禍首給處置了,以後還會有下次,下下次……

  甄老板咬了咬牙,與甄如珠互看了一眼,父女倆的眼裏寫著同樣的決心。

  安樂從頭看到了尾,小臉上寫滿了義憤填膺,體貼地說道:“甄姑娘,你快與令尊一起去京兆府報官吧,讓你們家掌櫃招呼我們就好。”

  父女倆鄭重地對著顧燕飛、楚翊三人行了一禮,說走就走。

  “二弟……”甄大老爺慌忙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驚慌失措地追了上去,嘴裏喊著,“二弟,你真的要報官嗎……”

  與他一起來的那婦人有些尷尬,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悻悻然地走了。

  後堂裏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半,空曠了不少。

  掌櫃與兩個銀莊的夥計想著方才的事,猶有幾分驚魂未定,夥計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告訴他,剛剛的一切不是夢。

  那這位姑娘可真是一個高人啊,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東家不是病而是中毒,一道符就能把他們東家的病……不,毒給解了。

  活死人,肉白骨,也不過如此吧。

  夥計用敬仰的目光看著顧燕飛,仿佛在虔誠地仰望著一尊觀音像般。

  “姐姐,”安樂也在看顧燕飛,絞著白生生的手指,蹙眉問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就因為甄姑娘是姑娘嗎?”

  “因為銀子。”顧燕飛很自然地回答,低頭在托盤上挑揀起首飾來,目光落在一隻鎏金鑲玉鳳形帶鉤上。

  說來說去,就一個“貪”字在作怪,覬覦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安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裏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一切的源頭都是銀子啊。

  所以,有些人一直在針對父皇與大皇兄,之前還不想讓大皇兄回京,也就是因為自家的銀子更多!

  大皇兄真可憐啊!

  安樂用一種同情憐憫的眼神看向了楚翊,楚翊挑眉,與妹妹對視,總覺得這丫頭的眼神有些怪。

  “怎麽了?”楚翊語調溫和地問了一句。

  安樂的眼神遊移了一下,扶了扶發髻上的分心,嬌嬌地對楚翊說道:“大……哥,這分心好看嗎?”

  掌櫃與夥計們又被安樂的稱呼給驚到了,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那這位俊美如畫的公子豈不是當朝的大皇子?!

  楚翊微微一笑,看著寶貝妹妹頷首道:“好看。”

  她挑的,能不好看嗎?

  說話間,楚翊朝安樂身旁的顧燕飛看去,顧燕飛正信手把玩著那隻鎏金鑲玉鳳形帶鉤,鳳眼是一顆閃亮的青藍色碧璽,小巧精致。

  顧燕飛慢慢垂下眼睫,手指在那隻鳳形帶鉤上摩挲了一下,隨即朝楚翊的方向看來,眼波微轉。

  ===第255節===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地相接。

  “姐姐,這個帶鉤好看。”安樂目光閃閃發亮地看著顧燕飛手裏的那隻鳳形帶鉤,愉快地合掌道,“很適合大哥。”

  “好看是好看,不過……”顧燕飛勾唇一笑,眉眼勾彎出一段輕盈的弧度,一本正經地說道,“合不合適得試了才知道。”

  她拖出了一個悠長的尾音。

  “姐姐說得對。”安樂笑得更歡快了,對著楚翊招了招手,“大哥,來,試試這帶鉤。”

  不消片刻,顧燕飛剛挑的這枚鎏金鳳形帶鉤就配在了楚翊腰身的革帶上。

  楚翊身形高大,背脊筆挺,腰身以革帶束緊時,尤顯得寬肩蜂腰,身段頎長好看,有一種既優雅而又有力的美感。

  顧燕飛的目光從他俊美的麵龐下移,徐徐滑過他修長的脖頸,寬闊的肩膀,勁瘦的腰身,最後從骨節分明的手指滑落。

  他一直好看,而且是很好看。

  不知為何,此刻的他看著似乎變得更賞心悅目了三分。

  顧燕飛將視線在他腰間的鳳形帶鉤上流連了一番,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她戴在發間那支並蹄蓮玉簪,心想:難怪他要送她玉簪。

  原來這就是樂趣之所在啊。

  唔,她覺得她應該可以養成一下收集各種帶鉤的習慣。

  她小臉一歪,笑吟吟地說道:“好看是好看,不過,好像還缺了點什麽,安樂,你說是不是?”

  她故意去問安樂。

  “是哦。”安樂心有戚戚焉地直點頭,接著右拳輕輕地敲擊著左掌心,“對了,缺一塊玉佩。”

  “掌櫃的,有玉佩嗎?”

  “有有有。”掌櫃忙不得地直點頭,激動得都有些顫音了。

  他們鋪子裏的首飾能被大皇子與大公主看上,那可是大福氣!

  夥計風風火火地取來了好幾個托盤,不僅有各式各樣的玉佩,還有適合男子的金玉扳指、發簪、發冠等等。

  兩個姑娘興奮極了,興致勃勃地讓楚翊一件件地試著玉佩、發簪等等,這才不到一盞茶功夫,兩人合力已經幫楚翊挑了一匣子的首飾。

  直到坐上回宮的馬車,安樂還有些意猶未盡,惋惜地歎道:“可惜,大哥還未及冠。”

  安樂看著坐在她對麵的楚翊,心裏還在惦記著一個鎏金金花絲麒麟紋發冠。

  顧燕飛被唉聲歎氣的安樂逗笑了,噗嗤笑了,笑容明媚。

  “也快了。”她語氣輕快地說道,心裏有了一個主意:還有一年,足夠她找到含靈氣的玉石什麽的,親手為他做一頂最漂亮的發冠,作為他的及冠禮。

  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隻是這麽一想,顧燕飛的心裏就甜絲絲的,心裏像是泡著蜜水似的。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目光深邃。

  七分的俊美,三分的溫柔。

  眼神中又帶著幾分夏日陽光般的熾熱,灼灼生輝。

  幾縷夕陽的光輝透過半遮半敞的窗戶照進了車廂,顧燕飛瓷白的耳朵也被陽光染成了暖醺醺的色調。

  她感覺耳根微熱,卻沒有移開視線,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喜歡看她,她當然也喜歡看他。

  這麽漂亮的人多看幾眼,才不吃虧。

  楚翊也在笑,那眼尾的紅痣露在陽光中,更紅,更豔,平添一種難以言說的旖旎,讓人移不開眼。

  她會想著他了,會害羞了。

  所以,他們現在應該是算是漸入佳境吧。

  他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人。

  無論是對親人,對敵人,還是對合作之人……

  送安樂回宮後,兩人一起去了天音閣。

  一個多月沒來天音閣,天音閣更加紅火了,這還沒開戲,大堂裏已經是座無虛席,人頭攢動。

  大堂的客人們正在熱烈地討論最近的新戲《青霄有路》,說的是一個名叫劉青霄的男子如何暗流湧動、群雄並起的朝代,一步步地從一個小小的亭長揭竿起義,招攬驍勇之徒,結交四方豪傑,僅僅十年間就掃平江北,成為民心之所向,最後劉青霄登基為帝,建立唐國。

  這《青霄有路》才唱了三天,就名動京城,看過的人和沒看過的人都在討論這出戲,客人絡繹不絕地前來。

  “哎呀,這位客官您來遲了,今天沒空位了,不如您改日再來?”

  “明兒,明兒小的一定給您留位子。”

  小二剛勸退了一個罵罵咧咧的客人,又對上了剛進門的楚翊與顧燕飛,卻換了另一張臉孔,笑嗬嗬道:“兩位客官裏邊請。”

  楚翊熟門熟路地往裏走,領著顧燕飛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一直來到了倒數第二間掛著一道蘭花木牌的雅座,推門而入。

  雅座內,空無一人。

  桌上放著一壺酒和幾個潔白無瑕的瓷杯,桌邊是一個放著紫砂壺的紅泥小爐,壺中發出細微的殺燒水聲。

  顧燕飛很習慣地找了靠窗的位置憑欄而坐。

  楚翊緊接著在她身邊坐下,含笑問她:“茶還是酒?”

  顧燕飛是想喝酒的,可是看著旁邊的紫砂壺和紅泥小爐,不由就心中一動,想看他沏茶的樣子。

  看美人沏茶,多麽賞心悅目啊。

  於是,她很自然地改了口:“茶。”

  說話間,她調了個舒服的坐姿,一副嬌慵懶散之姿,等著看他沏茶。

  楚翊便應了,打開了桌上的茶罐。

  少頃,紅泥小爐上的紫砂壺的燒水聲更響亮了一點,如湧泉連珠。

  楚翊不緊不慢地先淨了手,接著才開始燙杯、洗茶、衝泡、封壺、分杯……一整套沏茶的動作勻速而平穩,如行雲流水般流暢,那繡有竹葉紋的寬袖飄起又落下,袖擺層層蕩漾開,隨著他的動作,漾出水一般溫柔的紋路。

  顧燕飛的眼神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感覺樓下那些嘈雜的聲音離她遠去,心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直到一杯沏好的茶送到了她眼前,伴著春日山風般清冽的聲線:“試試。”

  他對著她微微側身,一縷絲綢般的青絲隨之垂落,頭發烏黑、柔順、飄逸,看起來就很好摸的樣子。

  顧燕飛就順從自己的心意,摸了上去,把那縷冰冰涼涼的頭發勾到了她指間,另一手慢一拍地接過了茶杯。

  漆黑的發映著雪白的手指,他柔順光澤的發絲慢慢地自她指尖滑落。

  兩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指尖……

  雅座內靜謐無聲,直到房門突地被人從外推開,一道冶豔的紅影像鬼影似的飄進了雅座中,既張揚,又詭魅,流光溢彩的衣衫映紅了雅座雪白的的牆壁。

  隨行的黑衣少年景山悄無聲息地守在了雅座口,默默地往雅座內張望了一下。

  沒找到貓,他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指尖的那縷頭發徹底滑落,顧燕飛默默地喝茶。

  “真巧啊~”也不用人請,夏侯卿就自己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看著顧燕飛,宛如深山老林中專以美色惑人的狐狸精,勾著魅惑的尾音。

  “不巧,我們是專門來找你的。”顧燕飛喝著楚翊剛沏的碧螺春,對著夏侯卿燦然一笑,落落大方地問道,“夏侯公子,你什麽時候回越國去?”

