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作者:天泠      更新:2023-02-21 21:22      字數:135062
  第052章

  見顧燕飛不說話,丫鬟清霜有些緊張,生怕她不肯去,又喚了一聲:“二姑娘?”

  “帶路吧。”顧燕飛輕輕地撫了下衣袖,淡淡道。

  她就去會會英國公夫人吧,也看看方家到底所圖為何。

  清霜鬆了一口氣,連忙伸手做請狀:“二姑娘,請隨奴婢來。”

  顧燕飛信步跟上,兩人穿過外儀門,又走過一片以青石磚鋪就的庭院,便來到了侯府外院的大廳。

  廳堂的五扇大門大開,裏麵點起了數盞燈籠,瑩瑩燈光照亮了整個廳堂。

  顧太夫人以主人的身份坐在上首,一男一女兩個客人坐在左側的兩把紫檀木圈椅上。

  下首的女客約莫三十五六歲,穿著一件薑黃色金鬆鶴紋刻絲褙子,身形略顯豐腴,白皙的麵龐上眉飛目細,雍容高貴,唇角噙著一抹疏離的淺笑,眼神淡漠。

  正是英國公夫人。

  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十七歲左右的藍衣青年,身姿挺拔,半邊側臉俊逸不凡。

  顧燕飛沒想到方明風也在,眉尾挑了挑。

  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恭敬地行禮道:“二姑娘。”

  三個字讓廳堂裏的三人意識到顧燕飛來了,不約而同地朝她看來,神情各異。

  方明風這一轉頭,另外半邊臉龐也露了出來。

  左半邊臉上那些被花刺紮傷的傷口已經愈合脫痂,但是新生的肌膚與周圍的膚色不太一樣,呈現肉紅色,密密麻麻的,有些駭人。

  就是再英俊的麵龐,在這種情況下也稱不上好看。

  一見到顧燕飛,方明風就不由想起在靖王府發生的事,那按捺了好幾天的殺心又冒出了頭:要是沒有顧燕飛的話,他與顧雲嫆早就已經在一起了!!

  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露出濃烈的陰戾與殺意,如閃電般朝顧燕飛劈來。

  顧燕飛腳下的步履沒停,氣定神閑地拎著裙裾跨過了廳堂高高的門檻。

  一進屋,她就感覺到廳堂裏的氣氛有些不對,顧太夫人與英國公夫人全都神情冷淡,旁邊服侍的幾個小丫鬟則低垂著腦袋,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英國公夫人輕蔑地掃了顧燕飛一眼後,就垂下頭喝起茶來,顯然沒把顧燕飛放在眼裏,一如上輩子。

  顧燕飛無視這詭異的氣氛,從容不迫地走到了顧太夫人跟前,隨意地福了福:“太夫人。”

  上首的顧太夫人冷著臉沒說話,顧燕飛也不在意,見了禮後,就自行坐下了。

  自從顧燕飛回侯府後,顧太夫人從來沒讓她來晨昏定省過,故意冷著她,這是顧太夫人的一種態度,讓侯府上下知道她對顧燕飛的不喜。

  然而,這段日子顧燕飛一直巋然不動。

  顧太夫人不讓她請安,顧燕飛就理所當然地不去。

  就像現在,顧燕飛也全然不在意顧太夫人的冷淡與無視,優雅地端坐著,在這種僵持的氣氛中悠然自得,無一絲一毫的不自在。

  無論是顧太夫人的漠視,英國公夫人的輕蔑,還是方明風的怨恨,仿佛都與她無關。

  裝模作樣地喝了兩口茶後,英國公夫人放下手裏的麻姑獻壽粉彩茶盅,率先打破沉寂:“太夫人是不是真要悔婚?”

  英國公夫人的語氣還算克製,卻也難掩其中咄咄逼人的味道。

  “……”顧太夫人抿直了嘴唇。

  她自然不想悔婚了,悔婚就意味著顧家徹底得罪了方家,不僅兩家幾十年的交情不複存在,而且還會成為仇人,但是,她更不願意把顧雲嫆嫁給方明風。

  方明風固然出色,那也無法與康王相提並論,更何況得罪康王顯然比得罪方家還要嚴重。

  本來顧太夫人是可以拿顧燕飛來搪塞方家的,但是,有了袁太後的金口玉言在前,就算顧太夫人硬要用顧燕飛來頂替,也不成了。

  思緒間,顧太夫人眼角的餘光又瞟向另一側的顧燕飛,額頭突突地抽痛著。

  顧燕飛這丫頭根本就是喪門星!

  先是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十四年後,她一回侯府,就克顧家,克得顧家諸事不順,還險些害了嫆姐兒的大好前程。

  顧太夫人眸色幽深,猛地收緊了握著佛珠串的那隻手,這些天一直盤旋不去的念頭在這一刻歸結出了一個結論——

  倘若當年這兩個丫頭沒有被偷偷交換,說不定侯府過去十四年早就被顧燕飛克得家不成家了。

  顧太夫人壓著心頭的煩躁,放下身段,對著英國公夫人歎息道:“哎,是我家孫女沒有福氣……”她想貶低顧燕飛幾句,可看了顧燕飛一眼後,就覺得提她的名字都晦氣,咬了咬舌尖,任那鹹腥味蔓延口腔,“這樁婚事還是就此做罷。”

  最後這句話說得無比艱難,顧太夫人的心在滴血。

  通常來說,除非是想故意惡心對方,議親的雙方就算是有一方中途退親,為了女方的名聲,男方都不會鬧得很大,大都是靜悄悄地把婚退了,盡量不引起別家的注意力,如此,對雙方都好。

  現在顧太夫人的態度已經擺明了,就是同意男方把一切的過錯推到女方的身上,是女方無福,也算是給男方出氣。

  “……”英國公夫人的表情如陰雲密布,一雙細膩的紅酥手在袖中攥緊,雙眸中閃動著混雜著憤恨、羞惱以及猶豫不定的情緒。

  這簡直就是方家的奇恥大辱!英國公夫人恨不得拂袖走人,還是按捺住了。

  顧燕飛當然也聽得出顧太夫人的意思,更捕捉到了英國公夫人眼底的義憤與猶豫,心底升起一絲若有所思。

  顧雲嫆現在“身世不明”,以英國公府的地位,英國公夫人不至於舍不得這個兒媳,至於自己,從上一世的經驗來看,英國公夫人壓根兒瞧不起自己。

  所以,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按理說,英國公夫人順理成章地退婚就是。

  那麽,她到底是在猶豫什麽呢?!

  上輩子的自己還真是眼瞎心也瞎,對這些不合理的地方視若無睹,把自己封閉在了一個小小的世界中……

  第053章

  顧燕飛的唇角抿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起了身,於是乎,另外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她身上。

  顧燕飛淡淡道:“原來國公夫人造訪是為世子和我三妹妹退親啊,那我就不便留在這裏了。”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裙裾如流水般流瀉而下,素衣翩然。

  “……”顧太夫人蹙了蹙眉頭,臉色一變。

  顧燕飛偏頭一笑,無辜地反問道:“聽說三妹妹早和世子立過聘書的,難道不是嗎?”

  “祖母既然允了康王殿下的提親,退親也是應該的。”

  顧燕飛一本正經地吐出驚人之語,對於方明風而言,這句話猶如晴空劈下一道閃電。

  方明風麵色大變,失態地站起身來,身子撞到了椅子上,發出咯噔的聲響。

  提親?!

  “你說什麽?!”方明風厲聲質問道,全不見平日裏的矜貴與高傲,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處似的。

  顧太夫人的麵色又沉了三分,喝斥道:“顧燕飛!”這丫頭又在胡說八道什麽!

  顧燕飛點到為止,隻是道:“我先告辭了。”

  她轉身的那一刻,方明風再也按耐不住了,好似一頭發怒的雄獅般衝上前,擋在顧燕飛的前方。

  “你把話說清楚!”

  方明風比顧燕飛高了大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瞪著她,燃著怒火的俊臉變得扭曲。

  他閃電般出手,想去抓顧燕飛的手腕,卻被顧燕飛輕輕巧巧的一個閃身躲過了。

  方明風抓了個空,對他來說,這無異於火上澆油,一時間,新仇舊恨一起湧來,燒得他理智全無。

  他解下腰側作為裝飾的馬鞭,直接朝顧燕飛抽了過去……

  鞭子甩出一個鞭花,如毒蛇吐信般破空而來,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英國公夫人視若無睹,神情淡淡地端起了茶盅,也有心給顧家一個下馬威。

  讓她的兒子娶這麽個野丫頭,本就是委屈了兒子,這丫頭竟然還如此不識抬舉!

  周圍的丫鬟們皆是麵色大變,倒抽了一口冷氣,花容失色地看著那黑色的鞭影飛速地抽向顧燕飛嬌嫩的肌膚,有幾人已經不忍再看。

  然而,更令她們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顧燕飛的身體隻側身挪了一步,就恰好避開了那條鞭子,身姿與步伐輕盈敏捷而又曼妙,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她輕輕巧巧地奪過了方明風手裏的馬鞭,然後揚手一鞭。

  “啪!”

  ===第35節===

  鞭子甩在皮肉上的聲音清晰地炸響在空氣中,聲響明明不大,可其他人卻都覺得連鼓膜都被震了一下。

  方明風斑斑點點的左半邊臉上又多了一道血紅的鞭痕,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可謂觸目驚心。

  周圍陷入一片異常詭異的寂靜中,眾人全都目瞪口呆。

  英國公夫人失態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完全沒想到這麽個瘦弱的鄉野丫頭居然這麽潑辣。

  她的身子氣得微微顫抖,神色間不僅有震驚、厭惡、憤怒的情緒,更有對兒子的心疼。她膝下就一子一女,都是她的寶貝疙瘩。

  方明風:“……”

  方明風惡狠狠地瞪著顧燕飛,如一頭狩獵的餓狼般瞄準了獵物,臉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告訴他,方才的那一切不是夢。

  鮮血順著他的麵頰淌了下去,“滴答、滴答”地滴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

  看著狼狽不堪的方明風,顧燕飛吐字清晰地又道:“方明風,論身份,你爭不過康王。”

  “論樣貌嘛……”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方明風那新舊傷交錯的麵龐上掃過,笑眯眯地以歎息結尾,等於又往他心窩裏戳了兩刀。

  方明風:“……”

  “你打算拿什麽去跟康王爭呢?”顧燕飛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方明風牙關咬得格格作響,雙目噴火,似在說,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顧燕飛,你瘋了嗎?!”英國公夫人簡直快氣瘋了,恨不得讓人把顧燕飛拖下去杖責三十。區區一個沒落侯府的姑娘竟然敢對著她的兒子揮鞭!

  對此,顧燕飛的回應是,反手又是一鞭子抽出,準確地抽在了方明風的臉龐上。

  “啪!”

  方明風的發髻被抽散,頭發淩亂地散了半邊臉,與臉上的鮮血糊在一起,幾縷發絲飄飄蕩蕩地掉在了地上。

  英國公夫人心口又是一抽,臉色發白,對著下人們厲聲吩咐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緊把人拿下!”

  方家的兩個婆子忐忑地應聲,想上前奪顧燕飛手中的鞭子。

  可惜,她們根本就靠近不了顧燕飛,又是一鞭子呼嘯地卷起,嚇得兩個婆子後退了兩步,接著就聽又是“啪”的一聲響起。

  顧燕飛的第三鞭狠狠地抽在了方明風的左小腿上。

  方明風吃痛地悶哼一聲,踉蹌地跌坐在地。

  他仰首看著幾步外的顧燕飛,恰好對上少女漆黑清亮的瞳孔。

  燈光柔柔地勾畫著少女精致的眉眼,秀長的眼睫下,眸中隱約有銳芒閃動,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劍,鋒芒畢露。

  侯府的下人都傻眼了,完全沒想到這麽多人竟然拿他們二姑娘莫可奈何。

  顧燕飛又看向了英國公夫人,眼神清冽,淡淡地問道:“國公夫人,您可要親自動手?”

  說著,顧燕飛氣定神閑地甩了個漂亮的鞭花,動作利落,透著幾分炫耀,幾分威嚇。

  “……”英國公夫人一時語結,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敢上前,顧燕飛的下一鞭還會抽在兒子的身上!

  “那我可走了。”顧燕飛微微一笑,聳聳肩,瀟灑地轉身走了。

  跨出廳堂的門檻後,她就把手裏的馬鞭隨手一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方明風心中恨意滔天,如那雨夜的暴風與海浪恨不得將一切撕裂粉碎。

  就在顧燕飛的第一鞭抽在他臉上的那一刻起,方明風清楚地領悟到了一個事實:顧燕飛不是在惺惺作態,她確實不想嫁給自己。

  不如僅此,她還在利用自己……為了報複顧雲嫆,她可以不擇手段,不顧兩家顏麵,隻想發泄她過去十四年壓抑的憤懣。

  這個女人不僅粗鄙,而且心機深沉,為達目的,她行事甚至是帶了幾分令人無法預料的瘋狂,一次次地把他踩到地上。

  他告訴自己,他不能中了這個蛇蠍美人的毒計,不能讓對方得償所願。

  可是,心裏清楚歸清楚,隻要一想到顧雲嫆會嫁給康王,方明風的心就像是被火烤似的,分外煎熬。

  第054章

  顧燕飛走後,氣氛更加的尷尬。

  “滴答,滴答。”

  方明風臉上的血還在不斷地往下滑,在這寂靜的屋子裏分外響亮。

  忽然,他沉默地抬腿也往外走。

  天色暗了幾分,晚霞下,他的挺直的背影倔強、孤獨,兩三片殘葉飛卷袍裾。

  顧太夫人和方大夫人麵麵相覷。

  方大夫人想叫住兒子,最後還是沒出聲,臉色更加難看。

  又是一陣沉默後,方大夫人冷漠的目光迎上顧太夫人尷尬的眼眸,不冷不熱地說道:“太夫人,這樁婚事是當年你我兩家的老太爺在世時定下的,可不是顧家想毀就能毀的。”

  話落的同時,方大夫人直接起了身,重重地一拂袖,轉身就走。

  目送方大夫人漸行漸遠,顧太夫人的眸底暗潮洶湧,胸膛更是劇烈起伏著,心口似正進行著一場異常艱難的交戰。

  她深切地意識到了一點,英國公府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夕陽西沉,天色變得愈發晦暗,晚風夾著些許殘葉與塵土飛進了廳堂裏,給這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霾。

  當晚,顧太夫人就病了,管事嬤嬤心急火燎地出府請了大夫過府,闔府震動,府中上下全都知道太夫人病了。

  消息也傳到了玉衡苑,卷碧趕忙稟告了顧燕飛,接著訥訥問道:“姑娘,侯夫人已經去慈和堂了,大姑娘、三姑娘她們也都去了,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顧燕飛正盤腿坐在美人榻上在打坐,聞言,睜開了眼,淡淡道:“不去。”

  “我要是去了,說不定太夫人的病就更重了!”說這句話時,她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

  蜷成一團的奶貓抬起毛絨絨的小腦袋,抖了抖兩邊的白胡須,“喵”了一聲,似乎在附和顧燕飛。

  顧燕飛說不去,也就真沒去。

  她每天待在屋子裏打打坐,畫畫符,或者逗逗貓,日子十分平靜,全然不管玉衡苑外的事。

  不過自有卷碧留意,每天都來向她匯報侯府的二三事:

  比如顧太夫人似乎病得越來越重,莊老大夫又來了兩回;

  比如李嬤嬤親自去外院的庫房把一支百年老參取了出來;

  比如侯夫人王氏和顧雲嫆母女日日為太夫人侍疾;

  比如——

  “姑娘,剛剛無量觀的上清真人被請來給太夫人看病了。”卷碧提著食盒風風火火地跑進了屋,雙眼亮晶晶的。

  當年太祖皇帝起義,不僅有黑龍降世示警,還幸得一眾奇人異士相助,其中翹楚就是天罡真人。

  傳說,天罡真人天生奇才,諸子百家無一不窺,見太祖第一麵,就言其“可為天下主”。

  天罡真人醫術高明,一次太祖皇帝在戰場上重傷,命懸一線,是天罡真人把太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太祖登基後,就尊天罡真人為國師,成就了一段流芳後世的佳話。

  時人生病,要麽請大夫醫婆,要麽求神拜佛,要麽就請精通道醫的道士上門。

  卷碧放下了食盒,一臉敬佩地接著道:“奴婢聽說上清真人的醫術比起太醫院的那些太醫更神……”

  “姑娘,看來太夫人這次病得不輕啊,不過有上清真人出手,肯定能妙手回春。”說話間,卷碧也有幾分雀躍,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聽說上清真人仙風道骨,是個活神仙呢。可惜了,奴婢從前去無量觀,一次也沒能見到人。”

  顧燕飛放下手裏的《周易》,笑道:“放心,會有機會的。”

  話音剛落,就聽門簾外響起一道平和恭敬的女音:“姑娘,慈和堂那邊的李嬤嬤來了。”

  顧燕飛輕輕一笑,對著卷碧使了一個手勢,卷碧就明白了,親自出去把李嬤嬤迎了進來。

  李嬤嬤是顧太夫人的親信,但為人和氣,從不擺架子,麵對顧燕飛時也是客氣不失禮數:“二姑娘,太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卷碧緩緩地眨了眨眼,腦子回旋著一個念頭:

  姑娘說得沒錯,她真的能見到上清真人了!

  卷碧悄悄地捏了自己一把,不敢置信……等她來到了慈和堂,還覺得這一切像在做夢,再一次捏了大腿一下,疼得她眼角滲出了眼淚。

  前方手持一柄雪白拂塵的道人年約四十幾許,身量中等,鬆形鶴骨,滿頭黑發不見一根銀絲,下巴留著山羊須,身著一襲黃色的大袖對襟戒衣,氣度不凡。

  他周圍環繞著嫋嫋檀香,愈發襯得他仙風道氣。

  顧太夫人閉著眼病歪歪地躺在拔步床上,額頭戴著一條兩指寬的玄色繡福祿壽紋抹額。

  顧燕飛的目光在顧太夫人蒼白的臉上轉了轉,心道:皮膚微微蠟黃,眉心黯淡無光,嘴唇發紫,確實病得不輕啊。

  內室中,已經圍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擠了一屋子,人頭攢動。

  定遠侯顧簡、侯夫人王氏、三太太嚴氏以及四房、五房的老爺太太們都到齊了,此外,顧雲真、顧雲嫆等一眾孫輩們也大都在。

  當顧燕飛與卷碧主仆抵達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她看來,眼神有些微妙。

  顧太夫人病了三天了,侯府各房的人都來探望過太夫人,不說人人都給她侍疾過,那也好歹有端茶倒水地表過孝心,也唯有顧燕飛沒出現過。

  尤其,顧太夫人病的時機也巧,那天顧燕飛剛在大廳和方家人鬧了一通,當晚太夫人就病了,十有八九是被顧燕飛氣的……

  這麽一想,不少顧家人看向顧燕飛的目光就帶了一些不滿的意味。

  上輩子,顧燕飛是懼怕這種目光的。

  當年的她自卑軟弱,總想事事做到最好,想得到府裏其他人的承認,但是就算她拚盡全力地付出,也依舊像個局外人,在這個侯府中格格不入,似乎她做什麽都是錯的,所以從前的她懼怕這種目光,感覺自己一次次地被人否定。

  而現在,旁人的這些評價再也影響不到她分毫了。

  侯夫人王氏看到顧燕飛的第一句話就陰陽怪氣的:“燕飛,你可總算來了,你祖母病成這樣可把我們都憂心壞了!”

  第055章

  顧燕飛泰然自若地走了過去。

  比之滿屋子珠光寶氣的女眷,她一身素衣簡單素淨,可顧盼間光彩照人,氣質高華,仿佛傳說中的天山雪蓮,令人不敢生褻瀆之心。

  ===第36節===

  她隨意挑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微微抬頭朝立在床邊的王氏看去。

  那雙似笑非笑的星眸如同一泓清水,通透明澈。

  王氏:“……”

  明明是自己在從上往下地俯視著顧燕飛,可王氏莫名地倍感壓力,心裏別扭極了,感覺自己是下級在向上級稟報一樣。

  “……”王氏本來還有一肚子話要說的,想說顧燕飛不孝,想說她冷情,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就像原本醞釀好的情緒被人當頭潑了一桶冷水似的。

  王氏清了清嗓子,勉強往下說:“你祖母病了幾天都不見好,今天我們特意請了上清真人過來,為你祖母看病。”

  顧燕飛淺淺微笑,身姿筆挺地坐著,在這麽多道視線中,也不見一絲一毫的不自在,泰然自若。

  見她不接話,王氏的表情有些僵硬,隻能幹巴巴地繼續往下說:“上清真人說,你祖母病重,不僅需要用湯藥,還要家中眾人為她誠心祈福。你大哥不在府中,長房就隻有你了。”

  俗話說,十道九醫。

  道醫已有數千年的曆史,藥王孫思邈、醫聖張仲景、神醫扁鵲等等人盡皆知的醫學家皆是道士。

  道醫分為形治、養生和神治三部分,其中的神治部分就有道、德、符、占、簽、咒、齋、祭祀、祈禱等手段。

  一個高明的道醫在信眾的眼裏就跟活神仙一樣,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傳說中的天罡真人。

  眼前這位上清真人這些年在京中大放異彩,不僅道法高深,且醫術精妙,京城百姓都說他是天罡真人的轉世。

  王氏捏著一方霜白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看向了不遠處的上清真人,道:“真人,人都到齊了。”

  “無上太乙救苦天尊。”上清真人甩了下手裏的銀白拂塵,神態超然,又帶著幾分悲憫世人的味道。

  上清真人輕拂廣袖,施施然走到臨窗的大案前,案上早擺好了香爐、符紙、墨、茶杯等。

  屋子裏的婆子們往地上擺好了一個個蒲團,其他人全都跪了下去,左手包右手,行拱手禮,虔誠恭敬。

  顧雲嫆跪在了王氏的身後,看了一眼身邊空蕩蕩的位置,就見顧燕飛還坐在原處,氣定神閑。

  顧雲嫆微微蹙了蹙眉,心道:顧燕飛把祖母氣成這樣,到如今還沒有半點反省之意嗎?

  她正想說話,就見前方的上清真人動了,那柄銀白拂塵又輕輕地甩了甩,他的雙眸垂下,先掐指算了算,接著嘴唇微動地念念有詞了一番。

  明明沒有風,但是他寬大的衣袖卻似乎被什麽東西吹了起來,仿佛要飛升而去。

  顧簡、王氏等其他人全都屏息地看著他。

  其他人看不到,但是顧燕飛卻是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一點點微弱的氣流湧向顧太夫人的眉心,縈繞在她印堂的位置……

  顧燕飛饒有興味地挑了下眉。

  有趣。

  這個小世界的靈氣如此微弱,此人居然還能調動,有些本事。

  片刻後,上清真人猛地睜眼,一雙睿智的長目中精光大放,仿佛能參透世間萬物般。

  他抬手執筆,沾了沾墨,在符紙上畫下一條條蜿蜒繁複的符文,一鼓作氣,如筆走遊龍。

  等畫好符,上清真人將那張符紙夾在手指間,又是一陣念念有詞,那張符紙的一角無火自燃,出現一道橘黃的火苗,自動燃燒起來……

  顧簡等其他人滿懷敬畏地看著這一幕,絲毫不敢出聲打擾。

  顧燕飛身子微微前傾,右手的手肘撐在扶手上,手指托著小巧精致的下巴,眸中的興致更濃了:這怯病符畫得還不錯。

  那張燃燒的符紙很快就燒成了符灰,灰燼全數落入旁邊的一個白瓷茶杯中,飄出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香。

  “將這杯符水給貴府大夫人喝下吧。”上清真人淡淡道,他的身姿筆挺如鬆,聲音不緊不慢,周身透著一種莫測高深的氣質。

  “多謝真人賜予。”王氏忙應下,親自去捧那杯符水,麵對上清真人的態度可謂伏首帖耳。

  王氏令人把顧太夫人從床上扶坐起來,昏迷不醒的顧太夫人嘴唇緊閉,王氏隻能一邊掰開她的嘴,一邊把符水湊到她唇邊喂她喝符水。

  顧雲嫆看著那杯符水,欲言又止,無聲地歎了口氣,隻是默默地握住了顧太夫人的一隻手。

  符水一點點地從顧太夫人嘴裏灌了下去,還有婆子不時給她撫胸,但依舊免不了從嘴角溢出一些混著符灰的茶水……

  足足花了半盞茶功夫,才勉強喂了大半杯符水。

  忽然,顧雲嫆握著顧太夫人的手,驚喜道:“祖母的手好像動了!”她驚疑不定地朝王氏手裏那杯還未喝完的符水看去。

  王氏仔細一看,發現顧太夫人的眼睫動了動,眼皮下的眼珠微顫,低低地呻吟著,聲音虛弱無力。

  “母親,母親……”王氏把茶杯遞給了丫鬟,激動地喊道。

  其他人也都朝拔步床圍了過去。

  顧燕飛依舊沒動,目光再次落在顧太夫人的眉心,原本縈繞在印堂的黑氣已經消散了。

  她心道:作為凡人,這上清道人確實有幾分手段。

  若是這小世界的靈力再充足些,他說不定會有機緣引氣入體,踏上大道。

  思緒間,顧燕飛再次看向了站在窗邊的上清真人,隻見他原本精光燦燦的眼眸中此刻難掩疲態。

  風一吹,身上的道袍浮動,如雲似霧。

  在眾人的聲聲呼喚中,顧太夫人終於慢慢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睛猶有幾分迷糊,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

  顧簡喜出望外地說道:“母親,您總算是醒了!”

  第056章

  “阿簡,我……”顧太夫人聲音沙啞,神情虛弱,說起來話來也是有氣無力。

  “母親,您先別說話,好好休息。”顧簡柔聲安撫顧太夫人。

  屋裏的其他人見顧太夫人蘇醒,如釋重負地麵麵相看,隻要顧太夫人能醒,想來沒大礙了。

  大景朝以孝道治天下,要是顧太夫人有個萬一,她膝下無論嫡子庶子,都要守孝三年,耽誤的是他們的前程。不僅如此,連孫輩的婚事也要受影響。

  周圍的空氣一鬆,於是他們看向上清真人的眼神也愈發崇敬。

  上清真人又道:“侯爺,侯夫人,太夫人已經渡過難關,接下來還要好生休養,等貧道回去再為她煉上一爐丹藥,服下藥後,太夫人也就無恙了。”

  “此間事了,貧道就先告辭了。”

  他甩著拂塵又施了一禮,清臒的臉龐上無喜無悲。

  顧簡鄭重地對著上清真人作揖行禮:“四弟,你親自送送道長。”

  顧四爺連連應諾。

  “告辭。”上清真人轉身離開,寬大的袖口隨之飛起,恍若天上神仙。

  門簾被人挑起,上清真人走了,餘下嫋嫋檀香依舊縈繞在空氣中。

  眾人望著那道簌簌抖動的門簾,臉上猶有幾分驚歎,不知誰歎了一句:“上清真人果然乃神人也。”

  “等我康複了,定要親自去一趟無量觀向真人道謝。”床上的顧太夫人滿懷感激的說道。

  她的氣色比剛剛蘇醒時又好了一些,眸底也變得清明起來。

  顧燕飛看得出來,顧太夫人先前應該是情誌不遂導致肝失疏泄,鬱結於心,興許是先前吃得方子不對症,才會越病越重。

  如今,她的症狀倒是緩解了不少。

  “母親,屆時我和嫆姐兒陪您一起去。”王氏忙道。

  說話間,王氏眼角的餘光瞟過角落裏一直坐在椅子上沒挪過窩的顧燕飛,眼神冷了下來。

  王氏輕咳了一聲,端著架子說道:“燕飛,你祖母病成這樣,這幾日,都是你的姐妹們輪流侍疾的,今日也該你盡盡孝心了。”

  顧燕飛從椅子上起了身,輕輕地撫了撫衣袖,淡笑道:“侯夫人,太夫人看著我,說不定會病得更重,為了太夫人好,我想還是算了吧。”

  說著,她莞爾一笑,十分美麗之中,帶著三分優雅,三分仙氣,猶如名家筆下的一江春水,清逸脫俗。

  既然真人已經看過了,她也該回去睡午覺了。

  “……”王氏氣得臉都青了,勉強維持著外表的雍容。

  顧雲嫆又蹙了蹙彎月眉,櫻唇抿緊,看著顧燕飛毫不眷戀的背影。顧燕飛當真沒有半點悔意,她已經被仇恨與怨懟蒙蔽了眼睛。

  “母親,”顧雲嫆捏了捏帕子,對王氏自請道,“還是我留下來照顧祖母吧。”

  她的語氣溫柔得恰到好處,讓人如沐春風,也算給了王氏一個台階下,王氏麵色捎緩,連說“還是我們嫆姐兒孝順”雲雲的話。

  顧雲嫆溫婉地笑著,隻見顧燕飛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簾後。

  顧燕飛悠然徐行,穿過兩道簾子,又跨過一道門檻,邁出了慈和堂的堂屋。

  眼角的餘光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樹後鬼鬼祟祟地躲著一道著青色褙子的豐腴身影,婦人從樹幹後探出半張秀麗的麵龐,朝她這邊看來。

  鵝蛋臉,水灣眉,駝峰鼻,微微下唇的唇角……這熟悉的五官組成了一張銘刻在顧燕飛心中的臉龐。

  是她!顧燕飛眯了眯眼,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

  是素娘!

  上輩子,在她被接回京城前,僅僅隻見過素娘兩次而已,彼時她以為素娘是她的母親,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孺慕之情。

  直到她的身世揭開,她才知道為何那一家人自小就不喜她,對她不是打就是罵,才知道為何素娘把她扔在淮北十四年不聞不問。

  是素娘的貪念造就了前世那個“顧雲嫿”一生的悲劇,讓她那短短十數年的人生黑暗而慘烈,最後懷著滿心的遺憾死得不明白。

  “顧雲嫿”的人生本不該如此的,她本該在父兄的嗬護中長大……

  一瞬間,顧燕飛的心中似有什麽看不見的怪物張牙舞爪地爬了出來,眼底滑過激烈的陰影。

  她知道她的心魔又發作了,一如在曜靈界中的很多次一樣。

  每一次,她的修行有所突破時,上一世的種種都會化為心魔,瘋狂地撕咬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影響她的修為。

  顧燕飛的嗓子裏泛起一陣濃濃的血腥氣,藏在袖中的手指控製不住地細微顫抖著。

  與顧燕飛對視的那一瞬,素娘的眼睛慌亂地遊移了一下,但隨即就鎮定了下來,色厲內荏地抬了抬下巴。

  今時不同往日,顧策與謝氏都不在了,顧燕飛不過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才剛回到侯府,尚未站穩腳跟,根本不能把自己怎麽樣!!

  顧燕飛幽黑的眼眸如同波瀾不生的深潭,內中所蘊深不可測。

  上輩子也是如此。

  素娘在真相揭開後也留在了侯府,一開始還會避著她,後來袁太後給顧雲嫆與康王下旨賜了婚,那之後,素娘的腰杆子就直起來了,麵對她時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樣。

  她心裏恨極,去求顧太夫人能處置了素娘。

  ===第37節===

  結果,顧太夫人反而訓斥了她一番:“嫿姐兒,你想要素娘死嗎?”

  “素娘固然有錯,可當年揚州兵荒馬亂,是她從刀山血海裏才拚出了一條生路,把你帶出揚州……”

  “你啊,未免戾氣太重,不懂寬仁。”

  顧太夫人的一字字、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在了她心口,上輩子的她不敢反抗顧太夫人。

  想著,顧燕飛眸底的狂暴瘋狂滋長、湧動……幾乎占據她整個眼眸,又很快平靜了下來,宛如夜晚那漆黑廣袤的海麵,看似平靜無波,其下暗潮洶湧。

  她不疾不徐地前行。

  在經過素娘身側時,她眼角隱隱閃現一抹血光,不過沒有駐足。

  明明是寒冬,但素娘的額角還是沁出了一些冷汗,忙用帕子擦了擦汗,心底隱隱還藏著一絲不安。

  第057章

  見顧燕飛毫不駐足地徑直往院外去了,素娘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落了下去。

  她的唇角得意地勾起,自我寬慰道:顧燕飛這丫頭果然拿自己沒辦法!

  然而,那顆才剛歸位的心還是猛烈地跳動不已。

  怦怦怦!

  她攥緊帕子,目光急切地往後方的堂屋望去,堂屋裏亂哄哄的,一道道熟悉的人影陸陸續續地從東次間方向走了出來。

  當看到顧雲嫆那纖細婀娜的身形時,素娘灼灼的目光黏在了她身上,流連不去。

  顧雲嫆招來了慈和堂的一個婆子,低聲吩咐她去後院瞧瞧顧太夫人的藥茶熬好了沒有。

  說話間,顧雲嫆也看到了屋外的素娘,兩人視線相撞,時間似乎靜止了一瞬。

  顧雲嫆微微一怔,隻見素娘朝這邊邁出了半步,又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又把身子縮回了梧桐樹後,雙眼偷偷地看著自己這邊,眸底寫滿了期盼以及一種想靠近又不敢的怯懦。

  這是一雙屬於母親的眼睛。

  顧雲嫆攥了攥手裏的帕子,眸光閃了閃,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又轉頭吩咐大丫鬟道:“夏蓮,我今晚要留在這裏給祖母侍疾,讓人準備鹽水桂花鴨。”

  “是,姑娘。”夏蓮立刻意會,嫋嫋走出了堂屋,朗聲對著廊下的一個青衣小丫鬟轉達顧雲嫆的意思,聲音正好能夠讓躲在梧桐樹後的素娘聽到。

  鹽水桂花鴨是顧雲嫆最喜歡的吃食之一,也是素娘的拿手好菜。

  素娘聽到了這番話,心下一喜,臉上有了笑意。

  她很想走過去和顧雲嫆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按捺住了,目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顧雲嫆。

  她的表情變化全數收入顧雲嫆眼中,就這麽親眼看著原本蔫蔫的素娘像是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起來。

  顧雲嫆在心裏幽幽歎息:素娘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她。

  等婆子取來了熱氣騰騰的藥茶,顧雲嫆就又返回了內室,夏蓮走在她身後端著藥茶。

  眾人走後,內室中空蕩蕩、靜悄悄的,角落裏的檀香已經燃盡,隻餘那揮之不去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顧太夫人孤零零地坐在拔步床上,臉色憔悴,隱約泛黃,滿身老態遮擋不住,頗有種人走茶涼的孤寂與蕭瑟。

  “祖母,您覺得怎麽樣?”顧雲嫆坐在床沿,關切地問候道。

  聽她的溫言軟語,顧太夫人覺得分外妥帖,不知第幾次地在心裏發出感慨:怎麽偏偏嫆姐兒就不是她的親孫女呢!

