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作者:
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3 字數:124122
第104章
客人們全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方才顧淵還有說有笑的,怎麽忽然就翻臉了呢?
眾人麵麵相覷,品出一絲不對勁來。
顧太夫人的笑容霎時就僵在了唇角。
“……”顧瀟的表情比顧太夫人還難看,嘴唇倔強地抿成了一條直線。大哥這是什麽意思?!
“顧淵!”顧太夫人拔高了音量,直呼其名。
可是,顧淵沒有駐足,仿若未聞地往外走。
守在大廳外的下人們根本就不敢阻攔顧淵,畢竟闔府上下如今都知道了大少爺那是能拉開五石弓的人。
顧太夫人咬了咬牙,對著客人們露出一個歉然的笑容,說了句:“失禮了。:”
然後,他毅然起身,親自追了上去,喊著:“淵哥兒!”
顧太夫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前小跑了過去,在廳外庭院裏的一棵梧桐樹下追上了顧淵,帶著幾分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到底要怎麽樣?”
她努力地壓低了聲音,隻覺得如芒在背,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廳內那些好奇的目光正投射在他們身上。
顧淵終於停下了腳步,轉過半邊臉,從上往下地俯視著比他矮了大半個頭的顧太夫人,金色的陽光透過上方稀疏的枝葉灑了下來,勾勒出他清雋的側臉線條。
“祖母是想讓我提攜二弟吧。”顧淵一針見血地說道。
被顧淵說破了心思,顧太夫人也沒否認,輕描淡寫地笑道:“淵哥兒,你們是堂兄弟,彼此提攜,彼此幫襯是應該的。”
“應該的?”顧淵也笑了。
一家人本就該如此。顧太夫人氣勢淩人地昂起了下巴,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有人要毀我前程,還想讓我以德報怨,祖母,我看起來有這麽蠢?”顧淵的語氣更冷,也更犀利。
顧淵這是在暗示什麽?!顧太夫人驚疑不定地看著顧淵。
不等顧太夫人說話,顧淵話鋒一轉,又道:“聽說大皇子殿下甚喜各種兵器,我打算把犀角弓拿去讓殿下賞玩賞玩。”
顧淵等於是把威脅直接擺在了台麵上。
“……”顧太夫人雙眸一瞪,臉色瞬間青了。
顧簡在犀角弓的弓弦上動手腳的事,顧太夫人最初是不知道的,但後來顧簡不慎說漏了嘴,顧太夫人追問下,這才知道了這件事。
顧太夫人當然不能承認,顧左右而言他道:“淵哥兒,我今早就讓人去給你二妹妹傳了話,這弓你可以先留幾天,等你玩夠了,再還回來就是了。”
顧淵定定地注視著顧太夫人,黑嗔嗔的眸子銳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內心。
當最後一絲期待被打破,他的腦子出奇得清明、平靜,像是跋涉許久的旅人終於走出了迷霧。
“淵哥兒,你想怎麽樣?!”顧太夫人試圖拉住顧淵的手,可顧淵快速地往後退了半步,隻一個側身,輕輕巧巧地避開了她,袖子在距離她指尖不足半寸的位置拂過。
祖孫倆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似在進行著一場沒有血光的對戰。
顧淵一派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意圖:“我要那把犀角弓。”
這張犀角弓象征著定遠侯府的榮光,弓既然到了他手裏,他就不會再交出去了。
“……”顧太夫人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右手在寬大的袖口中握緊了佛珠串,仿佛不認識眼前的少年,不,青年了。
顧淵心如明鏡,不動如山。
方才在大廳時,他像是醍醐灌頂似的,忽然間就從那些世伯的態度中看懂了很多事。
他得了鑾儀衛的差事,對很多人來說,就意味著扶搖直上,從府裏到府外,都會有人來巴結他、攀附他。
他不再是那個可有可無的顧家大公子,他是天子近前的鑾儀衛鎮撫使。
對他來說,這像是一件武器。
他可以利用這件武器,來達到他想要做的事。
昨晚,妹妹替他拿了弓,這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那麽,接下來的事自該由他自己來開口,來麵對。
他是哥哥,總不能事事依賴妹妹替他出頭。
妹妹說得沒錯。這犀角弓就應該是屬於他的。
當初,父親十六歲就拉開了犀角弓,祖父就把它給了父親。
他是顧氏子弟,今天他能拉開這張弓,那麽弓自當是他的。
顧淵徐徐地對顧太夫人說道:“太祖皇帝說過,良弓蒙塵,懷才不遇,乃人生憾事;良弓贈英雄,能者居之。”
當年,太祖皇帝把弓賜給曾祖父顧堯時,曾說了這麽一番話,意思是這良弓當給能用之人,而非在匣內蒙塵。
“二叔將良弓藏之,令其蒙塵,非‘能者’。”
顧淵一字一句犀利至極,簡直就像是往顧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劍。
說完後,他拂袖而去,毫不留戀。
“……”顧太夫人臉色漲得通紅,啞然無聲。
這一次,她沒有再追上去。
她呆呆地看著顧淵挺拔如青竹的背影,眼前恍惚了一下,那蒼老的眸子裏似乎有暗湧快要決堤,眼底閃過些許的惱怒,些許的驚疑,些許的不安,些許的無力……更多的是疲累。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腳慢慢地挪了兩步,步伐搖搖欲墜。
“太夫人,小心。”一旁的李嬤嬤趕緊扶住了顧太夫人。
雪後的晴天更冷了,寒風刺骨。
呼嘯的寒風聲猶如一頭野獸在示威地咆哮著,揮之不去。
“他……”突然,顧太夫人聲音沙啞地問了一句,“該不會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父親顧策不是她生的。
頭頂上方那夾著黃葉的梧桐枝葉隨著寒風搖曳,幾縷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顧太夫人的臉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襯得她的表情有些陰沉,有些晦澀,有些煩躁。
“沙沙”的聲響回蕩在庭院裏。
李嬤嬤警覺地看了看左右,確定周圍沒有旁人,才低聲勸道:“太夫人您別多想。”
這件事就連先侯爺顧策自己都不知道,顧淵又何從得知!
“……”顧太夫人直直地看著顧淵離開的方向,一眨不眨,那渾濁且泛紅的眼眸似要他的身影銘刻下來一樣。
李嬤嬤輕輕地撫著顧太夫人的胳膊,繼續勸著:“再說了,就連顧家的祠堂裏,也沒有‘她’的牌位了,大少爺是不可能知道的。”
說著,李嬤嬤的聲音更低了,在寒風呼嘯中也隻有她們主仆能聽到而已。
顧太夫人似是喃喃自語道:“我親手撫養長大阿策,待他視如己出,精心教養,又看著他娶妻生子……甚至連侯府的爵位都由著他來承襲,隻求阿簡當個富貴閑人。”
“我自認,沒有對不住阿策……更沒有對不住長姐,我無愧於心。”
顧太夫人的目光緩緩上移,仰望著藍天,似乎這番話是說給某些故人聽的。
“太夫人說得是。”李嬤嬤深以為然地直點頭,“太夫人您這些年實在是不容易。”
她說的這番話發自內心。
頓了一下後,李嬤嬤又道:“況且,都這麽多年過去了,西州的那些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件事’也早就沒有人再提了。”
“太夫人且寬心,大少爺是絕對不可能知道的。”
又是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如刀子般鑽進了李嬤嬤的領口中,凍得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再說了,既便大少爺知道了,他又有什麽立場來怪太夫人您呢?是太夫人您親手養大了先侯爺,養恩還比生恩大。”
顧太夫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樹下,胸口起伏不定,眸子裏像是有兩種力量在交戰著,對撞著。
靜了片刻後,她又道:“可我總覺得淵哥兒對我不比從前了……”像是在防著她,像是對她有了……怨艾。
想著,顧太夫人緊緊地攥著手裏的佛珠串,幾乎快將之捏碎。
從前,顧淵不是這樣的。
李嬤嬤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太夫人,昨天那道折子的事……大少爺那邊應該也知道了吧。莫非因為這件事,才連您也一並惱了?”
顧太夫人臉色一僵,輕撫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我這也是為他好。”
===第76節===
“這孩子自小倔,聽不進長輩的勸,我讓他學文,費心給他找了京城最好的書院,他偏要棄文從武,非要背著罪臣之子的名聲進軍中。”
“隻要他在軍中一日,就會永遠有人談論他父親降敵的事,這事就永遠過不去。”
李嬤嬤忙寬慰道:“大少爺年紀小,吃的米還沒您吃的鹽多,不懂太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聽著李嬤嬤這番軟言細語,顧太夫人也覺得受用,神色稍緩。
她仿佛此刻才記起了大廳中的那些賓客,視線朝他們看了看,又道:“罷了,從前的事不提也罷。”
“他如今進了鑾儀衛,這差事不錯,不用上戰場,又能在禦前。”
這皇帝跟前的差事哪怕是品級不高,也能得人另眼相看。
以後顧淵的前程也算是一片光明了。
顧太夫人又歎了口氣,低聲道:“淵哥兒前程有望,將來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對得起老侯爺了。”
她再次遙望向西方的天空,眸色深深,一顆心在經曆了一番大起大落後,又如磐石般穩固。
沒錯,侯府沒有欠顧淵。
她也沒有欠顧淵。
她對得起長姐,也對得起顧策他們父子。
第105章
想起一些前塵往事,顧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層薄紗,思緒也來到了遙遠的彼方。
樹影又是一陣搖曳,幾片幹枯的殘葉落下,連帶枝頭的一些殘雪也紛紛飄落。
顧太夫人隻覺額頭一冷,抬手抹去了那裏的雪花,沉聲道:“他既然要,弓給他就是。”
雪花在她指頭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瑩剔透。
顧太夫人漫不經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讓,爵位卻不會讓。
“讓人去通知侯爺一聲。”顧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讓顧簡過來待客。
於是,一盞茶功夫後,定遠侯顧簡拖了條折斷的右臂“姍姍來遲”地出現了。
他攜子對著一眾貴客們連連致歉,說自己抱恙所以來遲,但凡對方問到顧淵怎麽走了,他就是無奈地嗬嗬笑:
“失禮了,淵哥兒這孩子一向坐不住,剛剛說是要去練武。”
“他一個少年人,孩子心性,與我們說不上話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顧簡這番話說得實在不夠漂亮,話裏話外都是指顧淵少年意氣,性情乖僻不合群雲雲。
在場的這些個勳貴浸淫朝堂幾十年,一個個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顧家長房和二房不和了。
顧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麽來的,就算明麵上不說,大家心裏也都清楚得很。
此時此刻眾人難免想起那些舊事來,三三兩兩地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遠侯顧策“出事”後,顧太夫人立刻就親自給先帝上折棄了長房,有人讚歎太夫人果斷,有人覺得太夫人這是斷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覺得有些心寒。
二房襲爵後,從明麵上看,過去這八年,顧家也照拂了長房的一雙兒女。
但是,顧淵是顧策的嫡長子,本來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蔭補官,直接在軍中任職五品武將的,顧淵卻是不得不一步步地從一個小兵做起……在軍中磨礪了這麽多年,也立了不少軍功,這才走到了今日。
顧淵顯然有乃父之風,是個天生將才,小小年紀坐上了鑾儀衛鎮撫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衛國公青眼,明顯是要出頭了。
至於顧簡……
顧簡此人平庸無奇,遠不如其兄,繼承爵位這麽多年來都沒什麽作為,也就這麽個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該降“侯”為“伯”了。
該與誰交好,在場眾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對著顧簡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還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平津侯緊跟著也道:“老弟,你受了傷,還得好好養著,我今天就不叨擾了。”
顧簡趕緊挽留:“我這傷不妨事,老哥,你們難得來,好歹與我喝幾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還打著石膏、包著繃帶,其實這話沒什麽說服力,對方打了哈哈說“改日再喝”,然後就走了。
不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幾位賓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辭,半點沒給顧簡留麵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廳堂內就空蕩蕩的。
顧簡的臉上時青時白時紅,尷尬地與顧太夫人麵麵相看,久久無語。
本來,顧太夫人以為由顧簡來待客也是一樣的。
但是……
望著前方離開的賓客們,顧太夫人的一顆心急墜直下,心頭若有所失。
從昨日顧淵得了神機營的調令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似乎就開始變了,到今天,他們已經完全掌控不住了。
顧瀟年少意氣的麵龐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顧簡本就是硬撐著待客,再加上心口悶著一股子火,整個人魂不守舍的,離開大廳時,他腳下一個不留神,右腳絆到了門檻,摔了一大跤。
這一摔,傷上加傷,右臂撞擊在了地麵上,慘叫聲響徹侯府。
當天,正院那邊又請了京中名醫上門治療,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足足折騰了半宿才消停,整個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爺,聽說本來太夫人是想請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惱了,不肯再來,後來隻好退而求其次地請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傷的大夫。”
“那些大夫們全都說,侯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這麽下去,這手怕是拿不了筆了。”
顧淵一夜好眠,安安穩穩地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當他從小廝梧桐口中聽到這些消息時,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遲疑地問道:“大少爺,太夫人讓您去瞧瞧侯爺……”
“不必。”
顧淵丟下這兩個字,就出門了。
今天是他這鑾儀衛鎮撫使第一天正式走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這是八年來,越國第一次派遣使臣來訪大景。
來使是越國三皇子,為越國貴妃所出,其同胞兄長越國大皇子在今年剛被立為皇太子。
這一回越國三皇子來訪,想當然,大景這邊負責迎接使臣的人選也不能太隨便,免得越國覺得大景輕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個月前就已經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國三皇子等一幹來使。
可是,因為不久前康王無故刺傷英國公世子方明風,此舉引起了勳貴們的眾怒,衛國公、英國公等人嚴正反對。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權負責此事。
康王一係才剛剛受了大挫,又有衛國公等人的力保,這件事,順利的超乎尋常。
這也是大皇子歸國後的第一樁差事。
京中那麽多雙眼睛盯著,顧淵也十分鄭重,自那後,他就沒有再回侯府,隻讓人回來告訴顧燕飛,他陪同大皇子暫住在了兵部。
反正顧淵一向都是不著家的,顧燕飛早就習慣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她幾乎足不出戶,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顧淵留在她那裏的那把燧發槍。
顧燕飛打算在這把燧發槍上畫一個陣法。
上一次,她在花園裏信手畫的那個是一次性的臨時陣法,能將燧發槍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當時連顧淵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發槍拿過去看了又看,還惹來了半個侯府的圍觀,顧燕飛試了這兩槍,大致判斷了威力,也就沒有再繼續。
畫個陣法不難,難得是這個小世界裏沒有靈氣可借。
那塊鳳紋玉佩裏的靈氣終究是太少了一點,甚至不足以讓她引氣入體,每次體內的靈力用完後,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個永久性的“鋒芒陣”,哪怕是最最低階的,以現在的她也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畫上一段後,就要等靈力恢複,再繼續畫……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斷地溫養識海,加快靈力的恢複。
閉門不出的顧燕飛每天關在小書房裏打打坐,畫陣法,再打坐,再接著畫陣法。
如此單調地重複著日子,一晃眼就已經過去七天,就到了臘月二十三。
花這麽久的功夫,結果卻是不盡如人意。
看著燧發槍上那個被畫得歪歪斜斜、斷斷續續的陣法,顧燕飛深深地歎了口氣。
太醜了,醜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視。
要是被師尊看到了,她不僅會被笑話,還會被罰再畫三百個同樣的陣法。
想起從前剛跟著師尊學陣法時的歲月,顧燕飛彎了彎唇。
奶貓在一旁無憂無慮地翻著肚皮打滾,一會兒用背蹭地麵,一會兒又抓著一枝梅花磨牙齒。
顧燕飛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過奶貓,把一隻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槍上按了個鮮紅的“梅花印”。
嗯,現在好看多了!
顧燕飛粉飾太平地想著。
“姑娘,大少爺來了。”卷碧喜氣洋洋地走了進來,頭發用頭巾包了起來,手裏還拿著一個雞毛撣子。
侯府中已經開始為過年做準備,小年這一日要祭灶、掃塵土,庭院裏的丫鬟婆子們都拿著掃帚、雞毛撣子什麽的,撣拂塵垢,灑掃庭院,疏浚渠溝……一個個歡歡喜喜地在掃塵。
這都小年了啊。顧燕飛這才遲鈍地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隨手把燧發槍扔一旁,又拿上了案頭的那張犀角弓。
除舊迎新,真是好兆頭。
顧燕飛拎著修繕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歡快地離開了小書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裏沒燃炭盆,午後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灑進了次間裏,敞亮通透。
顧淵已經坐在羅漢床上喝茶了。
他穿著一件青蓮色暗紋直裰,以銀色絲絛束著腰身,腰側配有一把寶劍。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鬆,帶著軍人特有的風采,神色間又透著少年人的驕矜。
===第77節===
“妹妹!”
顧淵聽到動靜,放下茶盅抬眼朝顧燕飛看了過來,目光清亮如星辰。
顧燕飛也笑了。
這才幾天沒見,顧淵就變了不少,整個人比從前多了幾分活力,哪怕不笑,也顯得神采飛揚。
看來他在鑾儀衛過得還不錯。
“大哥,”顧燕飛在顧淵的身邊坐下,從果盆裏拿了個桔子隨手拋向他,“試試這桔子,是莊子上送來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給的桔子,顧淵勾唇一笑,愉悅而又滿足。
隨後,他收斂了笑容,說道:“慕容雍昨天剛被調了職,改任神機營千戶了。”
也就是代替了他之前的調令。
第106章
“是二叔親自去了兵部走動。”
顧淵掀了掀眼皮,說話的同時,目光看向了那張犀角弓。
弓上的斷弦已經修複了,完好無缺。
但顧淵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壞了,就再也不可能恢複如初了。
事到如今,顧淵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顧簡所圖應是為此,想讓他“意外”受傷,才好騰出神機營千戶的位置給慕容雍。
很早很早以前,顧淵就知道顧簡在提防他,但是,他沒想到顧簡會為了一個慕容雍,就不惜要斷了他的手,毀了他的前程和所有的期望。
顧簡終究是他的親叔父,這一切也多少讓顧淵有點難過,有點失落。
顧燕飛微微一笑,手指漫不經心地在新弓弦上輕輕地彈了一下。
那簇新的弓弦繃得緊緊,發出急速的嗡鳴聲。隻憑這弦聲,顧淵就能判斷新弓弦比從前的更好。
“犀牛筋製的弓弦?”顧淵肯定地說道。
“大哥好眼光。這是我親手修的。”顧燕飛笑著點頭,帶著幾分炫耀地說道。
本來顧燕飛想送出去找人修的,但想想,武器其實和靈器也沒多大的差別,應該說,武器不過是涉及機巧之術,可比靈器要好修多了。
這新弓弦是她專門用藥水淬製過的,遠比尋常的弓弦更強韌,以後誰也別想再用同樣的方法算計她的大哥。
顧燕飛把犀角弓遞向了顧淵,撒嬌道:“大哥,你可要記得你答應我的,要給我打雪貂的!”
“放心,我都記得呢。”顧淵眼底的笑意更深,接過了弓,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既然拿回了這張弓,就不會讓它再蒙塵。
顧燕飛看著意氣風發的顧淵,眉眼微彎,燦然一笑。
容色清麗的少女仿佛那寒風中輕輕搖曳的紅梅,梅香襲人,撩人心弦,既明豔,又清雅,顧盼間自有一股難以描繪的風姿。
妹妹真好看,就像娘親一樣。顧淵也同樣彎起了眉眼。
對了!
顧淵突然身子一僵,把剝好的桔子分了一半給顧燕飛,有些緊張地問道:“妹妹,你是不是明天要和韋九姑娘一起去上林苑?”
上林苑在距離京城二十裏的地方,是皇家園林,周圍是有山又有林,皇家也在附近劃了一片作為皇家獵場。
顧燕飛很順手地接過了,掰了一瓣桔瓣送入口中,點頭道:
“是啊。”
沒錯,嬌娘當時說的確實是上林苑。
顧淵蹙了蹙劍眉,眉間微有沉凝,糾結地思索著,三兩口就吃完了半個桔子,卻是食不知味。
顧燕飛感覺顧淵不太對勁,奇怪地歪臉看著他。
顧淵脖頸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糾結了半天,才又道:“明天大皇子也會去上林苑。”
他又遲疑地咬了咬後槽牙,最後狠下心,一口氣說道:“……要是那個姓百裏的家夥敢去煩你,你千萬要告訴我,我去揍他。”
顧淵忍不住就開始擼袖子,仿佛隨時都要拎著拳頭衝上去了。
“百裏?”顧燕飛先是疑惑地挑眉。
“百裏”是越國的國姓。
於是,她直接問道:“越國三皇子?”
顧淵沉默地點了點頭,從果盆又拿了一個桔子。
他曾聽某個狐朋狗友說,越國三皇子百裏胤最是玩世不恭,既好美人,又嗜酒色。
這一回,顧淵見到了真人後,發現傳聞不假。
這百裏胤一來京城,就跟大皇子楚翊說什麽素聞大景多美人,個個擅歌舞,想見識一番,結果被大皇子三言兩語打發了。
之後,百裏胤幹脆就自己帶人去了煙花之地,夜夜笙歌,流連忘返,根本就沒怎麽回過驛館。
顧淵欲言又止地看著顧燕飛,斟酌著言辭道:“妹妹,你這麽好看,要是被那個百裏三皇子看到的話……”
萬一,妹妹被那等色中餓鬼給惦記上……
顧淵隻是這麽想想,就覺得心中很是不快,手下的動作一不小心太用力,那可憐的桔子受到了擠壓,桔子皮下滲出了汁液。
顧燕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微轉了轉,聽明白了顧淵的意思,“噗嗤”地笑了。
顧燕飛拿過一方幹淨的帕子,給他擦幹淨了手指上的桔子汁,笑眯眯地頷首道:“好,我一定告訴大哥。”她也聽出了顧淵的言下之意,明天他也會隨楚翊一起去上林苑。
顧淵被顧燕飛一句話就哄好了,俊臉上又有了笑容,正色道:“有大哥在,你什麽也不用擔心。”
妹妹的依賴比什麽稀世珍寶都讓他覺得愉悅。
顧燕飛接手了那個被顧淵捏破一瓣的桔子,動作靈巧地剝好了桔皮,分給顧淵一半,自己留下一半。
顧淵又塞了一瓣桔瓣入口,半眯鳳眸。
唔,這桔子果然就像妹妹說得那樣,很甜,也很香,口齒留香。
想著妹妹第一次出門狩獵,顧淵十分謹慎地親自監督卷碧收拾行囊,除了必備的弓箭、鬥篷、水囊外,還得帶上火折子、幹糧、跌打損傷的藥膏、信號彈、匕首……甚至是針線。
顧燕飛發現顧淵很擅長收拾東西,這麽多七零八碎的東西都被他收拾在了一個小巧的牛皮包裏,讓她隨身攜帶。
顧燕飛可以把這牛皮小包背在身上,也可以掛在馬鞍上,十分方便。
到了出門那天,當韋嬌娘親自來侯府接顧燕飛時,顧燕飛還在樂滋滋地摸著她的小包。
她們騎馬上路,往西城門方向而去。
現在天色還早,才卯時過半,旭日初升,街道上的路人也不多,稀稀落落,兩個少女一路策馬奔馳,說說笑笑,可憐卷碧騎術平平,在後方跟得辛苦極了。
“燕飛,我和大夥兒約在西城門口碰頭,時間還早,不著急。”
“待會兒,我介紹我的幾位表姐妹還有手帕交給你認識。”
“她們的騎射也不錯,不過,沒我厲害!”
韋嬌娘自信滿滿地說道。
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愉快地回響在臘月的寒風中,一派鮮衣怒馬。
她們在西城門口與七八個少年少女會合,然後迎著寒風,沿著官道繼續往西飛馳。
在前往上林苑的路上,時不時地遇上些熟人故交,大夥兒便一起上路了。
當抵達目的地時,這支隊伍已經有足足三四十人了。
還有人到得更早,獵場外的空地上,設有好幾個竹棚,一眼望去,人頭攢動,一片熱鬧喧嘩。
前方一個粉衣姑娘看見了韋嬌娘,遙遙地對她揮手招呼:“嬌娘,這邊!”
“路芩,來了來了!”韋嬌娘笑盈盈地拉起顧燕飛的手腕,帶著她一起過去了。
五六個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女正團團地圍著一張長桌坐著,每個人的跟前都擺了一杯茶,茶香嫋嫋,頗為愜意。
他們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與韋嬌娘一起來的顧燕飛,目光停在兩人相牽的手上,麵露一絲訝色。
衛國公府地位崇高,韋嬌娘脾氣爽直,活潑外向,與誰都交好,但也鮮少見她與人這般親昵。
對他們大部人來說,顧燕飛都是陌生的,也就是常安伯府的三姑娘上月去過靖王府打馬球,便悄悄地附耳告訴別人,這是定遠侯府的二姑娘。
眾人不禁審視起顧燕飛來。
芳華少女眉若遠山,眸如皎月,無須脂粉珠釵裝飾,隻淺淺一笑,便是明豔動人,難掩國色。
幾個少年一時都移不開目光,隻覺得這原本荒蕪的山林因為她的到來有了絢麗的色彩,似是數以千計的繁花在春風中倏然綻放,滿樹花枝搖曳不已。
“這是顧家二姑娘,燕飛。”韋嬌娘清脆的聲音把眾人從恍然中喚醒。
於是,眾人笑容滿麵地彼此見了禮,一個個言笑晏晏,十分友善。
“嬌娘,你聽說了沒?”方才對著韋嬌娘招手的路芩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今天,大皇子殿下也會來。”
不等韋嬌娘說話,坐在長桌另一頭的青衣公子哥沒好氣地輕哼了一聲,“你方才一直賣關子,敢情就是為了這事啊?”
“這是啥秘密,大夥都知道啊。”
那青衣公子哥好笑地攤了攤手,旁邊好幾人都在點頭,其中也包括顧燕飛。
原來大家都知道啊。路芩仿佛是一隻被刺破的皮鞠似的蔫了。
她這副樣子把同桌的眾人都給逗笑了,笑聲此起彼伏。
路芩身旁的藍衣姑娘用下巴朝東南方頂了頂,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你們以為‘某些人’今天是為了什麽來的?”
顧燕飛與韋嬌娘下意識地朝東南方望去,不遠處,停著兩輛華麗的華蓋珠纓八寶車以及一輛青篷馬車。
兩個粗使婆子動作利落地把某個竹棚裏的桌子全都擦了一遍,然後清理了那些原有的長凳,從青篷馬車裏搬下了好幾把交椅,在交椅上放好了迎枕。
接著,她們又搬了紅泥小爐、紫砂壺、茶杯、食盒等物件下來,所有的準備工作全都做得迅速靈巧,可見訓練有素。
等她們做完這一切後,那兩輛華蓋珠纓八寶車才有了動靜。
四五個珠光寶氣、精心裝扮的姑娘從那兩輛華蓋馬車裏依次走了下來,她們的動作是那麽優雅,仿佛一舉一動都是尺子量過似的,骨子裏就透著一種高貴與矜持。
其中有一個著妃色鑲一圈兔毛襖裙的少女下馬車的時候,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朝這裏看了過來。
===第78節===
十五六歲的少女一頭濃密的青絲綰了朝雲近香髻,戴一支鎏金鑲紅寶石蝴蝶簪,柳眉秀目,小巧的瓊鼻上一點芝麻大小的鼻尖痣,奪人目光。
顧燕飛的目光頓在了這妃衣少女身上,右手握了握配在腰側的馬鞭。
是她!
庾朝雲。
顧燕飛將右手的馬鞭握得更緊了,眸色幽深如淵。
心魔又有了蠢蠢欲動的跡象。
第107章
正值寒冬臘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無暖意。
這些單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擋不住山風,強勁的寒風微微吹亂了顧燕飛的鬢發,幾縷發絲吹在她的眼眸上。
顧燕飛似是渾然不覺。
庾朝雲怎麽在這個時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雲是方明風的表妹,英國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輩子,庾朝雲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遠侯府給顧太夫人請安。
當時,庾朝雲主動釋出善意,說她沒有姐妹,與自己一見如故。
庾朝雲的大丫鬟悄悄告訴自己,庾朝雲在一歲時沒了母親,父親續娶繼室,外人隻以為繼母賢德,其實尖酸刻薄,庾朝雲日子艱難。
當年的自己覺得與庾朝雲同病相憐,把她視作密友,卻不想,在自己終於能夠帶著重傷的兄長擺脫顧家這個吃人地獄的時候,庾朝雲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徹底地斷了自己的最後一條後路……
上輩子經曆過的痛苦再次洶湧地撲麵而來,顧燕飛隻覺得心口就像那滾燙的沸水似的翻滾不已,眸底染上一絲血色。
“庾姑娘。”有人喚了庾朝雲一聲。
庾朝雲聞聲望去,耳朵上戴那對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墜隨之搖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寶蝴蝶項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兩對嵌著七寶、薄如蟬翼的蝶翅微微顫顫地搖晃著,如同一對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頭。
韋嬌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好一會兒都沒動靜。
“哇!”藍衣姑娘唇間發出低低的驚歎聲,指著庾朝雲的發簪說,“她戴的那個項圈是金品齋這一季的招牌!”
“還有她這衣裳的料子應該是雲錦吧!”
“……”
“看,她用的那個茶碗應該是建窯黑釉兔毫盞……”
姑娘們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話。
韋嬌娘皺了皺秀氣的眉頭,不以為然地悄聲在顧燕飛耳邊道:“這些個所謂的高門世家就愛裝模作樣!”
“穿成這樣,哪裏像是來打獵的。”
“又不打獵,來獵場做什麽?”
“你看著,一會兒她們定要嫌棄血腥味重,話裏話外地說我們粗鄙、殘忍,囉嗦個沒完。”
顧燕飛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經被壓下,恢複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莊優雅的高門貴女身上輕飄飄地掠過。
她們自顧自地在說話,從頭到尾,都沒往周圍的其他人看過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們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聲細語,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棄這裏風大,讓丫鬟趕緊去搬屏風來……
在周圍其他鮮衣怒馬的少年人映襯下,這幾位文質彬彬的姑娘家顯得那麽鶴立雞群,像是不慎走錯了戲台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這種深山老林裏窮講究幹嘛!”韋嬌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嬌娘,這你就不懂了吧。”那藍衣姑娘一把拉過韋嬌娘,嘰裏呱啦地說起了悄悄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邊好幾個心思活絡的人也都從這些世家貴女的身上品出幾分味道來,三三兩兩地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抿唇直笑。
“對了!”蔫了一會兒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說道:“還有一件事,你們總不知道了吧?”
“越國三皇子百裏胤今天也會來。”
小姑娘等著看眾人驚訝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聲,就差直說,就這?
路芩又蔫了,韋嬌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們,我們玩我們的。”
“怎麽樣?今年你們想怎麽比?”
他們這些人每年冬天都會來上林苑冬獵,可以說是慣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來的世家女。
“獵狼怎麽樣?”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輕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馬鞭,躍躍欲試。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對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獵熊太危險了,不好不好。”
“獵虎吧……”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各抒己見,熱熱鬧鬧。
最後,還是韋嬌娘果斷地拍案道:“虎為首,狼為次。”
也就是說,誰獵到了虎就是這次冬獵的魁首,要是沒人獵到虎,那麽獵狼者為魁首。
眾人都沒有異議,接著,路芩興致勃勃地又道:“那彩頭是什……”
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眯眯地一擊掌,提議道:“嬌娘,不如讓大皇子殿下來定彩頭吧。”
眾人一怔,就聽前方的一個興奮輕呼聲:
“是大皇子殿下來了。”
周圍先是一陣騷動,接著又靜了一靜。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眾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聞聲望去。
就見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隊十七八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朝這邊策馬奔馳而來。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為首那位騎著白馬的年輕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陽光傾瀉而下,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襯得他的氣質清逸出塵,朗朗如清風,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著一襲月白色繡銀色暗紋的騎裝,策馬飛馳時,閃著微光的衣袂隨風輕拂,翩然欲仙,這一人一馬仿佛乘雲而來。
與楚翊齊頭並進的是一個二十出頭、麵容英朗的錦衣青年,皮膚黝黑,寬肩窄腰,身著一襲寶藍色翻領窄袖胡服,騎著一匹四蹄雪白的矯健黑馬。
“得得”的馬蹄聲回響在山林間,驚飛了林間一群雀鳥,偶有幾片羽毛飄落。
空地上的眾人紛紛起身恭迎。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來越近,最後在十幾丈外勒緊了韁繩,馬匹們紛紛停了下來,嘶鳴不已。
“籲。”後方,康王楚祐把馬停在了距離楚翊半個馬身的地方。
楚祐一直在注視著楚翊,麵容沉靜、冷峻、肅穆,隻是從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
他胯下的黑馬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情緒,喘著粗氣。
“參見大皇子殿下。”
前方眾人恭敬地俯身對著楚翊行了一禮,喊聲整齊劃一,又驚起了三五隻鳥雀,撲簌作響。
其中一隻麻雀展翅在顧燕飛的頭上飛快地掠過,一側翅膀似乎輕輕地擦過了她的發髻。
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顧燕飛,唇角翹了翹。
今天顧燕飛身穿一襲丁香色繡紫藤花翻領窄袖騎裝,足踏鹿皮短靴,一頭濃密蓬鬆的青絲梳著簡單的纂兒,發髻上隻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沒有一點其它首飾,簪尾的兩朵紅梅在陽光撫觸下嬌豔欲滴。
楚翊溫潤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連地轉了轉,眼底越加溫和。
顧燕飛對著楚翊露出一個明媚的笑靨,笑渦淺淺,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應著什麽,才對著眾人淡淡道:“免禮。”
楚祐順著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顧燕飛,眯了眯狹長的鷹眼,那鷹一樣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顧燕飛頭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這是……
楚祐的瞳孔微微一縮,眼神一點點地變得幽深。
別人也許不認識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祐認得。
這支玉簪名叫“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親手所刻,贈與太祖皇後。當年,先帝娶了元後柳氏後,太祖皇後就把這傾梅簪賜給了柳氏。
在楚祐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在慈寧宮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後的畫像,畫像上的太祖皇後頭上就戴著這支傾梅簪,當時母後臉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銘刻在當時還年幼的楚祐心中。
楚祐知道,母後也想要那支傾梅簪,隻是傾梅簪在柳氏辭世前就已經給了皇長兄楚祈。
很顯然,楚祈又把它傳給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給了顧燕飛?!
楚祐的眉頭跳了跳,無意識地拉了拉韁繩。
馬匹一邊踱著鐵蹄,一邊發出低低的嘶鳴聲。
楚祐恍然不覺,腦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與袁哲一起時,曾在街上看到楚翊與顧燕飛一同在瓊芳齋的雅座裏。
他原本以為楚翊與她之間最多隻是“紅袖添香,攜美出遊”之類,可楚翊竟然連太祖皇後的東西都給了出去。
莫非這兩人之間並不是這麽簡單?!
楚祐深深地審視起前方這個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少女。
少頃,他的目光又從顧燕飛移向了楚翊,眼神又變得不同了,帶著幾分了然,幾分輕蔑,幾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聯想嫆兒告訴他的那些事,楚祐忽然就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某些散落的珠子終於串聯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驚濤駭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繃緊。
“大皇子殿下,您來得正是時候。”韋嬌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對著楚翊拱了拱手。
身為將門兒女,即便在那麽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楚翊身旁的百裏胤漫不經心地掃了韋嬌娘一眼。
===第79節===
當他的目光掠過她身旁的明麗少女時,不由褐眸一亮,原本冷淡無趣的眼神瞬間就變得炙熱如火。
韋嬌娘神采奕奕地說著:“我剛剛說好了,誰獵到虎,就是今日的魁首。難得殿下也來了,我們想請殿下來定個彩頭……”
“本王倒是另有想法。”楚祐突兀地打斷了韋嬌娘的話,驅馬走到了楚翊的身旁,俊麵上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提議道,“皇侄,這來者是客,彩頭應該由百裏三皇子來定才是。”
第108章
楚翊笑而不語,他胯下的白馬口鼻中噴了一口粗氣,“恢恢”地叫了兩聲。
楚祐又轉而看向了百裏胤,笑道:“百裏三皇子意下如何?”
百裏胤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燕飛,灼灼的目光在那張堪稱絕色的麵龐上流連不去。
雪膚花貌,朱唇榴齒,眸含春水,美得明麗出塵,清雅不可方物。
真是個美人啊!百裏胤在心裏歎道。
他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朗聲一笑,接著楚祐的話說道:“康王,那我就湊個熱鬧,把這波斯彎刀作為彩頭賜予今日狩獵的魁首。”
說著,百裏胤的目光又朝顧燕飛的方向望了過去,同時將腰側佩的一把波斯彎刀高高舉起,這彎刀的刀鞘上嵌滿了七彩的寶石,每一顆寶石都有指頭大小,奪人眼球。
他隨手將那把彎刀自刀鞘中拔出,彎刀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寒光。
一根發絲輕飄飄地對著刀刃落下,斷成了兩半。
毫無疑問,這是一把可吹毛斷發的寶刀。
百裏胤這一出手也算是大手筆了,引來周圍一陣紛紛的叫好聲。
為了這把價值連城的寶刀,不少公子哥已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後方混在鑾儀衛中的顧淵也注意到了百裏胤看著妹妹時的眼神,蹙起了眉頭,眼底浮現劍鋒般的冷意,握著刀鞘的指關節咯吱響了一下。
哼,膽敢這麽看他的妹妹,晚點他叫上些狐朋狗友,非要套麻袋打這混蛋一頓不可!
百裏胤莫名地感覺後脖頸豎起了一片汗毛,笑容卻是不減,故意看向楚翊問道:“公子翊,本王這彩頭,你意下如何?”
在越國時,眾人都稱呼楚翊為“公子翊”。
“就依百裏三皇子之意。”楚翊輕輕一笑。
接著,他再次環視眾人,一派溫和地說道:“今日大家都不必拘著,難得出來,盡情狩獵就是,也讓吾瞧瞧大景兒女的風姿。”
那些勳貴將門的公子齊齊地應聲,精神越發振奮。
很快,陣陣馬蹄聲響徹山林,一個個英姿勃發的年輕人騎著馬像一陣風似的衝進了獵場,爭先恐後,還有一些將門貴女也背上弓箭,三三兩兩地跟上,也進了山林。
“燕飛,走,我們打獵去。”
韋嬌娘背著弓箭、腰跨長刀,她招呼了顧燕飛一句,就一夾馬腹,策馬先行。
顧燕飛騎著鴻羽緊隨其後,盡情地策馬,衝進了山林深處。
冬日的山林雖不比春、夏、秋的活力,但還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景象。
山林靜謐,呼呼的寒風刮得周圍的樹木搖曳不已,偶有一些喜鵲、麻雀、黑頭鳾等等的鳥雀飛過,為這裏平添一絲生機。
越往山林深處走,這山道就越崎嶇狹窄。
韋嬌娘生怕顧燕飛趕不上,謹慎地放緩了馬速,往後看去,卻見顧燕飛完美地跟在距離她一個馬身的位置,姿態輕鬆,笑靨淺淺。
她這樣子一看就是遊刃有餘。
韋嬌娘等著顧燕飛與她並行,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胯下乖順的紅馬,笑道:“燕飛,還是你會調教馬,這鴻羽在你手上才這麽幾天,就跟脫胎換骨了似的。”
鴻羽是汗血寶馬,這等數一數二的良駒往往也自有它的傲氣,從前在衛國公府時,別人騎它時,它根本沒那麽配合。
顧燕飛眸子裏閃閃發亮,滿足愉快地摸了摸鴻羽修長的馬脖頸,毫不吝嗇地讚道:“鴻羽可聰明了。”
鴻羽恢恢地應了兩聲,似乎在附和著顧燕飛的話,步履輕快,在這崎嶇的山道上如履平地。
“沒錯,沒錯。我們鴻羽可聰明了。”韋嬌娘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有些感慨地說道,“祖父說過,好的馬會自己挑主人。”
“鴻羽與你有緣!”
鴻羽似乎聽懂了,又恢恢地地叫了幾聲,愉快地甩著尾巴朝前衝去,頗有幾分一馬當先的架勢。
韋嬌娘笑了,正想去追,忽然目光一凜,朝右邊望去,與此同時,她的手動了,飛快地抽箭拉弓,對著東南方一叢灌木放了箭,這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
一箭“嗖”地射中了灌木叢中的一隻山雞。
從拔箭開始,韋嬌娘的馬沒停過,當馬馳過灌木叢旁時,她屈身一傾,就順手把那隻一箭封喉的山雞連著羽箭撈了起來,動作瀟灑利落。
一人一馬配合得完美無缺,不過是彈指間,她就有了收獲,連氣都沒帶多喘一下。
獵了山雞後,兩人沒停,又繼續往前去,沿途看看風景,賞賞花木,說說笑笑。
又過了一炷香功夫,韋嬌娘又獵了一頭獾子,可是顧燕飛一直沒有開弓,自然也就一無所獲。
韋嬌娘把獾子收進了獵物筐裏,隨口問了一句:“燕飛,你以前是不是沒打過野兔、山雞什麽的?”
“不曾。”顧燕飛老實地搖了搖頭。
她確實從來沒有打過這些野兔、山雞,獾子。
她隻殺過黑焰狼、九尾狐、蠱雕、騰蛇……
作為一名醫修,顧燕飛要學煉丹,學符篆,學卜算,學咒術……這些都時常需要一些靈獸的獸骨、靈血、獸牙等等作為材料。
師尊又總拉著她學陣法,說是陣法可以保命,說他們醫修那麽柔弱,可不是那些個慣愛打打殺殺的劍修。
醫修要學會保護自己。
想起曜靈界的那段歲月,顧燕飛的眼眸微微彎了起來,一雙黑瞳像是這山林上方的碧空,幹淨,通透,明媚。
韋嬌娘看著顧燕飛孩童般無瑕的眼眸,了然地勾唇,心道:沒殺過生的人就是這樣,騎射再好,箭靶射得再準,也不敢對著獵物張弓,就跟她小時候第一次進獵場一樣!
韋嬌娘興致勃勃地說道:“燕飛,我教你。不用怕!”
“這狩獵之道,關鍵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判斷要準,下手要穩、狠。”
說著,韋嬌娘環視了周圍一圈,眸光一凝,眯了眯圓眼,瞄準了西南方二十來丈外的某物。
她不再說話,而是用手輕輕地拍了拍顧燕飛的肩膀,另一手指向她看中的那頭獵物,用口型說,就它了。
韋嬌娘所指的是一頭站在樹下的母鹿,那棕紅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背上布滿點點白色斑點。母鹿以鹿尾對著她們,低頭靜靜地吃著草,似乎對於她們的注視毫無所覺。
韋嬌娘默默地比了個拉弓的手勢,示意顧燕飛試試射這頭鹿。
顧燕飛卻是一動沒動。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頭母鹿片刻,跟著搖了搖頭。
韋嬌娘以為顧燕飛是心軟了,正想說話,就見顧燕飛抬手指了指那頭鹿的腹部,低聲對她說道:“狩獵不狩母子獸。”
這是她師門的門規之一:有孕、帶崽的靈獸,不殺。
這一條為的是綿延種族,維持天地間的一種平衡。
“……”韋嬌娘愣了愣,眯眼定睛一看。
那頭母鹿的胸腹微微下垂,被周圍鬱鬱蔥蔥的草叢半遮半掩,看著不顯……
韋嬌娘打小就愛跟著衛國公到處跑,獵場沒少去,見過的各種野獸數不勝數,此時,細細一看,便恍然大悟。
如顧燕飛所言,這隻母鹿還帶著崽!
“你的眼可真亮,心也細。”韋嬌娘低聲讚道,生怕驚動了那頭母鹿,聲音始終壓得低低的,“從前,祖父帶我出去打獵時,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韋嬌娘的眸如寶石般閃閃發亮,覺得自己與顧燕飛果然是投緣,難怪她們一見如故。
她祖父也說,萬物有靈,生生不息。
祖父曾反複告誡他們幾個小輩,狩獵時,不殺幼獸,不殺孕獸,不殺母子獸。
其實,這些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人一旦到了獵場上,往往帶著殺心,又或者懷著爭勝負之心,也就把這些最基本的原則給拋棄了。
但顧燕飛跟那些人不一樣!
想著,韋嬌娘對顧燕飛又親近了幾分,笑容璀璨明朗,笑嘻嘻地說道:“那我們再找別的獵物就是了。”反正這山林中獵物多的是。
“放心,我不會讓你空手而歸的。”
韋嬌娘驕傲地拍了拍胸膛,自信滿滿,就差把“好為人師”四個字寫在臉上了,逗得顧燕飛忍俊不禁。
“走……”走吧。
後一個“吧”沒出口,顧燕飛的耳朵動了動,警覺地轉頭朝右後方望去,眸色一凜,整個人的氣息也與方才那種閑適的狀態不一樣了。
樹與樹之間,一支寒光閃閃的白羽箭被人搭在了弓上,箭尖對準了那頭正在吃草的母鹿。
冰冷刺骨的山風將一個男子冷漠無情的低語聲送了過來:
“這頭母鹿似乎有崽子……”
“也好,崽子肯定在附近,一起拿下,正好做一套母子墊。”
那男子自言自語的同時,手指隨意地放了弓弦。
“嗖!”
那支白羽箭破空而出,急速地射向了樹下的那頭母鹿。
這一箭攜著凜凜殺氣,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冷厲。
顧燕飛想也不想地取下了背在背上的牛角弓,另一手抽了一支黑羽箭,搭箭,拉弓,毫不猶豫地放了箭。
這一係列的動作皆在刹那間發生,快得不可思議,流暢連貫。
她這支黑羽箭快如閃電,銳似刀鋒,這一箭的準頭極準,恰如其分地射在了男子射出的那支白羽箭上。
第109章
“錚!”
箭尖撞在箭尖上,火花四射,那支白羽箭被撞歪了一寸,射進了母鹿旁的那棵大樹上。
那棵樹劇烈地顫動起來,無數落葉“簌簌”飄下。
===第80節===
母鹿被這聲響嚇到,身子好似彈簧一下子就彈了起來。
它慌不擇路地衝進了前方的樹林中,眨眼就被灌木叢所淹沒……
不知去向。
“絕了!”韋嬌娘自然看到了這一幕,眼睛更亮,神采飛揚。
若非此刻還騎在馬上,她簡直想衝過去抱著顧燕飛歡呼一番。
剛剛的這一箭簡直絕了!
有那麽一瞬,韋嬌娘似乎看到了一名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在幾百步外,一箭射下了敵首。
韋嬌娘重重地鼓掌,暗歎:顧燕飛的騎射果然很好!自己沒有看錯,她就是因為從前沒打過獵,所以才遲遲沒出手。
隻要自己稍加指點,她肯定能青出於藍,憑她們倆,足以笑傲獵場了!