  “不急。”夏侯卿敷衍道,也不急著追問何事。

  既然是他們來找他,著急的就是他們,他急甚?

  夏侯卿挑眉與顧燕飛對視,手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一把合攏的折扇,扇骨被漆成了鮮豔的赤紅色,修剪得整潔漂亮的指尖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沉默時,他看著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一尊沒有魂靈的白瓷人像,既妖豔,而又死氣沉沉。

  顧燕飛的笑容半分不減,仍是那般隨性率意,用熟稔的口吻說道:“幫個忙唄。”

  自己瞧著是那麽好心的人嗎?夏侯卿在心裏檢討了一下,既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隻輕飄飄地吐出一句:“本座得重新審視你們的能力,到底值不值得合作。”

  “別這麽小氣嘛。”顧燕飛托著下巴看著他,與他說家常般提議道,“要不,我把晴光借你玩兩天?”

  好好好!守在雅座外的景山連連點頭,恨不得替他家尊主答應了。

  夏侯卿紅豔的嘴角抽了一下,不耐地吐出一個字:“滾。”

  顧燕飛完全不在意他的不耐煩,眼角眉梢的弧度不曾改變過分毫,開門見山地直入主題:“九年前,顧策降敵的事你知道多少?”

  九年前的夏侯卿微不足道,無人知他名,夏侯卿於六年前在越國崛起,短短幾年,把持天圜司,權傾朝野。

  夏侯卿盯著顧燕飛的臉看了一陣,眼瞳如潑墨般漆黑。

  第297章

  對於顧燕飛這個人,早在去年臘月在京郊那處莊子裏第一次見麵後,夏侯卿已經把她的底子都摸清了。

  他還派人去了趟淮北,連她在淮北的種種也都查清楚了,隻除了她到底是怎麽學來的這一身出神入化的道法外。

  先定遠侯顧策是顧燕飛的生父,曾是大景的一員名將,驍勇善戰。

  此人夏侯卿還是有所耳聞的,但是,也僅此而已,顧策隻是一段曆史。

  人死如燈滅,無甚重要。

  夏侯卿隨手打開了折扇,露出一截像是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手腕,一邊扇著折扇,一邊將目光轉向了楚翊。

  “你,又知道了什麽?”他涼薄的聲音中透著興致,語氣很篤定。

  楚翊毫不躲避地迎上了對方刺探的目光,也沒打算藏著掖著,平靜地說道:“九年前,越國派出十萬大軍,可回去的卻隻七萬人。”

  既然要合作,他自然要擺出誠意來。

  既然要想要套取對方的情報,他總得拿出他的籌碼來。

  楚翊隻言辭簡潔地說了這麽一句。

  “有趣了!”夏侯卿先是一怔,接著就笑了。

  紅豔的唇角翹起,笑意在絕美無瑕的麵龐上一點點地擴大,變成一抹妖異邪肆的笑容。

  這公子翊果然是有趣。

  ===第256節===

  他在越國為質的八年,猶如籠中鳥,非聖人恩準不得出質子府,說穿了,他不過是聖人的一件戰利品,會在必要的場合被拿出來曬一曬。

  可就這樣,楚翊居然還能抓住機會發現這些蛛絲馬跡。

  據卷宗上記載,凱旋回越國的大軍應有八萬,也就是說,實際上少了一萬人。

  夏侯卿手裏的折扇又扇動了兩下,鬢角的幾縷發絲被扇得飄起,又落下,飛舞的發絲撫著麵頰,為他平添幾分蠱惑,眸中乍現精光。

  他回憶著他看過的卷宗,道:“根據兵部的卷宗,兩國和談後不久,聖人就下旨大赦天下,連帶軍中也得了赦令,那八萬大軍全數解甲歸田……”

  當年越國上下皆感念聖人恩德,現在想來,聖人這麽做的目的怕是為了隱藏那失蹤的一萬人。

  “篤篤。”

  雅座的房門忽然被叩響,也打斷了夏侯卿的未盡之言。

  一襲黑衣、滿頭銀絲的戚老麵無表情地從雅座外走了進來,目不斜視,隻對著夏侯卿稟道:“主子,百裏胤來了。”

  “一個人?”夏侯卿隨口問道。

  “還有大景康王楚祐、建威將軍汪南以及康王的表兄袁哲。”戚老蒼老的眼皮半耷拉著,幹巴巴的聲音毫無起伏。

  這三個人在大景朝堂上都有舉足輕重的位置。

  夏侯卿朝窗外俯視了下去,他們所在的雅座一扇窗戶正對下方大堂的大門口,從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站在天音閣大門口的楚祐、百裏胤一行人。

  夏侯卿隻掃了一眼,就慢悠悠地收回了視線,篤定地看向楚翊,“是來找你的。”

  自窗外而來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瘦而長,半張臉沉在陰影裏,光與影形成一種極度的對比,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更加分明,美而妖。

  他支肘撐著臉,修長如玉的食指隨意地在眉尾點動了兩下,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倆今天去了哪兒?”

  語氣中透著一絲嫌棄,把阿貓阿狗都往他這裏引。

  楚翊與夏侯卿四目對視,一人笑得溫文,一人笑得涼薄。

  “夏侯尊主可要留下?”楚翊不答反問。

  這句話的語外之音也等於是承認百裏胤、楚祐他們是來找自己的。

  留?夏侯卿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提議,眉眼一挑,輕笑道:“你倒是半點也不見外。”

  夏侯卿眯了眯妖魅的鳳眼,緊緊地盯著楚翊,想看他是不是在客套。

  楚翊的眼睛如兩汪幽邃的深井般,平靜無波,不動如山。

  夏侯卿既然看不出端倪來,就索性不動了,眼角又往外睨了一眼,隻見楚祐他們已經在小二的恭迎下邁入大堂。

  他既喜歡看戲,又喜歡看人失態。

  那就留在這裏好了,反正是人家請他留下的。

  夏侯卿悠然自得地執起酒壺,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逍遙釀,連斟酒的動作都十分的張揚華麗。

  戚老默默地退下了,像一縷幽魂,步履無聲無息。

  夏侯卿隨性地喝了兩口酒水,突地麵色一變,轉頭掩麵輕咳了兩聲。

  他原本就雪白的麵孔又白了一分,少了平時的妖異,多了幾分荏弱的病態。

  顧燕飛掃了一眼夏侯卿杯中的酒水,心裏嘟囔著,都跟他說他陽氣不足了,還喝寒性的白酒,真是找死!

  夏侯卿摸出一方白帕子,擦了擦嘴,隨手丟掉,又緊接著摸出一方紅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手指。

  “……”顧燕飛嘴角微微地扯了扯。

  她原本想給夏侯卿弄杯符水喝的,可瞧他現在恨不得把手指仔仔細細擦上三遍的樣子,就知道這人的潔癖比起宗門的三師兄有過之而無不及,肯定不會喝。

  若是紮針的話,他怕是還要求重新給他打一枚針,用了就丟掉。

  罷了。

  顧燕飛心頭念頭飛轉,最後伸出一根食指往桌上點了點:“手。”

  正在用帕子擦拭著手心的夏侯卿嘴角撇了撇,心道:他為什麽要聽她的?

  心裏這麽想著,一隻手卻伸了出去。

  “貼身放著。”顧燕飛就往他手上拍了一張符紙,心有不舍:這道符不好畫,她畫了幾十張,才成了這麽一張,可以溫養身子。

  符紙貼在了他左手掌心,風一吹,符紙“簌簌”地飛起一角。

  夏侯卿垂下了眼睫,眼尾繃緊,似在強自忍耐著什麽。

  潔癖就是病啊。顧燕飛耳邊不由想起了九師姐曾戲謔地評價過三師兄。

  思緒間,雅座外已經響起了“蹬蹬蹬”的上樓聲,有幾人朝這邊而來,腳步聲臨近,還夾著些許說話聲。

  楚翊慢條斯理地又沏了茶,從頭到尾,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似乎完全不在意外麵走廊上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三個人一人一杯碧螺春。

  淩亂的腳步聲停在了雅座外,門外一個小二語氣慌張地喊道:“幾位客人,這間雅座有客人了。”

  “這裏不是沒人嗎?”

  熟悉的男音略帶幾分倨傲地響起,雅座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門外,一襲寶藍錦袍的楚祐出現在雅座外的走廊中,與楚翊四目相對,冰雪般的寒光從楚祐的眼眸一閃而過。

  “咦,這不是阿翊嗎?”楚祐對著門內的楚翊微微一笑,乍一看,叔侄融洽。

  十幾天未見,楚祐看著憔悴了很多,臉頰略微凹了進去,帶有些許病容,但眼神很亮很亮。

  那是一種沁入骨髓的野心,一種磐石鋼鐵般的決心,淩厲中帶著些高傲。

  他身後還跟著百裏胤、袁哲以及另一個高大威武、留著虯髯胡的中年男子,至於原本守在雅座外的景山不知何時早就走了。

  “這倒是巧了。”走在最前麵的楚祐朗聲一笑,對著後方的小二道,“都是認識的,就在這裏拚一下無妨。”

  “給我們上幾壇你們的招牌好酒。”

  “……”小二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望著雅座中的三人。

  楚祐根本也不在意小二是何反應,直接邁步進了雅座。

  後方的袁哲與那中年男子也緊隨其後地進來了,對著楚翊拱手行禮:

  “大公子。”

  袁哲才剛從詔獄被放出不久,與楚祐一樣顯得有些清瘦,一襲青色直裰,玄色綸巾,儒雅斯文。

  即便是麵對之前下令將他關押入詔獄的楚翊,他的笑容依然得體有禮,看不出絲毫的怨艾。

  小二見他們確實相識,就樂嗬嗬地說道:“那幾位慢聊,小的這就去取酒。”

  袁哲似是閑話家常,又似是解釋道:“聽說天音閣這出《青霄有路》精彩絕倫,我們幾個也來湊個熱鬧,沒想在此巧遇大公子。”

  說著,袁哲意味深長的目光又望向了坐在楚翊身邊的顧燕飛,“更沒想到顧二姑娘也在這裏。”

  他這麽一說,便將周圍眾人的目光全都引向了顧燕飛,也包括那陌生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隨意地掃了顧燕飛一眼。

  本來他也隻是因為袁哲顯然認識這位顧二姑娘,這才看了一眼,可是當他對上那雙如浩瀚星辰般的眼眸時,忽然間就覺得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明明他從來沒見過這位姑娘……等等!