  想著方才顧燕飛連給她侍疾都不肯,就會說風涼話,顧太夫人方才壓下的怒火就開始節節攀升。

  顧燕飛這丫頭定是上輩子來討債的,心裏根本沒有自己這個祖母,也沒有顧家!

  顧太夫人的眼神陰晴不定,原本就虛弱的麵色又難看了幾分,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當她麵向顧雲嫆時,表情就變得慈愛起來,輕輕地拍了拍顧雲嫆的手,道:“好孩子,祖母不妨事,就是頭有些疼。”

  顧雲嫆語氣更柔和、也更體貼了:“祖母,我讓康王殿下請個太醫過來給您瞧瞧,好不好?”她的眉尖略略蹙起,心裏總覺得喝符水什麽的有點不靠譜。

  “不必麻煩康王殿下!祖母是真的好了。”顧太夫人心下愈發受用,笑道,“上清真人果然名不虛傳,醫道雙絕,難怪人人都說他是個活神仙!”

  說起上清真人,顧太夫人精神一振,眼底神采煥發。

  顧雲嫆也就不再勸,幽幽歎道:“祖母,您這回可是嚇壞我了……”說到後來,她微微哽咽,眼角也紅了。

  顧太夫人伸手攬過顧雲嫆,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頭:“好孩子,祖母還沒看你風風光光嫁出去呢,怎麽舍得走呢!”

  說到顧雲嫆的婚事,顧太夫人皺了皺眉,耳邊再次響起方大夫人的威脅,神色一凜。

  她輕撫著顧雲嫆的肩膀,又道:“有祖母在,祖母不會讓顧燕飛害了你的。”

  嫆姐兒是她親手養大的,從小到大,這丫頭都沒有受過半點委屈,自顧燕飛回來後,這才短短幾天,就讓嫆姐兒被人往地上踩了又踩。

  顧燕飛真是個災星!

  顧雲嫆靠在顧太夫人的肩頭,心口一暖,蕩起陣陣漣漪:其實血緣並不代表一切,不是嗎?祖母對她的好是真切的……

  定了定神後,顧雲嫆直起了身子,接過夏蓮遞來的那盅藥茶,輕輕地吹了吹,這才遞給顧太夫人:“祖母,喝點滋補的藥茶吧。”

  大病初愈之人精力不足,顧太夫人才說了這麽幾句話,呼吸就有些急促。她接過顧雲嫆遞來的茶碗,正要低頭去喝,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太夫人!”

  門簾被人從外麵打起,李嬤嬤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麵露憂色。

  “太夫人,侯爺剛派人過來傳話,說……”李嬤嬤咽了咽口水,聲音僵硬地稟道,“英國公府今早上了折子,彈劾康王殿下欲奪臣妻。”

  顧太夫人手一抖,手裏的白底藍花大藥碗就脫手摔了下來。

  “啪嗒!”

  茶碗砸了個粉碎,褐色的藥茶在地上流淌開來,幾滴滾燙的茶液飛濺到了顧雲嫆霜白色的裙裾上,觸目驚心。

  顧太夫人嘴唇緊抿,臉色難看至極,心髒猛然收縮,傳來一陣刀割般的絞痛,接著胸口又是一陣發悶。

  “咳咳咳……”顧太夫人覺得喉頭發癢,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隨之顫動,眼神陰鷙。

  英國公府竟然真得這麽做了!

  他們怎麽敢!

  英國公府上書彈劾康王奪人臣妻,這個消息如同平地一聲旱雷響,震驚朝野。

  此後數天,英國公每天都往宮裏遞折子,直至三天後,皇帝終於宣了康王楚祐進宮。

  東暖閣內,角落裏放著一個白玉雕龍鈕三足香爐,嫋嫋地飄出一縷青煙。金色的陽光透過一扇扇透明的琉璃窗扉直射進來,屋內燒著炕,溫暖如春。

  “皇兄,”楚祐自然不會俯首認罪,振振有詞地據理力爭道,“臣弟與顧家三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彼此兩情相悅,又怎麽能叫奪人臣妻!”

  “皇祖父曾言,婚姻之事不能隻講父母之命,更要兩相情願!”

  第058章

  大景朝,人人皆知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世人難及,唯一讓人詬病的就是他的風流,不僅後宮有佳麗三千,而且在民間微服私訪時有過不少風流韻事。

  也因此,在坊間流傳著眾多關於太祖皇帝的風流故事,還被改編成了各種話本子、戲劇。

  不過,太祖皇帝風流不下流,與那些女子皆是你情我願,從不幹那等強取豪奪之事。

  無論是露水姻緣,還是將她們納入後宮,他都會好生對待那些與他有過情緣的女子,後宮中和睦相處,其樂融融,那些嬪妃全都親如姐妹。

  太祖皇帝更在《景律》中加了不少條例來保障女子在婚姻中的權力。

  楚祐目光堅定地直視著坐在炕上的皇帝,一派磊落風範。

  皇帝剛過不惑之年,身著一件明黃色四團龍袍,腰係白玉帶,皮膚白皙,五官俊朗,神色溫煦,氣度高貴,隻是形容清臒,眼白微微發黃,從袖中露出的手指清瘦,骨節突出。

  皇帝麵露沉思之色,端起茶幾上的雙龍戲珠粉彩琺琅茶盅輕啜了一口,動作舒緩而優雅。

  皇帝與楚祐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無論長相與氣質,皆大不相同。

  見皇帝沒立刻反對,楚祐心裏的把握更大了,鏗鏘有力地正色道:“‘若兩情相悅,自要朝朝暮暮’。皇兄總不會忘了皇祖父的‘諄諄教誨’吧?!”

  “皇兄可是答應過皇祖父的。”他話中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皇帝好一會兒沒出聲。

  太祖皇帝確實說過這樣的話,當時今上才六歲,太祖皇帝看了一出名為《牡丹扇》的戲,講的是一對彼此有情的男女因為兩家世仇不能在一起,哀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最後這對有情人雙雙赴死。

  太祖皇帝酒酣興發時,把他叫了過去,感慨地歎了一句“若兩情相悅,自要朝朝暮暮”,還說等他以後當了皇帝,可不能這般迂腐,一意孤行地棒打鴛鴦。

  今上那時年紀還小,也不懂什麽情情情愛的,可太祖皇帝拉著他非要他答應,他也隻好應了。

  少頃,皇帝放下茶盅,眼眸溫和,正欲啟唇,他右手邊一個清越的男音先一步開口道:“七皇叔。”

  皇帝接到兒子遞來的眼神,噤聲不語,裝模作樣地去給旁邊黃銅鳥架上的一隻五彩鸚鵡喂食。

  楚祐轉頭看向了旁邊的楚翊,麵無表情,隻是眸光變得陰冷。

  楚翊依舊白衣如雪,氣質雲淡風輕,與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顯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幅精心描摹、姹紫嫣紅的百花圖中平添了一筆月白風清般的淡墨。

  “不知太後是什麽意思?”楚翊含笑問道。

  “什麽意思?!”那隻色彩鮮豔的五彩鸚鵡一邊在鳥架上撲楞著翅膀,一邊學嘴,鸚鵡誇張高亢的聲音在此情此景下極具諷刺意味。

  “……”楚祐維持外表的鎮定,眼底的陰霾又深了一層。

  他薄唇緊抿,眸中掠過一抹異色。

  太後怎麽也不肯同意他與嫆兒的婚事。

  靖王府的事後,他去找過太後,左說右說,費盡了唇舌,可一向疼愛他的太後怎麽都不同意,甚至在知道他去定遠侯府提親後,大發雷霆,一度生出要賜死嫆兒的念頭。

  楚祐千求萬求,又在壽安宮大吵一通,軟硬兼施,然而,袁太後也隻勉強答應讓嫆兒為側妃。

  知她如楚祐,知道他的嫆兒是肯定不會答應為側妃的。

  他的嫆兒不同於凡俗女子,素來性情堅韌,外柔內剛,怎麽可能低頭為側!

  而且,他也不允許有人站在嫆兒的頭上作威作福,更不忍看著嫆兒對著正妃伏低做小!

  這次英國公府上書彈劾他,打了楚祐一個措手不及,讓他既生氣方明風還對嫆兒有企圖,但又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他想讓皇帝擋在他麵前,讓皇帝出麵把他與顧雲嫆的婚事做實,也同時可以借力打力地給英國公府一個下馬威。

  皇帝向來尊重太祖皇帝,楚祐本來有八九成把握的,偏偏……

  ===第38節===

  楚祐眯眼看著與他相距不過七八尺的楚翊,渾身釋放出一股子危險的氣息。

  楚翊麵不改色,笑得溫潤如玉,接著道:“太後曾言,會替七皇叔找一門好親事,還讓父皇在皇祖父跟前許下諾言,不許插手七皇叔的親事。”

  “父皇一向孝順,又怎麽能違背先帝的遺願!”

  “七皇叔還是別辜負了太後的一片苦心。”

  楚翊的語速不緊不慢,恰到好處,這番話由他道來,全然沒有咄咄逼人之感。

  楚祐深深地凝視著楚翊,眼裏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他有點摸不清楚翊是否故意為之,就像他摸不清丹陽城的事有沒有楚翊的手筆一樣。

  東暖閣內,一時寂靜,唯有那隻聒噪的的鸚鵡一會兒喊著“親事”,一會兒又嚷著“遺願”。

  皇帝隻作壁上觀,一言不發地以手指逗著那隻鸚鵡,眼眸含笑看著楚翊,仿佛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見皇帝沒有入套,楚祐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心頭煩躁,鷹眸銳利如刀。

  對於他這位皇長兄,楚祐一直瞧不上。

  先帝的元後柳氏出身寒門,不過一個身為卑微的平民女子,根本就不配母儀天下。而楚祈不過是仗著他乃元後所出的嫡長子,才有如今的地位,文才武略皆平平無奇。

  太祖皇帝在世時就立了楚祈為皇太孫。

  先帝在位時幾次想廢太子,卻被群臣以無故不可廢太子為由攔下,這才讓楚祈理所當然地一路從皇太孫、皇太子晉升到了堂堂大景天子。

  楚祐握了握拳,手臂與拳頭的線條繃緊,壓下了心頭的暴躁。

  他幹脆略過了楚翊,再度對炕上的皇帝道:“皇兄,這是你的意思嗎?”

  皇帝抿唇淺笑,依舊不說話,全權交給楚翊來處理。

  第059章

  “意思!”旁邊的五彩鸚鵡一邊跳腳,一邊張嘴怪叫著。

  皇帝伸指在鸚鵡的下巴上輕輕撓了兩下,雲淡風輕。

  楚祐的身子繃得更緊了,脖頸間暴起一根根猙獰的青筋。

  皇帝自年初登基後,就采取了一連串的仁政,禦下的態度說得好聽是寬仁大度,說得難聽點就是優柔寡斷、心慈手軟。

  誰知道這一次竟沒有如他所意!

  楚祐的心口憋著一口氣,焦急、憂心、不安的情緒在胸口交織纏繞著,宛如一張巨大的蛛網將他網住。

  他不怕皇帝,更不怕英國公府,就怕顧雲嫆會覺得她連累了他,為了他,不惜委屈她自己應下這門婚事。

  楚翊慢悠悠地淺啜了口熱茶,方才又道:“七皇叔對定遠侯府的三姑娘真是有心了。不過,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為呢?”

  楚翊的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

  “……”楚祐的眸色又陰冷了三分,冷厲如刀地射向了楚翊。

  他當然聽明白了楚翊的言下之意。

  “咳咳……”楚翊偏開了目光,垂下眸子,素白的帕子捂住嘴角輕咳起來,微顫的肩頭難掩疲憊之態。

  他咳了好一會兒,才平息,又抬頭端起茶盅,淺啜了幾口,臉頰微微潮紅。

  楚祐眯了眯眼,冷冷地盯著楚翊良久良久……

  東暖閣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那隻鸚鵡偶爾在鳥架上撲棱兩下翅膀,發出簌簌的聲響。

  良久,僵立了好一會兒的楚祐才動了,幹巴巴地給皇帝行了禮:“皇兄,臣弟先告退了。”

  他也不等皇帝有所回應,就一甩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背影挺拔如鬆。

  不等小內侍為他打簾,楚祐就自己粗暴地挑簾。

  那道門簾被他高高地掀起,又重重地落下,在半空中劇烈地搖擺著。

  一路上,幾個小內侍和宮女紛紛給他行禮,楚祐完全無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出了東暖閣。

  迎麵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進入他的眼簾。

  那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男子,身著一襲太師青暗紋直裰,腰係犀角帶,配著一方雞血石小印與天青色荷包,鬢發如裁,器宇軒昂。

  “參見康王殿下。”

  男子停在了五步外,恭敬地對著楚祐抱拳行禮。

  對方的言行舉止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可是楚祐的臉卻肉眼可見地黑了幾分。

  他當然認得此人,對方就是方明風之父,現任的英國公。

  很顯然,英國公在這個時候進宮來,一定是來為方明風跟皇帝謀求婚事的。

  楚祐隻斜睨了英國公一眼,就重重地拂袖而去,一言不發。

  穿過一片庭院,楚祐停下了腳步,忍不住回頭,恰好看著英國公在小內侍的恭迎下走進了東暖閣。

  門外空蕩蕩的,唯有一片殘葉被風吹了過來,打著轉兒飄落下來。

  楚祐的心隨著這片孤葉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從方才皇帝的態度看,有太後金口玉言在先,說不定皇帝真會同意了英國公府的此種妄想。

  楚祐狠狠地咬著牙,幾乎把一口牙齒咬碎,耳邊又想起了方才楚翊的那番話:“……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為呢?”

  就算方才楚翊沒有說明,但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確了:今天他想如願也行,但是,想要皇帝為他出麵,他又能回報皇帝什麽呢?!

  他若想娶他的嫆兒,就必須有拿得出來的東西作為交換。

  那麽,他能拿出什麽呢?!

  想著,楚祐的眼神愈發陰鬱,心口似有一頭暴躁的野獸在咆哮著,抓狂著。

  寒風呼嘯不止,天氣陰冷,楚祐心事重重,越走越快。

  他想快點見到他的嫆兒!

  當他來到宮門外時,遠遠地就見長隨牽著馬正伸長脖子張望著。

  “王爺,”長隨急忙上前迎他,急急稟道,“小人剛剛聽說,英國公夫人去了定遠侯府。”

  楚祐的雙眼猛然瞠大,瞳孔中點燃兩簇火苗,心火高漲,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英國公來見皇兄,英國公夫人這個時候又去了顧家……

  莫不是為了逼迫嫆兒就犯?!

  英國公夫人此刻的確是去了定遠侯府。

  這幾天,顧簡夫婦曾給英國公府下過帖子,但石沉大海,方家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顧太夫人越等越是心急火燎,吩咐親信親自跑了一趟英國公府,這才把英國公夫人請了過來。

  這件事自然瞞不過顧燕飛的耳朵,這個時候,英國公夫人會來,想必是太夫人做了某種許諾。

  太夫人不會輕易放棄康王這個“孫女婿”的,要讓英國公府偃旗息鼓,十有八九是提出了別的什麽條件……

  於是,她就使喚晴光又去了慈和堂。

  晴光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溜去慈和堂了,熟門熟路,沒有驚動任何人地走了一個來回。

  隻去了一炷香功夫,貓就回來了,帶著一雙亮晶晶的貓眼以及滿肚子的話。

  奶貓“嗖”地從窗口跳到了書案上,對著顧燕飛滔滔不絕地“喵”了一通,神色間帶著一種明顯的炫耀與邀功,那驕傲的小樣子赤裸裸地寫著“沒有我,你可怎麽辦”這句話。

  “喵喵……”

  “喵喵喵……”

  它一直說得口幹,卻見顧燕飛沒有因此對它感恩戴德,這才遲鈍地意識到了一點,顧燕飛聽不懂。

  貓一瞬間僵住了,周身絨毛肉眼可見地蔫了下來。

  顧燕飛打開了旁邊的一個匣子,一股香噴噴的香酥小魚幹的氣味立刻飄了出來。

  蔫蔫的貓頓時瞪圓了碧眼,眼珠子亮晶晶的,寫滿了對小魚幹的渴望。

  它又有了精神氣,一把咬住顧燕飛的袖子,努力地把她往梳妝台方向拉去。

  貓三兩下地跳到梳妝台上,用爪子在首飾匣子裏扒拉了一番,最後用彎彎的爪尖鉤出了一塊玉佩,激動地連比帶劃了一通。

  晴光:“喵喵喵……”

  顧燕飛一頭霧水地從貓爪子裏接過那塊碧玉佩。

  這是一塊再普通的圓形玉佩,邊緣雕了一圈雲紋,中心是蝴蝶圖案。

  不止是顧燕飛有這塊玉佩,顧家的姑娘們人人都有,隻是圖案略有不同罷了,有的是蜻蜓,有的是燕子,有的是雲雀……

  顧燕飛輕輕地晃了晃食指,掛在食指上的碧玉佩也隨之來回晃動著。

  晴光登時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對綠油油的貓眼隨著玉佩來回移動,嘴裏發出“咪嗚、咪嗚”的聲響。

  顧燕飛當然不會以為英國公夫人是想要這塊玉佩。

  那應該是一塊“貴重”到英國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玉佩。

  聯想起前世英國公府明明看不上她,卻一度咬牙認下這門親事;聯想到幾天前,英國公夫人為了這門親事攜子登門……顧燕飛瞬間明白了什麽,莫不是為了玉佩,英國公府才會讓兒子屈尊娶她這麽個替代品?!

  或者,對方家來說,與方明風有婚約的是到底是顧雲嫆,還是她顧燕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塊玉佩。

  第060章

  顧燕飛興味地勾唇笑了,眉眼微彎。

  會隨著新娘子一起嫁入方家的也就是陪房與陪嫁而已,也就是說,方家確信那塊玉佩會出現在的新娘子的嫁妝裏。

  “喵喵喵!”貓催促地又叫了幾聲,意思是,它已經聽她的話完成了任務,它的獎勵呢?

  顧燕飛隨手把那個裝著小魚幹的匣子推給了它,貓就埋頭吃了起來,嘴裏發出稀裏呼嚕的聲音。

  顧燕飛又在書案前坐下,閑適地手肘撐著窗檻,右拳虛握抵著下巴,怔怔地望著窗外一叢叢凋零的花木,腦子裏回憶著上輩子的事。

  當時,她回侯府後不久,她與方明風的婚事就正式定下了,到次年二月,她的嫁妝被送到了英國公府。

  ===第39節===

  再後來,方家以她貞潔有瑕為由退親,連她的嫁妝也被方家送還。

  退親之後,顧太夫人把罪責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把她送去了庵堂自省,她再也沒機會清點過她的嫁妝。

  上輩子,她的嫁妝裏有玉佩嗎?

  有!

  她的嫁妝中,一半是公中的份例,另一半是娘親謝氏的嫁妝,該有的都有,包括玉佩在內的各種首飾一應俱全,也算體體麵麵。

  記憶中,顧家公中的份例都是些尋常的東西,顧家女兒個個都有配置,那些物件基本上是在京城的首飾鋪子裏置辦的。

  所以——

  推到這一步,答案清晰地浮現在了顧燕飛的心中:方家不惜一切代價也想要的那塊玉佩十有八九是娘親嫁妝裏的東西。

  “喵嗚?”晴光吃光了匣子裏的小魚幹,抬起頭來,用粉嫩的舌頭舔舔嘴巴,然後蹲到顧燕飛跟前,對著她撒嬌地又叫了好幾聲。

  就算顧燕飛不懂貓語,也聽懂了,這隻貪吃鬼還沒吃夠呢!

  “一邊去。”顧燕飛伸指在貓的額心彈了一下。

  貓像是受了什麽重擊似的,四腳朝天地倒了下去,把雪白柔軟的腹部露在顧燕飛跟前,四爪蜷起,努力地裝可愛。

  顧燕飛隻當沒看到,又從抽屜裏取出了一本冊子。

  這是娘親謝氏的嫁妝單子,是大哥顧淵在回軍營前交給她的。

  左右她最近沒事,也該清點一下娘的嫁妝了。

  貪吃的奶貓不死心,一會兒舔顧燕飛的手背,一會兒用臉頰蹭她的小腿,一會兒又在書案上像毛毛蟲似的扭來扭去……

  顧燕飛巋然不動,自顧自地翻著眼前的嫁妝冊子。

  謝家是武將家族,也是不是什麽高門,因此娘親的嫁妝不算豐厚,但是很周全,各種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董字畫、家具擺設、田產房屋等等,該有的應有盡有。

  上輩子大哥也給了她這份嫁妝單子,但是大哥前腳剛走,後腳單子就被許嬤嬤強行拿走了,口口聲聲說:“二姑娘,你不懂這些,這嫁妝單子還是交給太夫人保管吧,免得你被人蒙騙了去。”

  當年的她,根本就不敢對許嬤嬤說不,她自卑又內向,認為許嬤嬤說得沒錯,她確實不懂庶務。

  顧燕飛隨意地翻著嫁妝冊子,草草地瀏覽著,直翻到金銀珠寶的類別時,才變得專注起來。

  冊子裏提到的玉佩有五塊,第一塊是貔貅翡翠玉佩,第二塊麒麟雲紋白玉佩,第三塊……

  合上嫁妝冊子,顧燕飛直接起了身,撫了下裙裾,一邊往外走,一邊問卷碧道:“顧雲嫆現在還在慈和堂嗎?”

  “包打聽”卷碧連忙道:“姑娘,英國公夫人到慈和堂後,三姑娘就被太夫人打發回采苓院……剛剛英國公夫人已經走了,慈和堂守門的婆子說,她走時臉色好像不太好。”

  顧燕飛看了看案頭的三花貓,興味地勾了下唇角,然後道:“我們去采苓院。”拋下這句話,她就走出了屋。

  卷碧趕緊跟上。

  外麵的天空已經變成一片灰暗的深藍色,雲層間隱約可見一彎發白的新月,侯府各處都懸起了一盞盞燈籠,如點點螢火閃爍在半空中。

  卷碧拿著一盞宮燈,走在前麵給顧燕飛帶路。

  采苓院距離玉衡苑不算遠,主仆倆穿梭於晚風瑟瑟的庭院中,約莫走了半盞茶功夫就抵達了采苓院。

  經守院門的小丫鬟通報,顧燕飛被迎到了顧雲嫆的小書房。

  瑩瑩燭光下,顧雲嫆長發半披地坐在一把梨花木圈椅上,身上換了一襲半新不舊的水紅色羅衫,形容間難掩疲憊之態。

  過去幾天,她都在慈和堂給顧太夫人侍疾,沒好好休息過,現在是真累了。

  “二姐姐。”顧雲嫆欠了欠身,算是見禮,言談間,已經沒有了平日裏的笑容可掬,看向顧燕飛的目光寫著些許不滿。

  對待顧太夫人這個親祖母,顧燕飛未免也太冷情了點。

  果然血脈並不是最重要的。

  顧燕飛也不與顧雲嫆客套,含笑說道:“聽說太夫人把我娘的小庫房的鑰匙給了你,我是特意過來拿的。”

  顧雲嫆眉頭一挑,完全沒想到顧燕飛竟是為此而來。

  顧燕飛就站在三步外,不近不遠地看著顧雲嫆。

  她的唇角天生微翹,抿唇時有種微笑的感覺。

  看著顧燕飛這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顧雲嫆心裏除了不滿外,又多了一種不舒坦。

  早在她十歲那年,顧太夫人就鄭重地把那間庫房的鑰匙交給她了,還告訴她:“嫆姐兒,這間庫房裏放的都是你娘的嫁妝,裏麵的東西都給你,至於嫁妝裏的鋪子莊子田產以及現銀,就由你和你大哥平分。現在祖母先替你們管著,等你及笄了,再給你。”

  那會兒,顧淵也把她視作掌中珠,笑言:“嫆姐兒,娘的嫁妝都給你。哥哥還要給你再掙一份嫁妝。”

  彼時顧太夫人與顧淵慈愛的聲音猶在耳邊,而現在……

  顧雲嫆心底深處某個隱秘的角落細微地抽痛了一下,感覺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像是曾經屬於她的一切被一點點地奪走了。

  她步步退讓,但是顧燕飛根本不念她好,步步緊逼。

  搖曳的燭光映在顧雲嫆的眸底,似有一簇不明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燒著。

  第061章

  “夏蓮,你去把鑰匙拿來。”顧雲嫆低聲吩咐了大丫鬟一句。

  夏蓮怔了怔,福身領命,就轉身進了內室。

  不一會兒,她就拿著一把銅鑰匙緩步出來了,視線掃過顧燕飛時,眼神中流露出一點憤憤不平的情緒。

  “姑娘。”夏蓮先將那把銅鑰匙呈給了顧雲嫆,欲言又止,終究把快要出口的話語咽了回去。

  顧雲嫆再轉而把鑰匙遞向顧燕飛:“二姐姐,這就是鑰匙。”

  顧燕飛二話不說地收下了,打算這就過去看看。

  她心裏揣著事,正想告辭,卻聽顧雲嫆先她一步道:“二姐姐,我知道你過去在淮北過得不易,你不喜我,也是應當。”

  “可當年的那件事……我也是無辜的,那會兒我也隻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什麽也不知道,更無能為力。”

  “二姐姐,我能還的,都已經還給你了。”

  無論是身份、兄長、婚約……還是這把鑰匙。

  顧雲嫆定定地注視著顧燕飛,神情鄭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欠你了。”

  回想起在慈和堂的一幕幕,顧雲嫆神色愈發堅定,心中塵埃落定:顧燕飛攜恨歸來,連祖母也容不下,又怎麽可能容得下自己呢?

  忽有一陣寒風自半敞的窗戶呼嘯而入,吹熄了臨近顧雲嫆的一盞八角宮燈。

  屋內暗了一半,唯有另一側的另一盞燈還在靜靜地散發光輝。

  顧雲嫆半邊臉暗,半邊臉明,平日裏總是笑意滿滿的麵龐此刻一臉肅然。

  夏蓮趕緊把熄滅的燈籠重新點亮,屋子裏又亮如白晝。

  在燈亮的同時,顧雲嫆又恢複成了平常的樣子,語氣溫和地又道:“若是你還是過不去心裏那個坎,那從今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她不會再退讓,也不會去演什麽姊妹情深的戲碼。

  一切到此為止。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偏首,抿出一對淺淺的笑渦,淡淡反問道:“你說你是無辜的,那麽那個將你我調換的人呢?”

  顧燕飛指的自然是素娘。

  “……”顧雲嫆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似的,啞然無聲。

  從小,素娘就作為乳娘待在她身邊的,照顧她的衣食住行,關注她的喜怒哀樂,在意她的一顰一笑,對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素娘也許對不起顧燕飛,但對自己是極好的。

  顧燕飛再道:“她死了嗎?”

  “送官了嗎?”

  “人呢?”

  顧燕飛連續又拋出了三個問題,簡明扼要,卻字字刺中要害。

  顧雲嫆抿緊了櫻唇,臉色不太自然,眼神遊移了一下。

  半年前,真假千金的事爆發後,顧太夫人本來是要給素娘灌藥的,被她攔了下來,這才留了素娘一條命……

  顧燕飛往前邁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顧雲嫆,聲音清冷而又篤定地接著道:“她是不是還在府裏,過著有小丫鬟伺候的日子。”

  顧雲嫆抿了下唇,直視著顧燕飛的眼睛,義正言辭地說道:“二姐姐,你想要她死嗎?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人命如草芥,最是卑賤。

  主家可以隨意棒殺奴仆,草席一裹屍身丟去亂葬崗,不必負任何責任,就是死者的家人告到官府去,也是徒勞,甚至還可能挨一頓板子。

  這一點,自小在淮北長大的顧燕飛應該再明白不過,她本該最了解底層百姓的無奈與卑微。

  顧雲嫆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看著顧燕飛,心裏幽幽歎氣:果然,人是最善忘的動物,顧燕飛才剛回到京城,就徹底把曾經的自己拋之腦後,把自己重新擺到了人上人的位置,俯瞰起眾生來。

  “錯已鑄成,就是殺了她,時光也不能回轉。”顧雲嫆先是動之以理,之後又動之以情地勸道,“二姐姐,當年她把你我帶出揚州那個戰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素娘有錯,她所做皆是為我……雖然這一切非我所願,但我也已經想法設法在彌補你了。”這還不夠嗎?!

  這些話與上輩子顧燕飛從顧太夫人口中聽到的一模一樣。

  她笑了,腦海中浮現前世素娘麵對她時那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樣。

  顧雲嫆微微咬唇,手指蜷曲地捏著帕子。

  顧燕飛的眼眸又清又冷,道:“你說,你已經都還給我了……”

  “那麽父親呢?我本該在他膝下承歡六年。”

  “還有十四年的錯位人生,這十四年你在天堂,我在地獄。”

  “顧家塑造了現在的你,你至今還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顧家給予的一切,不肯放手……你是還不清的!”

  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說得顧雲嫆無言以對。

  顧燕飛也不想再聽顧雲嫆狡辯,不輕不重地丟下了最後一句:“顧雲嫆,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才是侯府嫡女,而你……”

  “隻是一個家生子。”

  話落之後,她也不管顧雲嫆是何反應,拿著那把鑰匙揚長而去。

  門簾挑起又落下,來回搖擺,似在嘲諷地輕笑著。

  ===第40節===

  顧雲嫆呆若木雞地僵在原處,仿佛有一座無形的山壓在她的肩上、背上,壓得她一動也動彈不得。

  顧燕飛說得“家生子”三個字深深地刺痛了她,顧雲嫆的臉上漸漸褪去了血色。

  夏蓮沒去送顧燕飛,看著前方那麵搖曳的門簾,義憤填膺地說道:“姑娘,二姑娘真是不知好歹,虧您待她那麽好,在方世子跟前為她說了這麽多好話,連大夫人的嫁妝也拱手讓給了她……”

  夏蓮真是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

  顧雲嫆再次推開了窗戶,蕭瑟的寒風迎麵而來,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顧燕飛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退再退,一讓再讓,隻是因為她覺得在這件事中她是得利者,才屢屢相讓,但是這不代表她是包子。

  更不代表,顧燕飛能仗著她的退讓,在她的頭上作威作福。

  夜風又涼了幾分,夜色也暗了幾分,銀月如鉤。

  第062章

  顧燕飛從采苓院離開後,就帶著卷碧一起去了內院的西庫房。

  守庫房的史婆子見顧燕飛的手裏隻有鑰匙,沒有對牌,心裏驚疑不定,便想阻攔,可是根本就攔不住天生就力大無比的卷碧。

  滿頭大汗的史婆子實在沒辦法,隻能急匆匆地跑去慈和堂找顧太夫人。

  而顧燕飛則吩咐卷碧打開了西庫房的門鎖。

  推開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子刺鼻的黴味,庫房內陰冷無比。

  卷碧提著燈籠率先走了進去,飛快地點燃了七八盞燈籠,把這麵闊兩間的西庫房照得燈火通明。

  庫房裏擺放著一個個陳舊的木箱子以及一排排架子,全都放得滿滿當當。

  顧燕飛也不知道她要找的東西具體放在哪裏,就一箱箱、一架架地看過去,與冊子上的物件一一對應。

  她吩咐卷碧在一些核對過的箱子上做好了相應的記號,又讓她把其中的首飾都搬出了西庫房。

  沉甸甸的舊箱子一個接著一個地擺在了庫房外的石磚地上,全都打開了箱蓋。

  燈籠的燭火下,這些金銀珠寶閃閃發光。

  顧燕飛報冊子上的名稱,讓卷碧從這些箱子裏一樣樣找,一樣樣核對。

  等她對了一半時,不遠處的拱門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囂聲,似是有不少人朝這邊走來。

  “太夫人,二姑娘就在裏麵!”寒風送來了史婆子急切的聲音。

  卷碧尋聲望去,就見兩個婆子肩挑一個肩輿朝這邊走來,顧太夫人就坐在肩輿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鐵鏽色鬥篷,額頭依舊戴著那道玄色抹額,形容憔悴。

  “顧燕飛!”顧太夫人一字一頓地喊道,聲音依舊有些沙啞,透著洶湧的怒意。

  “梆!”

  遠處恰在此時傳來一更天的梆子聲,在這寂靜的夜晚極具穿透力。

  顧燕飛這才從冊子裏抬起頭,朝四五步外的顧太夫人看了過去,神色間透著三分漫不經意。

  金黃色的燈光映照出一張精致漂亮的麵孔。

  夜風中,衣衫單薄的少女似乎全然感覺不到寒意,衣袂翻飛,眸光燦燦。

  肩輿停在了一丈外,坐於肩輿上的顧太夫人俯視著顧燕飛,語氣不善地質問道:“你從哪裏來的鑰匙?你是不是去找嫆姐兒鬧過了?”

  顧太夫人心裏其實早有了答案,十分心疼她的嫆姐兒。

  她的嫆姐兒那麽好,自小都是被嬌寵著長大,就因為顧燕飛的出現,嫆姐兒一夜之間什麽都沒有了。

  嫆姐兒是個有福氣的,也是個大度且念舊的孩子。

  比起她將來的榮華,她根本不會在意這些身外物,但是,她終究喚了長子夫婦這麽多年的爹娘,這些年的情分又豈是說拋下就能拋下的,總該給她留點念想吧。

  婆子們把肩輿放到了地上,顧太夫人從肩輿上站了起來,用一種充滿威迫感的眼神瞪著顧燕飛,冷冷道:“把庫房的鑰匙交出來!”

  “鑰匙?”