顧燕飛靜靜地看著那頭母鹿離開的方向,手裏那把弓的弓弦還在細微地嗡鳴著。
她輕撫了下弓弦,但笑不語。
他們醫修不是菩薩心腸的佛修,能殺也能救。
醫修殺靈獸,是為了取獸血獸骨以及內丹,用以製藥,最忌諱竭澤而漁,所以他們醫修有三救三不殺,這都是為了維係天地間靈獸種族的平衡。
帶崽母獸,要救。
零落的馬蹄聲自白羽箭射來的方向傳來。
一襲寶藍胡服的百裏胤率先策馬從林中走出,後方七八個越國侍衛簇擁在他身後。
隨著這些人的到來,馬蹄聲、馬叫聲、人語聲以及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響交錯在一起,原本清幽的山林一下子變得嘈雜了不少。
“是誰?!”一個越國侍衛不悅地拔高了嗓門,目露不善地嚷嚷道,“喂,你們倆……”
百裏胤一眼就看到了顧燕飛,隻略略地抬了下手,那越國侍衛立刻噤了聲,閉嘴退了回去。
“是誰射飛了本王的箭?”百裏胤略帶幾分粗獷味的麵龐上,絲毫不見怒意,反而眼底唇角還含著笑,眸光灼灼。
他在問顧燕飛與韋嬌娘,可是目光卻隻看著顧燕飛一人,仿佛韋嬌娘根本不存在似的。
韋嬌娘看不管這些亂殺帶崽母獸的人,拉了拉顧燕飛的袖子,意思是,我們走。
百裏胤的目光從顧燕飛嬌豔的麵龐緩緩下移,落在她手裏的那張牛角弓上。
“是你嗎?”百裏胤驅馬往顧燕飛的方向又靠近了兩步,薄唇翹得更高,帶著幾分興味,幾分驚豔,“好大的膽子!”
美人帶刺,也是美。
顧燕飛同樣沒興趣跟他說話,隻是抬了下手裏的那張弓,弓弦再次嗡鳴作響。
示威之意,昭然若現。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再煩的話,連你都打!
百裏胤喉間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臉上也依然在笑,甚至更為愉悅。
他帶來的幾個越國侍衛卻是氣得不輕,吹胡子瞪眼的。
早就聽聞北方景國的這些貴女們個個生性張揚,不似他們越國女子性情溫和,賢良淑德,遵從三從四德之禮。
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這兩個貴女性子烈得很!
“嬌娘,我們走。”顧燕飛又把弓背了回去,對上韋嬌娘時,笑容猶如春風拂過花枝,與麵對百裏胤的冷淡不耐,判若兩人。
百裏胤微微睜大了眼,驚豔地看著眼前的美人,暗歎:這小美人還真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她們的馬匹才轉過方向,就聽後方傳來了一陣嘹亮悲戚的哀鳴聲,驚起一片亂飛的鳥雀,遠處的樹冠簌簌搖擺。
這是……鹿的哀鳴。
顧燕飛一下子就聽了出來,又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正是方才那頭母鹿逃走的方向。
“是那頭鹿!”韋嬌娘也聽出來了,眉頭緊皺。
這鹿鳴中的哀傷顯而易見,讓人不由浮想聯翩,恐怕是剛才那頭母鹿又遭遇了什麽不測。
“燕飛,我們過去看看。”韋嬌娘心裏掛念著母鹿,拉著韁繩,驅使馬匹再次調轉方向。
“本王也去看看。”百裏胤接口道,心裏根本不在意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在意那頭鹿的下場,他隻是想逐美罷了。
可他們才走出了幾步,林子那裏一陣騷動,馬蹄聲朝這邊臨近,灌木叢、草叢發出窸窣的聲響。
沒一會兒,就有一隊人馬率先出來了。
為首的是騎著一匹黑馬的康王楚祐,手裏還拿著一把弓。
楚祐的身後,還有四五人,他們的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幾匹馬帶的狩獵筐中沉甸甸的,顯然已經有了不少收獲。
“百裏三皇子,”楚祐朗聲一笑,驅馬朝百裏胤靠近,姿態閑適,笑容顯得有幾分熱絡,“本王剛剛就聽到了你的聲音,果然是你。”
楚祐當然也看到了不遠處的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繼續跟百裏胤說著話:“這頭鹿正好自投羅網,往本王那邊跑了,本王就順便拿下它了。”
說話間,他的一名侍衛扛著一頭棕紅色的母鹿過來了,粗魯地把重傷的母鹿扔在了草地上。
馬上的楚祐俯視著那頭虛弱的母鹿,又笑道:“這頭母鹿還在哺乳,它的崽子最多一個月大,沒辦法跑太遠。”
“方才本王過來時,聽到那邊的草叢有動靜,百裏三皇子可要隨本王一起過去瞧瞧?”
麵對百裏胤時,楚祐的態度透著明顯的示好,拉攏的意味顯而易見。
百裏胤也在笑,隻是看著楚祐時,笑容不及眼底,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康王真是箭術不凡,讓本王欽佩。”
顧燕飛根本不在意這兩人之間的機鋒,定定地看著狩獵筐中的那頭母鹿。
它的身體縮成一團,殷紅的鮮血將它身上的皮毛染紅了一大片,鮮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滴在下方的草地上。
那雙無辜的鹿眼半睜半閉,早沒了之前吃草時的恬靜,眼珠中的生機隨著鮮血流淌而逝去,黯淡無光。
它的呼吸極其微弱,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韋嬌娘不悅地瞪向了兩丈外的楚祐,揚著倔強的小下巴,不客氣地斥道:
“康郡王,狩獵不獵母子獸,你不會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吧!”
韋嬌娘是衛國公的嫡孫女,也是世子之女,身份尊貴,性子豪爽大方,平日裏也經常隨長輩進出宮廷,麵對這些皇家子弟時,也無所畏懼,一生氣,就連康王也敢罵。
被人這般指著鼻子罵,楚祐的臉色沉了三分,被對方這聲“郡王”所刺痛。
他身後的袁哲微微蹙眉,冷冷道:“婦人之仁。”
韋嬌娘不怒反笑,也不與袁哲做無謂的爭執,跟這種連弓都拿不穩的軟腳蝦有什麽好說的?!
她上下打量著楚祐,嗤笑了一聲:“不過如此。”
這四個字顯得一語雙關。
顧燕飛一言不發地翻身下了馬,朝那頭受傷的母鹿走去。
楚祐微微蹙眉,不悅地斥了一句:“放肆。”
這兩個字也不知道是在說韋嬌娘,還是在斥顧燕飛。
他的侍衛立刻拔出了腰間的配劍,警惕地擋在了楚祐前方,生怕顧燕飛是要對主子無禮。
“你幹什麽?”隨身內侍挺著胸膛上前一步,以尖細的聲音質問顧燕飛。
韋嬌娘生怕這內侍衝撞了顧燕飛,趕緊也下馬跟了上去,氣勢凜人地翻了個白眼。
意思是,本姑娘在,別想造次。
顧燕飛指著地上的那頭母鹿,理所當然地說道:“救它。”
“一隻死鹿?”楚祐嘲諷地笑了笑,他胯下的馬匹重重地打了個響鼻,似在示威。
“能救。”顧燕飛吐字清晰地說道,“讓開。”
前兩個字是對楚祐說的,後兩個字是對那擋路的內侍說的。
袁哲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顧燕飛與韋嬌娘,聯想起了一件事:據聞,是顧燕飛在天音閣救了垂死的衛國公。
袁哲無聲地以手肘輕輕地撞了一下楚祐,對著他使了個安撫的眼色,讓他稍安勿躁。
楚祐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表哥的意思,眼神變了變。
他握了握韁繩,他的馬又打了個響鼻。
“那本王就給你一個機會。”楚祐漫不經意地勾了下唇角,仿佛從高高的雲端俯瞰著顧燕飛,“若是你能救,那這頭鹿,本王就賞你了。”
“若是不能……”
頓了一下後,楚祐的語氣中透出了森森寒意,“你今日攪了本王的興致,本王絕不輕饒!”
他倒要看看這丫頭有什麽裝模作樣的手段,能哄得楚翊把太祖皇後的那支傾梅簪也送了出去。
對於楚祐提出的要求,顧燕飛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淡淡道:“讓開。”
侍衛下意識地去看楚祐,見楚祐抬手往後一揮,就乖乖地退下了。
顧燕飛從容不迫地又往前了兩步,在母鹿身旁蹲下身。
見狀,楚祐抬手打了個清脆的響指,輕蔑地撇了下嘴角。
幾個康王府的侍衛意會,團團地把顧燕飛包圍在其中,一手劍鞘,一手握住了劍柄,封住她每一條退路。
隻要鹿一死,縱使顧燕飛有千般手段,也插翅難逃。
楚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顧燕飛鬢發間那支白玉梅花簪上,眸色一點點地變得幽邃、冰冷。
這是母後一直想要的發簪,既然得不到,那不如就毀了吧!
第110章
背對著楚祐的顧燕飛正在仔細地查看那頭母鹿的傷口。
它是被一支灰羽箭貫穿了脖頸,箭還留在它身上,鮮血急速從傷口邊緣溢出。
這一箭是致命的,射穿了它的頸動脈。
失血過多讓鹿瀕臨死亡,它已經一動也不能動了。
哪怕沒有湊近看,百裏胤也可以確定,這鹿沒救了。
===第81節===
他搖了搖頭,卻也沒說話,甚至嘴角還揚了揚。
隻有在小美人進退不得、被康王為難的時候,自己再適時出手,英雄救美,才能換來美人的感激。
這分寸嘛,不宜遲也不宜緩。
百裏胤目光灼灼地凝視著顧燕飛。
顧燕飛安撫地摸了摸鹿脖頸,動作輕柔。
旭日的金色輝光下,她濃密的羽睫微垂,眸光如同一泓清水,一顰一笑間,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清蓮,動人心弦。
幸好隻是鹿。顧燕飛心中輕歎,將靈力運行至右手指尖,沾了點鹿血,信手在母鹿的脖頸上輕輕地畫了一道符……
鮮血在指尖流轉,像是活了般。
她的動作不緊不慢,有一種語言難以描繪的優美。
這是……
哇!韋嬌娘雙眸一睜,綻出令人難以逼視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燕飛的一舉一動。
她聽祖父與祖母都說過顧燕飛以超凡的手段救了祖父的事,聽得是歎為觀止,沒想到這麽快竟然有機會親眼見證這奇跡的時刻。
當畫下最後一筆的同時,顧燕飛的左手猛地出手,快速利落地把鹿脖子上的那支灰羽箭拔了出來。
內侍連忙退了兩步,可以想象這支箭被顧燕飛這般拔出,鮮血勢必會從傷口中急速地噴射而出,噴得旁邊的人滿臉是血,狼狽不堪。
他麵帶同情地看向了顧燕飛,卻感覺到那金屬箭尖將陽光反射進眼中,眼眶一酸,眼前不受控製地浮現一層淚光。
淚眼朦朧間,他似乎看到有無數光點流轉於箭尖與那血淋淋的血窟窿間。
他腳下一個踉蹌,摔坐在草地上,屁股被下方的石子硌得發疼,可他卻像是啞巴似的,連一聲悶哼都沒發出。
鮮血竟然沒有從鹿脖子噴出來!
坐在地上的內侍緩緩地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再次朝母鹿的脖頸看去,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鹿脖頸間的那個血窟窿竟然凝結了。
哪怕這個箭傷並沒有恢複如初,但它沒有再流血,也沒有滲血。
也就是說,血止住了。
連楚祐也跟著變了臉色,雙眸微張。
這不可能!
袁哲將方才的這一切都收入眼內,皺眉沉思,無意識地拉了拉韁繩,馬匹嘶鳴著踱了幾步。
鹿是康王親手射殺的,也是康王的侍衛把鹿扛過來的,顧燕飛根本不可能耍任何戲法!
難道說……
“血止住了。”唯有韋嬌娘鼓掌歡呼著,喜笑顏開。
在內侍不可思議的目光中,那頭母鹿睜開了眼瞼,瞳中又有了生機與神采。
它緩緩地起了身,甩了兩下修長的脖頸,那纖細的四條鹿腿邁出頭兩步時還有點蹣跚,又走了三四步後,步伐就變得穩健了。
鹿也是通靈性的動物,知道是顧燕飛救了它的命。
它口中發出低柔的嘶鳴聲,把頭湊過來,輕輕地蹭了蹭顧燕飛的胳膊,算是道謝。
“走吧。”顧燕飛在它頭上輕輕拍了一下,“別再被人發現了。”
它受的是致命傷。
像這種致命傷,要是換作是人類,一旦她出手相救,必然會受到有一定程度地反噬,影響壽元。
這是這個小世界的“道”,她身在其中,就會被牽製。
眼看顧燕飛要放走那頭母鹿,康王府的一名侍衛伸臂欲攔:“這是我們王爺的鹿……”
“……”楚祐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麵色沉沉,渾身釋放出一種冷厲的氣息。
事到如今,他也說不出反悔的話來。
君子千金一諾,他已經當眾放話,若是顧燕飛能救活這頭鹿,鹿就賞給她。
下一刻,一雙清澈的烏瞳抬眼對上了他,唇角一翹,淡淡道:“救活了。”
楚祐用力地抓住韁繩,想說“賞你了”,就聽顧燕飛先一步道:“鹿不是王爺的。”
顧燕飛悠然站起了身,又在鹿臀上輕拍了一下。
那頭母鹿這才反應過來,撒腿就跑,鹿腿輕盈,飛躍時,仿佛要飛起來似的,輕輕鬆鬆地越過一片灌木叢,三兩下就不見了蹤影。
隻餘下山風還在呼嘯地刮著周遭的樹木,那地上的一灘灘血跡與那支染血的灰羽箭無聲地提醒著眾人方才發生過什麽。
血腥味縈繞在眾人的鼻尖,揮之不去。
“這才是王爺的。”顧燕飛輕笑著振臂一擲,將手裏的那支的灰羽箭朝楚祐那邊擲出……
放肆!楚祐唇邊泛出一抹冷笑,抬手接住了那支朝他射來的灰羽箭,遊刃有餘。
入手是鹿血黏稠的觸感,他不適地皺了皺眉頭,再看向顧燕飛時,眸色變得銳利深沉了幾分,似要穿透她的外表,看透她的所有心思與秘密一般。
“它活了,燕飛,它活了!”韋嬌娘望著母鹿離開的方向,歡天喜地地笑著,又摸出一方帕子遞給顧燕飛。
顧燕飛接過韋嬌娘遞來的帕子,隨手擦了擦手上的鹿血,一臉的隨性率意。
“啪、啪、啪。”
百裏胤輕輕地擊掌,為剛才那神乎其神的一幕鼓掌。
江南多美人,他們越國最多漂亮女人了,他見多了。
顧燕飛的長相是很美,還有一股清風霽月般的空靈氣質。
所以,第一眼就吸引了他。
那第一眼的驚豔就單純隻是為了美色,可現在,就不僅僅止於此了。
這姑娘家又美又帶刺,少見。
而又有這一手超凡本事的,他平生所見,就唯獨這一個了。
百裏胤眯了眯狼一樣的眼眸,眸光灼熱得仿佛看到了獵物似的。
確定那頭母鹿走遠了,顧燕飛隨手拍了拍韋嬌娘的肩膀,道:“嬌娘,我們走。”
韋嬌娘二話不說地跟上。
兩人又重新上了馬,也沒跟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就直接策馬繼續上路了。
“燕飛,”韋嬌娘興致勃勃地指著前方道,“我記得,再往前應該有條山泉,水源的周圍很有可能有獵物徘徊,我猜路芩她們十有八九也會往哪裏走。”
“沒準我們運氣好,還能獵頭猛的!”
顧燕飛笑眯眯地吐出一個字:“好。”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遠了,馬蹄聲在山林間遠去。
百裏胤直直地盯著顧燕飛的背影,嘴角越翹越高,帶了幾分遊戲人間的漫不經意,道:“康王,和美人有什麽可計較的,帶刺的美人猶如烈酒,入口燒喉,但帶勁,讓人回味綿長啊。”
楚祐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反駁對方。
百裏胤又道:“剛剛她用鹿血畫的可是符篆?”
百裏胤早就聽聞過在景國這裏道醫盛行,敬道士,但今天之前,他對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從來都是不屑一顧,覺得這些道士是些江湖騙子而已。
景國人愚昧,才會迷信這些,這些年國家式微也是難怪。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道醫的手段竟比傳聞中的更加神奇!
“不錯。”楚祐收回了目光,再看向百裏胤時,神情恢複如常,“道醫最擅符、占、簽、咒、齋、祭祀……”
他耐著性子解釋了幾句。
對於道醫,楚祐心裏並不信。
正如嫆兒所言,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神,那些個道士、神婆以符水、巫術救人不過是糊弄人的把式,就跟徒手入熱油鍋、胸口碎大石一樣都藏著詭計。
沒錯,方才顧燕飛所行也必是什麽奇技淫巧,隻是她掩蓋得比其他人更好。
一個不學無術、粗俗無禮的鄉下丫頭能夠堂而皇之的成了侯府嫡女,擠占了嫆兒的位置,還哄得楚翊對她上了心,自然是有幾分常人沒有的手段。
“有趣,實在是有趣。”百裏胤哈哈笑道,也不知道是說顧燕飛,還是在說道醫。
山風愈來愈大,那呼嘯的聲響把笑聲吹散……
不僅是百裏胤,韋嬌娘也同樣對“道醫”生出了濃濃的好奇心,確定後方看不到楚祐與百裏胤了,她才纏著顧燕飛問道:“燕飛,快告訴我,你是怎麽做到的?”
也不用顧燕飛拉韁繩,鴻羽就自己停下了,小臉一歪,笑吟吟地說道:“把手給我。”
韋嬌娘趕緊也停了馬,迫不及待地把左手遞給了顧燕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顧燕飛一手拉著她的左手,另一隻手在小姑娘柔軟嬌嫩的掌心輕輕地畫了一道符。
也就寥寥三四筆,這是一道最最簡單的符。
“這是一道最基礎的祛病符。”顧燕飛又重新慢慢地畫了一遍,看著她的臉問,“記住畫法了吧?”
祛病符也分很多種,顧燕飛教韋嬌娘的這一種是最適合初學者的。
“記住了!”韋嬌娘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左手變得金貴了起來,右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金貴”的左手,直點頭。
顧燕飛又叮嚀了一遍:“這符不能畫錯,必須連貫地一筆完成,而且完全正確,才能起效。”
這道祛病符是他們宗門的入門符籙,繪符時不需要借助靈力,雖然符效甚微,卻勝在普通凡人也能畫,也能用。
曾經,宗門所庇護的凡人城鎮裏生了瘟疫,無數人染病,性命垂危。師尊就讓她下山,傳了鎮上的幾家醫館這道祛病符。
第111章
這下,韋嬌娘也沒興趣打獵了,整個人心不在焉,隻由著馬匹自己往前走,她則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複複地練著。
可不知為何,她總不能一筆畫成,符篆的筆勢總會在某個位置不慎斷開。
韋嬌娘毫不氣餒,還是反複地練習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練習了多少遍,隻漸漸地感覺到,她畫符的筆勢越來越流暢,越來越熟練了。
===第82節===
隻差一點點了……
這一點點就足足花費了她一個多時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前方隱隱傳來了清脆的泉水叮咚聲,可是韋嬌娘渾然不覺,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畫動著,畫到掌根處落下了最後一筆。
刹那間,她就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仿佛心裏有個聲音在說,這次會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剛剛被樹枝劃傷的細微傷口就愈和了。
哇!太厲害了!
韋嬌娘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左手的無名指尖。
無名指的指尖肌膚完好無缺,柔嫩細膩,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長的劃傷根本就不存在過。
“燕飛,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韋嬌娘興奮地歡呼不已,仿佛得了什麽奇珍異寶似的。
“嬌娘,你這麽高興,”路芩等人聞聲而來,遠遠地,人未到,聲先到,“是獵到什麽猛獸了嗎?”
“……”韋嬌娘登時一僵。
她這一路都忙著學畫符,除了最初獵的那頭山雞和一隻獾子外,就再沒獵到什麽獵物。
於是,從遇到路芩等人開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獵場,這一路上,韋嬌娘接受了不少關愛的眼神與詢問。
“咦?嬌娘,你隻獵到這兩隻嗎?”
“嬌娘,你今天運氣不太好啊!”
“你剛剛莫非是進山打瞌睡去了?”
“……”
獵場外的空地上,陸續有熟人跑來找韋嬌娘搭話,沒一會兒,她身邊就圍了七八人。
見韋嬌娘這次的收獲這麽少,不少人心裏都有些奇怪。
他們都是多年舊識,年年都與韋嬌娘一起來此冬獵,韋嬌娘頗有幾分其祖之風,每次冬獵的收獲都是數一數二的。
“不對,不對,我看是山裏的獵物爭相告走,都怕了嬌娘了……”一個身材嬌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說道,又惹來眾人一陣笑。
年輕的少年少女平裏都相熟,也時常出來玩,因此說話也沒個顧忌,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韋嬌娘來,爽朗、歡快的笑語聲回響在空氣中。
午後的太陽高高懸於正中,周圍人來人往,不少人比顧燕飛她們早一步從獵場出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談笑風生,頗為熱鬧。
麵對眾人的調侃,韋嬌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這是把機會讓給你們。”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顧燕飛的尾指,尾指勾著尾指,意思是,這是她們倆的小秘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顧燕飛除了捏自家貓的貓爪子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過這麽孩子氣的舉動,感覺有趣極了。
她輕輕地勾了勾韋嬌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們說好了。
韋嬌娘仰首環視了四周一圈,周圍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貴女們都不在了,隻餘下幾個下人正在打掃收拾著什麽。
韋嬌娘也沒在意,隨口問幾個友人道:“可有人獵到了什麽厲害的猛獸?”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暫時沒有。”
“什麽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別賣關子。”
“我聽說,有人發現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說道。
虎?!正在給馬喂糖的顧燕飛聞聲也被挑起了幾分興趣。
韋嬌娘等人也同樣時眼眸一亮,一雙雙眼睛像點燃的燈籠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對於這個效果頗為自得,接過妹妹路芩奉來的茶,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獵場探路的幾個鑾儀衛在五峰山腳附近的一條河邊發現了一頭虎,不少人聽說後就都去了,有的想獵虎,有的想去看獵虎。”
韋嬌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雲他們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邊頂了頂,問道:“他們幾個也跟去看熱鬧了?”
“是啊,他們一炷香前就進林子去了。”路似點點頭,“我要不是為了等你們,早就跟過去看熱鬧了。”
說到後來,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們一句。
“嗬。”路芩毫不掩飾她的譏誚,嘲笑道,“她們不是連走路都怕髒了鞋子嗎,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們身上嗎?”
說著,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來,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後仰。
笑了一陣後,韋嬌娘感慨地說道:“沒想到獵場裏竟然會有虎。”
雖說在冬獵開始前,他們就說好了以獵虎狼為勝,但事實上,這一帶屬於上林苑的獵場範圍,皇上偶爾也會來。為了聖駕安全,那些猛獸早都已經被趕到山林深處了,這片獵場又有禁軍隔三差五地來清掃,基本上沒有猛獸,誰也沒想到居然真出了一頭猛虎。
“我們也去看看吧。”韋嬌娘興奮地提議道,“你說的那條河,我應該知道。”
她獵過鷹,獵過狼,也獵過野豬,但還沒獵過虎、熊之類的猛獸呢!
“這是必須的。”路芩接口道,話音還未落下,人已經飛身上馬。
一行人這才剛出山林,就又調了頭,再次往獵場方向出發。
幾匹馬好似風一樣飛馳而出,馬蹄飛揚,激起一片塵土草屑。
這一路,他們的話題都是圍著那頭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嗎?長什麽樣子?”
“它從哪裏來的?聽說這一帶好幾年沒見虎了。”
“也不知道我們這會兒過去,還來不來得及撿個漏……”
路似享受著這種眾星拱月的感覺,挑揀著回答眾人的問題。
對於不知道,路似直接掠過,隻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說是那頭虎也不知道怎麽來到了附近的一個村子裏,不僅偷雞吃,還咬死了一個孩子、咬傷了幾個大人。
村人合力用鋤頭追擊,那頭惡虎就逃進了山林裏。這片山林是皇家獵場,村人自然不敢再追,隻能作罷。
路似又道:“……惡虎傷人,大皇子聞訊後,就親自帶人進了林子。”
顧燕飛一行人再進山林中,就感覺裏頭的氣氛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每隔一段路,就會看到一些高大強壯、麵目威儀的禁軍在林間巡視,還有其他人也聽說了有猛虎出沒,正往五峰山方向趕。
顧燕飛也從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說是連康王楚祐與越國的百裏胤也去了五峰山腳,還說那百裏胤對那頭猛虎勢在必得。
韋嬌娘急了,生怕他們晚了,就看不到熱鬧了,將馬速又提高了一點。
有她帶路,眾人在一炷香後抵達了目的地。
“前麵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腳,那裏有一條河。”韋嬌娘抬手指向了東南方,肯定地說道。
“嗷嗚!”
仿佛在回應她似的,前方傳來一陣凶猛的吼叫聲,殺氣騰騰,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震動了一下。
這是來自百獸之王的威懾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趕上了!我們還來得及看熱鬧……”
“公子翊,”前方傳來了百裏胤犀利張揚的聲音,意氣風發,“這頭虎目露凶光,定是剛吃過人。”
緊接著,楚翊溫潤如玉石相擊的嗓音響起:“百裏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裏胤喉間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歲起就隨聖人狩獵,聽多了,也見多了。”
顧燕飛、韋嬌娘等人立刻尋聲過去了。
繞過一叢鬱鬱蔥蔥的灌木,就見前方不遠處,人頭攢動,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與百裏胤,兩個氣質各異的青年分別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個溫雅,一個張狂。
康王楚祐騎著一匹黑馬站於楚翊的左後方,似在觀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將門勳貴的公子們全都目露異彩地俯視著前方的山腳處,摩拳擦掌。
他們進獵場已經有半個時辰了,尋著山林間的蹤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頭猛虎。
“嗷嗚!”
六十幾丈外,一頭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腳處的一條小河邊,示威地發出震天的嚎叫聲。
眾人站在山腰處,正好占據地利,居高臨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頭通體雪白的白虎,體型龐大,張嘴吼叫時,血盆大口間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銳如利刃的牙齒間猶帶著一些血肉,讓人看著就覺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圍,形成了一個直徑為百丈的包圍圈,禁軍與鑾儀衛的人或執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貫注地警戒著,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時刻提防著,不能讓這頭惡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響起了百裏胤玩世不恭的聲音,透著幾分自信,幾分玩笑,幾分挑釁的意味,“本王不僅眼光準,手也準。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誰先獵殺到虎為勝。”
第112章
百裏胤微挑著劍眉,眉眼含笑地看著身旁的楚翊,右拳漫不經心地握了握。
他一直笑,似乎隻是興致來了,隨口一提而已,又似乎是在對楚翊發起挑戰,借此向景國示威。
路似等一眾勳貴子弟的目光霎時朝楚翊望去,心不由提了起來。
大景朝如今隻有這一位皇子,他若不敢應戰,那豈不是表示,大景懼了越國。
“叮當叮當……”
後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攪亂了眾人緊繃的神經。
“你有沒有聽到……”路芩拉了拉韋嬌娘的袖子,想問她有沒有聽到什麽鈴鐺聲。
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她驚詫的目光定在了後方十幾丈外,就見四五個雍容優雅的世家貴女騎著馬慢悠悠地走來,形容端莊。
她們騎的馬皆是矯健的寶馬,每一匹馬配著綴有紅色流蘇與鈴鐺的馬籠頭,馬鞍的邊緣嵌有一圈玉石,奢華異常。
這些馬的韁繩全都抓在婆子們的手裏,由婆子牽著馬往前走。
===第83節===
馬匹走動的時候,幾個馬鈴鐺就發出叮當的聲響,此起彼伏。
韋嬌娘、路芩等人還從來未見過有人是這樣進獵場的,一個個看得瞠目結舌。
“原來如此。”好一會兒,路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表情古怪地說道,“難怪他們那麽早進林子,現在才到。”
“得幸虧她們沒遇上什麽別的猛獸,不然,逃都逃不掉。”韋嬌娘無語地搖頭。
兩方人馬迎麵相對,那些世家貴女當然也看到了顧燕飛一行人,從旁邊走過時,一個麵容清秀的黃衣姑娘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嫌棄地掃了顧燕飛她們一眼。
顧燕飛的騎裝上染了不少血,那是母鹿的血;路芩的身上也同樣沾了血,那是獵物的血;至於其他人,先前在山林間策馬狩獵時,臉上、身上也多少沾了些樹葉、泥土。
相比這幾個世家女的衣冠楚楚、光鮮亮麗,顧燕飛他們顯得狼狽不堪,好像是逃難歸來似的。
“嗷!”
被眾人包圍的白虎再次咆哮出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喚了過去。
猛虎原地繞著圈子,那雙帶著凶性的獸眼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周圍的人與馬。
距離它最近的幾匹馬被其虎威所震懾,受驚地踱了幾步,鼻腔噴著粗氣。
眾人屏息以待,顧燕飛卻是興致勃勃地盯著那頭白虎,想著她家晴光:曾經晴光在曜靈界時也是威風凜凜的,一獸當關萬獸莫開,可現在……
都長胖好幾圈了。
哎!
顧燕飛在心裏幽幽歎氣,隻能寬慰自己,好歹她家晴光聽話,不吃人。
一片浮躁嘈雜的喧囂聲中,楚翊依然從容不迫。
他低低一笑,笑容清俊,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百裏三皇子有此雅興,那吾自當奉陪。”
說話的同時,楚翊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一側的顧淵立刻心領神會,對著山腳方向吹了兩聲短促的口哨,節奏幹脆,示意圍著白虎的那些禁軍與鑾儀衛趕緊退開。
後方的楚祐一言不發地作壁上觀,既沒勸阻,也沒鼓勵。
見大皇子應下了南越人的挑戰,眾將門子弟皆是精神抖擻,但跟著又緊張了起來。
大皇子體弱,眾所周知,若是他被白虎誤傷……
眾人有些不敢想下去,周圍的氣氛越發緊繃。
“好氣魄。”百裏胤又是哈哈大笑。
他也沒說開始,就率先往馬臀上重重一拍,沿著山坡朝前方的白虎策馬俯衝了過去。
那頭白虎自然也看到了朝它馳來的百裏胤,仰首再次嚎叫:“嗷!”
聲音比剛才更加洪亮,帶著一種嗜血的氣息。
百獸之王的威儀不容置疑,白虎被徹底激怒,拔腿就朝百裏胤的方向跑來。
它的身軀如此龐大,卻又如此敏捷,帶著貓科動物獨有的敏捷,飛奔時,宛如一陣狂暴的龍卷風,想把周圍的一切全都撕裂、粉碎。
明明猛虎距離她們還有五十來丈遠,可是好幾個姑娘家已經嚇得花容失色,往後退了幾步。
麵對咆哮而來的猛虎,百裏胤卻是無所畏懼,壓低身子,策馬朝白虎狂奔。
很快,百裏胤就意識到後方沒有任何動靜,轉頭一看,卻見山腰上的楚翊一動不動,依然待在原地。
百裏胤嘴角勾出了一個自信的弧度,低低地自語道:“還是那個病公子。”
楚翊在越國為質整整八年,百裏胤不僅認得楚翊,而且對他有七八分的了解。
一個體弱多病、一個月三十天要病上二十八天的人。
過去這八年,楚翊平日裏幾乎足不出戶,隻除了聖人宣召,或者逢什麽節日盛典,才會從都城的質子府出來。
今天楚翊一早從京城騎馬出發,到現在也有半天了,以他的身子怕是快撐不住了吧。
百裏胤隻瞥了楚翊一眼,就轉回了頭,一夾馬腹,目光灼灼地盯著前方的那頭猛虎,同時開始抽箭。
圍觀的眾人見大皇子一動不動,皆是心急如焚,以為他是怕了。
“大皇子……”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話音未落,就見楚翊從身旁的隨從四海手裏接過了一把火槍,誰也沒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後方的一道倩影上輕輕飄過,宛如蜻蜓點水。
這是燧發槍!
好幾個將門勳貴的子弟都認出了楚翊手中的燧發槍,眼底又燃起了希望。難怪大皇子一動不動,看來是要以這燧發槍以靜製動,拿下這頭猛虎。
不行的。楚祐心中暗道,不以為然地扯了下嘴角。
燧發槍的威力確實遠勝於火繩槍,可缺陷也是十分明顯的。
在猛虎急速狂奔的情況下,以燧發槍的準頭,要射中猛虎比百步穿楊還難。
而且,就算楚翊運氣好,這一槍射中了猛虎,對於一頭強壯的猛虎而言,這點傷也無關痛癢。
可楚翊不會有時間發射第二槍,也就是說,他這一槍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楚祐的目光從楚翊轉向了百裏胤,無聲地歎了口氣,仿佛已經提前看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不過彈指間,那頭白虎也已經衝到了距離百裏胤不足二十丈的地方,氣勢如虹。
那厚實有力的虎爪經過之處,山地上的那些荊棘、泥土、草葉胡亂地飛濺起來。
“嗷嗚!”
白虎那雙凶狠的的虎目泛著殺氣騰騰的紅光。
周圍的樹枝在那震天的虎嘯聲中簌簌地震動不已。
百裏胤唇畔的笑容更深,眼神篤定。
三箭,最多三箭,他就可以拿下這頭白虎!
百裏胤一舉抽出了羽箭,嫻熟地將箭搭上了弓,眯眼笑了。
幾乎是同時,後方的楚翊將蓄勢待發的槍口瞄準白虎,一手輕輕撫過槍身,另一手堅定地叩動了扳機,淺淺一笑。
兩個青年,一個在前方策馬拉弓,一個在後方悠然持槍。
一個動,一個靜。
圍觀的眾人再一次屏息以待,心跳砰砰加快,連顧燕飛也是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兩人一虎。
“嗖!”
一支白羽箭離弦急射而出,如閃電般劃過,射向了白虎的左目。
那白虎在半空中揮起了一隻厚實的前爪,一爪竟將羽箭拍飛,羽箭錚地射在後方的樹幹上。
“這虎凶性太足。”人群中,不知道誰點評道,“怕是不容易對付。”
眾人愈發緊張了,提心吊膽,就見百裏胤渾然不懼地又抽出了兩支羽箭,以最快的速度將兩支箭搭上弓弦。
“嗖嗖!”
兩支連珠箭同時對著白虎射出,銳氣四射。
白虎更怒,又是一爪子將那兩支羽箭又拍飛,奔跑的速度更快,那怒張的血盆大口中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隨風而來。
“嗷嗚!”
白虎狂暴地朝百裏胤飛撲過去,虎目更紅,那粗重的吼叫聲似在說,它非要將這個人類撕裂不可。
百裏胤唇畔的閑適之笑已然消失,神情多了幾分鄭重。
他雙腿一夾馬腹,黑馬立刻往另一個方向躍出,同時,他一個低身躲開了猛虎的攻勢,氣息略急,再次去抽箭。
周圍被虎與馬踏得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淩亂的落葉。
“砰!”
山腰上驟然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
百裏胤一驚,抓著弓箭的手也停滯了一下。
這是槍聲?!
他隻覺得一股灼熱的氣息擦過左耳邊,似有什麽東西如流星般急速飛過,快得肉眼捕捉不及……
他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就看到前方那頭狂奔的白虎仿佛被雷劈似的驟然停住了衝勢,嘴裏發出瀕死的哀嚎聲,那麽淒厲,那麽瘮人。
下一瞬,它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沉重的虎軀令下方的地麵震了一震,飄起幾片殘葉。
倒地的白虎四肢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就再沒了聲息。
那雙銅鈴般的虎目圓睜,布滿獠牙的大嘴中流出了一大灘鮮紅的血,急速地染紅了下方的草地,也代表著它的生命力就這麽逝去了……
這頭幾息前還生龍活虎的猛虎被一槍斃命了!
顧淵目瞪口呆地看著倒地的虎屍,又下意識地回頭盯上了楚翊手裏的這把燧發槍。
這種威力,這種準頭……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端詳了那杆燧發槍一番,目光在槍管位置的“梅花印”上反複看了好幾遍。
這似乎是貓爪印吧。
妹妹的那隻貓也在他身上留過爪印,所以他可以肯定。
奇怪,這爪印的大小也有那麽一點點詭異的熟悉感……
第113章
“呼——,呼——”
瑟瑟寒風呼嘯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血腥味直往眾人的鼻端鑽,令人聞之欲嘔。
除了血腥味外,還有一股子刺鼻的硝煙味,揮之不去。
顧燕飛揉了揉鼻頭,心裏無聲地讚了一句:槍法不錯。
怎麽會?!百裏胤震驚地微微張大了眼眸,右手拉緊了韁繩,平日裏總是玩味嬉笑的俊麵上此刻再無笑意。
他胯下的黑馬受驚地高高抬起了雙腿,嘶鳴不已。
===第84節===
百裏胤清晰地感覺到左耳傳來一陣灼痛感,提醒著他剛才發生了什麽。
他慢慢地轉過身,抬頭望去,二十幾丈外,位於山腰的楚翊仿佛臨於雲巔,姿態優雅地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拿著一杆漆黑的燧發槍。
那黑黢黢的槍口冒著縷縷白煙。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虎屍轉向了楚翊以及他手中的這把燧發槍,隻見槍身上赫然印著一個鮮紅的貓爪印,似血又非血。
怦!怦!怦!
眾人的心跳還在為剛才的那一槍狂跳不已。
有的覺得驚嚇,有的則倍感驚喜。
一時間,周圍寂靜無聲,唯有風嘯聲不絕於耳。
百裏胤定定地地仰望著山腰上的楚翊,一時出了神。
一襲月白胡服的青年迎著寒風,麵容平靜,衣袂隨風獵獵作響。
他垂眸望著下方,似乎在看那頭虎,又似乎在看百裏胤,烏黑如墨玉的瑞鳳眸清清淡淡,像是冬日波光粼粼的湖麵,又像是幽深無底的山穀。
楚祐也怔怔地望著楚翊,狹長的鷹眸中驚疑不定,薄唇緊抿,連手裏的馬鞭是何時脫手也不知道。
“咳咳。”
又是一陣寒風猛地拂來,楚翊垂下頭,拳頭放在唇畔,重重地咳嗽了起來,肩膀微微顫動,難掩虛弱之態。
他又把手裏的那把燧發槍交給了四海,槍口還飄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白煙。
百裏胤灼灼的目光從楚翊移到了那把燧發槍上,眼睛都紅了,舍不得眨眼。
他厚實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一下,心頭的情緒急速翻湧了好幾下,從震驚,到狂喜,到貪婪……再到誌在必得。
他這一趟奉聖人之命千裏迢迢地渡江來景國,就是為了燧發槍的圖紙。
他們越國早在六十年前就掌握了火繩槍,國家蒸蒸日上,而北方祁國腐敗沒落,各地起義不斷,直到五十幾年前,楚景率兵揭竿起義,以勢如破竹之勢掀翻了祁國,建立了現在的景國。
彼時,新國初建,景國兵疲人乏。
他們越國當時的聖人本想趁機揮軍北上,一舉統一南北,卻不想楚景竟親手改進了火繩槍。
新的燧發槍自此出世,它遠比火繩槍更為便捷,威力也更大,堪稱神兵利器。
楚景建立了神機營,給數萬將士配備了燧發槍,導致越國大挫。
自此,越、景兩國分江而治,便是幾十年的對峙。
直到二十年前楚景駕崩,景國第二任皇帝楚洛登基,這楚洛是個無能之君,因此越國再次動了侵吞景國的心思,於十四年前、八年前兩次向景國發兵突襲。
誰也沒想到景國又有個驚才絕豔的定遠侯顧策橫空出世。
顧策猶如天降神將,憑一己之力助景國以少勝多,扭轉了乾坤。
越國大軍兩次都被顧策擋在了揚州,十四年前如此,八年前還是如此……
而今,顧策已經死了,大患已除,但景國依舊有一樣令他們越國忌憚的東西——
燧發槍。
想要得一把燧發槍不難,他們越國也曾用各種手段拿到過幾把燧發槍,試著將其拆解,可嚐試了無數次,依舊無法複刻。
也正是為此,他們才對燧發槍的圖紙勢在必得。
唯有徹底掌握了燧發槍,他們越國才能有十足的把握,一次性拿下景國。
思緒急速地閃過心頭,百裏胤的眼神越來越灼熱,越來越迫切,心跳加快,如擂鼓般。
依他今日之所見,楚翊手裏的這把燧發槍比他知道的燧發槍強了不止一倍,隻區區一槍,就擊斃了一頭猛虎。
也就是說,在太祖皇帝楚景之後,景國這邊又有人改良了燧發槍!
自己這一趟來景國沒有白來!
“大皇子殿下,”這時,幾名鑾儀衛快步上來了,為首之人對著楚翊抱拳稟告道,“猛虎已然斃命。”
後方的兩名鑾儀衛合力把那具白虎的屍體拖上了山腰。
那頭白虎顯然是死透了,從頭到尾,一動不動,四肢與尾巴無力地垂下,偶爾在旁邊的樹幹、岩石擦過。
周圍的所有人包括韋嬌娘、路似他們全都齊刷刷地去看那頭白虎的屍體,百裏胤也策馬慢慢地過來了,隻除了遠處的庾朝雲等世家女或掩麵,或偏頭,或蹙眉,不忍直視。
楚翊那一槍射出的子彈從白虎口中射入,從後脖頸射出,子彈徹底貫穿了脊骨,一槍斃命。
那銅鈴般的虎眼張得大大,似乎死不瞑目。
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了,夾著虎口的那股子腥臭味撲麵而來。
這是……楚祐一眨不眨地盯著白虎後脖頸上那個小小的槍眼,眸色深似海洋,目光充斥著震驚與不解。
他確信,這是普通的燧發槍絕對做不到的。
這種速度,這種威力……
楚祐的右手死死地握著韁繩,幾乎要將它扯斷。
他身邊的袁哲也同樣驚疑不定,心頭有很多問題要問,可現在也隻能壓下。
“公子翊真是好槍法!”百裏胤一邊說,一邊驅馬朝楚翊這邊靠近。
他的唇邊又有了玩味的笑意,雙眼緊緊地盯著他,一瞬不瞬……
“謬讚了。”楚翊遙遙地與他對視,笑了,“聽聞百裏三皇子在尋虎骨,吾就將這白虎贈於百裏三皇子。”
他的笑聲暄和溫煦,這一笑,眉眼間似是染上了幾縷陽光,整個人仿佛一尊瑩瑩生輝的玉像般。
“哈哈哈。”百裏胤朗然大笑,飛揚的眼角襯得他眉目英朗,似乎對狩獵的輸贏結果全不在意,“那本王就多謝公子翊的好意了。”
他輕輕擊掌,對著身後的下屬做了個手勢,隨行的幾個越國侍衛立刻收下了那具虎屍。
他一直笑,笑容輕浮隨意,目光一直盯著那把燧發槍,眸光銳利,帶著勃勃的野心。
十四年前,還有八年前,聖人年輕時沒做到的事,這一回,他與太子皇兄一定會做到的,他會成為太子皇兄手裏的一柄寶劍。
周圍的氣氛熱鬧非凡,洋溢著一異常亢奮的氣息,衝散了山林間的寒意。
所有人都在談論楚翊方才的那一槍,“燧發槍”、“威力”、“一槍斃命”之類的詞時不時地飄來。
韋嬌娘、路芩她們也加入到了這熱火朝天的討論中,七嘴八舌,興高采烈。
直到瞟見楚翊與百裏胤策馬離開,韋嬌娘招呼著顧燕飛她們趕緊跟了上去,一路走,一路說,嘴巴就沒聽過。
“我祖父也有把燧發槍,我想問祖父拿來玩,可祖父偏不讓,說萬一走火,不堪設想。”韋嬌娘嘀咕道,“我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燧發槍的威力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燧發槍呢。”路芩兩眼發光地說道,“遠比傳聞更讓人震撼。”
“是啊是啊……”
她們越說越起勁,衛嬌娘沒留神,胳膊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頭戴赤金鳳凰步搖的黃衣姑娘。
黃衣姑娘看著自己的左袖子被蹭上了些許泥土,不快地皺起了眉頭。
“姑娘,您的衣裳!!”她的貼身丫鬟大驚小怪地對著韋嬌娘喊道,“喂,你弄髒了我們姑娘的衣裳!”
“算了。”黃衣姑娘用帕子輕輕撣去袖子上的泥土,那支步搖垂下的幾縷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曳,“髒都髒了。”
她的聲音溫溫柔柔,卻難掩嫌棄。
“哎!”另一個粉衣姑娘幽幽歎了口氣,用帕子捂著口鼻,似乎無法直視韋嬌娘她們,“韋姑娘,路姑娘,你們怎麽搞成……這樣?”
“是啊,這又是血又是泥的,還怪難聞的。我們姑娘家不該這樣的。”
這兩個姑娘你一言、我一語地“好心”勸慰道,語氣柔柔軟軟,看人的目光卻是輕蔑至極。
還有好幾個衣著光鮮的世家女都在低低地笑,話裏話外就差直說,她們又髒又臭,全無女子該有的柔靜嫻美。
韋嬌娘可不是包子,會好脾氣地任人這般奚落。
“總好過有些人……”她隨手甩了甩馬鞭,似笑非笑地環視這些世家女,笑眯眯地說道,“我看著也不像是正經人,還有這馬也不像什麽正經馬!”
哪有人像她們這樣的,盛裝華服來獵場狩獵,像參加宴會似的,還給馬配什麽馬鈴,是嫌獵物聽不到嗎?!
“噗嗤!”路芩不客氣地哈哈笑了出來。
她來回看了看那幾個世家女,學著對方的樣子作掩鼻狀,另一手嫌棄地甩了甩,嗤笑道:“身上熏得這麽香,是要把獵物熏死嗎?!”
那幾個世家女霎時變了臉色,胸膛起伏不已。
她們自恃是世家貴女,素來講究風度禮儀,就是要損人,也要語藏機鋒地繞個彎子,不帶髒字,她們哪裏見過像韋嬌娘、路芩這種路數的。
真真粗俗不堪!
她們不好意思直接罵,隻能憋著,身子繃得緊緊。
眼看著她們被韋嬌娘等人壓了一籌,後方的庾朝雲眼底掠過一抹異芒,始終微微笑著,連眼角眉梢也沒動一下。
她默默地做了個手勢,婆子就牽著她的馬往前走了幾步,恰好攔住了顧燕飛、韋嬌娘她們的去路。
庾朝雲輕輕地攏了攏身上鑲著一圈純白兔毛的大紅鬥篷。
忽然,她脖頸上戴的那個赤金嵌七寶蝴蝶項圈斷了開來,金項圈從她身上滑落……
“哎呀。”庾朝雲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右手作勢去抓。
但還是慢了一步,金項圈從她手邊擦過,直直地掉在了下方的草地上。
“顧姑娘,我的項圈掉了,幫我撿一下吧。”
庾朝雲對著幾步外的顧燕飛露出了個嫻靜得體的笑容,溫溫柔柔地說道,似乎隻是請顧燕飛順手幫一個忙而已。
第114章
顧燕飛既沒動,也沒說話,柳眉微微一挑。
上輩子的記憶刹那間再次翻滾而來,眸底又蕩起了陣陣漣漪……
周圍眾女全都朝庾朝雲和顧燕飛這邊看了過來。
在場的眾人都不是傻子,立刻從庾朝雲這句話中聽出了隱藏的火藥味。
庾家牽馬的婆子就在這裏呢,庾朝雲卻開口讓顧燕飛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彎腰替她撿金項圈,這不是把人家當丫鬟使嗎?