  顧?!她姓顧?!

  中年男子眉睫一跳,隱約猜到了什麽,看著顧燕飛脫口道:“你是顧策的女兒?”

  說話的同時,他上前兩步,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之前因為庾家案聲名大噪的顧二姑娘竟然是顧策的女兒。

  “是。”顧燕飛對著對方微微頷首。

  下巴微抬時,她下頷的線條更為明晰,透著幾分清冷。

  中年男子看著她,腦海中就浮現了顧策的麵龐,目光銳利如刀,“我沒記錯的話,今日應該是顧策的死祭吧?”

  他冷冷地掃視著顧燕飛,神情間透出幾分不喜。

  原來這就是顧策的女兒。

  那個在京城裏興風作浪、攪風攪雨的顧二姑娘。

  有其父必有其女,這丫頭還真是跟她爹顧策一樣,浮躁,張揚,又喜歡出風頭。

  一個姑娘家在父親的祭日跑來聽戲,既不孝,又無教養!

  “原來今天是先定遠侯的祭日。”袁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唏噓地歎了一句,“這一眨眼就九年了。”

  百裏胤落在了最後,悠閑地倚著門框,看著這暗潮洶湧的雅座,沒急著加入,隔岸觀虎鬥。

  顧燕飛放下手裏的茶杯,一派坦然地與袁哲對視,“多謝袁公子還惦記著家父。”

  “我與家兄今日在無量觀為家父做了道場,供奉了牌位,袁公子若是想祭拜家父,現在直接去無量觀便是。”

  顧燕飛沒興趣跟袁哲繞來繞去,直接把話挑明,楚翊全副儀仗去了無量觀,康王又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必是為此才尋來了天音閣。

  楚翊就喜歡她這副直來直去的樣子,低低一笑,給她添了茶。

  “祭拜?”中年男子嗤笑了一聲,眉心皺出了川字紋,不快地說道,“顧策他配嗎?!”

  “汪將軍,家父為何不配?!”顧燕飛收斂了表情,緩緩問道。

  她的父親護衛一方百姓,征戰沙場十幾年,殺敵十數萬,他為何不配!

  顧燕飛唇角微抿,漂亮精致的眉眼之間俱是冷意,整個人都多了幾分冷峻之色。

  “一個沒擔當的軟骨頭慫包,哪裏配了?”汪南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眼神陰沉,輕蔑地說道,“我輩將士皆是拋頭顱,灑熱血,誓守家國每寸土地,而你父卻貪生怕死,臨陣投降,害了數萬大景將士與百姓。”

  “你父乃大景千古罪人!”

  九年前,越國大軍來勢洶洶,敵眾我寡,揚州的處境是難,可台陵城易守難攻,顧策並非沒有別的路可選,卻最終一意孤行地選了開城門降敵。

  說穿了,還是他顧策貪生怕死。

  汪南想到了什麽,眸中閃現出一片深沉的陰影,斬釘截鐵地說道:“他這種人就該挫骨揚灰,以祭奠數萬亡魂,還有什麽好祭拜的!”

  “與其辦什麽道場,還不如為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魂多抄幾卷經書,替你爹贖罪才是!”

  汪南雖不喜那些高門世家的做派,卻也更憎惡顧燕飛這種張揚之人,一個小女子攪風攪雨,先後擼了庾家、馮家,連帶朝堂不得安寧。

  “汪將軍,”顧燕飛凝眸盯著汪南,瞳孔如山泉般清,又似深淵般沉,深邃無垠,慵懶而高傲,“你幼時父喪母亡,流落街頭,八歲時被養父收留,但短短一年後,養父家破人亡。”

  “你跟隨了一名良師投了軍,在其助力下,在軍中步步高升,可後來良師又死了……咦,似乎還是戰死,也算英烈了。”

  ===第257節===

  “嘖。汪將軍,你破軍坐命,這一生注定多有波折,破軍星為‘耗星’,主破壞、消耗,平日裏還是多多化解化解戾氣,以保家人師長安康為好。”

  她一隻手藏在大袖中飛快地掐算著,聲音冷淡而輕緩,字字清晰,有種秋風掃落葉的寒意。

  雅座內陡然一寒。

  “你……放肆!”汪南滿臉陰雲,一陣青一陣白,額角一下子暴起根根青筋,有種隱疾與傷疤被人當眾揭開的羞惱。

  他是在戰場上幾十年摸爬滾打,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人,憤怒時,嗜血的戾氣噴薄而出。

  在場其他人所知的汪南是在軍中仕途坦蕩的建威將軍,隻知他出身貧寒,卻不知他年少艱苦至此。

  此時見汪南這副激動的表情,楚祐、袁哲等人如何不明白,顧燕飛全都說中了。

  而其他人看向自己的複雜目光令汪南更怒,臉上火辣辣的。

  汪南一把抓住佩刀的刀柄,惱羞成怒地就要拔刀……

  楚祐在一旁冷眼看著,沒有勸汪南,眼角的餘光察看著楚翊的一舉一動,唇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他倒要看看楚翊會不會為了一個美人得罪了堂堂建威將軍。

  “刷——”

  那把長刀出鞘了一半,寒光凜凜。

  顧燕飛藏在袖中的右手抬了起來,指間夾著一道符,往前隨手那麽一推……

  仿佛有一道風憑空而起,她寬大的袖子被風吹得鼓鼓。

  汪南隻覺得胸口一緊,似有人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推了一把,而他的前方明明空無一人。

  他被那股看不到的力量推得踉蹌往後,跌坐到後方的一把椅子上。

  “咣當”一聲,他的佩刀摔落在地,長刀出鞘一半,與下方大堂響亮急促的開鑼聲重疊在一起。

  汪南驚疑不定地看著顧燕飛,還沒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戲開鑼了。”顧燕飛一語雙關道。

  她唇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平日裏的懶散盡數消散,周身的氣質清清冷冷,似是一頭雪豹露出了她的利爪。

  鑼聲止,大堂中那些喧囂雜亂的交談聲全都消失,樓下的樂工開弦起鼓,一陣悠悠的弦樂聲響起,

  戲終於開場了。

  樓下的大堂戲子們咿咿呀呀地開唱了,歡喜熱鬧,雅座內卻是氣氛僵硬。

  “哈哈哈哈……”

  看了一出好戲的百裏胤連連鼓掌,大笑道:“顧二姑娘,不僅劍法高明,道法亦玄妙!”

  百裏胤是越國三皇子,根本就不在意他這番話會不會得罪汪南。

  此言一出,汪南氣息微滯,臉色又沉了三分。

  百裏胤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英朗的麵龐上毫不掩飾他對她的讚賞與驚豔,隻是目光在掠過她身旁的楚翊,心頭浮現一絲不快。

  自從那日他在金鑾殿上提了兩國聯姻後,這半個月來,楚翊已經數次明示他可以回越國了。

  可他就偏不回去。

  百裏胤對著楚翊挑釁地一笑,走到了楚祐的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儼然一副共進退的立場。

  他越國的帝姬和誰聯姻皆可,可以是楚翊,也可以是楚祐。

  但是……

  百裏胤看著顧燕飛的目光又熾熱了三分,在她光潔無瑕的瑩白小臉上流連不去。

  這個小美人實在是有趣,他在越國從未見過這般女子。

  他對她勢在必得!

  第298章

  “既然來了,就坐下吧。”楚翊的聲音一貫的平穩,不驚不燥,不急不緩。

  他的一隻手在顧燕飛的手背上按了按,長著薄繭的掌心溫暖幹燥,透過肌膚、血脈直熨帖至她心底。

  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抵過千言萬語。

  顧燕飛像是被摸順了毛的貓似的,心頭那一絲絲燥火被澆熄了,反手按上他的手背。

  楚祐一點也沒跟楚翊客氣的意思,招呼著百裏胤、袁哲等人都坐下。

  是啊,這好戲才剛開鑼呢。

  他的心情比適才更好了,眉眼飛揚,大馬金刀地率先坐下了,視線難免看向了這雅座裏的另外一人——一襲紅衫的夏侯卿。

  “這位是……”楚祐上下打量著夏侯卿,覺得此人眼生得很,既不是勳貴,也不是朝臣。

  百裏胤此前隻顧著看小美人,此時才注意到了雅座內這個一襲紅衣青年,心裏咯噔一下。

  夏侯卿既沒看楚祐,也沒看百裏胤,麵無表情,並沒有因為其他幾人的身份有任何動容。

  他半垂著眼眸,那纖長濃密的羽睫垂落,在眼窩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襯得他眼尾的肌膚如白瓷般白皙。

  他一手執茶杯自顧自地喝茶,另一手藏在寬大的袖中,感覺一股暖流自掌心急速地蔓延開去,流遍全身,讓他覺得周身都暖烘烘的,像是浸泡在溫泉中似的。

  這種感覺很奇妙。

  他不說話時,令人隻覺得這人倨傲冷漠。

  楚祐隻看了夏侯卿兩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朋友。”楚翊簡簡單單地給了兩個字。

  隨即,雅座內就又靜了下來。

  樓下的戲子們則唱得更熱鬧了,他們已經唱到了主角劉青霄被未婚妻退婚,又被未婚妻的家人羞辱,氣氛之下,毅然發出了“莫欺少年窮”的呐喊聲。

  一段小高潮引得觀眾發出一片熱烈的叫好聲,鼓掌聲不斷。

  袁哲和汪南並沒有太在意夏侯卿,也唯有百裏胤的表情愈來愈古怪,褐色的眼眸中驚疑不定。

  百裏胤深吸一口氣,驀地笑了,似是隨口一問:“公子翊,敢問你這位朋友貴姓?”