  顧燕飛從袖袋中摸出了一把銅鑰匙,抓在手裏晃了晃,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秋波流轉間,清澈靈動。

  “快給我!”顧太夫人灼灼的目光登時就黏在了鑰匙上。

  顧燕飛動了,慢悠悠地朝顧太夫人走近幾步,手裏的鑰匙隨之朝顧太夫人掌心靠近……

  顧太夫人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右掌急切地往前伸去。

  當鑰匙與顧太夫人掌心的時候,顧燕飛的動作停住了,那把銅鑰匙停在了距離顧太夫人僅僅一寸的地方。

  顧燕飛從容地與顧太夫人四目相對,目光清亮如水,單薄的衣裙在夜風中微動,宛如一朵夜曇在月下綻放。

  她微微一笑,突然啟唇道:“英國公夫人要的那塊玉佩,我已經找到了。”

  什麽?!顧太夫人不受控製地瞳孔猛縮,眼角輕輕地抖了抖,根本就控製不住神情間的細微變化。

  顧燕飛讀懂了顧太夫人的表情,又朝對方走近了一步,與顧太夫人的麵龐相距不過兩尺。

  她笑了,雙眸靈動有神,一顰一笑之間,那股飄逸出塵的氣質令人難以逼視,從容自信,似乎一切都了然於心。

  她輕一拂袖,寬大的袖口浮動如雲。

  下一刻,天空中猛地炸響了一記悶雷,“轟隆隆”的巨響把眾人嚇了一跳。

  顧太夫人腳下一個踉蹌,略顯狼狽地跌坐在身後的肩輿上,頓時比顧燕飛矮了一截,氣勢也消了大半。

  這道悶雷實在是來得太過突然,顧太夫人等人都下意識抬頭去看夜空,赫然見上方星空明月,萬裏無雲。

  冬日的夜晚,陰冷清肅,空氣中似有一股沙塵的氣味,令人喘不過氣來。

  顧太夫人感覺心髒一陣劇烈收縮,眸中驚魂未定。

  周圍安靜得能聽到她那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顧燕飛居高臨下地看著摔坐在椅子上的顧太夫人,一點符灰從她袖口中飄出。

  夜風卷起符灰,眨眼就消失得幹幹淨淨。

  靜默了幾息後,顧燕飛似歎非歎地又道:“雖說顧家沒有養過我,但是,如今我也回來了,我和顧家是被綁在一起的。”

  少女慢悠悠的聲音似從九天之外的雲端而來,平靜無波,超然淡漠,話語中透著一種極致的理智與莫名的威儀。

  “……”顧太夫人一時被鎮住,心緒不寧,腦子裏亂成一團亂麻。

  “我姓顧,我的哥哥也姓顧。”顧燕飛把音調放柔了一些,讓人的思緒不由被她所牽引。

  顧太夫人久久未語,心弦左右搖擺著。

  是啊,顧燕飛這丫頭所言確實沒錯,利益才是捆綁彼此的最佳繩索……

  上方搖曳的樹影投在她蒼白的臉上,襯得她一雙老眼明明滅滅。

  “太夫人以為如何?”顧燕飛輕輕地問道,聲音柔柔軟軟,清清洌洌,恍如一股清泉淌進了顧太夫人的心中。

  泠泠寒風中,一身素衣的少女衣袂飄飄,猶如置身一片縹緲的山嵐中,清逸如仙。

  顧太夫人不由順著她的問話點了點頭。

  沒錯,顧家好,顧燕飛才會好。

  為顧家好,那也是為了她自己好!

  第063章

  顧太夫人定了定神,她一手抓緊椅子的扶手,略略地放軟了聲音:“燕飛,你能想明白就好。祖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侯府考量,這也為了你大哥,為了你自己好。”

  “你既然不願意嫁去方家,祖母可以作主答應你。”

  顧太夫人好聲好氣地對顧燕飛說了一番安撫之語。

  顧燕飛又是淺淺一笑,燦若夜空繁星,隻是問道:“那塊玉佩有什麽用?”

  或者說,這塊玉佩到底藏著英國公府的什麽秘密,讓英國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它,兩世都是如此。

  “……”顧太夫人昂首看著顧燕飛,抿唇沉默了,身子微微繃緊。

  她的拇指下意識在佛珠上摩挲著,思緒急速轉動著,似在猶豫,又似在衡量利弊。

  夜風呼嘯著,肆意地刮擦著枝葉,吹拂著兩人的衣擺,一盞盞燈籠中的燭火時明時隱。

  周圍的下人們全都不敢出聲,垂眸看著鞋尖。

  對於顧燕飛而言,顧太夫人越是這般作態,她的心裏就越是篤定。

  這塊玉佩很重要,很好!

  顧燕飛的唇角又揚高了一分,驀地抬手,從卷碧捧的匣子中摸出了一塊玉佩,將其高高地舉起,作勢欲砸……

  背光下,她手裏的玉佩不甚清晰,顧太夫人隻能隱約看到那是一塊圓形的玉佩。

  “住手!”

  顧太夫人猛然睜大眼,難掩駭然之色,急了。

  萬一顧燕飛真把玉佩給砸了,那麽,自己就不能跟英國公府交代了,顧、方兩家可就變成一個死局了!

  這塊玉佩絕對不能出任何狀況!

  顧太夫人額頭的青筋亂跳,明明是寒冬,卻有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她冰冷的目光凝固在了顧燕飛身上,兩人彼此對視,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膠著。

  沉默蔓延。

  這一刻,連風都停止了,那些暗處的樹影也全都靜止不動。

  顧太夫人鼻息漸粗,胸膛也起伏得愈來愈激烈,慢慢地,整個人又開始平複下來,眼眸沉澱,似乎有了某種決定。

  好一會兒,顧太夫人才揮了揮手。

  身邊的丫鬟婆子們立刻都會意,默默地往後退去。

  捧著匣子的卷碧瞧了瞧顧燕飛的臉色,也退後了五六丈。

  周圍隻剩下了她們祖孫兩人,萬籟俱寂,那一盞盞燈籠隨著下人們的退開而遠去。

  ===第41節===

  方圓幾丈,隻餘下那銀色的月光自夜空傾瀉而下,灑下一地銀霜。

  顧燕飛依舊站著,衣衫淡淡,長裙曳地;

  顧太夫人坐在肩輿的椅子上,老態龍鍾,憔悴不堪。

  顧太夫人清了清嗓子,低聲坦承道:“英國公夫人的確是想要一塊玉佩。”

  一旦起了頭,再往下說就顯得容易多了。

  顧太夫人理了理思緒,娓娓道來:“五十年前的五月,太祖皇帝率兵打進了京城。京城城破的那一天,前朝的末代皇帝一把大火燒了皇城,連同皇後、嬪妃以及皇子皇女們全都死在了火海裏。”

  “那末代皇帝的繼後姓庾,出自潁川庾氏。”

  “她是英國公夫人的嫡親大姑母。”

  說到這裏,顧太夫人頓了一下,眸光閃動,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顧燕飛也不催促,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她。

  片刻後,顧太夫人才接著道:“你娘嫁過來後,我注意到她的嫁妝裏有一塊玉佩,這玉佩是當年庾皇後之物……我曾見過。”

  顧太夫人娘家姓戚,在豫州潁川,雖不是什麽世家,但也是當地有名的大家族。小的時候,顧太夫人也曾去過庾家玩,也見過那位尊貴的庾皇後。

  在庾皇後出嫁那一日,按照當地的風俗,需要童男童女給新娘子說些吉利話,顧太夫人當時年紀小,也被叫去了,曾親眼看到庾家那位姑奶奶戴著這塊玉佩。

  這玉佩不多見,尤其是雕花是潁川當地的雕刻大師魯大師的手藝,鳳紋刻得活靈活現,巧奪天工,而且和尋常玉佩明顯不同的是,鳳首無睛。

  所以,顧太夫人一眼就瞧出來了。

  想起那麽多年前的往事,顧太夫人心口也有幾分唏噓。

  當年的繁華熱鬧猶在眼前,可如今已經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顧太夫人平複了一下心情,才又啟唇:“十四年前,嫆姐兒剛到京城不久,英國公夫人就來為兒子求親。”

  當年,英國公府遠強於定遠侯府的,現在也是。

  然而,侯府臨時提出更換聯姻的人選,英國公府卻沒有反對,甚至於,英國公夫人上次來,還表示了非要結這門親的意思,話裏話外透著顧家不管嫁過去的是誰,這親事都不能悔。

  顧太夫人也不是傻子,早就感覺出來了,英國公夫人擺明了是另有所圖。

  而能讓對方有所圖的,在顧太夫人看來,也隻有那塊鳳紋玉佩了。

  顧燕飛抬手撩了一下被夜風吹散的頭發,隨口問道:“若那塊玉佩真是庾氏的,為什麽會在我娘的嫁妝裏?”

  “這我就不知道了。”顧太夫人幽幽歎了口氣,垂臉輕咳了幾聲,顯得虛弱憔悴。

  她用帕子拭了拭嘴,再次對著顧燕飛伸出了手,和顏悅色地又道:“燕飛,你把玉佩給我。”

  顧燕飛深深地凝視著顧太夫人,仿佛要把對方裏裏外外都看透似的,然後,她反手就把玉佩收進了袖袋裏。

  原本勉強做出一副和藹樣的顧太夫人翻臉像翻書似的變了臉,眼底迸射出陰鷙的光芒,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一拂袖,悠哉地背手而立,聲音清脆:“太夫人放心,我和在顧家是站在一塊兒的,太夫人需要玉佩的時候,我會給的。”

  頓了一下後,她才慢吞吞地補充道:“不過,不是現在。”

  “若太夫人沒事的話,我要繼續盤點我娘的嫁妝了。”

  “……”顧太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明明來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逼顧燕飛交出鑰匙,可是現在,她卻連自己的底牌也交出去了。

  一片殘葉被晚風卷了過來,恰好落在顧太夫人的鬢發間,她毫無所覺。

  顧燕飛也不管她了,徑自轉了身,招呼卷碧一起進了小庫房。

  進屋後,她就攤開右掌。

  掌心上是一塊刻著一圈鳳凰紋的羊脂白玉佩,刀工卓絕,簡潔流暢,帶著一種大繁若簡的意境。

  這塊玉佩是顧燕飛從謝氏嫁妝的幾塊玉佩裏挑出來的。

  她敢肯定英國公夫人要的就是這塊,因為在滿庫房的東西中,也隻有這塊玉佩上釋放出淡淡的靈氣。

  這股靈氣來自玉料本身。

  其實,它的靈氣很微弱,若是換作在曜靈界,連下品靈石都不如,也遠遠稱不上天材地寶,顧燕飛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是在這個小世界裏,就顯得極為難得了。

  第064章

  晚風習習,吹得西庫房的門吱嘎作響。

  那粗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極其刺耳。

  西庫房外的顧太夫人沒有離開,繃著臉,眼神陰晴不定地緊盯著那搖擺的庫房大門,心緒久久無法平複。

  驚疑、憤怒、煩躁之餘,更多的是頭疼。

  要是英國公夫人答應了她今天開出的條件,屆時她卻拿不出玉佩,英國公府那邊會不會以為她是故意在耍他們?!

  隻是想想,顧太夫人感覺胸口一陣發悶,像是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憋著一口氣。

  偏偏她現在沒別的選擇了,也隻能好聲地哄著顧燕飛。

  這些年,顧太夫人已經習慣了在顧家當家做主的日子,這種脫離掌控的滋味讓她很不好受,臉色更沉。

  “回慈和堂。”

  她冷硬地吐出四個字,又坐著肩輿被抬回了慈和堂,一路沉默,心緒不寧。

  這一夜,顧太夫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是徹夜未眠。

  接下來的三天,她的心情就沒好過,一直派人注意著顧燕飛那邊,

  眼巴巴地看著顧燕飛花了一天把西庫房的東西全都整理了一遍,又在玉衡苑裏建了小廚房,更甚者,還越過府中管事直接去外麵找人來玉衡苑修繕了一番,在後院修了一道小門,直連到侯府東北方的跑馬場。

  種種行為都在挑戰的顧太夫人的忍耐力,讓她忍無可忍,卻又隻能再忍。

  這侯府裏的人慣會看風向,見顧燕飛如今行事張揚,隻以為她如今得了顧太夫人的寵,於是也開始巴結起來,連送去玉衡苑的膳食也豐盛了許多。

  顧太夫人無心去管雜事,心中每天都想著玉佩的事,卻又無從下手……直到十一月初十,一早,就有婆子來稟:“太夫人,英國公夫人來了!”

  顧太夫人不由一驚,沒想到英國公夫人竟然會不告而訪。

  顧太夫人不及細想,吩咐李嬤嬤道:“你親自去迎一迎。”

  李嬤嬤連忙應諾。

  結果,李嬤嬤匆匆去,又匆匆回來,氣喘籲籲地稟道:“太夫人,英國公夫人帶了媒人來……說是來給三姑娘下小定的。”

  什麽?!顧太夫人手一抖,手裏的佛珠串差點滑落。

  她本來以為,英國公夫人是為了玉佩來的,誰想居然來了這麽一出!

  顧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緊了手裏的佛珠串,憋在心口的那團氣幾乎要凝結成團。

  很顯然,英國公府這是想把事情給搞大啊!

  這一次恐怕沒法善了了。

  如同顧太夫人所擔心的,英國公府這次的陣勢很大,請的媒人是永年伯世子夫人,不僅如此,他們今天還是敲鑼打鼓來的,抬了十幾箱的小定禮,又沿路撒錢,這一路就在京城百姓的圍觀中來到了侯府的大門口,把侯府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因為英國公府陣仗大,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沒半天,幾乎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件事。

  整個京城都為之津津樂道:

  “瞧這陣仗,英國公府對這門親事相當重視啊。”

  “剛才英國公府的車隊經過時,我跑去仔細看過了,這每箱小定禮都是沉甸甸的,把扁擔都壓彎了。”

  “我今天一路從英國公府跟到了這裏,就足足撿了二十個銅錢呢,夠我喝一壺好酒了。”

  “……”

  一間酒樓的大堂中,座無虛席,熱鬧喧嘩,酒客們一邊喝著酒,一邊七嘴八舌地說著閑話。

  下方的這些對話也清晰地傳入二樓的一間雅座中。

  靠窗而坐的康王楚祐眸中燃燒著雄雄火焰,右手死死地捏著一個白瓷酒杯,幾乎將酒杯捏碎。

  “啪嗒”一聲,他手邊的酒壺被他的手肘撞倒,酒液自酒壺中流淌而出,傾灑在桌麵。

  小廝打扮的小內侍趕緊上前,手腳利落地把桌麵收拾幹淨,又換上了一個新的酒壺。

  雅座內,氣氛壓抑,落針可聞。

  楚祐的對麵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儒雅男子,男子身著一襲靛青直裰,以銀冠束發,氣質沉穩內斂,正是楚祐的表兄袁哲。

  袁哲執起酒杯,眸光微閃,回想著方才英國公府的車隊吹吹打打地穿過街道的一幕幕。

  他淺啜了兩口酒水,再看楚祐憤慨的表情,心裏一下子明白了什麽,幽幽歎息。

  “殿下,這位‘顧家姑娘’就是您心儀之人嗎?”袁哲單刀直入地問道。

  他們袁家的利益與康王的利益是天然站在一起的,所以麵對康王時,袁哲也不繞圈,直言不諱。

  楚祐沉默地點了下頭,突地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渾身緊繃得仿佛一張拉滿的弓,似乎隨時會崩斷。

  此刻,他的心從最初的憤怒變成了心慌,似乎心口有什麽東西要被人挖走了。

  萬一今日顧、方兩家真的當麵簽下婚書,那麽,他還有機會嗎?!

  可想而知,一旦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方,太後就更不會同意他與嫆兒的親事!。

  楚祐的眸中浪潮洶湧,把手裏的空酒杯捏得更緊,恨不得現在就衝去定遠侯府。

  但是,楚祐還是克製住了內心的衝動。

  他已經去顧家提過一次親了,上次顧太夫人沒有答應他,他知道是顧太夫人看重心疼嫆兒,不想讓嫆兒嫁得隨隨便便。而他也不能給顧家任何承諾……

  這並非顧家之錯,一切隻怪方家咄咄逼人,怪他沒法說服太後。

  楚祐拿起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後再次一飲而盡。

  冰涼的酒水自咽喉淌入腹中,在腸胃間灼燒起來。

  楚祐稍稍冷靜了一些,幽深的視線投向袁哲,緩慢而堅定地說出了他斟酌了好幾天的決定:“表哥,我想讓楚翊入朝。”

  這句話一出口,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袁哲都微微變了臉色,不解地挑眉:“殿下?”

  楚祐抿緊薄唇,眸色變得更黑,也更深了。

  ===第42節===

  先帝在世時,第一次提出廢太子楚祈時,就在朝堂上遭到一半朝臣以“不可無故廢太子”以及“嫡長子製”為由強烈反對,這些迂腐之人大多是出身寒門、以科舉謀的文臣。

  正因受到這些寒門權臣的掣肘,先帝不惜耗費十數年在朝中布局,推行“九品中正製”,逐步壯大世家門閥在朝中的力量,就是為了給他積攢勢力,以待時機。

  先帝十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現在今上楚祈雖然登基,卻也至今沒坐穩這江山,被朝堂上那些世家門閥所壓製,以致寸步難行。

  第065章

  楚翊回京後,今上就有讓獨子楚翊入朝的打算,但被以袁家為首的世家以“楚翊久居越國,學業未成”為由反對,袁家還主動向今上推薦了太傅的人選。

  於是,朝中就為了誰堪為大皇子太傅而爭論了起來,吵到現在還未有結果。

  自楚祐三天前進宮見過皇帝與楚翊後,楚祐就想過了,現在唯一能夠讓皇帝出麵成全這樁親事的條件,就是在這一件事上鬆口。

  楚祐知道,如果這樣做,就會打亂現在朝中的平衡,甚至於損害父皇在世時為他精心謀劃的這個局麵。

  這些天他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但還沒等他想好,就被英國公府今日之舉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楚祐心髒緊縮,目光沉沉,語調堅定地又重複了一遍:“我想讓楚翊入朝。”

  “……”袁哲在短暫的震驚後,就冷靜下來,心裏了然:楚祐此舉十有八九是為了那個顧家的姑娘。

  袁哲抿緊唇部的線條,不置可否地轉著手裏的酒杯,神色中已經流露出明顯的不讚同。

  即便不快,他的表情依舊冷靜自持。

  袁家是延續三百多年的世家大族,在王、謝、蕭、袁這四大世家中位末,直到最近這二十幾年,局麵才發生了改變。

  先帝在世時,袁太後與康王母子受寵,先帝大力扶持袁家,讓袁家隱隱有壓了其他三大世家一頭的勢頭。

  太祖皇帝與今上都有意打壓世家,所以包括袁家在內的世家這些年都擰成了一股,把注押在康王的身上,對他寄予厚望。

  康王的身上有一半世家的血脈,在他們看來最為高貴,由康王繼位,他們這些世家才能重振雄風,重歸“執一朝之牛耳”的輝煌時代。

  這次袁哲奉父祖之命千裏迢迢地從豫州來到京城,就是為了輔佐康王,為了讓康王更上一層樓。

  現在他們好不容易才壓製住了今上,康王要是在這個關鍵時刻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點私情,對今上主動退讓,那豈不是把現在的大好局麵毀於一旦!!

  即便袁哲不說,楚祐也明白他在想什麽,平靜地吐出驚人之語:“楚翊命不久矣。”

  袁哲又是一驚,追問道:“怎麽回事?”

  楚祐親自給袁哲斟滿了酒,才接著道:“楚翊出生時未足月,自幼身體一直虛弱多病,纏綿病榻。從越國得來的消息看,他這八年在越國身子也沒見好,等於是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

  “他上月回國後,我那位皇兄已經給他宣過幾次太醫了,寢宮內永遠是藥香繚繞。”

  說話間,楚祐關上了窗戶,把樓下大堂的喧囂擋在了外麵,雅座內安靜了不少。

  袁哲一邊聽,一邊淺啜著酒水,眸光沉穩,謹慎地提出質疑:“殿下,大皇子會不會是裝病?”

  “不會。”楚祐嘴角勾出一抹篤定的微笑,眼眸銳利,低聲道,“楚翊回京後,都是由太醫令親自給他診脈、開方,可前些日子太醫令犯了心疾,因此五天前是由嚴太醫進宮給楚翊診的脈。”

  “嚴太醫說,楚翊壽元不長,八九成活不過弱冠……他怕是比我那位皇兄還要早死。”

  說到最後一句時,楚祐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低估了他那位皇兄,唯一的獨子命不久矣,可楚祈竟還能如此鎮定,絲毫不露聲色,更瞧不出一點破綻。

  楚祐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在酒杯的杯沿撥弄了幾下,眸色漸深。

  袁哲自進京後也曾麵聖三次,也與楚祐想到了一塊兒去了。他思索了一會兒,沉沉開口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可確認是否可靠?”

  “可靠。”楚祐微微頷首道,狹長的鷹眼眯了眯。

  他沒說的是,嚴家有把柄在他手上,這就等於他拿捏著他們這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嚴太醫萬不敢與他耍手段。

  雅座內,靜了下來。

  袁哲沉默地喝著酒,連飲了兩杯後,稍微鬆了口:“若是這樣,倒也不是不行……”

  楚祐聞言,喜形於色。

  這件事上,他必須得到袁家的支持,讓袁家從中周旋。

  楚祐理了理思緒,再接再勵道:“表哥,如今朝堂上世家、勳貴、寒門三分天下,這個平衡維持了數十年,看似穩固,也隨時會被打破。”

  誠如楚祐所言,現在朝堂上的勢力主要分為門閥世家、勳貴與寒門權臣,以方家、李家等為代表的那些勳貴執掌兵權,這些人的祖上基本上是當年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他們隻服太祖皇帝,今上是太祖皇帝親自選的,所以,他們大多偏向今上父子的。

  至於那些寒門權臣,這些人都是些讀書人,大多出身尋常,因為太祖皇帝大力推行科舉製度,這些人才能夠鯉魚躍龍門,躋身朝堂。這些文人書生滿口孔孟之道,講究嫡長子繼承製,迂腐至極。

  “世家目前與寒門、勳貴一直僵著,但也不能永遠僵著,退一步,也是讓他們知道本王有容人之量。”

  前些年,因為先帝有意所為,袁家等世家的地位不斷攀升,然而,此長彼消,損害的是寒門與勳貴的利益,也讓得利的世家站到了寒門與勳貴的對立麵。

  “表哥,父皇不在了,現在坐在帝位上麵的是楚祈,我們不能一味地與勳貴、寒門就這般僵著,現在讓楚翊入朝,正是一個極佳的時機。”楚祐一眨不眨地看著與他一桌之隔的袁哲。

  表兄弟倆的視線在半空中相交,一個強勢,一個溫文。

  楚祐毫不掩飾他眼中的勃勃野心,宛如一頭極具進攻性的野豹。

  袁哲先是麵無表情,靜靜地凝視了楚祐片刻,漸漸地,眸底浮現一點點的亮光。

  身為一個王者,康王的強勢與野心都是必須的,他若一味唯唯諾諾,那就隻是一頭溫順的綿羊,又如何與皇帝爭這個天下!

  而且,如同康王方才所言,現在也確實是一個時機,一個打破他與勳貴、寒門之間的僵局的時機。

  左右楚翊是個將死之人,對他們並沒有什麽大妨礙,甚至還能以此賣皇帝一個好,又能讓康王稱心如意。

  第066章

  袁哲率先動了。

  這一次,由他執起酒壺給楚祐和自己的酒杯分別添了酒水。

  然後,他放下白瓷酒壺,對著楚祐恭敬地雙手執杯,再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這一杯酒由他敬楚祐。

  袁哲也不必再說什麽,楚祐立刻就明白袁哲同意了。

  楚祐終於鬆了一口氣,單手執杯,對著袁哲敬了敬,也將酒水一飲而盡,舉手投足間,豪爽狂放。

  袁哲再次將兩人的酒杯斟滿,才道:“殿下,這件事就交給我去辦。”

  他說的不僅是說服朝中那些世家門閥,也包括說服袁太後。

  “那此事就托付給表哥了。”楚祐眼角眉梢頓時染上了喜色,一改最初的狂暴與陰鬱,整個人顯得神采飛揚。

  迎上楚祐灼熱明亮的眼眸,袁哲心頭有些複雜,眼底掠過一抹異芒。

  想了想後,袁哲還是斟酌著言辭提醒道:“殿下,您可想清楚了,顧家這位三姑娘幫不了您任何事,所以……”

  他停頓了一下,堅定的目光釘在了楚祐臉上,字字清晰地接著道:“殿下若非要娶她為正妃,那就必須納一世家女為側妃。”

  楚祐:“……”

  楚祐的麵色霎時變了,繃緊了臉。

  袁哲又道:“殿下,這是臣的條件。”

  袁哲罕見地在楚祐跟前自稱“臣”,顯然也表明了他公事公辦的態度。

  楚祐一言不發,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置於膝頭的雙手緊緊捏住,努力壓抑著心口翻騰的不滿。

  雅座內一片死寂,氣氛僵硬,沉默蔓延,空氣漸漸凝滯,似乎風雨欲來。

  袁哲毫不躲避地迎視著楚祐冷硬的視線,麵龐上仍保持著他的堅持,好言勸道:“殿下,您需要世家。”

  他並非危言聳聽,也不是在威脅康王,事實是,康王確實需要世家。

  楚祐默默飲酒,身子依舊如拉緊的弓弦。

  袁哲一邊觀察著楚祐的表情變化,有條有理地接著道:“殿下,雖然我袁家目前對其他世家有一定的影響力,但是,世家之所以為世家,是因為其清高不屈,風骨傲然。想要讓世家甘心為了殿下肝腦塗地,殿下就不能把世家當作下人。”

  “世家女出身高貴,金尊玉貴,令其為妾已是委屈,殿下必須要讓世家看到您的誠意才行。”

  袁哲一口氣說了一通,末了,語重心長地又補充了一句:“殿下,這天下從來都不是由天子一個人來治理的。”

  他的未盡之語是,這天下從來都是由天子與臣子一起治理的。

  康王想要得天下必須依靠這些世家,將來要治理這天下同樣需要依靠世家,天子與世家兩者是互相依存的。

  之後,袁哲不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楚祐。

  楚祐同樣久久沒有說話,周圍寂靜無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祐終於艱難地點了頭。

  袁哲心中釋然:他怕的就是康王死心眼,愛江山不愛美人。隻要康王心裏有大局,那麽自己也可以放心了,也有足夠的底氣去說服太後。

  楚祐對著袁哲揖了揖手:“就拜托表哥了。”

  “哪裏!”袁哲起身,鄭重地對著楚祐作了個長揖。

  楚祐起了身,撫了撫衣袖道:“表哥,本王還有事,就先走了。”

  “殿下慢走。”袁哲恭送楚祐離開,心中大概也能猜到楚祐這是要去哪兒,但沒有多言。

  如袁哲所料,楚祐離開酒樓後,就騎馬直接去了定遠侯府,神色匆匆,俊逸的臉龐上有焦急,期盼,欣喜,也有那麽一絲絲忐忑不安。

  他一路策馬狂奔,穿過幾道繁華熱鬧的街道,不過一盞茶功夫就抵達了定遠侯府。

  內侍敲開了侯府角門,不等門房去通報,楚祐就粗魯地直接推開門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去。

  楚祐來過侯府,門房自然認得堂堂康王,也不敢強勢阻攔,隻在令婆子在後方追著楚祐:“康王殿下!”

  楚祐恍若未聞,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身姿挺拔如劍,帶著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

  一路上,一些侯府的下人迎麵而來,可是這些下人們也同樣不敢阻擋堂堂康王。

  楚祐毫無阻礙地來到了正廳。

  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一襲紅衣的顧雲嫆,她小臉低垂,屈膝而立,如白瓷般的肌膚沒了往日的神采,眼底透著壓抑的委屈和不甘。

  顧雲嫆的身旁是英國公夫人庾氏,此時,庾氏正從丫鬟捧的托盤上拿起一支發簪,緩緩地插向顧雲嫆的發髻……

  楚祐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霎時臉色鐵青,渾身釋放出一種陰鷙的威壓。

  ===第43節===

  他像是一陣風似的衝進了大廳,周圍此起彼伏地響起了丫鬟、婆子們的低呼聲,但是楚祐渾不在意,目的明確地衝到了顧雲嫆身邊。

  “啪!”

  楚祐抬臂揮下一掌,重重地拍翻了丫鬟手中的那個紅漆木托盤。

  托盤的一角打在英國公夫人的手背上,那支發簪和托盤一起掉落在地,發出咣當的聲響。

  發簪上的珍珠散開,一顆顆米粒大的珍珠骨碌碌地滾了一地。

  “嫆兒!”楚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另一手,渾厚的大掌一把拉住顧雲嫆的手腕,將她拉到了自己的身邊。

  顧雲嫆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楚祐那一刻,綻放出如同啟明星一樣的絢爛光彩,櫻唇微動:“殿下。”

  兩個字沙啞而又克製,她微微濕潤的瞳孔裏似含著千言萬語。

  就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刀子深深地戳進了楚祐的心口,拔出來,又再戳進去。

  他不敢相信,他要是再晚來一步,顧雲嫆與方明風的婚事是不是就此定下了……他就有可能會失去她!

  隻是想想這種可能性,楚祐就覺得痛不欲生。

  幸好,他及時趕到了!幸好,他沒有失去他的嫆兒!

  大廳內,顧太夫人、英國公夫人以及媒人神情各異地看著這一幕,氣氛尷尬僵硬。康王此舉無異於當眾打英國公府的臉。

  大廳外,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注視著裏麵的動靜,其中有一雙眼睛就屬於卷碧。

  卷碧知道了,就等於顧燕飛也知道了。

  “姑娘,可惜了,您沒親眼看到啊,當時康王衝進去的樣子就跟一頭橫衝直撞的瘋牛似的,把那支上好的簪子都弄壞了。那可是錦玉記的簪子!”

  “康王拉著三姑娘的手,信誓旦旦地跟太夫人允諾,讓太夫人再給他三天時間,三天內,他必能風風光光地再來提親。”

  “奴婢瞅著,三姑娘感動得眼睛都紅了。”

  卷碧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說,一邊還比手畫腳,說到興處,愉快地一擊掌。

  顧燕飛姿態閑適地坐在窗邊,背靠著椅背,心不在焉地聽著,手裏把玩著那塊鳳紋玉佩。

  那玉佩的觸感細膩滋潤,冰涼光滑。

  顧燕飛以右手拇指的指腹在玉佩上輕輕地摩挲著,全神貫注地調動體內的靈力,慢慢地引導著玉佩裏的那一點靈氣順著指腹毛孔鑽入體內。

  溫潤的靈氣在身體的脈絡中慢慢流淌著……

  第067章

  咦?!卷碧的目光落在了顧燕飛手裏那塊鳳紋玉佩上,總覺得它剛剛似乎亮了一下。

  是她的錯覺嗎?卷碧揉了揉眼睛,與此同時,她的嘴就沒停過,口沫橫飛地說著:“對了,當時英國公夫人臉黑極了,簡直像糊了鍋底灰似的。偏偏她還不敢對著康王耍威風,隻好向太夫人施壓,問顧家到底是什麽意思?!這親還結不結了!”

  “太夫人還沒回答呢,康王就搶著說,讓英國公夫人回去問問英國公是不是真的要跟他和太後作對?!”

  卷碧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還特意學了英國公夫人和康王說話的口吻,看熱鬧不嫌事大。

  顧燕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對於顧雲嫆與康王的那些事,並不特別在意,心意識更多地放在手裏的玉佩上。

  坐在她身旁的顧雲真卻是憂心地蹙眉,素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帕子,想問後來呢。

  顧雲真不禁想起那日在靖王府看到顧雲嫆、康王與方明風三人爭風吃醋的場景,漂亮的眉心蹙得更緊了。

  康王與方明風皆是性情桀驁,顧雲嫆的婚事一日未定,府裏就消停不了。

  有時候,顧雲真是真心希望顧雲嫆趕緊和方明風定下親事算了,一了百了。

  “鈴鈴……”

  地麵上,一隻包著鈴鐺的藤編球滾到了顧雲真的繡花鞋旁,奶貓“喵嗚”叫著,追著藤球飛撲了過來。

  那碧綠通透的貓眼就這麽直直地撞入顧雲真的眼眸。

  霎時間,顧雲真徹底淪陷在了那雙如大海般深邃迷人的貓眼中,恨不得把她的身心都獻給它。

  她俯身把那藤球撿起,將其拋出。

  “喵!”

  晴光飛身躍出,一掌拍在藤球上,藤球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飛快地滾動。

  冬日的陽光傾瀉在屋內,奶貓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發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碧眸熠熠生輝。

  卷碧與奶貓對視了一眼,神情恍惚了一下,便著了迷似的地蹲下身,與顧雲真一起陪它玩。

  “鈴鈴……”

  那藤球滾來又滾去,三花奶貓愉快地追著球跑,毛絨絨的爪子不時揮動,拍,撲,撓,抓。

  屋內隻剩下鈴鐺聲回蕩在空氣中。

  顧燕飛閉上了眼眸,對於周遭的一切毫無所覺。

  她已經進入了心神合一的境地,全神貫注地將從玉佩中的最後一絲靈氣吸入體內,轉化為她自身的靈力,靈力衝刷著她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就像是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

  當顧燕飛睜眼再去看手中的那塊鳳紋玉佩時,就發現玉佩已經變得黯淡無光,再不如之前那般瑩潤,就像是缺水的花瓣似的。

  它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玉佩。

  顧燕飛隨手把這塊盤玩了整整三天的玉佩丟在一旁,再次凝神靜氣地感受起體內的靈力。

  現在的她離引氣入體還遠著呢,但是,從玉佩裏吸收的靈氣對她大有益處。

  她剛剛重生時,為了救性命垂危的卷碧,不惜以精血畫符把卷碧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不過,這起死回生之術是這個小世界的規則所不允許的,以折損她的壽元作為代價。

  這次經過玉佩中的靈氣一番洗髓伐筋,足以彌補她之前虧損的壽元,整個人神清氣爽,前所未有的輕鬆。

  顧燕飛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她臉上、脖頸、手上的肌膚都比之前更細膩、更瑩潤,似是閃著華光。

  當她睜開眼時,映入眼前的一幕,令她一怔。

  顧雲真和卷碧都蹲在地上,一個手裏拿著一根孔雀尾翎,輕輕地甩動著;一個捧著裝滿了雞肉小片的匣子,等著貓皇帝臨幸。

  晴光如魚得水,一會兒拍兩下孔雀尾翎,一會兒吃點雞肉片,一會兒又叼著藤球來到了顧燕飛身旁,把藤球往她嘴裏一塞,示意她陪它玩。

  “……”顧燕飛無語了,一手掐住了奶貓後脖頸的那塊“軟肉”,把貓給拎了起來。

  貓震驚地瞪大了碧眸,難以置信顧燕飛竟然跟那個“大膽刁民”一樣對待自己,她學壞了!