柿子要挑軟的掐。
===第85節===
在韋嬌娘、路芩這群姑娘中,有當權的衛國公府,有鎮守邊關的將軍府,也有執掌一州兵權的伯府,全都是炙手可熱的人家。
也唯獨這個顧燕飛,是出自沒落的定遠侯府。
庾朝雲為何會挑顧燕飛給下馬威,原因顯而易見。
這位庾家姑娘的手段不一般啊。
其他世家女紛紛交換著眼神,神情各異,或是拭目以待,或是蹙眉,或是意味不明地笑,或是事不關己地撫袖。
這些個勳貴女子膽敢對著世家無禮,挑釁世家的權威,若是庾朝雲能教訓一下顧燕飛,讓顧燕飛彎腰低頭,也可以替她們出口氣。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庾朝雲的唇角又往上彎了一點,笑吟吟地又道:“撿一下吧。”
前麵那句還客客氣氣的,到了這一句已經是頤指氣使,鋒芒畢現了。
庾朝雲微微笑著,凝視著顧燕飛,無聲地給她施壓。
她初來乍到,在這京城中還未站穩腳跟,今天就是立威的最好機會。
心裏打定了主意,庾朝雲慢慢地撫了撫衣袖,含笑道:“聽說顧姑娘的兄長如今正在鑾儀衛任職。真是巧了,我的姑丈英國公如今正管著鑾儀衛。”
她的語氣輕輕緩緩,仿佛在與顧燕飛閑聊似的,眼底掠過一抹勢在必得的光芒。
黃衣姑娘與粉衣姑娘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掩嘴輕笑。
有趣,這位庾姑娘應該前些天剛到京城,沒想這麽幾天就把京城的格局和各府之間的彎彎繞繞搞明白了,知道怎麽借東風了。
顧家長房地位尷尬,顧燕飛的兄長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勢必要考慮兄長的前程,這是人之常情。
接下來,就看顧燕飛敢不敢拿兄長的前程冒險。
這已經不是幾個姑娘之間的口角,更是世家與勳貴之間的一場較量。
迎上庾朝雲帶著幾分傲氣的麵龐,顧燕飛的眼神有些恍惚,一時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上一世,她在侯府度日艱難,深陷泥沼,也就唯有庾朝雲主動對她釋出善意,溫柔體貼,讓她把庾朝雲當做了唯一的朋友,推心置腹。
在庾朝雲背叛了她後,她曾問過庾朝雲為何要毀了她和兄長唯一的生路。
彼時的庾朝雲也是現在這個表情,讓丫鬟將她推倒在地,一腳踩在了她的右掌上……
十指連心,那種鑽心的疼痛猶刻心頭。
隻是轉瞬,顧燕飛已是思緒萬千,很快,眸底的那一點點波瀾隱去,望著庾朝雲的眼眸平靜如鏡。
仿佛在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四周寂靜,時光在這一瞬間似乎停滯了,連風也靜止了。
兩方人馬雖然沒有動手,也沒有叫囂對罵,但是,空氣中那種火花四射的緊繃感覺根本就藏不住,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不遠處的百裏胤也在不經意間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咦?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顧燕飛,便勒馬停下,饒有興致的目光在那群姑娘間轉了轉,最後又落在顧燕飛窈窕的身影上。
明眸善睞、瑰姿豔逸的絕色少女隻是這麽站著,就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將周圍的那幾個姑娘都襯成了庸脂俗粉。
哎。百裏胤在心底發出無聲的低歎聲,也難怪小美人會被針對為難。
百裏胤自小在宮中就見慣了嬪妃相爭,這女子間的爭鋒最是有趣,爭男人,爭地位,爭珠寶新衣……也爭風吃醋。
輕則言語挑釁,重則殺人不見血。
百裏胤遙望著顧燕飛,露出薄唇間雪白整齊的牙齒,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
楚翊也停了馬,望著同樣的方向,同樣的人。
顧燕飛旁若無人地繼續往前走著,步履不緊不慢,連節奏也沒有絲毫變化。
馬上的庾朝雲看著顧燕飛往自己這邊走來,唇角微微地翹了翹,臉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
乍一看,溫柔婉約,嫻雅大方,眼底卻閃爍著高高在上的傲慢。
隻等著顧燕飛俯身為她撿起地上的金項圈。
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就見顧燕飛右腳的鹿皮短靴重重地踩上了地上的那個金項圈。
“哢嚓。”
細微的踩踏聲在庾朝雲的耳邊無限放大。
那金項圈上綴有一對赤金掐絲點翠蝴蝶,蝶翅輕薄也同時嬌貴如花,顧燕飛這一腳踩下去,那蝶翅的翅膀瞬間被踩落,碾至塵埃。
“……”庾朝雲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臉色蒼白地看著那個被顧燕飛一腳踩爛的金項圈。
這個金項圈是金品齋這一季的招牌,獨一份,是她這次來京城後,她的姑母英國公夫人送給她的見麵禮。
而這一刻,她的顏麵就如同這個獨一無二的金項圈一樣,被顧燕飛一腳踩在了腳底下,內心似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庾朝雲再也維持不住平日裏優雅溫柔的氣度。
四周更靜,任誰都看得出這是顧燕飛給予的回擊,簡單粗暴。
眾人啞然無聲。
無論是對麵的世家女,還是路芩等勳貴女,都沒想到顧燕飛居然敢這般張揚無畏地打庾朝雲的臉。
顧燕飛略一駐足,微微地歪了下小臉,漂亮的右眉一挑,歎道:“真硌腳。”
說話的同時,她的右足尖動了動,以靴尖將那金項圈碾得更碎。
“你……”庾朝雲的臉龐隱隱泛出了一絲青色,纖細的嬌軀微微顫抖著。
也不用主子吩咐,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趕緊上前兩步,怒氣衝衝地對著顧燕飛斥道:“顧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滾。”
顧燕飛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一瞬間,她身上釋放出一股凜然的氣勢,仿佛一把出鞘之劍,寒氣四溢。
似在說,好狗不擋道。
婆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被她懾人的氣勢所壓倒,瑟縮著退開了。
“我們走。”麵對韋嬌娘時,顧燕飛精致的小臉泛起淺淺的笑意,歡暢適意,像是一縷無拘無束的清風。
顧燕飛拉著韋嬌娘的手,繼續往前走去,步履颯爽不失優雅,看也沒看庾朝雲一眼,仿佛對方根本不存在似的。
草地上那個被踩爛金項圈上掉下了一顆紅寶石,寶石骨碌碌地滾了幾圈,似在嘲諷著什麽。
其他世家女全都呆住了,目瞪口呆,腦子裏縈繞著一個念頭:
這是哪裏來的野丫頭!
她怎麽敢!!
燕飛幹得太漂亮了!後方的路芩等人眉飛色舞地湊在一起耳語,嬉嬉笑笑,也跟上了顧燕飛,韋嬌娘更是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至於那幾個世家女,誰都懶得再多給個眼神。
不遠處,策馬立於一棵蒼鬱大樹下的百裏胤依舊沒有離開,偶有幾殘葉被風刮落,恰好落在他的臉肩上、鬢發上。
而百裏胤似是渾然不覺,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眸中滿是驚豔。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如火般烈性,像玫瑰般帶刺,似驕陽般絢爛奪目。
與他從前在越國所見的那些溫婉柔媚、如玉似水的江南女子,截然不同。
讓他忍不住想靠近,忍不住去想:像這般瀟灑恣意的美人如何生成的?
百裏胤心口火熱,隨手拍了下馬臀,對著黑馬低喚了聲“旋風”,想去顧燕飛那邊去。
黑馬打了響鼻,還未動,他身邊的那匹白馬揚蹄馳出,雪白的馬尾巴招搖地甩動著,不輕不重地擦過他的手背。
百裏胤微微一怔。
他一時忘了往前,就這麽看著楚翊策馬來到了顧燕飛身旁,停駐下馬。
“小心。”楚翊低笑著對顧燕飛伸出了右手,修長如玉竹的手指做出了邀請的姿勢。
隨隨意意的動作由他做來,透著說不盡的優雅貴氣,令人賞心悅目。
山風拂過,衣袂飛揚,發絲飄舞,一輪冬日當空而掛,灑下暖陽碎金,輕柔地籠在他身上,如青竹臨風,風姿卓越。
原本正在與韋嬌娘說話的顧燕飛腳下一滯,眼角掃過前方半尺外的一段擋道的枯枝。
大意了。她抬眼對上楚翊的眼眸,彎唇失笑,露出一對淺淺笑渦。
楚翊看著她,溫潤的笑意止不住地從眼底流淌出來,把手又往她挪了半寸。
顧燕飛下意識地就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輕輕一躍,跨過那段三四尺長、碗口粗細的枯枝。
顧燕飛對著楚翊露出個歡欣的笑容,明快燦爛。
“……”百裏胤當然看到了這一幕,眼皮掀了掀,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古怪起來。
周圍的無數道目光紛紛投在了顧燕飛與楚翊的身上,或驚詫,或呆愣,或豔羨,或酸澀。
時間似是再次靜止,凝固。
第115章
顧燕飛對於其他人的情緒,毫無所覺。
在曜靈界根本就沒什麽男女大防,從來就是實力為尊。
這也不過是搭把手的事,就跟晴光踩著她的肩膀躍上書架,也沒什麽差別。
“謝了。”她隨口道了聲謝,又順手在楚翊的那匹白馬上擼了一把。真乖。
她收回了手,楚翊也放下了手,山風吹起她的青絲,長發飄搖,恰好把幾縷發絲送入他手中,在他指間劃過,如流水輕輕淌過。
一種無言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轉,一切仿佛自然而然。
其他人依舊啞然無聲,不少人都看懵了,甚至一時無法去思考楚翊此舉代表的意義。
風再起,樹葉沙沙。
幾個世家女略顯煩躁地拍去了身上的落葉與塵土,一個個臉色都不太好看。
===第86節===
她們雖是出生世家,但都不是長房,更非嫡長女,大多都是最近這一兩個月裏來到京城的,美名其曰:新年在即,隨父朝賀。
實際上,她們來京目的隻有一個。
成為大皇子妃。
因為今天大皇子會來上林苑獵場,所以她們這些平日裏嬌生慣養的姑娘家才會紆尊降貴地來這等肮髒又危險的地方。
可是……
幾個世家女麵麵相看,眼底露出些許委屈,些許不甘。
世家講究門當戶對,通常世家就隻與世家聯姻,鮮有例外。
哪怕楚翊是今上的獨子,現在也是前程未定,畢竟他與康王之間到底誰勝誰負也不可知。
她們這些人就像是被家族送出來的“祭品”,賭的是大皇子未來的前程。
可若是皇子妃的位置已經被人占了,總不能讓她們堂堂世家女為側妃吧?!
思緒間,一眾世家女看著顧燕飛的眼神又變了,帶上了一點點敵意。
庾朝雲微咬下唇,方才因金項圈而起的憤怒已經全數壓下,變成了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洶湧地在她漆黑的眸子裏翻滾著。
刺骨的寒風冷冷地吹在她們臉上,像刀子似的刮著她們嬌嫩的肌膚,她們不僅覺得疼,更覺得身心俱冷。
後方不遠處,顧淵也同樣目瞪口呆,直愣愣地望著前方那兩道熟悉的身影,平日裏那張閑人勿近的冷峻麵龐上難掩訝色。
這,這,這……
顧淵心中浮現某種可能,猛地轉頭去看四海手裏的那把燧發槍。
偏生四海把槍抱得牢牢的,連槍身上的貓爪印都看不到。
顧淵近乎遷怒地狠狠瞪著四海,心口的感覺難以言說,心頭酸酸的,悶悶的,好似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又似乎什麽心愛的寶貝要被奪走了。
四海一臉莫名地看著顧淵。
顧淵沒理會四海,又轉回了頭,前方的楚翊又重新上了馬,儀態優美,盡顯貴公子的高雅氣度。
活潑的白馬歡快地又甩了幾下馬尾巴,似在與顧燕飛嬉鬧,逗得她嫣然一笑。
身姿窈窕的少女與那高大矯健的白馬站在一起時,顯得那麽纖細,那麽柔弱,似乎一陣山風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顧淵無聲地歎息,心一下子柔軟了起來,除了妹妹,再也看不到旁人。
不止是顧淵,百裏胤也在盯著顧燕飛看,一瞬不瞬。
美,真是美。
美得與眾不同,美得讓他挪不開眼。
一陣馬蹄聲傳來,另一匹駿馬從後方悠閑地踱步而來,停在了百裏胤的身旁。
接著,一個熟悉低沉的男音鑽入耳中:“名花還未有主。”
百裏胤轉過了頭,揚眉對上楚祐意味深長的鷹眸。
“不急。”百裏胤的臉上掛著一抹輕佻浪蕩的笑,聳了聳肩,隻瞥了楚祐一眼,就又望向了顧燕飛漸行漸遠的背影。
姑娘們說說笑笑。
“燕飛,”路芩策馬與顧燕飛並行,簡直快貼過去了,“我今天獵了野兔,待會兒我烤兔子給你吃好不好?我烤的兔子可好吃了。”
“你別聽她吹牛,她烤的兔子隻能吃半個,另外半個是焦的……”
“就是就是。”
另外幾位姑娘也都樂嗬嗬地圍了過來。
這短短半天,她們對待顧燕飛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如果說,一開始,她們對顧燕飛的親近是因為韋嬌娘的關係,麵上看著不錯,但骨子裏多少帶著疏離與客套,那叫麵子情。
這會兒就不同了。
她們看著顧燕飛的眼神之中一下子多了幾分親昵。
顧燕飛摸摸鼻子,笑眯眯地說道:“我有的吃就行。”
她兩百年沒下過廚了,讓她烤的話,估計整隻兔子都得烤糊了。
末了,她又補了一句:“我不挑嘴的。”
想著烤兔子的美味,顧燕飛的口腔急速地分泌起唾液,有些饞了。
“燕飛,還是你好!”路芩飛撲過去抱著她。
幾個姑娘又是一陣嬉笑玩鬧,其樂融融。
路芩笑嗬嗬地感慨道:“燕飛,你和你那個三堂妹真是不一樣!”
方才,路芩差點以為顧燕飛會對著庾朝雲低頭呢,沒想到她待人待物這麽爽利!
這才是他們將門女兒該有的風姿!
一說到顧雲嫆,其他幾位姑娘也是心有戚戚焉,一人唏噓地接口道:“燕飛,不是我說,你那個堂妹啊……慣愛裝腔作勢!”
“沒錯沒錯,就跟那些世家女一樣討厭。”另一個姑娘故意扯著嗓門道,話明顯是說給後麵那些世家女聽的。
“還是你和我們對脾氣。”
“……”
她們的嘴快,人又多,顧燕飛根本連答上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起初,顧燕飛被路芩她們忽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嚇了一跳,轉念一想,又笑了。
上一世,她內向,又自卑,因為庾朝雲先對她示好,做了些表麵功夫,她就把庾朝雲當作了她唯一的朋友,掏心掏肺。
追根究底,不過是當初的她太過懦弱了,被顧太夫人與許嬤嬤說得那些貶低之語所困住,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她把自己困在了方寸之地,從未試著真正跨出侯府,等於是坐井觀天!
是她作繭自縛了。
一瞬間,顧燕飛感覺心口開闊了一些,似乎那張緊緊縛住她身心的大網崩斷了一根線,又似乎一縷陽光撥開重重陰雲,照進了一縷微光……
回去的這一路,比她們來時要悠閑多了,不用趕路,她們走一路,玩一路。
說說閑話,采摘花果,狩獵野獸。
短短一炷香功夫,韋嬌娘就收獲了兩頭獵物,一兔一狽。
說笑間,她們就又回到了獵場外的那片空地。
天色尚早,也才下午未初而已。
不少人都隨楚翊、百裏胤一起回來了,周圍越來越熱鬧,地上各處都堆放著一堆堆血肉模糊的獵物,血腥味漸濃。
有人忙著清點獵物,有人坐下來休息閑聊,也有人興衝衝地圍過去看那頭白虎的屍體。
大夥兒猶有些興奮,又有幾分意猶未盡的感覺,幾個少年人大著膽子跑去了場中最豪華的那個棚子。
這個棚子是由禁軍今天特意搭建、布置的,一眼可見裏麵桌椅杯壺,茶酒瓜果,炭火熏香,應有盡有,彷如一間布置簡潔的廳堂。
此刻,楚翊、楚祐與百裏胤等人就在裏麵吃茶喝酒,茶香與酒氣嫋嫋。
“大皇子殿下,”路似帶上四五個兄弟自來熟地跑上前去,對著坐於上首的楚翊拱了拱手,第一句是客套的讚頌之語,“您方才那一槍實在是厲害。”
其他公子哥也是心有同感,齊齊點頭。
一槍斃命啊,這準頭實在太好了!
就是當時把槍給他們,他們肯定也做不到。
畢竟老虎不是靶子,不會坐在原地等著你開槍。
“殿下,這槍是改進過的吧?”另一人把藏在心頭許久的話問出了口。
問話的這個青年曾在神機營當過差,也用過神機營的燧發槍,他確信,大皇子的這把燧發槍遠勝於神機營所用。
楚翊含笑點頭,端起了案上的茶盅。
眾人有些熱血沸騰,也沒敢問細節,覺得這必是軍機。
路似又問道:“殿下,這槍能打多遠?”
“五十丈。”楚翊淺啜了一口茶水,溫聲道,“再遠,準頭就不行了。”
眾人又是一陣點頭如搗蒜。
這番對話也傳入了坐於下首的楚祐耳中。
楚祐眼角抽了抽,右手的白瓷酒杯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他垂眸喝著酒水,杯中蕩漾的酒水映在他眸中,顯得閃爍不定。
先帝在世時,最是寵愛他,他要什麽有什麽,康王府裏也有好幾把燧發槍,大小槍型都有,但是他府裏的那些燧發槍跟楚翊手上的這把比起來,什麽都不是。
楚祐猛地仰首,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眼角忍不住去瞥對麵的百裏胤。
恰好對上了百裏胤似笑非笑的目光。
楚祐神色微僵,勉強做出氣定神閑的樣子,心中升起一種煩躁、憋悶的感覺。
在百裏胤抵京後不久,就曾問他借燧發槍試過靶子,當時他也借了……
本來,他這麽做是為了表示他對越國的誠意,可現在,楚翊這把新型燧發槍讓他的行為變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百裏胤恐怕會覺得自己是在戲弄他。
楚祐想解釋,又不知道該怎麽跟對方解釋,第一次領會了何為百口莫辯,眸色陰鷙了三分。
第116章
路似等一眾公子哥與楚翊並不熟悉,還是第一次與他說上話。
起初,他們還有些拘謹,說著說著,神態就放鬆了不少,覺得大皇子的脾氣果然好,與今上一樣是個寬仁的仁君,禮賢下士。
“大皇子殿下,”一個方臉的公子哥往前一個大步跨到了最前方,躍躍欲試地比了個射擊的姿勢,“我剛才瞧著,新型燧發槍的威力也有提升吧,一槍就能射穿虎的脊骨。”
“我今天可真是有眼福了,要不是臨時被路似叫來冬獵,恐怕就錯過了。”
===第87節===
“實在厲害!”
“……”
他們說得眉飛色舞,可楚祐的眼神越來越陰沉,如坐針氈,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若是任由百裏胤誤會了自己,那麽自己與越國的聯盟怕是……
要是讓越國人也站到了楚翊那邊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楚祐眸色一凝,放下酒杯,看向上首的楚翊,淡淡道:“這把燧發槍確實厲害,連本王都是第一次見。
“皇侄,想來這是皇兄剛讓人研製的吧?”
此話一出,棚內其他人的目光全都朝楚祐湧來,坐在他身邊的袁哲微微皺起了眉頭。
周圍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在一個短暫的愣神後,楚祐也反應了過來,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他失言了。
他想對百裏胤澄清一些事,可他說的那番話隻會讓別人覺得他如今在朝堂上大不如前了,竟然連朝廷有了新的武器都一無所知,這些勳貴世家的子弟恐怕會因此看低他。
“哈哈哈。”百裏胤朗聲笑了,打破了沉寂。
他把手裏的酒杯放在了酒案上,順勢道:“公子翊,貴國真是人才濟濟,本王今天大開眼界啊。此槍著實寶貴,不知可否借本王一觀?”
楚翊又緩緩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盅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楚祐一眼,輕喚道:“四海。”
四海便退下。
路似等勳貴子弟皆是皺眉,彼此交換著不讚同的眼神,覺得康王真是多嘴,給了越人借槍的話頭。
棚內的氣氛霎時間一冷,久久沒有人語。
過了一會兒,四海就把一個長方形木匣子捧了過來,把放著燧發槍的匣子放到了百裏胤前的酒案上。
百裏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是雙眼看到燧發槍的那一刻所綻放的光芒根本藏也藏不住。
他執起沉甸甸的槍,隨意地把玩著,反反複複。
這把燧發槍從外觀上,和他曾經見過的那些燧發槍並沒有區別,隻除了槍把上以朱砂畫著一個奇怪的圖案,旁邊還有一個像貓爪印一樣的印記。
總不至於這“貓爪印”是什麽機關嗎?
百裏胤的手指輕輕地在貓爪印撫過,刻意多停留了一刻。
隨即又覺得好笑,這怎麽可能呢,也太兒戲了。
他一手持槍管,一手持把手,將燧發槍又把玩了一番,始終是看不透。
待過神機營的公子哥拍了拍路似的胳膊,使著眼色。
他一眼就瞧出來了,這位南越三皇子是玩過燧發槍的人,從對方的手勢、動作,就能判斷這一點。
片刻後,百裏胤終於依依不舍地把燧發槍放回到了木匣子中。
他不能現拆,也隻能把槍還回去了。
再說,他心知就算現拆,恐怕也看不出什麽玄機。
“啪!”
百裏胤重重地一拍案,笑容爽朗而又帶著幾分輕狂,歎道:“今天本王得了這具難得的白虎,又見識了貴國的燧發槍,真是不枉此行了!”
“本王敬公子翊一杯!”
百裏胤單手舉杯,一飲而盡,接著又自己給自己斟了酒。
嘩嘩的斟酒聲中,他忽然又歎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說道:“隻可惜,本王準備的這彩頭今天是送不出去。”
路似等人一怔,目光又投向了百裏胤腰間所配的那把彎刀上,想起在今天的狩獵開始前,百裏胤曾當眾言說,要把他的這把彎刀賞給今天獵到虎的魁首。
可現在……
“皇侄自然不需要這彩頭。”楚祐忽然插嘴道,語聲平淡。
百裏胤給眾人一件彩頭,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賞賜,可現在楚翊獵到了虎,他們兩人都是皇子,地位相當,要是由百裏胤賜楚翊彩頭,就變成楚翊自降身份了。
哎,真是便宜這南越三皇子了。路似心裏暗歎,有些不舍地盯著百裏胤腰側那把嵌滿寶石的刀鞘,就聽楚祐似笑非笑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如……這把寶刀就贈與顧二姑娘,百裏三皇子意下如何?”
什麽?!路似回過神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了楚祐。
在眾人疑惑好奇的目光中,楚祐慢慢地又補充了半句:“為了那神乎奇技……”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深深的目光在百裏胤與楚翊之間來回掃視了一番,說的當然是顧燕飛救了那頭母鹿的事。
楚祐點到為止,也沒有往下解釋,反倒引起了路似等人的好奇心,一個個心肝像被貓撓似的。
楚祐的這個提議正和百裏胤的意。
“如此甚好!”百裏胤眼睛一亮,灼灼生輝,重重地撫掌附和。
說話的同時,眼角似是不經意地瞥了瞥上首的楚翊,唇角飛揚。
楚翊俊美的臉上噙著一抹溫文爾雅的淺笑,眼眸平靜幽深。
百裏胤抬手打了個響指,他的隨從立刻會意,捧著那把彎刀走出了棚子,昂首闊步地朝著顧燕飛她們所在的那個棚子走去。
這下,連外麵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眾人的視線如潮水般湧來,全都注視著那個捧著彎刀的中年越人,看著他來到了顧燕飛的跟前。
“顧二姑娘,”中年越人雙手把那柄彎刀捧向了顧燕飛,動作瞧著鄭重,可笑容中帶著幾分輕慢,“這寶刀是我們殿下贈予姑娘的。”
這句話清清楚楚地響徹全場。
其他人聞言,眼神頓時變得十分古怪,上下打量著顧燕飛,又紛紛去查看她身邊的獵物。
見她旁邊的獵筐空無一物,眾人心裏也有數了。
這位顧二姑娘怕是在獵場一無所獲。
那麽,她憑什麽成為今日的魁首,憑什麽得此寶刀?!
一時間,顧燕飛幾乎成了眾矢之的,一道道目光就像是刀子似的朝她刺了過去。
雖然肯定有人心有不滿,卻是沒人敢上前質疑顧燕飛一句。
方才顧燕飛與庾朝雲的那場衝突,經過一番口耳相傳後,在場的人至少有七八成都知道了。
這位定遠侯府的顧二姑娘性子烈著呢!
周圍一片靜默,原來說笑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那些勳貴子弟壓根不在意,不過一把刀而已,勳貴將門是隨太祖皇帝馬上爭戰得來的爵位,別的不說,這寶刀寶劍可不缺。今日顧燕飛教訓那些世家女給勳貴掙了臉,便是得十把寶刀也是應得的。
將門兒女多是大大咧咧,但是在場也有心思細膩之人。
那越人說的是“贈禮”,而非“彩頭”!
“朝雲,”一個粉衣姑娘悄悄地附耳對著庾朝雲低聲說,“南越皇室百裏氏出自白佟族,白佟族有一個傳統,男子贈女子寶刀,是掠奪占有之意。”
“他們白佟族在南越建立前,就是南蠻部族,從前都是挎著刀,直接搶了女人就走……野蠻得很。”
她會知道這些,是因為她的曾祖母出身江南徐家,六十年前因為戰亂,徐家舉家搬來了江北。
庾朝雲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用帕子拭了拭嘴角。
“哎。”粉衣姑娘低低地歎了口氣,似笑非笑道,“誰讓她慣愛招搖呢!”
若非顧燕飛招搖,又豈會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庾朝雲心不在焉地玩著帕子,目光依舊看著前方。
在眾人的注視中,顧燕飛悠閑地把玩著手裏五彩斑斕的百索,沒有去接那把彎刀。
那中年越人深深地看著顧燕飛,把彎刀朝她的方向遞了一寸,笑容滿麵地拔高了音量,“這是我們殿下的心意。”
此話一出,就算其他不懂南越傳統的人也聽出了點不同的意味,氣氛有了一種微妙的緊繃。
楚祐薄唇微微翹了翹,右手執酒杯,眼角卻在注意著楚翊的一舉一動。
見他抬起了右手,楚祐又道:“皇侄,如此罕見的波斯彎刀贈與顧二姑娘也是一則佳話。”
楚祐毫不掩飾神色中的挑釁,眸光酷烈。
楚翊的神情依然平靜,目光始終一瞬不瞬地看著顧燕飛,眸中眼波微漾,溫和如春風。
他輕輕一笑,隨即啟唇:
“不急。”
“不急!”
楚祐有一瞬間的混亂,不知道到底是誰說了這兩個字。
“離日落還有兩個時辰,這‘彩頭’該歸誰還猶未可知。”顧燕飛清脆如風鈴的聲音在這寧靜的環境中尤為清晰,被風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百裏胤斜挑了下入鬢的劍眉,笑容卻是更深,眉眼彎出輕浮的弧度。
他所知道的女子,無論是宮中的,還是宮外的,骨子裏都喜歡成為萬眾矚目之人,她們絕對不會拒絕成為別人豔羨的對象。
這小美人行事總是出人意料。
百裏胤又笑了,絲毫不見被人當眾拒絕的惱怒,反而眼眸愈發炙熱,似笑非笑地朗聲問道:“顧二姑娘可是瞧不上?”
第117章
百裏胤心如明鏡,他自然知道,康王是在故意挑動他,想讓他與楚翊相爭。
但那又如何?!
康王與楚翊這對叔侄不和,內鬥不休,鬧得景國朝堂不安生,才是他們越國所樂見的。
不然,他們又豈會這般容易地把楚翊這個病公子放回來。
百裏胤含笑盯著顧燕飛精致的小臉。
美人是令人心悅。
===第88節===
但美人永遠隻是個消遣玩意罷了,就像這美酒佳釀,嚐嚐鮮,過過癮,也就完了。
顧燕飛與百裏胤遙遙對視,將對方那細微的情緒收入眼內。
她能夠瞧出他眼中的高高在上和輕慢。
就像是在曜靈界時,那些修為高的男修看向那些試圖依附他們的女修一樣。
顧燕飛一點也不喜歡。
在曜靈界,沒有人能勉強她。
在這裏,也是一樣!
“是啊。”顧燕飛揚起了下巴,一派坦然地說道,“瞧不上。”
這三個字吐出的同時,她周身釋放出一種逼人的氣勢,傲氣如霜,讓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及。
“這刀可沒有我的劍好。”她摸向腰間佩劍,“若是不信,大可以試試!”
迎上顧燕飛清冷的眼眸,百裏胤反而笑容更深,又是大笑,輕佻地說道:“那確實要‘試試’。”
“這滋味……”
語帶雙關,似試刀劍,又像試人。
百裏胤話中的調戲之意昭然若揭。
幾乎在他話落的同時,銀光一閃,顧燕飛的那柄短劍已然出鞘,信手揮出。
她的動作瀟灑自如,快似閃電,幾乎肉眼難以捕捉。
那中年越人隻覺得眼前一道銀光閃過,額頭微涼。
接著,幾縷細碎的毛發從他的眼前落下。
他還不知道怎麽回事,一臉茫然以及後怕,可是,旁人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邊眉毛不見了。
周圍霎時間一陣嘩然。
顧燕飛這麽隨手一劍,就削下了此人的一條眉毛。
這一劍恰到好處,要是再往下一點,就會刺傷這越人的眼;
要是再深一點,就會劃破這越人的皮膚。
好幾個擅劍之人皆是暗暗心驚。
顧淵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記得自己在當差,早就鼓掌歡呼起來。
他心裏暗暗琢磨著,等回京後,還是得找幾個狐朋狗友,把這姓百裏的套麻袋打一頓。
“怎麽樣?”顧燕飛隨手挽了個劍花,舉劍直指向前方的百裏胤,笑眯眯地問道,“你還要試試嗎?”
百裏胤眸光一凜,明明兩人相距甚遠,可他似乎能夠感覺到劍光的寒意。
楚翊近乎直勾勾地看著顧燕飛,那玉雕般皎潔的麵龐一片溫潤之色。
他的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長長的羽睫下,幽黑的眼珠驀地蕩起春水一般的漣漪,目光在那柄熟悉的短劍上轉了轉。
他的劍,她用著還挺趁手的。
忽然,他莞爾一笑,似乎被什麽取悅了。
“篤篤。”
楚翊右手成拳在案頭輕輕叩動了兩下,吸引了棚內其他幾人的注意力。
楚翊煞有其事地頷首道,“確實比不上。”
這句話輕輕巧巧,卻意味深長,話裏藏鋒。
“哦?”百裏胤眯了眯眼,依舊笑著。
楚翊接著道:“百裏三皇子這把波斯彎刀華而不實。”
“比不上這劍,寒鐵所鑄,由鑄劍大師歐陽鈞曆經三年、耗盡心血所製。”
百裏胤信手摸了摸方正的下巴,戲謔道:“公子翊對這把劍這麽熟悉,莫不是從前見過?”
“自然。”楚翊理所當然地說道,鳳目輕彎,微微笑著。
他的笑容是那麽溫潤,那麽雍雅,墨黑幽深的眼眸波瀾不驚。
“……”百裏胤被噎了一下,與楚翊目光相對,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脖頸汗毛微豎。
兩個年齡相差無幾、形貌迥異的青年彼此對視著,似在進行著一場沒有硝煙的對決。
楚祐在一旁悠然飲酒,似乎事不關己。
棚子外,暖陽當空,閃動著璀璨的金色光芒,連這棚子內都被陽光映得更亮堂了一些。
那些世家女卻感覺仿佛又被當頭倒了一桶涼水,渾身發涼。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百裏胤對顧燕飛有意,而大皇子如此堂而皇之地護著顧燕飛,也等於把他的心思擺在了台麵上。
庾朝雲遙遙地望著楚翊,下意識地攥緊帕子。
突然,她感覺袖口一緊,身旁的粉衣姑娘輕輕地扯了下她的袖口,無聲地示意她去看顧燕飛。
很顯然,顧燕飛會是她們成為大皇子妃最大的競爭者。
庾朝雲安撫地拍了拍對方的手,垂眸看著自己漂亮纖細的手指,耳邊又響起了楚翊滿含笑意的聲音:
“顧二姑娘說得不錯,既然是彩頭,自然是該給魁首的。”
青年的嗓音清越,如春風繞在眾人的耳際。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把她的劍插回了劍鞘中,那清脆的歸鞘聲似乎在遙遙地回應著楚翊的話。
楚翊唇角又彎得高了一些,黑眸中波光瀲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徐徐道:“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誰的獵物最多,誰便是魁首!”
“此外,吾再多添一樣彩頭,就以……”
楚翊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百裏胤恰如其分地打斷了:“公子翊,要是以這把燧發槍作為彩頭,那本王也要下場湊湊熱鬧,去爭上一爭。”
百裏胤又是那副放蕩不羈的樣子,似是挑釁,又似在開玩笑。
楚翊不為所動,笑了笑,直接拒絕了:“這可不成。”
“吾就以這懷表作為彩頭吧。”
楚翊從懷中摸出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琺琅嵌寶銀色懷表,輕輕地放在案上。
看著這小巧精致的懷表,百裏胤眼底掠過一道異常明亮的流光。
懷表也是景國的太祖皇帝楚景發明之物,走時遠比現有的壺漏更精準,可懷表裏麵的部件比燧發槍還要複雜精細,無法仿製,哪怕在景國,擁有此物的人也是屈指可數,聽說還不足百塊。
他們大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塊,給了太子皇兄,連他都沒有。
百裏胤雙眸灼熱似火,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沒說話。
他是越國三皇子,自然要維持他身為皇子的風儀,不能像個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子似的與下爭利。他不能墮了越國的威儀。
在場的眾公子哥一聽今日的彩頭又多了這罕見珍貴的懷表,全都熱血沸騰了,目露異彩。
路似笑嘻嘻地抱拳道:“殿下這彩頭,真是不同凡響。”
“要是我今天能得這懷表,家裏的兄弟肯定要羨慕死了。”另一人神情亢奮地說道,兩眼發光地盯著那個懷表。
“你今早才獵了兩頭獾子,就想得魁首,美得你!”
“走走走,我們再去獵場比一比……”
公子哥們越說越振奮,再次燃起了熱血。
他們生怕落於人後,一個個再次騎上了各自的駿馬,朝著山林出發了,聲勢赫赫。
一道道意氣風發的身影策馬遠去,那急速淩亂的馬蹄聲隆隆如悶雷般,漸行漸遠,徒留下滾滾黃煙。
很快,他們的馬蹄聲就遠得聽不到了,周遭空曠了不少。
留下的人除了楚翊、百裏胤、楚祐他們外,基本上都是姑娘們。
左右閑著也是閑著,韋嬌娘招呼上顧燕飛、路芩等人一起去烤肉吃。
等她們吃完烤肉又消了食,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姑娘們沒走遠,幹脆在附近玩。
踢毽子,玩百索,抽陀螺,捉迷藏……玩得不亦樂乎。
顧燕飛在踢毽子,她的身手靈活敏捷,把毽子踢出了各種花樣,一會兒盤踢,一會兒用膝蓋磕踢,一會兒以足尖繃踢,一會兒拐踢……
以山雞羽毛製成的毽子在半空中像是一隻活潑的鳥兒般飛來又飛去。
“啪啪啪!”
姑娘們紛紛鼓掌叫好,神采飛揚。
“接著!”韋嬌娘也在踢毽子,把一個五彩絢爛的毽子踢向了顧燕飛,毽子在半空中劃出一個高高的弧度。
顧燕飛嫣然一笑,右腳一踢,先把自己的那個毽子踢向了韋嬌娘,接著又以左腳尖接住了韋嬌娘的那個毽子。
兩人彼此配合,把兩個毽子踢來又踢去,玩得風生水起,隨心所欲。
“哎呀!”
韋嬌娘扼腕地低呼了一聲,腳下一不小心太過用力,就將其中一個毽子高高地踢飛了出去。
這節奏一亂,另一個毽子也被她踢歪了,這個毽子“飛”上了一棵樹,乍一看,像是一隻小鳥蹲在了樹梢。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笑,走過去撿那樹上的毽子。
韋嬌娘撿了另一個毽子後,走到了顧燕飛身後,悄悄說道:“看她們。”
“她們”指的是不遠處的那些世家女。
前方,世家女們所在的棚子被重新裝飾過,三麵垂下幾道繡著蓮花的紗幔,棚內點著一盞三足香爐,熏香嫋嫋。
風一吹,紗幔飛舞,仿佛蓮花在風與煙中搖曳,平添幾分詩情畫意。
兩個丫鬟擺好了琴案,一個身著海棠紅衣裙的姑娘抱琴款款走來,親自把琴放在了琴案上。
跟在,她優雅地在琴案後坐好,雙手在置於琴弦上,開始調撥試弦。
“焚香,奏琴。”韋嬌娘低聲貼著顧燕飛的耳朵說,“她們這是要奏給大皇子聽吧。”
===第89節===
“應該是。”顧燕飛點點頭,唇角彎了彎。
在這荒山野嶺的,她們總不會彈琴給狐狸、兔子聽吧。
看著顧燕飛無憂無慮的樣子,韋嬌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保護欲:燕飛那麽好,她得保護燕飛才行,可不能讓那些世家女給截胡了!
第118章
韋嬌娘隨手把毽子往上拋了一下,又信手接住,笑道:“燕飛,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這些人什麽嗎?”
她也不是真要顧燕飛答,立刻自問自答:“裝!”
“她們太‘裝’了!”
“明明大家都是人,兩隻腳踩在地上,卻非要裝作九天仙女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韋嬌娘不以為然地輕哼了一聲,又把毽子拋了拋。
“有道理!”顧燕飛覺得韋嬌娘說話真有意思,笑得露出一對淺淺的笑渦,笑靨如花。
燕飛可真漂亮,像朵花似的!韋嬌娘在心裏發出由衷的感慨,豪爽地拍拍顧燕飛的肩膀,狡黠一笑,用拇指指指自己說:“看我的。”
她會幫燕飛的!
韋嬌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燦如晨星。
顧燕飛覺得她聽懂了,又似乎有一點點沒聽懂。
但是看韋嬌娘這麽高興的樣子,她說得應該是好事吧!
“嗯。”顧燕飛笑眯眯地又點點頭,“看你的了!”
韋嬌娘仿佛被喂了什麽靈丹妙藥似的,更精神,也更歡暢,挽著顧燕飛美滋滋地又回去了。
一陣淒涼婉轉的琴聲在山林間幽幽響起,如泣如訴,纏綿動人……
韋嬌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興致勃勃地提議道:“路芩,我們玩擊鼓傳花吧!”
她俏皮地眨了下右眼。
路芩與韋嬌娘是多年的手帕交,韋嬌娘翹起尾巴,路芩就知道她想幹什麽了,默契地接口道:“這裏沒鼓,我們去弄個銅鑼來。”
路芩臉上綻出異常燦爛的笑容,躍躍欲試。
“銅鑼好啊。”韋嬌娘愉快地打了響指。
她倒要看看是琴聲響,還是銅鑼更響。
兩個姑娘家精神抖擻,說幹就幹,沒一會兒就真尋了個銅鑼來。
顧燕飛和其他幾位姑娘起初有些懵,漸漸地,也品出了味,隱約猜到韋嬌娘是在與那些世家女較勁呢。
有趣!顧燕飛也來興致了,感覺與大夥兒一起搞事的感覺真好。
她笑得更歡,晃了晃手裏的毽子,笑吟吟地說道:“我們拿這個毽子當花球怎麽樣?”
顧燕飛的提議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認可。
姑娘們很快就站成了一個大圈,第一輪由韋嬌娘背過身負責擊鑼。
“鐺!”
一記震耳的銅鑼聲響徹山林,緊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
銅鑼聲輕輕鬆鬆就壓過了琴聲,原本那種淒婉柔美的意境蕩然無存。
圍在琴案周圍的幾個世家女不由蹙起了眉頭,斜眼朝韋嬌娘她們瞟去,露出不快之色。
“快快快……”
“傳得快一點!”
路芩等人一邊喊著,一邊飛快地傳毽子。
那個毽子成了燙手山芋,由顧燕飛傳給路芩,路芩再傳給她表妹,一個傳下一個,越傳越快……
與此同時,銅鑼聲“鐺鐺”不止,韋嬌娘越敲越起勁,鑼聲的節奏越來越快。
連帶彈琴的人也受了影響,旋律與節奏被她帶偏,越彈越快,越彈越急……
“錚——”
彈琴的手一抖,一根琴弦驀地斷開。
琴聲也戛然而止,唯有琴上剩下的幾根弦還在低低地嗡鳴著。
斷弦,委實不詳!
幾個世家女臉都黑了。
不遠處的銅鑼聲也在這時停了下來,有人愉快地喊著:“毽子落路芩手裏了!來來來,路芩來一段回轉螺旋踢!”
又是一陣嬉笑起哄聲傳來,那個彈琴的姑娘氣得手都在微微顫抖著。
“曾妹妹,你的手沒事吧?”庾朝雲溫柔地去檢查對方的手,輕輕地撫了幾下,“我也帶了琴……”
她剛抬氣手想招來丫鬟,又怔住,目光看著某個方向,低喃道:“……大皇子在看她。”
庾朝雲的聲音很低,卻又恰好讓周圍的所有姑娘聽得一清二楚。
這話一出,其他世家女都齊齊地朝楚翊所在的棚子望了過去,也包括那位剛剛彈琴的曾姑娘,目光微凝。
果然——
坐在酒案後的楚翊正靜靜地注視著顧燕飛的方向,唇畔含笑。
眾世家女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顧燕飛,隻見顧燕飛恰好將那剛入手的毽子又飛快地拋了出去……
曾姑娘的臉色更不好看,編貝玉齒將下唇咬得發白,輕聲道:“瘋瘋癲癲。”
“女子當嫻靜溫良,靜如蓮……”
這話說得不輕不響,她是有意說給那些瘋丫頭聽的,但是話沒說完,就聽又是一聲震耳的銅鑼聲響起,直接把她的話尾給掩蓋了過去。
韋嬌娘抓著鼓槌又開始敲鑼了。
簡直是無賴!曾姑娘氣得胸膛起伏不已,忍不住再去看楚翊,心裏還抱著一絲絲的期望,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到不悅。
然而,楚翊在笑。
笑容如暖陽,止不住地從他眼裏溢出來,在那俊美如畫的臉上蕩漾開來。
不遠處身在獵台的楚祐也同樣在看著楚翊,目光陰鷙如梟。
自從楚翊歸國,自己就事事不順。
這些挫敗一次次地在提醒著自己,是自己之前太大意了,讓楚翊活著回到了京城。
“鐺!鐺!鐺!”
響亮的鑼聲節奏明快,一下下地如同鐵錘般重重地敲擊在楚祐的心口。
楚祐變得更煩躁了,眉宇深鎖,俯視著下方那群嬉笑玩鬧的少女。
“王爺,山裏冷,您穿得這般單薄,小心著涼。”
後方傳來了袁哲關切的聲音。
袁哲緩步上了高高的獵台,獵台的風很大,強勁的山風將他身上的披風吹得鼓鼓的。
他想給楚祐披上一件鬥篷,卻被楚祐抬手拒絕。
“本王不冷。”楚祐淡淡道。
他何止是不冷,還覺得熱,體內似有一股燥火在瘋狂地流竄著,無處發泄。
袁哲也就沒強求,走到了楚祐的身邊,低聲問道:“王爺,您真的不知道燧發槍改進了?”
說著,他複雜的目光準確地投向了下方楚翊所在之處,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思緒飛快轉動。
若是先帝在位時就改進了燧發槍,不可能不告訴康王,那麽,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指向了今上,是今上設法改進了燧發槍。
令袁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上登基才不滿一年而已,登基以前也沒有擔過任何和火器有關的差事。
先帝一直防著今上,也不可能把這種至關重要的差事交到今上手上。
“……”楚祐默然不語,心中同樣不解,一抹濃重的陰雲湧上他的額頭。
說句實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說他完全不知道,像是在胡說八道。
但是,他確實一無所知!
楚祐的臉色又沉了三分,眸色森森。
知康王如袁哲從他陰沉難看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心中默默歎息。
這寬闊的獵台上隻有他們兩人,一片空曠寂靜,僵硬的氣氛無聲地蔓延著。
沒有樹木的遮擋,山風愈發強勁,宛如龍嘯,吹亂了兩人的衣袍。
袁哲抿著嘴,腦筋轉得很快。
他沒有再去挑戰楚祐的脾氣,直言道:“若是連王爺也不知道,那麽,會不會是皇上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手劄?”
“我曾聽太後娘娘說,太祖手劄遺失了一部分……”
楚祐本來心不在焉,聞言,修長的身軀猛地一震,轉身看向了三步外的袁哲。
表兄弟倆麵麵相對,皆是神色凝重。
“皇祖父的手劄確實遺失了一部分……”楚祐輕聲道,擰眉深思著。
太祖皇帝雄才偉略,無所不能,乃天降神人,一呼百應,他不僅建立了大景朝,還研製和改進了許許多多利國利民的東西。
在大景百姓的心目中,太祖皇帝是堪與孔聖人並列的人物,足以流芳百世,永載史冊。
太祖皇帝是楚祐的皇祖父,在他駕崩時,楚祐還未出生,自然就從未見過太祖皇帝。
他對太祖皇帝的了解,要麽來自太祖皇帝的《起居注》,要麽就來自於先帝、袁太後、太傅以及朝臣們。
楚祐若有所思地在獵台上踱了幾個來回,原本起伏飄忽的心神漸漸地沉澱了下來,目光遙遙地望向了東方,京城的方向。
“本王曾聽父皇說起過一些關於皇祖父的事。”楚祐在腦海中搜尋著過去的記憶,整理著思緒,“皇祖父研製出來的東西遠不止明麵上的這些水銀鏡、風車、懷表之流,在他晚年,又有了一些驚世之作,其中也包括了新的火器,隻是隱而不發。”
===第90節===
袁哲緊緊地盯著楚祐,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父皇說,皇祖父過世前的幾年,變得很焦慮,時不時地把自己關在禦書房裏,寫了一大堆手劄,但發起火來,又會把那些手劄給撕了,嘴裏念叨著,說科技樹點錯了會歪雲雲。”
“那些古裏古怪的話也沒人聽得懂,當時父皇差點以為他……”瘋了。
楚祐抿住了唇,把最後兩個字咽了下去,眸色更深,記憶回到了好幾年前。
他所知道的這些,是幾年前一次先帝醉酒時,他偶然聽到先帝說的一些醉言醉語。
那天是太祖皇帝的忌日,先帝心情不好,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哭訴起太祖皇帝總嫌棄兒子們無能又無用,說太祖皇帝死前還嘀咕著,蒸汽機、紡織機這些好東西留給他們也是浪費,抱怨怎麽連孫子輩也才學平平,總不至於他還得等重孫吧……
第119章
大醉的先帝當時轉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楚祐也同樣有聽沒有懂,隻當是醉話。
停頓了片刻後,楚祐穩住了心神,才又接著往下說:“直到皇祖父駕崩後,父皇才發現皇祖父留下的手劄少了好幾本,他也不好聲張,隻是默默派人把養心殿搜了個底朝天,但還是沒找到,就以為是皇祖父駕崩前把一部分手劄給毀了。”
“要是那些手劄沒有被毀,而是被皇兄發現了的話……”
楚祐雙眸一張,轉身欲往獵台下走,有些待不住了。
“王爺,稍安勿躁。”袁哲按住了楚祐的手腕,強力用眼神勸他留步。
楚祐斜斜地挑了下劍眉,眼眸如利鋒。
袁哲隨手理了理袖上的折痕,氣定神閑地指向了下方那個最為豪華的棚子,淡聲道:“肯定有人比您更著急。”
他指的人不是楚翊,而是旁邊正在飲酒的百裏胤,語氣意味深長。
楚祐半眯起鷹眸,也同樣望向了百裏胤,若有所思。
新型燧發槍的威力勢必會引起百裏胤的戒心,南越人野心勃勃,又怎麽會眼睜睜地坐視大景坐擁此等神兵利器。
百裏胤遲早會有所動作!