  此刻他再也顧不上顧燕飛,眸光止不住地往眼前這紅衣男子的身上飄,打量著此人。

  這人的體態實在是很像一個人,還有他這雙形狀優美的鳳眼也是。

  像,太像了!

  楚翊偏過臉,也同樣看向了夏侯卿,眼底閃著洞悉的光芒,幽幽吐出了一個字:“夏……”

  聽到這個字的那一瞬,百裏胤是心慌的,心像是被什麽擊中似的,腦海中浮現了一道戴著漆黑鬼麵的身影——天圜司尊主夏侯卿。

  可楚翊隻說了這麽一個字而已。

  夏侯卿淡淡地瞥了楚翊一眼,似笑非笑。

  是夏,不是夏侯?!百裏胤心中混亂,告訴自己,肯定是他想多了。沒錯,這人不是夏侯卿,夏侯卿怎麽可能還在景國呢?!

  夏侯卿若是在景國,那麽大越那邊無人監國,他豈不是白白把機會拱手讓給了太子皇兄?!

  夏侯卿這個人野心勃勃,頗有幾分狹天子以令諸侯的雄心,他不可能會錯過這種大好機會的……

  “幾位客官,酒水來了。”這時,小二步履輕快地進了雅座,精神抖擻地說道,“秋露白、竹葉青、羅浮春、花雕都是我們這兒的招牌好酒,小的就都各拿了一壇過來,客官們試試口味……”

  雅座內,酒香更濃。

  小二熱情地給楚祐、百裏胤、汪南等人一一上了酒水,嘴裏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但這些聲音根本沒傳入百裏胤耳中。

  百裏胤心不在焉地飲著杯中的花雕,定了定心神,眼角的餘光又朝那相貌絕美的紅衣青年瞥去,腦子裏控製不住地飄出了那個念頭: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夏侯卿?

  百裏胤太過在意這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執杯的那隻手都在細微地顫動著。

  顧燕飛眼尖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唇角揚了揚。

  她接過了楚翊給她倒的一杯竹葉青,不動聲色地斜了夏侯卿一眼。

  這人怎麽就被當成洪水猛獸似的?

  雖然這人脾氣大,跟老天爺似的陰晴不定,動不動就翻臉,確實挺難相處的,但也沒那麽可怕吧?

  “好!”

  下方又爆發了一陣如雷動般的叫好聲,如海浪喧囂不止。

  楚祐心不在焉地看了眼下方的戲台,雖沒認真看戲,但也約莫能看出這出什麽《青霄有路》是以太祖皇帝為原型編的戲本子。

  想到太祖皇帝,想到《太祖手劄》,楚祐的心底浮現一絲焦躁的情緒:若是當年太祖肯把《太祖手劄》給父皇,局勢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甚至於他們大景揮兵南下,一統南北天下,也大有可能!

  楚祐的心頭燃著雄心壯誌,狹長的眼睛精光四射。

  他一口飲盡一杯酒水,將空杯置於桌上,冷眼看著楚翊,單刀直入地質問道:“阿翊,你方才去哪兒了?”

  “我得到消息,你的儀仗今天去了趟無量觀後就回宮了。”

  楚祐毫不掩飾他對楚翊行蹤的關注,亮得驚人的雙眸緊緊鎖住楚翊的臉上,語氣極為強勢,不給楚翊含糊其辭的機會,且有挑釁之意。

  在楚祐逼人的目光下,楚翊笑如春風,“儀仗去了無量觀,我當然也去了無量觀。”語調輕鬆之極。

  楚祐的眼底泛著一絲譏誚的冷意:他這個皇侄倒是敢認!

  原本在喝悶酒的汪南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了,顯然聯想到了什麽,目光在楚翊與顧燕飛之間來回地掃了掃。

  莫非……

  “你不會是去祭拜顧策了吧?”楚祐直接說出了汪南心中的猜測,咄咄逼人地追問楚翊。

  叔侄倆凝目對視,似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廝殺。

  楚翊玉石般皎潔俊美的麵龐一臉正色,字字清晰地坦然道:“我去無量觀自然是為了祭拜顧侯爺。”

  楚祐提起顧策時,語含輕蔑;

  而楚翊提起顧侯爺時,麵帶敬意。

  ===第258節===

  叔侄倆涇渭分明,明明相距不過幾尺,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他們的立場彼此對立,注定要爭個你死我活。

  聽到這裏,汪南緊緊地捏著手裏的酒杯,幾乎將之捏碎,麵黑如鍋底。

  氣氛轉瞬又緊繃了起來,空氣中隱有火花四射。

  這出戲也堪堪能看了。夏侯卿一邊愉悅地喝著碧螺春,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的折扇,此時才開始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這些人。

  每個人眼中的算計,每個人心中的追求,每個人眼中的驚疑喜惡……這些全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喜歡看戲,喜歡看著別人互相算計、明爭暗鬥,最好爭個你死我活,而他隻需高高在上地擺弄乾坤,翻雲覆雨。

  “啪嗒……”

  半枚鬆子殼骨碌碌地滾到了夏侯卿的茶杯前。

  夏侯卿眼尾壓了壓,下意識地順著鬆子殼滾來的方向看了過去,看向了手裏捏著一枚鬆仁的顧燕飛。

  也唯獨她……

  讓他覺得看不清、摸不透、辨不明。

  顧燕飛對上夏侯卿深黑的瞳孔,先是一臉莫名,跟著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原來他是想吃鬆子啊!

  顧燕飛就體貼地把手邊的那碟鬆子推給了他,心道:這姓夏侯的雖然沒那麽可怕,但麻煩真是真的麻煩!想吃鬆子就直說啊,老愛讓人猜來猜去的。

  夏侯卿垂眸看著那碟鬆子,嫌棄地撇嘴。

  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慢慢地伸手拿了一顆鬆子,也隻有那麽一顆,還是用指尖捏起來的。

  再輕輕一捏,鬆子殼就破了,露出其中一粒潔白如玉的鬆仁。

  不知道第幾次看向夏侯卿的百裏胤也看到了他吃鬆子的一幕,手中的那個白瓷酒杯停頓在了半空中,手忽然就不抖了。

  這位夏公子絕對不可能是夏侯卿!百裏胤如釋重負地想道,又給自己斟了杯酒。

  雅座內靜默了半晌,最後是楚祐的長歎聲打破了沉寂。

  “阿翊,”楚祐板著臉,以長輩訓斥晚輩的口吻對楚翊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身為皇子,代表就是皇家,是朝廷,豈能去祭拜一個叛將!”

  “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影響的可是朝廷的威信!”

  楚祐一派正氣凜然地說道,帶著勝利者的高高在上。

  旁邊的袁哲眸底掠過一抹精光,唇角在酒杯後翹了翹。

  大皇子自去歲回京後,行事滴水不漏,今日聽聞他去無量觀祭拜顧策時,袁哲也有些不敢相信。

  他們幾人本來在龍闕酒樓喝酒的,袁哲當下就與楚祐商議,決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臨時帶著汪南、百裏胤來此堵大皇子,想打大皇子一個措手不及……

  楚翊也凝視著楚祐的眼睛,淡淡地反問道:“皇叔,當年先帝可曾說顧侯爺是叛將?”

  “……”楚祐唇角一僵,狹長的眼眸晦暗了幾分。

  不僅是他知道,在場眾人都知道先帝不曾說過,袁哲和汪南其實也看不明白先帝為什麽會將這樣的彌天大罪輕輕揭過。

  “先帝可曾說了?”楚翊又問了一遍,語氣明明溫和,卻透著幾分步步緊逼的味道。

  “……”楚祐無言以對,強行繃住了麵龐。

  “皇叔的記性不太好啊。”楚翊微微一笑,似笑非笑。

  他舉杯飲酒,舉手投足間透著股溫和澄澈的氣質,好似春風化雨,又似一叢青竹,幹淨得不染塵埃,讓人看著他時很難怒目以對。

  聽著這對叔侄你來我往的機鋒,汪南心裏的怒火節節攀升著,強壓著,眼角每每瞥過地上的佩刀,臉色就又難看了三分。

  可他又拉不下架子去撿地上的佩刀。

  汪南仰首將杯中的烈酒一口飲盡,粗率地以袖子擦了擦嘴角。

  楚祐的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楚翊,眸色陰鷙,又問道:“莫非你是覺得九年前顧策降敵之事有冤屈,想要給他平反嗎?”

  他的語氣極為緩慢,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明顯是說給在場其他人聽的,也等於把楚翊架了上去。

  汪南就在這裏,今天楚翊敢說顧策有冤屈,明天汪南自會把這件事鬧得朝堂皆知。

  楚祐的眸底閃現幾分期待之色,汪南含著不滿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向了楚翊。

  麵對如此局麵,楚翊仍是神色沉靜,字字清晰道:“不平反。”

  楚祐一怔,略有些失望,心裏暗自冷笑:他這皇侄也不過如此,終究也不敢為了一個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韙。

  下一刻,楚翊清潤和煦的嗓音再一次響起:

  “是正名。”

  “正顧策清白之名。”

  即便外麵喧囂不已,他的聲音卻清晰地響徹整間雅座,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啪!”

  楚翊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激怒了汪南,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拍得他手邊的酒杯震動了一下,酒液從杯中灑濺出來。

  酒液濺濕了桌麵與他自己的手背,其中一滴恰好落在了夏侯卿的大紅衣袖上。

  簇新無瑕的衣袖上一下子就多了一個深色的水漬。

  髒了!

  完了!

  顧燕飛眼看著慘劇發生,表情瞬間變得很古怪。

  夏侯卿周身的氣質霎時間變了,慢慢地朝汪南看了過去。

  那雙妖魅的鳳眼透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穠麗的眉眼微微往下一壓,便現出一種由內至外的殺意。

  這雙眼睛不像人眼,反而像是毒蛇的眼,沒有絲毫屬於人類的情感,隻有一種毀天滅地的情緒,仿佛他一念之間就會一言不合地把在場所有人都殺了。

  好不容易才安心的百裏胤心肝猛地一顫。

  他又慌了一下,手裏的酒杯不太穩地放在了桌上,發出有些刺耳的咯噔聲。

  這個眼神實在是太像夏侯卿了!