  顧燕飛把奶貓放到了膝頭,另一手蒙住了貓眼。

  蹲在地上的顧雲真眨了眨眼,這才心神歸位,秀麗的麵龐上露出幾分赧然之色。

  她忙從地上站了起來,起身時,額前的劉海被風吹起,露出額角一條微凸的疤痕,約莫有半寸長,在她白皙光潔的額頭上分外醒目。

  顧燕飛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道疤痕上。

  天道自有其製衡之道,一個人即定的命運其實並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上一世顧雲真在靖王府毀容,留下了一輩子無法挽回的遺憾;這一世,顧雲真避過靖王府那一劫,卻被顧太夫人傷了臉,再次容貌受損。

  可見有些事在冥冥中自有因果,是躲不過的。

  也因此,顧燕飛一直擔心顧雲真會留疤,如今都過去了半個多月,這道傷口依然不見好,反而有更糟的趨勢,疤痕微凸,且略發紅。

  見顧燕飛盯著顧雲真的疤,顧雲真的大丫鬟翡翠忍不住道:“三太太給大姑娘請了不少大夫了,各種方法用盡了,可這傷總不見好。”

  “上回因為三姑娘的事,太夫人遷怒了大姑娘,還傷了大姑娘的臉,都這麽多天過去了,太夫人對大姑娘一直不聞不問的。”

  “今天英國公府來下小定,太夫人又想把大姑娘叫過去給三姑娘作陪。幸好,二姑娘您今天早一步遣了卷碧來請大姑娘……”

  說著,翡翠的神情間就有些憤憤不平。

  現在鬧成那樣,指不定太夫人又會拿自家姑娘出氣,怪姑娘沒過去給三姑娘擋災。

  “翡翠。”顧雲真出聲低低地嗬斥了一聲,打斷了翡翠未盡之言。

  顧雲真看向了顧燕飛,柔聲叮嚀道:“二妹妹,這幾日你別去祖母麵前晃……”

  她點到為止,語外之音就是提醒顧燕飛,萬一這次和方家的婚事不成,太夫人可能又會打顧燕飛的主意。

  顧燕飛莞爾一笑。

  顧雲真從來都是這樣,溫柔而又堅強,隱忍又不懦弱。

  “我聽大姐姐的。”顧燕飛笑眯眯地應了,把顧雲真拉到身邊坐下,“大姐姐,我從前在淮北時,曾有幸遇到過一個遊方道士,跟他學了些的本事……”

  說話間,她並著食指與中指輕輕點在顧雲真的額頭上。

  第068章

  房間裏明明沒有風,可是這一瞬,顧雲真額上的幾縷劉海卻微微地飄了起來。

  顧燕飛將靈氣灌注在指尖,接著手指輕動,在顧雲真白皙的額頭輕畫了幾筆,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優美。

  吸收了玉佩的靈氣後,她對調用天地靈氣更加順手了。

  寥寥數筆,就用手指為筆流暢地畫了一道符。

  顧雲真下意識地閉眼,隱約感到額頭暖暖的,很舒服,似乎從額頭到整個頭顱都被一股看不到的氣流洗滌了一番。

  須臾,顧燕飛移開了手。

  似有一股無形的氣流連接著顧燕飛的手指與顧雲真的額頭,顧燕飛手指輕彈,氣流也隨之斷開。

  顧燕飛滿意地勾唇。

  隻見顧雲真額頭的那道淡紅色疤痕變得極淺極淡,隻比周圍的皮膚略略發白,細看方能發覺,與之前微凸發紅的樣子可謂天壤之別。

  翡翠目瞪口呆,她盯著顧雲真的額頭,驚喜地喊了出來:“姑娘,您額頭的疤淡了!真得淡了!”

  她激動得眼角泛酸,喜形於色。

  回想那天上清真人在慈和堂施展的神通,似乎也不過如此。

  都說擅道法之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莫非二姑娘也是如此嗎?

  翡翠再看顧燕飛時,神色間不止有感激,簡直就快跪了。

  顧燕飛猜到翡翠在想什麽,笑而不語。

  ===第44節===

  這個小世界裏“道醫”的手段,她已經從上清真人身上見識過了,這是天道規則內的道法,別人可以用,她也可用,不至於會因此逆天傷她的壽元。

  自見過上清真人後,她就開始慢慢地摸索到了天道規則的極限。

  顧雲真下意識地抬手去摸額角,見狀,翡翠趕緊拿過旁邊的一麵水銀鏡,捧給顧雲真看。

  這水銀鏡是太祖皇帝發明的,太祖皇帝不僅文治武功遠超凡人,而且還是一個擅長機巧之術的發明家,發明了水銀鏡、風車、火炮等等。

  手掌大小的水銀鏡光亮平滑如冰麵,清晰地倒映出顧雲真的容顏。

  顧雲真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麵上猶有幾分不敢置信……

  一朵淡淡的笑花綻放在她柔美的嘴角,慢慢地擴散至眼角眉梢,直蔓延到眼底,宛如一朵芍藥花在璀璨的陽光下倏然綻放。

  “二妹妹,你可真厲害!”顧雲真由衷地讚道。

  翡翠在一旁連連點頭,歎道:“二姑娘,教您這法子的道長定是位神人!”

  翡翠比顧雲真還要激動。

  自家大姑娘一向溫婉大度,善解人意,這次額頭留疤後,也總說無妨,留些許劉海就能擋住疤痕,可是,一個姑娘家又怎麽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容顏!

  想起師尊,顧燕飛的笑容染上了幾分懷念,頷首道:“那是!”

  “對他來說,這就隻是一點小伎倆罷了。”

  顧雲真聽著也露出神往之色,道:“這也是二妹妹你的機緣。”

  顧燕飛彎了彎唇,容色愉悅。

  翡翠想到了顧雲真的婚期,神采煥發地對顧雲真又道:“姑娘,等三太太看到您的臉好了,一定高興壞了。”

  “喵喵喵!”奶貓在顧燕飛的膝頭發出了憤怒的叫聲,不滿自己被無視。

  顧雲真下意識地尋聲去看貓,輕輕地順毛撫了兩下,光澤亮麗的貓毛順滑柔軟,手感極好。

  她正想抱過奶貓,就聽門簾外的堂屋傳來了小丫鬟略顯局促的稟報聲:“二姑娘,慈和堂的白露姑娘來了。”

  顧燕飛使了個眼色,卷碧就挑簾出去了,回來時,她身後多了著一襲水綠色褙子的白露。

  白露眉眼含笑地走到了顧燕飛跟前,客客氣氣地福身行禮,道:“二姑娘,奴婢是奉太夫人之命來取那塊鳳紋玉佩。”

  “太夫人讓奴婢提醒二姑娘,顧家好,姑娘才會好。”

  白露觀察著顧燕飛的神情,手指不自覺地捏緊帕子。

  顧燕飛微微一笑,頷首道:“太夫人說得是。”

  她捂著晴光的眼睛,不讓它搗亂,另一隻空閑的手把方才丟在一旁的那塊鳳紋玉佩拿起,食指的指腹看似不經意地在玉佩上摩挲了一下。

  她指尖擦過之處,玉佩上閃過一道白光,一閃而過,無人發現。

  顧燕飛嘴角的笑意更深,把玉佩遞給白露。

  “多謝二姑娘。”白露恭敬地雙手接過了那塊鳳紋玉佩,心裏鬆了一口氣。

  大廳那邊鬧得厲害,康王與英國公夫人誰也不肯退讓。英國公夫人不敢對上康王,就遷怒到顧太夫人身上,威脅說要讓英國公上書彈劾顧家。

  顧太夫人不想和英國公府鬧僵,好言安撫了英國公夫人幾句,又趕緊吩咐白露過來找顧燕飛取這塊鳳紋玉佩。

  白露來本來還擔心顧燕飛不肯痛痛快快地交出玉佩,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

  “那奴婢回去向太夫人複命了。”白露釋然一笑,屈膝福了福,又匆匆地離開了。

  看著白露的背影消失在門簾處,顧雲真蹙了蹙眉心,忍不住低聲道:“二妹妹,那塊玉佩是大伯母……”

  她的話隻說了一半,顧燕飛隨手把晴光往她懷裏一塞,同時也鬆開了擋著貓眼的手,於是,那雙碧綠通透的貓眼就這麽對上了顧雲真的眼。

  晴光真是可愛!顧雲真一下子臣服在了貓的魅力中,沉淪在那雙碧眼的魔力下。

  “晴光,你陪大姐姐玩一會兒。”顧燕飛笑吟吟地起了身,順手在貓的額心輕彈了一下,意思是好好陪人玩。

  “喵嗚!”晴光傲嬌地叫了一聲。

  沒一會兒,屋內就又想起了藤球滾動發出的鈴鈴聲。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投諸在貓身上,沒人注意顧燕飛獨自走出了閨房。

  後方的鈴鈴聲漸漸淡去,等她走出玉衡苑,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顧燕飛直接去了外儀門。

  十一月中旬的京城更冷,寒風呼嘯,但是顧燕飛絲毫不覺冷意,隻身著一襲單薄素淨的衣裙,素衣隨著寒風飄飄。

  等了沒多久,就見正前方英國公夫人步履優雅地往這邊來了,身後跟著七八個丫鬟婆子,抬著一個個沉甸甸的箱子。

  披著一件暗紅色鑲貂毛鬥篷的英國公夫人還是那麽端莊華貴,一張雍容的麵龐繃得緊緊的,雙眼中湧動著極其複雜的情緒,含著憤怒、暴躁、慌亂的情緒。

  當看到顧燕飛的那一瞬,英國公夫人腳下的步履微滯,形狀優美的嘴唇抿出冷硬的線條,在胸口壓抑許久的怒火在這一刻終於有了宣泄口,蠢蠢欲動。

  第069章

  “這不是顧二姑娘嗎?!”英國公夫人停在了自家的雙馬翠蓋珠纓八寶車旁,低低地冷笑了一聲,“你們顧家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你跑到這裏攔我是想幹什麽,莫不是舍不得和國公府的婚約?寡廉鮮恥!”

  英國公夫人毫不掩飾話中的不屑與輕蔑,把方才在康王那裏遭的冷眼與熱嘲全都遷怒地宣泄到了顧燕飛身上。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袖袋中的玉佩,這塊玉佩既然到手了,那麽她也就無所顧忌了。

  哼,她才看不上顧燕飛,也看不上顧雲嫆,全是一樣的貨色,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兒子!

  “你來,你祖母可知道?”英國公夫人朝顧燕飛又走近了一步,下巴抬得高高,神情尖刻,不耐,厭惡。

  顧燕飛站在原地,平靜地看著她。

  英國公夫人那張挑剔嫌惡的臉和上一世的那張臉重疊在了一起,對方那些刻薄的言語也是宛如昨日。

  顧燕飛雲淡風輕地一笑,反問了一句:

  “夫人今日來,世子可知道?”

  猶如當頭一通涼水倒下,英國公夫人滿腔怒火倏然被澆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

  雖然她很快就恢複了鎮定,麵無表情,可那短短一瞬的失態還是沒逃過顧燕飛的眼睛。

  顧燕飛依舊站在原地,衣袖與裙裾隨風朝英國公夫人的方向飄去,似是朝她逼近。

  “要是世子知道夫人今日不是為他而來,會很失望吧。”顧燕飛清清冷冷地說道,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英國公夫人瞳孔微縮,眼底的震驚更濃了。

  她走這麽一趟,鬧得京中人盡皆知,也丟盡了他們英國公府的顏麵,當然不是為了下定的,但顧燕飛是怎麽知道的?!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不,不可能的,顧燕飛不可能知道的!

  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麽,顧燕飛的臉上浮起一抹淺笑,歎道:“哎,世子真是可憐,不僅被人奪了所愛,還被自己的母親所欺,唯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

  “等他知道了,會有多失望。”

  “坦誠以待,就那麽難嗎?!”

  她的聲音飄忽空靈,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蠱惑力,空氣中似乎被那魔性的字句帶起了一股氣流,直流向英國公夫人的右側袖袋。

  袖袋中快速地亮了一下,沒人察覺。

  寒風如刀,刮得英國公夫人麵孔生疼,雙眼陰晴不定地閃爍著。

  英國公夫人定了定神,冷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一度懷疑顧燕飛在這裏等她是來討要玉佩的,可現在看來,又不像。

  顧燕飛微笑以對,從頭到尾,都彬彬有禮,伸手做請狀:“夫人好走。”

  她越是以禮相待,英國公夫人越是覺得顧燕飛別有所圖,死死地盯著對方那雙漆黑如墨的大眼,心神不寧。

  可是她又拉不下臉,再與顧燕飛多說,冷聲對貼身嬤嬤道:“回府!”

  她一手攙著貼身嬤嬤的手,一手提著裙裾,急忙踩上馬凳,打算上馬車。不想,腳下一不留心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踉蹌地往前摔去。

  饒是丫鬟和嬤嬤趕緊去扶,英國公夫人的膝蓋還是重重地撞上了車輿,痛呼出聲。

  這一摔,連她發髻上的發釵也歪斜了,狼狽不堪。

  顧燕飛輕笑出聲,翩然離去,笑聲消失在烈烈寒風中。

  “……”英國公夫人這輩子還不曾這麽丟臉過,臉上火辣辣的。她穩住身子後,近乎逃跑地上了馬車。

  很快,那華貴的馬車從西角門駛出,離開了定遠侯府。

  回英國公府的這一路,英國公夫人一直心神不寧,一會兒想康王,一會兒想顧燕飛,一會兒想兒子方明風,一會兒又想到……

  思緒百轉,她連茶水都沒喝上一口,等茶水涼了,她也就抵達了英國公府,一顆心依然七上八下。

  雙腳才踩上公府的青石磚地麵,還未站穩,就聽正前方傳來了方明風焦急激動的聲音:

  “母親!”

  方明風像一陣風似的朝英國公夫人衝了過來,少年輪廓鮮明的麵龐上一半完美,另一半則布滿細密的疤痕,垂至耳際長劉海將疤痕遮住了些許。

  後方幾丈外兩個公府護衛追趕著他,看見英國公夫人回來了,皆是如釋重負。

  “母親,您剛剛去了哪裏?是顧家嗎?”方明風停在三步外,急切地問道,目露期待之色,雙眸閃閃發亮。

  這幾天,他被父親下令關在自己的房間內,不許外出,心情多少有些抑鬱,直到今天聽到院子裏灑掃的婆子說起夫人去顧家下定了,這才重新振作起來。

  對上兒子滿是期待的眼眸,英國公夫人神色一僵,眼神遊移了一下。

  她今日聲勢赫赫地去顧家下定為虛,其實另有所圖。

  英國公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本想隨口搪塞過去的,可話到嘴邊,耳邊忽然就響起了方才顧燕飛空靈的聲音,那一字字、一句句似是銘刻在了她心頭,尤其最後是那句:“坦誠以待,就那麽難嗎?!”

  坦誠以待,就那麽難嗎?!

  是啊,他們母子曾經親密無間,彼此坦誠以待。

  她袖袋中的玉佩微微發燙,一股熱流從皮膚的毛孔流進了她的心髒,心頭一種莫名的衝動油然而生。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空洞,仿佛靈魂被抽離。

  “明風,”英國公夫人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我剛才去了趟顧家,給嫆姐兒下定。”

  太好了!方明風喜形於色,神采奕奕。

  ===第45節===

  英國公夫人神色恍然地接著道:“嫆姐兒答應了……”

  方明風的眸子裏綻放出令人無法逼視的光彩,目光灼灼,卻聽母親又道:“可是,康王突然闖入,一把將嫆姐兒拉走了……”

  “……”方明風才剛揚起的嘴角僵在了那裏,飛揚的心陡然間急轉直下,心髒緊緊地一縮,幾乎喘不過氣來。

  英國公夫人略顯呆板地訥訥說著:“康王打壞了我給嫆姐兒準備的簪子,還把我從顧家趕了出來……”

  方明風的雙拳緊握,整個人仿佛籠罩在寒霜之中,心頭對康王的恨意隨著母親的寥寥數語節節攀升。

  就仿佛到手的珍寶被人硬生生地奪走了!

  他好恨!!

  第070章

  呼呼——

  一股刺骨的寒風呼嘯而來,拍打著樹枝劈啪作響。

  寒風鑽進衣領,英國公夫人猛地打了個激靈,原本恍惚的眼神也又有了焦點,心神歸位。

  整個人警醒過來,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然把不該說的全都說了。

  她的心髒不受控製地怦怦亂跳起來,心神慌亂。她不明白自己剛才是怎麽了,她怎麽就鬼使神差地把事情都說了呢!

  她這是被鬼附身了嗎?!

  怦怦怦!

  英國公夫人心緒不定,惶惶不安地看了看左右,總覺得陰風陣陣。

  “明風……”她想要補救地解釋幾句,卻感到右袖傳來一陣滾燙的感覺,燙得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燒,灼灼生痛。

  英國公夫人輕呼出聲,趕緊從袖袋裏拿出了那塊鳳紋玉佩,卻發現那塊羊脂白玉佩已經碎成了七八塊,玉佩的碎片滾燙,幾乎將她灼傷。

  怎麽會這樣?!英國公夫人驚住了,心裏驚疑不定,感覺似有無數螞蟻在她心髒中亂鑽,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明風的臉色很難看。

  方明風兩眼發紅,拳頭越握越緊,關節咯咯作響。

  康王,又是康王楚祐!

  他有什麽比不過康王的?!

  下一瞬,腦海裏不由想了當初顧燕飛說的那些話:

  “方明風,論身份,你爭不過康王。”

  “論樣貌嘛……你打算拿什麽去跟康王爭呢?”

  那輕蔑的聲音如釘子般狠狠地刺在了方明風的心窩裏,令他痛不欲生。

  又像是被人從後方推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中,方明風覺得周圍一片黑暗與陰冷,將他徹底吞沒,讓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的喉頭充斥著一片腥甜味。

  一口鮮血從喉間嘔了出來,薄唇被鮮血染紅。

  “明風!”英國公夫人大驚失色地喊了出來,心疼至極,“快……快去請大夫。”

  她擔心兒子,忘了手裏的碎玉佩,那些玉佩的碎片脫手而出,掉了一地,也無人理會。

  周圍的下人們亂成一團。

  方明風恍若未聞,徑自往外衝去,身後英國公夫人顫聲喊道:“明風,你要去哪裏!”

  他要去找康王算賬!方明風跌跌撞撞地往府外走,門房以及其他下人們手足無措,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阻攔他,直到西北方傳來了一道洪亮威儀的男音:

  “來人,把世子給本公拿下!”

  一道著寶藍色錦袍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往這邊走來,那男子年屆不惑,形貌粗獷,留著絡腮胡,身材結實魁梧,冷冷地注視著方明風,雙目湛湛有神。

  男子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廝,小廝氣喘籲籲,方才他見世子打傷護衛跑了出去,就趕緊跑去通稟國公爺,幸好還來得及。

  “是,國公爺!”護衛們連忙對著錦袍男子抱拳領命。

  護衛們再不遲疑,大著膽子上前攔住了方明風,下手一點也不克製,把他的雙臂牢牢地鉗製住了。

  “放開我!我要去找楚祐!”方明風的心頭被怒火與妒火所占據,歇斯底裏地嘶吼著,掙紮著,那布滿細疤的左半邊臉猙獰異常。

  英國公皺了皺眉頭,一揮手,護衛們立刻意會,強勢地把方明風給拖了下去。

  “……”英國公夫人看著兒子的背影,欲言又止,終究沒敢為兒子求情。

  英國公沉沉的目光又移向了英國公夫人,注意到她裙邊散著幾塊玉佩的碎片,便多看了一眼。

  “國公爺……”英國公夫人趕緊挪了一步,長長的裙擺擋住了那些碎玉佩。

  英國公完全不想聽她廢話,直接打斷了她:“怎麽樣?”

  英國公夫人緊張地咬了咬牙,背後沁出了一片冷汗,煩躁、憤然、壓抑的情緒盈滿了胸腔。

  她佯裝鎮定地低聲道:“你讓我去顧家,我去了,康王也來了……如你所願了。”

  最後五個字她說得咬牙切齒,一雙秀目憤憤地瞪著英國公,身子氣得微微顫抖著。

  過去這幾天,不僅是方明風過得壓抑,英國公夫人也是一樣,就像是一夕之間天地陡然倒轉了,她的枕邊人變成了一個讓她覺得可怕的陌生人。

  她實在不懂,他為何要讓她去顧家讓人平白羞辱一場!

  幸好,她這次去,也不是一無所獲,好歹,她拿回了玉佩……

  英國公夫人眸底掠過一道異芒,豐滿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仰首直視著英國公的眼眸,又道:“方懷睿,我們的兒子要淪為整個京城的笑柄了,你可高興了、滿意了?”

  方懷睿目光如刀般刺向英國公夫人,寒氣四溢,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決。

  複雜至極的情緒洶湧地劃過方懷睿的眼底,最後餘下了濃濃的失望。

  他重重地甩袖,往外書房方向走去,隻丟下了一句:“庾氏,你沒事別出門。”

  這句話等於是給英國公夫人也下了禁足令。

  “……”庾氏渾身抖如篩糠,又羞又惱。

  她想追上去,但多年的教養讓她放不下身為世家女的驕傲,終究沒動。

  她的臉漲得通紅,感覺周圍下人看她的目光似乎帶著刺。

  “砰!”

  英國公府的大門緊緊地關上了,將府內的喧囂緊閉其中,令外人不得窺探,卻是阻斷不了外人的八卦心。

  今日英國公夫人去得實在是張揚,幾乎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方家去顧家下小定的事,現在英國公夫人抬著小定禮敗興而歸,讓人不得不猜測是否顧家拒絕了這門親事。

  照理說,婚事能夠走到小定這一步,那肯定是兩家早就在商議婚事,不可能是英國公府莫名其妙地上門提親。

  尤其康王的突然闖入,讓這件婚事更是充滿了話題性。

  接下來的幾天,京中眾人不由猜測紛紛,各種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越來越熱鬧,更有好事者跑去英國公府試探口風,可惜英國公府閉門謝客。

  不少人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期待著康王與英國公府之間會不會上演什麽搶婚的狗血戲碼。

  作為輿論中心的英國公方懷睿閉門三日後,終於出府進宮。

  他沒有上朝,而是被內侍一路領到了東暖閣。

  “大皇子殿下,事情已經辦妥了。”

  方懷睿低眉順眼,鄭重地對著禦案後的人抱拳行禮。

  角落裏點著一盞香爐,熏香嫋嫋,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醇厚的檀香味。

  禦案後,一襲大紅錦袍的楚翊悠然而坐。

  第071章

  平日裏楚翊都是一身白衣如雪,今天罕見地穿了一襲大紅色的衣裳,襯得他肌膚越發白皙,昳麗無雙。

  明明是牡丹般雍容的大紅色,卻被他穿出了一派月白風清、與世無爭的氣質。

  他修長的手指間正在把玩著一把短劍,動作瀟灑敏捷,又給他平添幾分瀟灑不羈,周身縈繞著一種高深莫測的氣息。

  燒著炕的東暖閣內溫暖如春,但方懷睿寬高的額頭一點點地沁出冷汗,密密麻麻,魁偉的身軀繃直。

  他曾經曆過戰場的磨礪與朝堂的動蕩,也算是獨當一麵的人物,但是在麵對大皇子的時候,竟被壓製得有點抬不起頭來。

  方懷睿一動也不敢動地維持著抱拳的姿態,時間似乎被放慢了。

  “噌!”

  那把短劍出鞘一寸,銀色的劍刃寒光閃閃,那細微的聲響如雷擊般回響在方懷睿耳邊,他脖頸處的汗滴越發密集。

  楚翊淡淡道:“很好。”

  他的聲音清朗如古琴,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又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在說這把劍很好,還是在說其它。

  兩個字讓原本凝滯的空氣陡然一鬆,空氣中那種看不見的威儀也消散了一些。

  方懷睿如釋重負,感覺方才那一盞茶功夫他就像是被強按在水裏般,直到此刻才被人撈了起來,宛如新生。

  他動作粗率地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心情複雜。

  大皇子楚翊離開大景朝足足八年,朝中上下對他並不了解,大部分人對他的評價並不高,畢竟楚翊在敵國八年為質,可想而知,越國又怎麽會好好教養他!

  所以,朝中的宗室勳貴對於這位大皇子都是持觀望的態度,也包括他們方家。

  再加之,楚翊回京後,麵對康王的步步緊逼和刁難,一直不聲不響,聽之任之,在外人看來,就頗有幾分束手無策的無奈與無力。彼時方懷睿也沒把楚翊放在心上。

  他萬萬沒想到,楚翊年紀輕輕,就有這般城府心胸,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這段日子,方懷睿已經深深地領略過這位大皇子的厲害,再不敢生出絲毫的怠慢與輕忽。

  “殿下滿意就好。”方懷睿聲如洪鍾地笑道,蓄著絡腮胡的麵龐上露出一個豪爽的笑容。

  回想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至今猶覺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唏噓。

  方、顧兩家的這樁親事是十幾年前就定下了,可是數月前,顧家突然提出臨時換人,又說不清楚原因,什麽誰是誰生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事都是顧家的家務事,方懷睿不屑一顧,也懶得去查。

  顧家既然對這樁親事沒有半點誠意,方懷睿就琢磨著這親不結了,偏偏夫人庾氏堅持,他也就不再管。

  ===第46節===

  直到四天前,大皇子楚翊宣了他覲見,讓他上書一份折子,彈劾康王強奪臣妻。

  他們英國公府地位穩固,根本就沒必要站隊,也不必爭什麽從龍之功,所以方懷睿本不想牽扯到皇室這兩方的內鬥中,打算裝傻拒絕,但是楚翊給他看了一本賬冊,嚇得他幾乎魂飛魄散。

  他這才知道夫人助娘家借著英國公府的名頭在豫州偷偷占有了幾個鐵礦山,私采礦石,當地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敢管。

  雖然這件事上受益的人是庾家,但是,庾家對外打的是他們方家的名號,兩家又是姻親,方家根本就撇不清關係,他也脫不了“管妻不嚴”之罪……

  按照律法,鐵礦是國有,民間不可私下開采。

  私占鐵礦罪名不輕,可以給皇帝足夠的借口來奪方家世襲罔替的公爵位,降公為侯,甚至是伯。

  方家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方家先祖以生命、血肉為代價換來的,絕對不能敗在他手上!

  方懷睿權衡利弊後,也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應下。

  因此,他才會大張旗鼓地連續三天上書彈劾了康王奪臣妻。

  其後,又經楚翊的授意,讓夫人去了定遠侯府下小定禮,轟轟烈烈地鬧了一場,鬧得不惜驚動了整個京城。

  其實楚翊行事從來沒有解釋過他的意圖,他隻會吩咐方懷睿何時該做什麽,但是方懷睿有眼睛,也有腦子,會看也會想。

  過去這段日子,方懷睿從一開始的慌了神,到後來,漸漸地冷靜了下來,打算在危機中尋找新的轉機,他一直在悄悄觀察這位年輕的大皇子。

  不得不說,楚翊的運籌帷幄,他對時機的把握、對人心的揣度、對大局的了然於心都讓方懷睿另眼相看,年紀輕輕,心思就如此細膩縝密,他躲在幕後,四兩撥千斤,就一步步地把事情推動了他想要的局麵。

  每個人都不過是他手裏的一枚棋子而已。

  怦怦!

  方懷睿的心跳驀然加速地跳動了兩下,眸底炯炯有神,頗有些血脈僨張的興奮。

  以楚翊的心計與手段,顯然是一個值得效忠的明主。

  康王勢大,楚翊需要勳貴的助力,方家對楚翊也有用,彼此合作,對雙方都有利。

  甚至於,方家若能助楚翊成事,還能因此更上一層樓!

  這時,楚翊把那把短劍徹底拔了出來,細細地打量著那輕薄銳利的劍身,看也沒看方懷睿,道:“方懷睿,坐下吧。”

  方懷睿聞言,總算徹底放心了,臉上的笑容也深了三分。

  他沒急著坐下,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笑容滿麵地與楚翊討價還價:“殿下,看在臣為殿下辦好了這件差事的份上,能不能免了臣的罪?殿下放心,臣以後絕對管好庾氏這婆娘!”

  方懷睿笑容熱絡,仿佛與楚翊是多年的老相識似的,言語之間,就像這次的事他不是被楚翊威逼,而是領了件差事。

  他說這番話也的確真心誠意,經過這次的教訓,他不僅會好好約束庾氏,更不會輕輕鬆鬆地放過庾家。

  楚翊低低地一笑,隨手舞了個劍花,簡單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利落。

  那銀色的劍光映入方懷睿的眼中,讓他一時有些晃眼,心下一緊,驚疑不定。

  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回憶著自己方才說的話,卻又想不出哪裏不對。

  楚翊幹脆地把那把劍插回鞘中,然後往邊上一放,發出“啪嗒”的聲響,問道:“方懷睿,你知不知道庾家還藏了一個人?”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似乎與方懷睿閑話家常。

  ”……“方懷睿一臉錯愕地看著楚翊,一頭霧水。

  楚翊徐徐道:“天曆元年二月,庾家有一位姑奶奶攜剛出生的幼子大歸。”

  “前一年,前朝庾皇後和弘武帝死在火海中的時候,據說懷胎八月。

  楚翊說這兩句話時,就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又似是綿裏藏針。

  第072章

  東暖閣內,霎時一靜,時間仿佛凝固。

  香爐裏的熏香燃盡,小內侍趕緊替換起新的熏香,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方懷睿感覺像腳下像是一片刀山火海,差點沒跳起來,雙拳握緊,用力到指節發白。

  他就是再遲鈍也明白了楚翊的意思,麵沉如水。

  方懷睿高大魁偉的身軀再次繃緊,猶如一杆長槍屹立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中。

  他深吸一口氣,方才字字清晰地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庾家收留了前朝的皇子?”

  這句話幾乎是從牙關之間一點點地擠出來的,心髒隨之收縮成一團。

  楚翊笑而不語,不置可否。

  方懷睿更慌了,心口似有無數隻螞蟻在爬。

  本來楚翊手裏的這本賬冊雖然會給方家造成一定損害,但是他知道憑著他與方家的地位,隻要他肯投向楚翊,這件事十有八九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而現在,庾家這件事的性質完全不同了。

  要是庾家真如楚翊所言作這種大死,即便罪不及出嫁女,此事也沒法善了,庾氏既然都敢背著他替庾家私占鐵礦了,說不定還會背著他用英國公府的名號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

  想到這裏,方懷睿就覺得腳心發寒,一股徹骨的寒氣直衝向腦門。

  他的絡腮胡微微抖動了一下,忍不住又問道:“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可有實證?”

  楚翊不答反問:“庾氏為何執意要和定遠侯府結親?”

  方懷睿:“……”

  實際上,方懷睿也問過庾氏這個問題,庾氏說顧家的顧雲嫆八字好,她請人算過,顧雲嫆可以旺夫家。

  對於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方懷睿說不上信不信的,也沒太在意。

  反正兒子是庾氏親生的,她總不至於害兒子吧。

  可現在再想來,整件事疑點重重,讓人費解的地方太多了。

  怦怦!

  方懷睿的心跳猛然加快,如擂鼓般,額頭又開始滲出冷汗。

  從楚翊的樣子來看,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言。

  楚翊的唇角浮起一絲溫文的淺笑,殷紅淚痣在陽光下如寶石般耀眼,又道:“庾家那位大歸的姑奶奶,夫家姓白,在青州乃是世家大戶,夫君體弱,她嫁去七年方得一子。天曆元年二月,白家大火,全家死,庾氏因在娘家探親,僥幸躲過一劫,其後,庾家作主,白家族長允其攜子大歸。”

  “其後,庾家不僅把青州的千畝田地給了白家,還將青州鹽引也讓給了白家……方懷睿,你以為這是為何?”

  “……”方懷睿頰邊肌肉急速顫動,再次無言以對。

  他不喜庾家骨子裏那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做派,這些年一直遠著庾家,怎麽也沒想到庾家竟然膽大致此!

  頓了一下,楚翊輕輕一笑:“還要不要我繼續往下說?”

  不等對方回答,楚翊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前朝庾皇後有一塊羊脂白玉佩,是庾家的傳家物,圓形,玉佩上刻著鳳紋,鳳首無眼。”

  “庾皇後的一幅畫像上就配有此玉,但這塊玉佩在庾皇後死後再無蹤跡。”

  “英國公可曾見過?”

  楚翊篤定地直視著方懷睿,雙眸鎖住了他,笑容溫潤,明明在笑,卻讓人心頭發寒。

  方懷睿雙眸睜大,先是閃過一抹迷茫,不知為何,覺得楚翊描述的這塊玉佩有點眼熟,楚翊這番話更像是意有所指,似乎是特意說給他聽的。

  難道他在哪裏見過庾皇後的這塊玉佩?!

  方懷睿努力地搜索著記憶,劍眉緊緊地皺了起來。

  對了,方懷睿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個畫麵。

  那天,庾氏的裙邊有一塊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佩,是羊脂白玉材質,當時庾氏還欲蓋彌彰地挪了一步,試圖擋住那塊摔碎的玉佩,明顯心中有鬼。

  方懷睿回憶著那塊碎玉佩的樣子,玉佩被摔成了五六塊,但是看輪廓應該是塊圓形的玉佩,玉佩刻著鳳凰……

  鳳首無眼!

  方懷睿的眉棱猛地一跳,鼻息加重。

  他慢慢地抬頭再次看向楚翊,脖頸僵硬,眼神更加敬畏,心頭也愈發混亂。

  問題是,楚翊又怎麽會知道自己見過庾皇後這塊玉佩的?!

  他英國公府的事,楚翊又是怎麽知道的?!

  楚翊在南越為質多年,他何時在英國公府布置了眼線?!他在京城其他府邸是否也同樣安插了眼線?!

  方懷睿登時覺得如芒在背,感覺仿佛自己平日裏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在了楚翊的眼中。

  庾家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卻不知無論是庾家,還是方家,在楚翊跟前,根本就沒有任何秘密!!

  這一刻,方懷睿真是屠了庾家滿門的心都有了。

  “方懷睿,你說,我能免了方家的罪嗎?”楚翊把方才方懷睿的問題拋還給了他,俊美的臉上噙著雍容而閑適的淺笑。

  那雙漂亮的瑞鳳眼黑得深不見底,浩瀚如夜空,亮若星辰,靜靜地閃著幽寒的光芒。

  終於,方懷睿一撩衣袍,默默地跪了下來,屈膝跪在冷硬的金磚地麵上,頭伏得極低。

  這是臣服的姿態。

  這短短一盞茶的功夫,方懷睿就像是在水深火熱裏走了一回,把人生百味品嚐了一遍。

  周圍十分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窗外落葉飄下枝頭的聲音。

  方懷睿屏息以待,心提到了嗓子眼,後方忽然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一個身形削瘦的中年內侍來到方懷睿身邊,對著楚翊躬身行禮:“殿下,皇上請您上朝。”

  跪在地上的方懷睿眼皮顫了顫,忍不住抬眼去看坐於禦案後的楚翊,他身上穿的那襲大紅皮弁服在旭日的光輝下閃著微光。

  皮弁服是皇子朝服。

  很顯然,楚翊早就預料到了今日的一切,甚至於確信康王何時會屈服。

  整件事的每一步、每一環節都在他的算計中,其心思之縝密已經到了令人為之歎絕的地步!