“所以,王爺不用急。”袁哲拍了拍楚祐的肩膀,斯文的麵龐上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眸中突閃寒光,“大皇子在南越待了八年,這是他的功績,也是他最大的弱點。”
“但凡大皇子稍微有點差錯,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是大罪。”
楚翊在南越為質八年是為國,所以,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都要記住他這八年的犧牲。
可是,這也同時是身為大皇子的楚翊永遠無法抹掉的汙點!
袁哲隨手振袖,悠然地背手而立,舉手投足間,頗有種運籌帷幄的自信從容。
楚祐被袁哲的這一番點撥驚醒了夢中人,心裏立時透亮。
當他再次望向下方的楚翊時,眼神帶著染上一絲嘲弄。
“皇兄這次怕是會失算了……”楚祐一邊說,一邊用食指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腰側玉佩上的九龍紋,唇角向上一挑。
皇帝讓楚翊頂替自己去招待百裏胤,自是有他的算盤,想為楚翊鋪路。
可是,這個計劃一個弄不好,也可能弄巧成拙。
楚翊在南越待了這麽久,但凡他這次差事出了差錯,他們就可以彈劾楚翊犧牲大景利益,向南越獻媚。
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不了解楚翊。
過去這缺失的八年所造成的鴻溝,可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彌補的!
見康王冷靜了下來,袁哲也放心了不少,撫了撫衣袖,又是勾唇一笑,正色道:“現在這個局麵對王爺您是有好處的。”
“大皇子今日這般大出風頭,也就是想盡快站穩腳跟。”
在袁哲看來,大皇子實在年輕氣盛,太沉不住氣了,像新型燧發槍這種武器就應該藏著掖著才對,暗地裏將之盡快量產,才能成為他們大景的殺手鐧。
如此,方是上上策。
可大皇子明顯是心急了,想盡快立足朝堂,因此才出了這等昏招,連這新型燧發槍都拿出來招搖,真真是嘩眾取寵!
結果,也不過是引起了南越人的警覺與覬覦而已!
愚蠢且短視。
哎,大皇子果然被南越人給養廢了。袁哲在心裏幽幽歎氣。
隨著袁哲不緊不慢的話語,楚祐徹底冷靜了,釋然地長吐出一口氣,頷首道:“表哥說得是。”
“多虧了有表哥在一旁為我出謀劃策。”
楚祐對著袁哲拱了拱手。
袁哲淡淡一笑,受了楚祐這一禮,整個人不驕不急,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世家子弟的超然氣度。
山風依然在旁邊呼嘯,寒意刺骨。
偶有幾片殘葉被山風刮來,胡亂地在獵台上紛飛,打轉。
袁哲輕輕地撣去了一片落於肩頭的殘葉,又提醒了一句:“王爺,太祖手劄是次要的。”
他也是擔心楚祐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而忘了他們更長遠的目標。
太祖手劄是重要,得之,幸也,僅僅如此。
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皇位。
“表哥,本王明白。”
楚祐腰懸長劍,迎風而立,那鴉青長睫掩下,瞳孔中微有暗影,一點點地蔓延擴散。
“得得得……”
另一側的山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至少有八九人正朝這邊馳來。
獵台的位置居高臨下,楚祐一眼望去,就看得分明。
是那些進林子狩獵的人回來了!
太陽已然斜照,在山林間灑滿金色的輝光,晚霞漫天。
出去狩獵的公子哥陸陸續續地從獵場歸來,又聚集到了這片空地上。
他們的歸來讓周圍變得愈發熱鬧。
其他人都圍過去看他們的收獲,更多的獵物被堆放在地麵上,由幾個鑾儀衛開始清點、記錄。
今日的魁首最後由龍威將軍府的鬱五公子摘得,引來無數道豔羨的目光,以及一陣熱烈如雷動的掌聲。
在眾公子哥灼灼的目光中,楚翊先賜下了那枚懷表,又勉勵了對方一番。
緊接著,百裏胤就吩咐那名缺了一條眉毛的中年越人將波斯彎刀遞給了鬱五公子,說了一兩句“寶刀贈英雄”的客套話。
“謝百裏三皇子賜刀。”鬱五公子雙手接過彎刀後,對著百裏胤拱了拱手。
禮儀得體,既不失大景的風度,也沒有什麽受寵若驚的表現。
本來這來自波斯的彎刀也算是一件稀罕物,刀刃吹毛斷發,刀鞘上又嵌了不少珍貴的寶石,但是與楚翊賜的懷表比起來,就遜色了。
畢竟彎刀雖稀罕,卻也不難得,不過是費些銀子的事。
鬱五公子隨意地把玩了兩下彎刀,就將彎刀佩於腰側,退開了。
他的右手鄭重地握著那個琺琅銀懷表,眸子裏熠熠生輝。
這懷表不同,整個大景能擁有的也就這麽些人,連他的父親也沒有!
鬱五公子一走出棚子,等在外麵的路似等公子哥霎時間如潮水般朝他湧了過去,裏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團團圍住了。
“鬱老五,快把懷表給我看看。”
“先給我看,鬱五哥,上次我得了百年好酒,第一個就想到你了。”
“去去去,我還是他親表弟呢。”
“……”
公子哥們全都擠了過去,爭搶著說個不停,想開開眼界。
看著這些喧鬧的少年與青年,百裏胤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
隨即,他就恢複如常,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笑容,感慨地對楚翊說道:“公子翊,聽聞天曆帝乃天降神人,弄出過不少好東西,本王難得來貴國,不知能否有幸見識一二?”
話音剛落,一個二十來歲的越人快步進了棚子,彎腰對著百裏胤耳語起來。
旁邊的中年越人豎起了耳朵,隱約聽到“夏侯卿”三個字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
夏侯卿?!中年越人麵露驚懼,忍不住去看百裏胤。
“……”百裏胤薄唇緊緊抿住,臉色漸漸凝重。
哪怕之前他在獵虎時當眾輸給了楚翊,都沒有此刻這般失態過。
那些公子哥還在玩鬧推搡著,路似笑眯眯地找楚翊去搭話:“殿下,明年我們再來春獵吧?下回我肯定是魁首。”
路似眼巴巴地看著楚翊,就差說,下一回大皇子能不能再拿塊懷表出來當彩頭。
其他公子哥聞言,也都目露期待之色。
楚翊沒應下,也沒反對,寓意深長地說了一句:“太祖皇帝說過,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他微微一笑,溫文儒雅,看也沒看百裏胤。
百裏胤握了握拳,很快就按下了心頭的情緒,笑容滿麵地看向了楚翊,若無其事地朗聲道:“公子翊,今日天色已晚……”
“確實。”楚翊這才看向了百裏胤,順著他的話說道,“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京了。”
於是,楚翊擺駕,眾人紛紛起身恭送。
他們一走,那些世家子弟也待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地也都上了馬車,龐大的車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韋嬌娘、路芩不想與世家女們同路,就喊著顧燕飛留下多玩了一會兒毽子。
到了黃昏,天空中忽然間變得陰沉沉的,陰雲密閉,天色昏暗得好似夜晚提前降臨。
“這老天爺啊,翻臉比我還快。”
韋嬌娘生怕會下雪,就招呼著姑娘們趕緊啟程。
她們都擔心被雨淋,所以一路上快馬加鞭,騎得飛快。
饒是如此,她們還是沒躲過,半路上天空沒下雨,倒是下起了雪來。
===第91節===
頃刻間,那鵝毛般的雪花就密密匝匝地飄了下來,鋪天蓋地,天空成了銀白一片……
風大,雪也大。
她們也就趕了幾裏路,路上就積起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糟糕的是,雪勢還在不斷變大。
顧燕飛安撫地摸了下鴻羽的脖頸,鴻羽自信地仰著脖子叫了兩聲,似在說,別擔心。
乖!顧燕飛又摸了摸它。
她微微蹙眉,環視了一下四周,這雪太大了……
天色太暗,風雪會阻礙了視線,她們還都騎著馬,萬一一個不慎,馬蹄在雪地上打滑,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她們不能再一昧地繼續趕路了。
第120章
顧燕飛眉眼一動,想起了長房在附近有個莊子,就提議道:“嬌娘,我看這雪至少要再下幾個時辰,我家在兩裏外有一處莊子,我們先去那裏躲一躲雪吧。”
姑娘們聞言,不由精神一振,紛紛應和。
雖說她們身上都穿著鬥篷,也戴上了兜帽擋雪,可現在風雪太大了,每個人的臉上、身上、手上都多少沾染了一些雪花,劉海也被風吹亂,略顯狼狽。
眾人立即改道,從左邊的一條路走,馬蹄踩在鬆軟的積雪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馬蹄印。
忽然間,在最前方領路的顧燕飛毫無預警地勒停了馬,目光看向了路邊的野草叢,同時抬手做了個“停下”的手勢。
於是,韋嬌娘、路芩等其他人也紛紛勒馬停下。
前方幾丈外的路邊,趴著一道鐵鏽色的身形,略顯臃腫,身上覆蓋著一層積雪,一動不動。
“那裏有個人!”
路芩第一個指著那邊喊了出來。
姑娘們一陣嘩然,趕緊策馬上前,朝地上的那人圍了過去。
隨行的丫鬟們下馬去查看,其中兩人合力把那個趴在地上的人翻了過來,又輕輕地拍去她臉上、身上、頭上的積雪。
那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婦,身上穿著一件鐵鏽色暗紋棉襖,蒼白的臉孔被凍得微微泛青,滿麵皺紋,雙眼緊閉著。
那花白的頭發間有一灘刺目的鮮血。
“是個老人家。”一個丫鬟驚疑不定地稟道,花容失色,一隻手掌沾到了老婦的血,“昏過去了,頭上還有傷。”
顧燕飛飛身下了馬,仔細地查看了老婦頭上的傷口,觸手就是一股血液特有的粘稠感,老婦的後腦微腫,還有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傷口,鮮血正在汩汩流出。
其他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這老太太怎麽會一個人倒在這裏,難道是路上遇了劫匪?”
“肯定不是。你瞧她頭上的銀簪還在,這要是劫匪,還不把她洗劫一空啊。”
“那倒也是。”
“……”
幾人說得熱鬧,韋嬌娘與路芩悄悄地麵麵相看,眼神中皆是若有所思。
這老婦的這身衣裳半新不舊,幹淨又沒有補丁,不像是窮苦百姓,但也絕對不是什麽富貴人家。
再看她發髻上插著銀簪,手指上又戴著銀戒子,一側袖口還露出了幹淨整潔的帕子,這做派不似那些小戶人家的老太太,倒更像是大戶人家的下人。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路芩湊過去,瞟了老婦的傷口一眼,斷言道:“傷得挺重的……”
這分明是要她的命啊!
現在天冷,又在下雪,要是她們放任不管,可想而知,這老婦若在此處躺一晚上,保管死透了。
“先把她帶去莊子上再說。”顧燕飛一邊起身,一邊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讓她和我一騎。”韋嬌娘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薦,自信地拍著胸口道,“我的騎術好,多帶一個人也沒問題。”
接收到了韋嬌娘的眼神,顧燕飛莞爾一笑,吩咐卷碧把人抬上了馬。
卷碧辦事一向利索,一個人就輕輕鬆鬆地把那老婦從地上橫抱上了韋嬌娘的馬。
眾人很快又重新上馬,迎著寒風與大雪繼續上路。
一路上,緊趕慢趕,她們總算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抵達了目的地。
“就是那裏了!”
顧燕飛遠遠地指著前方的莊子道,藏在兜帽裏的小臉滿是懷念之色。
上輩子,她就來過這個位於京郊的莊子。
她本來是想著等分家後,可以帶著大哥住到這裏來,為此,還親自過來布置了一番。
當時大哥因為腿傷不便行走,她就把這莊子裏的門檻全都除去了,還在有石階的地方都加了斜坡,方便輪椅通行。
她給大哥與自己都布置了書房與手作坊,大哥的手很巧,連輪椅都會做。
她還讓人把溫泉水引過來,弄了一個溫泉池;又在莊子後的田地邊挖了一個池塘,打算種蓮,既可以賞蓮,還可以吃蓮子,挖蓮藕……
這個莊子很大,也很開闊,有田地,有河,也有山,足以自給自足。
時隔兩百年,當她置身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環境時,記憶就急速地湧了上來。
她計劃得很好,可結果……
天不遂人願。
姑娘們在莊子前勒了馬,馬匹們噴著白氣嘶鳴不已。
卷碧第一個下馬,去叫了門。
莊子裏的管事一聽說來者是自家姑娘,喜出望外,趕緊帶了人相迎,莊門大敞。
這一帶偏僻,平日裏根本沒什麽人來,今日一下子來了這麽多嬌客,令整個莊子都震動了。
顧燕飛吩咐莊子的管事派人去京城各府報信,也免得韋嬌娘她們的家人擔心。
隨即,她又讓人把那個老婦搬去了東廂房。
路芩等其他姑娘們都被莊子裏的人招呼去了廳堂小坐,隨行的丫鬟們也都去幫著燒水伺候。
也隻有韋嬌娘隨顧燕飛一起去了東廂房的內室,那個昏迷不醒的老婦被幾個仆婦合力搬到了一張榻上。
剛剛在路上發現這老婦時,顧燕飛隻大致檢查了一下傷勢,現在有了安頓的地方,這才仔細地給對方把了脈,又讓卷碧檢查了對方的四肢、軀幹。
老婦身上的其它部位都沒有傷,隻有後腦勺被硬物敲擊出了這個足以致命的傷口。
此刻,頭皮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甚至還有了一點點愈合的跡象。
“不錯。”顧燕飛勾了勾唇角,朝韋嬌娘看去。
韋嬌娘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對著顧燕飛一陣擠眉弄眼。
在顧燕飛教了她那道祛病符後,韋嬌娘早就想找機會好好地試試了,但是又不能劃傷自己再治……這樣,也太蠢了點。
方才她帶著老婦一起上路的時候,就在不停地畫祛病符,反反複複,一次又一次。
就算十次中隻能成功一次,但效果也相當不賴,血止住了。
顧燕飛與她相視一笑,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就是厲害!韋嬌娘樂得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隻要血止住了,這傷口的問題就不大。顧燕飛吩咐道:“卷碧,去讓人弄些涼開水清理一下傷口,再弄些幹淨的白布過來。”
卷碧就去了,不一會兒,她領著一個三十幾歲麵容清秀的媳婦子來了,一個拿著粗布和剪刀,一個端水盆。
那媳婦子端著水盆走近床榻,看清榻上之人後,突然就愣住了,脫口道:“是龐嬤嬤!”
“你認得她?”顧燕飛略一揚眉。
“認得。”媳婦子一邊把水盆放到床頭櫃上,目光不住地往龐嬤嬤身上飄,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點頭道,“姑娘,龐嬤嬤是先夫人的乳嬤嬤。”
這莊子是謝氏的嫁妝,裏麵的人都是謝氏帶來的陪房,自然都認得謝氏的乳嬤嬤。
媳婦子猶豫了一下,接著道:“龐嬤嬤前些年犯了錯,被趕出了侯府,說是……她慢待了三姑娘。”
想到顧雲嫆的身份,她的表情有些訕訕的。
“……”顧燕飛眨了眨眼,微微愣了一下。
娘親的乳嬤嬤?
這麽一說,她倒是有點模糊的印象了。
上輩子,大概也是春節前後,有一個自稱是娘親乳嬤嬤的人來侯府給她請安,可是,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人早被人給打發走了。
對了,當時下人們是喚她作龐嬤嬤。
隻是後來,她就再也沒有龐嬤嬤的消息了。
算算日子,上輩子,龐嬤嬤來侯府似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顧燕飛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定定地注視著昏睡不醒的龐嬤嬤,心中的滋味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悵然,還是唏噓。
靜坐了兩息,她又讓那媳婦子去煮些薑湯給路芩她們。
媳婦子連連應聲,有些拘束地行了禮後,就匆匆退了下去。
卷碧按照顧燕飛的吩咐用涼開水給龐嬤嬤清理了傷口周圍,又上了點金瘡藥,最後用白布包紮好。
“卷碧,你先找人好生照顧她,她……”顧燕飛掃了一眼壺漏,“她大概戌時一刻就能醒。”
說完這句後,她就親熱地挽著韋嬌娘的胳膊去了前院的廳堂。
此時,顧燕飛的情緒已經恢複如常了,眉眼含笑,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外麵的大雪飄飄揚揚,入目之所見,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積雪漸厚。
路芩等姑娘們已經喝過薑湯了,神態愜意,言笑晏晏。
有了遮風擋雪之處,她們全都安心了,喝喝茶,吃吃點心,左右最差的狀況也就是在這莊子裏過上一夜。
見顧燕飛與韋嬌娘攜手來了,姑娘們放下杯子,關心地問了幾句:
===第92節===
“那老太太的傷勢怎麽樣?”
“可請了大夫?”
韋嬌娘扯了扯顧燕飛的袖子,避重就輕地答道:“她沒事了,我們這回可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下一句,就轉移了話題:“我餓了,有什麽好吃的?”
姑娘們聽說傷者沒事,也就放心了,路芩率先道:“這梅花糕不錯,鬆軟可口!”
“還有這鬆子也很香甜。”
“……”
姑娘們說說笑笑,廳堂裏熱鬧非凡,連廳外呼嘯的風雪也被壓了過去。
雪勢終於有了轉小的跡象。
各府的馬車陸續地抵達了莊子,唯有定遠侯府一直沒有人來。
第121章
卷碧眉頭緊鎖,又讓人去莊子口看看情況,憤憤地嘀咕道:“我明明讓人去侯府傳了口信的。”
她說得很輕,還是讓韋嬌娘聽到了。
韋嬌娘蹙了蹙眉,提議道:“燕飛,你和我一起走吧。”
這下雪天必須用特別馬車才行,否則路上容易打滑,韋嬌娘可不放心顧燕飛坐莊子裏的普通馬車回京。
“不了。”顧燕飛卻是一口拒了,目光朝東廂房的方向望去,幽幽道,“我娘親的乳嬤嬤也不知怎麽受的傷,我有些擔心……”
她點到為止。
韋嬌娘雖然大大咧咧的,但還是一點就透,龐嬤嬤的受傷十有八九跟些見不得人的陰私有關。
想想這是顧家的莊子,韋嬌娘也就沒再勉強,起了身道:“燕飛,那我先走了。”
韋嬌娘離開後不久,雪又開始大了。
雪花如柳絮,隨著寒風大片大片地落了下來,庭院裏的幾株紅梅樹不懼風雪,傲然怒放。
洗漱後的顧燕飛悠閑地一手托腮,坐在窗邊看雪,一頭青絲隨意地以絲帶束著,半披半散,一派閑適。
“二姑娘,這是廚房剛熬的桂圓紅棗湯。”媳婦子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盅,“裏麵還加了蜜棗,從前夫人也喜歡喝。”
作為謝氏的陪房,莊子裏的人對顧燕飛這小主子,是天然透著親近。經過近一個時辰的相處,瞧姑娘是個性子好的,這媳婦子也就徹底放鬆了。
顧燕飛慢慢地喝著糖水,才喝了小半碗,剛出去不久的媳婦子又回來了,恭恭敬敬地稟道:“姑娘,龐嬤嬤醒了。”
卷碧一看旁邊的壺漏,燦然一笑。之前姑娘說龐嬤嬤戌時一刻就會醒,人果然在這時醒了。姑娘真是神了!
顧燕飛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
卷碧生怕她著涼,趕緊給她披了一件鬥篷。
外麵的雪還在下,顧燕飛從廡廊去了東廂房。
東廂房內點著一盞發黃的油燈,光線昏暗,媳婦子謹慎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腳下。”
龐嬤嬤就坐在榻上,後腰塞著一個大迎枕,頭上還包著好幾圈白布條,顯得憔悴虛弱。
她才剛醒,神情間還有些呆愣愣,聞聲朝顧燕飛的方向望了過來。
她的眼睛倏然睜大,仿佛遭了雷擊似的,整個人都傻住了,目光緊緊地盯著顧燕飛看,似乎在透過她懷念著什麽人,嘴裏喃喃說道:“像,真像啊……”
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有懷念,有感傷,有悲痛,也有唏噓。
龐嬤嬤的眼眶中急速地分泌出淚水,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您就是夫人生下的姑娘?”
她的聲音有些虛弱,微微發顫。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她一眼就看得出來,眼前這位姑娘長得太像先夫人了。
她下意識地抬起右手,很想摸摸顧燕飛的臉,又怕自己造次,趕緊放下了手。
顧燕飛在榻邊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含笑點頭。
“姑娘……”龐嬤嬤試著起身,想下榻磕頭行禮,卻被顧燕飛一把按回了榻去。
“別動。”顧燕飛的聲音不輕不重,卻不容置疑。
龐嬤嬤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眼睛都紅了,緊緊地抓著薄被,憤然地咒罵道:“素娘她怎麽敢呢?!”
“夫人從來都沒有薄待過素娘……素娘竟敢以奴犯主,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她一生氣,後腦的傷處就隱隱作痛,眉頭緊皺,連續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勁來。
罵完了素娘,龐嬤嬤又開始責怪自己,聲音越發沙啞虛浮:“都怪老奴大意了!”
“當年,揚州兵荒馬亂,素娘把孩子抱回京城時,二……顧雲嫆也才幾個月大,瞧著麵黃肌瘦的。當時侯府在短短數月就辦了兩件喪事,府中愁雲慘霧的,她能活著回京,大夥兒都是喜出望外,誰也沒起疑,還覺得素娘勞苦功高。”
“而且,顧雲嫆自繈褓起就親近素娘,隻要一離開她,就哭鬧不休,因此太夫人也就一直留著素娘繼續伺候顧雲嫆。”
“誰曾想啊!!”
說到激動處,龐嬤嬤一把拉住了顧燕飛的小手,恨恨道:“等老奴見到素娘,定要撕了她這張臉……不,就是將她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她整個人都氣得直發抖,臉色潮紅,後腦更疼了,卻聽一句輕飄飄的聲音鑽入耳中:“素娘已經被送去官府了。”
啊?!龐嬤嬤一怔,打轉的眼淚停在了眼眶中,一時沒反應過來。
顧燕飛安撫地拍了拍龐嬤嬤蒼老厚實的手背,反過來寬慰她道:“據我所知,她已經被發配邊疆了。”
顧燕飛眸底掠過一道冷芒。
她不想讓素娘死在流放路上,顧淵就托了他的狐朋狗友,務必要把人活著送到流放地。唯有活著,才能讓犯錯之人知道何為生不如死!
“活該!”龐嬤嬤義憤填膺地斥道,“素娘早就該遭此報應的!”
她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失血過多的臉龐蒼白如紙,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眼角。
“嬤嬤的傷還沒好,不可動怒。”顧燕飛一邊勸,一邊不動聲色地給龐嬤嬤診了脈。
脈象浮大中空,如按蔥管;肝鬱氣滯,氣血運行逆亂。
問題不大,也就是失血過多,再加情緒過分激動。
顧燕飛順手在龐嬤嬤的手背上飛快地畫了一道靜心符,指尖動得飛快,在對方還沒意識到怎麽回事前,她已經收了手。
龐嬤嬤隻覺得一股清涼的感覺自右手背急速地流遍全身,全身的燥火似乎都在一瞬間被澆熄了。
顧燕飛吩咐卷碧給龐嬤嬤倒了一杯溫茶水,遞給了她,同時問道:“嬤嬤還記不記得你怎麽會倒在路上?”
龐嬤嬤慢慢地喝了兩口溫茶水,冷靜下來後,記憶翻湧而來。
她理了理思緒,從頭說起,聲音還有些虛弱:“月初老奴在青州老家收到了大少爺的信,大少爺在信裏說了姑娘十四年前被素娘調包的事,還說姑娘初來京城,怕姑娘不習慣,想讓老奴過來幫襯一下。”
當龐嬤嬤當收到那封信的時候,幾乎傻了,氣得差點沒腦充血。
一想到姑娘從小受苦,如今又在侯府中孤立無援,怕是會被顧雲嫆給欺負了,龐嬤嬤就心急如焚,急衝衝地上了路。
她終於是見到了姑娘!
龐嬤嬤死死地盯著與她相距不足兩尺的顧燕飛,心如絞痛。
他們姑娘可是夫人與先侯爺的親生女兒,金枝玉葉,本該一輩子金尊玉貴地長大,卻被人這般作踐了十幾年。老天實在不公!
“吱嘎!”
旁邊的一扇窗戶被狂風吹開了一條縫,外麵的風雪更大了,幾片零星的雪花從窗口飄了進來。
龐嬤嬤回過神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聲音嘶啞地接著往下說:
“老奴是今天剛到的京城,一早就去了侯府,但是被童二郎家的打發了。”
“她告訴老奴,二姑娘親口說,不需要老奴。”
當龐嬤嬤聽到這句話時,心裏十分難過,就像是一腔熱血被人當頭倒了一桶冷水。
即便如此,龐嬤嬤還是沒離開京城。
哪怕姑娘不需要她,但是,她還是想留在姑娘身邊。
“老奴想著怎麽也要見姑娘一麵,給您請個安,就打算在京城先租個宅子住下,隻要每天去侯府那邊候著,說不得有機會能夠候到姑娘出門。”
“下午老奴去找宅子時,有個陌生的婦人找老奴搭話,說有處空宅子可以租給老奴,老奴瞧著她模樣和善,就去看了,不想……”
龐嬤嬤摸了摸包著厚厚白布條的後腦,訥訥道:“不想竟被人打暈了。”
她一摸傷處,後腦又開始作痛,倒吸了一口氣。
她猛地打了個激靈,直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愣愣地看了看左右,問道:“姑娘,老奴怎麽會在這裏?”
“我把你從路邊撿回來的。”顧燕飛先回答了對方的疑惑,然後才解釋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上林苑獵場,早上卯初就出發了,今天還沒有回過侯府。”
“童二郎家的,現在在慈和堂伺候著。”
顧燕飛的最後一句話讓龐嬤嬤身子劇烈一震,眼神驚疑不定。
童二郎家的也是先夫人的陪嫁,所以龐嬤嬤才會信她說的,姑娘不需要自己了。
沒想到這才幾年童二郎家的居然就去了慈和堂,讓龐嬤嬤不免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顧燕飛的目光定在了龐嬤嬤憔悴的麵龐上,正色道:“我並不知道嬤嬤來了。”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現在。
上一世當她知道的時候,龐嬤嬤已經走了。
不,龐嬤嬤也許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上一世,龐嬤嬤怕是像今天一樣倒在了路邊,無聲無息地逝去了……
顧燕飛烏黑的大眼幽深如夜空,隻是不見一絲星光閃耀。
這時,龐嬤嬤也反應過來了,再次用手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震驚地脫口道:“太夫人!”
“可為什麽?!”
最後三個字龐嬤嬤壓得很低,呢喃地飄出嘴唇,既是自問,也是不解。
“是啊,為什麽呢。”顧燕飛聲音如寒風掠過水麵,又清又冷,似譏非譏。
===第93節===
屋內點著油燈,昏黃燈火偶爾被窗口的幾縷風吹得搖曳不已。
第122章
龐嬤嬤實在想不明白,低不可聞地喃喃道:“不該啊……我隻是一個奴婢而已。”
她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一皺眉,就又牽動了後腦的傷口,隱隱作痛,腦子裏亂得像是一團麻。
剪不斷,理還亂。
顧燕飛伸手在龐嬤嬤手掌的穴道上輕輕地按壓了兩下,話鋒一轉:“嬤嬤當年為何會離開侯府?”
她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種舒緩的節奏,讓人聽著猶如春風拂麵,又似有清泉淌過心頭。
龐嬤嬤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歎了口氣:“這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顧燕飛靜靜地看著她,纖長羽睫微微地顫了顫。
上一世,顧燕飛也在侯府打聽過,那些下人們隻含含糊糊地說,龐嬤嬤似乎是因為犯了什麽錯,這才被趕出了侯府。
而今天莊子裏的人說,這件事似乎還與顧雲嫆有關。
說起這件事,龐嬤嬤有些訕訕的,接著道:“那年,顧雲嫆才三歲,一日她與素娘一起在花園裏玩,恰好遇上了老奴。素娘說要去解手,就托老奴照顧顧雲嫆。”
“老奴就陪著顧雲嫆玩了會兒,不想湖邊的欄杆竟然腐朽了,顧雲嫆不慎落了水,雖然老奴及時把人救上來了,但她還是嗆了幾口水。”
“太夫人知道這件事後,大發雷霆,責怪老奴沒照顧好顧雲嫆,還把老奴給賣了……”
“大少爺那會兒還小,太夫人根本不聽他的,但後來還是大少爺托一個世交把老奴又買了回來,讓老奴回了青州。”
龐嬤嬤的眉頭皺得更緊,眉心露出幾道深刻的皺紋。
心裏既是後怕,又有幾分不解,自語道:“莫不是太夫人知道老奴回來了,還為當年的事不解氣?”
“太夫人一向最喜歡顧雲嫆了……”
想著,龐嬤嬤的臉色又是一變,抓著顧燕飛的手,急忙問道:“太夫人沒有虧待姑娘吧?”
“太夫人有沒有幫顧雲嫆欺負過姑娘?”
龐嬤嬤蒼白憔悴的臉龐上寫滿了擔憂與關切,一眨不眨地盯著顧燕飛。
仿佛隻要顧燕飛說一句“有”,就會立刻為她赴湯蹈火。
顧燕飛勾唇笑了,眉目柔和。
本來,她對龐嬤嬤隻是有一些粗淺模糊的印象,聽人說她對娘親忠心耿耿,也是她照顧了哥哥好幾年……這一刻,顧燕飛真切地感受到了對方的真心。
明明今天龐嬤嬤才死裏逃生,可是,她到現在想的還是他們兄妹。
龐嬤嬤是真心在為自己、為大哥考慮,真心在關心他們。
也難怪相隔那麽多年,大哥還會想到寫信給龐嬤嬤讓她回來,可見大哥對她的信任。
顧燕飛的心中淌過一股暖流,淺淺一笑,語意深長地說道:“太夫人……不敢。”
她眉宇間帶著三分隨性、三分狡黠、三分自信,以及一分的不羈。
油燈的光芒柔柔地勾勒出少女絕美的輪廓,雪花零星地落在她的青絲上,在燈光中閃著螢火般的光芒,襯得少女清逸出塵。
龐嬤嬤的眼眶微微酸澀,記憶中那對讓旁人羨煞的神仙眷侶浮現在眼前。
她們這位小主子啊,容貌像夫人,氣質更似先侯爺,可見這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如今真假千金的身世真相大白,那顧雲嫆卻還厚顏留在侯府,可見有其母必有其女,全是些黑心肝的!
龐嬤嬤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裏還是不放心,覺得姑娘初來乍到,怕是根本就不知道顧雲嫆在侯府有多得寵。
她憂心忡忡地說道:“姑娘,您是不知道,太夫人把顧雲嫆當福星呢!”
“顧雲嫆從小運氣就好得古怪,走在路上都能撿到銀票,不小心摔一跤就能遇上貴人,隨便在街邊使喚丫鬟買個茶壺,就是幾百年的古董……”
“自打顧雲嫆來了後,連太夫人的運氣也變好了。”
“老奴記得顧雲嫆一周歲的時候,太夫人帶著她回娘家省親,回來時,還是三舅爺親自把人護送回府的。”
“打那以後,太夫人就對顧雲嫆更好了,把她當作心肝寶貝一樣,總口口聲聲說,她會為顧家帶來好運。”
“甚至,太夫人還為了顧雲嫆責打過大少爺!”
從前,龐嬤嬤隻是心痛大少爺,倒也不怪顧雲嫆,隻埋怨顧太夫人實在心狠。
但現在不同了,顧雲嫆不再是夫人的女兒了,不過是一個家生子。
龐嬤嬤越想越氣,越說越心疼:“大少爺才六歲,卻被罰家法二十板,被打得背上皮開肉綻,後來還被太夫人勒令跪了幾天祠堂,為此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大少爺可是先侯爺和夫人唯一的兒子,可在太夫人的心裏,大少爺怕是都比不上一個顧雲嫆!”
隻要一想到太夫人居然為了區區一個家生子虧待了大少爺,龐嬤嬤就生氣,一股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這會兒,她幾乎都忘了她剛剛才死裏逃生,一心隻記掛著小主子,咬著後槽牙怒道:“……也不知道先侯爺是不是太夫人親生的。”
這句話說出口後,連她自己都愣住了,呆若木雞。
屋內寂靜了片刻,襯得屋外的大風呼嘯聲愈發狂暴。
風雪狂飄,外麵的庭院徹底被皚皚白雪所覆蓋,銀裝素裹,一片茫茫無際的銀白色。
“吱呀”一聲,庭院裏有樹枝被沉甸甸的積雪壓斷,發出粗糙刺耳的聲響。
顧燕飛的唇間逸出一聲無聲的歎息,口角含著一絲淡淡的訕笑,自嘲地想著:原來,不止是她這麽想過啊!
從上輩子起,她就想不明白。
就算顧太夫人更喜歡她親手養大的顧雲嫆,看不上自己,那麽大哥顧淵呢?!
顧淵從小是在太夫人膝下長大的,是她的親孫子,血脈相連,為什麽她對顧淵也能如此絕情!
為什麽太夫人會為了顧雲嫆不惜舍了顧淵?!
甚至這一世,僅僅是為了對顧雲嫆嫁進康王府有所助益,就要“強行”讓大哥把神機營千戶之位讓給慕容雍,不惜毀了大哥的前程。
“嬤嬤覺得我爹不是太夫人生的嗎?”顧燕飛定定地看著龐嬤嬤,目光幽深。
龐嬤嬤方才隻是一時義憤才脫口而出,此刻表情變得訕訕的,赧然道:“姑娘,老奴不該胡說八道的。”
“太夫人對先侯爺和夫人一直挺好的。”
“當年先侯爺要娶夫人,還是太夫人勸了老侯爺同意的。”
聽龐嬤嬤這麽一說,顧燕飛也想了起來,上一世,似乎聽大哥說過。
說是爹娘不是盲婚啞嫁,是彼此鍾情,兩情相悅。
說是爹從十三歲就隱姓埋名地入了軍營,十六歲任豫州衛副指揮使,也是在那一年認識了娘親。
說是當時謝家的船在河上遇上水匪,家仆護衛死了大半,才十五歲的娘親自己跳水逃走,被爹從水裏撈了上來。
謝家是商戶,謝、顧兩家本來門庭並不相當,後來,是爹用戰功,向先帝求賜婚,讓娘嫁得風風光光,讓天下女子羨煞。
想起彼時大哥說起爹娘時的憧憬之色,顧燕飛的唇角彎了彎。
龐嬤嬤還在說著:“……夫人過門後,太夫人待夫人也挺好的,從不讓夫人立規矩。”
“十五年前,先侯爺代替舊疾發作的老侯爺去往揚州任總兵,太夫人也讓夫人也跟著一起去了,說是他們小夫妻感情好,總不能分開好幾年。”
“先侯爺與夫人鶼鰈情深,感情一直很好,從來沒紅過眼。”
“要不是十四年前出事,先侯爺和夫人神仙眷侶,不知有多好……”
龐嬤嬤的眼睛又開始紅了,眼睛早已哭得紅腫。
顧燕飛示意卷碧又遞了一方幹淨的帕子給龐嬤嬤。
龐嬤嬤又擦了擦淚,好一會兒才穩住了心緒,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語無倫次地說道:“姑娘,顧家的族譜裏寫得清清楚楚,先侯爺是老侯爺與太夫人的長子,太夫人是老侯爺的原配。”
“就連大少爺當年得了天花,太夫人也是親自照顧,衣不解帶。”
“怎麽可能不是呢!”
是啊,天花會過人的,要不是親祖母,太夫人又怎麽會可能冒這種風險去照顧大少爺呢!
“一定是老奴一時魔怔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天花?!
在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顧燕飛瞳孔猛縮,忽然出聲打斷了龐嬤嬤:“大哥得過天花?什麽時候的事?”
龐嬤嬤複雜的目光落在了顧燕飛那張與謝氏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臉上,遲疑了一下,才道:“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老侯爺忽然急病去了,恰逢南越大軍在江那頭聚集,戰事緊急,先帝便下旨奪情,讓先侯爺留在揚州不用回京。”
“當時,大少爺得了天花,眼看著快不行了,心心念念想見爹娘,太夫人就給揚州寄了一道飛鴿傳書。”
“老奴在京城等了又等,始終沒等來夫人,直到三個月後,素娘風塵仆仆地把繈褓裏的顧雲嫆抱到了京城,還帶來了一個噩耗,說夫人難產去了。”
說著,龐嬤嬤的聲音更沙啞了。
夫人走的時候才二十歲而已,那麽年輕,風華正茂,誰又曾想……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壓抑,空氣沉澱澱的。
這不可能!
顧燕飛的心中清晰地浮現這四個字,眸色漸冷。
第123章
顧燕飛猛地抓住了太師椅的扶手,指尖因為用力微微發白,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眸色漸冷。
大哥的皮膚因為長時間的日曬變成小麥色,麵龐光滑,至少在她肉眼可見之處沒有痘疤,也就手掌掌心有練武留下的老繭,手腕、手背有幾條細疤。
她也給顧淵診過脈,從脈象上來看,顧淵身體康健,沒有一點虧損的跡象。
最重要的是……
上一世,顧淵會在兩年後死於天花。
大哥當時折了腿,丟了差事,長房在侯府裏再無任何地位可言。
可既便如此,太夫人也依然不肯分家,由著長房被人作踐。大哥拚盡全力地護著她,直到身染天花,到死都放心不下她。
天花是可怕,但人隻要得過一次天花,就不會再得!
狂風怒吼咆哮,自窗口帶來陣陣寒氣,差點吹熄了油燈,燈火縮成了一個小點。
屋子裏一下暗了不少,襯得顧燕飛的臉色晦暗不明。
少頃,顧燕飛平靜地問道:“嬤嬤,當年你在大哥身邊照顧他,大哥真的得了天花嗎?”
她這麽問著,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顧太夫人這般費盡心思地把龐嬤嬤從大哥身邊趕走,到了現在,她甚至不惜殺人。
這隻有一種可能了——
為了滅口。
龐嬤嬤被顧燕飛問懵了,愣愣地看著她,訥訥道:“是天花啊。怎麽可能不是?!”
“當時府裏來了好多的大夫,還有無量觀的清淨真人,都說是天花。”
“大少爺病得快死了……”
十四年前的事清晰地浮現在龐嬤嬤的腦海中,猶記得她那段時間既擔憂,又惶恐,睡也睡不好,日日求神拜佛,希望神佛能保佑大少爺平安度過這一劫。
當無人語時,屋內分外寂靜,顯得屋外的風聲尤其尖銳,庭院裏的樹木被狂風刮得吱嘎作響。
“當時,嬤嬤見過大哥嗎?”顧燕飛再問道。
上一世,她就想不明白,就算泗水郡那時有戰亂,但遠未到要失守的地步。
爹去了前方守城,娘隻要好好地待在後方的湖陵城裏,怎麽都比她一個孕婦跑出來“避難”要安全!
原來她是為了大哥……
顧燕飛感覺心髒一陣陣的絞痛著,指尖蒼白得近乎透明。
龐嬤嬤喉頭發澀,發苦,無力地搖了搖頭:“不曾。因為天花會傳染,太夫人把老奴和慈和堂的下人都遣出了屋。”
“那段時日,隻有太夫人一人親自守著大少爺。”
天花是瘟疫,比鼠疫還可怕,得了天花的人等於是九死一生,一旦天花傳染擴散開來,毀掉一個村落也是常有的事,令人聞之色變。
當年,龐嬤嬤看著太夫人這般盡心地照料患病的大少爺時,心裏多少也是感動的。
可現在,與顧燕飛交談了一番後,龐嬤嬤再回想,覺得某些地方變了味,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她忽視了。
又是一陣寒風猛地自窗口鑽進來,將那油燈的燈火徹底吹熄,屋內瞬間陷入黑暗,黑黢黢的一片。
卷碧見油燈熄滅,在黑暗中摸索著又點燃了油燈。
火光一點點地亮起,先照亮了顧燕飛的眼。
昏黃的燈光下,她漂亮的杏眸異常明亮,閃著如劍鋒般的光芒。
恍惚間,龐嬤嬤覺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先侯爺顧策。
顧燕飛清冷如風的聲音劃破寂靜:“當年嬤嬤被趕走的時候,是在我爹回京前吧?”
據她所知,娘死後,爹鎮守揚州整整三年,一刻也沒離開過,直到宣仁六年,才因先帝宣召而回京。
“是。”龐嬤嬤點了點頭,一個字都說得那麽艱難。
她還記得,那會兒侯府上下歡天喜地,都在說,侯爺馬上要凱旋歸來了,她也是這麽告訴大少爺的。
“我知道了。”顧燕飛意味不明地說道。
天花。
這兩個字像是利刃般深深地刺在她心口,利刃在心口反複攪動著。
顧燕飛的眸底掠過一抹淒厲的血色。
心口似有暴虐的海浪般在不斷地翻湧著,一浪拍著一浪,一浪比一浪高。
她忍不住就去想,要是十四年前,大哥沒有“性命垂危”,那麽,娘親就不會匆匆地從泗水郡趕回京城,以至在路上早產而亡。
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樣……
要是娘親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旁人的一場陰謀。
那麽自己上一世短暫的這一生,又是何等的無辜……
顧燕飛起了身,心潮翻湧,隻丟下一句:“嬤嬤,你好生歇著,先養養傷,身子最要緊。”
龐嬤嬤看著顧燕飛纖細的背影,想叫住她,最後終究沒出聲,腦子裏更亂了。
顧燕飛大步走出了東廂房,一直來到了廊下才駐足,抬頭遙望著前方滿是風雪的夜空,望向了京城的方向,望向某個她此刻根本就看不到的人……
密密麻麻的雪花隨風撲麵而來,可是顧燕飛渾不在意,似乎全然感覺不到寒意似的。
上輩子的那些回憶再次浮現在她眼前,連帶那些曾經的疼痛、悔恨、苦楚、悲憤……全都朝她湧了過來,幾乎將她吞沒。
她的心魔再次瘋狂滋生,眼裏的血色漸濃,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張牙舞爪。
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著:
為什麽?!
她的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感覺體內似有一頭肆虐的野獸想要瘋狂地釋放出來,瞳孔的血色翻湧,幾乎要徹底侵占眼眸……
雙目赤紅。
忽然間,一絲絲清涼的感覺從頭皮的毛孔鑽入腦中,涼意衝刷著大腦。
瞬間,就像是有人當頭給她澆了盆涼水似的,思緒變得清明了起來。
顧燕飛抬手撫上了束發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指下的觸感清清涼涼,細膩柔滑。
她一度失控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她依舊迎風而立,衣袂飛揚,翩翩起舞,似要隨風而去。
“姑娘,小心著涼。”
後方的卷碧匆匆追了上來,給她披上一件厚厚的鬥篷,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想著方才龐嬤嬤說了很多關於先侯爺與夫人的事,卷碧在心裏猜測姑娘是不是為此難過了。
人死不能複生,卷碧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自家姑娘,隻能默默地陪在一旁。
顧燕飛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簪子的涼意源源不斷地衝擊著她狂躁的心緒,她眼裏的血色也逐漸褪去……
師尊說,她的道心修得還不夠,所以才會一次次為了心魔所累。
天道對每一個人的命運都自有安排。
這個小世界的天道寵愛顧雲嫆,這是她上輩子就知道的事了。
她的上輩子,不過短短十幾年,說到底,她隻是天道給顧雲嫆安排的墊腳石而已。
她的不幸才成就了顧雲嫆的幸。
顧燕飛的唇角勾出了一個譏誚的弧度,手指在那梅花簪上反反複複地摩挲著,感受著手下發簪的形狀與紋路,腦海中浮現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
她不由想到了楚翊。
她好歹是天命之女的墊腳石,楚翊就慘多了……
“噗嗤。”
顧燕飛歡暢地笑了,笑聲如黃鸝輕鳴。
幸好,這個世上還有楚翊,他們倆同為天道所棄,她並不孤單。
顧燕飛的心緒徹底平靜了,眼眸也恢複如常,其中又有了點點星光。
見她終於笑了,卷碧心裏鬆了口氣,湊趣地指著前方說道:“姑娘,您看這裏的紅梅開得多好,一點也不比府裏的差。”
庭院裏的兩株紅梅樹上覆了一層皚皚的白雪,一朵朵紅豔豔的梅花迎風怒放,在寒風中精神抖擻,馥鬱清冽的梅香隨風彌漫……
“真香。”卷碧小巧的鼻尖動了動,陶醉地微眯眼,“奴婢去給姑娘折一枝插瓶好不好?”
卷碧正要走出廡廊,卻感覺袖口一緊,被顧燕飛一把拉住了袖子。
“等等!”
聽顧燕飛這麽一說,卷碧便駐足,回頭去看顧燕飛。
幾乎話落的同時,庭院裏忽然狂風大作,發出一陣淒厲的聲響。
狂風以摧枯拉朽之勢攔腰斬斷庭院裏的兩株紅梅樹,庭院裏瞬間就變得一片狼藉。
殘枝敗葉被風席卷而起,數以千計的紅色花瓣紛紛揚揚地飛起,淩亂地夾在風雪中,像是空中的雪花染了血似的。
這可怖的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庭院裏的風嘯聲轉瞬又小了。
“呱呱呱……”
十幾隻黑漆漆的烏鴉似是被狂風刮來了這邊,一個個拍著翅膀在風雪中盤旋著,飛翔著,嚎叫著。
粗噶的鴉鳴聲叫得人心頭發悚。
卷碧傻眼了,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要是姑娘剛剛沒叫住她,這攔腰折斷的梅樹會不會砸在她身上?
“姑娘,剛剛這陣妖風也太可怕了!”卷碧有幾分後怕地拍拍胸口。
妖風起,必有大事。顧燕飛暗暗心道,習慣性地屈指去算……
拇指才搭上無名指的指節,胸口就有隱痛傳來。
她手指掐算的動作停了下來,嘴角輕輕扯了扯。
這種感覺有點熟悉,意味著接下來發生的“大事”十有八九會牽涉到她。
“姑娘,您又救了奴婢一次。”卷碧是個心大的,很快又樂嗬嗬地笑了。
顧燕飛仿若未聞,怔怔地看著卷碧的臉。
明明還是同一張臉龐,可轉瞬間卷碧的臉上竟然出現了死相。
===第95節===
第124章
顧燕飛確信,這不是重病的那種死相。
“二姑娘,”一個媳婦子步履匆匆地聞聲而來,小心翼翼地問候道,“剛剛風有些大,您沒嚇到吧?”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清秀的圓臉上漾著大大的笑容。
“我沒事。”顧燕飛淡淡道,目光又掃向了媳婦子與她的女兒,瞳孔微微一縮。
這對母女的臉上竟然也都同樣出現了死相。
風卷著雪粒落在了顧燕飛半束半披的青絲上,宛如點點晶瑩剔透的水晶裝飾在她發間。
媳婦子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卷碧的身邊,擠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稟道:“姑娘,有一家人因為路上風雪太大,想要借宿,奴婢家那口子就同意了,把人安排到西邊的客院了。”
她家男人就是莊子裏的黃管事。
這個時候來借宿?!卷碧不由皺了皺眉頭,心想:她們姑娘還在呢,黃管事怎麽能隨意讓外人借宿?!