  百裏胤心慌意亂,連酒也沒心思喝了,不住地朝那一襲紅衣的青年看了一眼,又一眼,越看越覺得眼熟。

  眼神像,姿態像,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輕蔑與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更像!

  怦怦怦!

  百裏胤不由心跳加快,心如擂鼓,心中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爬似的。

  他已經沒空在意楚祐、楚翊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了。

  與此同時,樓下的大堂傳來了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弦樂聲,快節奏的樂聲令聽戲的客人們血脈僨張。

  狂怒中的汪南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也沒在意自己的手上沾到了濺出來的酒液,抬手指著楚翊,拔高嗓門質問道:“顧策害人無數,何來的清白?!”

  “黑的,是洗不白的!”

  “此事末將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汪南最後這句話等於是向大皇子宣戰了。

  楚祐與袁哲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將眼底的誌得意滿小心翼翼地收好,下一刻,隻見汪南臉色鐵青地起了身,對著楚祐、袁哲、百裏胤團團地拱了拱手,算是告別。

  “告辭!”

  接著,他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頭也不回,留下一道怒氣衝衝的背影。

  楚祐靜靜地看汪南離開,既不勸,也不留。

  他執起酒杯,看似悠然飲酒,其實在不著痕跡地查看楚翊的神情。

  眼見楚翊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依然是氣定神閑,楚祐捏著酒杯的右手微微收緊,想起了首輔蕭奉元對楚翊的評價:

  “王爺,您過於急躁了,比不上大皇子喜怒不形於色,榮辱不驚。”

  乍聽聞這句話,楚祐雷霆大怒。

  可現在看著雲淡風輕的楚翊,楚祐終於意識到了一點。

  首輔說得沒錯。

  楚翊放下了手裏的青花瓷茶盅,淡淡地對著剛走到了雅座門口的汪南開口道:“宣仁六年,越國大軍突襲揚州,顧策以四萬兵力鎮守揚州兩年,大退越國大軍,守住了大景國門。”

  “宣仁九年,遼東山匪為患,村鎮十室九空,各個山寨彼此勾連,頗有自成一國的趨勢,顧策領旨剿匪,短短一年,遼東安穩。百姓感念顧策的恩德,家家為他立了長生牌位。”

  “宣仁十一年,西戎攻打益州,益州總兵右畢陣亡,我軍傷亡慘重,是顧策從揚州馳援益州,重挫西戎大軍。”

  楚翊所說的這一樁樁、這一件件,在場大部分人都知道。

  顧燕飛也從顧淵那裏聽說過這些事。

  也包括九年前,也就是宣仁十二年揚州的那一戰。

  那年,越國大軍重兵圍困揚州台陵城,也切斷了後方補給。

  八百裏加急的求援戰報一封封地送至朝堂,先帝起初想調益州兵馬馳援,可益州叛亂,益州布政使和總兵被殺,先帝就臨時派了衛國公率一萬禁軍去益州馳援,並主持大局。

  彼時,本該由先帝下旨禁軍三大營馳援揚州,可先帝因為益州叛亂生懼,生怕京城空虛給人可乘之機,遲遲不肯馳援揚州,一心想著與越國議和。

  整整三月,台陵城孤軍奮戰,死傷無數,城內缺將士、缺兵器、缺糧草,將士、百姓到了食樹皮果腹的地步……

  再後來,顧策的頭顱就被越人用匣子送來了京城。

  顧燕飛拈起一枚鬆仁,輕輕一捏,力道一不小心失控,連帶鬆仁也被捏碎。

  袁哲輕輕扯了扯唇角,端起酒杯,在一旁冷眼看著、聽著,心道:的確,顧策也曾璀璨、閃耀過,隻可惜,再多的戰功也抵不過一次的不忠。

  “敢問汪將軍,當年趙老將軍是如何評斷顧策的?”楚翊用平靜的語調問道。

  第299章

  早在楚翊說到遼東山匪時,走至雅座口的汪南已經停下了步伐,此刻當他聽到趙老將軍時,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雙手猛然握成了拳。

  趙老將軍對他來說,亦師亦父亦友,對他有再造之恩。

  ===第259節===

  趙老將軍在世時曾以“出將入相,才兼文武世無雙”來評價顧策,極致讚賞。

  當時,汪南曾信了。

  就像他信老將軍過去與他說的每一句話一樣。

  然而,趙老將軍在九年前戰死了,戰死在了揚州。

  他是被顧策害死的!

  是因為顧策開城門降敵,大景才會戰敗,趙老將軍才會死,死無全屍,連頭顱還被越人懸在城牆上示威。

  雅座門口的汪南周身釋放出一股淩厲的氣息,慢慢地,僵硬地轉過了身,陰沉的目光對上了楚翊。

  他眉間湧出煞氣,冷笑了一聲,遷怒的目光刮在了顧燕飛的臉上,恨恨道:“是啊。趙老將軍信賴顧策,付以性命,卻被顧策害死了。”

  “老將軍這一生,唯一看錯的人就是顧策!”

  最後一句話他是從牙關中慢慢擠出來的,表情極其憤慨,又帶著幾分悲愴,幾分悔恨。

  他氣息急喘,脖頸上根根青筋隱現,雙眸灼熱似火,銳利如刀。

  任何人都毫不懷疑,如果顧策現在在他跟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揮刀殺了他。

  楚翊不躲不閃地迎視汪南那銳利陰鷙的目光,完全沒被對方的氣勢所壓倒,神情依然平靜,道:“當年的事如何,汪將軍你不在,你說了不算。”

  “不知是非!”汪南厲聲斥道,“大公子,你為了美色,竟然不明是非,不顧大義。像你這樣的人,如何為君!”

  “大公子,你太讓人失望了!”

  汪南越說越激動,眼眶中布滿了一條條血絲,青筋暴起。

  他的心中似有一頭狂怒的犀牛在咆哮著,憤怒之外,又夾雜著一絲深切的難以平複的失望。

  像楚翊這種公私不分的人竟然是皇帝唯一的獨子,是大景未來的天子!

  大景的將來危矣!

  汪南重重地拂袖而去,覺得這裏真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邁出雅座時,後方響起楚祐的質問聲:“那阿翊你覺得當年的事,誰說了算?”

  “皇叔當年不是也在楊州?”楚翊淡淡反問。

  走廊上的汪南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

  “你這話什麽意思?”楚祐瞬間收斂了表情,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見,語氣冷硬。

  楚翊笑而不語,又端起了茶盅。

  雅座內隨即一片沉寂,楚祐一瞬不瞬地盯著楚翊,似乎想刺穿他的外表,直看到他的內心,可是楚翊隻是優雅地喝茶,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連端著茶盅的手都十分平穩,沒有絲毫的顫動。

  從楚翊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什麽端倪來,楚祐一方麵怒意洶湧,另一方麵心中對楚翊的忌憚更深了。

  袁哲不露聲色地從桌下輕輕地扯了下楚祐的袖子,又幹咳了一聲,暗示他,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就不要中了大皇子的計,再衝動行事了。

  建威將軍汪南雖然沒有爵位,卻是堂堂從一品武將,在朝中的武將中很有威信,且交友甚廣,連在那些勳貴中也是為人讚譽的。

  讓汪南看到大皇子為了心上人不顧是非黑白,給顧策平反,這就是今天最大的收獲。

  楚祐自然明白袁哲的眼神是何意,雖然有些細枝末節超出了意料,但大體上的發展還是如他們所願。

  今天這一趟來得是匆忙,但收獲甚大……

  楚祐牙根緊咬,壓下了心頭那躁動的野獸,沒有再步步逼近。

  楚祐幽幽歎了口氣,在心裏飛快地組織著語言:“阿翊,也不是我這做叔父的不幫你,當年顧策的確降了敵,證據確鑿。”

  “你不要因為美色而行差踏錯……”

  他這三言兩語等於是把“美色誤國”的帽子扣在了楚翊的頭上,意指是顧燕飛攛掇楚翊這麽做。

  “噗嗤。”

  顧燕飛清脆的笑聲打斷了這暗潮洶湧的氣氛,讓楚祐微微一怔。

  顧燕飛笑靨如花,看也不看楚祐,歪著小臉看著楚翊完美的側臉。

  她怎麽覺得她的美色還不如他的美色?

  他的榮幸。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

  這兩人旁若無人的樣子讓楚祐差點掀桌,但又強自按捺住了,目光看向瞟向了百裏胤,以為他會有所反應。

  可是——

  百裏胤整個人都魂不守舍的,眼神遊移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壓根沒有去看顧燕飛,而是獨自喝著悶酒,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有些急了。

  楚祐的臉龐又一次僵住了。

  袁哲也在看百裏胤,眉頭輕蹙。

  “咳咳。”他把拳頭放在唇邊,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對著百裏胤道,“百裏三皇子來京城也有些日子了,覺得京城如何?”