  人人都說康王雄才偉略,能文善武。照他看,康王怕是遠不及他這個侄兒啊。

  楚翊優雅地起了身,沒再理會跪在地上的方懷睿,徑自從東暖閣內出去了。

  那中年內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仿佛一道最忠實的影子。

  旭日的光輝傾瀉而下,在一座座宮殿上方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金碧輝煌,氣勢恢宏。

  整個皇宮很空曠,也很安靜,安靜得仿佛沒有一個人。

  ===第47節===

  楚翊不緊不慢地走著,從東暖閣一路步行至金鑾殿的正門口。

  金鑾殿內,皇帝坐在高高的金色龍椅上,兩邊是站成兩個隊列的文武大臣。

  從皇帝到群臣顯然都注意到了楚翊的到來,一道道目光如海浪般湧向了他。

  第073章

  楚翊的出現讓這滿室的金碧輝煌黯然失色,讓這滿堂的文武百官都淪為了背景。

  迎著眾人各懷心思的目光,楚翊眸光沉靜清幽,以自己的節奏徐徐前行,衣袖與袍裾隨風翩飛,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貴氣,似是踏雲而來,讓人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

  眾人眼裏都隻剩下了他,周圍其它全都消失殆盡。

  殿內萬籟俱寂,眾人屏息凝神,數以百計的目光凝望著楚翊,怔怔地出神,其中有打量,有思忖,有期待,有衡量,有不以為然,也有拭目以待。

  大皇子入朝到底會對朝局產生怎麽樣的影響呢?!

  這個問題浮現在群臣心中,眾人皆是默不作聲,各懷心思。

  大概也唯有皇帝看著楚翊的目光是由衷的喜悅,灼灼生輝。

  他的兒子終於回來了!

  在楚翊踏入金鑾殿的那一刻,外麵的天空驟然黑了,那輪旭日被陰雲所遮擋,連綿烏雲遮天蔽日。

  “滋啦啦!”

  一道巨大的閃電劈開天空,宛如一把巨刃由上至下地劈了下來,勢如破竹。

  緊接著,天空落下一片轟轟的暴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暴雨形成一片密集的水簾,豆大的雨水激烈地打在瓦片上,樹枝上,地麵上,嘩嘩作響,濕漉漉的空氣異常壓抑。

  閨房中的顧燕飛正在畫符,她的手依舊那麽穩,畫完了最後一筆,方才收了筆。

  下一瞬,一道微光從大紅符文的末端急速地倒流回起始的位置,光芒閃了閃,眨眼即逝。

  這道符成了。

  自從吸收了玉佩的靈氣後,最近幾日,顧燕飛畫符的成功率已經遠高於在丹陽城時。

  現在的她不僅能以朱砂畫符,也能以氣畫符。

  那日她在給英國公夫人的那塊玉佩上畫了一道迷魂符,再配以言靈,效果還算不錯。

  不過,那也是因為那塊鳳紋玉佩本就不是凡物,才能將迷魂符的效果發揮出七八分。

  當然,她費了這番心思,可不止是為了嚇嚇英國公夫人和方世明這麽簡單!

  放下筆,顧燕飛抬眼朝窗外的雨幕,望著皇宮的方向。

  正常來說,以她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皇宮,可是這一瞬,她的視線像是穿過了空間的限製,落到了某個遙遠的點上。

  幾滴雨水偶爾飛濺入屋內,濺濕了案頭以及顧燕飛的衣袖。

  顧燕飛渾不在意地勾唇笑了。

  整個人猶如日出雲散,散發著淡淡的光華,璀璨明媚,神清骨秀。

  她怔怔地遙望著遠方,許久許久,一雙如夜空般浩瀚的漆黑眼眸似是能堪破這世間的萬千奧秘。

  就算顧燕飛不掐算,也能夠看出,這是天意改變的一個征兆。

  師尊說過,天意並非永恒不變的。

  就算一個人得天所棄,他也隻是會比別人更加艱難。但是一旦他突破了某個桎梏,天道的禁錮就會弱一分。

  顧燕飛怔怔地望著雨簾,耳邊又響起了師尊的話:

  “燕飛,你被天道所棄,雖說修行之路艱難,但在這大道之上,本就是逆天改命,順則凡,逆則仙。”

  顧燕飛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隱隱添了一分蜜意。

  楚翊是和她一樣的人,他們被天所棄,卻不自棄。

  顧燕飛心頭微微蕩起一些漣漪,就像是一個在孤獨旅行了很多年的人忽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同伴。

  這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一會兒功夫,雨勢就轉小,隻餘下豆大的雨滴自屋簷“滴答、滴答”地落下。

  那此起彼伏的雨滴聲仿佛是一曲老天爺奏響的樂曲。

  暴雨驟去後,空氣變得清新,連時間的流逝似乎都放緩了。

  顧燕飛在觀雨,而卷碧則在看顧燕飛,隻覺得她肌膚嬌嫩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唇若桃花,讓人心憐。

  卷碧目露驚豔之色,心裏歎道:自家姑娘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此刻再回想四個月前主仆倆初見時顧燕飛麵黃肌瘦的樣子,卷碧隻覺得恍然如夢,似是隔著兩世。

  幾滴冰涼的雨水被風吹進來,恰好落在卷碧的手背上。

  卷碧這才回過神,想起正事來,忙稟道:“姑娘,三太太剛讓人送了兩卷鬆江細布和一筐桔子來,說桔子是莊子上剛送上來的,給姑娘嚐嚐鮮。”

  顧燕飛知道嚴氏是為了顧雲真,笑了笑:“兩卷布先收著,那筐桔子分給大家嚐嚐。”

  卷碧眉開眼笑地應了。

  安置好那些東西後,主仆倆就出了門。

  雨停了,雨後的空氣彌漫著濃濃的水汽,外麵的地麵濕噠噠的,風一吹,枝葉上的雨滴隨風落下,仿佛又下起了一場陣雨。

  卷碧小心翼翼地給顧燕飛撐了把油紙傘。

  顧燕飛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著,姿態優雅不失颯爽,這一路走去,雪青色的裙子竟然沾染沒有半點泥濘。

  顧燕飛現在是要去慈和堂。

  因為顧燕飛“乖乖”地交出了那塊玉佩,讓顧太夫人相當的滿意,覺得顧燕飛終於乖覺了,再加上最近心情不錯,對顧燕飛也好了一些。

  前天,顧太夫人給顧燕飛送來一匹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當紗賬;

  昨天,顧太夫人賞了顧燕飛一盤酒釀清蒸鴨子;

  今天一早,又讓人叫她過去用早膳。

  這是兩輩子都沒有過的事。

  她當然會去!

  顧燕飛帶著卷碧悠閑自若地走進了慈和堂的院門。

  幾片零落的殘葉被寒風自樹梢吹落,飄飄蕩蕩地對著顧燕飛迎麵飛了過來。

  顧燕飛振袖一拂,抬手間,恰好撞上前方一張熟悉的麵龐。

  兩人目光相對之時,走在抄手遊廊中的素娘瞳孔一縮,心虛地想往廊柱後躲,可才退了半步,又駐足,腦海中想起顧太夫人私下寬慰顧雲嫆時的那番話:

  “嫆姐兒,對你二姐姐,你不必太過介懷。”

  “素娘是有錯,不過十四年前,也是她把你二姐姐從兵荒馬亂中救出來,她九死一生,今日你二姐姐才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素娘昂首挺胸地撫了下袖子,無所畏懼地注視著顧燕飛。

  沒錯,太夫人說得沒錯。

  她是顧燕飛的救命恩人,顧燕飛應該感激她才對!

  她根本就不用慌!素娘一遍遍地在心裏對自己說。

  第074章

  顧燕飛淡淡地掃了素娘一眼,腳下的步履不曾停留,在小丫鬟的引領下,穿過堂屋,邁入東次間。

  屋子裏不止顧太夫人一人,今天被招來一起用早膳的還有顧雲真和顧雲嫆,祖孫四人圍著一張紅木圓桌坐了一桌。

  顧燕飛一到,顧太夫人就吩咐李嬤嬤擺膳。

  沒一會兒,桌上就井然有序地擺好了豐盛的吃食,鹹的雞絲粳米粥、甜的南瓜小米粥、蟹黃小籠包、竹節卷小饅首、山藥棗泥糕、黃金炸糕……一樣樣全都是色香味俱全。

  素娘低眉順眼地在一旁侍候著,殷勤得很,一會兒給顧太夫人端上一碗三鮮餛飩,一會兒給眾人布菜,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睃著顧燕飛。

  見顧燕飛頭也不抬地用著一碗南瓜小米粥,素娘半懸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心中得意,一手翹起了蘭花指。

  過去這十四年,她隻去過淮北兩次,對顧燕飛的印象就是懦弱、聽話,她家那口子也是這麽說的,這丫頭已經被養廢了。

  上回,顧燕飛來慈和堂看到自己時,那個冰冷的眼神,分明是在怨恨自己,但是現在,自己的女兒要當親王妃了,母以女為貴,自己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語。

  顧燕飛終究還是那個懦弱的丫頭片子,她怯了,不敢來招惹自己了!

  思緒間,素娘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黃金炸糕到顧雲嫆的碗裏,討好地笑了笑。她知道唯有女兒才是她未來的倚仗。

  顧雲嫆也對著她笑了笑,露出雙頰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弧度優美的眼瞼下眸光暗動。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讓素娘出去,別在顧燕飛麵前晃……戳人傷疤又是何必!

  話到嘴邊,顧雲嫆又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

  至今想來,“家生子”這三個字依然讓顧雲嫆覺得如鯁在喉。

  顧雲嫆不露聲色,用筷子夾起了那塊黃金炸糕,告訴自己,顧燕飛在她的人生中微不足道。

  宗人府很快就會來侯府提親,她將會離開顧家,踏入人生一段新的征程,而顧燕飛還固守原地。

  顧燕飛不過是運氣好,投生於好人家罷了,一個人的出身隻是人生的起點,並不代表一切。

  她的命運把握在她自己手中!

  顧雲嫆輕輕地咬下炸糕金黃焦香的酥皮,外皮酥脆,裏麵軟糯筋道,香甜的滋味在口腔內彌漫,唇角彎起,心頭浮現一絲難以言說的快感。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偶爾聽到細微的碗筷、調羹的碰撞聲,無人說話。

  用過早膳後,素娘又吩咐小丫鬟給主子們上了剛沏好的花茶,淡淡的玫瑰花香隨著熱氣飄在空氣中。

  顧雲嫆才剛端起茶盅,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放下,笑容甜美地對著顧雲真說道:“大姐姐,京城的孫氏醫館最近剛從越國請來一位苗大夫,最擅長美容祛疤的方子。”

  言辭之間,一派溫柔體貼,細心周到。

  顧太夫人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先顧雲真一步說道:“嫆姐兒,你真是有心了。一會兒,我就讓人去孫氏醫館請那位苗大夫。”

  ===第48節===

  她的嫆姐兒就是心善,知道友愛姐妹。

  “祖母,三妹妹,不必了。”顧雲真溫婉地一笑,“我的額頭已經全好了。”

  她抬手撩起額頭的劉海,露出光潔平滑的額頭,如玉似瓷,細膩無瑕。

  顧雲嫆驚訝地盯著顧雲真的額頭看,雙眼大放光彩。

  她分明記得幾天前,顧雲真額角的那條疤還清晰可見,可現在,顧雲真額頭的肌膚竟然徹底痊愈了,不留半點痕跡!

  “大姐姐,你是用了什麽方子?真是妙手回春,這京城中竟然還有此等杏林高手!”顧雲嫆麵含笑容地撫掌,一臉好奇地追問道,令人無法對她說不。

  顧雲真又撫平了額頭的劉海,下意識地看向了坐在她右側的顧燕飛。

  那天後,顧燕飛還給過她一個方子,讓她去藥店抓藥做成藥膏抹額頭。這才短短三天,那條淺疤就徹底消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顧雲真能感受到指腹下的觸感光滑細膩,甚至比從前還要嬌嫩。

  即便顧雲真一個字也沒說,顧雲嫆也看明白了。

  她的笑容凝滯了一下,雙手在桌下攥了攥帕子。

  隻遲疑了那麽一瞬,她臉上就露出明快和煦的笑容,親親熱熱地問道:“二姐姐,你給大姐姐祛疤的方子是京中哪位大夫開的?”

  她談笑自若地看著顧燕飛,形容之間絲毫看不出她與顧燕飛曾有過齟齬。

  “京城的大夫哪有這本事!”卷碧得意地脫口道,“這可是淩霄真人教給我們姑娘的!”

  說完後,卷碧這才驚覺自己失言,連忙捂嘴,緊張地去看顧燕飛。

  顧燕飛淺淺地抿了口玫瑰花茶,目光看向顧雲嫆,柳眉一挑,淡笑道:“你應該沒受傷吧。”

  她清亮的眼眸像是一池清澈明淨的湖水,可以倒映出這世上所有的秘密。

  即便聽出顧燕飛有推拒之意,顧雲嫆的笑容也不減半分。

  她遍訪名醫是為了方明風。

  她求方子,也是為了方明風。

  在靖王府時,都是為了救她,方明風的臉才會傷,曾經溫潤如玉的雅公子現在白玉有瑕。

  她一向恩怨分明,又豈能眼睜睜地坐視不理?

  就算與顧燕飛不和,為了方明風,她還是想試一試。

  顧雲嫆笑容懇切地喚道:“二姐姐……”

  “太夫人,我先告退了。”顧燕飛驀然起身,打斷了顧雲嫆未說完的話。

  雪青色的衣袖順勢傾瀉而下,她也不等顧太夫人有所回應,就轉身往外走去,目光在素娘身上輕飄飄地掃過,口角含著一絲哂笑。

  “……”顧雲嫆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顧太夫人微微蹙眉,麵露不虞,對著顧燕飛的背影斥道:“沒規沒矩!”

  斥歸斥,卻也沒叫人攔住顧燕飛。

  素娘心裏不快,暗暗地跺了跺腳。見沒人注意她,步履悄悄朝外挪。

  等出了東次間後,素娘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了前方剛邁出堂屋的顧燕飛。

  “二姑娘留步。”

  說話間,素娘像是一陣風似的衝到了顧燕飛的前方,理直氣壯地攔住她的去路。

  果然來了。

  素娘此人,慣會得寸進尺。

  顧燕飛微微一笑,上方的屋簷在她素白的小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襯得她的眼眸尤其深邃,沒有一絲的溫度。

  第075章

  庭院裏的地麵已然幹燥,隻有樹梢還有幾滴雨珠,冬日當頭,卻不添暖意,寒風刺骨。

  “何事?”顧燕飛停在了簷下的某階石階上,隨手撩了下被風吹亂的發絲,居高臨下地看著幾步外的素娘。

  看在素娘眼裏,隻覺得顧燕飛真真油鹽不進,心裏浮現一絲輕蔑:她的女兒馬上是親王妃了,從此青雲直上,顧燕飛又算得了什麽?!

  除了在太夫人跟前耍點小性子,顧燕飛又還能做什麽?!

  素娘抬手指著顧燕飛的臉,不快地斥道:“你這副渾身是刺的樣子是想做給誰看!”

  “三姑娘可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她誠意接納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要認清你自己的身份!”

  素娘咄咄逼人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有恃無恐地昂起了下巴。

  她非得好好教訓教訓這丫頭,讓這丫頭以後再不敢在她和女兒麵前放肆。

  這邊的動靜引來了一些丫鬟、婆子,三三兩兩地小心打量。

  看著喋喋不休的素娘,顧燕飛眸底深處波瀾再起,宛如那遮天蔽日的滔天海浪,毀天滅地……片刻後,又歸於平靜。

  “拖下去,杖二十。”

  輕而淡的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周圍的婆子與丫鬟們皆是愕然,麵麵相覷,鴉雀無聲。

  三姑娘可是未來的親王妃,她們哪裏敢打三姑娘的乳娘,這不是平白得罪三姑娘嗎?!

  一個機靈的小丫鬟趕緊往東次間的方向跑去。

  “……”素娘先是一驚,但見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不由得意地一笑。

  也是,在這定遠侯府,誰會聽顧燕飛的?!她壓根兒沒必要害怕。

  然而,別人不敢動,卷碧卻是敢。

  卷碧威風凜凜地朝素娘逼近,扯著嗓門道:“區區一個乳娘竟敢對二姑娘無禮,大呼小叫,侯府家規,以下犯上者,當處二十杖。”

  卷碧眼明手快地從一個灑掃的小丫鬟那裏奪過一把掃帚,直接往素娘的屁股上打去。

  “啪!啪!”

  卷碧下手一點也不含糊,連抽了素娘兩下,每一下都打得結結實實。

  素娘慘叫著欲躲,可她哪裏跑得過身手敏捷的卷碧,又被掃帚一棍抽在了小腿上,再次慘叫出聲。

  “住手!”

  堂屋方向,傳來了顧太夫人不怒自威的嗬斥聲。

  顧雲嫆攙著顧太夫人快步從東次間方向走了出來,顧雲真落後了一步,後麵還跟著四五個丫鬟、嬤嬤。

  “三姑娘……”素娘如蒙大赦,委屈地看向了顧雲嫆,她的發髻邊散下了幾縷頭發,發簪歪斜,眼裏浮現一層淚光。

  顧雲嫆來回地看了看顧燕飛與素娘,柳眉輕蹙,心如明鏡:

  素娘一心為了她,會跑來找顧燕飛十有八九是為了幫她討那方子。顧燕飛不給方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讓丫鬟打人……

  實在太過分了。

  顧太夫人立於堂屋中央,太陽穴突突地跳,厲聲喝斥道:“燕飛,你這是在幹什麽?!”

  素娘半低著頭,捏著帕子在一旁抹眼淚,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轉著。

  “她怎麽還在這裏?!”顧燕飛不答反問,七個字輕描淡寫,卻又意味悠長。

  這個“她”指的當然是素娘。

  下人們不知內情,自然不懂顧燕飛此言何意,可顧太夫人與顧雲嫆都聽明白了顧燕飛語含威脅之意。

  “……”顧太夫人一時啞口無言。

  顧太夫人眸光一閃,壓了幾分怒火,聲音冷厲地斥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懂事了,原來你一直憋著一口氣呢。”

  “那你覺得,應該怎麽處置素娘?!”

  與前世相差無幾的訓斥聲鑽入耳中,顧燕飛不怒反笑,身姿筆挺。

  上輩子的她,在麵對顧太夫人的斥責與質問時,滿腔委屈與憤慨不知如何傾訴,彼時的她猶如一個懵懂的幼童,一心希望她的祖母會為她作主。

  而現在的她,早就有了答案。

  “《景律》有雲:掠賣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麵,流放三千裏。”顧燕飛臉上浮起一絲淺笑,反問道,“太夫人以為太祖皇帝所立之律法可有錯處?”

  “……”顧太夫人緊緊握著手裏的佛珠串,眼神陰鷙。

  她自然聽出來了,顧燕飛這是在拿律法來要挾自己這個親祖母呢,那意思分明就是,自己若不按家規來,顧燕飛就要按律法辦。

  庭院中那些殘敗零落的花木在寒風中簌簌地搖擺著,平添幾分壓抑與蕭索。

  素娘已經忘了抹淚,呆呆地抬起頭。

  她本來以為顧太夫人看在女兒的麵子上也一定會幫她,沒想到太夫人竟然因為顧燕飛的三言兩語就猶豫了。

  這下,她慌了,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

  顧太夫人麵目威嚴,嘴唇抿成了一條冷硬決絕的直線。

  顧燕飛連律法都搬出來,可見素娘已經成了她的一個心病,不如讓她出出氣,把這件事當家事處置,輕輕揭過。

  而且,顧燕飛再不濟那也是顧氏血脈,素娘一個下人在她麵前咋咋呼呼地,成何體統!

  少頃,她不怒自威道:“素娘對二姑娘不敬,拖下去杖責!”

  素娘如遭雷擊,一顆心急墜直下,腳軟地跪了下去,臉色慘白慘白。

  顧太夫人一句令下,庭院中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毫不猶豫地行動了起來,一左一右地鉗製住素娘,捂上她的嘴,強硬地把人往院外拖去。

  素娘六神無主,渾身發涼,四肢虛軟,隻能將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顧雲嫆,眼眶裏的水汽更濃了。

  這一回,她是真的想哭了。

  顧雲嫆看著素娘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一種躊躇不忍的溫情,顧盼間,那粉藕般的脖頸勾勒出柔美的線條。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溫聲對顧太夫人道:“祖母,這二十杖打下去足以讓人皮開肉綻,素娘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說不定……”

  說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第49節===

  直到這一刻,顧雲嫆才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在這個大景朝,主子可以輕易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發賣、打殺什麽的,全都是主子一句話的事。

  在這些人的心中,奴婢的命就不是命!

  這一點讓她難以苟同。

  第076章

  “二十杖實在太重。”顧雲嫆正色道,一派義正言辭,光風霽月。

  就是坐牢也有個刑期,流放三千裏也不至於要了一個人的命。

  顧太夫人怔了怔,想著顧雲嫆隻是一個小姑娘家家,心軟也是難免的。

  以為顧太夫人在猶豫,素娘灰敗的眼底又升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苗,顫顫巍巍。

  “三妹妹,此言差矣。”

  一個溫婉的女音堅定地反駁道,聲音不輕不重,卻是擲地有聲。

  顧雲嫆錯愕地朝顧雲真的方向望去。

  顧雲真定定地注視著顧雲嫆,有條不紊地說道:“素娘奴犯主,下犯上,若不能重罰以儆效尤,那豈不是人人有學有樣?!”

  隨著顧雲真這一字字、一句句,顧雲嫆眼裏的震驚更濃了,似乎不認識她了。

  顧雲真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從來對下人也是再和善不過,顧雲嫆以為至少她會站自己這邊,她會和自己一樣。

  顧雲嫆神情怔怔地問道:“大姐也覺得她該打?”

  “當然。”顧雲真肯定地頷首。

  她抬手指向了屋外淚眼朦朧的素娘,堅定地說道:“祖父曾言,禦下之道在於賞罰分明,切不可私心作祟,是非不分。”

  “三妹妹可有私心?”

  她的語調始終保持溫和,可這最後一句透出的意思卻如利劍般。

  “……”顧雲嫆雙眼睜得更大,仿佛身上的某個隱疾忽然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

  顧雲嫆下意識地想說沒有,話到嘴邊,又遲疑了,表情糾結。

  顧太夫人按了按她的手心,用安撫的眼神看著她,意思是,祖母心裏有數。

  顧雲嫆抿著唇,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東西在眼底急速翻湧著,在眉宇之間蕩起悲涼的情緒,最終沒有說話。

  而素娘如墜冰窖,心底最後一絲希望的火苗被澆熄,好像丟了魂似的,忘了掙紮。

  那幾個婆子動作粗魯地把素娘拖到了院子口。

  顧雲嫆扶著顧太夫人在堂屋的上首坐下,不著痕跡地一會兒看看一臉坦然的顧雲真,一會兒又看著早已坐下喝茶,仿佛對結果並不在意的顧燕飛。

  她的眸光急速地閃爍了好幾下,心口憋著一團氣,捫心自問:到底是自己有私心,還是她們太過殘忍?

  這一刻,顧雲嫆第一次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覺,第一次有了一種深刻的認知:她與她們是不一樣的……

  “啪!”

  外麵傳來的板子聲讓顧雲嫆一下子驚醒過來,尋聲望去。

  足有手臂粗的棍棒打在皮肉上啪啪作響,一下接著一下,每一記棍棒都打得結結實實,毫不留情,伴著婆子響亮的記數聲:“一、二、三……”

  素娘被扒下褲子壓在一條長凳上,發髻淩亂地散了大半,連發簪也掉在了地上,仿佛一個形容狼狽的瘋婦。

  她嘴裏發出吃痛的慘叫聲,聲聲淒厲,如同一根根細針刺向顧雲嫆心口最柔軟的位置。

  素娘無論有再多的過錯,於自己,她都是一個好母親。

  顧雲嫆垂下頭,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她柔嫩的掌心,手指的骨節隱隱發白。

  顧太夫人也看到了顧雲嫆的異狀,心裏歎息:她的嫆姐兒還是太心軟了。她以後嫁入康王府,也終究要麵對這些的。

  顧太夫人沉默地一揮手,李嬤嬤立即心領神會,把周圍的閑雜人等全都遣退了。

  堂屋裏,隻剩下了顧太夫人和顧燕飛她們祖孫四人。

  外麵的棍棒聲與素娘的慘叫聲不曾停歇,襯得屋內氣氛沉重。

  顧太夫人不冷不熱地說道:“燕飛,我知道你怨恨素娘,這也是人之常情,今天祖母就讓你出一口氣。”

  “但是……”

  她陡然間語聲一冷,接著道:“素娘固然有錯,你也要記住當年揚州兵荒馬亂,是她從刀山血海裏才拚出了一條生路,把你帶出揚州……”

  “她是有錯,可她救了你,養大你,你也應該要感恩,一個姑娘家家,不能戾氣這麽重,濫造殺戮,也免得報應到自己身上。”

  她這番話字字誅心,明顯是在敲打顧燕飛,又同時恩威並施地賞了顧燕飛一顆甜棗,讓她適可而止。

  “十一、十二……”外麵的數數聲不曾間斷,清晰地傳進屋。

  素娘的慘叫聲越來越虛弱,裸露的臀部被棍棒打得又紅又腫,外頭一些年紀小的丫鬟已經不忍直視。

  顧燕飛淡淡一笑。

  顧太夫人想過顧燕飛會低頭,也想過她會幹脆甩臉子走人,不想顧燕飛竟微微頷首道:“領教誨了。”

  顧燕飛臉上勾起一個清淺的笑容,身子一歪手肘撐在茶幾上,右手閑適地托著下巴,接著道:“太夫人的戾氣也別太重,以免濫造殺戮,枉受報應。”

  顧太夫人頓時黑了臉,沉聲斥道:“放肆!”

  她是她的祖母,是長輩,一個小輩竟然數落起長輩!真真不知禮數!

  顧燕飛自顧自地掰著手指,往下說:“今年六月,紫玉為太夫人剪指甲時,剪出了血,太夫人下令責打三十,紫玉被送回家後,重傷不愈,才及笄人就沒了。”

  “去年十二月,二叔父書房裏的侍書‘衝撞’了太夫人,太夫人下令把她灌啞發賣了出去。”

  “去年七月,內院大庫房年久失修,又恰逢雷雨漏水,毀了不少料子,太夫人下令杖責當天守庫房的何大年家的,生生把人給打得咽了氣。”

  “……”

  顧燕飛這字字句句回蕩在屋內,堂屋裏的空氣漸漸凝固,猶如暴風雨欲來。

  這時,外麵的婆子也數到“二十”,棍棒聲止,院外也同時安靜了下來。素娘像一條死魚似的癱在長凳上,垂落的手臂在輕輕地顫抖著。

  屋內屋外,萬籟俱寂。

  顧太夫人的臉色青了白,白了紫,色彩精彩變化著,顧燕飛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往她臉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響。

  顧燕飛輕笑了一聲,似真似假道:“有一件事剛剛卷碧沒說錯,我給大姐姐的那方子是淩霄真人給的。當年我在淮北時,淩霄真人不但給了這張養顏聖方,而且,還教了我一手算卦的本事。”

  “不如我給太夫人算上一卦?”

  第077章

  顧燕飛笑眯眯地一偏頭,顧太夫人卻是眉頭蹙得更緊,不知道顧燕飛這丫頭到底又在玩什麽花樣。

  迎上顧太夫人怒氣衝衝的眼眸,顧燕飛抬手隨意地以拇指掐了兩下手指。

  這簡簡單單的動作由她做來,莫名地透著一股高深莫測的感覺。

  顧太夫人也曾看過一些道法高深的真人掐算,不由一怔:看這丫頭的架式竟是像模像樣的。

  審視間,就聽顧燕飛抬眼看向自己道:“太夫人近日可做了噩夢?”

  顧太夫人雙眸微微睜大,立刻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夢,持有佛珠串的手劇烈地一顫。

  在夢中,她變成了一隻任人魚肉的貓,死狀慘烈。

  那個夢後,她就時常做噩夢,有時候夢到自己死了,有時候夢到長子顧策的死訊傳來的那一天,有時候又夢到次子顧簡與幾個孫輩也枉死……

  她一直在想,莫非是她從前殺貓傷了陰德?

  可是,顧燕飛又是怎麽知道的?

  顧太夫人的眼神銳利異常。

  顧燕飛撫了下衣袖,從容不迫地又道:“夢境往往是一種預示。”

  “這噩夢是在提醒太夫人呢,可惜,太夫人視若罔顧,沒有收斂。”

  “您濫造殺戮,看來是要報應到子孫身上了。”

  “二姐姐,你別再神神叨叨了,”顧雲嫆在一旁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忍不住反駁了一句。

  饒是她一向與人為善,八麵玲瓏,此刻麵對顧燕飛,也實在擺不出什麽好臉色。

  “三妹妹你別插話。”顧雲真溫溫柔柔地對顧雲嫆訓道,很有長姐風範。

  說完,她又認真地看著顧燕飛。

  “太夫人不信嗎?”顧燕飛低低地笑了笑,抬手又掐指算了算,臉上那抹漫不經意的笑容更濃,“先是子,再是孫。”

  最後一個字宛如歎息。

  子?!顧太夫人的腦海中不由浮現顧簡等幾個兒子的臉龐,臉色又是一變。

  顧燕飛的意思是,顧簡他們會遭逢什麽災禍?!

  這丫頭到底是在胡說八道,還是……

  思緒間,顧太夫人的視線正好落在窗外的幾株紅梅上。

  紅梅嬌豔,在寒風中開得如火如荼,往日裏她覺得喜慶,此刻卻覺得這片如血的豔紅散發著一種不詳的氣息。

  顧雲嫆心裏對這些命術嗤之以鼻,盡量委婉地說道:“祖母,這是迷……”

  這是迷信,不可信。

  她後麵的話還沒出口,就被一個氣喘籲籲的女音打斷了:“不好了!”

  屋外跑來一個滿頭大汗的青衣婆子,拔腿朝這邊跑來,一邊跑,一邊斷斷續續地喊著:“太夫人!”

  守在屋外的李嬤嬤沒敢攔來人,那青衣婆子雙腿打戰地走進了堂屋,對著顧太夫人行了個大禮:“太夫人,侯爺驚馬了,摔傷了一條腿!”

  猶如一道驚雷炸響,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

  ===第50節===

  顧太夫人的眼皮急速跳了好幾下,用一種近乎驚駭的眼神看著顧燕飛,原本還算堅固的心防在這一刻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這丫頭說中……不,算對了!!

  下一瞬,顧雲嫆對上了顧燕飛明亮如星子的瞳孔,心下莫名一跳。

  “再接下來,就是你了。”顧燕飛的聲音清清冷冷,仿如一股清冽的冰泉流淌而過。

  顧雲嫆微微蹙眉,她骨子裏還是不信卦象什麽的,然而,顧太夫人比她還要激動,連忙斥道:“夠了!你胡說什麽?!”

  顧太夫人的眸中除了驚疑,也含著一絲不安,就怕又被顧燕飛這烏鴉嘴說中了。

  顧燕飛麵不改色,依舊眉眼含笑,帶著幾分漫不經意:“我是不是胡說,太夫人很快就知道了。”

  “聽說,內務府就快來提親了吧。”

  聽說,內務府就快來提親了吧!

  這句話像是山穀回音般回響在顧太夫人耳邊。

  “……”顧太夫人心裏像是有人在打鼓似的,心裏的那道裂痕在急速蔓延著,心神不寧。

  顧燕飛這句話就差直說,接下來顧雲嫆的婚事會有波折……

  不,不會的。

  顧太夫人在心裏告訴自己,她的嫆姐兒自小就運氣好,從來順風順水的。

  “妖言惑眾!”顧太夫人的眼神陰晴不定,語調沉沉地嗬斥道,“來人,把二姑娘帶回玉衡苑,好生看著她。”

  言下之意是,對顧燕飛下了禁足令。

  外頭兩個婆子聞聲,驚疑不定地走了進來。

  她們方才沒聽到太夫人與二姑娘到底說了什麽,但是從太夫人震怒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事情非同小可。

  “沒用的。”顧燕飛笑眯眯地起了身,隨意地撫了下衣裙,波瀾不驚,“我這一卦錯不了,這澤風大過卦,外卦為兌,指水;內卦為巽,指木。水淹木,不妥。”

  “太夫人若是不信,就等著吧。”

  “三日為限。”

  顧燕飛笑容篤定,高深莫測,似乎已經堪破其中玄機,看得顧太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剛啟唇的顧雲真默默地閉上了嘴,眼珠子靈動地轉了轉,暗道:看來二妹妹自有主張,是不用她求情了。

  顧燕飛悠然地拂袖離開,最後輕飄飄地丟下了一句:“我在玉衡苑等著太夫人。”

  話語間,她邁出了堂屋,話尾被習習寒風吹散。

  風中徐行的少女衣裙飛揚,烏發飄搖,說不出的灑脫飄逸。

  看著顧燕飛離開的背影,顧太夫人心口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爬,心神不定,沒想到顧燕飛竟然走得這麽幹脆。

  顧燕飛漸行漸遠,纖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門口的林蔭之中。

  在那兩個婆子如影隨形的陪同下,顧燕飛帶著卷碧返回了玉衡苑。

  顧太夫人給她下了禁足令,不許她外出,因此幾個婆子輪番地守著玉衡苑外,一連三天,寸步不離。

  不過,對於顧燕飛來說,這個禁足令無關緊要,反正她也沒打算出門。

  就算顧燕飛不出門,她也能知道很多事。

  比如顧雲真院子裏一個叫杜鵑的丫鬟悄悄把她給顧雲真的那張方子抄了出來,給了夏蓮;

  比如顧雲嫆讓夏蓮去了一趟英國公府;

  比如方明風收到了那份方子後,又聽了小廝的“傳話”,喜極而泣,幾近癲狂。

  顧燕飛勾了勾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中的這張飛鴿傳書,隨手丟進了炭火盆中,明黃色的火焰自炭火間竄起,眨眼就將絹紙吞沒……

  第078章

  “咕咕。”純白無瑕的白鴿溫順地叫著,一邊抖了抖翅膀,一邊提防地看著不遠處的三花貓。

  晴光舔舔爪子,目露不屑。

  “真乖!”顧燕飛賞了白鴿幾粒鳥食,又摸了摸它,然後雙手將它捧起,含笑道,“回你主人那兒吧。”

  她腦海中不由浮現楚翊白衣如雪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比窗外的旭日還要璀璨明媚。

  和聰明人合作,就是讓人愉快!