顧燕飛定定地看著那媳婦子,目光在她眉宇間轉了好幾圈。
卷碧會死,這對母女也會死。
哪怕顧燕飛還沒瞧過莊子裏的其他人,這一刻,心裏也隱隱浮現了一種直覺:莊子裏的其他人臉上怕大都也有死相。
這裏馬上會死不少人!
甚至——
還可能包括她自己!
顧燕飛的目光平靜而又深沉,掃過眾人的臉,望向窗外風雪茫茫的夜空,烏沉沉的陰雲連綿如山脈,雲遮星月。
她從不覺得她經曆過曜靈界的兩百年,就能淩駕於眾生之上。
畢竟在這個小世界裏,她隻是一個不受天道喜愛的炮灰。
她當然會有生死危機。
她更知道,但凡生死危機,就不會輕易度過。
那媳婦子從空氣中微妙的氣氛變化感覺到了不妥,圓臉上有些訕訕的。
她連忙解釋道:“今晚暴雪,風雪太大了,積雪也厚,簡直寸步難行。奴婢家那口子瞧這家人被凍得厲害,看著實在可憐。”
從前先夫人謝氏在世時,經常行善,也吩咐莊子裏經常給窮人施粥施藥,哪怕先夫人去了,莊子也是按照舊例在行善,也想給主子們積德。
像今天這般在雨雪天收留路人過夜也是常有的事。
方才黃管事看著那家人可憐,就一口答應了,一時間忘記了姑娘也在莊子裏,他應該先來通稟才對。
媳婦子略顯不安地揉了揉粗糙的手,擔心她家那口子是不是做錯了,也怕顧燕飛會怪罪他擅作主張收留外人。
顧燕飛輕輕地撚動著食指與拇指,若有所思地將視線下移。
風雪中,兩株攔腰截斷的梅樹靜靜地躺在那裏,鮮紅色的點點梅花瓣落了一地,猶如雪上的點點血漬。
顧燕飛眯了眯杏眸,心中似有一根看不見的弦被觸動了。
她清晰地意識到了一點,這場即將帶來無數死亡的大難,很可能就是來借宿的這家人帶來的。
“來了多少人?”顧燕飛撫了下衣袖,問了一句。
媳婦子猶有些緊張,訥訥道:“奴婢家那口子說,是一大家子從豫州過來省親的,瞧著風塵仆仆,有老有少有女人。這大寒冷的,年輕人都挨不住,何況七八十歲的老人呢。”
黃管事也是瞧對方這家人中有古稀老人,想著這一大家子應該是孝順之人,這才答應了借宿的事。
說話間,外麵的雪下得更大了,鵝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宛如一場沙塵暴來襲。
一陣刺骨的西北風刮來,西邊客院的方向隱約傳來了嘈雜不清的人語聲與腳步聲。
“呱呱呱……”
莊子上方的烏鴉更多了,幾十隻烏鴉流連不去,或停在牆頭,或落於樹梢,或飛翔半空,嘈雜不堪。
呼嘯的風雪中,人影模糊,隻聽那喧闐的說話聲漸近,約莫七八人朝這邊的院子走來。
“二姑娘,”一個身著粗布襖子的婆子快步從院子口跑了過來,喘著粗氣道,“來借宿的人家聽說姑娘在這裏,想來向您道個謝。”
“黃管事沒同意讓他們進來,對方就說,他們就站在院子口給姑娘您行了個禮。”
那婆子一邊說,一邊抬手指向了廡廊外。
隔著一片狼藉的庭院與風雪,可見七八丈外披著一件蓑衣、頭戴鬥笠的黃管事與一個青年頂著風雪走到了院子口,兩人正說著話。
纖長清瘦的青年背對著顧燕飛,手裏舉著一把桐油傘擋住風雪,此時天色昏暗,風雪太大,她隻隱約能看到對方穿了一件紅色衣袍,長身玉立,風姿如柳。
周圍的那些烏鴉在青年走到院子口的那一瞬,像是變成啞巴似的,齊齊地噤了聲。
院裏院外霎時間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凝固了一樣。
顧燕飛直愣愣地盯著那個撐傘的青年,目光微凝。
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縈繞在青年周身那種猩紅色的氣運,在這漆黑不見星月的夜晚,在茫茫風雪中,那抹“猩紅色”也依舊那麽鮮豔,那麽妖異。
仿佛一大團妖火熊熊地燃燒著,那麽妖嬈,那麽張揚,似乎想要把周圍的無邊黑暗也一並吞噬。
仿佛這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一人,萬籟俱寂。
黃管事對著青年說了一句,那青年就轉身朝顧燕飛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轉身的同時,原本停在周圍的那些烏鴉倏然起飛,全都落荒而逃地四散而去,牆頭樹梢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的。
“簌簌簌……”
幾片黑色的鴉羽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傘麵上。
傘下的青年麵龐略顯蒼白,五官絕美,如玉無瑕,絕豔無儔。
那雙魅惑的鳳目斜挑,漆黑的瞳孔在桐油傘的陰影中熠熠生輝。
茫茫風雪也壓不住他的絕色風華。
他的美是那麽明豔耀目,灼灼其華。
果然是他!顧燕飛眸光一轉,不動聲色。
當日在天音閣裏的那個花旦。
她所見之人中,也唯有此人身上環繞著這種詭異的猩紅色氣運了。
在天音閣時,青年作為花旦穿的是華麗的女裝,珠光寶氣的首飾與精致的妝容把他襯得像一朵雍容的紅牡丹,妖嬈嫵媚,灼灼其華;
而現在,他穿的是男裝,紅衣如火,烈而不灼,身上少了妖嬈,多了秀逸,氣質略顯陰柔,依舊有種傾倒眾生的魅力。
麗色青年微微一笑,握著桐油傘的手做出抱拳的手勢,大紅衣袖順勢落下,襯得他的手腕瑩白如瓷。
他遙遙地對著處於廊下的顧燕飛拱了拱手,一派有禮地朗聲道:“敝人姓夏,多謝姑娘收留我們。”
他的聲音也與當日在戲台上太不一樣,清亮宛轉,音色很別致。
“舉手之勞而已,夏公子客氣了。”顧燕飛一邊說,一邊沿著廡廊朝院子口的方向走去,唇角噙著一抹淺笑。
上方的廡廊在顧燕飛清麗的小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她的麵龐看來模糊不清。
她可不打算坐以待斃,等著別人來要她的命。
既然雙方勢必要對上,那麽她不如先下手為強,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顧燕飛不疾不徐地走著,閑庭信步,大大的鬥篷把她腰側的短劍徹底遮擋住,不露分毫。
“姑娘。”黃管事局促地對著顧燕飛揖了一禮,鬥笠隨著他低頭的動作下滑,他又手忙腳亂地把鬥笠扶正。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忽然,顧燕飛就覺得心中警鈴大作,脖頸的汗毛倒豎。
直覺告訴她,前方已經有人埋伏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黑暗與風雪成了伏擊者最好的掩護,一雙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正躲在陰暗處看著自己。
哪怕離得很遠,顧燕飛也能聞到這些人身上帶著的血腥味。
這些人是真正沾過血、殺過人的殺人機器。
越往前走,這種殺意就來得更加明顯。
黃管事毫無所覺,但是顧燕飛曾在曜靈界經曆過無數次的生死錘煉,能夠感受到藏在風雪中的殺意。
哪怕她從未與對方見麵,更從未與對方交過手,也能深刻地感覺到——
一旦對方出手,現在的她是絕對躲不開的。
當這個認知明確地浮現在心頭時,顧燕飛若無其事地停下了腳步,停在距離前方兩人不足一丈的位置,黃管事與自稱姓夏的青年站在院外,而她則站在院內。
鵝毛大雪如半透明的簾子般擋在他們之間。
隨著距離拉近,青年的麵容也變得清晰可見,肌膚細致無瑕。
一頭濃密漆黑的青絲以紅玉簪挽起,一襲紅衣在搖曳的燈光中流瀉著金色的光澤,隱約可見衣料上以同色的絲線繡著精致的花紋,腰上配著一方雞血石小印以及一個暗紅色的荷包,打扮十分奢靡。
顧燕飛表情閑適地看著對方,微微一笑,得體地說道:“夏公子別拘束,今晚好好歇息。”
隨即,她又吩咐黃管事道:“黃管事,帶夏公子去客院好好安頓。”
黃管事連連應聲。
夏公子似乎隻是來道聲謝,又拱了拱手,出言告辭:“那敝人就不叨擾姑娘了。”
話落的同時,他不緊不慢地轉過了身,又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眉眼流轉,瀲灩著一種懾人心魄的穠麗風流。
當他走出院子的那一刻,牆頭再次響起了陣陣粗噶尖銳的鴉鳴聲,幾隻烏鴉又飛了回來,在牆頭屋頂盤旋不去,令人厭煩,又令人不安。
風雪低嘯不止,似哭泣又似哀鳴,吹得樹枝嘩啦作響。
第125章
後方的廡廊靜悄悄的,久久沒有人說話,隻有小丫頭天真爛漫地對著她娘嘀咕了一句:“娘,剛剛那位公子可真好看,比畫上的神仙還好看!”
顧燕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靜靜地望著夏公子漸行漸遠的背影,看似目送對方離開,其實在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四周。
===第96節===
不遠處的花草被人踩踏過,東北方的梧桐樹冠中躲著兩三人,還有那邊屋簷與牆頭的陰影處也有人……
顧燕飛無聲地歎了口氣,一縷白氣才吐出口唇,就被寒風無情地吹散了。
若是今天隻有她自己,她有八成的機率可以保命,但要加上卷碧、龐嬤嬤,再加上這一莊子上百餘人,她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顧燕飛輕輕一撫鬥篷,轉過了身,再次朝廡廊方向走去。
她吩咐那媳婦子道:“黃惟家的,你去跟你家那口子說,讓他把莊子裏所有的下人都叫到這裏來。”
末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小心,別驚動‘夏’家人。”
黃惟家的微微一愣,聽出了顧燕飛語意中的鄭重,更聽出了她似乎對這戶來借宿的人家懷著深深的忌憚。
事到如今再責怪對方擅作主張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顧燕飛沒多說,揮手示意對方去辦事,她自己則往堂屋方向去了。
黃惟家的趕緊福了福,就匆匆地沿著廡廊往院子外跑去。
廊下的氣氛有幾分壓抑的沉凝,周圍的風雪哀鳴不已,空氣中隱隱散發著一種不祥的氣息。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黃管事就滿頭大汗地來了,這臘月大冬天,卻把他急出了一身汗,整個人誠惶誠恐的。
莊子裏的下人們都隨他一起來了,聚集在了堂前的廡廊下。
他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都有些忐忑不安。
黃管事命人把院子的大門關上了,令守好了院子的前後兩道門,接著就進了堂屋。
“姑娘。”黃管事動作僵硬地行了禮,神色凝重,眼裏掩不住的惶惶不安,“人都到齊了。”
外頭的下人們全都豎起耳朵聽著。
顧燕飛就坐在堂屋的一把太師椅上,淡淡地安撫道:“今天雪大,風大,方才還吹倒了樹,若是房屋不牢固,怕是有危險,還是把大夥兒聚在一起得好,免得出事。”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外麵的下人們大都聽到了,都朝庭院中那兩棵攔腰截斷的梅樹望去,交頭接耳,低語聲不時地傳來。
“還是姑娘細心周到。”黃管事幹巴巴地說道,隨即就出去吩咐莊子裏的下人們收拾東、西廂房,準備今晚大家在這裏打地鋪。
隻要有事忙,眾人有了重心,就不容易多想,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卷碧能夠看得出來自家姑娘的樣子不太對,微咬下唇,心裏像被貓抓了一樣坐立難安。
過來。顧燕飛向卷碧招了招手。
卷碧就乖乖地上前了幾步,躬身俯首,等著姑娘的吩咐。
顧燕飛一言不發地盯著卷碧的臉反複看著。
依舊是不變的死相,一股子濃濃的死氣簡直快把卷碧的小臉給淹沒了,像是被煙熏黑似的。
顧燕飛纖長玉指捏住了卷碧小巧的下巴,微歎道:“現在有危險,你怕不怕?”
聽顧燕飛這麽問,卷碧半懸的心反而落了下來,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搖搖頭道:
“奴婢不怕。”
有姑娘在,她不怕。
卷碧憨憨地露齒笑著,眼眸明亮堅定。
顧燕飛莞爾一笑:“放心,會沒事的,隻要你聽話。”
“奴婢很聽話的。”卷碧自信地點頭道。
她別的自信沒有,這一點還是很有自信的。
卷碧將圓臉又湊近了一點,一眨不眨地盯著顧燕飛,問道:“姑娘要奴婢做什麽?”
“不急。”顧燕飛隨口道,唇邊含著絲絲淺笑。
她轉頭朝窗外看去,一手放在窗檻上,另一手輕輕地摩挲起那柄被她放在桌上的短劍,似在把玩,又似若有所思。
雪沒停,夾著冰粒的雪花劈裏啪啦地敲打著屋頂的瓦片。
她看的地方隻是屋外的一堵牆壁,可卷碧約莫能猜到姑娘應該在看客院的方向。
不,或者說是——
那位夏公子。
被她們惦記著的夏公子此刻正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客院的一扇窗戶前,靜靜地望著主院的方向。
他妖魅斜挑的鳳目中幽黯如墨染,深沉如潭。
幾粒雪粒落在他鴉青長睫上,似有幾滴淚花沾在了睫毛上。
他在笑,紅唇微微彎起,笑容妖嬈,可眼底卻毫無溫度,比那萬丈風雪還要寒冷,絕美的臉上仿佛戴著一張名為笑的麵具似的。
一襲紅衣如血,發髻上插著一支紅玉簪,整個人宛如那黃泉彼岸的曼珠沙華般妖豔,周身縈繞著一種妖異而又危險的矛盾氣質。
屋裏黑黢黢的一片,沒有點燈,一陣大風刮過,潔白雪花自窗口飄了一地,宛如撒下一片銀色的月光。
後方一丈外,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站在如墨的陰影中,沉默不語,似乎鬼魅般毫無存在感,恭敬地半低著頭,不敢抬頭看前方的青年。
一道蒼老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後門走了進來,屋內的黑暗絲毫不影響他的穿行。
滿頭銀發的老者步履矯健地在少年身邊走過,在距離夏公子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他身上沾染的雪花很快就變成了點點水滴。
老者躬身抱拳,沉聲稟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屬下剛才在這莊子周圍走了一圈,仔細查看過了,這裏都是些尋常的鄉下人,老壯青少都有,而且全都不是練家子,最多十幾個青壯漢有一股蠻勁。”
“屬下發現,半個多時辰前曾有一些馬車來過這裏,但全都已經走了,看方向是回京了。今晚雪大,那些車轍印已經快被遮掩住了。”
“屬下還聽幾個莊裏人在說,今晚風大,主家讓關好門窗,鎖好馬圈,熄了燈火、爐火,全都早些睡下。”
“現在瞧著燈已經熄了,這莊子裏的人應該都歇下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老者才微微抬眼,看向前方青年俊美到近乎冶豔的麵龐,那雙銳利的老眼中閃著凜冽的殺意。
雪化成的水滴從老者的袖口慢吞吞地落下,弄濕了下方的地麵。
那細微的滴答聲在外麵的風雪聲掩蓋下輕得幾不可聞。
“倒是個聰明之人。”夏公子低聲道,似讚,又似若有所思。
他妖豔如血的唇間飄出一聲猶如雪落冰河的輕笑,讓聞者遍體生寒。
“……”老者不解地再次抬眼看向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忐忑。
“她看出來了。”夏公子肯定地說道,勾唇一笑,信手折下了窗口的一朵紅梅。
那修長無瑕的手指間戴著一個血紅色的指環,指環似紅玉又似金屬,上麵刻著細致繁複的紋路,鮮豔的大紅色映襯得他的手冷白如霜。
他凝望著主院的方向。
此刻這偌大的莊子,也唯有那裏還閃著些許燈光,猶如一顆無邊暗夜中的明珠,誘惑著人飛蛾撲火。
老者以及後方的其他人也順著他的目光朝主院方向望去。
老者瞳孔翕動,臉上露出肅然之色,此刻才慢一拍地意識到公子話中的意思。
這個莊子的主人竟然發現了他們的意圖,是看破了他們的身份,亦或是……
罷了,是什麽都無所謂!
隻是彈指間,老者的神色變了好幾變,從驚詫、肅然變得殺氣騰騰。
唯有立於窗前的夏公子表情不變,手指輕輕地撚動著那朵嬌弱的紅梅,紅豔的花瓣微微顫顫,幾片雪花輕輕飄在他指間。
他又是一笑,詭魅陰柔,聲音如歌似吟:“有意思。”
他在笑,笑意始終不及眼底。
無論對方是否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左右不過一個“死”字。
他的眼眸從一開始就很平靜,像冰封千年的冰麵,又像在雲端俯瞰芸芸眾生,眾生皆螻蟻,無人能入他的眼。
他唇畔的笑容又深了三分,如那妖豔的地獄之花在黑夜中瞬間綻放,紅豔欲流,比他指間的那朵紅梅還要奪目。
寒風呼呼地刮了兩下,將地上的殘枝粗暴地卷起,重重地撞在不遠處的石階上,枝葉散開,粉身碎骨。
夏公子慢慢地轉過了身,話鋒一轉:“我們的三皇子殿下出京了嗎?”
說這句話時,他的語氣有了一種極微妙的變化,親昵柔軟,就像是一把冰劍裹了糖霜似的。
老者定了定神,把莊子的事先壓下,心神回到了此行的正事上,恭敬地答道:“公子,人已經到了七裏亭。”
“還有半個時辰就會到這裏。”
老者的瞳孔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說完了正事後,他就垂首靜立著,與那小廝一樣的動作與表情,全都畢恭畢敬。
濃墨般的黑暗中,這一老一少就像是兩把染血的長刀殺氣凜然地靜立著。
四周一片靜謐。
屋外的落雪聲就越發清晰可聞,一股肅殺之氣彌漫開來。
夏公子拈著紅梅的手悠然垂落,淡淡地吐出三個字:
“動手吧。”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那朵嬌豔的紅梅隨垂手的動作,被他隨手拋出,如血滴般灑出一條弧線。
聽另外兩人的耳中,就變成了一個字:
殺!
即便他沒說對誰動手,但在場的一老一少全都領會了他的意思。
這一句話,就決定了這個莊子裏上百人的性命將無一幸免。
第126章
兩人動作整齊劃一地單膝跪了下去,雙手皆是抱拳。
早就嚐過無數鮮血滋味的長刀在這一瞬齊齊出鞘了,閃著殺伐之氣。
這一老一少寒氣四溢,夏公子卻依然淺笑盈盈。
===第97節===
對於夏公子而言,這上百條人命似乎根本微不足道,他隻是信手為止,就像那朵被他順手折下的紅梅。
既然荏弱,就注定被蹂躪。
既然卑微,就注定被踐踏。
這是命。
“呱……”
遙遠的方向似又有鴉鳴聲若有似無地傳來,單膝跪地的老者正要起身,卻聽窗外傳來一道高亢的女音:“夏公子,我家姑娘讓我來遞一句話!”
風雪中,哪怕少女努力高喊,聲音依然被寒風吹散了些許。
卷碧遙遙地站在客院的門口,身上罩著一件又大又厚實的鬥篷,一手提著一盞小小的玻璃燈籠,目光望著立於窗邊的麗色青年。
她的右手在鬥篷裏緊緊地抓著燈籠的把手,脖子一陣發涼,感覺黑暗中仿佛有一雙雙眼睛盯著她。
夏公子半側著臉,目光低垂,連頭也沒抬一下,就像是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一朵雪花輕輕落在他鼻尖,他依然一動不動。
窗外麵是一片白茫茫的風雪,滿天都是銀白色,而青年隱匿於黑黢黢的窗後,唯有半邊下巴露在雪光中。
這道窗口仿佛一道清晰的界線把窗內與窗外分成了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隻是這麽看著窗後的人,卷碧的心裏就有些害怕,小心髒怦怦亂跳,幾乎快從胸膛裏蹦出來了,但表情十分堅定。
“放心。”
姑娘輕柔的話語再次回響在她耳邊,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卷碧默默地在心裏數著數:一,二,三。
見窗後沒動靜,她哆哆嗦嗦地提著燈籠再朝夏公子的方向走了幾步,同時把藏在鬥篷裏的左手伸了出來,將拳頭展開,掌心朝上。
那被凍得發紅的掌心中央,躺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雪白紙鶴。
呼嘯的寒風刮過,那隻紙鶴輕飄飄地被風吹了起來,一點點地往上方飄去。
在離開掌心的那一刻,紙鶴展開了翅膀,仿佛活了一樣,隨著風朝窗口的方向飛了過去。
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中,那潔白的紙鶴似乎閃著瑩瑩的微光,如夢似幻。
寒風強勁,幾乎將枝頭密密匝匝的梅花盡數撕碎、扯落,卻待這隻小巧脆弱的紙鶴分外溫柔,將它輕輕巧巧地送走,一直護送至黑暗的窗戶中。
“……”卷碧雙眸瞪得渾圓,心裏默默地發出不可思議的驚歎。
不止是卷碧,連夏公子也同樣覺得新奇,仿佛戴著笑麵具一樣的臉上,笑容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不再是妖魅陰柔的笑,而是一種驚歎。
一直不動如山的夏公子終於動了,戴著血戒的左手再次抬起,掌心平攤開。
那隻沒有畫眼睛的紙鶴就顫顫巍巍地朝他的掌心落了下去,輕薄的紙質翅膀隨風輕動,不知道是它自己在振翅,亦或者是風吹動了紙質的翅膀。
屋裏的一老一少也都看到了紙鶴飛來的一幕,眼底也同樣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就平靜了下來。
他們這些人也不是剛出茅廬的小子了,走過大江南北,踏過屍山血海,見過的奇人異士並不少,聽過也目睹過那些道士和尚的手段。
那紙鶴停在了夏公子的掌心,他用另一手輕輕地捏住了紙鶴的一邊翅膀,如血染的紅唇漾出一絲興味的笑意。
有點意思。
也就僅此而已。
絕豔如火的青年眼底依舊是冰冷的一片,平靜而又淡漠,心念沒有因為這隻神奇的紙鶴而動搖分毫。
他既已下了決定,就不喜歡再改變,左右也就是一些螻蟻罷了,死了也就死了。
他捏著紙鶴一角甩了甩,然而,紙鶴像是已經失去了“生機”,死氣沉沉。
它已經變成了一隻最普通的折紙。
夏公子的唇角細微地垂落了一些,意興闌珊,但還是慢條斯理地將這隻紙鶴展開了。
咦?
他微一挑眉,眸光幽邃,定在了那張滿是折痕的白紙上。
那位姑娘既然特意使喚她的丫鬟過來給他送信,意味著,這是一個怕死的人,不敢自己來。
他原是以為對方在用這種小把戲來引吸他的注意力,然後求饒。
但是,這張紙上隻寫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而已:
禍水東引。
字跡端正,筆力遒勁。
既有女子獨有的秀美婉約,又有一股子瀟灑自如的利落勁,不慌不忙。
那種微妙的矛盾感盡顯在這四個字中。
夏公子淡漠的目光在紙上的這幾個字間流連了一番,唇畔的笑又多了一分思忖。
這四個字似乎意有所指,似乎對方看破了他此行的意圖。
因著他的停頓,連老者與小廝皆是一驚,目光不由看向了夏公子手中的那張紙。
“夏公子,”窗外再次傳來卷碧近乎破音的喊聲,“我們姑娘說,天音閣與公子曾有一麵之緣,再見也是緣。”
夏公子終於有了些反應,眉梢微挑。
對於必死之人,他從來不會太在意,方才隻隨便掃了一眼,隻記得對方的臉藏在鬥篷的兜帽裏,麵目模糊。
想著“天音閣”,某一天鮮血淋漓的場麵在他心頭劃過。
是她,那個救了衛國公的姑娘,醫術玄妙。
她居然認出了自己?
夏公子的眸中掠過一抹瀲灩的流光,隨手將那張白紙揉成一團,拋出時,那白紙已經變成了無數細碎的紙末,與漫天風雪卷在一起。
他則信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老者與小廝愣了愣,他們原以為公子根本就不會理會這個小丫鬟,卻不想他居然有所行動,看樣子似乎打算去見一見這莊子的主人。
老者遲疑了一瞬,在夏公子即將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謹慎地開口問道:“公子,是不是……”按計劃行事?
話沒說完,就被前方的青年打斷了:
“去吧。”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比外麵的風雪還冷。
意思是,計劃繼續。
老者的眼底掠過一抹冰冷的殺氣,如利箭般的目光透過那敞開的窗口準確地射向了外麵風雪中的卷碧。
夏公子再次打開那把桐油傘,撐著傘朝風雪中的卷碧走去。
強勁得似要把人吹起的風雪迎麵而來,可他的步履卻安然無比,閑適無比,仿佛行走於江南的和風細雨之中。
那隻握著桐油傘柄的修長玉手是那麽穩健,恁是風吹雪打,傘沒有晃動分毫。
見到那位夏公子出來了,卷碧原本懸著的心鬆了大半,藏著鬥篷中的手早就汗濕了一大片。
姑娘說過,第一步就看夏公子願不願意看紙鶴上的字。
隻要他看了,自己就在默數到“三”時說第二句話。
第二步,就看夏公子願不願意出來。
隻要他願意出來,就有的談。
卷碧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朝自己的方向走近,明明對方在笑,她卻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待對方走到一丈外,卷碧咽了咽口水,伸手做請狀,指著院外道:“我們姑娘在亭子裏等公子。”
她的聲音在發抖,連抬起的那隻手也同樣在細微地發著抖,不知道為何,體內如同有一陣寒風刮過,冷颼颼的,心底深處有種本能的害怕,讓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走出客院的院子口,沿著一條以石板鋪就的小路徑直往東南走,是一座小小的亭子,就建在幾株青竹旁。
卷碧想要跟上去,但是,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擋在了她前方。
頭發銀白的灰衣老者麵容青瘦,形如枯竹,一隻手臂橫在了卷碧前方,那蒼老的眼皮無力地微微垂下,寒芒如電地朝卷碧射來。
卷碧嚇得退了半步,藏在鬥篷裏的雙腿有些發軟,那種仿佛被野獸盯上的不安感再次襲來。
她的手一抖,燈籠中的燭火搖曳得更激烈了,光影急速跳躍,把那老者清臒的麵容照得有幾分猙獰。
夏公子慢慢地走了過去,步履帶著一種奇特的節奏,血紅色的袖口被風吹起,如熊熊火焰在黑夜中飛舞。
顧燕飛站在亭子裏的石桌後,目光專注地看著他。
或者說,她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氣運。
這才一會兒功夫不見,他身上縈繞著那股猩紅色的“氣”竟然變得更加紅豔,更加濃鬱,仿佛那流淌的血一般要滴出來一般。
傳說之中,黃泉彼岸的曼珠沙華是以血為養分,才能紅得如此妖豔,才能成就那不屬於塵世的美。
“真美。”
顧燕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周身那猩紅色的氣運,由衷地低歎道。
她的聲音說得並不響亮,但剛走到亭子外的夏公子還是聽到了。
他收傘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就繼續把那把桐油傘收了起來,俊麵微側,亭子裏那柔柔的燈光灑在他臉上,勾勒出他絕美的側顏。
那狹長微挑的眉眼彎出一個魅惑的弧度。
還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這樣的話。
他輕輕一抖傘,傘上的雪花就像無數水晶珠般灑了出去,那透明的冰晶被他的紅衣映照下折射出血光。
第127章
“夏公子。”
顧燕飛伸手做請狀,笑意清淺適意。
她似乎全然沒有看到亭子外那配著長刀的老者,自在得很。
===第98節===
夏公子從善如流地在石桌旁的一把石凳上坐下了,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臉,似在審視,又似乎心思已經飄走。
冰封的眼神中,透著對一切的漠視。
他一言不發地從袖中摸出一方素白如雪的帕子,細細地擦拭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動作慢條斯理。
顧燕飛朝他走近了一步,並不在意他的漠視,揚唇一笑:“夏侯卿,夏侯公子。”
少女微笑時,眉眼飛揚,氣度清華,既有少女的明麗,顧盼之間,又透出幾分狡黠,幾分恣意。
夏侯卿原本平靜的瞳孔終於泛起了一絲細微的漣漪。
原本在擦拭手指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眉眼微挑地斜睨著顧燕飛。
直到這一刻,顧燕飛的臉才算映入了他的瞳孔中。
眼前的少女未及二八,麵容猶帶著幾分稚嫩,可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那種從容自在、遊刃有餘以及灑脫率性,絕非一般的閨閣女兒。
寒風依舊肆虐,亭子邊的那幾株青竹仍是一片翠綠,枝葉上覆了一層皚皚白雪,如玉葉瓊枝,偶爾搖曳地發出沙沙的聲響。
顧燕飛微微地笑著,定定地迎著夏侯卿幽邃的眸子。
她知道自己現在就像是走在一條懸空的細鋼絲上,下方就是看不到底的萬丈深淵。
她隻要一步偏移,就有可能跌入深淵,萬劫不複。
但越是這種境況,她反而越是冷靜。
她是醫修,在曜靈界沒有什麽人會與醫修為敵,但是靈獸妖獸凶猛,她想要好的藥材,就必然要以身涉險,所遇到過的大大小小的危機不計其數,她早就已經習慣麵對這種被妖獸盯上的危險。
“夏侯公子。”顧燕飛款款朝他走來,笑眯眯地隨口問道,“百裏胤還有多久到?我們還有多久說話的時間?”
似乎兩人是舊識,今日不過是在敘舊。
夏侯卿又開始慢慢地擦拭起手指,將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幹幹淨淨,接著將那依舊潔白的帕子隨手丟棄。
一道如山澗泉鳴、環佩鈴響的男音自他唇間飄出:“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他一手置於石桌上,血紅色的戒子在燈光中流轉著詭異冰冷的光澤。
青年的笑容明豔,一瞬間,周身那猩紅色的“氣”瘋狂湧動,有一種說不出的瘋狂與詭異,也讓他形於外的氣質多了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
“不多。”顧燕飛坦誠地說道,在他對麵的石凳上悠然坐下,談笑自若,對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壓視而不見。
“這裏是京城,”顧燕飛用一根食指先指了指置於石桌東北角的油燈,再輕輕地點了點身前的桌麵,“這裏是莊子。”
“從京城出來,無論想去哪裏,都不會‘路過’這個莊子。”
“百裏胤會來此,應當是為了謀夏侯公子你的性命。”
“公子以身為餌,隻需要把這莊子上下的所有人都替換成公子的死士,就能無聲無息地要了百裏胤的命。”
“如此,不會有人知道是公子動的手。旁人所看到的,隻是百裏胤死在了大景的京郊,一座平平無奇的莊子裏。”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慢慢地把目光轉向了夏侯卿,眼尾微挑,似在問他——
對嗎?
亭子裏,陷入一片死寂。
遠處又傳來了烏鴉不詳的鳴叫,被風雪聲刮得有些變了調。
“啪!啪!”
須臾,輕輕緩緩的擊掌聲響起。
夏侯卿看著與他相距不足三尺的顧燕飛,抬手輕輕擊掌,肯定了她的猜測。
他笑了,似是止不住般笑了許久,燈光在他彎起的長睫上灑下一片碎金般的微光。
他的笑容很美,隻是在這風雪茫茫的夜晚中,無端透著一股子危險的寒意。
顧燕飛也同樣在笑,笑得愜意,隨手撫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一針見血地直言道:“夏侯公子是想借著百裏胤之死,‘禍水東引’,讓大景和越國再起紛爭,然後漁翁得利?”
她用的是疑問的語調,尾音上揚。
可並不指望對方回答,就自己接著往下說:“公子是越國人,謀得自然是越國的利。”
“可惜,越國與大景是不會開戰的。”
她的語氣十分篤定,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夏侯卿不置可否,隻是輕輕地轉著指間的血戒,在燈光的映射下,濃密的羽睫投下淡淡的陰影,陰影之後是深不見底的瞳孔。
迎上他幽黑的眸子,顧燕飛語氣淡然地說道:“越國聖人不敢!”
“……”亭子外的老者眼角抖了抖。這個丫頭片子還真是敢說!
顧燕飛信手從桌上的油燈旁撿起一片枯黃的樹葉,隨意地撚了兩下,漫不經心地接著道:“越國聖人已老朽,再不是從前那頭銳氣四射的猛虎。”
“就算百裏胤死在了大景,隻要大景的手裏握有新型的燧發槍,越國就不敢開戰。”
她鬆開捏著枯葉的兩根手指,那片枯葉眨眼間就被強勁的風雪卷走了,消失於黑暗之中。
顧燕飛側臉對上夏侯卿的眼眸,正色道:“其實,公子想得‘利’,無需如此大費周折。”
“哦?”夏侯卿依然慢慢地轉著那隻血戒,那雙妖魅的眼眸眯了眯。
顧燕飛清脆地打了個響指,眉眼輕鬆地提議道:“還不如考慮一下,先占了越國怎麽樣?”
“我可以幫你。”
她笑靨如花,仿佛沒有一絲的生死危機感。
這番話乍一聽有些大言不慚的味道,亭子外的老者嘴角勾出一抹嘲諷的弧度。
夏侯卿再一次笑了。
他的眼眸漂亮得妖豔,似那夜幕中如鉤的新月撩人心弦,勾人魂魄。
他轉著戒子的手停住了,似是覺得百無聊賴,將微側的臉朝顧燕飛的方向轉了一個角度,輕輕柔柔地說道:“還有一炷香。”
他留給她的時間還有一炷香功夫。
夏侯卿的瞳孔冰冷徹骨,絲毫不掩飾他屠莊的意圖,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臉上那種好整以暇的笑。
雪勢絲毫不減,雪粒劈裏啪啦地落在亭子頂上,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凝。
那呼嘯的風雪環繞在亭子外,猶如虎視眈眈的野獸。
“夏侯公子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顧燕飛臉上的笑容未斂,神情間似極為輕鬆,眼中似是輕笑、似是戲謔、似是威逼。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她直視著夏侯卿的眼眸,用極慢的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句話天下皆知,出自大景的太祖皇帝之口。
顧燕飛抬手指向了上方的夜空:“你看。”
下一瞬,“嗖”的一聲響起,一道大紅色的流光自東南方升騰而起,宛如一道巨大的閃電撕裂了空氣,勢不可擋地飛向了上方風雪茫茫的夜空。
“嘩!”
一道巨大的紅色煙花在夜空中猛地炸開,將半邊的夜空映成了一片赤紅色,灑下一片灼灼的紅光,連帶下方的莊子也被照亮。
夏侯卿的麵色微微一變,仰首望著夜空中那偌大的紅色煙花,妖嬈的笑意僵在唇畔,一雙漆黑的瞳孔像是染上了鮮豔的血色。
“……”守在亭子外的老者瞳孔猛然間縮成了一點,像是被閃電擊中似的,大驚失色。
他一動不動地任由雪花飄在他霜白的眉毛上,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片灰敗陰鬱,一顆心像是泡了水似的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心涼無比。
現在百裏胤一行人應該已經到四裏外,必然會看到空中這道絢爛的紅色煙花,除非他瞎了、傻了,絕不可能再自投羅網。
計劃失敗了!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老者心中。
他完全不敢去看去夏侯卿,直接單膝跪在這冰天雪地之間,身上冷汗淋漓。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明明已經派人盯緊了這莊子裏的所有人,任何一個人有異動,都會被擊殺,剛才這“穿雲箭”又是何人所為?!
他到底是在什麽地方還有所疏漏呢?!
“呱呱……”
遠處又傳來了聒噪的鴉鳴,也不知道是在哭喪,還是在歡呼。
不過轉瞬,那朵大紅煙花就消失在了夜空中,連點火光都不曾留下。
顧燕飛一手輕輕敲了一下石桌,眸子似是盛著璀璨星河,熠熠生輝。
“你看,反正百裏胤也殺不成了。”她微微地笑,再次“貼心”地問道,“要不就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咱們先把越國拿在手上,怎麽樣?”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姿態閑適,從始至終,一直淺笑盈盈。
她心知,夏侯卿要殺他們並非為了單純的屠戮,不過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罷了。
這個莊子上的百餘條性命,對於夏侯卿來說,隻是螻蟻,人又豈會在意行事時順便踏死幾隻螻蟻。
她破壞了他暗殺百裏胤的計劃,並不代表可以讓莊子裏的這些人活下來。
最重要的是,利益和價值。
她要提供對方足夠的利益和價值,才能挑起對方的興趣。
夏侯卿盯著顧燕飛,笑容依舊妖異,帶著幾分慵懶,第一次陷入沉思,拇指在血戒慢慢地摩挲著。
“我可以幫你。”
第128章
幫他?夏侯卿的眼眸眯成了狐狸眼,閃著危險的冷芒,仿佛聽到了一個有趣的笑話。
“我們道醫可不是隻懂一些小戲法,符、占、簽……麵相,我都懂。”顧燕飛笑眯眯地自賣自誇,微微地湊近了石桌另一邊的夏侯卿幾分。
她一手置於石桌上,一手藏於石桌下,侃侃而談:“從你的麵相來看,你出身顯貴,卻命運多舛,不僅家破人亡,年幼成孤,而且屢逢劫難。”
她不隻是在看對方的麵相,那隻藏在桌下的手在飛快地掐算著……
越看越心驚,越算越心驚,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將掐算的結果說了出來,用一種隨意的態度毫不留情地揭開了對方的傷疤。
===第99節===
這番話讓夏侯卿那冰封的眼眸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顧燕飛一刻不停地繼續說著:“十四歲那年,逃出狼窩又進虎口,將你推入十八層地獄。”
“你最珍視的親人在那天死去,你的信念被碾碎,那一天你浴火重生……”
夏侯卿臉上的笑容裂開了。
眼神與笑容中湧動著一種極致的瘋狂,連帶身上猩紅色的氣運也像惡鬼似的伸出了魔爪。
忽然,他抬起了右手,修長如玉的手指猶如閃電般襲向顧燕飛的脖子,整個人美麗而又妖豔,如那致命的大紅罌/粟。
原本悠然而坐的顧燕飛猛地起身後退,後方是亭柱,阻礙了她的步伐,對方的手毫不留情地掐在她柔嫩的脖頸上。
那隻手像是從未受過任何苦難,修長漂亮,白皙高貴,幹凈細膩。
顧燕飛的唇角勾出一抹笑,墨玉色的瞳孔閃過一絲星芒,藏於鬥篷中的短劍早在她後退的同時出鞘,銀色一閃,劍刃劃出一道新月般的弧度,擦過他的袖口,穩穩地橫於他頸部。
一片手掌大小的大紅袖布自夏侯卿的左袖脫落,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
乍一看,就像地上多了一灘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姑娘!”亭子外的卷碧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失聲尖叫,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卻再次被那形容枯槁的老者攔住了。
老者的眼神冰冷如霜。沒有公子的吩咐,誰也不能上前。
亭子裏的時間仿佛靜止一般,唯有寒風依然呼嘯。
兩人保持對峙的姿勢,久久未動。
夏侯卿似是全不在意那柄架在脖頸上的短劍,他的右手微微用力將她的脖頸掐得又緊了一分,直視著與他相距不足一尺的少女。
兩人貼得很近,近得可以看到對方發絲與眼睫上的點點雪花,近得可以看到彼此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即便被掐住了脖子,顧燕飛也沒有任何慌張或者恐懼,甚至臉上綻出一縷漫不經心的笑,直視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漆黑漆黑,墨般的色澤,沒有一點雜質,像是欲把一切吞沒的深淵,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咳咳。”顧燕飛因為喉頭的壓迫感輕咳了兩聲,依然在笑,意氣風發,笑容張揚,“我可以幫你奪下越國。”
“怎麽樣,這個交易值不值這一莊子人的性命?”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顧燕飛率先放下了那柄架在夏侯卿脖子上的短劍,以示她的誠意。
她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夏侯卿,一瞬不瞬,笑容篤定。
兩人靜靜地對視著。
似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決。
少頃,顧燕飛就感覺到脖頸上的壓力變輕,掐住她脖子的那隻慢慢地鬆開了,最後收了回去。
對方那雙深邃魅惑的鳳目沉沉地看著她,從瘋狂到衡量,再到平靜,烏黑雙瞳在燈光的照射下,又閃現了一絲興味,目光在顧燕飛的臉上打了個轉。
亭子裏,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卷碧總算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那雙驚魂未定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心道:果然,一切都在自家姑娘的算計中!姑娘說“放心”,怎麽會有錯!
顧燕飛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再次伸手做請狀:“夏侯公子要不要坐下?咱們慢慢聊。”
也不等夏侯卿回答,她自己就先在原來的石登上又坐下了,順手將她那柄短劍放在石桌上。
舉手投足之間,鎮定從容,灑脫坦蕩,仿佛剛才的那場齟齬根本就不存在,又仿佛方才他們隻是開了個玩笑而已。
可是,她白皙的脖頸上留下的那幾道紅色指痕是那麽刺眼。
夏侯卿慢慢地轉過了身,寬大的袖口與衣擺隨著他的動作舞起,翩然欲飛,別有種冶豔、招搖的氣質。
夏侯卿也回到了原來的那把石凳上坐下,兩人在石桌兩邊再次對坐。
兩人都在笑著,笑容中各懷心思。
夏侯卿又從袖中摸出了一塊素白的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方才掐著顧燕飛脖子的右手,連手指縫都沒落下。
“你說要幫我?”他單刀直入地問道,那清越的聲音淡淡懶懶,又帶著低低的嘲諷。
當他的目光劃過被削掉一角的左袖時,眸色陰翳,連那翹起的唇角也僵了一瞬,眉頭直抽抽,嫌棄、煩躁之色溢於言表。
顧燕飛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這麽多的表情。
她隻當沒看到,正色問道:“現在越國的局勢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夏侯卿,一副虛心求教的表情。
亭子內靜了一瞬。
兩人之間的氣氛霎時間又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氣溫陡然直降,變得如冰窖一般。
前一刻,夏侯卿還在慵懶地笑著,這一刻,笑容斂住,眼角眉梢透出幾分冰霜般的凜冽。
“你不知道?”他近乎是一字一頓地問道。
不知道。顧燕飛彎著眉眼笑,半點不心虛,仿佛他們隻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般。
青年那張妖豔完美的臉龐第一次有了那種快要繃不住的感覺。
她什麽都不知道,還敢跑來跟自己談條件!
夏侯卿的鳳目危險地半眯了起來,殺意再起,周身那猩紅色的氣也像沸水似的再次鼓噪起來。
麵對對方逼人的眸光,顧燕飛笑容不改,依舊是那副悠然自在的樣子。
她怎麽可能會知道!
這一世,她重生還不足三個月,上一世的她隻待過淮北、丹陽城與京城這三個地方,到死都沒有離開過京城。
她怎麽可能會知道關於越國的事。
就連夏侯卿這個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看夏侯卿右手的手指躍躍欲試地屈了屈,一副想掐死自己的樣子,顧燕飛想了想,一臉真誠地提議道:“要不,我來算算?”
她摸啊摸,從袖中摸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羅盤。
夏侯卿的笑容差點又裂了,眼眸彎出了一種說不上是邪魅還是扭曲的弧度。
殺心更濃了。
亭子外的風勢猛然加強,似要把那幾株青竹連根拔起。
西北方,幾隻黑鴉鴉的烏鴉不近不遠地在半空中繞著圈子,呱呱亂叫,偶有幾片黑羽被風吹了過來,恰好落在亭子裏。
顧燕飛對於眼前的危機似乎毫無所覺,拿著羅盤撥了撥,念念有詞地算了起來……
羅盤的指針微微顫顫地轉動著,幾點雪花輕輕飄落在了羅盤上。
旁邊那把短劍的劍光折射進夏侯卿的瞳孔中,映得他的眸光更冷,散發著幽幽的寒氣。
指針停下後,顧燕飛凝視著卦象,掐算了一番,才笑眯眯地說道:“帝星黯淡,貴國聖人一個月後會大病一場,皇位之爭將會攪得朝堂天翻地覆。”
說這句話時,她的神態與語氣都太過隨意,就像是信口戲說。
這關係到越國命運的一卦由她這麽道來,非但不令人覺得肅然起勁,反而讓人感覺她就像個坑蒙拐騙的神棍。
夏侯卿擦完最後一根指尖,將帕子揉在手心,淡淡道:“要不還是殺了算了。”
他的聲音猶如夜風,冷冷的,飄忽的,唇畔似笑非笑。
他雖然口口聲聲言“殺”,但顧燕飛心知肚明,他的殺意已十不存三。
顧燕飛半點不懼,她伸手指著羅盤,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上麵的卦象道:“山風蠱,艮上巽下。《彖》曰: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
說人話!夏侯卿把不耐寫在了臉上,隨手丟掉了手裏的那方帕子。
潔白的帕子輕飄飄地落在了那片大紅殘袖上。
一個黑衣人輕盈地從不遠處的牆頭一躍而下,出現在那枯槁的老者身邊,低語聲隱約飄來:“戚老……”
那老者眸色一凝,快步走向了亭子中的夏侯卿,附耳稟了一番。
夏侯卿興味地勾唇,氣定神閑。
幾乎是下一刻,莊子大門的方向就傳來了一陣騷動。
幾十個帶刀侍衛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白衣青年朝這邊走來。
侍衛們各司其職,有的負責開路,有的守著兩側,有的負責殿後,每一個侍衛都是目光淩烈,閃著殺伐之氣。
他們的手中舉著一個個火把,火焰灼灼的光芒把這個庭院照得亮如白晝,驅散了周邊的黑暗。
與此同時,周圍的牆頭、屋頂、樹冠間無聲無息地冒出一道道幽靈般的身影,他們的手中或是執有弓箭,或是握著長刀,殺氣騰騰。
兩方人馬就這麽彼此對峙著,隻要他們的主子一聲號令,甚至是一個手勢,雙方就會即刻開戰,血濺當場。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周身籠著一層淺淺火光的楚翊眉目含笑地徐徐走來,閑庭信步。
一襲無瑕白衣,比那周邊的皚皚白雪還要潔白,襯得他一雙眼睛清澈幽深,氣度高華,仿佛自九天之上騰雲駕霧而來,風采絕世。
第129章
“這大晚上的,好生熱鬧。”楚翊一邊緩步往亭子方向走著,一邊含笑道。
他俊美的臉龐上映著暖橘色的火光,漾著一個如春風的笑容,和煦明淨。
仿佛這漫天風雪都隨著他的到來,變得柔和了下來,風聲舒緩,雪花輕盈。
卷碧如釋重負。
亭子裏的顧燕飛轉頭朝楚翊的方向看去。
兩人目光相對的那一瞬,楚翊微微一笑,笑意止不住地從眼底溢了出來,讓他的臉龐愈發溫潤。
四海如影隨形地走在他身旁,手裏撐著一把桐油傘,跟楚翊一起趕到莊子裏的還有顧淵。
顧淵就走在楚翊的後方,一手靜靜地挎著腰側的長刀,昂首闊步,銳氣四射。
他警惕地環視著周圍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黑影,心裏鬆了口氣:幸好妹妹安然無事,幸好……
顧淵現在在當差,不能隨便出聲,也隻能飛快地對著她眨了下眼,意思是,沒事吧。
顧燕飛略一頜首,神情自若。
雪勢倏然轉小,微風習習,這才一會兒功夫,夜空中隻剩下了幾片零星落下的雪花。
===第100節===
很快,楚翊走到了距離亭子不足一丈的地方,目光緩緩地從顧燕飛的臉上移向了桌對麵一襲紅衣的麗色青年。
他揚唇輕笑,眉目舒展,視線穩穩地定在青年傾國傾城的麵龐上,一語點出了對方的身份:
“夏侯尊主,許久不見。”
“尊主來了京城,怎麽也不與我說一聲,我可以好好招待尊主,敘敘舊。”
溫和的語氣不疾不徐,不輕不重。
顧淵當然也聽到了,先是一怔,隨即就反應了過來,意識到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人。
眼前與妹妹坐在一起的這個紅衣青年竟然是南越的夏侯卿。
那個傳聞中執掌了南越朝政半邊天、手握一半軍權的天圜司尊主,那可是連南越太子見了他都要謙讓三分,足以在南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
傳聞中,夏侯卿心狠手辣,殺伐果敢,曾經助南越一舉拿下西南羌族,讓南越擴張了三成的疆土,也曾仿效前朝做出過屠人十族之舉,令舉國震動,文人儒士紛紛提筆痛斥,但夏侯卿依舊我行我素。
這夏侯卿就是個瘋子,據聞,南越朝中有禦史不過彈劾了他一句“奸佞”,就被他當場擊殺,血濺奉天殿,滿朝無人敢語。
此類事件不勝枚舉。
顧淵的臉色瞬間控製不住地變了變,心髒微緊,不由一陣後怕,再次慶幸地暗道:幸好他來得不算太晚。
夏侯卿想要殺誰,就沒有人能在他手下活命,他手上的人命怕是比這京城所有的人口加起來還多。
顧淵死死地盯著亭子裏的夏侯淵,全神貫注。
“原來是公子翊啊。”夏侯卿熟稔一笑,紅唇高高翹起,仿佛此刻才認出了楚翊,懶懶道,“招待就免了,本座一向不喜這些繁文縟節。”
他幽黑如墨的眼底閃爍著一絲危險的光芒,有審時度勢,有揣測,有思忖,也有一絲忌憚。
許多種猜測在心頭如浮光掠影般急速閃過。
楚翊微微笑著,信步在那形容枯槁的老者身邊走過,步伐優雅平穩得沒有一絲變化。
銀發老者身形繃緊,眼底掠過一抹淩厲的殺機,但見主子沒說話,也就一動不動,如枯樹般紮根在那裏。
楚翊獨自走進了亭子中,也不用人請,就自在地在顧燕飛與夏侯卿之間的位置上坐下了。
幾乎同一刻,夏侯卿開口吩咐老者道:“老戚,讓他們退下吧。”
什麽?!老者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直覺地望向了夏侯卿。
夏侯卿漫不經意地撫袖。
堂堂景國大皇子都敢獨自來到亭子裏,他又有何懼?!