  正在喝酒的百裏胤這才回過神來,同時尷尬地發現酒杯已經空了,強自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哈哈一笑,把空酒杯放下了,道:“貴國風光秀美,人傑地靈,就是這美人比不上我們大越。”

  “我們大越的美人婉約嫻靜,楚楚動人,清淡如菊,芳雅似蘭,溫柔似水。”

  “不過……”

  說著,百裏胤頓了頓,眸底掠過一道異常明亮銳利的流光,一閃而逝,“說到美人,卻誰也比不上夏侯尊主。”

  這句話隻是試探,說話的同時,百裏胤的心髒暗自一陣狂跳,麵上卻不顯山不露水的,餘光看著距離他不過幾尺遠的紅衣青年,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聽到對方提起夏侯卿,袁哲麵上也露出幾分凝重來,用謹慎的口吻說道:“聽聞夏侯尊主常年以麵具覆麵,從來不曾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

  天圜司隻授命於越國曆代聖人,尊主代代都是以麵具覆麵,這一點從來不是什麽秘密。

  對於袁哲的話,百裏胤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更多的精力都投向了那位夏公子,見他一動不動,心提到了嗓子眼。

  百裏胤一咬牙,狠了狠心,做出輕佻的樣子,一邊去拿酒壺斟酒,一邊笑咧咧道:“除了聖人外,還從無人見過夏侯尊主的容貌,但是,憑他這身姿體態,絕對是美人。”

  這句話一出,他脖頸的汗毛瞬間倒豎,仿佛感覺了一股沁入骨髓的殺意,執酒壺的手下意識地一抖。

  從壺嘴倒出的酒液也隨之一顫,灑在了酒杯外。

  酒液流淌著自桌麵滑落,“滴答、滴答”地濺濕了地板。

  百裏胤仍是強自鎮定地把酒杯斟滿,這才又看向了夏公子。

  夏侯卿半垂著濃黑的眼睫,表情安然,沒有任何的變化,依然在喝茶,流水般的青絲垂在他一側臉頰邊,眼簾抬也不抬,仿佛沒有什麽比他手中這盞茶更重要的了。

  難道剛剛是自己的錯覺?百裏胤不由想道,在心中安慰起自己:沒錯,肯定是錯覺。

  四年前,夏侯卿初任天圜司尊主之位,曾有三四個公子哥當場以輕佻的言語調戲於他,結果這三個公子哥一死兩殘,血濺宮門。

  為了這件事,禦史台數個禦史聯名彈劾夏侯卿,但聖人力保,那幾個禦史短短幾天內就被抄家流放。

  從此,再無人敢揣測夏侯卿的容貌、他的身段,畏之如虎。

  以夏侯卿的性格,誰敢用這種調戲輕浮的口吻議論他,他怕是要把說話之人以及聽到之人全都殺了。

  這位夏公子定不是夏侯卿!

  百裏胤的失態顯而易見,楚祐與袁哲自然也注意到了,緩緩地對視一眼,都覺得百裏胤對這位夏公子過分在意。

  楚祐心裏奇怪,也朝夏侯卿看去,疑雲叢生。

  這位夏公子確實相貌出眾,堪稱絕世之姿。

  但百裏胤貴為越國三皇子,那也是閱美無數,至於因為這位夏公子這般失態嗎?

  袁哲長袖擅舞,含笑道:“這美人大江南北各有特色,江南女子婉約,西北女子豪爽大氣,京城的貴女也是各有千秋,書香門第的才女知書達理,勳貴人家的貴女最是肆意灑脫……”

  他試圖引導百裏胤看向這裏唯一的一名京城女子,以此把話題接到顧燕飛的身上,可惜,百裏胤失魂落魄的,似乎三魂七魄丟了一半似的,完全沒注意袁哲又說了什麽。

  百裏胤的腦子裏一直在想夏公子和夏侯卿,一會兒覺得是他,一會兒又覺得不是他。

  這種懸而未決的感覺太糟糕了,讓百裏胤真恨不得去取個麵具往對方臉上戴。

  袁哲:“……”

  袁哲的表情僵了一瞬,百裏胤出人意料的態度讓他原本準備好的話都說不下去了。

  下頭大堂的戲越唱越熱鬧,扮演劉青霄的武生先是得美人的芳心,後又斬蛇起義,一番慷慨激昂的唱詞直把人唱得熱血沸騰,一呼百應。

  眼看著一代大帝即將崛起,而他從前的未婚妻家卻是沒落了,家族被流匪幾乎屠了滿門。

  兩相對比,令代入劉青霄的觀眾們全都覺得痛快。

  對劉青霄來說,這一日,意義非凡。

  袁哲朝下方戲台上美人在懷的劉青霄看了一眼,心念一動,又道:“吾國太祖皇帝曾雲:有花堪折直須折,各花各有各花香。”

  “太祖還說,不止芳華少女是花,慕艾少年也是花。”袁哲微微一笑,悠然扇著手裏的折扇,“每年在國慶那日的‘百花宴’就是太祖的主意,廣邀京中各府的未婚男女赴宴。”

  他這番話總算喚回了百裏胤的些許注意力。

  百裏胤被挑起了一些興致,將那句“有花堪折直須折,各花各有各花香”重複了一遍,撫掌讚道:“貴國的天曆帝實在是個妙人。”

  “我記得,再過幾日就是貴國的國慶了吧?”

  大景的國慶是太祖皇帝所設立的節日,定在大景建國那日,是大景獨有的節日,比如在越國以及前朝,都是以當朝天子的萬壽節作為舉國歡慶之大事。

  “確實。”袁哲唇角翹了起來,“這是我大景從太祖皇帝起,持續五十年的慶典了。”

  “當年太祖皇帝可是親口說了,若是在百花宴上,哪家俊小夥得了哪位姑娘的芳心,他可以立刻為其賜婚。這些年來,百花宴也成就了不少金玉良緣啊。”

  百裏胤挑眉道:“呦,這習俗倒是有趣了,與我大越西南媧族的走婚習俗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合則來,不合則散。”

  “人生在世,當如是。”

  袁哲但笑不語,心裏對百裏胤所言不以為然,甚至帶著幾分輕蔑,但他自然不會將此表露出來。

  “百裏三皇子屆時可要一同去天和園?”楚祐適時地提出邀約,眼神意味深長。

  百裏胤自然能感覺到袁哲與楚祐一唱一搭別有用心,朗聲一笑,舉杯應下:“好,吾定要湊湊這熱鬧。”

  他眸底藏著一抹焦慮,努力穩定著心神,若無其事地又望向了顧燕飛,笑得放蕩不羈,問道:“顧二姑娘,應當也會去吧?”

  他用那種仿佛鎖定了獵物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顧燕飛,自信傲然,也同時在挑釁著在場的另一個男人。

  百裏胤笑得豪爽,可另一隻空閑的手卻是在桌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楚祐與袁哲再次互換了一個眼神,無聲地交流著,決定今天點到為止。

  ===第260節===

  “我為何要告訴你?”顧燕飛托腮看著百裏胤,小臉上帶著幾分驕縱,幾分惱意,“你們幾個真是吵死了,到底聽不聽戲,不聽可以走了!”

  “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真是煩人。”

  她板起了臉,似乎對在場這些人全不看在眼內,一番言辭近乎傲慢,但即便如此,她的聲音依然如鶯啼般清脆婉轉。

  袁哲聞言麵色微微一沉。

  他是袁家下一代家主,姑娘家在他跟前個個都表現得溫婉貞靜、落落大方,還是第一次被人這般對待。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袁哲心裏暗道。

  他是世家子,自然不會與一個女子計較,深沉的目光看向了楚翊,想看看他會作何反應。

  楚翊笑容溫和,直接下了逐客令:“幾位若不看戲,就請回吧。”

  靜了一瞬後,楚祐不怒反笑,隻是笑意未及眼底,瞳孔黑幽幽的,冒著一絲絲冷意。

  “百裏三皇子,”楚祐劍眉一挑,惋惜地對百裏胤笑道,“貴國誠意與我大景聯姻,隻可惜,我這侄兒已有了心上人,怕是娶不了貴國的帝姬。”

  “但大公主也快及笄了吧,倒是和百裏三皇子極為般配。”

  楚翊已經拒絕了大越的帝姬,那麽,楚翊還能拒絕把公主遠嫁嗎?

  大公主現在是還小,但是,人總會長大的是不是,再過個三四年也差不多了。

  楚祐唇角微翹,一副挑釁的姿態,目光逼人。

  然而,楚翊麵不改色,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太祖皇帝有雲,大景女永不和親。”

  五十幾年前,皇朝初建,局勢不穩,百廢待興,可北狄人蠢蠢欲動,邊關時不時有戰事。

  當年就有一名文官在早朝時提出,可以仿前朝送公主前往北狄和親,還正氣凜然地說什麽多少男兒為國為民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女子也當為了國家興亡而犧牲,一人和親可保千千萬萬景國人免受戰火,是舍小取大。

  當下,太祖皇帝就指著此人的鼻子破口大罵了一頓,說他們這些讀孔孟之道、講究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大男人,既要求女子在閨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她們相夫教子,現在又要求她們為國犧牲,那還要男人做什麽?!女子既然都相夫教子了,那麽她們的夫、她們的子不去為國犧牲,是留著吃幹飯嗎?!

  太祖這番話就差直說,那個提議和親的文官就是一個“隻會吃飯不會幹事”的無用之人,羞得那個文官差點就要當朝撞柱。

  這件事在《太祖起居注》也是有記錄的。

  楚祐自然也知道太祖皇帝的這句話,可是……

  “這世上的規矩哪有一成不變的。”楚祐似笑非笑道。

  太祖皇帝也希望先帝別娶世家女,但先帝還是娶了。

  太祖皇帝也曾說過質子是極大的恥辱,但楚翊還是做了八年的質子。

  這朝堂可不僅僅是皇帝一人的朝堂。

  “啪啪!”

  楚翊輕輕擊掌兩下。

  很快,剛剛那個小二就聞聲而來,笑嗬嗬地問道:“客官有何吩咐?”

  “請這三位貴客出去。”楚翊吩咐小二道。

  “……”楚祐眉睫一跳,麵帶怒色,他可丟不起這個臉。

  左右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多留無益。

  楚祐振衣而起,表情冷硬,麵對百裏胤時,語氣還算客氣,“百裏三皇子,我們走。”

  百裏胤慢悠悠地起了身,慢悠悠地對著楚翊與顧燕飛拱了拱手:

  “後會有期。”

  動作與聲音看似從容不迫,遊移的目光卻在往在場另一個人的身上瞟。

  百裏胤緊跟在楚祐身後也離開了,邁出房門時,他終究是忍不住朝一襲紅衣的青年又望了最後一眼,眸光驚疑不定。

  待袁哲出去後,房門就被關上了,雅座裏又隻剩下楚翊、顧燕飛與夏侯卿三人,隻是地上多了一把之前汪南留下的佩刀。

  顧燕飛托腮盯著夏侯卿看了看,臉上絲毫不見之前的不耐。

  空氣中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隨著幾個不速之客的離開,消失於無形。

  下方的弦樂聲由急變緩,輕鬆歡愉,聲聲逸揚,宛如無數鳥雀齊聲歡唱。

  顧燕飛像是想到了什麽,彎唇一笑,眸中似有燦爛星光流轉,幸災樂禍地湊過去對著楚翊的耳朵說悄悄話:“百裏胤死定了。”

  他敢當著夏侯卿的麵調戲夏侯卿,真是不知死活!