  她雙手將那白鴿往窗外一擲,白鴿撲扇著翅膀,展翅往高空飛去。

  顧燕飛遙遙地望著那翱翔於藍天的白鴿,揚起的下巴襯得脖頸修長如天鵝。

  “姑娘,”身後傳來了卷碧活潑明快的聲音,伴著一陣挑簾聲,“宗人府來替康王殿下提親了。”

  宗人府是來代康王向顧雲嫆提親的。

  顧燕飛淡聲道:“我知道了。”

  寒風嗚嗚吹著,她收回遠眺的目光,在案前坐了下來,隻見案頭一片淩亂,居中放著一塊手掌大小的木料,周圍堆滿了碎料與木屑。

  顧燕飛的手指在木料上輕輕摩挲著。

  這是她前些日子偶得的一塊上好陰沉金絲楠木,是用來製八卦羅盤的好料子。

  這幾天,她足不出戶,就是在潛心製作羅盤。

  羅盤越小,就越精細,經過她三天三夜的精心打磨,這羅盤才堪堪完成了八九成。

  顧燕飛輕輕撫去羅盤上的木屑,動作輕柔,仿佛在碰觸什麽稀世珍寶。

  她隨手撥了下中央的磁針,磁針輕輕轉了兩圈,就停了下來。

  顧燕飛偏首一看,笑了,意味深長道:“呦,是血光之災。”

  “喵喵喵!”貓諂媚地湊過來,繞著她的椅子打轉,用腦袋親昵地蹭蹭她的裙裾。

  顧燕飛瞄了它一眼,就是不會貓語,也明白了。

  這貓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去吧。”顧燕飛敷衍地揮揮手,又全心全意地投到了她的羅盤中。

  貓愉快地撒腿跑了。

  它在侯府才住了不到兩個月,可是對這裏比顧燕飛還熟,連哪裏有狗洞、老鼠洞都清清楚楚。

  這幾天顧燕飛被禁足,可別人也管不了貓啊,它照樣在府裏各處溜達,甚至懶得掩藏自己的行蹤。

  越靠近正堂,周圍就越熱鬧,不時就有下人走過,七嘴八舌地在說著宗人府來提親的事,全都是與有榮焉,偶爾有“康王”、“宗人府”、“懿旨賜婚”等等的詞飄了過來。

  奶貓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一路來到了內院最前麵的毓德堂。

  今天宗令禮親王攜袁太後的賜婚懿旨代表宗人府來侯府提親,也算是給足了顧家臉麵。

  康王楚祐因為想見顧雲嫆,也跟了過來,整個人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定遠侯顧簡雖有腿傷在身,但仍拄著拐杖,親自相迎,把貴客迎到了毓德堂內。

  晴光挑挑揀揀地在幾株紅梅中選了一株最好看的,又蹲了最適合看戲的位置,恰好可以透過敞開的窗戶把毓德堂內一覽無遺。

  禮親王與定遠侯顧簡寒暄了幾句,就對著隨行的中年內侍招了下手,那白麵無須的中年內侍捧著一個紅漆木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一個大紅灑金帖子。

  “侯爺,這是本王擬的聘書,還請侯爺過目。”禮親王笑道。

  看著那封鮮豔奪目的大紅聘書,顧簡喜形於色,雙目炯炯有神。

  自從英國公彈劾康王奪臣妻後,顧簡還以為顧雲嫆與康王的這樁婚事怕是難成了,沒想到事情最後峰回路轉。

  楚祐的眼神最為熾熱直白,目光灼灼地投諸在顧雲嫆身上。

  顧雲嫆與他專注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織,唇角的一對酒窩似是含著蜜,千言萬語不必言說。她明白他的心意,他也明白她的。

  窗外的奶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覺得無趣極了。它伸出一隻爪子去扒拉枝頭的紅梅,叭滋,叭滋……

  幾片紅梅的花瓣落下,被風吹進了正堂內,恰好落在那封聘書上。

  顧簡又與禮親王客套了兩句,這才故作平靜地把聘書拿了起來,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確認無誤後,顧簡拿起了一支狼毫筆,沾了沾墨,筆尖落在聘書的末端。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顧簡以父親的名義確認,這道儀式才算完成。

  然而,他的筆尖才沾上紙麵,就聽一個激動的男音從正堂外驟然響起:

  “且慢!”

  顧簡的手一抖,沾了墨水的筆尖在聘書上留下扭曲的一撇。

  屋內原本喜氣洋洋的氣氛陡然一變。

  顧家眾人的目光如潮水般湧向了大門口,隻見門檻外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藍衣公子。

  他的身後跟著兩個顧家小廝,全都跑得氣喘籲籲,不敢看正堂中的主子們。

  “明風!”顧雲嫆脫口喊道。

  來人正是英國公世子方明風。

  方明風背光而立,輪廓鮮明的麵龐在陰影中模糊不清,略略有些猙獰。

  他一撩衣袍,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勁瘦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呼吸急促,那深黑色的眼眸似乎藏著一頭咆哮的野獸,就要穿破他斯文的皮相。

  蹲在樹梢的晴光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精神抖擻,一雙綠油油的貓眼瞪得渾圓。

  顧簡和顧太夫人等人皆是神情僵硬。

  他們都想起了英國公夫人來下小定時,因為康王的闖入破壞了儀式,也鬧得顧家與方家徹底翻了臉。

  如今舊事重演,隻是,這一次的破壞者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怦怦怦!

  顧太夫人的心跳陡然加速,越跳越快。

  她的耳邊又一次響起了顧燕飛三天前的那番話:

  “先是子,再是孫。”

  這六個字揮之不去地盤旋在她腦海中。

  ===第51節===

  方明風的出現就仿佛是一種不詳的預兆,在預示著什麽。

  顧太夫人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思緒,不去想。

  顧簡幹笑著說道:“賢侄,你怎麽來了?”

  話語間,他遷怒地掃了正堂外那兩個氣喘籲籲的小廝一眼。

  “嗬,侯爺當然不希望我來!”方明風扯了下嘴角,帶著一種冷冷的嘲諷,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肆意。

  從前,方明風衝著顧雲嫆的麵子,對待顧簡都是以長輩之禮待之,這還是他第一次對顧簡這麽不客氣。

  顧簡臉色一僵,想著顧、方兩家的這樁婚事終究是他們顧家理虧在先,按捺住了不悅。

  方明風並不打算與顧簡多言,嗔怒地瞪向了楚祐,怒火節節攀升,目光如刀。

  方明風的心裏其實不怪顧簡,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康王。

  “楚祐,我與嫆嫆是有聘書的。”方明風執拗高亢的聲音響徹整個廳堂,字字如冰,如轟雷響動,“你別妄想把嫆嫆從我這裏奪走!”

  說話的同時,他大步流星地又往前走了兩步,左半邊臉上細密的疤痕也清晰起來,配上他陰冷的表情、發紅的眼角,顯得可怖,往日人人稱道的溫雅貴公子不複存在。

  看著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方明風,顧家其他人多是神色複雜,心中唏噓不已。

  楚祐神色冷峻地與方明風對視,雙眸鎖住方明風執著的視線。

  兩人的目光無聲地對撞著,宛如流星激烈碰撞,火花四射。

  誰也不肯退讓,也不願退讓。

  楚祐先是憤怒於方明風這個時候跳出來攪局,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唇畔露出嘲諷的嗤笑。

  “方明風,陳年舊事不必再提。”楚祐一字一頓地說道,形容間毫不掩飾勝利者的驕傲,高高在上。

  嫆兒已經選擇了他,他與她才是天生一對,方明風不過是跳梁小醜,不僅自取其辱,而且還不自量力。

  賜婚懿旨已下,代表木已成舟。

  “白紙黑字,豈能兒戲!”方明風的嗓音微微沙啞,眼睛更紅了,眼神熾熱,癡癡地轉頭看向了身著一襲大紅百蝶穿花刻絲褙子的顧雲嫆,“嫆嫆。”

  這兩個字被他念出了千回百轉的柔情款款。

  他知道,嫆嫆對他並非無心,不然也不會應了方家下定。

  母親乘興而去,有心讓他娶得佳人歸,卻被康王破壞。

  “可是,康王突然闖入,一把將嫆姐兒拉走了……”

  “康王打壞了我給嫆姐兒準備的簪子,還把我從顧家趕了出來……”

  那日母親的那番話曆曆在耳,盤旋不去。

  方明風本想去找康王算賬,偏偏父親懼了康王,還把他關了起來。

  過去這些天,他一直被父親軟禁在自己的屋裏。

  每一晚,他都輾轉難眠,總會夢到母親說的那一幕,夢到他也在當場,想阻止,可他像是被束縛了手腳似的動彈不得……

  噩夢夜複一夜。

  直到昨天下午,他收到了顧雲嫆讓人捎給他的東西——一張祛疤的方子。

  小廝還轉告了來人的話,說這方子來之不易,說他們自小一起長大,惺惺相惜,他該明白顧三姑娘的一片心意,說她想與他一起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說她今天想見見他。

  方明風握著方子整夜沒睡,想起他們從前親密無間。

  是啊,她的心裏當然是有他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於是,一大早,他就趁父親上朝,打暈了侍衛,從府裏跑了出來。

  幸好,他來了。

  幸好,他沒有辜負她的心意,及時趕到了!

  第079章

  “嫆嫆!”方明風朝顧雲嫆又走近了幾步,對著她伸出手。

  用行動告訴她,他是來帶她一起走。

  知他如顧雲嫆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意,他竟想讓她與他一起離開!

  他瘋了嗎?!

  顧雲嫆臉上的酒窩凝滯,嘴唇抿緊,心頭不悅。

  她念著青梅竹馬的情分,好說歹說,可他都不聽。

  還在這麽重要的日子,給她難堪。

  她的臉冷了下來,撇開頭,不去看方明風,拒絕之意昭然若揭。

  她這個動作對於方明風而言,無異於往他心口紮了一刀。

  方明風感覺心髒似乎被剜掉了一塊,幾乎喘不上氣來,不懂明明是她讓他來的,為何又當眾拒絕他。

  楚祐冷眼看著方明風,挑釁地嗤笑道:“你憑什麽跟本王爭?!”

  他有嫆兒的心,隻憑這一點,他就贏了!

  “楚、祐!”方明風燃著火焰的目光朝楚祐射了過去,恍然大悟。

  對了,是因為康王。

  是康王強迫她,一定是這樣!!

  方明風心頭的怒意似火山般洶湧地爆發出來,眼眸更紅,像是染了血似的,殺氣騰騰地逼向康王。

  楚祐的貼身侍衛皺了皺眉頭,想要攔下方明風,卻見楚祐自信地抬手阻止了他,於是侍衛隻能默默地退回。

  楚祐靈活地活動了一下手關節,關節咯咯作響,他冷不防地出右腿,將力量聚集到膝蓋,一記衝膝瞄準了方明風的腹部,方明風敏捷地一個側身,左橫掃腿攻向楚祐的頭部,快如疾風,勢如破竹。

  楚祐一擊不成,立即以右臂格擋,同時改以右腿支撐,左腿掃向了方明風作為支撐腿的右腿膝關節……

  兩人彈指間就對了好幾招,對招越來越激烈。

  妒火、怒火交織,侵蝕著方明風的理智,借著一個矮身的動作,他飛快地自小腿拔出了一把匕首,衝向了楚祐。

  他手裏的那把匕首寒光閃閃,令人不寒而栗。

  屋內的氣溫仿佛陡然直下,空氣冷得似要凝固。

  其他人看著這一幕全都變了臉色,窗外旁觀的奶貓卻是發出了興奮的“嗷嗚”聲。

  “楚祐!”顧雲嫆花容失色,她毫不猶豫地朝兩人跑了過去,借著衝勢,雙手奮力地推向了方明風。

  麵對顧雲嫆時,方明風生怕自己誤傷了她,猶豫了一瞬,就被她推了個滿懷,踉蹌地退了兩步。

  “嫆嫆……”方明風怔住了。

  楚祐眸底掠過一抹冷芒,一個掌刃狠狠地劈在方明風的手腕上,一把奪過了那把匕首,反手就將匕首的刀刃捅向了方明風的肚子。

  殷紅的鮮血急速地自傷口湧出,染紅了方明風天藍色的衣袍……

  這一切發生在風馳電掣之間。

  “方世子!”

  “賢侄!”

  正堂內,眾人震驚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好幾人紛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顧雲嫆也是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朝方明風走去,但又急忙收住了步子,眸光閃爍,在心裏對自己說:方明風已經有些偏執了,她不能再讓他誤會了!

  而且……

  想著方明風莫名其妙地跑來顧家鬧事,顧雲嫆眼底灼灼的怒意一閃而過,雙手攥緊了拳頭。

  “……”方明風直愣愣地看著幾步外的顧雲嫆,蒼白的臉龐上露出受傷之色。

  方才顧雲嫆推開他的那個動作深深地刺傷了他,甚至比腹部匕首所傷的位置還要更痛,痛徹心扉!

  方明風眼裏可怖的血紅色褪去,整個人似乎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清醒了過來。

  眸底翻湧著異常複雜的情緒,如海浪般一浪比一浪高……最後凝聚為一個清晰的念頭:她推開了他!

  迎上方明風慘烈的眼眸,楚祐露出屬於勝利者的冷酷笑容,直接將匕首拔出,帶出更多的鮮血。

  這一切都是方明風自找的!

  那把染血的匕首被隨手丟棄,發出“咣當”的鏗然之聲。

  方明風充耳不聞,一手緊緊地捂著腹部的傷口,嘴角淌下一行鮮血,目光依舊看著顧雲嫆,眼角發紅,萬念俱灰地喊著:“嫆嫆……”

  從前那些被他有意無視的細節,現在再想來,曆曆在目。

  她看到康王時,眼睛裏有光;

  她說,他對她來說,如兄如友;

  她讓他放開她;

  ……

  剛剛她喊的也是康王的名字,她選擇的人是康王,不是他!

  她護著的人也從來都是康王,不是他!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顯而易見,是他有眼無珠,是他聽而不聞。

  他的嫆嫆從來不是他的,她的心裏根本就沒有他……

  鮮血還在不斷自傷口溢出,染濕了他的手掌,那黑漆漆的眼眸漸漸褪色,變成絕望的灰色。

  “滴答,滴答!”

  血液一滴滴地落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形成一灘殷紅的血跡,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饒是顧太夫人自恃經曆過不少風浪,此刻都難免覺得心驚肉跳,渾身虛軟,像是周身的力氣被人抽掉似的,一動也動彈不得。

  腦子裏縈繞著一個念頭:應驗了,全都應驗了!

  顧燕飛說,先子後孫,應驗了。

  ===第52節===

  顧燕飛說,三日為限,也應驗了。

  顧太夫人的心髒猛地跳了跳,全身血液往頭顱衝去,頭暈目眩。

  時間在沉寂中徐徐流逝,氣氛愈來愈僵硬,每個人心裏都在猶豫、糾結、震驚,乃至於沒有人想到方明風還需要請大夫。

  “啪!”最後打破沉寂的人是禮親王。

  禮親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案上,麵沉如水,胡須氣得簡直快飛起來了。

  “今天見了血光,是為不吉,這婚事還是就此作罷得好。”禮親王不快地直言道。

  本來,禮親王對這樁婚事沒太大意見,隻要太後與康王樂意,皇帝也不反對就好,可現在看了剛剛這出鬧劇,完全改變了主意。

  娶妻不賢是為禍。

  顧太夫人聞言,頭部的暈眩感更強烈了,兩邊的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頭顱一陣陣地抽痛著。

  她深吸一口氣,想軟言勸上幾句,卻聽窗外驟然響起了一陣貓叫:“喵嗷!”

  顧太夫人仿佛見了鬼似的,瞳孔猛縮,直覺地尋聲望去。

  隻見窗外的一株紅梅瘋狂搖曳,片片紅色花瓣如雨般落下,宛如撒下一片血雨,卻是根本沒看到貓。

  顧燕飛那日的那番話再次回蕩在顧太夫人耳畔,揮之不去。

  難道那個淩霄真人真是什麽世外高人,而顧燕飛也不是在胡說八道,她真的能掐會算!?

  顧太夫人眸底暗潮洶湧,思緒定格在顧燕飛的最後那句話:“我在玉衡苑等著太夫人。”

  這丫頭是等著自己上門去求她呢!!

  顧太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楚祐的臉色更是陰沉得要滴出墨來。

  “皇叔,婚事不能作罷!”楚祐強勢地一把攔下了起身欲離開的禮親王,鷹眸中閃爍著冰冷陰鷙的寒光。

  禮親王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毫不掩飾他的不悅,覺得楚祐為了一個女人簡直走火入魔了。

  “寧之,讓開!”禮親王毫不動搖,聲音冷肅。

  寧之是康王楚祐的字。

  楚祐自是不樂意,薄唇緊抿,一動不動,一字一頓地說道:“皇叔,太後懿旨已下,今日就是良辰吉日。”

  話語間,他身上釋放出一股陰沉凶悍的氣勢。

  康王居然拿太後來壓他?!禮親王可不是被嚇大的,他是皇家宗令,就算是先帝在世時,也對他敬上三分。

  他一把拿過了案頭那張沾了墨跡的大紅聘書,直接對半撕開。

  這聲音在顧雲嫆的耳中無限放大,有如電閃雷鳴。

  她本來可以拋開顧家的一切,站在比顧燕飛更高的位置,再也沒有人敢指著她說是家生子,但現在,就像是一雙手硬生生地把她從雲端推落……

  禮親王嫌惡地將那撕裂的聘書往地上一丟。

  “此事本王自會對太後交代。”他再也不理會楚祐的胡攪蠻纏,繞過了楚祐,拂袖而去。

  看著那張被撕成了兩半的聘書,楚祐目眥欲裂。

  他還想再攔,可禮親王的貼身侍衛立刻就站了出來,刀鞘一橫,橫眉豎目。

  楚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禮親王就這麽甩手離開了,怒氣洶湧。

  這一切都是因為方明風!

  楚祐真恨不得將方明風千刀萬剮,可事有輕重緩急,他絕不能坐視禮親王到太後跟前胡說八道。

  給了顧雲嫆一個安撫的眼神,楚祐連忙去追禮親王:“皇叔!”

  顧簡的嘴巴張張合合,臉色忽青忽白,此刻才終於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喊道:“來人,快去請大夫!”

  袁太後下了賜婚懿旨,對顧家來說,本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可現在,好好的一樁喜事竟然以見血收場。

  顧簡的心裏氣得不輕,可若是讓英國公世子死在他們定遠侯府,隻會讓局麵更糟。

  “不必。”方明風失魂落魄地說道,一手捂著傷口,轉過了身。

  轉身時,他又望了顧雲嫆一眼,眸光之中充滿了訣別的意味,看得顧雲嫆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他往外走去,背影搖搖晃晃,步履蹣跚,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似的。

  顧雲嫆欲言又止,終究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必須得讓他知道,她生氣了,因為他的恣意妄為,破壞了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賢侄,我送你回府吧。”顧簡拄著拐杖起了身,對著侯夫人王氏使了個眼色。

  他們怎麽也得親自把受傷的方明風送回英國公府,給對方一個交代才行。

  顧雲嫆神色怔怔,恍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她聽到後方響起顧太夫人虛弱地喊了聲“白露”,這才回過神來。

  “去把二姑娘……請來。”顧太夫人語調艱澀地吩咐道,那雙渾濁的眼眸閃爍不定,一手撫著太陽穴。

  今天的這一切實在不祥!

  第080章

  一個小丫鬟領命後,匆匆地跑出了正堂。

  顧雲嫆的臉色微微一變,聽顧太夫人提起顧燕飛,才又想起顧燕飛之前曾暗示過,內務府來提親時她與康王的婚事定會橫生變故……

  這一刻,顧雲嫆猶如醍醐灌頂般,恍然大悟。

  她從來不信什麽算卦,也不信那些個虛無縹緲的玄學。

  命數從來不是動動手指就能算出來的。

  原來如此!

  並非是顧燕飛算準了,她根本就隻躲在陰溝裏的老鼠,在暗地裏設了這個圈套,就等著他們往下跳。

  “喵嗚!”

  窗外又傳來了一陣綿長的貓叫,似歡愉,似亢奮,似不耐。

  對於顧太夫人來說,就像是催命符般。

  “喵喵喵……”

  顧燕飛在陣陣貓叫聲中過來了。

  她看到了那株被貓撓得慘不忍睹的梅樹,也看到了正堂內的血跡、匕首以及那封被撕裂的聘書,就算她沒親眼看到,也差不多可以拚湊出整個故事了,心情甚好。

  她也沒打算掩飾她的好心情,就這麽笑盈盈地進去了,臉上帶著幾分玩味。

  正堂內寂靜無聲,隻坐著顧太夫人與顧雲嫆兩人,氣氛沉凝。

  顧雲嫆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燕飛唇角的那抹笑,眸色漸深。

  是她!

  果真就是顧燕飛!

  是顧燕飛讓方明風成了一把對付自己的劍。

  顧雲嫆氣得雙手如篩糠般不住發抖,手指的骨節隱隱發白。

  顧太夫人也同樣看著顧燕飛,一手緊握住佛珠串,一張略顯蒼白的老臉繃得緊緊的。

  她想開口問,又拉不下臉,仿佛隻要開了口,就是向顧燕飛示弱,就是在求著顧燕飛一樣。

  顧燕飛也不急,也不用人招呼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悠閑地看著下人們手腳利索地收拾著地上的殘局。

  地上的血跡很快被擦拭幹淨,那張撕裂的大紅聘書被撿起,與太後的懿旨一起擺在案幾上。

  屋內又恢複了原本的整潔,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顧太夫人垂著眼,慢慢地轉著手裏的紫檀木佛珠串,一顆接著一顆,速度極緩,似乎連時間都被她給拉慢了。

  片刻後,她手裏的佛珠串停了下來。

  顧太夫抬手使了一個手勢,李嬤嬤就識趣地把正堂內的下人全數打發了,自己一個人守在廊下。

  “你說,該怎麽辦?”顧太夫人沒頭沒尾地問道,聲音幹巴巴的。

  “很簡單,”顧燕飛莞爾一笑,輕輕巧巧地說道,“太夫人讓我滿意了,我也會讓太夫人滿意。”

  顧太夫人瞳孔收縮。

  她立刻意識到,顧燕飛是為了素娘。

  她不喜歡被人脅迫,一抹不虞轉眼即逝,略略放軟嗓音哄道:“燕飛,你和侯府是一體的,一榮俱榮……”

  顧燕飛搖了搖手指,輕笑著打斷了她:“太夫人不讓我滿意,我都不開心了,何必再管侯府的死活。太夫人,您說是嗎?”

  說話間,顧燕飛很順手地把旁邊的椅子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拿了起來,隨意地打量著。

  這把匕首以精鐵打製,刀身直筆,線條流暢,經過烈火的淬煉以及反複的捶打,刀刃無比鋒利,上麵的鮮血已經幹涸。

  刀刃上靠近犀角柄的位置刻著一個“方”字,被血跡染紅了一半。

  就算沒人告訴她,顧燕飛也知道,這匕首上的血是方明風的。

  匕首上的寒光倒映在顧燕飛的瞳孔中,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如走馬燈般閃現。

  顧燕飛深深地凝視著手裏這把染血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一層血霧彌漫在前方。

  上輩子,她就見過這把匕首。

  彼時,她被顧雲嫆步步逼迫,兩人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孤注一擲地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顧雲嫆是乳娘所生,是家生子,自己才是真正的侯門千金。

  為了庇護顧雲嫆,方明風就是用這把匕首給了她一刀,刀刃插進了她的胸口,要了她半條命,還在她胸口留下了一道永不磨滅的疤痕!

  那種鑽心的疼痛感似乎猶在昨日,深入骨髓……

  想到這裏,她眼底的那抹血紅色急速在瞳孔擴散,洶湧流動。

  上輩子,天道放過了方明風,可她不會放過他,更不會忘記他做過什麽。

  漸漸地,她的眼眸歸於平靜,心緒也隨之平靜。

  “差了點。”顧燕飛低笑了一聲,隨手又將那把匕首丟在了茶幾上,發出一記咣當聲。

  ===第53節===

  相比楚翊贈與她的那把短劍,這把匕首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她說者無心,顧太夫人聽者有意,總覺得她是不是話中有話,意有所指。

  “……”顧太夫人麵露猶疑之色。

  “要不要我再算算,接下來會怎麽樣?”顧燕飛再次抬指掐算……

  一看到顧燕飛這個動作,顧太夫人的心髒就不受控製地亂跳起來,如擂鼓般。

  顧燕飛煞有其事地掐了兩三下指節,低歎道:“哎呀,這是勞燕分飛之兆啊,太後馬上又要給康王賜婚,這新娘子可夠倒黴的。”

  “顧雲嫆嘛,命裏的桃花都謝了……”

  “我再算算……”

  看著顧燕飛悠然掐動的纖纖玉指,顧太夫人臉色越來越黑,心煩意亂,也不知道是怕顧燕飛繼續往下算,還是怕她烏鴉嘴。

  顧太夫人咬了咬後槽牙,勉強控製住自己即將奔潰的情緒,一字一頓地再次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顧燕飛放下了那隻掐算的手,食指與中指輕輕在扶手上節奏性地點動著,慢慢道:“《景律》有雲:掠賣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麵,流放三千裏。”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確了。

  “……”顧太夫人瞳孔翕張,她的呼吸與心跳莫名地被顧燕飛手指點動的節奏所牽引,越來越急促。

  “她已經領了罰,還不夠嗎?”顧雲嫆忍不住問道。

  顧燕飛已經把素娘打得半死,又毀了自己的納采禮,甚至還因為她的一己之私害得方明風受了傷。

  這還不夠嗎?!

  顧燕飛居然還不滿意!

  顧雲嫆的身子繃緊,臉色極其難看。

  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失態,沒有惡語相向。

  顧燕飛半垂的眼睫輕輕地顫了顫,清冷的眸底浮現一絲血紅色,轉瞬即逝。

  上一世,素娘待顧雲嫆親厚,顧雲嫆待素娘也是如此。

  顧雲嫆嫁進康王府後,把素娘一家放了奴籍,又給他們買了宅子和地,從此過上奴仆環繞、錦衣玉食的日子,不僅如此,顧雲嫆還給素娘後頭生的小兒子請了先生,供他讀書。

  對此,顧太夫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一世,在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她們還能不能堅持上一世的選擇呢?!

  “不夠。”顧燕飛坦然道,平靜地與顧雲嫆對視。

  說到底,她若要處置區區一個素娘再容易不過,誰也阻攔不了她,但是,哪怕幹脆地一刀殺了素娘,她的心魔也不能化解分毫。

  她必須把自己擺到和上輩子一樣的處境,割開皮肉,挖出膿血,刮掉骨毒……才能真正地破繭重生

  這才是她重回這一世的意義!

  屋裏屋外,靜悄悄的,唯有庭院裏偶爾飄落幾片殘葉,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葉落的輕響。

  顧燕飛也不催促,從旁邊的幹果盤裏取了一把香噴噴的鬆子,自顧自地剝起鬆仁吃。

  哢嚓,哢嚓,哢嚓……

  聲音明明不大,可聽在顧太夫人耳裏,每一下都是刺耳的噪音,刺得她的太陽穴抽痛不已。

  顧太夫人的右手在寬大的袖口中握了握,思緒急劇鬥爭著。

  顧雲嫆抿緊的櫻唇微微發白。

  這是陽謀。

  也就說,顧燕飛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發現她才是幕後推手,現在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要求提了出來。

  “你不要得寸進尺。”顧雲嫆的眼神逐漸銳利,有一簇火焰在跳動。

  她不想讓顧燕飛得逞!

  顧燕飛也不看顧雲嫆,纖纖手指輕巧地又剝了一個鬆仁,語調輕快地說道:“我寸也要,尺也要。”

  “太祖皇帝曾下過明令,宗室擇婚,不問家世。”

  “隻是,也不知太後能不能容得下一個家生子的兒媳?”

  不問家世,不等於以奴為妻。

  顧燕飛的語氣漫不經心,仿佛閑話家常。

  “家生子”這三個字再一次刺痛了顧雲嫆。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顧燕飛擺明是在威脅自己。

  若是不讓對方出這口氣,自己的身世就會被捅到袁太後的耳中。

  想著,顧雲嫆垂眸,卷翹長睫掩下,眼窩處微有暗影。

  她自認她並不在乎出身,康王也同樣不在乎。

  父母與出身是她決定不了的,這一點,無論是誰,都是一樣。

  所以,顧雲嫆不覺得她虧欠了顧燕飛,她隻是運氣比顧燕飛好了一點,運氣好不是罪。

  她不在乎顧飛燕把這件事說出去,就算說出去又如何,她的學識,她的才華,她的智慧,乃至她的見識都是屬於她自己的,而不是屬於顧家女這個身份。

  你盡管說。

  這四個字已經在顧雲嫆的唇邊,呼之欲出。

  “哢嚓。”

  一顆鬆子殼被顧燕飛隨手丟在茶幾上,恰好滾到了那把染血的匕首上,發出一記清脆的聲響。

  匕首上的血還是那麽殷紅,那麽刺眼。

  想起方才這把匕首刺進方明風腹部的那一幕,顧雲嫆忽然間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她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聘書被撕開的聲音,眼前浮現禮親王嫌惡的眼神。

  她不在意出身,可世人在意。

  禮親王已經對她不喜,要是再發現她有素娘這樣一個親娘,又會是什麽樣的想法?!

  太後又會如何?

  她若是不能一步登天,走到足以俯視眾人的位置,她就永遠會是顧燕飛口中的“家生子”,永遠都低人一等。

  第081章

  顧雲嫆慘白著小臉,眼神倔強地端坐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筆直。

  “燕飛,”顧太夫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喝斥道:“夠了。”

  她心知,此事無法善了。

  不管顧燕飛是不是真的能掐會算,一旦“家生子”的事情曝光,顧雲嫆成為康王妃的事就徹底沒有指望了。

  心頭又是一陣激烈的搖擺,半晌,顧太夫人斷然道:“好。”

  這個字仿佛是從牙關間擠出來的。

  顧雲嫆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麽話也沒有說。

  她沒去看顧太夫人,也沒去看顧燕飛,仿佛總算下定了決心,又仿佛是放棄了什麽……

  “阿慧。”顧太夫人又喚了一聲,守在大門外的李嬤嬤就進去聽令。

  “把人送去官府。”顧太夫人慢慢地撚動著佛珠串,吩咐道,神情鄭重。

  李嬤嬤恭聲應了。

  可她才一轉身,又被顧太夫人叫住:“等等。”

  李嬤嬤疑惑地看向顧太夫人,顧太夫人掀了掀眼皮,語氣平平地又道:“挑斷手筋,再灌啞喉嚨。”

  她手裏的佛珠不停地撚動著,麵無表情。

  想要永絕後患,就必須讓素娘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書,才能保住這個秘密。

  當初留下素娘,是顧太夫人不想造殺孽,也因為顧雲嫆給素娘求情,顧太夫人就當給顧雲嫆積福了。

  但是,如果素娘的存在會妨礙嫆姐兒的話……

  顧太夫人的眼底浮現出狠厲之色。

  顧燕飛恍然未聞,閑適地剝剝鬆子,吃吃鬆仁。

  而顧雲嫆卻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櫻唇微張,心思難以克製地寫在了她臉上:這未滿殘忍了點!

  “是,太夫人。”李嬤嬤恭恭敬敬地應諾,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在這偌大的侯府,下人被杖斃、發賣什麽的,也不算什麽稀罕事,更何況素娘確實犯下了彌天大錯,多活了這半年多,也是她撿來的。

  李嬤嬤行禮後,就轉身離開。

  隻是少了一個人,這毓德堂內就顯得空蕩蕩的,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屋外,一片颯颯風響,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肅殺之氣。

  呼嘯的寒風中似乎摻雜著隱隱的哀嚎聲,再一聽,卻又聽不到分毫。

  顧雲嫆垂下了臉,這聲音揮之不去地盤旋在耳邊,像是從她的靈魂上撕下了一片又一片……

  那種發自靈魂的疼痛感將顧雲嫆纏繞其中,再也無法分心其它。

  她沒有看顧燕飛,但顧燕飛在看著顧雲嫆。

  她看到顧雲嫆周身那股子朝氣蓬勃的金色氣運,竟添上了一抹淺淺淡淡的灰色,就像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上,其中某片花瓣的邊緣突然多了一點焦枯色。

  呦,有意思。顧燕飛挑了下柳眉,眸中綻出異彩。

  顧太夫人順風順水了大半輩子,現在要她被一個晚輩牽製,不得不對著一個晚輩低頭,簡直比要她的命還讓她難受。

  “啪!”

  顧燕飛輕輕撫掌,直言不諱地頷首道:“滿意。”

  ===第54節===

  “希望太夫人以後也能讓我一直這麽滿意。”她偏首燦然一笑,眼眸彎如新月。

  顧太夫人壓下拍案的衝動,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問道:“今天這喜事見了血,當如何化解?”

  她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著顧燕飛。

  事到如今,嫆姐兒的婚事絕對不能再出差錯了!

  顧燕飛隨手從袖中掏出了一張符紙,往旁邊的茶幾就近一放,道:“把符燒了,讓她喝下符水就行。”

  裝神弄鬼!顧雲嫆眸光如劍般射向了顧燕飛,羞憤交加,感覺又是一陣撕裂的劇痛自靈魂深處傳來。

  “信不信隨你們。”顧燕飛口角含著一絲慵懶的笑,起了身,撫了撫衣袖,就往正堂外走去。

  轉身後,她唇畔的笑意轉為一抹淡淡的諷笑。

  這張符沒有任何意義,隻是一張畫廢的破紙而已。

  其實,就算她什麽也不做,顧雲嫆與楚祐的這段婚事也絕不會有差池。

  顧雲嫆是這個小世界的天道寵兒,楚祐是天道為她挑的天賜良緣,他們的婚事是天命所定,是天命之所趨。

  隻是,比起上一世,這對有情人今生的情路可要坎坷多了。

  上一世,顧雲嫆因為在靖王府“救”了康王得太後賜婚,風光無限;

  上一世,人人隻道顧雲嫆與康王天生一對,羨煞旁人。

  世人隻看到那些風光無限,卻不知他們的幸福踐踏於無數炮灰的血肉之上。

  顧燕飛也不過是揭開了那看似完美的表皮,露出其下的爛瘡罷了。

  但她也知道,無論這段婚事再怎麽一波三折,他們也還是會走到一起的。

  這是天意。

  非人所能改變。

  方才,顧燕飛隻是隨便嚇嚇顧太夫人與顧雲嫆罷了,可她們為了利益,全都放棄了素娘。

  顧燕飛信步走下了毓德堂前的石階,對於身後顧雲嫆那冷肅的目光,全不在意。

  迎麵而來的是一陣夾著沙的風,風沙迷了她的眼,令她眼角一陣發酸,沁出淡淡的淚花。

  淚眼朦朧間,顧燕飛又想起了上輩子,素娘養尊處優,與顧雲嫆母女情深,直到她死的那一刻,素娘都過著窮奢極侈的日子。

  原來,也不過如此啊!