再說了,楚翊要有心對他動手,此刻帶來這個莊子裏的就不隻是這麽些蝦兵蟹將了。
老者哪裏敢質疑夏侯卿的決定,手指成環放在唇間,立即吹響了一陣尖利的口哨。
隨即,屋頂、牆頭、樹冠等處的那些幽魅黑影就悄無聲息地隱匿於黑暗之中。
四海看了一眼楚翊的眼神,抬手做了揮退的手勢。
下一刻,周圍的那些皇家侍衛就像潮水似的退了出去,毫不猶豫。
那些火把也隨之退走,周圍又暗了下來。
沒有了風雪的夜晚,空中的星月朦朦朧朧地現於陰雲之間,一片寧靜安詳。
這個庭院裏轉瞬又變得空蕩蕩的,隻留下積雪上一道道泥濘的足印。
楚翊笑容和煦地看著顧燕飛,劍眉向上輕挑了一下,眼尾帶笑,神情溫柔。
顧燕飛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右手托著雪腮,與他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挑起話頭: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正在琢磨幫夏侯公子奪越國政權呢。”
她說話時,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口吻,輕慢得就跟她在玩一場遊戲一樣。
聽得亭子外的老者再次抽了抽嘴角。
楚翊的目光輕輕掃過顧燕飛脖間那幾道紅中發紫的掐痕,嗓音中染上了幾分清冷,淡淡地接口道:“此事簡單,夏侯公子可要聽我一言?”
他學著顧燕飛的口吻改稱對方為夏侯公子,一句話就在三人之間劃分出了一條看不見的界限。
他與顧燕飛在這邊,夏侯卿屬於另一邊。
“簡單?”夏侯卿的尾音上揚,眉眼彎出詭譎的弧度,讓人看不出喜怒,更看不出他真實的情緒。
“嗯。”楚翊幹脆地點頭,他的笑容幹淨得如同雪後的春水淌幽幽淌來,“可要一談?”
輕柔的晚風一吹,竹葉上的積雪如糖霜般灑下,低而不折的青竹傲然地挺起了脊背,青蔥依舊。
一股淡淡的、清冷的竹香飄浮在空中,夾著一絲絲涼涼的水汽,清幽雅致。
夏侯卿的手指又開始摩挲那隻血戒,看看楚翊,再看看顧燕飛。
當日在天音閣,也是他們兩人在一起。
“你說。”夏侯卿終於吐出了兩個字,唇角抿出一個妖邪的淺笑。
說話間,楚翊的目光在桌上的那柄短劍以及地上那片紅色袖布掠過,知道顧燕飛肯定沒吃虧。
楚翊隨手拿起了那柄短劍,徐徐道:“越國現任聖人百裏弘登基二十餘載,開創了乾明盛世,國力一度鼎盛。”
“可是,這五六年,百裏弘年老力衰,驕奢淫逸,沉溺於享樂,既沒有了擴張疆土的野心,也沒了從前勵精圖治的決心。”
“越國看似繁花似錦,其實早已有了式微之象。”
他溫潤的嗓音流瀉在涼如冰水的空氣中,臉上微微笑著,骨子裏透出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自信來,帶著一種嶽峙淵渟的氣勢。
頓了頓,他眼角的餘光瞥過顧燕飛專注的小臉,眼角彎了彎,溫情無限。
庭院中的花木在晚風中婆娑起舞,沙沙聲響宛如低吟。
“根據卦象顯示,君主重病。”顧燕飛用食指點了點羅盤,一本正經地說道,“太子監國,兄弟鬩牆,九子爭峰……貴國真亂!”她感慨地總結道。
“我記得皇十五子方滿一歲。”楚翊適時地又接了一句。
這兩人一唱一搭,就差直說,幹脆挾天子以令諸侯怎麽樣?!
夏侯卿的眼角幾不可見地抽了一下,又開始來回審視這二人,魅惑的瞳孔幽深如一片令人看不透的深穀。
他至少可以肯定楚翊與百裏胤肯定不是一夥的。
“真正站在那個至高之位,可比遙觀越、景兩國戰亂四起,有意思得多。”楚翊拿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擦拭起劍身。
那銀色的劍刃在燈光中透著一股比雪還冷的寒意。
夏侯卿嘴角微凝,撫了下殘缺的左袖口,將它隱於石桌下,眼不見為淨,同時微微偏首看向楚翊,絕美的側臉在昏黃的光影中,亦笑亦譏。
白衣如雪的青年白淨清瘦,仙氣飄飄,給人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公子翊,”夏侯卿揚唇笑了,完美無瑕的眉眼顯得愈發昳麗,豔光四射,“在越國八載,一絲不露,真是辛苦你了。”
好一個病公子!
楚翊言辭鑿鑿地蠱惑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然不是好心,是希望越國內亂,如此景國才能得到喘息的空間,與自己的“禍水東引”之計有異曲同工之妙。
夏侯卿讚歎地輕輕擊掌,嘲弄道:“本座自愧不如!”
那道狹窄輕薄、光亮平滑的劍身清晰地倒映出楚翊那雙比夜空還要深邃的眼眸。
楚翊笑而不語,忽地手腕一扭,朝夏侯卿舞出一朵漂亮的劍花,銀光四射。
然而,夏侯卿分毫也沒有躲閃,倒是老者變了臉色,驚呼道:“尊主!”
劍光一閃而逝,下一刻,那柄短劍已經被收回鞘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歸鞘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自然,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而夏侯卿右手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條血痕。
紅的血與白的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等於也是楚翊的一個回應。
也是示威吧?
夏侯卿的視線若有所思地掃過顧燕飛脖頸上的幾道掐痕,以舌尖舔去了手背上的鮮血,下唇染上了一點鮮血,愈顯妖魅。
第130章
夏侯卿無趣地舔去下唇的血,霍地起身,懶洋洋地丟下一句:
“天色不早,本座乏了。”
夏侯卿就這麽走了,撐著那把桐油傘飄然而去。
一身大紅衣袍除了袖子被削掉一片,袍腳不曾沾染一點地上的泥濘雪水,纖塵不染。
銀發老者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後。
他們一行人沒有離開莊子,依然借住在這裏,就仿佛他們隻是普通借宿的路人。
這天寒地凍的,楚翊和顧燕飛也沒在亭子裏久坐,一起往主院的方向走去。
顧淵與四海跟在兩人後方。
卷碧落於最後,她總覺得鼻尖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硝煙味,步履虛浮,仍有幾分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
風又開始大了,把卷碧手裏的燈籠微微吹起,昏黃的燈光搖曳,光影交錯。
層層陰雲將星月遮蔽了大半,似乎下一場暴雪隨時會卷土重來。
“你怎麽會來?”顧燕飛眨了眨眼,笑盈盈地問楚翊,又將那柄短劍佩於腰側,步履颯爽而不失優雅,談笑自若。
仿佛方才的那一場生死危機沒有在她心頭留下任何的痕跡,風過水無痕。
迎上她燦若繁星的眸子,楚翊低低一笑,解釋道:“我看今晚風雪大,你到這個時間都沒回府,想來路上出了什麽‘變故’,就帶人即刻趕過來了。”
見前方兩人言笑晏晏,落後兩步的顧淵步履一滯,從楚翊輕描淡寫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表功的味道。
顧淵斜眼朝著笑如春風的楚翊瞥了一眼,心頭不禁又泛起了那種自家寶貝遭人惦記的酸楚感。
顧淵今天當差,從獵場回京後,就待在宮中。
天黑前,他的小廝梧桐急匆匆地跑來跟他說,卷碧派人回府報訊,可太夫人沒有安排馬車去接二姑娘。
顧淵當下就急了,即刻去找楚翊請假,打算親自去接人,並說起了妹妹被大雪困在莊子上的事。
===第101節===
楚翊的臉色霎時就變了,丟掉手裏刻了一半的印紐,立刻點了人和自己一同出京。
當時顧淵還懵著,覺得妹妹好歹是在他們顧家自己的莊子上,其實也沒那麽十萬火急的。
還有,自己去接妹妹,大皇子跟去幹嘛?!
沒想到一到莊子,顧淵就感覺到這莊子裏有高手埋伏著,把他嚇得是心驚肉跳,這才明白了楚翊為何急成這樣?!
幸好!
顧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直到此刻才算徹底釋然,冰涼的心口又有了暖意:隻要妹妹沒事就好。
“楚翊,”前方,顧燕飛輕快的聲音再次響起,帶有一絲好奇,“你們在路上有沒有遇到百裏胤?”
聽到百裏胤的名字,顧淵的薄唇抿了抿,表情又變得很古怪。
本來,他是打算今晚就讓狐朋狗友們給百裏胤套麻袋的,這下得另尋時間了。
楚翊微側臉看著顧燕飛,臉上有著溫柔而靜謐的微笑:“遇是遇到了,不過,沒有驚動他。”
百裏胤身在大景,卻還以為能像在越國時那樣,隱匿住行蹤。他自覺可以瞞天過海,其實他黃昏一離開京城,楚翊就知道了,也命了人悄悄尾隨。
百裏胤此行帶出京的那些親隨盡數是精銳,殺氣騰騰,顯然是要去伏殺什麽人。
本來楚翊隻需要觀望,伺機再動。
誰想……
楚翊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顧燕飛,想著她今天無故被牽連,差點就……
他藏於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尖有些蒼白。
楚翊急速地控製了情緒,若無其事地接著道:“他已經折返回京了。”
當時在看到從莊子的方向突然騰空升起一道紅光時,百裏胤臉色大變,即刻就調頭回了京。
而楚翊,心知不妙,快馬加鞭地趕來了這裏。
一陣冰冷的晚風迎麵而來,楚翊的眼睫輕顫了兩下,眸色深深。
顧燕飛彎唇笑了笑,淡笑道:“看來百裏胤很怕夏侯公子。”
“確實。”楚翊溫言道,“百裏胤與其長兄百裏兆對夏侯卿忌憚已久。”
“如今在南越,夏侯卿一手遮天,百裏兆雖是太子,卻也被其壓製,就連越國聖人也要畏夏侯卿三分。”
“隻有除掉夏侯卿,百裏兆才能徹底穩坐他的太子之位。”
“而夏侯卿顯然對此十分清楚,才會以身為餌,誘得百裏胤放手一搏。”
楚翊的聲音並沒有放低,連後方的顧淵也聽得一清二楚。
顧淵的腦海中浮現那個如血般妖異的青年,眸色漸沉,心道:這夏侯卿太狠也太毒辣了,明明就算不屠莊,他也能達成目的,卻僅僅隻是為了省事,不惜讓莊子裏的上百條人命作為百裏胤的祭品……
此人真是名不虛傳,不可輕忽!
“沙沙沙……”
樹影隨風搖曳,才停了一會兒的雪花又開始零星地落下,雪花飄飄揚揚。
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的人中,顧淵覺得鼻頭微微發癢。
生怕妹妹淋雪著涼,顧淵解下了身上的披風,打算給她披上,可才解開披風的係繩,就見楚翊已經從四海手裏接過了一把竹月色的桐油傘,將傘撐在了他與顧燕飛的上方。
偌大的傘麵體貼地朝顧燕飛的方向微微傾斜,幾片雪花零星地落在楚翊的肩頭。
而顧燕飛整個人被嚴嚴實實地籠罩在傘下。
纖長的少女在身側青年的映襯下,尤顯嬌小。
自己又被搶先了!!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在顧淵心中,總覺得哪裏好像不太對。
顧燕飛若有所思地屈指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夏侯公子應當不止是為了百裏胤來的吧。”
一個在南越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在京城的戲樓裏“唱了”這麽久的花旦,為了區區一個百裏胤,也實在屈才。
顧淵來回看著這兩人,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多餘,開口昭顯一下存在感,問道:“妹妹,你怎麽知道那人是夏侯卿?”
“算出來的。”顧燕飛笑眯眯地說道,似真又似假,神態間有狡黠,有戲謔,也有自傲,“我就這麽掐指一算……”
她隨手抬起右手,本來隻想掐個蘭花指,可胸口一悶,好不容易壓製住的氣血再也壓不住了,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翻騰。
腳下一軟,她的步履有些蹣跚,身子失衡地往前摔去,烏黑濃密的青絲如瀑布般流瀉而下……
她說的是實話,夏侯卿的身份確實是她算出來的。
對方今晚來勢洶洶,帶了一眾死士,而她對他一無所知,就沒法去談條件。
可惜,這件事也牽扯到了她自己的生死,身在局中,再掐算破局之法有悖天道,難上加難。
她反複嚐試,拚著耗損幾年壽元,總算是算到了一點提示:
卿本佳人,浴火而生;血衣修羅,血雨腥風。
這點當然還不夠,幸而,她知道對方是南越人。
南方為離火,以此又起了一卦……
她以各種線索起卦,足足算了七七四十九卦,才算把“夏侯卿”這個名字算了出來。
若非夏侯卿僅僅隻是個凡人,現在的她是根本辦不到的。
顧燕飛隻覺喉頭泛起一股微微的腥甜,因為脫力,眼前也有些恍惚,似是蒙上了一層薄紗。
“小心!”
“妹妹!”
兩道關切的男音同時響起。
顧燕飛也隻往下倒了一些,就感覺腰身上一緊,楚翊的左臂牢牢地橫在她的腰身上,扶住了她。
顧淵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慢了一步所以落空的手。
“沒事吧?”楚翊垂眸看著顧燕飛,柔聲問道。
他墨黑的眼眸幽深如夜空,又似澄淨的湖麵,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眼尾的一點殷紅淚痣襯得他溫潤秀逸的眉目多了一分旖旎與綺麗。
“無妨。”顧燕飛一手抓住了旁邊的一棵梧桐樹,穩住了身形,櫻唇微微發白,眼眸依舊明亮有神。
顧淵還是不放心,眉心緊鎖,抬手想去試試顧燕飛的額溫,就聽楚翊吩咐道:“去弄個轎椅來。”
“裏麵應該有轎椅。”卷碧接口道,立刻就往主院方向跑去。
地上都是積雪,泥濘濕滑,她一個不留神,腳下差點打滑。
顧淵嫌棄地看著卷碧,覺得她怎麽看怎麽不靠譜,幹脆就自己去了,飛快地丟下一句:“妹妹,你在這裏等我!”
顧淵健步如飛地走了,三兩步就趕上了卷碧。
看著自家大哥活力四射的背影,顧燕飛“噗嗤”一笑,笑靨明麗。
在見過龐嬤嬤後心底縈繞的那一絲陰霾,也隨著這一笑,徹底地煙消雲散了。
現在的大哥還很好,沒有不良於行,沒有一蹶不振,也沒有身染天花……
迎著習習的夜風,顧燕飛的笑容又深了幾分,隨性不羈。
她一貫不拘小節,怎麽舒服就怎麽來,起先一手搭在樹幹上,後來幹脆就慵懶地靠在了旁邊的樹幹上,下巴微揚地望著上方的夜空。
廣袤無垠的夜空中,雪花零星地緩緩飄落,像點點潔白的梨花瓣翩翩起舞。
一片靜謐祥和,空靈雋永。
這一劫過了!
顧燕飛的唇角微微彎起,下頷勾出一個清俊的弧度。
顧燕飛在看夜空,楚翊則在看她。
第131章
夜空陰冷暗沉,晶瑩的雪花在燈光中閃閃爍爍,靠在樹上的少女微笑時身上似是縈繞著一層柔和的光芒,點亮了四周。
楚翊的目光落在顧燕飛發髻上的那支白玉梅花簪,簪尾的兩朵紅梅紅豔欲滴。
他的麵龐泛起淺淺的笑意,低聲問道:“很喜歡嗎?”一直戴著。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
“喜歡!”顧燕飛卻明白他在問什麽,朗然大笑,坦然地點頭。
那張清麗無瑕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勃勃的生機,恣意飛揚,眼眸明亮如夜空最璀璨的星子,明亮了他的心房。
她喜歡就好!楚翊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更深,仿佛春風吹過雪後的大地,溫暖了空氣。
顧燕飛抬手摸了摸發髻上的簪子,動作輕柔,心道:當然喜歡啊。多虧了這簪子,不然今天就麻煩大了!
她還是得設法再找些古物才行。顧燕飛在心裏琢磨著。
靠著樹幹歇了一會兒,又吹了會兒冷風,顧燕飛覺得身上舒服些了,可冷風直往領口鑽,涼颼颼的。
今晚與夏侯卿的對峙讓她幾乎把靈力和精力消耗得一幹二淨,她需要“回血”。
“我好些了,我們走吧。”顧燕飛一手扶著樹幹,試圖直起身,“不等了。”
見她站得艱難,楚翊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想扶她一把,可顧燕飛已經轉過了身,讓他的手落了個空。
即便腳下在打飄,顧燕飛還是慢慢地往前走著,一步接著一步。
晚風吹起她身上的鬥篷,鬥篷飛舞,讓她的步履看著越發虛浮,像是在往前飄似的。
楚翊唇角輕抿,見她根本沒有讓他搭把手的意思,也就把手收回了。
他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旁,默默地給她撐著傘,看著她柔和精致的側臉,看著她始終微微彎如新月的唇角,心想:她似乎很習慣靠她自己。
兩人肩並著肩,悠然徐行。
楚翊的注意力幾乎全都集中在身側的少女上。
===第102節===
兩人離得很近,走路時,偶爾胳膊擦著胳膊,肩膀貼著肩膀。
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幽的竹香,夾著周圍的雪花,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當他們走過客院附近時,顧燕飛忽然駐足,伸手拉住了楚翊的一側袖子,輕輕地晃了晃。
另一手指向了前方,她踮著腳,悄悄對他說:“看那邊。”
“嗯?”楚翊一愣,垂眸瞧著她捏住自己袖口的兩根手指,勾唇一笑。
燈光中,他飛揚的眼角與唇角都帶溫暖的笑意。
顧燕飛對著他狡黠地笑了,明亮的笑容像冬日的陽光般暄和,左手比了一根手指,同時數著數:
“一、二、三。”
當她數到“三”時,隻聽前方平地一聲響,客院的一棟房屋轟然坍塌。
屋頂連著上方厚厚的積雪瞬間壓塌了下去,下方的地麵隨之微微震動,房子裏麵傳來幾聲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無數的雪花與塵埃飛飛揚揚地飄在空氣中,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彌天大霧!
院牆內的地麵上落了一大片灰色得積雪以及破碎的瓦片,一地狼藉。
“……”楚翊麵不改色地挑了下劍眉。
他自是記得方才夏侯卿是往這個院子走的。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顧燕飛愉快地笑了,意氣風發地在楚翊的肩頭拍了拍。
少女暢快的笑聲回響在夜風中。
她自然不可能隨身帶什麽穿雲箭,那道紅光是符籙的效果,就畫在那隻她讓卷碧交給夏侯卿的紙鶴上。
這符沒多大作用,隻是一道紅色的煙花。
隻不過,紙鶴是在室內的,紅光衝天之餘,屋頂必然會受到衝擊,有所損毀。
先前剛下過暴雪,破損的屋頂上壓著厚厚的積雪,顯然是承受不了多久的……
當年師尊總說她喜歡琢磨一些亂七八糟的符。
要是有機會回去,她一定要跟師尊好好念叨念叨。
顧燕飛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幾道掐痕摸著還一點點隱痛,下巴傲嬌地一昂。
哼!就該讓夏侯卿倒個黴!
反正這莊子“年久失修”,塌個屋頂什麽也是尋常……對吧?
見她傻樂,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她高興就好!
兩人慢慢悠悠地繼續往前走,後方的客院中還不時有碎石、碎片落下的聲音傳來,遠處又一次響起了烏鴉幸災樂禍的鳴叫聲……
當顧燕飛回到主院時,就見黃管事在院門口附近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他當然也聽到了客院塌房的動靜,隻是顧燕飛早有吩咐,他不敢隨意踏出院門。
“再去收拾兩間客房,其他人若無事就早些歇息。”顧燕飛一邊吩咐黃管事,一邊繼續往裏走。
她從容不迫的樣子令黃管事忐忑了半宿的心一下子踏實了起來。
“是是是,小人這就是去辦。”黃管事搓著手連連應聲。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堂屋前的廡廊下,顧燕飛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了,而四海以及其他的侍衛們則守在主院外。
顧淵隻比他們晚了兩步,很快就大步流星地進了屋,那俊逸的麵龐上,劍眉微蹙。
“這莊子沒轎椅。”他冷冷淡淡地跟王管事吩咐了一句,“莊子裏沒轎椅可不行,以後要備一個。”
黃管事又是一陣唯唯應諾,心裏腹誹:主子們都十幾年沒來莊子了,從前的轎椅早就壞了。
顧淵沒在意黃管事,快步走到了顧燕飛的身邊,放柔聲音問道:“妹妹,你好些了沒?要不要去請個大夫給你看看?”
顧燕飛擺了擺手,想說她就是最好的大夫,可話還沒出口,就聽屋外傳來一個中氣不足的蒼老女音:
“姑娘……大少爺……”
堂屋外頭,一道矮胖的玄色身影朝這邊步履蹣跚地跑了過來。
來人正是龐嬤嬤。
龐嬤嬤身上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玄色鬥篷,額頭上還綁著之前的白布條,花白的頭發在風中有些淩亂。
黃管事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攙著龐嬤嬤的胳膊,小丫頭訥訥解釋道:“龐嬤嬤聽說大少爺也來了,就非要過來給大少爺請安。”
“大少爺!”哪怕是這麽多年沒見,龐嬤嬤依然是一眼就認出了顧燕飛身邊的顧淵,紅腫的眼眶再次含滿了淚水。
她離開時,顧淵還隻是一個六歲的孩童,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風儀出眾的郎君。
龐嬤嬤的氣色依然不佳,但心情顯然很好,一雙渾濁的老睛在看向顧淵與顧燕飛時,明亮了幾分。
顧淵雙眸微張,也同樣認出了多年不見的龐嬤嬤。
十年歲月讓一個懵懂稚童成長,變成了英氣勃發的青年,也同時殘酷地在龐嬤嬤圓潤的臉上刻下了無數道皺紋與銀絲。
“嬤嬤,”顧淵先是震驚龐嬤嬤怎麽也在這莊子裏,緊接著,他就意識到她受了傷,聲音中透著一絲暗啞,“你怎麽……”
“我與嬌娘她們來這裏躲雪的路上撿到了龐嬤嬤,”顧燕飛代替龐嬤嬤解釋道,身體慵懶地靠在高背大椅上,“當時龐嬤嬤被人打傷了頭,倒在路邊。”
“嬤嬤說,她今天去過府裏,但被人打發了。”
顧燕飛言簡意賅,並未說太多,眉宇間難掩疲累之色。
顧淵瞳孔翕動,薄唇緊抿,右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嬤嬤……”他的目光又在龐嬤嬤包著白布條的額頭上轉了轉,平日裏冷峻平穩的聲音中透著一絲不明顯的顫意。
他不傻,從顧燕飛的這寥寥數語中立刻就想明白了一點,龐嬤嬤這是被人殺人滅口了。
可是,為什麽?!
顧淵的眼眸冰冷幽暗,如同藏著萬年寒冰。
那些血脈親人的身影交錯著浮現心頭。
顧淵薄唇緊抿,隱隱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
卷碧手腳敏捷地給眾人一一都奉了茶,唯有顧燕飛那杯是卷碧親手端到她手裏的。
這莊子裏也沒什麽好茶,卷碧就用了隨身帶的花茶,一股淡淡的梅花茶香隨著茶水的熱氣飄散在空氣中。
喝了幾口熱茶後,顧燕飛的臉色被熱氣熏紅了一些,但身體依舊乏力,唇色略有幾分蒼白。
顧燕飛審視著顧淵複雜的表情,眸光深邃,徐徐地開口問道:“大哥,你有沒有得過天花?”
因為疲憊,她的聲音不如平日清脆,在屋外風雪的映襯下,透著一絲絲滄桑的感覺。
龐嬤嬤聞言不由捏緊了帕子,幹扁蒼白的嘴唇微顫。
聽到“天花”時,連一旁默默喝茶的楚翊也有了些反應,朝顧淵斜了一眼。
“……”顧淵一臉疑惑地挑眉,不知道妹妹為什麽會這麽問。
回想了一番後,他老老實實地說了:“我記得三四歲時有一次,病得很厲害,一直發燒,昏昏沉沉的……祖母說是天花。”
“真是天花嗎?”顧燕飛緊緊地盯著顧淵的眼眸,努力振作起精神,再問道,“大哥就沒有懷疑過嗎?”
她的臉色微有些發白,看向顧淵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更加複雜。
顧淵:“……”
顧淵凝眸,表情漸漸變得嚴峻。妹妹當然不會無的放矢……
第132章
兄妹倆的目光默默地對視,屋內一片窒息的沉靜,隻有龐嬤嬤緊張濃重的呼吸聲回蕩在空氣中。
沉寂像是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在慢慢地收緊。
看著默然不語的顧淵,顧燕飛的眼睫細微地往下垂了一點,在她潔白如瓷的臉頰上投下一片暗影。
她心中微歎,但並不覺得失望。
當年的事,顧淵沒有懷疑也正常,那時候的顧淵也就年僅三歲而已,三歲的孩子又懂什麽,得了什麽病,自然是太夫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再者,大部分的人恐怕也記不清三四歲時的很多事了。
就像她,相隔兩百年,她也忘掉了很多人,很多事……直到最近,才慢慢回想起一些也許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
顧燕飛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倦意壓製不住地湧了上來,來勢洶洶,卻聽顧淵突然說道:“對了,當年,爹爹好像也問過我……”
龐嬤嬤猛地睜大了眼,身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連手裏的帕子脫手也毫無所覺。
連顧燕飛在這一刻都有一瞬間的失神,雙眸微張,心口亦是猛烈地一顫。
她低低地問道:“後來呢?”
顧淵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心口的暗潮洶湧,胸口似乎凝著一團氣,悶悶的,沉沉的,口中接著道:“後來爹爹就帶著我和顧雲嫆一起去了揚州,直到……”
他的聲音越來越還慢,越來越低,最後戛然而止。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在場眾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語——
直到揚州淪陷!
顧淵的眼眸變得異常深邃,抿緊了嘴唇。八年過去了,可當年的事至今仍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
那一戰,他失去了父親,人人都說父親賣國降敵,連祖母都為父親感到羞辱……
他的天地在陡然間崩塌了!
顧淵的表情凝然不動,整個人隱隱透出一股淡淡的悲涼。
顧燕飛直愣愣地看著顧淵那冷峻的側臉,目光略帶幾分恍惚,幾分滄涼,似乎在透過他注視著那個她兩世從來唯有見過的男子。
她的父……
“砰!”
堂屋的大門忽然被人粗魯地從外麵一腳踢開,發出“吱嘎”的聲響,其中一道門扇更是被踢飛到了地上,摔得裂成了兩半。
堂屋外,赫然可見大門外的屋簷下站在三個人。
===第103節===
走在最中央的是一襲紅衣的夏侯卿,立於他左右的是一老一少兩個親隨。
夏侯卿的衣裳鮮紅如火,依舊如之前那般纖塵不染;
而另外兩人則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就像是在灰塵碎石裏滾了一圈似的。
夏侯卿嫌棄地斜睨了親隨一眼,右手的兩根手指隻微微動了動,那銀發老者就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再退了半步。
“……”黃惟家的被夏侯卿三人拋在了後方,表情訕訕,覺得這借宿的客人也太不懂禮貌了。她剛剛都說了姑娘與大少爺有事,可是對方還非要硬闖!
顧燕飛的目光在夏侯卿身上那嶄新的大紅衣衫上轉了轉,卻沒找到一點灰塵,心裏暗道:可惜了。
夏侯卿一句話也沒說,自在得仿佛他不是不請自來,而是這裏的主人一樣。
他麵無表情地跨過門檻走進了堂屋,徑自朝著正前方走去,然後隨手一撩衣袍,姿態張揚狂傲地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了。
“本座今天住這裏。”夏侯卿大言不慚地宣示,打算反客為主地占了這主院。
銀發老者沒立刻進屋,而是站在廊下輕輕擊掌。
“啪啪!”
下一刻,一溜的黑衣人快速地走進了主院中,每個人都沒空手,屏風、熏香爐、拂塵、椅墊、紅泥小爐、茶具等等物件全都被他們一一搬了進來,一一布置。
自房梁上拉起一道道深紅色的帷幔,東側放上一座色彩眩麗的三扇紫檀邊座嵌玉石花卉寶座屏風,地上鋪上了暗紅色地波斯羊毛地毯,又重新搬來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放上一個大紅色繡金線麒麟迎枕。
還有人在屏風後的角落裏放上了一個翡翠雕龍鈕三足香爐……
他們的動作都十分嫻熟靈巧,訓練有素,似乎早已經做過無數次,隻一會兒的功夫,夏侯卿的周圍就被布置一新。
這些擺件樣樣都是精致華麗,件件都是價值連城,把這麽一間普普通通的堂屋裝點成了富麗堂皇的宮殿。
一股細細的青煙從香爐中嫋嫋升騰而起,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香味別致,清冽甘醇,又帶著一絲絲清甜。
顧燕飛都看傻眼了,心裏腹誹:這夏侯卿出個門,還要把一房子的東西都隨身帶著嗎?
“尊主,喝茶。”一個黑衣人動作利索地當場就給夏侯卿沏好了一壺茶。
一股清雅純淨的茶香飄了過來,顧燕飛鼻尖動了動,眼睛一亮。
這茶香高而清,純而銳,香厚而純和,肯定是上品好茶。
刹那間,顧燕飛就覺得自己手裏的這杯梅花茶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那個被稱為老戚的銀發老者步履無聲地朝顧燕飛等人走了過來,身姿筆挺如杆,語氣陰冷地說道:“我們尊主喜歡清靜,不喜喧嘩,幾位請吧。”
他理所當然地下了“逐客令”。
“……”顧燕飛後悔了,覺得她剛剛就應該在紙鶴上多畫一雷火符的,讓整座屋子全都坍塌了才好。
楚翊優雅地喝著杯中的梅花茶,動作與姿態一如往常般賞心悅目,對於夏侯卿一行人的行為視若無睹,聽而不聞。
細細地品了一番茶後,楚翊才淡淡道:“夏侯公子此行來我大景,可是為了《太祖手劄》?”
他柔和的聲音緩緩響起,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眼眸明亮得似乎可以透視世間所有的一切,映得滿室生輝。
話落後,屋內一片寂靜,除去紅泥小爐上的燒水聲,別無其它的聲響,夏侯卿帶來的那些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的靜然。
夏侯卿不置可否,嫌惡地瞥了眼桌上的灰塵,又摸出了一方新帕子,慢悠悠地擦手,撫袖。
太祖手劄是什麽?顧燕飛還是第一次聽聞太祖手劄,托腮看向右手邊的楚翊。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會說話似的,楚翊一下子就讀懂了她的意思。
“這是我曾祖父生前留下的手劄。”楚翊朝她笑了笑,俊美的麵龐隨著這一笑愈顯柔和,溫雅若春風,“曾祖父在那些手劄上記錄了很多他生前來不及實現的想法。”
“曾祖父想改進織機、海船,改良火藥、煉鋼術……他還說,這裏的酒太淡了,根本就不配稱為酒,他有個法子可以釀出真正的酒。”
顧燕飛聽得專注,聽著聽著,心念一動。
她總覺得楚翊描述的一些東西有點眼熟,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
到底是哪裏呢?
顧燕飛努力地搜索起自己的記憶,從近到遠。
她重生不久,所以她確信不是這一世,那就是上輩子了……上輩子的什麽時候呢?
楚翊眉眼含笑地娓娓道來:“我的曾祖父是個有趣的狂人,有不少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說人有一天也能飛,說車子行駛在軌道上兩天內就可以抵達千裏之外,說有一種‘火炮’可以一下子炸死一個城池的人……”
說著,他眼尾微翹地斜了上首的夏侯卿一眼,眸色在燭火中幽幽搖曳著。
屏風擋住了夏侯卿的身形,隻留下一道輪廓分明的側影。
屏風後的夏侯卿正在裝模作樣地喝著茶,妖異的紅唇在茶盅後泛出一個冷笑。
他沒有把楚翊的話都當真,這個公子翊分明就是在試探自己!
顧燕飛認真地想著,認真地想著,努力集中精神,可她越是努力,精神越是難以集中……
她眼前驀地一黑,幾道重影交錯地晃過,上半身也隨之搖晃了一下,差點沒倒下。
她趕緊扶了下額頭,隻聽上首的方向傳來了夏侯卿帶著一絲嘲諷的嗤笑。
她再一次後悔了。
要不是她實在沒有靈力,就該多畫幾百道火雷符,炸死他算了。
顧燕飛的意識有些飄忽,又恍惚了一下,然後她猛地打了個激靈。
這一晚上,她又是畫符,又是算卦,又是針鋒相對的,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經到了極限,尤其是這裏靈氣匱乏,她等於是在拿命去卜算,整個人幾乎快被掏空了。
“你該休息了。”楚翊溫雅的聲音如春風化雨。
確實。顧燕飛從來不會勉強自己,乖乖地起了身。
可她實在是太累了,才一站起來,就感覺一股濃濃的倦意洶湧地席卷而來,眼皮沉甸甸的,腳下又開始打飄。
楚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眼底漾著溫和的笑意,眉眼昳麗。
那眼神似在說,他在。
顧燕飛的眼神又恍惚了幾分,揚了揚唇,對著他露出一個疲憊無力的笑容。
那沉重的眼皮終於是垂了下來,無邊無盡的黑暗隨之湧來……
在黑暗把她的意識徹底淹沒前,她腦子裏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她,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這手劄呢?
第133章
她這一睡,就睡得很沉,睡得不省人事,隻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
等她再次睜開眼,看到上方熟悉的天青色床帳時,就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玉衡苑。
胸口沉甸甸的,她視線下移,就看到那隻三花貓正趴在她胸口的錦被上,一雙碧綠如海的貓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喵——”
三花貓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白胡子微微顫動,幾乎是下一瞬,一道嬌小的身影風風火火地自外間衝了進來:
“姑娘!”
一道繡著貓戲牡丹圖的錦簾被人粗暴地打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搖曳不已。
卷碧聞聲而來,一口氣衝到了顧燕飛的床前,小臉上寫滿了焦急之色,急急道:
“您可算醒了,奴婢真是擔心壞了,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咕嚕嚕……”
似乎在驗證卷碧的話,三花貓蹲的位置下方傳來了一陣饑腸轆轆的腸胃蠕動聲。
顧燕飛與壓在她身上的三花貓大眼瞪小眼,貓軟糯地叫了一聲,舔了舔右前爪,那嘲諷的語氣似在說,不是它!
“……難怪餓了。”顧燕飛一手捏住貓的後脖頸,將它整個提了起來,同時坐起了身。
四個月左右的奶貓一被掐住要害,又露出了那種目瞪口呆的傻樣,爪子在半空中張成了粉粉的小梅花。
聽顧燕飛說餓,卷碧趕緊對著外頭喊了一聲,讓人趕緊去拿膳。
玉衡苑裏有小廚房,爐子、灶頭都有,這幾天,粥和雞湯也一直都在爐子上溫著,就想著什麽時候姑娘醒了就能吃。
很快,小丫鬟就把一碗雞絲粥遞了進來,再由卷碧捧給了顧燕飛。顧燕飛也不急著梳洗更衣,往靠窗的桌邊也坐著吃了起來。
吃了一碗粥,她還不過癮,又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麵,把麵和湯全部吃光光,才覺得渾身舒坦些。
她在吃,貓的嘴也沒停過,沾光吃了些白煮雞肉絲。
卷碧在旁邊侍候著,一邊給貓撕著雞肉絲,一邊絮叨地說著這三天的事:
“姑娘,您那天在莊子裏睡過去後,起初我們以為您隻是乏了,一時脫力,奴婢就把您抱去榻上歇息。不想,到了第二天一早,您還是沒醒,這可把大少爺給急壞了,龐嬤嬤差點沒跟您掐人中。”
“怕姑娘您是病了,大少爺就趕緊幹派車把您匆匆地送回了京,這兩天不僅請了京中好幾個大夫,還特意把太醫也請來侯府給您診脈……”
顧燕飛喝完了最後一口雞湯,放下湯匙時,隨口問:“太醫怎麽說?”
卷碧努力地回想著太醫文縐縐的說辭,如實答道:“太醫說,您是心力交瘁,氣血虧損,又陰陽兩虛,乃至力竭虛脫……這些天要好生休養,切不可再操勞。”
顧燕飛用帕子擦擦嘴,趕在貓把爪子伸進茶杯前,搶前一步拿起了茶杯。
在貓不滿的叫聲中,她愜意悠閑地喝了兩口茶。
看著這融洽的一幕,卷碧的臉上又有了樂嗬嗬的傻笑,這些天焦慮一掃而空,這才有了一切如常的真實感。
顧燕飛又喝了兩口茶,這才把茶杯給貓喝,同時問道:“大哥……”呢?
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門簾外響起了小丫鬟清脆的聲音:“姑娘,大姑娘來探望您了!”
“大姐回來了?”顧燕飛微一挑眉,眸子也亮了幾分。
前些天,顧雲真的外祖母辦大壽,就把三太太嚴氏與顧雲真母女都接去了嚴家小住。
“大姑娘是昨天回來的,一回府就來玉衡苑看過姑娘了。”
卷碧一邊說著話,一邊手裏沒停,稍稍給顧燕飛理了理頭發,動作嫻熟地將一頭青絲以發帶半束於腦後,又給她披了一件大氅。
沒一會兒,顧雲真就款款地來了。
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繡折枝綠萼梅交領長襖,下頭搭配一條青色梅蘭竹襴邊綜裙,那剪裁良好的長襖襯得她身段玲瓏。
少女緩步行來時,裙擺輕輕搖曳,整個人優雅端莊,嫻靜若水。
===第104節===
“大姐姐。”
顧燕飛一見顧雲真就笑,可顧雲真卻是蹙起了眉頭,抬手捂在她的額頭上,同時問卷碧道:“卷碧,你家姑娘何時醒的?吃過東西沒?”
對上顧雲真,卷碧挺直了脊背,就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如實答了。
顧雲真聽顧燕飛已經吃了粥與麵,這才算放了心。
這胃口好,就代表人無大礙了。
顧雲真轉而麵向顧燕飛,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地點在她的鼻尖,輕聲訓道:“你啊,是不是為了看畫本子,晚上沒好好休息?”
“連晴光都知道累了要多睡,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不如它!”
當顧雲真昨天聽聞顧燕飛是把自己累成了這樣,是既心疼,又有幾分無奈。
原本在吃雞肉絲的晴光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地“喵”了聲,想抬頭,結果被顧燕飛一把按回到了貓碗裏。
顧燕飛“噗嗤”地笑了,抱住她纖細的腰身,咯咯直笑,學貓的樣子蹭了蹭顧雲真的肩膀。
她睡飽了,也回血了,笑聲又變得清脆起來。
被顧燕飛這麽抱著,顧雲真也訓不下去了,抬手親昵地攬住了她纖瘦的肩。
晴光不屑地掃了一眼膩歪的姐妹倆,從窗口飛躍而出,到外頭自己玩去了。
雪早就停了,外麵的屋頂上、樹梢上都堆砌著厚厚的積雪,皚皚白雪反射著清晨的陽光,一片令人炫目的晶瑩,連帶屋子裏都亮了不少。
顧燕飛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用撒嬌的口吻說道:“大姐,你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她本來聽說,顧雲真與嚴氏要過年前才會回來的。
“不早了。”顧雲真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伸指又在顧燕飛的鼻尖點了點,“今天都臘月二十七了。”
她幽幽歎了口氣,那樣子似在說,你這三天真是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顧燕飛隻得裝乖,露齒一笑,繼續轉移話題:“大姐姐,你怎麽穿得這般素淨?”
她上下打量著顧雲真,顧雲真今天不僅穿得素淨,連裝扮也素,挽的發髻是最簡單的纂兒,發間隻插了一支碧玉簪,身上沒半點豔色。
顧雲真目光飄忽地抿了下唇,猶豫了一瞬。
想著左右這裏也沒有外人,她就說了:“一會兒我要隨太夫人去慕容家,慕容家的老太君病重。”
顧燕飛乖巧地給她遞茶。
顧雲真沒跟顧燕飛客氣,接過茶杯,淺嚐一口,這才低聲又道:“……我的親事也許會提前。”
親事提前?!顧燕飛一愣,手裏的粉彩茶杯停在了半空中,手指無意識地將杯子微微地轉了轉。
麵對自家妹妹,顧雲真也就沒拐彎抹角,抿了下唇,直白地說道:“老太君病重,慕容家說是想將婚事提前,給老太君衝喜。”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
她的眼睫垂下,小巧的下巴微收,帶著幾分婉約纖弱的嬌態。
顧燕飛眉心微蹙,問道:“大姐姐,三嬸母怎麽說?”
顧雲真的半垂的眼睫微微顫了兩下,茶水的水光映在她的秋水雙瞳中,波光輕漾,徐徐道:“祖母說,婚事提前也好,不然,慕容家說不定要守上三年孝,那我的年紀就大了。”
“母親也是這麽想的。”
顧燕飛將手裏的茶杯放下,努力回想著上一世的事,眸色微凝。
上一世有這樣的事嗎?!
上一世,顧燕飛知道的事情太少了,關於慕容家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她隻知道,因為大姐傷了臉,她與慕容雍婚期推遲了半年,定在了來年八月,之後婚事如期舉行,並沒有因為“守孝”而有所耽誤,那就是說,慕容家的老太君上一世沒有病逝?
這一世,怎麽變得這麽多?
顧燕飛眸子微轉,思索了片刻,委婉地又問道:“慕容雍的事……大哥可有跟你說過?”
自那日從天音閣回來後,顧淵就找狐朋狗友去查了慕容雍,慕容雍的確有兩個外室,一個是戲子,一個是花魁,在外頭置了兩處宅子養著,沒有把人帶回府裏。
“大哥跟我說了。”顧雲真微微點頭,不輕不重、無喜無悲的聲音中透著一絲幾不可見的暗啞。
她小臉半垂,自那月白小豎領間,露出一段粉藕般白皙細膩的脖頸,線條秀美。
昨天顧雲真一回侯府,顧淵就與她說了慕容雍在外頭養著外室。
不止這兩個外室,慕容雍身邊還有一個開了臉的通房。
那通房是他的貼身丫鬟,伺候了他七八年了,去年懷了孕,被慕容大夫人灌了藥後,大出血沒了,之後,草席裹屍就抬了出去……
顧雲真側過臉,臉向著窗外,怔怔地看著窗外的貓,纖長睫毛在潔白的麵頰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三花貓在陽光燦爛的庭院裏撒歡,無憂無慮,“喵喵”叫個不停。
屋子裏的氣氛則是靜謐異常,帶著一分了寥寂。
顧雲真微微歎氣,眸光黯淡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一汪深幽的潭水中緩緩地沉了下去。
第134章
顧燕飛盯著顧雲真看了良久,注意到了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
顧雲真把視線從貓的身上收了回來,對上顧燕飛清亮的瞳孔,秀美的小臉上始終噙著一抹溫婉的笑容。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才又啟唇,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爹是侯府庶子,除了我娘外,身邊還有一個姨娘、兩個通房。”
“就這,”她微微地勾了下紅唇,對著顧燕飛輕輕一笑,如珍珠般皎潔的麵龐上一片正色,“旁人都說,我爹身邊是清靜的,都誇我娘好福氣。”
“還有二叔父……二妹妹,你可知道他有幾個姨娘?”