  楚翊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也做出附耳的樣子,含笑附和道:“確實。”

  “應該活不過三日吧。”他輕輕巧巧地說道。

  兩個人就像是在說悄悄話,卻壓根兒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一唱一搭,顯然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就像是剛才這兩人一唱一搭地趕走了康王他們一樣。

  “……”夏侯卿臉色都泛青了,緊緊地捏著手裏的杯子,捏得幾乎要碎了。

  他妖魅的鳳眼斜勾出刀鋒一般的冷意,狠狠地刮在顧燕飛與楚翊的臉上。

  顧燕飛驚豔地看著他周圍那翻騰的血紅色氣運,張揚得幾乎要把整間雅座都映紅了。

  “真好看!”顧燕飛由衷地歎道,眼眸亮晶晶的。

  在夏侯卿看來,她此刻的眼神就跟她平日裏看那隻蠢貓沒兩樣,眼角細微地抽了一抽,忍無可忍,紅豔的薄唇間吐出一個字:“滾。”

  顧燕飛也不懼,“噗嗤”地莞爾一笑,笑得愉悅極了。

  璀璨的笑靨蕩漾在她精致的小臉上。

  夏侯卿:“……”

  夏侯卿罕見地怔住了。

  對於旁人的惡意,哪怕隻是一絲一毫,他都能夠感受得出來的。

  從來沒有人像顧燕飛這般對他,她不懼怕他,她不厭惡他,她也不敬畏他……她對待他,隨性肆意,心無旁騖。

  夏侯卿的眸中閃過一抹近乎妖的陰影,似乎回憶到了什麽。

  在他的人生中,人與人之間從來都是利用。

  可是,從顧燕飛的身上,他看不到那種醜陋的情緒,眼前的這個少女配得上“光風霽月”這四個字。

  與他,截然不同。

  可明明從她的出生開始,就已經陷入了一場肮髒的泥潭,就像他,從出生便是一場利用與算計而已。

  夏侯卿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讓他周身的氣質看著與平日裏不太一樣,但也隻是那短短的一瞬而已,很快,他就又是那個刀槍不入的夏侯卿了。

  楚翊:“……”

  楚翊慢慢把顧燕飛纖細的肩膀轉了過來,讓她的臉麵對著自己。

  “我也很好看。”楚翊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的眼睛凝視著她的眼睛,兩人的眼眸相距不過三寸,彼此近得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夏侯卿唇角一抽。

  顧燕飛果然盯著楚翊看了,一眨不眨。

  青年麵如冠玉,難描難繪。

  好看,真好看!

  顧燕飛忽然想起,大師姐曾對她說,男人長得再好看也沒用,找道侶還是要看人品與性格。

  可是,她覺得大師姐說得不太對,好看很重要的。

  楚翊滿意了,勾唇笑了。

  雅座內的氣氛染上了幾分柔軟的旖旎。

  第300章

  什麽玩意?!夏侯卿差點沒把杯子朝這兩人扔出去。

  這時,下方的戲台安靜了下來,吟唱聲與絲竹聲全都停了下來,第一折 戲落幕了。

  掌聲如雷動,那些客人如沸水般喧囂了起來,嘈雜不堪。

  “吱呀”一聲,雅座的窗戶被關上了,也擋住了下方的目光。

  心煩意亂的百裏胤正站在天音閣大門口,仰首望著,眼睜睜地窗戶關閉,呆立片刻後,魂不守舍地走了。

  這扇窗戶關閉後,就再沒打開過。

  哪怕是第二折 戲開始,窗戶依然緊緊關閉著。

  直到一個時辰後,楚翊才把顧燕飛送回了顧府。

  此時已是夕陽西墜,火紅的雲霞像火燒般鋪在天際,把屋頂、樹木都染成了紅色。

  “喵喵喵!”

  她一回到玉衡苑,三花貓就乳燕歸林般朝她撲了過來,義正言辭地叫囂著,斥責著,質問顧燕飛丟下貓一個人跑去玩了那麽久。

  貓繞著顧燕飛走了三圈,也叫了三圈,顧燕飛一把將貓從地上抓了起來,笑眯眯地說道:“你去天音閣玩兩天好不好?”

  顧燕飛笑得眉眼彎彎,慧黠之情溢於言表。

  這貓真是最近嬌慣得不行,瞎講究,窮講究,這都是夏侯卿害的……咳咳,不對,她說了把貓借給夏侯卿玩的,她是個講信用的人。

  “喵!”晴光碧綠的眼睛瞬間亮了,如碧綠的寶石般熠熠生輝,樂得兩腮的幾根白胡子顫顫巍巍。

  對它來說,天音閣就意味著好吃的!

  晴光樂壞了,在顧燕飛的懷裏撒嬌地蹭了蹭。

  太好了,它可以去蹭吃蹭喝了。

  “喵喵喵……”

  顧燕飛伸指在貓的額心輕輕地點了點,叮囑貓道:“盯著他……讓那姓夏侯的家夥不許飲酒,讓他把符帶著。”

  ===第261節===

  “喵喵!”

  貓愉快地應了,迫不及待地從顧燕飛懷中跳了下去,輕盈地落地,翹著貓尾巴飛快地走了,頭也不回。

  三花貓就這麽走了,一路上又是跳牆,又是爬樹的,又是攀屋頂……不過花了一炷香功夫,就抵達了天音閣。

  貓熟門熟路地從窗口竄入了二樓的某一間雅座中。

  雅座中隻有夏侯卿一人,正在獨酌。

  一道以朱砂繪就的符籙赫然被壓在酒壺邊的大紅折扇下。

  貓輕盈地落在了高腳花幾上,歪著腦袋,“喵”了一聲。

  一人一貓四目相對。

  夕陽的陽光下,貓的瞳仁在碧綠通透的眼珠裏幾乎縮成了一條細線,有種野獸般的冰冷。

  “……”夏侯卿當然也看到了貓,手裏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

  眼中剛剛浮起一絲迷戀之色,下一個瞬間,他的眼神掙紮了一下,漆黑的鳳眸又恢複如常。

  貓從來不把自己當外貓,又是一躍,輕快地飛躍到了夏侯卿身邊的桌上,然後把毛絨絨的貓臉湊了過去,粉色的鼻頭嗅了嗅。

  貓的白胡子也隨之顫了顫。

  它又伸出粉舌舔了舔酒杯中的酒液,一張圓滾滾的貓臉瞬間皺了起來。

  它飛腳一踹,就把夏侯卿手裏的酒杯給踢了出去。

  “砰!”

  酒杯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酒液與無數碎瓷片四濺開來,撒得滿地都是。

  夏侯卿:“……”

  夏侯卿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

  既然顧燕飛不會調教貓,不如他替她管教一下好了,這身毛那麽會掉,幹脆都剃了吧!!

  夏侯卿看著貓,眯眼笑了,透著毫不掩飾的惡意,一股冰冷的氣息驟然釋放出來。

  貓當然感覺到了那股子危險的氣息,瞬間炸了毛,從脊背到尾巴的毛全都像刺蝟似的炸了開來,拔腿就跑。

  炸毛的貓就像是個毛絨絨的團子似的彈了起來,眼珠子也瞪得渾圓渾圓。

  “……”夏侯卿低低地輕笑出聲。

  那“嗬”的一聲輕輕柔柔地回蕩在雅座間。

  貓在幾步外倏然停住,回過頭來,謹慎、提防地看著夏侯卿,尾巴前端抖了抖。

  見對方沒反應,它又走近了兩步,尾巴又抖了抖,然後漸漸地翹了起來,筆直得快要翹上天了。

  嗯,它果然是魅力無邊,舉世無雙!

  是啊,這世上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它呢!

  貓輕輕一跳,再次回到了桌上,慢悠悠地舔了舔前爪給自己洗臉,眼角偶爾瞟夏侯卿一眼。

  夏侯卿慢慢地整了整衣袖。

  等確定自己安全無虞,貓又開始得寸進尺了,在桌上繞了半圈,爪子扒啊扒拉地,將那把大紅折扇扒拉開去,接著低頭叼起了那張符紙,輕快地甩著雞毛撣子似的長毛尾巴。

  它將那張符紙叼到了夏侯卿的手邊,“喵”地叫了一聲。

  叫聲軟綿綿的,嬌滴滴的,頗有幾分邀功的意味。

  那道符紙的一端濕噠噠的,沾了貓的口水。

  這貓太不講究了!夏侯卿看著貓,嫌棄地撇撇嘴。

  但他的手還是伸了過去,口是心非地捏住了那張濕了一半的符紙,甩了甩,又甩了甩。

  “喵嗚~”晴光愉快地叫了一聲,用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夏侯卿冰冷如雪的手背。

  長毛貓毛絨絨的,暖呼呼的,像是一個暖融融的手爐。

  他指間的那道符紙同樣暖烘烘的。

  無論春夏秋冬,他的指尖總是冰涼冰涼,而這會兒身體漸漸地暖了起來,似有種從四肢到心頭都開始變暖的感覺……

  “真暖。”

  夏侯卿近乎無聲地說道,不知道是在說貓,還是在說符。

  這一瞬的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議,但也隻是一閃即逝,隨即那雙鳳眼又變得深邃如夜。

  貓覺得這當然是在說自己,“喵喵”地連續叫了好幾聲,既驕傲,又自信。

  很快,一陣步履匆匆的腳步聲來了,雅座中便有人進進出出,小魚幹、羊奶、雞肉幹、爐子、貓窩等等一樣樣地被抬了進去。

  窗外的夕陽一點點地西墜,天色越來越暗,夜幕降臨了。

  顧燕飛一覺醒來,已經是次日,天色大亮,睡得很飽。

  沒有貓在黎明的晨跑聲與喵喵聲,她睡得安穩極了,一腳睡到了日上三竿。

  睡飽了的顧燕飛精神奕奕,卷碧卻是麵有焦慮之色。

  她其實早就等了好一會兒,見顧燕飛終於醒了,連忙稟道:“姑娘,外頭有人在鬧事。”