  一行清淚自顧燕飛的眼角掉落,沿著如玉的麵頰滑下……

  鬱結在她心口的一個“結”一下子消散了,仿佛一個氣泡被輕輕巧巧地刺破了。

  一瞬間,顧燕飛感覺豁然開朗,眼前陡然一亮。

  她的識海猶如一片廣袤無垠、風平浪靜的大海,海上碧空萬裏無雲,那是一種海闊天空之感。

  顧燕飛抬手以指尖拂去麵頰上的淚珠。

  這淚是上輩子的淚。

  她勾唇笑了,整個人宛如卸下了一個重擔,笑容比天際的霞光還要璀璨明媚。

  旁邊的樹冠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奶貓自樹葉間探出頭來,從其中一棵樹上一躍而下,準確地跳到了她懷裏。

  “喵喵喵……”晴光愉快地亂叫著。

  “熱鬧看夠了?”顧燕飛把貓往肩頭一放,貓就自己乖巧蹲好了,精神抖擻地又“喵”了一聲。

  顧燕飛拍了拍它的背,道:“該回了。”

  奶貓很亢奮,“喵喵喵”地又是一通亂叫,想告訴她素娘的下場,一雙碧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漂亮得讓人心悸。

  可惜,顧燕飛一個字也沒聽懂。

  主仆倆在縈繞的貓叫聲中回了玉衡苑。

  顧燕飛若有所覺地往閨房方向望了一眼,把正在她肩頭舔毛的奶貓胡亂地塞給了卷碧,吩咐道:“卷碧,你去給晴光弄些白煮雞肉。”

  “小晴光,你餓了吧?姐姐給你弄好吃的!”卷碧樂嗬嗬地抱著晴光走了,哄奶貓時,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軟,就像哄小孩似的。

  顧燕飛獨自進了屋,小書房內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但是,半敞的窗外,有一張熟悉的娃娃臉正對著她。

  青衣少年笑得十分熱情愉快,沒有一絲一毫的尷尬,就仿佛他這般翻牆而入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顧姑娘,”小拾笑眯眯地對著顧燕飛揮了揮手,語氣輕快,“我家公子讓我給姑娘送酒,秋露白。”

  小拾的另一手托著一個木製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個粉彩琺琅酒壺。

  他把那酒壺與酒杯往窗口的案頭一放,笑吟吟地看著顧燕飛,伸手做請狀。

  今兒大吉,值得祝賀。

  顧燕飛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秋露白。

  秋露白取初秋的蓮花露釀製而得名,酒液潔白,清芬特甚。

  顧燕飛陶醉地嗅了嗅,才淺啜了一口,然後一飲而盡,隻覺口中的酒味香洌甘甜,餘甘留在唇齒間,令人回味無窮。

  “好酒!”顧燕飛愉悅地讚了一句,雙眼半眯。

  “姑娘喜歡就好!”小拾笑嗬嗬地替自家公子表功,“這秋露白可是禦酒,旁人喝不到的。姑娘要是喜歡,我下次再給姑娘送。”

  “替我謝謝你家公子。”顧燕飛信手從旁邊的梅瓶裏取了一枝紅梅,遞給窗外的小拾。

  梅,在寒風凜冽中怒放,孤獨,傲雪,倒是挺配他的。

  這花是還贈給他們公子的?小拾怔了怔,接過了花枝,總覺得似乎有什麽倒過來了。

  奇怪,到底是哪裏呢?!

  小拾絞盡腦汁地想著,渾渾噩噩地回了宮,等他把那枝紅梅呈給了楚翊,這才驚覺是哪裏不對勁了。

  有道是,美酒贈英雄,鮮花配佳人。

  怎麽在自家公子和顧姑娘之間就倒過來了呢?!

  楚翊身著一襲慣常的白衣,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裏的那枝紅梅。

  枝頭一朵朵紅梅如火般鮮豔,映得他俊美的麵龐也多了幾分明媚的光彩,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楚翊轉了轉那枝紅梅,片片花瓣輕顫。

  他低頭嗅了嗅,一絲清冽的梅香鑽入鼻尖。

  莫名地,他想起了丹陽城郊他與她初次相逢時的場景。

  少女在那般慘烈的境地下,依然那般灑脫,衣裙飛揚,長發飄搖……

  見楚翊還挺喜歡顧燕飛的回禮,小拾湊趣地說道:“公子,顧姑娘真是個爽快人……不對,是聰明的爽快人!”

  “棋逢對手乃是弈者之幸。”楚翊低低地笑道。

  這一次,他們聯手下了一盤精彩絕倫的好棋。

  第082章

  小拾沒聽懂,隨口問道:“公子,您想跟顧姑娘下棋?”

  楚翊輕飄飄地朝小拾斜了一眼,隻是道:“去取個花瓶。”瑞鳳眼的眼尾微微向上傾斜,那波光瀲灩的黑瞳宛如畫師精心描摹而成。

  小拾樂顛顛地去取了花瓶。

  親自將花枝插入一個白瓷花瓶中,楚翊忽然問了一句:“人還在嗎?”

  他沒說是誰,但小拾自然意會,笑開了花:“公子,禮親王與康王殿下還在東暖閣。”

  楚翊起了身,小拾默默地跟上。

  主仆倆迎著寒風去了東暖閣,守在東暖閣的小內侍也沒進去通報皇帝,就直接放他進去了。

  這宮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大皇子,父子倆親密無間。

  東暖閣內,溫暖如春,隻是氣氛緊繃,隱隱透著一種火花四射的激烈感。

  禮親王與楚祐這對叔侄的臉色全都不太好看,各執己見。

  “皇上,這門婚事絕對不成!”禮親王聲音洪亮,依舊堅持婚事作罷。

  “皇叔,我說了,今日這事是方明風胡攪蠻纏,與嫆兒無關。”楚祐據理力爭,“賜婚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成何體統!”

  “皇上,您是長兄,可不能看著寧之非要往南牆上撞……”

  “……”

  叔侄倆越說越激動,嗓門一個比一個高。

  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皇帝就坐在炕上,一手揉著額角,神情有些疲憊,鬢發間夾的根根銀絲讓他看著又憔悴了兩分。

  大太監立刻注意到楚翊來了,悄無聲息地走到門簾邊相迎,壓低聲音大致跟他說了下眼下的情況:

  比如禮親王與康王在一炷香前就到了,因為去定遠侯府提親的事出了點岔子;

  比如英國公世子方明風在定遠侯府被康王刺傷;

  比如禮親王覺得今日見血不吉利,想要將這樁婚事作罷;

  ……

  “這還真是……”楚翊明明知道得比對方還多,卻恰如其分地發出低歎聲,似驚訝,又似唏噓。

  他輕一拂袖,寬大的衣袖如垂柳般輕輕擺動,緩步走上前去,出言打斷道:“此事怕不僅僅是七皇叔的親事能不能成了。”

  一句話將禮親王與楚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兩人忘了爭吵,神情各異地看著楚翊,前者一頭霧水,後者麵露不善。

  楚翊不緊不慢地走到二人身旁,溫和有禮地說道:“英國公世子犯了何罪?”

  他這句話簡簡單單,卻是一語中的。

  滿室寂然,禮親王露出幾分若有所思之色。

  ===第55節===

  楚翊直接走到皇帝身旁坐下,一舉一動都透著難言的優雅貴氣,令人覺得賞心悅目。

  下一刻,小內侍就給他上了茶與瓜果,動作十分的迅速靈巧。

  楚祐眯了眯狹長的鷹眼,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危險的氣息,桀驁不遜。

  楚翊似是渾然不覺,接著道:“太祖皇帝有令,宗室子弟尤當以身作則,不可恃強淩弱,不可無故傷人……否則,罪加一等。”

  頓了一下後,楚翊徐徐地重複了一遍:“敢問皇叔,英國公世子犯了何罪?”

  這一次,他抬眼直接看向了三四尺外的楚祐。

  楚祐麵色鐵青,兩頰的肌肉繃得緊梆梆的,目光比萬年寒冰還要冰冷。

  這條律例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在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記載,太祖皇帝當年曾說:權二代一多,多的是飛揚跋扈的戾氣,得以重刑以儆效尤。

  曆朝曆代,宗室都是高人一等的,太祖皇帝提出此律時,宗室自是群情反對,然而,胳膊扭不過大腿。

  “咳咳……”楚翊微偏首,右拳放在唇畔,低低地輕咳了好幾聲。

  罩在外麵的雪白大氅鑲著一圈貂毛,襯得他俊美的麵龐愈發清瘦,麵頰潮紅,一副病歪歪的樣子。

  “初一,可是過來的時候吹了冷風?”皇帝關切地湊過去看著楚翊,“來,多喝些熱水。”

  皇帝親自幫他端起了茶幾上的茶盅,揭開茶蓋,送到他手中,茶盅中冒出縷縷白氣,茶水熱氣騰騰。

  “不妨事。”楚翊又輕咳兩聲,就緩了過來,對著皇帝微微一笑,低頭喝茶。

  父子親熱,一派父慈子孝,看得一旁原本被楚祐激怒的禮親王神色稍緩。

  楚翊慢慢地喝了兩口茶,就聽前方門簾被人小心翼翼地掀起,接著就有一個中年內侍用尖細的聲音稟道:“皇上,英國公來了,就跪在了外麵。”

  皇帝一挑眉,聲音低緩卻不蒼老,淡淡問道:“英國公這是做什麽?”

  他的音調不輕不重,極為清晰,又帶著一種王者風儀。

  楚祐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禮親王則皺起了眉頭。

  堂堂一品國公跪在外頭,要麽是請罪,要麽就是為了伸冤。無論是為了什麽,勢必都會引起滿朝文武的揣測。

  楚翊端著茶盅,低首聞聞茶香,慢悠悠地淺啜一口又一口。

  來稟話的那中年內侍又將頭往下低了一些,訥訥回道:“英國公說,方世子為康王殿下所傷,他想求皇上為世子主持公道。”

  就算不抬頭,中年內侍也能感受到楚祐如刀一樣的目光刮在了自己身上,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哎。”楚翊優雅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英國公府是開國老臣,都說鳥盡弓藏,可太祖皇帝心懷寬廣,從不枉殺功臣,留下一段段君臣相宜的佳話,不似前朝那祁太祖……”

  禮親王今年六十有四,也曾跟在太祖皇帝身邊鞍前馬後,親眼見證過他老人家的絕世風采。

  他最喜歡聽人說太祖皇帝的事跡了,每每追憶起往昔,都是熱血沸騰。

  “說得好!”禮親王重重地一拍大腿,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神采煥發,“皇伯父的心胸非常人可比!”

  相比之下,康王的心胸未免不似其祖,為了些兒女情長就喊打喊殺的,連開國功臣的後嗣也敢下手!

  禮親王再看向楚祐時,搖頭又歎息,皺眉沉聲道:“寧之,你今天傷了英國公世子,別人隻會說是宗室子弟傷了英國公後嗣,這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會有人以為皇上這是想要借故誅殺開國功臣。”

  就像楚翊說的,前朝那位祁太祖就是個狡兔死、走狗烹的貨色,開國不滿十年,就把開國功臣殺了大半,令人齒寒。

  “……”楚祐眼角猛地一抽。

  皇帝慢慢地捋著胡須,正想讓內侍把英國公叫進來,就聽楚翊開口道:“父皇,兒臣過去看看吧。”

  皇帝一向寵楚翊,二話不說就應了:“也好,你去安撫一下英國公。”

  楚翊優雅地蓋上了茶蓋,將茶盅放回茶幾,又轉頭看向楚祐,含笑問道:“七皇叔可要與我一同?”

  楚祐以實際行動作答,沉著臉起了身。

  他們一前一後地穿過兩道門簾,來到了東暖閣的大門口。

  著一品繡麒麟緋袍的方懷睿頂著寒風跪在冷硬的地麵上,半垂著頭,他的臉龐看著晦暗不明。

  看到前方一雙白靴進入視野時,方懷睿的嘴角收緊,抬起頭時,一雙圓張的銅鈴眼發紅,含著些許淚光。

  “大皇子殿下,小兒被康王所傷,現在還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臣怎麽也要為小兒求個公道!”

  方懷睿扯著大嗓門,鬼哭狼嚎地對著楚翊哭訴道,說到後來,聲音沙啞,這哭有六分假,四分真。

  方明風是方懷睿的嫡長子,也曾是他的驕傲。

  看見兒子受傷,方懷睿的心是痛的,此刻麵對楚祐時,目光之中也透著幾分怨恨、幾分不滿,似乎下一刻就會衝上去狠狠揍楚祐一拳。

  這一點,他根本就不用演,情緒也相當到位。

  “方明風他是自作自受。”楚祐語調陰冷地說道。

  “大皇子殿下,康王實在是欺人太甚!”方懷睿一會兒抬手指向楚祐,一會兒又用袖子抹淚,“小兒是魯莽了點,可也是情有可原,康王殿下一言不合就以利器傷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回想著整件事,方懷睿的心頭也多少有些複雜。

  楚翊的這個計劃並沒有瞞著他,甚至於,今早方明風能夠偷跑出英國公府也是方懷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縱之。

  明風自小順遂,沒遇過挫折,以致養成了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最近更是越來越不像話,也該吃點苦頭,長長記性了。

  現在吃點苦頭,總好過日後被奪爵喪命。

  方懷睿眼底略過一道利芒,一閃即逝。

  見方懷睿如此不識抬舉,楚祐的臉色愈來愈陰沉。

  楚翊又上前了一步,溫文有禮地好言勸道:“英國公,你先回去吧,此事父皇已經知道了,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他的聲音清越如風中的環佩相叩,透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聽在方懷睿耳中,楚翊這番話卻是冷森森的。

  方懷睿眼角劇烈地抽了抽,裝模作樣地又抹了把淚,暗歎道:他真是上了賊船了!

  這位大皇子外表看著溫良無害,其實就是黑心蓮,而他半推半就地上了這賊船,恐怕是下不來了。

  他本來是可以冷眼看著楚翊與楚祐兩虎相爭,不必趟這趟渾水的。

  方懷睿越想越傷心,這一瞬,真想哭了,難免遷怒道康王身上,又道:“求皇上做主,殺人償命……”

  第083章

  “夠了!”

  楚祐實在聽不下去了,聲音如冰地打斷了方懷睿。

  他是習武之人,自有分寸,那一匕首刺下去會不會致死,他心裏是有數的,英國公這廝分明就是在胡攪蠻纏。

  方懷睿放下了抹淚的右臂,維持著跪地的姿勢,不管不顧地高喊道:“康王殿下這還隻是親王呢,就想誅殺開國老臣,卸磨殺驢了!!”

  他一字比一字高亢,嘹亮,隻恨不得大半個宮廷的人都能聽到。

  楚祐額角青筋直跳,連脖頸間也浮起了根根青筋。

  “微臣與父祖對大景朝忠心耿耿,沒功勞也有苦勞,康王殿下此舉實在是讓臣寒心!”

  潑皮無賴!楚祐的腦海中不由浮現這四個字,重重地拂袖而去。

  他也沒回東暖閣,就直接從方懷睿的身邊大步走過,隻聽後方傳來了方懷睿撒潑似的嚎啕大哭聲:“求皇上給臣與臣子做主。”

  楚祐的步伐走得更快,昂首闊步。

  他就不信皇帝能把他怎麽樣?!

  方懷睿這一跪就是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次日淩晨,終於力竭地暈倒了過去。

  康王捅了英國公世子一刀,導致方世子生死不明,英國公就這麽一個嫡子,老淚縱橫,寧願拚著爵位不要,也要皇帝嚴懲凶手。

  那些禦史們聞訊,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們一窩蜂地湧至東暖閣,向皇帝呈上了一本本洋洋灑灑的折子,彈劾康王楚祐傷人,請皇帝一正宗室風氣,並言道:“康王有錯,自當擔之,否則,豈不是讓世人以為皇上縱容宗室行凶!”

  皇帝看著折子不置可否,隻是吩咐大太監宣康王覲見。

  那些擁立康王的世家門閥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要壓一壓這些禦史的氣焰,免得這些寒門出身的窮酸文人在他們世家麵前放肆。

  於是,戶部尚書王康尹反駁道:“李禦史,康王為人一向謹言慎行,先帝也曾誇他胸懷若穀,他會出手定是事出有因。”

  “怎能聽英國公一家之言?”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說方明風行為不端。

  再往深裏說,更意指要是禦史們還有異議,那就是在質疑先帝。

  先帝駕崩還不足一年,就連皇帝也得遵禮製,三年不改父誌。

  禦史們被王康尹這三言兩語堵得一時有些語結,就連皇帝也似乎有些為難,反複捋著胡須。

  片刻後,皇帝幹咳地清了清嗓子,道:“康王與英國公世子都是少年心性,年少氣盛,這才起了口角,推搡了幾下。”

  一旁板著臉的衛國公見那些世家非要把方明風拖下水,而皇帝還想當和事佬,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幾分,心中不快。

  這可不行!

  衛國公冷哼了一聲,不快地說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持刀傷人,豈是‘推搡’二字可以輕輕揭過!”

  衛國公一表態,立刻讓一眾本來隻是來湊湊熱鬧的勳貴肅然。

  大景朝開國後,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封了四公二十八侯。

  大景律例,勳貴的爵位三代降一等,也唯有四大公府的爵位世襲罔替,永不降爵,超然於其他勳貴之上,眾勳貴隱隱以“四公”馬首是瞻。

  衛國公神情憤憤地接著道:“方明風是英國公唯一的嫡子,這若是有個萬一,庶子不得襲爵,英國公府豈不是無人承繼!!”

  平日裏,四公雖偶有爭執,互不服氣,但在共同的利益前,又會彼此扶持。

  聽聞英國公暈倒後,衛國公特意去看了他,想安慰幾句,結果英國公哭得稀裏嘩啦,拉著他的手抱怨了一通,話裏話外,就是說康王近世家而遠勳貴,不把他們這些勳貴放在眼裏,今天敢無故捅他兒子一刀,日後若真讓他登上那個位置,說不定還要削他們的爵位給那些個世家騰地方……

  衛國公越想越覺得唇亡齒寒,膽戰心驚,聲音也愈發高亢:“康王簡直居心叵測!”

  他這番話說得在場的一眾勳貴恍然大悟,深以為然地頻頻點頭。原來康王所圖竟是為此,真真居心叵測!

  皇帝沉吟著拈須,徐徐問道:“那衛國公的意思呢?”一派仁君風範。

  ===第56節===

  衛國公自然覺得康王當罰,但怎麽罰卻也是一道難題。

  坐在下首的楚翊淡淡地問道:“量刑有輕重,不知英國公世子傷得如何?”

  “……”衛國公怔了怔。

  他哪裏知道方明風傷得如何,隻聽英國公哭訴兒子被人捅了一刀,血流如注,生死不明。

  不過,大皇子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他,量刑有輕重。

  衛國公老眼一亮,有了主張,正色道:“太祖有言,宗室犯法,罪加一等,既然康王捅了方世子一刀,那就讓方世子捅回兩刀,權當是扯平了。”

  其他勳貴們麵麵相看,全都精神抖擻,覺得衛國公這個主意簡直絕了。

  他們迫不及待地趕緊附議,頗有幾分萬眾一心的架勢。

  以王康尹為首的官員們全都傻眼了,頓感事態不妙,顧不上再提先帝是怎麽誇康王的,直接道:

  “皇上,萬萬不可。若真依衛國公所言,這兩刀下去,臣恐康王安危難測,如此未免量刑太重……”

  英國公府如今怕是已經恨上了康王,要是讓方明風捅康王兩下,康王怕是性命難保!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勳貴粗聲打斷:“也不過是插上兩刀而已,又沒說要剜他的肉!”

  “就是就是。”

  “太祖也說過‘人在江湖混,哪有不挨刀’,既然有捅人的狠勁,就要有被捅的覺悟!”

  “……”

  勳貴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一個比一個嗓門大,一副無賴相。

  大景朝立國剛五十年,這些勳貴的爵位也大多才傳了兩三代,平日裏常被那些世家門閥暗暗地嘲諷說他們腿上的泥巴還沒洗幹淨呢。

  可是,當這些人站成了一線時,威力也是驚人的,但凡誰給康王說一句好話,就會被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誰也無法說服對方,空氣中火花四射。

  喧鬧間,楚翊低低地歎道:“兩刀太重,以血抵血,並不好。”

  他清朗平和的聲音宛如清泉潑灑而下。

  那些世家臣子聞言簡直如獲至寶,麵露喜色地連聲附和道:“對對對,大皇子殿下說得是。”

  楚翊優雅地放下了手裏的青花瓷茶盅,又看向了衛國公等人,又道:“但七皇叔傷人罪證確鑿,若不追究,也有違太祖遺訓。”

  “對對對!”勳貴們也是連聲應對。

  楚翊右手的指節輕輕在茶幾上叩動了兩下,和煦的目光轉向了上首的皇帝,溫聲道:“那就降爵吧。”

  話落之後,東暖閣內一片靜默。

  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皇帝抬手一拍案,一唱一搭地應了:“好。就降爵吧,降為郡王。”

  衛國公先是一怔,再一想:是啊,捅兩刀,也就痛一時,康王怕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哪有降爵過癮。

  妙!罰得妙!

  也免得康王總打他們爵位的主意,先讓他自己好生痛痛。

  “皇上英明!”衛國公率先高喊起來,喜笑顏開。

  衛國公都應了,其他勳貴也沒有不滿意的,紛紛喊起了“皇上英明”,聲音洪亮如雷動。

  有人歡喜,更有人臉色僵硬,看向了後方那道繡著五爪金龍的門簾。

  被皇帝宣召而來的康王楚祐不知何時站在了門簾前,麵沉如水,渾身散發著一股冷厲的氣息。

  不等康王開口,戶部尚書王康尹就率先應了:“有錯當罰,皇上英明。”

  王康尹不蠢,也看得出來皇帝這次是有心降康王爵位。

  今天有這些勳貴們在此攪局,要是不應下降爵,二選其一,皇帝怕是會順水推舟讓英國公捅上康王兩刀。

  現在這個局麵怪隻怪康王做事太過衝動,非要冒頭得罪了勳貴。

  王康尹輕輕地捏了下袖口,微不可查地向楚祐點了下頭,示意他向皇帝低頭。

  “七皇弟,”皇帝的目光穿過眾人看向了後方的楚祐,淡淡問道,“對朕的決議,你可有異議?”

  “……”楚祐兩耳嗡鳴,狹長的眸子裏翻湧起滔天的怒意。

  這一瞬,他想負氣而去,但猶有一絲理智告訴他,他不能走。

  今天他要是就這麽甩袖而去,得罪的就是所有的勳貴。

  而現在的他,還得罪不起!

  楚祐緊緊地將雙拳收緊,頎長的身形繃直,宛如一杆長槍,內心在激烈地交戰著。

  他的心情極度複雜,口中彌漫起一股濃濃的腥甜味,感覺冥冥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推手一步步地把他推到了這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他對自己說,古有勾踐、韓信,成就大事者,就是忍一時之辱又當如何!

  就是太祖皇帝也曾在年少時被人輕賤,發出了“莫欺少年窮”的豪言壯語。

  ……

  好半晌,楚祐都沒有動彈,一動不動地佇立原地。

  沉默蔓延,氣氛越來越壓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字字艱澀地說道:“臣弟領旨。”

  他垂下頭,掩住了眸中深深的憤怒,壓下了心頭的怒火。

  隨著這四個字的落下,一切塵埃落定。

  楚祐黑著臉邁出了東暖閣,渾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進的氣息,胸口憋著一團氣,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宮外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京城天氣陰沉,風勢強勁,嗚嗚作響。

  出了宮後,楚祐直接騎馬回了康王府,在跑馬場裏策馬狂奔著,迎著寒風跑了一圈又一圈……

  他策馬跑了三四圈,一個小廝氣喘籲籲地全力跑了過來,口中高喊著:

  “殿下,皇上派人來頒聖旨了。”

  “他們、他們還要拆王府的大門!”

  第084章

  什麽?!楚祐猛然地拉住了韁繩,胯下的黑馬高高地揚起了兩隻前蹄,口鼻噴著白氣。

  “啪!”

  下一刻,他重重地一馬鞭甩在了馬臀上,氣極敗壞地策馬往大門方向趕,疾如狂風。

  當楚祐來到大門口時,王府的一扇大門已經被拆掉了,幾個禁軍士兵正在拆卸另外一扇。

  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府外的街道上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全都對著王府的方向指指點點。

  “康王殿下!”來傳旨的大太監客客氣氣地對著楚祐作揖道,眼神淡漠,“咱家是來傳旨的。”

  他來傳的當然是將康王從親王降為郡王的聖旨。

  大太監從托盤上取過那明黃色的聖旨,也不管楚祐是否下跪,就直接對著聖旨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康王楚祐年少氣盛……”

  楚祐的耳邊嗡嗡作響,後麵的話根本就沒聽到,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王府的朱漆大門徹底給拆了。

  按照大景朝的規製,親王府的大門上門釘為九行七列,而郡王府的門釘數量則降為九行五列,所以,康王既然降爵,那麽王府原本的大門自然是不能用了。

  不僅如此,連門前的那對麒麟石獸也被抬走了。

  康王府的大門口變得空蕩蕩的,乍一看,仿佛是被下旨抄家似的。

  “欽此。”

  念完最後兩個字後,大太監就將聖旨合攏,淡淡道:“王爺,皇上說了,王府中超規格的那些就罷了,不用勞師動眾。”

  大太監直接改口稱“王爺”,康王不再是親王,也就沒資格被稱為“殿下”了。

  “王爺,謝恩吧。”大太監一邊說,一邊雙手把那道聖旨遞向了楚祐。

  楚祐緊緊咬著牙關,神情陰鷙。

  他很想揮手拂掉這道聖旨,卻也知道如此會被冠以抗旨不遵的罪名,會成為被他人攻訐的憑證。

  事已至此,且忍一時吧。

  “臣弟謝皇上恩德。”楚祐黑著臉道,雙手接過了那道聖旨,心頭升起一股涼意急速在體內蔓延著、擴張著。

  王府內沒動又如何,世人看得是門楣。

  他被降爵了。

  想他十歲就被先帝封為親王,現在卻沒了。

  楚祐幽黑的眼眸裏滿醞著屈辱,雙手緊握成拳。

  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內務府的人把大門上放那塊寫著“康親王府”四個大字的匾額拆了下來,換了一塊寫“康王府”三個字的新匾額。

  “康親王府”的匾額是先帝親手題的,是先帝賜予他的榮光。

  可現在,這份榮光被奪走了。

  楚祐慢慢地跪了下去,一點點,一點點……最後膝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他失魂落魄地看著那道對他意義非凡的匾額漸漸遠去,感覺手頭的這道聖旨沉甸甸的。

  有那麽一瞬,他心底生出那麽一點點的後悔……

  這點後悔才探出心頭,就被另一種更濃烈的情感壓了過去。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為了他的嫆兒,他無怨無悔!

  大太監在頒了聖旨後,就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王府外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隨之四散而去。

  這些人也把康王被降爵的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傳揚了開去,當天,京城上下就全都知道了。

  這個消息也同樣傳到了定遠侯府。

  顧太夫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小佛堂裏,專心念經,吃齋念佛。

  ===第57節===

  這一念就是足足幾天沒出門,還免了晚輩的晨昏定省。

  忍了幾天後,顧太夫人終於是忍不住了,吩咐心腹李嬤嬤走了一趟玉衡苑。

  “二姑娘,太夫人請您去一趟慈和堂,談談三姑娘的事。”

  麵對顧燕飛時,李嬤嬤的態度恭敬客氣得不得了,臉上堆滿了笑容。

  “我就不去了。”顧燕飛淡淡的聲音自一座繡著大紅牡丹的屏風後傳來。

  李嬤嬤聞言,神色一僵,心一沉。

  隔著一道朦朧的屏風,隱約能看到顧燕飛正在一件件地穿衣,伴著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李嬤嬤正斟酌著言辭,就聽顧燕飛又道:“你回去轉告太夫人,讓她去問問顧雲嫆可喝下了符水。”

  “……”李嬤嬤又是一愣,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屏風後的顧燕飛慢悠悠地給自己係上了腰帶,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以她對顧雲嫆的了解,這符水顧雲嫆必是不會喝的。

  李嬤嬤小心翼翼地又道:“不知二姑娘可還有什麽話要老奴轉告太夫人的?”

  顧燕飛抬手把長長的青絲紮在了腦後,漫不經心地輕笑道:“你告訴太夫人,讓她放心,這婚事會成的。”

  “卷碧,送客。”

  旁邊的卷碧聽到最後四個字,立刻朝李嬤嬤走近了一步,伸手做請狀。

  “那老奴就回去複命了。”李嬤嬤笑著行禮後,這才隨卷碧離開。

  下一刻,顧燕飛就步履隨性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唇角噙著一抹閑適的淺笑。

  她身上換了一身玄色暗紋直裰,以銀色絲線繡著幾叢蘭葉,腰環刺繡錦帶,將腰身收得很細。

  簡簡單單的男裝被她穿得格外好看,唇紅齒白,英姿颯爽,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當卷碧送完李嬤嬤,回來時看到顧燕飛的第一眼,就驚豔地張大了嘴。

  “好一個翩翩美少年!”卷碧兩眼放光地撫掌,繞著她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顧燕飛被卷碧逗笑了,隨手順了下束發的絲絛,銀色的絲絛垂到了胸前。

  蹲在窗檻上的奶貓不屑地嗤了一聲,目光灼灼地看著天空中早已飛遠的白鴿。

  顧燕飛隨手把案頭的一張飛鴿傳書一捏,往袖袋裏一揣,就出門去了,隻丟下一句:“你們倆守著家。”

  “你們倆”指的是卷碧與晴光。

  “喵!”

  將奶貓不悅的牢騷聲拋在身後,顧燕飛興致勃勃地出了侯府,去的還是她前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位於城南的天音閣。

  天音閣是一個戲園子,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戲園之一。

  每天的戲隻要開場演,那都是座無虛席。

  顧燕飛來得早,就在天音閣一名小二的招呼下,先到二樓的一間雅座坐下了。

  樓上樓下的座位已經坐了七八成客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一個個皆是兩眼發光,神采勃發。

  戲樓內,一片熱鬧喧嘩的氣氛。

  客人們三三兩兩地一邊品茶、喝酒,一邊說著閑話。

  “老哥,你可聽說沒?”一個身穿青色直裰的年輕男子用胳膊肘頂了頂同桌的中年男子,擠眉弄眼道,“今天這出戲叫什麽來著……反正有個新花旦,聽說是個絕色佳人!”

  “知道知道!這姚家班是天音閣不遠千裏從南方請來的,這幾天才剛到京城呢,唱的戲那個叫絕了。嘿嘿,不瞞老弟說,我就是衝這個花旦來的。”中年男子口沫橫飛地說著,越說越激動。

  “那天音閣可真是砸了大本錢了。”

  “那是!不砸錢不行啊,你沒見嗎?最近雲梨園越來越紅火,直追天音閣……”

  “……”

  樓下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顧燕飛耳中,挑起了她的興致。

  在曜靈界兩百年,她還沒看過戲呢。

  她隨手拿起了戲折子,快速地翻了翻,這才知道今天這裏要唱的戲名為《蓮花扇》,這出戲分為四折,約莫是說一個侯府世子假扮俠客闖蕩江湖,在王府郡主與江湖歌女之間搖擺不定,演繹了一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顧燕飛一目十行地掃了幾眼。

  戲樓內的客人越來越多,待到坐席九成滿時,就聽戲台方向傳來一陣響亮的開鑼聲。

  接著,就是一陣悠悠的絲竹聲響徹整個戲樓,悠揚悅耳,代表戲開場了。

  可戲台上還是空蕩蕩的一片,不見一人。

  眾人正狐疑著,一個清泉般甘甜的嗓音驟然響起,悠悠地劃破空氣。

  這樓中的空氣似乎都隨著這道聲音的響起微微一顫,周圍的氛圍整個不同了,仿佛驟然從喧鬧繁華的市井來到一處幽靜的高門內院之中

  那優美的唱腔流麗細膩,音色純淨,順暢流利,柔曼婉轉,又蘊含著極其豐富含蓄的情感,令人不禁對聲音的主人浮想聯翩。

  在眾人的翹首以待中,一道婀娜的身影嫋嫋地從屏風後飄了出來,粉墨登場,那一襲嫣紅色繡百蝶穿花的衣裙在戲台上點點的燭光中閃閃發亮。

  花旦輕輕地、優雅地甩動長長的水袖,同時,頭微側,露出半邊絕美的臉龐。

  眉如墨染,唇似朱染,敷粉麵頰如瓷器般白皙,妖媚惑人的鳳目斜斜地挑向鬢角,勾勒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魅惑。

  五官完美無缺,組成一張傾國傾城的絕世麗顏。

  他就像是月下的曇花一層層地綻放,刹那芳華,豔不可擋,貴不可言。

  所有的觀眾全都驚豔地看著這名飾演郡主的花旦,一時忘了呼吸。

  看著台上的絕色麗人,顧燕飛微微一怔,手裏的酒杯也停頓在了半空中,喃喃自語道:

  “好紅……”

  顧燕飛微傾身往前靠去,右手肘撐在窗檻上,微曲的手指托著下巴,仔細打量著戲台上的人。

  他的周身一片猩紅,或者,應該說,這人身上的氣運竟然是濃重的猩紅色,妖豔得好像血一樣的顏色,仿佛浴血而生,又仿佛置身於一團灼灼的火焰之中。

  不似旁人都縈繞著淡淡的白光。

  第085章

  顧燕飛在曜靈界修行兩百年,見過不知道多少相貌出眾之人,此人絕對是數一數二,但挑起她的興致並非是此人的容貌,而是對方那猩紅色的氣運。

  有趣,實在有趣!