顧雲真口中說的二叔自然是定遠侯顧簡。
“……”顧燕飛默默地搖了搖頭。
她哪裏知道啊,二房那邊她也隻知道兩個有兒女的姨娘而已。
顧雲真對著她比了四根手指。
這還隻是姨娘,至於通房就不必說了。
顧燕飛還未及笄,顧雲真其實不想說這些事汙了妹妹的耳朵,但是眼看著顧燕飛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大伯母又不在了,祖母肯定不會對她掏心置肺地提點這些事。
自己是長姐,長姐如母,自己怎麽也該照應妹妹。
就像娘說的,姑娘終究是要出嫁的,出嫁前在家裏是如珠似寶的千金,等將來出嫁後,就不得不麵對夫家的勾心鬥角,要相夫教子,要孝順公婆,要操持家務……
顧雲真攥緊手裏的帕子,纖長的指尖繃直,理智地接著道:“這偌大的京城,勳貴官僚、皇親國戚、高門世家……乃至皇商富戶,幾乎家家都是有姨娘和通房的。”
“世道如此。”
她並非在抱怨什麽,隻是在理智地陳述一個現狀,一個事實,也不帶任何的批判。
金色的朝暉自窗口投在顧雲真的側臉上,陽光與樹影輕輕地拂過她輕蹙的眉峰。
“大姐,你願意嗎?”顧燕飛伸手勾起了顧雲真的一根無名指,輕輕地勾動著,單刀直入地問道。
顧雲真沒有回答,眼瞼又垂了下去,慢慢抬手去拿茶杯。
自父親過世後,三房現在沒了能支撐門庭的男丁,在侯府也被邊緣化,再者,三房本就是庶房。
讓她衝喜是太夫人的意思。
若是她不嫁,那麽娘以後在侯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喵喵喵,喵嗚——”
窗外的庭院裏又傳來奶貓歡快的叫聲,貓兒玩得自得其樂,逍遙自在,忽然它飛撲到了一棵梅樹上,可雙爪沒扒緊,身子又滑了下來,尖爪在樹幹上留下了幾道長長的抓痕。
顧雲真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美目彎起,眉眼舒展。
腦海中浮現小的時候父親抱著她堆雪人、折梅花的一幕幕。
顧燕飛握住了顧雲真的手,輕輕巧巧地說道:“隻要大姐姐不願意,就別嫁。”
她微微一笑,帶著一種月白風清的淡然,眉宇間若有若無地透著灑脫,視規矩與禮數如無物的傲氣。
顧雲真看著顧燕飛精致漂亮的小臉,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又笑了。
她抬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顧燕飛的發頂,笑容溫溫柔柔,語氣鄭重地說道:“以後你的親事讓大哥給你挑,可別讓祖母插手……”
顧雲真心如明鏡,早就看明白也想透徹了。
她們的祖母心裏隻有侯府的將來,一心隻想著給侯府和顧雲嫆鋪路,他們這些孫輩的婚事隻會成為祖母手裏的一件件籌碼。
顧雲真神情沉靜,低聲又道:“就算對方的門第沒那麽高,隻要人好就行了。”
成親啊。顧燕飛在心裏無聲地低歎,表情說不上期待,亦或厭惡。
上一世,她就是個炮灰,無端被卷到顧雲嫆、方明風與楚祐三人的爭風吃醋,莫名地就擔上了被人退親的名聲。
再後來,她早早就去了,死前再沒議過親;
自她重歸這個小世界,也才兩個多月而已,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她也需要“成親”。
顧燕飛第一次開始考慮成親這個問題,歪著小臉嘀咕道:“不夠的。”
光人好是不夠的。
“喵嗚?”晴光聞聲而來,像一陣風似的跳上了窗檻,蹲在那裏仰首望著顧燕飛,碧眸瞪得渾圓。
顧燕飛抬手摸了摸貓。
在曜靈界,道侶是兩個誌同道合的修士一起修行,生死與共。
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是要稟了天地,並結契的,一旦雙方結了契,就是彼此的唯一,必須忠貞不二,否則就會遭受天罰,九雷轟頂而死。
有了道侶,就不能再有侍妾或者夫侍。這是不行的。
“……又不是契約靈獸。”顧燕飛低不可聞地又嘀咕了一句,伸出食指在貓的下巴上輕輕地撓了幾下。
曜靈界的修士隻能有唯一一個結契的道侶,卻可以有好幾隻契約靈獸。
“喵?”晴光沒聽清顧燕飛說了什麽,又隱約聽到了“靈獸”這個詞,眨了眨漂亮的貓眼。
一種野性的直覺告訴貓,它似乎被奚落了。
顧雲真沒注意顧燕飛說了什麽,望著窗外那銀白的世界,歎息道:“太祖有些話說得對,人生最美好的感情,就是兩情相悅。”
===第105節===
顧燕飛深深地瞧著顧雲真,從她繃緊的指尖,到唇畔的笑靨,到那雙微微低垂的眼眸,目光定住。
顧雲真的眼眸並不似她的表情那般平靜,那深邃如潭的瞳仁深處,似乎藏著一簇不明的火焰,若有似無。
當她說完後,屋裏一片寂靜,直到顧雲真的大丫鬟翡翠出聲打破了沉寂,“姑娘,時間差不多了。”
顧太夫人說了,巳初就啟程出發前往慕容家。
顧雲真似是如夢初醒,放開了顧燕飛的手,笑了笑道:“二妹妹,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些我再來看你。”
顧雲真帶著翡翠一起匆匆走了。
顧燕飛靜靜地望著那道繡著貓戲牡丹圖的錦簾,好一會兒沒說話。
卷碧斟茶的手停頓了一下,茶水落下聲也隨之靜止,遲疑地問道:“姑娘,大姑爺真得不妥嗎?”
顧燕飛直接搖了搖頭,肯定地說道:“就目前所見,不妥。”
“那大姑娘……”卷碧欲言又止地摩挲了一下茶壺,繼續斟茶。
顧燕飛拿起那杯茶,看著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葉,唇角抿了抿。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條屬於自己的獨木橋,必須自己往前走,不能由別人硬推。
她不能代替對方做決定,這樣會牽扯進對方的因果裏。
無論對她,還是對他人都不好。
顧燕飛放下茶盅,驀地起身,對著卷碧吩咐道:“幫我更衣。”
卷碧在原地愣了一下,趕緊替顧燕飛換了一身新衣裳,又重新梳了個雙平髻。
當打扮妥當的顧燕飛來到儀門處時,時間剛剛好,顧太夫人與顧雲真正準備上馬車。
“二妹妹。”顧雲真率先看到了顧燕飛,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她這麽一喊,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顧燕飛的方向湧去。
連原本扶著白露的手正要上馬車的顧太夫人也停了下來,轉身望去。
顧燕飛也穿了一件水綠色的衣裙,與顧雲真身上那件顏色很近,當她走到顧雲真身畔,兩人站在一起時,一個溫婉柔美,優雅端莊;一個瑰姿豔逸,清逸灑脫,氣質大不相同。
顧燕飛先對著顧雲真微微一笑,接著若無其事地對顧太夫人說道:“太夫人,我也隨你們一塊兒去吧。”
“說不定,我能治好慕容家的老太君,這樣等大姐嫁過去,也能讓對方高看一眼,對侯府也好。”
她說話時,唇畔漾著一抹似是而非的淺笑。
顧燕飛向來是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讓人看不穿真假,顧太夫人也懶得去琢磨,眯眼來回看著顧燕飛與顧雲真。
顧燕飛說得也對。
要是她真能治好慕容老夫人,慕容家不用守孝,大姑爺的前程也就不會受到影響,可想而知,慕容家必會感謝他們定遠侯府的。
反正名義上是為了探病去的,再多帶個孫女也無妨。
顧太夫人撫了撫袖子上那黛藍色灰貂毛鑲邊,露出雍容的笑容,淡淡道:“你想去,就一起去吧。”
不等顧燕飛再說話,顧太夫人就扶著白露的手上了最前麵那輛黑漆翠幄三駕馬車,顧燕飛則隨顧雲真一起上了後麵的黑漆平頭雙駕馬車。
迎上顧雲真沉靜而又複雜的眼神,顧燕飛揚唇一笑,小聲地說道:“我看人很準的。”
重生一世,有幸重來一回,顧燕飛實在不想大姐委屈了自己。
她的大姐那麽好,本該值得最好的男兒!
顧雲真看著她隨意地倚靠在車廂壁上,那雙眸子在昏暗的車廂裏璀璨如星辰,顧雲真心中一軟,像是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與溫泉中。
馬車在一炷香後抵達了慕容家。
慕容家在京城的府邸位於城北的安定胡同。
宅子是慕容雍的父親二十年前買下的,是個三進的宅院,胡同的牆壁上帶著歲月的斑駁,一株株濃密如傘的槐樹樹冠覆蓋在上方,樹冠中夾著半黃的樹葉。
從馬車駛入慕容家所在的胡同起,顧燕飛就覺得眼前微微一暗。
狹長而逼仄的胡同宛如一條狹窄的獨木橋,高聳的牆壁使得胡同內的光線昏沉暗淡,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今天沒有太陽,天氣有些陰沉,一片片斑駁的樹影在牆上、門上、地麵投下陰鬱的暗影,仿佛濃濃的陰雲籠罩在這棟府邸的上方。
顧燕飛的心一沉,心口升起一種相當不舒服的感覺。
第135章
顧家的馬車很快就在儀門外停穩,她們下了馬車後,就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錦衣青年候在那裏。
青年高大健壯,方臉輪廓分明,五官英挺,隻是那麽靜靜地站著,就有一股年輕人的銳氣撲麵而來。
“晚輩見過太夫人。”慕容雍上前幾步,雙手抱拳,有禮地對著顧太夫人拱手行禮,笑容豪邁。
顧太夫人上下打量著眼前英氣勃發的青年,麵容上露出滿意的樣子,慈愛地說道:“好孩子,不必多禮。”
那神態、那語氣透著親熱。
後方的第二輛馬車,顧雲真與顧燕飛一前一後地下來了。
慕容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姐妹倆,先看向自己的未婚妻顧雲真,對著她展顏一笑,牙齒整齊白皙,一側虎牙帶著幾分銳利。
慕容雍的視線隨後掠過了比顧雲真落後了一步的顧燕飛,笑容凝在了唇畔,表情明顯怔了一下。
他的瞳孔翕動了一下,一側劍眉也挑了起來,若有所思。
那日在天音閣雅座內見過的“少年”與眼前這個清麗脫俗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是她!
慕容雍定定地望著與顧雲真並行的顧燕飛,認出了這姑娘分明就是當日那個女扮男裝、出手救了衛國公的少女。
那天,慕容雍就懷疑那個與她在一起的青年不簡單,後來才從康王那裏知道那是大皇子。
“親家太夫人,恕我來遲了!”不遠處,一個四十幾許、珠光寶氣的豐腴婦人快步朝這邊走來,一字眉,吊梢眼,滿麵爽利的笑容。
她的聲音微帶著幾分高亢,頗有些先聲奪人的味道。
說話的同時,她笑吟吟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顧燕飛嬌豔的麵龐:“這位姑娘也是您的孫女吧,瞧著冰肌玉骨,像朵花似的,您還真是會養孫女!”
她最後半句等於是把顧雲真也一起誇上了。
顧太夫人聽著頗為受用,笑容親和,道:“親家過獎了。這是老身的二孫女。”
原來是顧家人啊。慕容雍心道,眸色幽深地凝視了顧燕飛半天,若無其事地見了禮:“顧大姑娘,二姑娘。”
慕容大夫人上下打量著顧雲真,越看她越喜歡,拉過她的手好好地將她誇了一通,神情溫和慈愛,一會兒誇她溫婉漂亮,一會兒誇她乖巧懂事,一會兒誇她孝順賢淑。
氣氛其樂融融。
待慕容大夫人說了一會兒後,慕容雍適時地插嘴道:“母親,今日天寒地凍,這裏又風大,還是到裏麵說話吧。”
他言行得體,瞧著風度翩翩。
慕容大夫人歉然一笑,忙歎道:“哎呀,怪我失禮。”
“親家太夫人難得來府中,我本該好好招待,哎,這段時日婆母重病不起,我實在是……”
“親家不必多禮。”顧太夫人急忙打斷了對方,一派懇切地說道,“貴府的老夫人病重,我也是憂心不已,這趟來也想探望一下老夫人。”
“說來,我們也有些年不見了。到了我們這把年紀,真是見一次,少一次啊。”
說著,顧太夫人唏噓地歎了口氣,目露感傷之色。
“親家太夫人真是有心了。”慕容大夫人捏著一方帕子抹了抹眼角,唉聲歎氣道,“婆母自入冬起,身子就不太好,一半以上時間就躺在榻上……這些天,天氣冷,她老人家瞧著就更不好了。”
眾人簇擁著顧太夫人與慕容大夫人往內院方向走。
一路上,顧太夫人又問了幾句慕容老夫人的病情,從頭到尾也沒說顧燕飛懂醫術的事,心裏多少也有幾分顧忌,生怕這丫頭懂得隻是些皮毛。
這要是誇下海口,萬一讓人空歡喜異常,反倒不美。
顧燕飛一邊走,一邊隨意地打量著這棟宅邸。
內院最前方的正堂似乎翻新過,積雪下的青瓦不見一點青苔,梁柱的紅漆簇新鮮豔如烈焰。
雖是嚴寒冬日,但這院子不見絲毫遜色,隨處可見各色梅花、山茶花、南天竹以及君子蘭等,花團錦簇,姹紫嫣紅。
往來的下人們全都低眉順眼,遇到主子,就默然垂手立於一旁,一片肅靜,顯得井然有序,規矩森嚴。
一行人穿過半個府邸,來到了位於宅子西北方的一處院子,
老太君的院子裏異常安靜,死氣沉沉,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撲麵而來的藥味,揮之不去。
顧燕飛立刻感覺到,自己心口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變得更強烈了。
一個滿麵皺紋的老嬤嬤迎了上來,行了禮後,就恭敬地把一行人往屋內引,眉心深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顧燕飛一邊往前走,一邊漫不經意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庭院西側,一株蒼古遒勁的老鬆枯萎了;
老鬆邊的那個小池塘中池水已經幹涸見底;
東次間裏,案頭的那個青花瓷大魚缸裏沒有一尾魚……
顧燕飛眸色深詭,不露一點聲色地輕抿著唇,右手的手指在袖中按了按她的羅盤,有些好奇,有些興味,也有些躍躍欲試。
很快,幾個女眷穿過兩三道簾子,便來到一間光線昏暗的內室,慕容雍留在了外間候著。
她們一眼就能看到,靠北牆的架子床上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老婦,床邊還圍坐了好幾位婦人與姑娘正在為她侍疾。
顧太夫人唏噓地對著慕容大夫人讚了一句:“慕容家的真是家風秉正,子女孝順。”
“這是應當的。”慕容大夫人笑道,一派謙和的做派。
落在最後方的顧燕飛靜靜地環視著這間屋子。
明明這間屋子很寬敞,可是顧燕飛一走進去,就像是走進了一個狹小陰冷的環境,仿佛屋頂與牆壁都朝她壓迫而來,觸手可及。
屋裏燒著兩個炭盆,東側的窗戶隻開了一條小小的縫,窗戶上還貼了幾張符,隻是屋內光線昏暗,距離又遠了點,她看不清畫的是什麽符。
沉悶的空氣中混雜著藥味、檀香、黴味以及其它不可明狀的味道。
顧燕飛把香囊放在口鼻間嗅了嗅。
從她踏進這間屋子的那一刻起,就感覺悶得慌,就像是夏天暴雨前那種沉悶壓抑的感覺。
===第106節===
見有貴客造訪,屋裏侍疾的幾人紛紛起了身,上前與顧太夫人見禮。
彼此寒暄了幾句後,慕容家的那幾名女眷就往旁邊避了避,躺在床上的老太君也清晰地進入了顧燕飛等人的視野中。
那六十幾歲的憔悴老婦頭發已白了大半,此刻昏迷不醒,隻露出錦被外一張蒼白如紙的蒼老臉龐,雙眼緊閉,嘴唇幹扁,布滿褐斑的雙頰微微地凹陷了進去。
上方那沉悶的灰青色床帳將老婦的臉襯得尤為暗沉。
哪怕是不懂醫術的人也能看得出慕容家這位老太君病得委實不輕。
顧燕飛的眉頭不由地皺了起來,眸色幽深地凝視了老太君半天。
那是一股灰黑色的死氣。
顧燕飛微微眯眼,她能看到,那灰青色的床帳內全都是這種灰黑色的死氣,如暴風雨前那種層層疊疊的陰雲。
那濃濃的死氣把床榻上的老婦如蠶繭般整個包裹了起來,死氣濃鬱得幾乎把她的麵容都遮蓋了起來。
顧燕飛是醫修,對死氣最是敏感了,眼睜睜地看著那絲絲縷縷的黑氣從架子床上飄了出來,仿佛八爪魚的觸須似的張牙舞爪。
一縷黑氣飄到她的肌膚上,汗毛一下子倒豎了起來,她瞬間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顧燕飛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一雙烏眸變得凜冽起來。
她確信,這種死氣不是生病的死氣,而是死人的!
可問題是……
顧燕飛的目光定在了慕容老夫人的口鼻之間,雖然對方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她可以確信,對方還在呼吸,還活著!
這就不太尋常了。
顧燕飛若有所思地在寬大的袖口中撚動地手指,眸色一點一點地變得深邃,如波瀾不生的潭麵,眸中所蘊幽深不可測。
顧太夫人與慕容大夫人一起走到了病榻前。
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慕容老夫人,顧太夫人略帶幾分傷感地說道:
“我與老姐姐相識也有二十幾年了,上次見麵是三年前了吧,老姐姐那會兒瞧著比我還精神。這才三年……”
最後一句話以幽幽的歎息聲作為收尾。
慕容大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發紅的眼角,唉聲歎氣道:“我們已經請遍了京中的名醫,太醫也瞧了,都說老夫人不好。”
“後來還請了上清真人過府。”
聽慕容大夫人說起“上清真人”,連顧太夫人也是微微動容,麵露肅然之色,歎了句:“真人道法高深。”
慕容大夫人又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這才轉過了身,一把拉住了顧雲真的右手,一臉真摯地看著她,眼眶泛著朦朧的水汽,道:“真姐兒也是我看著長長大了,我一直都喜歡這丫頭。”
“真姐兒自小就知書達理,孝順懂事,性子也好……我做夢也想要這麽個女兒。”
顧太夫人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佛珠串,不置可否。
慕容大夫人壓低聲音道:“親家太夫人還請借一步說話。”
顧太夫人撫了一下衣袖,心知肚明對方想說的是衝喜的事。
她不動聲色地給顧燕飛使了一個眼色,讓她去瞧瞧慕容老夫人,便隨慕容大夫人一起去了碧紗櫥。
顧燕飛根本沒注意顧太夫人的眼色,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床榻上的慕容老夫人身上,雙目灼灼。
對方閉合的眼皮恰在這時微微顫動了兩下。
慕容老夫人醒著?!
床帳子裏的死氣更加濃鬱了,濃得快要滴出墨水。
顧燕飛又朝對方走近了一步,定睛一看,就見老婦那幹燥暗沉的嘴唇動了幾下……
對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是顧燕飛會讀唇語,一下子就讀了出來。
對方說的是——
殺死……我。
一瞬間,死氣從慕容老夫人的身上洶湧撲來。
第136章
看著那猙獰洶湧的黑氣,顧燕飛的眸光急速地跳動了一下。
顧燕飛再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動了動,隱約聞到了一股不明顯的腐臭味。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熏香味、炭香味,強壓著這股腐臭味,混合成另一種讓人聞之欲嘔的氣味。
顧燕飛蹙了蹙眉,旁邊慕容家的二太太眼明腳快地快步上前,擋在了榻前,她手裏的帕子一抖,一股濃鬱的桂香撲鼻而來。
慕容二太太笑容和煦地提議道:“顧大姑娘,二姑娘,你們兩個小姑娘不如出去走走吧。這裏的氣味不太好,太悶熱了。”
“慧姐兒,你帶兩位顧姑娘去花園裏玩玩,以後都是自家人,該多親近親近。”
慕容二太太趕忙招手,把慕容雍的妹妹慕容慧叫了過來。
慕容慧約莫十五歲左右的樣子,瓜子臉,櫻桃唇,身著一襲簡便的藕荷色衣衫,梳了個雙鬟髻,周身上下隻戴了一朵藕荷色絹花,打扮素淨。
她對著姐妹倆優雅地福了福,綻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顧雲真下意識地去看顧燕飛,見她輕輕地撫了下袖口,立刻就意會,笑容得體地應了。
於是,姐妹倆就隨著慕容慧出了內室。
慕容雍就等著外頭,見她們出來,從椅子上起了身,含笑道:“我隨你們一起去吧。”
慕容大夫人的一個管事嬤嬤帶著幾個丫鬟婆子也跟了上去,隨侍在側。
幾人信步出了這個死氣沉沉的院子,院子外很冷,迎麵拂來的風中帶著刺骨的寒意,但勝在空氣清新,讓人感覺那種壓抑的沉悶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又走過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一路上,寂靜無聲,好一會兒都無人語。
“穿過前麵這片竹林,就是小花園了。”率先打破沉寂的人是慕容雍。
他抬手指了下前方的竹林,碧綠的竹葉與黃綠交錯的竹竿在寒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派清幽雅致。
慕容雍略一駐足,幽深的目光朝慕容慧看了一眼。
慕容慧微咬下唇,雙手直揉帕子,這才不甘不願地開了口:“這片金鑲玉竹是十年前我爹特意從江南移植過來的,當初我與二哥也一起幫著種了幾株。”
“我娘就愛那些花花草草,園子裏的牡丹、芙蓉、芍藥、菊花……都是我爹為了她四處尋來的,可惜這個時節百花凋零。”
“園子西側有一處三色梅林,我領你們過去看看。”
“……”
慕容慧一路走,一路說,舉止大方得體,說話溫柔婉轉,卻又隱約透著一絲疏離。
進入花園後,又走了半盞茶,前方就出現了慕容慧說的三色梅林。
一片小小的梅林沿著湖邊栽種,紅梅、白梅與臘梅完美地交錯在林中,梅倒映在湖麵,水上水下都是一片姹紫嫣紅,如霞似錦。
梅林、假山、水閣與小湖組合成一副如詩如畫的美景。
湖麵上架了一座隻夠兩人並行的石橋,直通往湖對岸的梅林。
顧燕飛與慕容慧走在前麵,慕容雍與顧雲真走在後麵。
上橋前,慕容雍謹慎地提醒了一句:“小心地滑。”
他虛虛地在顧雲真的小臂上扶了一把,並未碰到她,彬彬有禮。
顧雲真感激地微微一笑。
見他謹守禮節、言辭得體,顧雲真略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眼眸沉靜。
從昨天到現在,她一直在想這門婚事,想慕容雍,想未來的生活,夜深人靜時,輾轉難眠。
她一次次地告訴自己,女子終究是要出嫁的,隻要對方人品尚可,她會做好一個妻子該盡的本分,對方能給她嫡妻該有的尊重就行了。
她一定可以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走在前麵的慕容慧也聽到了後麵的聲音,回頭朝二人看了一眼,手裏的帕子絞了絞。
湖上,寒風陣陣。
湖畔,梅枝搖曳,“沙沙”作響,湖麵上隨風泛起陣陣漣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無地送入他們的口鼻,令人心曠神怡。
過了橋後,四人在林中的暖亭裏坐下,暖亭的地下埋了暖爐,四周又以屏風擋風,亭子裏溫暖如春。
慕容家的丫鬟們立刻給主子和客人們都奉茶、上點心。
慕容雍笑吟吟地提醒顧雲真解下鬥篷,否則待會兒從暖亭出去,反而容易著涼。
顧雲真簡單謝過,從善如流地解下了鬥篷。
看著這融洽的一幕,慕容慧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就差把“不快”直接寫在了臉上。
慕容慧喝了口茶,酸溜溜地說道:“顧大姑娘,我二哥對你可真體貼,他對我和下頭幾個妹妹可不這樣……”
自小大哥對他們幾個弟弟妹妹都冷淡,愛答不理的,今天卻對這個女人這麽好!
“慕容姑娘,”顧燕飛的目光投向了慕容慧,忽然說道,“我看令祖母病得不輕,怕是熬不到下一場冬雪了,不知她病了多久了?”
慕容慧的臉色沉了下去,心道:哪有人這麽說話的!這未免也不吉利了吧!
慕容慧沒好氣地冷哼了聲,陰陽怪氣地嘲諷道:“聽顧二姑娘這鐵口直斷的口氣,像是會醫術似的。”
“會啊。”顧燕飛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笑吟吟地看向了坐在慕容慧身旁的慕容雍,“慕容二公子應當知道。”
她一派坦然地笑著,黑白分明的瞳孔似山澗清泉,清澈見底,絲毫不避諱當天在天音閣救了衛國公的事。
她不會把別人當傻子,以為慕容雍靠得這麽近都認不出她來。
什麽意思?慕容慧愕然地看向了慕容雍。
迎上顧燕飛清亮的瞳孔,慕容雍手裏的茶盅微一停頓,語調沉沉地答道:“祖母病了快三個月了。”
“秋入冬時祖母染了風寒,就倒下了,家裏遍尋名醫,還是每況愈下……”
旁邊的慕容慧低垂著眼眸,手指緊緊地捏著茶盅,抿唇不語。
亭子外,寒風凜冽,呼呼地吹著屏風與梅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偶有幾片殘花敗葉被風從屏風的空隙吹進亭子裏。
氣氛略有幾分凝重。
===第107節===
“不對吧。”顧燕飛打斷了慕容雍後麵的話,右手托著下巴,唇畔噙著一抹懶懶的訕笑,似譏非譏道,“她至少病了已經有三年了。”
方才顧燕飛靠近慕容老夫人時,便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子腐臭味。
那是屬於死人的氣味。
即便是屋裏點了熏香,燒了香炭,又放了滿是藥渣子的藥壺、藥碗,也遮蓋不住那股濃重的腐臭味。
亭子裏霎時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似乎連外麵的風聲都停止了,落針可聞。
慕容慧的眉心扭成了結,覺得這顧二姑娘實在是咄咄逼人,冷冷地插嘴道:“顧二姑娘此話何意?祖母病了多久,我們會不知道?”
“我們不僅請了太醫,連上清真人也來瞧過祖母的。顧二姑娘不信的話,盡管……”
眼看著慕容慧的情緒越來越高亢,慕容雍輕斥了一聲:“慧姐兒。”語調中透著銳利。
慕容慧訕訕地閉了嘴。
慕容雍歉然一笑,歎息道:“這些年,祖母年老力衰,身子確實不好,每天喝藥就像喝茶似的。我這兩年都在外麵當差,家裏來信時總是報喜不報憂……”
“家裏也沒想到祖母的身子會敗得那麽快……”
顧燕飛將雙手交疊地撐在下巴上,含笑再問:“窗戶貼著的那幾道符莫不是上清真人給的?”
“那當然。”慕容慧得意地揚著下巴,眼眸閃著過分明亮的光芒,“真人道法高深,幸而得他出手……”
慕容慧正說著,眼尾掃到一道柳黃色的窈窕身影自林外的一座假山後走出,款款地朝這邊的暖亭走來。
慕容慧不由眼睛一亮,唇角也揚了起來,斜眼去瞟坐在她對麵的顧雲真。
四人所在的暖亭是專門設計的,視野好,最適宜賞景,可以把周圍的景致一覽無遺。
因此,顧燕飛與顧雲真也同樣注意到了來人。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芳華少女,容貌嬌麗,烏黑濃密的頭發鬆鬆挽了一個斜彎月髻,肌膚白皙,臉頰上有一抹菡萏般的嫣色,唇色淡淡。
“雍郎。”
少女很快就走到了五六丈外的一株白梅樹旁,櫻唇微動,微微哽咽地對著慕容雍喊道。
她的聲音如百靈鳥啼鳴般悅耳。
一雙秋水雙瞳盈著朦朧的淚水,欲語還休,柔情款款,叫人不由心生憐惜。
寒風吹拂下,少女頰邊的一縷發絲垂在脖頸間,微微顫顫,仿佛一朵被寒風無情肆虐的嬌花。
亭子裏的慕容雍輕輕蹙眉,深褐色的瞳孔中沒有一絲波動。
氣氛微凝,亭子裏靜了一靜,三五朵潔白如雪的梅花被風幽幽地吹進了亭子裏。
“這嗓子倒是好聽得緊!”顧燕飛燦然一笑,笑吟吟地打破了沉寂,“貴府是養了戲班子嗎?”
顧燕飛清脆明快的聲音在亭子裏分外響亮。
那白梅樹旁的少女聞言,仿佛被當場打了一巴掌似的,麵色微白,淚水呼之欲出。
慕容慧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惱怒地斥道:“你胡說什麽?!”
“那是我表姐!”
第137章
隨行的那個管事嬤嬤連忙賠笑,含含糊糊地解釋道:“這是大夫人家的表姑娘來府裏暫住,這些天一直發燒說胡話……”
“表姑娘?”顧燕飛挑了下柳眉,“莫非是並州趙家的姑娘?”
慕容大夫人正是出身並州趙家。
“我表姐姓柳。”慕容慧想也不想地反駁道。
“倒是姓如其人。”顧燕飛微微一笑。
對方姓柳,與慕容家有血緣關係,從東南方來。
這些條件也夠她起一卦了。
顧燕飛藏在袖中右手隨意地掐指一算,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
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彈破時。
咦?這位姓柳的表姑娘出自教坊司的!?
教坊司的那些樂伎、舞伎、歌伎大都是犯官罪臣的妻女,被牽連入罪,不僅要納入賤籍,而且世代連坐,等於是落入風塵之中。
教坊司由禮部管轄,每個伎子的名字都在禮部有備案,想從教坊司從良脫籍,就必須通過禮部的批準,不允許人私贖。
一陣東南風起,幾株白梅樹在寒風中輕輕搖曳,點點雪白的花瓣如天女散花般落下一片,柳姑娘提著裙裾從梅樹林中衝了過來。
柳姑娘一口氣衝到了亭子外,目光在顧雲真與顧燕飛之間掃視了一下,最後落在了顧雲真的臉上,鄭重地屈膝福了下去,柔聲說道:
“還請顧大姑娘留奴家在身邊伺候,奴家絕不會有二心的!”
她說得信誓旦旦,神情堅定而又真摯,又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那雙水汽氤氳的眸子清澈婉約,似乎會說話,千言萬語都凝聚在其中,仿佛她這一生的命運都寄托在了顧雲真的一念之間。
顧燕飛的目光凝固在了這位柔媚多姿的柳姑娘身上,食指輕輕地摸了摸下巴。
奇了怪了?
這位表姑娘怎麽看著有點眼熟,似是在哪裏見過。
顧燕飛一邊思忖著,一邊轉頭去看身旁的顧雲真。
顧雲真若有所思地望著柳姑娘,眼眸黯淡了幾分,纖細的玉指將一方帕子攥得緊緊。
管事嬤嬤麵露尷尬之色,趕緊朝柳姑娘走去,壓低聲音勸道:“表姑娘,別讓奴婢難做。”
慕容雍的臉已經冷了下來,看著柳姑娘的銳眸中漸漸浮上冰寒之色。
“帶下去。”慕容雍淡淡地下令道,“別鬧。”
說最後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語聲如冰,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慕容雍的這聲“別鬧”像是一道閃電急速劃過顧燕飛的心頭,她心頭一亮。
是她!
顧燕飛依然一瞬不瞬地盯著柳姑娘,雙眸微微睜大,終於想了起來。
她確實見過這位柳姑娘。
就在上輩子。
記得那是顧雲真剛出嫁一個月的時候,大概是在來年九月,自己曾去慕容家探望過她。
當時,自己在屋外,聽到裏麵有點吵鬧聲,然後便是慕容雍一聲不冷不熱的輕斥:“帶下去,別鬧!”
跟著,顧燕飛就看到一個美貌的女子被兩個婆子帶了出來,女子做婦人的打扮,記憶中,那少婦的穿著打扮、氣質都與其他丫鬟媳婦子們不一樣。
沒錯,那少婦就是眼前這位柳家的表姑娘!
當時顧燕飛不知道對方是誰,那一世的她太過孤僻,也太過懦弱,雖心裏有所揣測,但也沒敢問顧雲真。
“表妹?”顧燕飛似笑非笑道,“……還是貴妾?”
上輩子,顧燕飛看不懂的事在這一刻昭然若揭。
顧雲真聞言,臉色微微變了變。
她心裏很明白,像慕容家這種人家罕少有沒有侍妾通房的,但是,貴妾的性質不同,貴妾是對嫡妻的不尊,更別說,慕容家在婚前就定好了貴妾的人選……
想到這裏,顧雲真眼中最後一點點微弱的火光暗了下去,最後徹底湮沒。
目光歸於平靜,目光如水,心若平湖。
顧雲真一手撫著腰側的禁步,優雅地起了身,朝亭子外正與管事嬤嬤推搡的柳姑娘走去,道:
“放開她。”
這句話是對管事嬤嬤說的,“她”指的是柳姑娘。
管事嬤嬤目露猶疑之色,眼角下意識地去看慕容雍。
顧雲真全然不在意這嬤嬤的眉眼官司,直直地看著正前方那位比她矮了一寸的柳姑娘,平靜地問道:“你說你是誰?”
柳姑娘撲通一下跪在了下方冷硬的地麵上,一行晶瑩的清淚自眼尾滑落,睫毛顫動如蝶翅。
經淚水衝刷的瞳孔霧蒙蒙的。
她抽泣著道:“奴家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姑娘,絕無二心!”
“當奴作婢?”顧雲真的聲音平靜得如無風無波的湖麵,“不用。”
“我出門作客,沒有把別人家的表姑娘帶回去做奴婢的道理。”
“表姑娘若有心自賣己身,可以去找牙婆。”
她的語氣溫婉依舊,一派雍容溫雅的氣度,又隱約透著一絲高高在上的疏離。
“奴家並非此意。”柳姑娘仿佛又被人往臉上甩了一巴掌,臉色更白了三分。
又是兩行清淚自她眸中滑落,眼睛更紅了,清麗纖弱如半空中飛舞的片片白梅,隻能任憑寒風吹打。
慕容雍一言不發,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顧雲真與柳姑娘。
顧燕飛一點也不給慕容家的人一點臉麵,直接“噗嗤”地笑出了聲。
慕容慧走過去,一把將屈膝的柳姑娘扶了起來,看著她時,目露憐惜。
目光對上顧雲真時,則是怒氣衝衝,不滿地拔高音量斥道:“顧大姑娘,你胡說八道什麽?我表姐何時說要賣身了?”
“我表姐苦苦相求,你不應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咄咄逼人地羞辱我表姐?!”
柳姑娘攥住了慕容慧的袖子,櫻唇被咬得發白,纖細的身子抖如篩糠。
顧雲真順手撿起了一朵落在石桌上的白梅,隨手轉了轉,不冷不熱地提議道:“慕容姑娘如此心善,就應下你表姐所求便是。”
她的笑容依舊溫溫柔柔,眼神愈發疏離,仿佛這兩人根本就映不到她眼中。
為奴為婢,終身伺候,絕無二心。
“二哥……”慕容慧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慕容雍。
===第108節===
她……她……這個顧雲真竟想讓表姐給自己當媵妾!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慕容慧的嘴巴張張合合,她再潑辣,也終究是未出嫁,有些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柳姑娘也是目光楚楚地看向了慕容雍,眸子裏寫滿了希冀與柔情。
“夠了。”慕容雍終於開口道。
這兩個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他對著管事嬤嬤一揮手,示意把人給帶下去。
管事嬤嬤立刻會意,把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招了過來,那兩個婆子低聲說了句“得罪了”,動作利索地把柳姑娘給鉗製住了。
“雍郎……”柳姑娘淚眼朦朧地對著慕容雍喊了一聲,盛滿了痛楚之色,那雙會說話的眼眸似在說,雍郎,你為何如此絕情。
可是,她沒機會把後麵的話說出口了,婆子趕緊捂上了她的嘴,近乎粗魯地把人給拉走了。
整個過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亭子外就變得空蕩蕩的,唯有慕容慧既不甘又不快地跺了跺腳。
亭子裏,安靜了片刻,直至男子的笑聲劃破空氣。
“顧大姑娘,”慕容雍笑了笑,目光落在顧雲真的臉上,正色道,“隻是表妹,絕非貴妾。”
他的語氣十分鄭重,似在承諾什麽。
“此話公子無需和我說。”顧雲真落落大方地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笑意不及眼底,不疾不徐地淡淡道,“婚姻之事,我做不了主。”
“不過,但凡一日未成婚,我在貴府還是嬌客。”
“讓表姑娘在客人麵前大放厥詞,貴府的家風可見一般。”
“實難苟同。”
顧雲真根本不給慕容雍說話的機會,轉頭叫上了顧燕飛:“燕飛,我們走。”
她揮手一拂袖,順便把那朵白梅拋下,頭也不回去走了。
顧燕飛默默地跟上,唇角彎了彎。
顧雲真隨手丟下的那朵白梅如羽毛般輕飄飄地打著轉兒落了下來,恰好被風吹到了之前柳姑娘跪地的位置。
慕容雍沒有勉強留二人,隻是又做了個手勢,便有兩個小丫鬟跟著顧雲真與顧燕飛離開了。
他遙望著姐妹倆漸行漸遠的背影,久久未語,眸色晦暗難解,似在衡量、思忖什麽。
凜冽的寒風強而有力地刮過,又在冰冷的湖麵上吹起了層層漣漪,攪亂了湖水。
“二哥,你看她……”慕容慧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氣得一口氣梗在了胸口,忍不住就連續跺了好幾下腳。
慕容雍隻斜了慕容慧一眼,慕容慧就像啞巴似的啞然無聲。
慕容雍眸光變冷,宛如那陰冷的沼澤,語氣涼薄地問道:“是誰把人放出來的?”
管事嬤嬤訥訥回道:“奴婢也不知……二少爺,奴婢這就命人去查……”
她也知道今天家裏有顧家嬌客來,哪裏敢放表姑娘出來,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
“該罰就罰。”慕容雍又吐出四個字,輕輕淡淡。
管事嬤嬤唯唯應諾,敏銳地聽明白了主子的言下之意。
要是查不出個究竟,那麽領罰的人就變成自己了!
管事嬤嬤才退下,剛剛去跟在顧燕飛她們身後離開的一個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過來。
“二少爺,”小丫鬟氣喘籲籲地稟道,不敢直視慕容雍銳利的眼眸,“顧大姑娘與顧二姑娘去了儀門……”
她顫顫巍巍的尾音消失在寒風中。
慕容雍還沒說話,慕容慧尖利的聲音已經脫口而出,簡直要掀翻亭頂:“什麽?!這顧家姑娘實在是沒規沒矩。”
慕容慧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顧雲真此舉等於是絲毫不留情麵地扇了他們慕容家一巴掌!
第138章
顧燕飛和顧雲真已經上了她們的馬車,馬車依舊停在儀門外,等著顧太夫人一起走。
車廂裏,光線昏暗,空氣陰冷。
“燕飛,暖暖手。”顧雲真遞了一個小巧精致的南瓜形手爐給顧燕飛。
暖呼呼的手爐揣在顧燕飛的手裏,透過皮膚直熨貼到她心口。
在這顧家中,大概也唯有大姐姐會對她這般細致周到。
至於大哥嘛……
大哥不怕冷,根本就沒想到姑娘家還需要手爐這種玩意。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彎唇笑。
顧燕飛隨手把手爐放在膝頭,親自給顧雲真斟了茶,把茶杯遞給她,也不藏著掖著,坦率地直言道:
“大姐姐,慕容家不是好去處。”
“這門親事,不好。”
隨著這清脆的聲音響起,一陣淡淡的茶香縈繞在顧雲真的鼻端,清冽甘醇,如春雨般滋潤著顧雲真的心田。
顧雲真已經習慣了顧燕飛那種率直的作風,非但不驚訝,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連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陰霾都被驅散了些許。
她輕輕地握住了顧燕飛的手,掌心貼著她的掌心,眉目柔和。
她當然知道,顧燕飛今天特意來慕容家走這一趟,純粹是為了自己,假借看慕容老夫人的名義,想幫自己看看慕容雍的人品。
她更知道,顧燕飛說得都對。
但是……
腦海中閃過方才暖亭中的畫麵,顧雲真不由抿住了嘴角,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如此才能壓抑住心口激蕩的情緒。
但是,她得為了娘考慮,也得為二妹妹考慮。
若是祖母知道二妹妹慫恿自己退婚,一定會更惱了她。
這些年,三房在侯府的處境尷尬,長房也是半斤八兩。
長房的大伯和大伯母都不在了,這就意味著大哥的前程、二妹妹的親事都拿捏在祖母與二叔的手裏。
大哥不靠父輩恩蔭,在軍中磨礪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晉升神機營千戶,各中血汗也唯有他自知。以後大哥想要站穩腳跟,也需要家裏幫襯。
想著,她墨黑幽深的眸子中慢慢浮起了一絲無力與掙紮……
很快,她就強自壓下心頭那種負麵的情感,溫柔地笑了,輕輕地撫了撫顧燕飛的頭頂。
“燕飛,我會好好考慮的。”她深深地注視著顧燕飛的眼眸,毫不躲避,讓她清亮的目光直擊自己的內心,誠摯地說道,“哪怕是相敬如賓。”
“這世道,多少女子都是這樣過來的,我與她們並無不同。”
她的聲音十分理智,十分平靜。
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暖房中的嬌花,她要庇護自己,也要庇護娘親。
“不一樣的。”顧燕飛搖了搖頭。
她信手挑開了窗簾的一角,刀子似的寒風見縫插針地自縫隙吹了進來,吹亂了顧燕飛頰畔的發絲。
顧燕飛的目光比外麵的寒風還要銳利,準確地投向了西北方,慕容老夫人所在的那個院子。
這個府不一樣。
慕容老夫人的身上縈繞著濃重如墨的死氣,還有一股腐敗的氣味。
顧燕飛幾乎可以斷定,人已經死了。
還有……
顧燕飛再次環視四周,府邸周圍的高牆,屋簷上蹲的石獸,枯死的老鬆,幹涸的小池塘,還有那些貼在窗上的符……
整個府邸中都彌漫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氣息。
在道醫中,的確有“衝喜”一說。
上一世,慕容家沒有守孝,也就是說,慕容老夫人活了下來。
慕容老夫人之所以患病與外因無關,前世今生,她應該都在此刻病了,那麽上一世她為什麽能活下來呢?
原因呼之欲出。
上一世給慕容老夫人衝喜的,應當另有其人。
顧燕飛抬手將幾縷吹亂的發絲夾到了耳後,懶懶地靠在廂壁上,毫不掩飾她的不喜,輕哼了聲,道:“這個府邸,真讓人不舒服。”
她正要放下窗簾,恰好看到顧太夫人步履緩慢地朝這邊走來。
祖孫倆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對視了一瞬。
顧太夫人臉上閃過一抹欲言又止,撫了撫袖口的鑲毛,腳下的步履不曾停歇,繼續往馬車方向走著。
她與慕容大夫人在碧紗櫥裏談完後,就聽慕容家的管事嬤嬤稟了,知道了暖亭裏的事,也知道了顧雲真與顧燕飛一起去了儀門。
所以,顧太夫人沒再多留,直接提出了告辭。
慕容大夫人也沒勉強留人,隻吩咐管事嬤嬤幫她送一送顧太夫人。
管事嬤嬤有心戴罪立功,殷勤客氣得不得了,直把顧太夫人送上了前頭的黑漆三架馬車,也不曾離開。
顧家的兩輛馬車駛出了慕容家所在的那條胡同,踏上了歸程。
正午時分,顧燕飛與顧雲真就在顧家的儀門處下了馬車。
侯夫人王氏聞訊而來,恰在此時趕到,笑容滿麵地說道:“母親,辛苦您走一趟了。”
王氏步履輕快地走了過來,親熱地攙扶著顧太夫人的胳膊,順口問了一句:“不知慕容家老太君的病情怎麽樣了?”
王氏的耳邊響起顧簡的叮嚀,這樁婚事對侯府有益,萬不可出岔子。
王氏在問顧太夫人,而顧太夫人的目光卻是看向了顧燕飛,語調還算溫和地喚了聲:“燕飛,你怎麽看?”
===第109節===
顧太夫人目光如炬地射在顧燕飛的臉上。
“死了活不了,一切命中皆有定數。”顧燕飛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一邊以手指摩挲著指間那個南瓜形手爐。
寥寥數語,顯得高深莫測。
周圍靜了一瞬。
顧太夫人雍容的麵龐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眼角抽了抽。
這丫頭又在故弄玄虛了!
顧太夫人心裏存著事,懶得跟顧燕飛多說,隨口打發道:“你回去吧。”
她又轉而對顧雲真道:“真姐兒,隨我去慈和堂。”
顧燕飛一轉身,就見眼前一道黃白黑的身影閃過,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三花貓自馬車頂飛躥而下,穩穩地停在了她肩頭,“喵喵喵”地開始質問起她又背著貓去哪裏玩了。
顧太夫人也聽到了後來傳來的貓叫聲,心髒不適地跳了跳,眉宇深鎖。
直到她在慈和堂坐下時,依舊是緊皺著眉頭。
東次間的閑雜人等全都被遣退,祖孫倆肩並著肩坐在炕上,侯夫人王氏坐於下首,屋裏隻留了李嬤嬤一人在一旁伺候著。
顧太夫人喝了兩口茶,緩過勁來後,才振作起精神,開啟了話頭:“真姐兒,花園的事情我聽說了。”
她安撫地拍了拍顧雲真的手,語調溫和慈愛,“慕容大夫人已經與我說了,那就是表妹,過了年後,她就會給副嫁妝把人嫁出去。”
顧雲真眼睫半垂,看著顧太夫人保養得當的手。
人雖年老,但這雙手依舊白皙細膩,手上纏著一串紫檀木佛珠串,拍在顧雲真的手背上時,珠串其實有些硌人,在少女細嫩的肌膚上留下一小片紅痕。
顧太夫人纏著佛珠串的手又拍了拍顧雲真,一副語重心長地勸著:“你啊,別總是跟著顧燕飛瘋,她無父無母,日後的前程難料,她無所顧慮,但你不同,你有著大好前程。這好好的日子不過,何必掐尖要強,碰得頭破血流!”
“慕容大夫人非常看重你,今天也在我跟前說了你不少好話……”
“……”
顧太夫人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每每想到自從顧燕飛回府後府中鬧得是家宅不寧,就覺得懊惱不已。
顧雲真貼著太夫人的胳膊端坐在炕上,身姿優雅如蘭,一派端莊賢淑。
王氏雖然不知道慕容府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從太夫人的這些話中也能猜出七七八八。說得難聽點,表哥表妹的那些事在各府也沒少見。
王氏接口也勸了顧雲真一句:“真姐兒,這麽好的親事,可遇而不可求,你祖母不會害你的。”
顧雲真始終沒什麽反應,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著,半垂著眸子,輕抿著唇,一言不發。
看著顧雲真這副悶油瓶的樣子,顧太夫人就覺得有些氣悶,眼角細微地跳了跳,暗道:這大丫頭的性子就是不如她的嫆姐兒討人喜歡。
太夫人撫了下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串,以長輩那種高高在上的口吻淡淡道:“方才我已經答應了慕容大夫人,婚事就定在年前。”
“……”顧雲真終於有了些反應,掀了掀眼皮,抬眼望向了顧太夫人。
今天已經臘月二十七了,距離過年也隻有不到四天了。
連王氏都是一驚,這未免也太急了,怕是連嫁妝也來不及備。
不過,顧雲真早晚都要嫁,也就是提前幾天的事。
“真姐兒,祖母是為了你好。”顧太夫人眼底隱約藏著一絲不耐,麵上仍是一派慈和,耳垂上的銀鑲玉耳璫閃著光彩。
“這次你為了救阿雍的祖母嫁進慕容家,這對慕容家是有恩的。無論這回老太君能不能好起來,慕容家以後絕對不會虧待你的,會記得你的好!”
她看似在勸,其實話語中已透著強勢,不容人置疑。
王氏連連點頭,與太夫人一唱一搭道:“你現在受的些許委屈,也會是你將來的福報。”
“像慕容二公子這般年輕有為的郎君,這滿京城也找不到第二個!”