  卷碧手腳利落地白巾浸濕絞幹,遞給顧燕飛擦臉。

  “鬧事?”顧燕飛一邊洗臉,一邊隨口問道。

  “是啊。”卷碧劈裏啪啦地說道,“半個時辰前,有人來府門前吵鬧,丟果皮、菜葉,口口聲聲地喊著先侯爺叛國,讓顧家滾出京城。”

  “門房說,暫時把府門關閉了,但現在還有人圍在門外吵鬧不休。”

  “大爺不在,門房那邊就稟到姑娘這裏來了。”

  自侯府分家後,府中的下人們就開始改成顧淵為“大爺”。

  顧燕飛隨手把白巾丟進了銅盆裏,理了理頭發,又撫了撫衣裙。

  父親的事都整整九年了,到現在,還有人特意跑來吵鬧,可想而知,定是有人在煽風點火。

  “姑娘,該怎麽辦?”卷碧手足無措地問道。

  “不用管。”顧燕飛在窗邊坐下,本打算開始用早膳。

  她隻有一張嘴,去對上千萬人的嘴,這是最不明智的。

  “是。”卷碧訥訥應了。

  她正想伺候顧燕飛用早膳,卻見才剛坐下的顧燕飛又驀地起身了,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顧燕飛大步流星地往屋外走去,步履颯爽不失輕盈,瞳孔如一潭靜水。

  雖然不理智,但是,凡事不能都以理智來論。

  她心裏頭不舒坦,就不想憋著,忍著。

  卷碧慢了一拍,看著顧燕飛挺拔的身姿,隱隱猜到了什麽,趕緊跟了上去3。

  主仆倆一路走到了大門附近,遠遠地,就能聽到府外嘈雜的喝罵聲:

  “顧策叛國投敵,簡直卑鄙無恥!”

  “無恥叛國賊就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顧策就是千古罪人,對不起大景,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揚州百姓!”

  “……”

  外麵的罵罵咧咧聲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浪接著一浪,從聲音來聽,外頭至少圍著幾十人。

  門房以及幾個婆子就在大門附近,見顧燕飛來了,紛紛行禮:“二姑娘。”

  話音還未落下,一個臭雞蛋突然就從府外越過高高的圍牆飛了進來,“啪”的一聲砸在了青石磚地麵上,碎裂的臭雞蛋散發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味。

  眾人紛紛皺眉,做掩鼻狀。

  顧燕飛淡淡地吩咐道:“開門。”

  門房看了看地上的蛋液和雞蛋殼,擔心外頭那幫蓄意鬧事的刁民衝撞到顧燕飛,不由遲疑了一下,但還恭敬地應了命:“是,二姑娘。”

  於是,“吱呀”一聲,顧府簇新的朱漆大門打開了。

  顧燕飛一眼就看到圍在大門口的幾十個男女老少,形貌不一,一個個吹胡子瞪眼,氣都滿臉通紅,捶胸跺腳,把大門口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門口的地麵上多了不少菜葉瓜皮,一地狼藉。

  看著顧府的大門開了,那些圍在門口的百姓全都嚇了一跳。

  罵歸罵,他們可沒想到顧府裏頭的人會出來,全都怔怔地看著一個身穿雪青色衣衫的少女邁過高高的門檻從府內走了出來。

  清麗的少女五官精致,如明珠,似美玉,清雅不可方物,衣著打扮十分素淨,雪青色的襦裙流瀉出如水迤邐的紋路,泛著月華一樣的光澤。

  春風吹過少女烏黑的鬃角,將她的衣裙卷得獵獵作響,乍一看,少女的周身有種謫仙般的風華氣度。

  這位姑娘可真漂亮啊,就像是仙女下凡似的!

  府外圍的這些人呆呆地看著顧燕飛,大都露出驚豔之色,也有好些人的臉上露出幾分畏懼之色,甚至有人下意識地退了好幾步。

  民畏官是天性。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扯著嗓門問了一句:“這是不是顧策的女兒?”

  “是!”另一人肯定地應道,“肯定是她!”

  緊接著,其他人又七嘴八舌地罵了起來:“她爹叛國,這就是叛國賊的女兒,有其父必有其女!”

  “沒錯,因為她爹的緣故,揚州死了那麽多人,父罪子償,她也是罪人!”

  “就是就是。她父親犯下彌天大罪,她該為父贖罪才是,憑什麽還在這裏過好日子!”

  “滾!”

  “顧家人滾出京城!”

  “……”

  這些人越罵越激動,一個個昂首挺胸,覺得自己是正義的,而顧府那邊的人都是對不起大景的罪人。

  卷碧聽著,一張小臉不由漲得通紅,為自家姑娘覺得委屈,覺得義憤,小嘴微張,想說什麽,就聽顧燕飛先她一步道:“閉嘴!”

  ===第262節===

  顧燕飛的心裏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把貓給夏侯卿了,這會兒還能派上點用場。

  她的音調很輕,聲線清冷出塵,一字一句砸在眾人的耳朵上,像是能夠直擊人的靈魂般,帶著一種可以洗滌心靈的奇妙力量。

  這是上次救了那些孩童得的功德,是這個小世界的天道回饋給她的。

  府外那些嘈雜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府外的那些人全都像是啞巴似的,周圍靜了下來。

  卷碧以及門房等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目光齊齊地湧向了顧燕飛。

  “我的父親沒有叛國。”顧燕飛字字清晰地說道,眸中似有凜冽之氣。

  這句話似有振聾發聵之效,府外的那群人更靜了,街道上安靜得像是時間停止了一般。

  在一陣漫長的寂靜後,一個身形傴僂、頭發花白的灰衣老者拄著拐杖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步履微微顫顫。

  那灰衣老者發須直噴,顫巍巍地指著顧燕飛怒罵道:“老夫的兩個兒子當年全都在顧策的麾下,被南越人生生地活埋了。”

  “老夫膝下就這麽兩個兒子,死的時候一個三十歲,一個才十八歲而已,老二他甚至還沒成親……他們還那麽年輕啊。老夫甚至沒法替他們收屍,他們如今怕是成了孤魂野鬼!”

  “這都是顧策造的孽!”

  灰衣老者聲音沙啞,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從胸腔中噴發出來,語氣中的悲憤與蒼涼深深地震動了周圍的其他人。

  他將手裏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杵,發出“咚”的一聲響。

  這一聲如同一擊重錘敲打在眾人的心頭,令眾人渾身一顫,也覺得感同身受,紛紛對老者報以同情的目光。

  這世上最苦的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

  一個幹瘦的老嫗走了過來,好聲勸了一句:“老大哥,節哀順變。”

  “老夫如何節哀順變!”灰衣老者眼睛通紅,胸膛劇烈地起伏不已,咬牙切齒地說道,“顧策罪大惡急,就該下十八層地獄,受萬人唾罵,可顧家卻要給顧策平反,老夫絕不答應!”

  說到顧策,老者越說越是氣憤;想到兒子,老者越想越是心痛。

  老嫗滿臉同情地看著他,歎道:“老大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誰都知道顧策降敵……”

  “公道?顧策都能平反,這世道哪裏來的公道!”灰衣老者聲音嘶啞地扯著嗓門厲聲道,表情從極致的憤怒轉為絕望,雙眼像是染了血般。

  這些個權貴,自己養尊處優,就不把他們百姓的命當命!

  老者那蠟黃的老臉上,早已老淚縱橫,氣息急喘。

  “不是平反,是正名。”顧燕飛一字一句地重複著楚翊說過的話,“正家父清白之名。”

  “是非功過,不在人心,在於事實。”

  “家父無罪。”

  顧燕飛說這番話時,一直很平靜,也很冷靜,定定地凝視著台階下的這個老者。

  她心知肚明這老者是被人利用了,因此也沒打算跟個可憐的老人計較。

  她暗暗地歎氣,端正了神色,提醒對方道:“老人家,你還是趕緊回去吧,你的曾孫今日有血光之災,別讓他靠近水。”

  顧燕飛的目光在那老者的子女宮上轉了轉,收了袖中掐算的手指。

  這老人本該是晚年孤苦、無依無靠的命,不僅是長子次子戰死沙場,長子留下的長孫也病死了,膝下現在隻剩下這麽一個曾孫,偏偏他的曾孫命裏有一個大劫,還是生死劫,本是早夭的命數。

  曾孫死後,老人身心重創……

  顧燕飛此話一出,仿佛一記轟雷隆隆地炸響天際。

  “你……你……”灰衣老者被顧燕飛這番話氣得渾身亂顫,抬手指著顧燕飛,宛如那秋風中的落葉瑟瑟顫動。

  這丫頭分明在咒他,咒他的曾孫,咒他們家斷子絕孫呢!

  圍在老者身邊的那些人瞬間嘩然,宛如一枚石子墜入湖水中,湖水蕩漾不已。

  不少人也同樣覺得顧燕飛是在咒人家,對著她投以或憤然或輕蔑或嫌惡的目光。

  這個顧家姑娘實在是蛇蠍美人啊,心太狠了!

  老者緊咬牙根,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住,提著拐杖朝顧燕飛衝了上去,一根拐杖狠狠地打了過去,眼睛幾乎噴出火來。

  “姑娘小心!”後方的卷碧緊張地低呼了一聲,連忙上前想攔住老者,卻已經晚了。

  顧燕飛既沒躲,也沒退,娉婷而立,隻是輕輕一拂衣袖。

  那根來勢洶洶的拐杖在距離顧燕飛的右臂隻差半尺的位置停頓了一下。

  “……”灰衣老者瞪大了眼,隻覺得自己的拐杖像是打在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上,又似是被無形的手給托住了。

  他一個愣神,手裏的拐杖就偏了,打了個空,最後杵在了旁邊的台階上,連帶他的身形都因此踉蹌了一下,靠著拐杖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旁觀的其他人隻以為是老者想嚇唬嚇唬小姑娘,沒敢真打人,也唯有老者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麽,脊背上一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