王氏把慕容雍吹得天花亂墜,而顧雲真一直很平靜,哪怕在聽到婚期的那一瞬,也不過是動了動眼皮,眸中沒有絲毫波瀾。
她已經想好了,也已經做好了決定。
第139章
燒著炕的屋子裏溫暖如春,熏香嫋嫋,可顧雲真卻覺得手腳冰涼,指尖被凍得微微麻木,鼻尖縈繞起今天在慕容老夫人屋裏聞到過的那股子沉悶、壓抑而又難聞的氣味。
在這寬敞明亮的屋子裏揮之不去。
“祖母,”顧雲真對上了顧太夫人威嚴的眼眸,平靜地說道,“孫女聽祖母的安排。”
隻是婚姻而已,每個女人都要經曆這樣的人生,她能過好的。
也就是不會有話本子裏的兩情相悅而已。
這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娘可以,外祖母可以,她當然也可以。
雖然下了決定,但她心裏又忍不住有那麽一絲絲悵然,鼻尖的異味感更濃了,暗歎著:隻是,她又要讓妹妹為她掛心了。
聽顧雲真應下,顧太夫人的臉頓時由陰轉晴,雍容的麵龐上又有了慈和的笑容。
屋裏的氣氛也瞬間明朗了起來。
顧太夫人滿意地吩咐李嬤嬤道:“快,讓人去把三太太請來。”
李嬤嬤連忙應命,快速出去使人傳話。
顧太夫人又大丫鬟白露叫了進來,當著顧雲真的麵,讓白露去開庫房,從她的私庫裏去取一匣子首飾來;又吩咐另一個嬤嬤去把從前大姑奶奶出嫁時的嫁妝單子拿來。
親事定在年前的話,那意味著明天就要送嫁妝了。
慈和堂內一下子就忙碌了起來,那些嬤嬤、婆子們匆匆忙忙地來來去去。
顧雲真自說完那句話後,又開始沉默,仿佛靈魂都從軀殼中抽離了出來。
顧太夫人心情好,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真姐兒,家裏不會委屈你的,你的嫁妝也會有二嬸母幫著你母親一起操持,務必辦得妥妥當當。”
“祖母再給你添妝,除了這匣子首飾,再給你添一萬兩銀子和田產。”
“祖母這裏還有不少好料子,正好給你做嫁衣,讓針線房那邊日夜趕工就是。”
“……”
顧雲真抿著唇,沉默良久,整個人遊離在外。
顧太夫人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顯得那麽遙遠,似從千裏之外傳來。
然而,看在顧太夫人的眼裏,顧雲真的沉默就成了乖巧聽話。
人逢喜事精神爽,顧太夫人唇角眼角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精神抖擻地與王氏商量著婚禮的一些細節。
王氏不動聲色地給她的管事嬤嬤使著眼色,示意她找人去通知侯爺這個好消息。
王氏笑吟吟地湊趣道:“母親,大姑爺才不到二十,已是神機營正五品千戶了,前程正好,若是不用守孝,不需要幾年就能青雲直上,穿上四品緋袍。”
在大景朝堂,五品及以下穿的是青袍、綠袍,四品及以上穿的就是緋袍。
這大紅緋袍如火如荼,本身就是一種地位與前途的象征。
顧太夫人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喜上眉梢。
“神機營正五品千戶”這幾個字像是數根尖針刺進了顧雲真的耳朵。
她原本如死水般的神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起伏,鴉青長睫急速地顫了兩下。
她慢慢地轉向了顧太夫人,眼眸似一汪清冷的黑潭,一字一句地問道:“神機營正五品千戶?”
“是啊。”顧太夫人含笑道,“五品與四品之間有道坎,過了這道坎,以後大姑爺就前途無量了……”
顧太夫人本想與顧雲真好好說道說道,卻被顧雲真打斷了:“祖母,神機營正五品千戶,這不是大哥的差事嗎?”
此前顧淵得兵部調令被調任神機營又升至千戶的消息,闔府上下都知道,顧雲真當然也知道。
可這是大哥的差事,為什麽會變成了慕容雍的?!
那大哥怎麽辦?
大哥為了追隨大伯父的步伐,努力了這麽多年,以鮮血和汗水為代價逐步在軍中站穩腳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方才那種輕鬆歡快的氣氛登時凝滯,變得有些微妙的尷尬。
顧太夫人與王氏麵麵相看,麵色微僵,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了。
這段日子,顧雲真隨嚴氏去了外祖家,昨日方歸,怕是不知最後是由慕容雍得了神機營千戶的差事。
顧雲真那雙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見底,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顧太夫人蒼老雍容的臉,似要穿透那虛偽的外殼,捕捉到了她臉上一瞬間的細微變化。
仿佛有一桶冷水當頭澆下,顧雲真從頭到腳都是一片徹骨的寒意,直浸透到骨髓中。
顧雲真一向溫柔的眼眸此刻閃著一種近乎銳利的光芒,冷冷的,清清的,徐徐道:“他……搶了大哥的差事?”
她在問,但是神情很篤定,似乎心裏已有了明確的答案。
她以為他們都姓顧,一家人要彼此扶持,祖母與二叔一定會幫襯大哥顧淵的。
原來,是她太天真了。
她的冀望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奢望,就像是陽光下那看似絢爛的肥皂泡泡,風輕輕一吹,泡泡就破了。
東次間內,場麵僵住,氣氛更冷。
顧太夫人不悅地皺了皺眉,淡聲道:“這怎麽能叫‘搶’?”
大丫頭果然是跟顧燕飛學壞了,連話都不會說了!
顧太夫人振振有詞地說道:“淵哥兒調去了鑾儀衛,這神機營千戶之位是淵哥兒主動讓出來的。”
這怎麽能叫搶呢!
說到底,沒有顧淵,就算侯府花再多的銀子,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一個神機營的差事給慕容雍。
顧太夫人越想越是理直氣壯,又道:“真姐兒,慕容家不會虧待你的。差事是你大哥讓出來的,你又為他家老夫人衝喜,慕容家從此就欠了你,以後都會高看你一眼,這輩子,你的地位穩穩的,誰都越不過你去。”
“祖母和你二叔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王氏在一旁頻頻點頭。這件事最大的獲益者就是顧雲真了。
“是為了顧雲嫆!”顧雲真一針見血地點破顧太夫人的心思,心頭彌漫起一股窒息的感覺。
“大哥想要的是征戰沙場,跟大伯父一樣,而不是在京裏安穩過日。”
“而你們為了顧雲嫆,幫著慕容雍搶了大哥的差事,不惜斷了大哥的前程!”
===第110節===
顧雲真的聲音中難掩失望與悲愴,櫻唇蒼白,瞳深如夜。
心口似有根弦一點點地繃緊,再繃緊。
她可以接受祖母為了家族利益替她安排親事,放棄追究太祖皇帝所宣揚的兩情相悅;
她可以為了未來的夫家衝喜;
她可以像所有跟娘一樣的女子,孝敬公婆,伺候夫婿,操持家務,管束侍妾,教養子女。
但是,她也是有底線的。
“錚!”
顧雲真耳邊隱約聽到了那根弦崩斷的聲音,心髒猛地一顫。
她毫無預警地站起身來,這突兀的動作引來顧太夫人與王氏的蹙眉。
對上一屋子或驚愕或不滿的眼神,顧雲的聲音再聽不出平日裏的溫柔,堅定地吐出三個字:
“我不嫁!”
這三個字不輕不重,卻如轟雷炸響。
眾人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滿室寂然。
……
“姑娘,奴婢剛聽說,大姑娘她不嫁了。”
黃昏時,顧雲真拒婚的事由卷碧之口傳到了顧燕飛耳中。
顧燕飛輕輕地撥了下羅盤上的指針,指針滴溜溜地轉動著……
指針先快後慢,漸漸地停下。
西斜的陽光透過窗口射了進來,灑在那小小的羅盤上,指針與羅盤的表麵泛著一種明珠般的流光。
卷碧知道姑娘在算卦,屏息地盯著羅盤……直到指針停下,她才喘了口大氣,好奇地問道:“姑娘,您算好了沒?”
“卦象變了。”顧燕飛看著羅盤上顯示的卦象,眼尾愉快地一挑。
然後呢?卷碧灼灼地盯著顧燕飛,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顧燕飛一手托腮,垂眸看著羅盤,右手的指節在桌上輕輕叩動著,若有所思。
在今天以前,她曾經為了顧雲真的婚事起過好幾卦。
卦象的結果一直顯示“天定之緣不可逆”。
所以,顧燕飛也不敢粗暴插手,她自己是天棄之人,若強行插手“天定之緣”的因果中,反而會害了顧雲真。
但現在的這一卦,卦象顯示出了轉機——
“破繭成蝶。”顧燕飛喃喃自語。
卷碧不知道顧燕飛此話具體何意,但約莫能從“破繭成蝶”這四個字猜出卦象的結果應該不壞。
“姑娘,”卷碧先是喜,隨即又有些擔憂,道,“那太夫人會為難大姑娘嗎?還有慕容家那邊會不會……”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太夫人的性子,太夫人從來高高在上,不容忍府內任何人質疑她的決定。大概也唯有侯爺與顧雲嫆在太夫人跟前還算說得上話了。
而慕容家是顧雲真未來的夫家,顧雲真拒絕衝喜,等於是得罪了慕容家,那麽慕容家會善罷甘休嗎?!
相比卷碧的憂心忡忡,顧燕飛顯得漫不經意。
破繭成蝶,這“繭”是自縛。
若是由外力破繭,結果隻會是毀滅,必須由顧雲真自己去撕碎束縛在她身上的東西,才能破繭而出,有了化蝶那一瞬的美麗。
從這一卦看——
顧雲真身上的“繭”出現了一道裂痕,她的命運不再是“不可逆”。
第140章
顧燕飛仰首朝窗外彩霞漫天的天空望去,問道:“可知道大姐姐怎麽會突然改變主意?”
“奴婢也不知。”卷碧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奴婢隻聽說,三太太也去了一趟慈和堂,和太夫人一起勸大姑娘莫要衝動,‘衝喜’對兩家都好。可大姑娘心誌堅定,恁是一個字也沒多說。”
“太夫人氣得不輕,還斥三太太教女不嚴。”卷碧唏噓地歎了口氣。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羅盤,不置可否。
“二姑娘,”這時,門簾外傳來了小丫鬟的稟告聲,“李嬤嬤來了,說是給太夫人‘傳話’的。”
“不見。”顧燕飛淡淡道,慵懶地歪在椅背上,動都懶得動一下。
卷碧立刻意會,乖乖地出去傳自家姑娘的話。
不到半盞茶功夫,卷碧就又回來了,臉色有些氣憤,有些為難,訥訥地稟道:“姑娘,李嬤嬤是來替太夫人‘訓話’的。”
在顧燕飛的眼神示意下,卷碧這才繼續往下說:“太夫人說,姑娘前幾日出門徹夜不歸,不成體統。”
“說,姑娘慫恿堂姐忤逆長輩,是存心要攪得家宅不寧。”
“還說……還說,侯府這小廟供不起姑娘這尊大佛,讓姑娘年後就去慈靜庵裏小住,跟師太們好好學學清規戒律。”
卷碧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顧燕飛,難掩義憤之色。
太夫人這擺明了就是遷怒!
還有件事,其實卷碧一直沒敢稟,三天前,自家姑娘昏迷不醒地從莊子被帶回來的時候,太夫人很是不悅,曾經讓李嬤嬤來過玉衡苑一趟,不僅訓斥了姑娘夜不歸宿,還數落了大少爺好幾句。
卷碧當時就很不服氣,明明她從莊子上讓人回京傳過口信的,明明就是府裏沒有派馬車去接姑娘!
“就這些?”顧燕飛挑了下柳眉,平靜得很,眸底掠過一抹譏諷之色。
上一世,她曾不理解,自卑自憐,自怨自艾,總覺得是自己哪裏哪裏不好,所以她的親祖母才寧願喜歡顧雲嫆,也不喜歡自己。
這成了她的一個心結,最後化作了心魔,長長久久地難以釋懷。
就算她這一世重生後,對太夫人的偏心早已經習慣,但是,銘刻在靈魂深處的心魔依然難消。
可現在,當她發現原來還有別的可能性後,反倒是讓她心頭一鬆,就像在無盡漫長的黑夜之後忽然看到了一絲曙光。
要是父親顧策真不是太夫人所生,那麽自己也就不是太夫人的親孫女。
對於太夫人來說,自己以及顧雲嫆與她都沒有血脈的牽連,那麽她會更喜歡由她自小養大的顧雲嫆,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顧燕飛下意識地捂了捂胸口,一直糾纏在她心中的心魔隱隱鬆動了一些。
“有的……”卷碧咽了咽口水,目光遊移了一下,一口氣把話說完,“李嬤嬤還說,太夫人讓您去祠堂跪著,跪到明天祭祖為止。李嬤嬤現在還在外頭等著……”
卷碧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不去。”顧燕飛想也不想地說道,隨口搪塞,“你去跟李嬤嬤說,我今天要連夜做法,為侯府祈福,就不去……”
等等!顧燕飛說著說著,閉上了嘴,忽然想到了祠堂。
若太夫人不是父親的親娘,那麽她的祖母就該另有其人……顧家的族譜裏、祠堂裏不可能沒留下一點痕跡。
卷碧已經轉了身,正要出去找李嬤嬤回話,卻聽身後的顧燕飛又改口道:“那我就去吧。”
啊?!卷碧聞言傻了,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顧燕飛已經信步在她身邊走過,從小書房中出去了。
不止是卷碧傻了,連候在簷下的李嬤嬤也傻了,呆呆地看著顧燕飛。
她本以為二姑娘會跟往常一樣,隨隨便便地打發了她,沒想到二姑娘真要去跪祠堂?!
李嬤嬤差點沒捏了自己一把,想看看這不是夢,但還是勉強維持住了麵上的笑容,笑嗬嗬地伸手做請狀:“二姑娘,請。”
顧燕飛沒有停留,徑直地往前走著。
這一路,李嬤嬤都覺得有些不真實,就這麽一路沉默地來到位於侯府西側的顧氏宗祠。
相比其他季節,冬天的祠堂既莊嚴,又冷肅。
遠遠地望去,就能看到屋簷上垂下一排排或長或短的冰淩,冰淩在黃昏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宛如一把把冰劍倒掛在房簷上,忠誠地守護著顧家的列祖列宗。
守祠堂的婆子立刻就給顧燕飛打開了門。
門裏麵黑漆漆的,隻有開門那一瞬照進去的陽光給裏頭送了一縷光明。
那婆子隻當顧燕飛是來受罰的,用帶了幾分狐假虎威的口吻說道:“二姑娘去裏麵跪著吧,在祖宗麵前好好反省反省。太夫人心慈,隻要二姑娘誠心悔過,定是會寬恕二姑娘的。”
“大姑娘已經在裏頭跪著了。”
大姐姐也在?!顧燕飛微微一愣,朝祠堂裏走了進去。
祠堂的大門又被人從後方關上了,屋內黑黢黢的一片,寂靜無聲。
黑暗完全不影響顧燕飛的穿行,顧燕飛不疾不徐地走過前廳,來到了後方的祭祀大堂。
空曠死寂的祭祀大堂內,隻點了一根蠟燭,小小的火焰隻能照亮方圓六七尺,光線十分昏暗。
正前方那層層疊疊的暗紅色牌位,在閃爍的燭光中顯然有些陰森。
一道熟悉的倩影正一動不動地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那道纖細的背影是那麽端莊,那麽挺拔,流露出一股空穀幽蘭的淡雅氣質。
顧雲真聽到了後方的動靜,轉過頭來,卻對上了顧燕飛含笑的杏眸。
“燕飛!”
顧雲真見到顧燕飛嚇了一跳。
跟著,她又蹙起了秀氣的眉頭,眉宇間浮現濃濃的自責。
是她連累了二妹妹。
哪怕她一個字也沒提二妹妹,可祖母還是認定了是二妹妹唆使了自己。
“大姐姐,你又沒錯,別跪了。”顧燕飛一把將跪著的顧雲真拉了起來,示意她在蒲團上坐下。
顧燕飛也同樣沒打算跪,往前走了幾步,仰首掃視著正前方那密密麻麻的暗紅色牌位。
很快,她就在從下往上數的第二排找到了祖父顧宣的牌位。
===第111節===
顧宣的牌位邊空著一個位置,將來,這個位置會擺上顧太夫人的牌位。
下方,顧策與謝氏的兩道牌位並排擺在一起,昏黃的燭光輕輕地撫過了這兩道牌位,溫柔得如同顧燕飛的目光。
顧燕飛盯著雙親的牌位看了一會兒,又盯著祖父顧宣的牌位也看了一會兒、
可惜,沒看出什麽花樣來。
周圍靜悄悄的,隻偶爾響起燭油燃燒的劈啪聲。
顧雲真看著顧燕飛在周圍東張西覷,東翻西找,也不多問,隻是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她。
顧燕飛隨意地把周圍其它的牌位也看了一圈,沒有太大的收獲。
一盞茶後,她又拿了一個蒲團,拖到了顧雲真的身邊。
顧雲真抱膝而坐,姿態秀氣;顧燕飛則盤腿而坐,恣意閑適得很。
顧燕飛正欲啟唇,想問問顧雲真是怎麽想通的,但話才到唇邊,就聽前廳方向傳來一聲低低的貓叫。
“咪嗚~”
含含糊糊的貓叫聲帶著愉快的尾音。
“晴光!”顧雲真驚喜地脫口而出。
下一瞬,一隻長毛三花貓叼著一隻雪白的鴿子踏著威武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進來,長毛尾巴翹得筆直,簡直快上天了。
一雙碧綠的眼珠子在黑暗中似是在發光。
顧雲真瞬間就被貓的魅眼所蠱惑,癡癡地看著貓兒……等她恍然回過神來時,顧燕飛已經自己解下了綁在信鴿腳上的一隻小竹筒,並取出了其中的折疊成長條的兩張絹紙。
一手挺拔秀逸、骨力遒勁的楷體映入她眼簾,字跡漂亮得讓人覺得神氣清健。
顧燕飛眉眼一挑,目光定在了第一行的“柳”字上,驚訝地自語道:“這麽快啊。”
她正午從慕容家回來後,就給楚翊去信,這才過去不到兩個時辰而已。
書信中所言,柳姑娘閨名慕玉,其父為柳文成,柳文成在先帝時因為賑災不力被斬首,家中男丁流放三千裏,女眷則全數沒入教坊司。
信中還應顧燕飛的要求,寫了柳慕玉的生辰八字。
柳家女眷都在教坊司,名字在禮部記錄在冊,生辰八字也都是有卷宗可查的。
顧燕飛盯著柳慕玉的生辰八字看了半晌,低聲道:“果然!”
回過神來的顧雲真恰好聽到了,很順口地問了一句:“什麽果然?”
“癸未、乙卯、甲子、己巳。”顧燕飛看著那張絹紙字字清晰地念道,清透的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
顧雲真眨了眨眼,驚訝地脫口道:“我的八字?”
顧燕飛神秘地一笑,又道:“也是柳姑娘的八字。”
“柳姑娘的八字和大姐姐一模一樣。”
什麽?!顧雲真微微瞪大了眼睛,臉上驚疑不定。
兩個八字相同的人可謂萬裏挑一,她可不信那是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就是某種程度的必然了!
第141章
明明周圍的門窗緊閉,這一瞬,顧雲真卻覺得外麵的寒風似刀子般刮在了她臉上。
她感覺腳底隱隱地升起一股寒氣。
慕容大夫人、慕容雍、慕容老夫人、慕容慧、柳慕玉等人的臉交錯著在她眼前閃過,心頭疑雲叢生,揣測著這背後的種種可能性。
一時間,她不由想起她過去曾經看過的那些戲文、話本子,什麽白月光、朱砂痣、家逢變故、情根深種、身不由己……替身等等的關鍵詞充斥在她思緒中。
“替身。”顧雲真喃喃道,似自語,又似在問顧燕飛,“我是替身嗎?”
說出口後,她又覺得自己的猜測有些荒謬,她隻聽過有人找替身尋那些個容貌相似的,還沒有見過有人找八字一樣的替身。
“確實是‘替身’,隻不過,”顧燕飛譏誚地扯了下嘴角,“柳姑娘應該是大姐姐的替身。”
她微微揚起的話尾透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神秘。
結合前世的線索來看,顧燕飛有九成把握,柳慕玉是顧雲真的替身。
“……”顧雲真一頭霧水,完全猜不透顧燕飛的話中之意。
顧燕飛又接著去看飛鴿傳書中的第二張絹紙,上麵寫的是關於上清真人的事。
上清真人年幼就投於無量觀門下,拜於天罡真人首徒為師,至今也有三十幾年了。
據聞,他與傳說中的天罡真人一樣,天生道骨,才智非凡,尤其擅長符籙、煉丹、風水之術,入觀後,道法迅速有大成,最近這七八年中,更是顯了不少神通。
比如他曾一眼看破馮大將軍府的祖墳被人動了手腳;
比如他曾做法把癡呆了五年的常寧侯府二姑娘喚回了神;
比如他用僅僅一道符籙,就把被人用刀子捅得腸穿肚爛的安王府七公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此等神跡數不勝數,上清真人由此聲名鵲起,有了“活神仙”的名頭。
顧燕飛看完後,就把兩張絹紙都遞給了顧雲真。
顧雲真也認真地看了起來,當她看到第二張紙寫的是關於上清真人的事時,驚訝地挑起了眉頭。
顧燕飛若有所思地以食指摩挲著唇下的凹陷,腦海中又一次浮現了慕容家那個躺在床上的老太君,周身的死氣濃鬱如繭,密密實實地把她束縛在其中。
“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顧燕飛才一起頭,顧雲真就從絹紙裏抬起頭來,疑惑地朝她看來。
這其實是顧燕飛在曜靈界時,親眼目睹的一件發生在凡人城鎮裏的事。
在一個小城鎮裏,有一個書生偶然救了鄉紳人家的姑娘,那姑娘因為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嫁與了那書生。
可是,妻子體弱,婚後不到兩年,就病故了。
書生意外找到了一本邪書,為了讓妻子複活,以邪術將妻子靈魂鎖在她的頭骨中,再講頭骨埋到地裏,每日以鮮血澆灌,從老鼠,到雞,到牛……需要的血量一天比一天大,直到需要人血澆灌。
為此,書生不惜殺了一人又一人。
妻子的屍骨上一點點地長出了血肉,皮膚,如同種子在土地裏一點點生根、發芽般,可是她的身體再也沒有溫度,四肢僵硬,還見不得光。
妻子不想複活,更不想變成這種半人半鬼的樣子。
可是書生還是強行為之,他不能讓妻子死了。
因為書生本來家道中落,若非嶽家富足,他早就一無所有,是仰仗嶽家才東山再起。
一旦妻子死了,沒有嶽家的幫襯,書生又會變回一窮二白。
顧燕飛在這裏忽然停住,眸色深深。
顧雲真的一顆心隨著故事起起伏伏,起初被書生的“深情”所感動,後又糾結於書生殺數人為救一人,聽到這裏,又厭惡起書生的自私狠辣。
“那後來呢?”顧雲真追問道,心裏覺得這個故事中的妻子未免也太可憐了。
後來啊……
顧燕飛眨了眨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一百年前的回憶中。
後來,那個妻子徹底“複活”了,有了血肉之軀,隻是她的血是黑的,她成了一頭沒有理智的邪物,殺光了一城的人。
當時,顧燕飛奉師命下山,鏟除邪物。
她親眼目睹了一場人間地獄,那個妻子全身染滿人類的鮮血,嘴裏是血,手裏是血,指間還抓著碎肉,卻在哭著,兩行黑色的淚水汩汩而下,哀求她:“殺了我!”
顧燕飛眼睫輕輕地扇動了兩下,終究沒有說出這段,隻是輕描淡寫道:“後來,那個書生被他的妻子親手殺死了,那妻子也死了。”
“任何邪術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顧燕飛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遞給了顧雲真。
“……”顧雲真眼睛微睜,眼尾發紅。
她還沉浸在顧燕飛的故事中難以自拔,感覺心口空蕩蕩的。
燭火細微地跳躍了兩下,一滴透明的燭油流淌下來,仿佛一行清淚,在燭火照耀下,晶瑩透亮。
“咕咕。”
鴿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姐妹倆齊齊地尋聲看去,就見三花貓虎視眈眈地盯著那隻信鴿,信鴿無辜地抖了抖翅膀。
顧燕飛一把抓過三花貓,點了點粉粉的貓鼻頭,訓道:“你啊,別成天就知道欺負咕咕。咕咕可比你懂事多了,也比你能幹。”
咕咕是卷碧給那隻信鴿取的名字。
“喵嗷!”貓聽到自己堂堂靈獸竟然被拿來和區區鴿子比,差點沒跳腳,翹著屁股示威地磨了兩下爪子。
顧燕飛一本正經地繼續對著貓訓話:“你啊,總吃了睡,睡了吃的,知不知道這樣會變傻的?”
“瞧瞧你,都胖成個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遠!”
顧雲真看著這一人一貓,被逗笑了,“撲哧”地捂嘴笑了出來,心底的那點點愁緒煙消雲散。
見她終於笑了,顧燕飛彎了彎唇角,眉眼彎彎。
“咪嗚~”貓湊過去親昵地蹭了蹭顧燕飛的裙裾,繞著她撒嬌了一番,叫聲又奶又糯,意思是我最可愛,最能幹,最懂事了。
“好了,別撒嬌了,乖乖幹活去!”顧燕飛低頭在貓耳邊叮囑了幾句,然後輕輕地拍了拍貓屁股,示意它趕緊去。
它才是最厲害的!貓高高地翹著尾巴,斜了一眼不遠處的那隻白鴿子,踩著優雅的貓步出了祠堂。
冬天的天色暗得特別快,夜幕已然降下,夜晚的侯府空曠寥寂,一片寂靜、寒冷。
今夜月明星稀,皎潔的月光柔柔地灑落在庭院中。
貓大搖大擺地行走於府中,輕快地跳上樹,又躍過圍牆,踩著別家屋頂上的瓦片,一路抄近道往城北方向去了。
它要去的是慕容府。
夜晚是屬於貓的,晴光不認得慕容家,可其它貓認的,甚至還有貓殷勤地給它帶路。
三花貓隻花了一炷香功夫就到了慕容府所在的安定胡同。
它真是厲害啊,比馬跑得還快!
===第112節===
晴光得意地想著,舔了舔鼻子,又舔了舔爪子。
貓蹲在高高的牆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方陰沉沉的府邸,歪著貓臉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了起來。
對了,主人說,老太太的院子在那個方向來著!
貓美滋滋地又嚎了一聲,朝著慕容府西北方躍去……
它又展現了自己翻牆爬樹、上房揭瓦的能力,三兩下就找到了顧燕飛說的那個老鬆枯死、池塘幹涸的院子,又找了棵最靠近窗戶的樹敏捷地爬了上去。
這一次,它的動靜太大了點,一段樹枝被它震得“簌簌”作響。
片片枯葉自枝頭紛紛揚揚地落下。
三花貓占著居高的優勢往窗戶裏望了一眼,隻見屋內靠牆的床上躺著一個老婦,還有一對四十幾歲的男女坐在茶幾邊說話。
屋內隻點了一盞羊角宮燈,光線略顯昏黃,襯得氣氛有些壓抑。
屋外的貓幹脆就趴在樹枝上不動了。
那對夫婦自然聽到了窗外的聲響,但隻以為是夜裏風大,慕容大夫人朝窗戶的方向瞟了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視線。
“老爺,顧家已經同意了衝喜,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我把婚期定在了除夕。”慕容大夫人麵露喜色地對自家老爺道。
“好好!”大老爺慕容昊捋了捋山羊胡,滿意地連聲道好,隨即又略帶幾分不悅地問道,“玉姐兒今天是不是跑出去了?”
慕容大夫人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柳慕玉是自己的外甥女,在今天這種緊要關頭鬧出這種岔子來,自己也難辭其咎。
慕容大夫人幹咳了兩聲,清清嗓子道:“我原也生怕侯府會惱,還好,顧太夫人是明理之人,並沒有追究。”
說著,她豐潤的唇角自得地彎了起來。
畢竟兩家已經交換了庚帖,婚事已定,以次子的人品,顧家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麽好的女婿!
慕容昊鬆了口氣,沒再過多糾結,隻叮嚀了一句:“夫人,既然這門親事不會出變故,那就把人嫁出去吧。”
“老爺放心。”慕容大夫人正色應下,趕緊轉移話鋒,“上清真人明日會來,會跟我一同去侯府。”
“有真人在,我就放心了。”慕容昊又捋了捋胡須。
窗外又傳來了簌簌聲,搖曳的枝葉在窗紙上留下幾道猙獰怪異的影子,似有什麽東西藏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們似的。
第142章
慕容昊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張架子床望了過去。
睡在床帳裏的老夫人依舊緊閉著眼,皮膚慘白枯燥,身體幹癟得幾乎是皮包骨頭,眉骨突出,眼窩與雙頰深深凹陷,口鼻之間呼吸幾不可見,整個人死氣沉沉,宛如一具活死人。
“梆!”
一更天的梆子聲穿透夜色遠遠地傳了過來,似是一錘重重地捶打在夫婦倆的心頭。
慕容昊將拳頭在膝頭輕輕捶了兩下,看著老夫人的目光閃爍不已。
之中的情緒異常複雜,有悲傷,有無奈,有唏噓……隱約還透著些許的不忍。
“老爺,這都是為了慕容家。”慕容大夫人自然看出了丈夫的動搖,輕聲勸了一句。
是啊,為了慕容家。
慕容昊的眼神也就是那麽一瞬遊移而已,隨即就變成深沉如淵。
“娘,”慕容昊壓低聲音對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說道,聲音略有幾分沙啞,“您再堅持一下,再堅持幾年,我們的阿雍就快要出人投地了……”
他將尾聲拖得長長,最後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聲。
燈罩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飛蟲,飛蟲在裏頭撲扇著翅膀,沒頭沒腦地橫衝直撞,被放大的蟲影投諸在屋內的牆壁,襯得原本沉凝的氣氛又多了幾分詭異與陰森。
床上的老夫人從繡著錦被下伸出了一個指頭,指頭微微地動了動,幹癟發紫的嘴唇輕啟,發出無聲的歎息聲……
“簌簌……”
燈籠裏的那隻飛蟲將翅膀拍得更加激烈,撞擊著燈罩發出細微的擦擦聲。
窗外的貓被那急速扇動的光影和飛蟲的振翅聲吸引,腦子一空,朝窗口飛撲了過來……
後腿在樹枝上一蹬,樹枝再次搖曳,讓貓的計算出現了一點偏差,貓的兩隻前爪扒住了窗戶檻,可後腿卻落了空,隻能略顯狼狽地扒在窗戶上。
這一瞬,貓的耳邊再次響起了顧燕飛唏噓的聲音:“瞧你,都胖成個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遠!”
貓的臉差點沒垮下來,兩隻前爪伸出了尖銳的指甲鉤住窗檻,兩條後腿垂在半空中努力地蹬著空氣……
“喵嗚!”
隨著一聲嘶吼,貓終於迸發出一股吃奶的力氣撐起了身體,吃力地爬上了窗檻,然後它急切地抬起一隻爪子去扒拉貼在窗戶上的一道符篆。
“哪來的野貓!”一道略顯尖利的女音喊道。
貓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自然被屋裏的那對夫婦注意到了。
慕容大夫人和慕容昊蹙眉看著窗戶上的那隻長毛三花貓,全都嚇了一跳。
“來人!”慕容昊正想吩咐人來打貓,卻見貓轉頭朝他們看來,碧綠如寶石的貓眼在燭光中閃閃發光。
“喵~”
貓眼清透明澈得沒有一絲雜質,那麽閃亮,那麽耀眼。
魅眼如絲,勾人心魄。
慕容昊與慕容大夫人全都癡癡地看著三花貓,著了迷,眼中寫著癡迷與虔誠。
“小貓咪,你是要那個嗎?”慕容昊一邊指了指貼在窗戶上的符籙,一邊柔聲說道。
中年男子蓄意放軟粗獷的音調,顯得有些諂媚,有些滑稽。
“喵!”三花貓頤指氣使地叫了一聲,高高在上地斜眼看著兩個愚蠢的人類。
“是這太高了,你夠不著是不是?”慕容大夫人心領神會,殷勤地朝窗戶走近,笑得像朵花似的,眼神中全是滿滿的討好,“我給你拿啊。”
三花貓又“喵”了一聲,下巴昂得高高,優雅蹲好,像雞毛撣子似的尾巴在身後愉快地搖來擺去。
慕容昊散步並作兩步地衝到了窗戶前,快夫人一步把窗戶上的一張符撕了下來。
然後雙手捧著符籙,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貓,還體貼地問道:“小貓咪,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小魚幹再走?”
貓的眼睛一亮,口涎急速分泌,耳邊再次響起了顧燕飛的那句“你都胖成個球了”。
貓軀一震,貓急速地冷靜了下來,嗷嗚一口咬住了對方遞來的符籙,轉身一躍,朝窗外的那棵樹飛躍而去……
慕容氏夫婦倆癡癡地看著貓優雅的背影,一副花癡的樣子,大夫人低低地歎了一聲:“真是好看啊!”
窗外那些搖曳的樹枝似乎在回應她一般。
夜漸漸深了,京城中也愈發安靜,燈火一盞盞地熄滅,唯有天空中的星月閃耀依舊。
貓視黑夜如無物,銜著那道符籙,絲毫不受影響地穿行於如墨的夜色中。
“嗖嗖嗖……”
幾個輕躍間,它就又回到了侯府,悄無聲息地躥進了祠堂的祭祀大堂,就見顧雲真正與顧燕飛並肩站在正前方的那些牌位前。
顧雲真看著顧策與謝氏的牌位,低聲說著:“……我娘跟我說,大伯父與大伯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是彼此的唯一。”
“大伯母去世後的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媒人勸大伯父再娶,口口聲聲說大哥與三妹妹需要母親照顧,可大伯父從未動過再娶的念頭。”
“娘說,大伯父那樣的男子太罕見了,更多的男子都像父親與祖父這般……”
顧雲真眼簾微垂,聲音中帶著一絲絲感慨的歎息。
顧燕飛深深地注視著父母的牌位,眉目柔和,神情恬靜。
旁邊的那根蠟燭已經燒得隻剩下兩寸了,昏黃的燭火搖曳。
“喵!”
貓發現兩人都沒發現自己的到來,不快地叫了一聲。
顧雲真一下子被貓吸引了注意力,露出歡快的笑容,道:“晴光,你回來了啊!”
貓又高傲地豎起了尾巴,昂首挺胸地走到了顧燕飛跟前,將口中叼的那道符送到了她手中。
接著,它得意地在旁邊的另一個蒲團上蹲好,昂著小下巴,等誇獎。
那道符籙被貓咬在口中好一陣子,有三分之一都被口水浸濕了。
顧燕飛甩了甩那道濕噠噠的符籙,一手嫌棄地在它眉心輕彈了下,取笑道:“都是你的口水!”
“喵喵喵!”
貓氣得簡直要炸毛了,不滿地連叫了好幾聲。
顧燕飛“噗嗤”地笑了,低下頭,輕輕地俯身用手指勾了勾貓的下巴。
貓下意識地往她的掌心蹭了回去,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對著她“喵喵喵”地叫個不停。
然而,顧燕飛隻淡淡地吐出兩個字:“不懂。”
貓瞪大了碧眼,長毛尾巴再次炸開了!
顧燕飛忍俊不禁地彎唇,隨手從荷包裏掏出一塊雞肉幹丟給貓。
貓三兩下就吞下了雞肉幹,舔了舔爪子,猶覺得意猶未盡,可是,宵夜吃多了會胖吧。
貓糾結地想著,顧燕飛則捏著那道符仔細地研究了起來,聚精會神。
符紙上的符文是黑色的。
顧燕飛將符紙湊近鼻端,嗅了嗅,挑了下眉。
這符文應該是由朱砂混雜著鮮血以及玄蒼石粉畫就的。
是這個小世界裏凡人繪就的符,和顧燕飛在曜靈界所學的差別很大。
可是,萬變不離其宗。
隻要是符,就必然有其規律可尋……
“喵嗚!”貓又湊過了過來,委屈巴巴地叫著。
它大晚上千辛萬苦地橫穿半個京城,居然被區區一塊雞肉幹給打發了,實在是太敷衍貓了。
===第113節===
於是,顧燕飛又往袖中掏了掏,摸出了一個鈴鐺球,隨手丟了出去。
晴光“喵”地竄出,愉快地追著鈴鐺球去了。
顧雲真終於回過神來,接著道:“曾經祖父與祖母也有過一段神仙眷侶的日子,可惜也就短短不到兩年光陰而已。”
顧雲真注意到祖父的牌位上沾了點燭油。
她摸出一方帕子,動作輕柔地拭了拭牌位,牌位不小心撞到香案,發出“咯噔”的聲響。
顧雲真小心翼翼地把祖父的牌位扶好,幽幽道:“祖父過世時,我才兩周歲而已,對祖父的印象不深。很多關於祖父的事都是祖庶母和娘告訴我的。”
顧雲真口中的“祖庶母”指的是三老爺的生母孫老姨娘。
顧燕飛默默地將那支蠟燭往旁邊移動了一些。
顧雲真看了看身邊的顧燕飛,想著二妹妹剛回侯府,對府裏的事知道得怕是不多,尤其大堂哥是男子,心思沒那麽細膩,怕也不會跟二妹妹說得太仔細。
顧雲真理了理思緒,娓娓道來:“我們定遠侯府到這一代也才第四代而已,曾祖父四十才得祖父這一獨子,自是精心教養。”
別看顧氏宗祠裏放了那麽多祖宗牌位,其實顧家在前朝不過普通的農戶,是曾祖父顧堯隨太祖皇帝起義,立下赫赫軍功,才有了後來的定遠侯府。
再往上的那些牌位都是默默無名之輩,連名字都上不了台麵,甚至連不少旁係的親屬的牌位也一並供在了這宗祠之中。
“祖父也沒辜負曾祖父的期待,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對於祖父的親事,曾祖父更是十分上心,千挑萬選才定了豫州潁川的戚氏女……也就是祖母。當年,曾祖父還請了太祖皇帝下旨賜婚,這婚事也算風風光光,為人稱道。”
那會兒,跟著太祖皇帝建下不世功勳的那些勳貴基本上都是些出身低微的寒門武將。
新朝建立後,他們要麽休妻另娶,要麽給兒孫娶世家女,就是希望下一代能有“高門世家”的那些個貴氣。
潁川戚氏也算不上高門世家,隻能算是書香世家,也是曾祖父覺得齊大非偶,才挑了戚氏女為兒媳。
第143章
“鈴,鈴,鈴……”
晴光把那個鈴鐺藤球又叼了回來,“喵喵喵”地叫著,在顧燕飛的跟前走來又走去,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
“乖!”顧燕飛敷衍地誇了一句,又摸了摸貓的頭,讓它一邊玩去。
顧雲真幹脆接過了那隻鈴鐺球,然後輕輕將球拋了出去,貓再次縱身躍起,撒歡地去追球了。
顧雲真蹲在地上,陪貓玩球,很快又接著道:“婚後,祖父與祖母夫妻和樂,不想,大伯父出生後不久,祖父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把曾祖父給嚇壞了。”
“當時曾祖父已年老,又滿身舊傷,若是那個時候祖父去了,以曾祖父的身子,怕也撐不到大伯父長大,那麽侯府就要徹底沒落了。”
“曾祖父為了祖父四處尋醫問藥,大夫、太醫、神婆、還有道士什麽的請了不少,那段時間每天府裏都飄著藥香味。”
“一個月後,祖父的病才痊愈。”
顧燕飛留著五分心神看著那符文,右手的食指在虛空描繪著,心不在焉地隨口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顧雲真接住了晴光拍過來的鈴鐺球,晃了晃球,才接著道,“祖父就一直很康健……不過,他和祖母的感情就不如從前了。”
“祖父病愈以後,沒多久就納了祖庶母為妾……”
說著,顧雲真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睫微顫,耳邊回響起了母親嚴氏意味深長的聲音:
“真姐兒,你記住娘的話,情誼最沒用。你看你祖母,就算和你祖父感情平平,依然是侯府的太夫人,誰也越不過她去。”
他們三房是庶房,自老侯爺過世後,在侯府的地位就很尷尬,可以說,是在夾縫裏生存。
孫老姨娘曾特意點撥過三太太嚴氏,而現在嚴氏想著女兒馬上要嫁人,也與她說了這些侯府舊事,就是想提點女兒。
“滋滋……”
又一滴燭淚緩緩地淌下,燭火輕輕搖曳。
顧雲真烏黑的秀發柔順地披散在身後,鬢間的那支碧玉簪在燭火中反射出一種慘淡的光澤。
眼睫低垂,一半的麵容隱沒在燭火閃爍的陰影中,渾身散發著一種靜謐的氣息。
顧雲真抬起手腕,再一次將手裏的鈴鐺球投了出去。
這簡簡單單的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味道,似乎在宣泄著什麽。
顧雲真又站了起來,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又道:“十四年前,祖父忽然病重,沒幾天就奄奄一息……”
“聽祖庶母說,祖父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還讓他們不必再請大夫了。”
她的最後這句話引來顧燕飛的些許反應,顧燕飛抬眼朝她看去,同時,右手的手指在虛空中畫下了最後一筆。
一瞬間,空氣中似乎有什麽震蕩了一下,蕩出一圈圈看不見的氣流,如水麵上泛起層層漣漪,轉瞬即逝。
隨即,顧燕飛就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那道符籙,心中一片透亮。
果然,她猜得沒錯。
顧燕飛的瞳孔在燭光的映照中又黑又清又亮,似一口幽深的古井,微微蕩起漣漪。
“真是可憐。”顧燕飛低低地歎道。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顧雲真聽不真切,於是顧雲真就問了一句:“怎麽?”
顧燕飛不答反問:“大姐姐,明天是不是要送嫁妝了?”
“我不嫁。”顧雲真淡淡道,語氣平靜。
既沒有那種歇斯底裏,也沒有義憤填膺,隻是唇邊帶笑,一如既往的端莊賢淑。
顧燕飛彎唇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不嫁。”
顧雲真被她傳染了笑意,也跟著笑了,哪怕她其實不懂顧燕飛話中到底藏著何意。
顧燕飛抬手將那道符紙湊近燭火。
燭火瞬間將符紙點燃,貪婪地吞噬起紙張,那明黃色的火焰中隱約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黑氣。
顧燕飛隨手把那道符紙丟進了一旁用來燒紙錢的聚寶盆中。
燃燒的符紙緩緩飄落,火焰搖曳,時高時低,那竄動的火焰在她白皙的小臉上留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鈴、鈴、鈴……”
鈴鐺藤球被貓拍得滾來又滾去,鈴鐺聲此起彼伏,越來越急。
裏麵的動靜讓外頭守著的婆子聽到了。
婆子打開了大門,穿過前廳,步履匆匆地小跑了過來,卻見姐妹倆非但沒跪著,顧燕飛還在聚寶盆裏燒東西,也不知道是在燒紙錢,還是在取暖。
婆子驚了,拔高嗓門斥道:“大姑娘,二姑娘,讓你們罰跪,不是讓你們來祠堂玩的!”
“你們要是再不跪好的話,奴婢可要就去告訴太夫人了。”
婆子又朝兩人逼近了幾步,挺了挺胸。
聚寶盆裏的那張符紙已徹底被火焰燒成了灰燼,隻餘下些許星星點點的火光。
周圍又暗了不少,那支燒得隻剩下一寸的蠟燭還在燃燒著。
顧燕飛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懶得和婆子拉扯,又喚了一聲:“晴光。”
正在玩球的晴光立刻聞聲聞聲而來,軟軟地“喵”了一聲。
它玩得開心極了,碧綠的貓眼在燭光中熠熠生輝,閃著魅惑的光芒,瞬間就把婆子的心魄給勾走了。
“小貓咪,”婆子躬下了身子,殷勤諂媚地看著三花貓,搓著手討好地問道,“你要烤火嗎?奴婢給您去取炭火。”
顧燕飛把一個荷包丟給了貓,於是貓就叼了那個荷包送到了婆子手裏,又對著蠟燭方向甩了甩尾巴。
婆子從荷包裏倒出了一根小魚幹,立刻就心領神會,很自覺地說道:“奴婢來幫您烤小魚幹。”
“用燭火一條條地烤小魚幹最好吃了。”
趁著這功夫,顧燕飛直接拉著顧雲真的手大搖大擺地往祠堂前廳的方向走去。
顧雲真還有些依依不舍,邊走邊回頭,羨慕地歎道:“我也想幫晴光烤小魚幹!”
“會有機會的。”顧燕飛隨口敷衍她,隨即話鋒一轉,“大姐姐,今晚你就隨我去玉衡苑歇息。”
顧雲真:“……”
顧雲真自小都被教導著溫柔、端莊、聽話,今天被罰跪卻沒跪,她已經不太習慣了,現在還要偷跑,更是渾身不自在。
看出了顧雲真的心思,顧燕飛笑眯眯地拉著她的手往前走:“不妨事,我們明天早點過來,趕在大家過來前就是了。”
“不好吧。”顧雲真嘴裏這麽說著,但身體很誠實地跟著顧燕飛走了。
當邁出了祠堂大門,站在屋簷下時,顧雲真還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她真的出來了?!
顧雲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做這麽出格的事情。
迎著撲麵而來的夜風,顧雲真打了個激靈,卻笑了,反而覺得很舒服,很暢快。
似乎憋在胸口許久的一口氣一下子通暢了,眼前豁然開朗,渾身上下神清氣爽。
姐妹倆手拉著手一路往東走去,顧雲真望著夜空中的星月說道:“燕飛,我跟太夫人說我不嫁的時候,其實心裏是有些怕。”
但是,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她知道就算是母親不站在她這邊,她的二妹妹也會站在她這邊。
銀色的月光柔和地從夜空傾瀉而下,為兩人的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在地上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兩道窈窕的身影彼此依偎著。
知道有一個人會站在她這邊的感覺真好!
“我最喜歡二妹妹了。”
顧雲真親昵地臉倚靠在顧燕飛的肩頭,笑意如點點的星光在她的眼中蕩漾開來。
月光下的少女長著一對柔順的水彎眉,如一波浪劃破碧水,微笑時,眉眼婉約柔豔。
顧燕飛也笑了,目中綻放著同樣璀璨的光彩,霎時間流光溢彩,一股無法言語的喜悅湧上心頭。
她的大姐姐本該如此,瑰麗而又優雅,像那明豔的山茶花般迎著寒風怒放,而不是像前世那般才剛到花期,卻提前凋零了。
顧燕飛的心中蕩漾起圈圈漣漪,挽住了顧雲真的胳膊,神采飛揚地說道:“大姐姐,不睡了,我們去喝酒!”
===第114節===
啊?!顧雲真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一臉懵地去看顧燕飛。
她們什麽時候說到喝酒了?
“我前些天得了一壇上好的梅花酒,是瓊芳齋的。”顧燕飛帶著幾分俏皮,幾分得意,幾分炫耀,“還是限量酒,總共才二十壇。”
“……”顧雲真不好酒,她其實是被顧燕飛這副恣意飛揚好似小狐狸般的小模樣打動的,心口一片柔軟。
反正今天她已經這麽出格了,幹脆就出格到底吧。
“好!”顧雲真含笑著點頭,“我們喝酒去!”
姐妹倆愉快地一路說,一路走,言笑晏晏,很快就回到了玉衡苑。
小丫鬟們看到顧燕飛回來了,急忙去通報卷碧,不一會兒,卷碧風風火火地跑來相迎,笑得樂開了花。
玉衡苑的後院有一個暖亭,據顧淵說,是從前娘親在世時,爹爹為了娘親改建的。
顧燕飛一句吩咐下,卷碧等丫鬟們就行動了起來,燒起了暖亭中的暖爐,搬來了擋風的屏風以及兩把高背大椅,再提來一個紅泥小火爐和一籃子炭火燙酒水用。
梅花酒不是烈酒,酒味很淡,像這樣的酒,顧燕飛就是喝上一壇子也不會醉,可顧雲真的酒量顯然就差了點。
三杯酒水下去,顧雲真白皙的麵頰上就染上桃花般的紅暈,像塗了胭脂似的,眼波蕩漾,還是漾著瀲灩的水色,嫵媚動人。
她一醉,就開始吟詩,把那些與酒有關的詩句一句句地吟了過去,從“花間一壺酒”,到“遇酒且嗬嗬”……再到太祖皇帝的“把酒問青天”。
直把卷碧念得昏昏欲睡,不過最後先睡著的人是醉酒的顧雲真,顧雲真直接倒下,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顧燕飛沒睡,酒後清亮的眸子似是漾著點點星光。
她含笑看了顧雲真片刻,輕聲道:“放心,明天的婚事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