  顧燕飛越看越專注,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一隻好奇而慵懶的貓兒,目光舍不得在此人身上移開。

  在這個小世界,隻有人。

  但是在曜靈界,有人,有妖,有靈獸,也有魔族……

  魔族的氣運是血紅色,與此人的猩紅色又有一種微妙的不同。

  而她又很確定,眼前這麗人是人,非魔。

  飾演郡主的花旦遙遙望著遠處,擔心思念著她的未婚夫,也就是那侯府世子。

  每一個顧盼,每一個唱詞都恰到好處,讓人不由心生憐惜,恨不得衝上去將她攬入懷中。

  隨著絲竹聲愈來愈高亢,其他油頭粉麵的伶人們也陸續登場了,慢悠悠地拖著長調唱了起來,鶯聲燕語似訴還嗔。

  顧燕飛根本不在意劇情,也不在意其他戲子,隻注意看那花旦。

  “公子,這邊請。”

  身後傳來小二熱情的聲音,顧燕飛充耳未聞,專注得連雅座中又多了一人都渾然不覺。

  直到一襲白衣的俊美青年在她桌邊坐下,顧燕飛這才慢悠悠地從花旦身上收回了目光,轉向了楚翊,柳眉一挑,笑眯眯地把酒壺往他的方向一推。

  楚翊很識趣,笑容和熙地認了錯:“我來遲了,自罰一杯。”

  楚翊一邊說,一邊執起酒壺給自己與顧燕飛的酒杯分別斟滿了酒,接著,便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任何一個動作由他做來,總是不緊不慢,有種如行雲流水般的感覺,從容而優雅,那種高貴的氣度是從骨子裏散出來的。

  外麵的喧囂聲似乎在這一刻遠去。

  顧燕飛以掌心托著下巴,又開始盯著楚翊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目光坦然無比。

  通常情況下,凡人的氣運都是和顧雲真一樣,呈現一種白色的“氣”,或淺或深,會隨著命術而變化。

  這種“通常情況”不適於顧燕飛,也不適用於楚翊。

  楚翊的身上什麽也沒有,他是天棄之人,就和她一樣。

  顧燕飛看了楚翊一會兒,就覺得無趣了,興味的目光又去看戲台上那個傾國傾城的花旦。

  戲台上,那絕色麗人正倚靠在一張美人榻上,一邊唱,一邊以袖掩麵,作垂淚狀,隻從袖口後露出一雙漂亮的如絲媚眼,楚楚可憐。

  整個戲樓內,所有看戲的客人們皆是寂靜無聲,忘了喝酒,忘了吃東西,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被這花旦給吸引了過去,情緒為她的一顰一笑、一淚一歎所牽動。

  他們一時喜,一時驚,一時愁,一時揪心……全都為了那戲台上的美人,隻恨不得將江山捧到美人跟前搏美人一笑。

  顧燕飛在看美人,楚翊則在看顧燕飛。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她穿男裝。

  一襲玄色直裰襯得她肌膚似雪,長長的黑發隻是隨意地以發帶束在後腦,整個人超逸絕俗,毫無女子應有的嫻靜,笑容閑適。

  若是普通女子女扮男裝,很容易在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子過分陰柔的違和感,可是在她的身上,卻看不到絲毫不自然,隻讓人覺得清俊至極,仿佛她天生就該如此。

  在一段小高潮後,花旦就款款地下了台,再不見那婀娜的身影,而男主角飾演侯府世子的小生也隆重登場了,一襲俠士裝扮,手執長劍,英氣勃發。

  見花旦下場,顧燕飛無趣地轉回了頭,頭上那長長的發帶和發絲隨之飄起,發帶恰好勾住了窗簾邊的銅帳鉤。

  她隨手扯了下發帶,可發帶依舊與銅帳鉤纏在一起,就幹脆把束發的發帶給解了下來。

  一頭長長的青絲霎時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隨意地披散在她胸前、背上。

  顧燕飛將發帶自銅帳鉤上解下,正想重新給自己束發,就聽楚翊忽然道:“別動。”

  “我來。”楚翊一邊說,一邊起身朝顧燕飛走來。

  顧燕飛:“……”

  ===第58節===

  顧燕飛一般沒那麽聽話的,可現在,她的注意力被楚翊手裏拿的玉簪吸引了。

  那是一支白玉簪,唯有一端鮮紅如血,被工匠巧妙地被雕成了兩朵梅花,一朵半開半待,一朵俏然怒放,片片花瓣層次分明。

  顧燕飛眸光一亮,乖乖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由著楚翊親自為她束發。

  他挽發的動作很嫻熟,修長的手指靈活敏捷,三兩下就把顧燕飛那一頭濃密的青絲挽成了一個發髻,隻以那支玉簪固定這滿頭青絲。

  顧燕飛摸了摸發髻,由衷地讚道:“你真厲害!”

  她就沒辦法用一支玉簪把頭發挽得那麽漂亮。

  兩根纖纖玉指從發髻一直摸到了那支玉簪,流連不去。

  她喜不自勝地反複摸著玉簪,以指腹感受梅花的形狀,笑靨如花,愉悅暢快。

  這支梅花玉簪不是凡物。

  自打得了那塊鳳紋玉佩後,顧燕飛就意識到了一點。

  這個小世界雖然現在靈氣稀薄,幾近於無,但是,在數千年甚至是萬年以前,這裏應該是有過靈氣的,所以,才能孕育出有靈氣的玉石,被工匠雕成玉佩。

  可想而知,那塊鳳紋玉佩不會是這個小世界中唯一的一件靈物。

  顧燕飛本想著慢慢找找看,沒想到楚翊今天竟然給了她這麽一個驚喜。

  “這是給我的吧?”她有些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楚翊低低一笑:“這是回禮。”

  顧燕飛怔了怔,立刻想起了她上次贈予楚翊的那枝紅梅,彎起唇角。

  她這個人一向運氣不太好,可有趣的是,遇上楚翊的時候,她的運氣就會變得非常好。

  上輩子是如此,這輩子還是如此。

  想著,顧燕飛的笑容愈發燦爛,毫不吝嗇地展示她的愉悅:“我很喜歡!”

  她當然喜歡,還喜歡得不得了!

  這支玉簪可是好東西啊,雖說玉簪中的靈氣無法吸取,比不上那塊鳳紋玉佩,但是,隻要常年佩戴這支簪,就可以溫養神識。

  顧燕飛本就不指望像那塊鳳紋玉佩那般的靈物會很常見,否則,這個小世界也不至於是現在這般靈氣匱乏了。

  “你喜歡就好。”楚翊抬手幫她輕輕地扶了下那支梅花玉簪,溫雅的笑容中隱隱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懷念。

  顧燕飛開心地給楚翊斟了酒。

  楚翊又坐了回去,目光忽然穿過雅座的窗口望向了一樓的大堂,然後做了個手勢,示意顧燕飛往下看。

  顧燕飛放下酒壺,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一個身形修長的俊朗青年邁入一樓大堂,他穿著一件寶藍底祥雲團花錦袍,腰束玄色嵌墨玉錦帶,高大威武,形容間有一股武人特有的銳利。

  “這是慕容雍。”楚翊道。

  顧燕飛上上下下地掃視起慕容雍。

  自打前些天去嘉卉院給顧雲真添妝時,發現她的氣運被顧雲嫆所掠奪,顧燕飛就一直有些介懷。

  後來,顧燕飛特意吩咐卷碧去打聽過,顧雲真自小到大的運氣確實不太好,不僅僅是三太太說的那些事,還有更多數不勝數的例子。

  隻說今年,二月時,顧雲真與顧雲嫆等幾個姐妹去侯夫人王氏的妹妹家做客時,她不慎被一顆馬球擦到了頭;

  六月時,她在侯府的小湖裏泛舟,小舟的舟底忽然漏水,她又不會泅水,差點就溺水……

  八月時……

  顧燕飛從這輩子一直聯想到了上輩子的事。

  上輩子,顧雲嫆毀了容以及那之後半輩子的淒苦,應該也是因為氣運不佳。

  顧燕飛一時也沒有頭緒,想著顧雲真婚期在即,就托了楚翊去打聽一下顧雲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今早她收到了楚翊的飛鴿傳書,約她來天音閣。

  顧燕飛深深地凝望著慕容雍的麵龐。

  青年臉部的線條棱角分明,濃眉大眼,鷹鉤鼻,薄細的嘴唇,組成一張英朗陽剛的麵龐。

  顧燕飛的目光在他的鷹鉤鼻上轉了轉,微微皺起了眉頭。

  鼻如鷹嘴,啄人心髓。

  楚翊低聲道:“慕容雍在三千營任職,原是正六品的雲騎尉,上月因為去青州剿匪立了首功,剛調到了神機營,升為五品驍騎尉。”

  慕容雍不過正五品的武將,在朝中稱不上什麽大人物,連上早朝的資格也沒有,若非顧燕飛問起,楚翊根本不會費神去留意。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轉著酒杯,淺啜了一口酒水後,接著道:“自打這姚家班來了京城後,他幾乎日日都來天音閣,給個名角捧場。”

  楚翊徐徐道來,神情語氣都很平靜,似乎見怪不怪,又似乎不以為意。

  下方的慕容雍進了大堂後,先是目光灼灼地朝戲台上望去,見戲台上隻有一個年輕的小生與另一個老生,就意興闌珊地收回了視線。

  天音閣的小二走在前頭畢恭畢敬地領著慕容雍往樓梯方向走去,言談之間,既熱情,又熟稔,顯然時常招待慕容雍。

  “捧誰?”顧燕飛不由問道。

  她腦海中想起方才那名傾國傾城的花旦。

  第086章

  顧燕飛的話音剛落,戲台方向的絲竹聲驟然一轉,從疾風驟雨變得婉轉柔和,那樂聲的氛圍與節奏似乎在預示著什麽。

  走到樓梯一半的慕容雍停下了步伐,劍眉一挑,再次看向了戲台,眉目含笑。

  下一刻,一個著一襲翠綠衣裙、豔若桃李的戲子翩然登場,滿頭珠翠,明麗活潑,一舉一動間,透出一種明快的氣質。

  這漂亮的扮相與身段引來滿堂的讚美聲。

  那名青衣就是戲中的那個江湖歌女,因為得侯府世子英雄救美,對他一見鍾情。

  青衣在台上矜持地舞起了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出了少女的一腔心事,動人的唱腔韻味十足。

  “捧這青衣。”楚翊指著戲台上那剛剛登場的青衣道。

  顧燕飛眼角的餘光瞟向了戲台上好似蝴蝶般飛來又飛去的青衣,好奇地問道:“怎麽個捧法?”

  她微微偏頭,右手一托下巴,眸中閃著頗為興味的光芒。

  “……”楚翊難得語結,神色微妙,有一瞬,幾乎看到她身後甩動好奇的貓尾巴。

  他心裏幽幽歎息,也不知道該感慨顧燕飛與他不見外,亦或者這姑娘實在是沒心沒肺。

  楚翊斟酌著言辭,道:“慕容雍愛聽戲,也愛聽曲,是京城各大戲園子與煙花之地的常客,他在京中除了慕容府外,還以個人名義安置了一個宅子,時常去那宅子小住。”

  顧及顧燕飛畢竟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家,楚翊沒把“包養戲子”、“蓄養外室”什麽的掛在嘴上,但是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確了。

  說完後,楚翊又垂首去喝酒,纖長的眼睫細微地顫了顫。

  平日裏一向氣定神閑的青年在這一瞬露出一絲罕見的不自在。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喝著酒,全然沒察覺楚翊的異狀,越聽越覺得這慕容雍實在有些不靠譜啊。

  上一世,慕容雍沒有因為顧雲真毀容而退親,她以為慕容家應是光明磊落的人家,慕容雍的人品也沒什麽問題。

  再加上顧雲真從來報喜不報憂。

  如今想來,她上一世對慕容雍的了解還是太表麵的。

  現在聽楚翊說起這些,心裏不免有點不上不下的。

  顧燕飛再一次想到了顧雲真黯淡稀薄的氣運,想到上輩子出嫁後的顧雲真偶爾回娘家時略顯憔悴的樣子,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一刻,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說不定,上輩子顧雲真與慕容雍的婚姻並沒外人想象中的那樣好……

  自己怕是有些先入為主了。

  “好!”

  下方驟然響起一陣激動的叫好聲,緊接著,熱烈的掌聲雷動。

  顧燕飛垂眸,又往樓下的戲台方向看去。

  劇情漸漸走到了高潮。

  歌女得知侯府世子有未婚妻,就拿著那把世子遺落的蓮花扇跑去了王府找郡主,說侯府世子不喜繁文縟節,規矩禮數,與郡主的婚約隻是責任;說侯府世子屬於江湖,求郡主成全她與心上人,又將那把郡主所繪的蓮花扇物歸原主……

  郡主神傷,暈厥了過去,引得觀眾發出一片唏噓聲。

  一折戲結束了。

  戲台上的幾盞宮燈被熄滅,上方垂下幕布,絲竹聲戛然而止。

  觀眾們還在意猶未盡,此刻才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剛才的那折戲。

  一會兒說花旦確實名不虛傳,一會兒說花旦與青衣一個美,一個俏,各有千秋,一會兒又點評起那些戲子的唱腔、身段……

  眾人高談闊論,一個個喝得酒酣耳熱。

  氣氛熱火朝天。

  一個小二在下方歡快地敲了下鑼鼓,高喊道:“天字丙號客人賞黃金一百兩給何豔夏姑娘。”

  何豔夏就是那個青衣的藝名。

  緊接著,青衣從後台款款出來,對著眾人福了福,當眾謝過。

  眾人不由嘩然。

  畢竟黃金一百兩可是足足一千兩白銀啊!

  下方響起一陣轟雷般的掌聲,此起彼伏,戲樓內的氣氛愈發熱烈。

  看著下方眾人嘖嘖稱奇,慕容雍勾了勾嘴角,頗有幾分誌得意滿的感覺。

  他勾了下唇角,正想喊小二,眼角的餘光掃過大門口,看到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走進了天音閣。

  那是一個五十來歲、身形健碩的男子,鬢發間已夾了銀絲,黑膛臉上留著粗獷的絡腮胡,一身褐色暗八仙紋錦袍裹著將軍肚,步伐堅定,看來還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是?!慕容雍眼睛一亮,趕緊起身。

  他快步踏著樓梯走了下去,笑容滿麵地朝來人走去,拱了拱手道:“韋……老爺,真是巧了。”

  ===第59節===

  眾目睽睽下,慕容雍不好叫破對方真正的身份,這才口稱韋老爺。

  “你是慕容……”韋老爺也對慕容雍有點印象,記得他姓慕容,前不久立過一個不大不小的軍功,但也僅止於此。

  “晚輩慕容雍。”慕容雍立刻接口道,臉上的笑容恭敬不失熱絡,與對方寒暄著,“原來韋老爺與晚輩一樣也喜歡看戲。”

  二樓雅座中的顧燕飛正俯視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她挑了下眉梢,抬手指向了那位“韋老爺”,隨口道:“呀,這個人快倒黴了。”

  看他印堂的黑氣就跟被墨水當頭潑了似的!

  眾生平等,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無論是達官顯貴,亦或是平民百姓,都逃不過這四個字,終究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而且,”顧燕飛的目光在“韋老爺”的眉心轉了轉,右手在袖中掐了掐,又道,“最多一盞茶。”

  楚翊也看清了下方的來人,優美的劍眉略略一挑,低聲道:“衛國公?”

  原來這就是衛國公啊!顧燕飛又多看了兩眼。

  大景朝有四公,爵位世襲罔替,至今在朝中仍地位穩固,不過,對於英國公以外的另外三公,顧燕飛就了解不多了,也從未見過。

  顧燕飛眨了眨眼,指著衛國公問:“這個人重不重要?”她指的是對楚翊而言。

  她問得相當直接,因此楚翊也回得很直接:“三代重臣,舉足左右,便有輕重。”

  見顧燕飛認真聽著,楚翊便又繼續往下說:“衛國公韋詵的祖父是第一代衛國公韋鼎。”

  “韋鼎與太祖皇帝結識於式微之時,兩人是結拜兄弟,最得太祖的信任,還娶了太祖的親妹妹嘉德大長公主。”

  “韋鼎為人正直,胸有丘壑,當年,先帝提出廢太子時,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都不敢發火。”

  顧燕飛歪了歪螓首,她的算學很好,可就是不耐煩算這些個家族輩分,腦子裏繞了個彎,才把人物關係算明白了。

  也就是說,韋鼎是先帝的姑父,現任衛國公韋詵是今上的表弟,楚翊的表叔。

  楚翊淺啜一口酒水,從第一代衛國公說到了現任衛國公韋詵:“韋鼎的長子、次子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韋詵自小是韋鼎養大的,頗有其祖之風。”

  “韋詵年輕時,曾去西北戍守邊關十餘載,戰功赫赫,打得西戎人俯首稱臣,不敢再來犯我大景。”

  韋詵有滔天軍功在手,在軍中更是數一數二的人物,所以哪怕韋鼎逝世後,先帝對衛國公府心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

  楚翊知道顧燕飛才剛到京城,可能不太懂朝政,就解釋得稍微詳細了點。

  顧燕飛的確不懂朝政,在曜靈界時,她隻顧著專心修行;而上輩子,她隻是個被困在侯府的小姑娘,隨波逐流。

  不過,顧燕飛聰慧機敏,在曜靈界走了這一遭,領略過更廣闊的天空,眼界也隨之開闊,整個人就像是脫胎換骨般,如今的她不僅一點就通,更能舉一反三。

  顧燕飛笑盈盈地輕撫了下梅花玉簪,指下的觸感溫潤細膩,一股淡淡的靈氣縈繞指尖。

  “我幫你好不好?”

  既然這韋詵在朝廷中的地位舉足輕重,那麽對於跟自己一樣倒黴的楚翊來說,此人也一定很重要。

  顧燕飛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玉簪一端的梅花,似在細細感受著每片花瓣的脈絡。

  她心情好,那燦爛明媚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現於眼角眉梢,似明珠,如美玉,明豔無儔。

  她的笑容極富感染力,如一江春水、一縷春風般淌入人心。

  楚翊怔怔地看著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心湖蕩起絲絲漣漪,唇角也隨之微微翹了起來。

  嘴比腦子快了一步:“好。”

  等理智回爐,楚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掩飾地去拿酒杯,入口的酒水似乎更加甘甜,綿長,讓他忽然間有幾分微醺的感覺。

  外頭的鑼鼓聲再一次響起,意味著第二折 戲開場了。

  戲台上多了一個床榻,手執折扇的花旦側躺在榻上,合著眼,那濃重深黑的眼線襯得她肌膚愈發慘白,又透著一絲惹人心憐的嫵媚。

  戲樓內霎時無聲,唯有他是這裏當之無愧的主角。

  顧燕飛興致勃勃地盯著那名花旦看,他的周身依舊縈繞著濃鬱的猩紅色,那血液般的氣流襯得他嬌媚如花,妖魅似狐。

  “真是漂亮啊。”

  顧燕飛低喃道,唇角的笑意更濃,頰邊微現梨渦。

  第087章

  戲台上的花旦掀開了眼瞼,同時打開了那把繪有蓮花的折扇,纏綿悱惻地唱起了“蕭郎說,見此蓮如見我”,眸光幽幽瞟向大門的方向,那頭,慕容雍正與衛國公熱情地搭著話:“不知您可有訂雅座?”

  衛國公喜歡看戲從來不是什麽秘密,他本就是為了這新的姚家班來的。

  衛國公豪爽地笑道:“今天來是臨時起意,倒是不曾訂雅座。”

  他是天音閣的常客,即便沒訂雅座,小二也會幫他設法協調。

  不過今天很顯然就沒有小二發揮的餘地了,慕容雍急忙道:“韋老爺,晚輩訂了雅座,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不如您去晚輩的雅座小坐如何?”

  衛國公一向不拘小節,爽快地應了。

  慕容雍欣喜不已,目露異彩。

  他自從上次從青州立功回來後,雖然升到了正五品驍騎尉,卻隻是一個虛銜。

  衛國公府在大景朝的地位超然,衛國公在軍中的地位更是不可動搖。

  慕容雍早就想與之結交,但又不好貿貿然地攀附,今天在天音閣偶遇,是緣分,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至少,衛國公從今日起就會記得自己的名字。

  慕容雍伸手做請狀,領著衛國公朝二樓的雅座方向走去。

  兩人相談甚歡,隻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慕容雍在說話:“韋老爺,可惜您來晚了一步,第一折 已經唱完了。”

  “姚家班果真是名不虛傳,您瞧這花旦的唱腔、身段……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

  “還有方才的青衣唱得也好……”

  慕容雍侃侃而談地說了一通,至於衛國公隻隨口說了幾句“可惜”、“不錯”之類的話。

  兩人在說話間,步入二樓正對戲台的一間雅座中。

  小二知道這位“韋老爺”喜歡燒刀子,以最快的速度給他們上了一壇燒刀子。

  慕容雍親自給衛國公斟了酒,然後雙手舉杯,對著衛國公敬酒道:“國公爺,末將敬您一杯。”

  此時,這雅座中沒有別人,慕容雍也就不再口稱什麽韋老爺。

  衛國公嗅了嗅杯中酒香,笑著讚道:“好酒!”

  他朗聲大笑時,頗有些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仰首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辛辣的酒液下腹,隻覺得腹中灼灼,冬日的寒氣一掃而空。

  “我這大半輩子,賞美酒無數。”衛國公哈哈大笑,“最喜歡的還是這燒刀子,這別的酒水總覺得寡淡……”

  他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粗獷的黑膛臉上,一雙眉頭緊緊地擰成了結,麵露痛苦之色,連額角的根根青筋都凸顯出來,點點冷汗急速沁出。

  慕容雍也看出衛國公的臉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國公……”

  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見衛國公臉部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身子前傾,嘴唇間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嘔!”

  一灘殷紅的鮮血一半吐在雅座內,另一半從窗口噴灑了出去,宛如一場嘩嘩的血雨。

  血雨從二樓滴落了下來,灑向樓下的大堂。

  那些觀眾正看戲呢,對於上麵的動靜毫無所覺,隻到感覺有什麽液體滴在了頭上,不由皺眉。

  好幾人都下意識地抬手往頭上摸了一把,又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掌心染了點點血漬,還有一些血滴落在了桌上的瓜果點心上。

  “血!”

  一個尖銳的女音霎時從觀眾中響起,聲音那麽尖銳,那麽高亢。

  其他好幾名被鮮血灑到的觀眾也發現了,有的人抬頭看向二樓,有的人尖叫連連,有的人趕緊起身,還有的受驚地捂住了嘴。

  一樓的大堂頓時亂成了一鍋粥,男女老少的驚呼聲、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裏怎麽會有血?”

  “快看,血是二樓那間雅座滴下來的……”

  “殺人了!小二,趕緊去報官啊!”

  “……”

  混亂間,隻聽二樓雅座裏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來人,快叫大夫!”

  天音閣的掌櫃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招來幾個小二,吩咐一人去請大夫,命另一人去報官,又叫了兩個小二上樓查看情況。

  掌櫃自己則留在大堂裏,一會兒安撫那些驚魂未定的客人,一會兒又令人趕緊清理被血弄髒的桌椅。

  大堂裏,騷動不已。

  一部分好事者紛紛上樓看熱鬧,其他人心慌意亂,好似那熱鍋上的螞蟻,也都無心看戲了。

  即便如此,那絲竹聲依然沒有停,悠悠回蕩在空氣中,戲台上的那些戲子也全都麵不改色,隨著樂聲,或吟唱,或舞動。

  這一幕的主角是飾演郡主的花旦與飾演侯府世子的小生。

  郡主因為歌女的刺激,病了一場,此時大病初愈,幾步外,侯府世子一臉歉意地負荊請罪,言辭懇切。

  樂聲隨之變得悲傷,清冷如霜,讓人仿佛能看到一樹樹白梅在寒風中倏然綻放。

  扮相絕美的花旦悲切地偏過了頭,似乎無法直視深愛的未婚夫,幽深的目光順勢朝二樓的雅座方向望去。

  那深邃的眸底蘊著點點幽光。

  下一瞬,花旦以袖掩麵,似在壓抑隱忍著什麽。

  戲台上,那種悲傷壓抑的氣氛隨著花旦的一舉一動彌漫開來,與大堂的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一會兒,小二就帶著一個頭發花白、提著藥箱的老大夫步履匆匆地來了。

  臘月大冷天,那老大夫卻是跑得滿頭大汗,蹬蹬蹬地上了樓。

  顧燕飛看看樓下大堂,又看看隔壁那染血的窗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小巧別致的白瓷酒杯,歪著小臉自誇道:“我說得準吧!”

  “準。”楚翊輕輕一笑,溫潤如玉。

  她的本事,他當然毫不懷疑。

  ===第60節===

  顧燕飛一邊喝酒,一邊肯定地說道:“他應該是舊疾作祟。”

  方才,她看到衛國公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有舊疾爆發之症,而且會來勢洶洶,相當凶險。

  所以,顧燕飛才會說他要倒黴了。

  小拾就守在雅座外,豎起了耳朵,心裏像是有隻貓兒在撓似的,很想問衛國公有沒有性命之憂。

  偏偏楚翊與他不是一條心。

  “衛國公一向身子硬朗,年屆知天命之年,身手還不減當年……”楚翊若有所思地說著。對於顧燕飛說的舊疾,他隱隱有了些猜測。

  絲竹聲又悲傷轉為激烈,意蘊深遠,顧燕飛再看向戲台時,就見那花旦又下台了。

  戲台上雖然還有七八個戲子,但對她來說,又變成了一出無聊的戲。

  顧燕飛想到了什麽,趕緊去翻旁邊的那本戲折子,這一翻,才發現等那花旦下次再登場就是下一折戲了。

  沒意思!

  顧燕飛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隻聽下方又響起一陣嘈雜的喧嘩聲,似乎有人粗魯地撞了一下門扇。

  一隊高大威武的衙差急匆匆地趕到了,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大堂中,皆是板著臉,頗有種來者不善的架勢。

  大堂的氣氛陡然一肅。

  客人們生怕一不小心惹上官非,全都啞然無聲,也唯有如疾風暴雨的絲竹聲與吟唱聲仍舊飄蕩在空氣中,如訴似嗔。

  “公子,衙差來了。”守在雅座門口的小拾伸長脖子張望了一番,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去看看。”

  話音還未落下,小拾已經嗖地跑沒影了。

  見顧燕飛翻戲折子,楚翊也俯身湊過去看,半束半披的烏發順勢傾瀉到了胸前,他線條明晰的下巴勾勒出修長溫潤的弧度。

  他鬢角的一縷發絲不經意地擦過顧燕飛白如凝脂的臉頰,輕輕地,柔柔地。

  好癢!顧燕飛下意識地抬起一根手指撩了下那縷發絲,觸手的發絲冰涼柔滑,像一匹上好的綢緞。

  “……”楚翊修長的脖頸上,喉結微微地上下滾動了一回,對上了顧燕飛朝他看來的眼眸。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的麵龐近在咫尺。

  “公子!”等小拾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親昵的一幕,不由瞪大眼睛。

  自家公子被調戲了?!

  小拾呆了呆,莫名地覺得自己似乎打擾了什麽,又仿佛自己是多餘的。

  念頭一閃而過,小拾嘴裏沒停,口沫橫飛地說著隔壁的情況:

  “剛剛京兆府的那幾個衙差差點把慕容雍給拿下,但是慕容雍把他四品遊擊將軍的身份一說,那些衙差就不敢拿人了,不過衙差沒走。”

  說完,小拾又像一陣風似的走了,不一會兒,再次蹬蹬地跑了回來:“大夫剛剛給衛國公探了脈,又跟他紮針止血。”

  這一回,他得了顧燕飛一句評價:“無用。”

  等小拾第三次從隔壁跑回來時,眼睛幾乎在發光,崇拜地說道:“顧姑娘,你說對了,衛國公還在吐血,紮一針,就吐一口。”

  小拾比手畫腳了一番。

  顧燕飛合攏了戲折子,喃喃道:“差不多了。”

  “……”小拾沒聽清她說了什麽,一頭霧水地眨眨眼。

  顧燕飛正要起身,又想了什麽,趕緊把杯中最後兩口酒水一口灌下,這才重新站起身,一手撫了下衣袍,另一手瀟灑振袖,笑眯眯地招呼楚翊道:“走,我們看看去。”

  第088章

  楚翊優雅地也起了身,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旁,順手把那本被顧燕飛翻了好幾遍的戲折子塞給了小拾。

  兩人走出了雅座,往隔壁走去,一派閑雲野鶴。

  前方走廊的盡頭,慕容雍與衛國公的那間雅座外,圍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的,一眼望去,全都是黑壓壓的人頭。

  那些旁觀者對著雅座內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他們隻能旁觀,沒法繼續靠近,因為四個衙差正跨著刀鞘守在雅座的門口。

  雅座內,狼狽不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桌上、地上、牆壁上全都布滿了鮮血。

  衛國公虛弱地倚靠在椅背上,他的長隨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上半身,生怕他會倒下去。

  “……”慕容雍的臉色不太好看,頭疼地摸了把臉,右臉被衛國公吐出的血飛濺到了一些,看來狼狽異常。

  衛國公是朝中重臣,和他在一塊兒時突然吐血,就算他什麽也沒做,說不定也會有旁人猜測是他對衛國公下了黑手。

  那他簡直有理也說不清了!

  慕容雍緊緊地皺著眉頭,眼眸晦暗猶如覆著一層陰雲。

  “嘔!”衛國公的唇角間又嘔出了一口血,絡腮胡和下巴上沾著不少血,麵龐泛著一股灰敗之色,氣息十分微弱。

  連續吐了好幾口血後,衛國公已經氣若遊絲了,仿佛去了半條命,連眼神都有些恍惚,找不到焦點。

  “大夫,怎麽還沒止血?”慕容雍急忙問道,掩不住的擔憂與焦急。

  頭發花白的老大夫收回了紮在衛國公手臂上的銀針,又再次給衛國公探脈。

  少頃,他收回了手,眉頭緊皺,眼角更是擠出層層疊疊的皺紋,搖頭歎息道:“這位公子,此人怕是不行了。”

  他已經用銀針紮了病患身上的多處止血穴,可是病患非但沒止血,反而吐血吐得更厲害了。

  “……”慕容雍的臉色更難看了。

  衛國公的長隨不知所措地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麵色慘白,焦慮地朝窗外張望了兩眼,暗道:算算時間,車夫應該已經到公府了,夫人應該知道了吧。

  “呸!”衛國公聽到這蒙古大夫竟然咒他死,一股怒火自胸口節節攀升,嚷嚷道,“你個庸醫……”

  他想說,你個庸醫,竟然敢咒我!

  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胸膛又是一陣劇烈的起伏,臉色一變,口中再次噴出一口鮮血。

  “國公爺!”長隨擔憂地喊了起來,臉色比衛國公還慘白,手指發抖。

  聽長隨這麽一喊,那原本就不安的老大夫愈發惶惶,瞳孔收縮。

  “國公爺”這三個字,就意味著這個病患的身份是堂堂國公,可不是他一個普通的大夫可以得罪的起的。

  守在外頭的那些衙差的臉色也是微妙,暗暗地交換著眼神。

  這一瞬,幾乎後悔他們幹嘛趟這渾水。

  就在這種浮躁不安的氣氛中,楚翊與顧燕飛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雅座外。

  兩人並肩而行,一個著白衣,一個著玄衣,一個溫潤,一個灑脫,兩人皆是相貌俊美,龍姿鳳采,令得這壓抑的走廊似乎都亮堂了起來。

  走廊上圍觀的人不由往兩邊退開,給他們讓出了一條道。

  見又有人來了,守在雅座門口的幾個衙差不由蹙眉,本想把人趕走的。

  “去……”

  班頭將刀鞘一橫,可攆人的話才吐出一個字,又噤聲,目光落在楚翊的身上。

  眼前的青年不及弱冠,一襲白衣素淨,可腰間那綴有雕鹿紋白玉的玉帶一看就非凡品,再看他俊臉上帶著一抹雍容的淺笑,舉手投足間,盡顯一種優雅不失矜貴的氣度。

  班頭在這偌大的京城中也是見了無數貴人了,感覺與眼前這位公子一比,裏頭的那位國公爺與四品遊擊將軍都似乎被襯成了綠葉。

  班頭心底警鈴大作,京城中遍地是貴人,指不定眼前這一位又是哪府的王爺、世子呢。

  他默默地退回,給其他衙差使了一個眼色,放楚翊與顧燕飛進了雅座。

  兩個大活人就這麽光明正大地步入雅座中,裏麵的衛國公與慕容雍當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慕容雍還沒資格上朝,從未見過大皇子,不過衛國公韋詵自然是認識的。

  衛國公染著血的嘴唇微張,想說他現在不便行禮,但實在太虛弱,一口氣好不容易才提上來,就聽楚翊關切地說道:“伯父,勿動。”

  “我與朋友來此聽戲,聽到這裏的動靜,就過來看看……”

  “我這位朋友精通醫術,讓她給‘伯父’看看吧。”

  “伯父”是個統稱,慕容雍聽這陌生的白衣青年這麽喚著,隻以為對方是衛國公府的親戚,或是衛國公某個世交家裏的小輩。

  衛國公有氣無力地轉頭去看顧燕飛,見這瘦不拉幾、白淨斯文的少年最多十四五歲,腦海中立刻就浮現了八個字: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顧燕飛站在楚翊身旁,近距離地審視著衛國公,直言道:“年輕時受過傷吧。”

  她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斷言。

  少女的聲音清越中帶著一絲脆生生的感覺,引得雅座內外的眾人愕然,表情微妙。

  衛國公怔了怔,再次打量起顧燕飛,見她沒有喉結,臉型柔和,身形又清瘦,心裏大致有數了:大皇子殿下的這位“朋友”竟然是個姑娘家。

  是男是女倒也不重要,這大景朝,誰不知道他韋詵征戰沙場幾十年,這武將就沒有不曾受過傷的!

  衛國公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慘白著臉悶咳了兩聲,身子如篩糠般輕顫。

  顧燕飛似乎沒看到他輕蔑不虞的表情,背著手信步朝他走近,不疾不徐地接著道:“應該是箭傷,箭矢從小腹而入,貫穿骨盆,令你差點喪命。”

  顧燕飛的神情間既沒有見到上位者的惶恐,也沒有對他的憐憫,仿佛在麵對著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衛國公的身份與地位在旁人而言高不可攀,於她,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衛國公渾濁的瞳孔隨著這一字字、一句句微微收縮,眼睛睜得老大。

  即便慕容雍也能看出來,這位姑娘肯定是說中了。

  衛國公又想說什麽,話到唇邊,就感覺到體內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喉頭鹹腥,一口鮮血呼之欲出。

  他趕緊閉上嘴,隻能僵硬地點頭。

  這簡單的動作又像是要了他半條命似的,呼吸斷了一下,愈發微弱。

  顧燕飛又道:“你現在是陳年舊疾複發。”

  聽到這裏,慕容雍暗暗地舒了口氣,心道:要是衛國公是舊傷複發的話,就和他沒關係了。

  衛國公驚疑不定地看著顧燕飛。

  他這舊傷是二十幾年前所受,在他腹部留下了道箭疤,這些年也就是隨著年歲大了,肚子大了點,其它也並無嚴重的不適。

  顧燕飛輕一拂袖,眾人隻看到她寬大的袖口擦過衛國公的手腕,兩根手指似乎在他脈間按了按,又似乎根本沒碰到。

  ===第61節===

  黑袖一閃,她的手已經悠然收回,淡淡一笑,又連續對著衛國公拋出了幾個問題:

  “你平日用膳後,是否常有惡心、腹脹、腹痛的現象?”

  “是否腹部起初是隱痛,後來,變為鈍痛?”

  “是否偶有便血?”

  幾個問題問下來,衛公國臉色青白,既震驚,又尷尬。

  這姑娘說得都對了,從前他隻以為是年紀大了,腸胃不好了,才會如此,太醫與京中名醫也都是這麽說的,衛公國哪裏會想到這竟然與他那麽多年前的舊傷有關。

  顧燕飛寥寥數語就把衛國公給鎮住了。

  此時,他再看顧燕飛時,眼神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輕蔑到震驚,中間轉為驚疑,再到此刻的信服。

  這姑娘家年紀輕輕就有這般的本事,絕非凡人,她莫不是大皇子特意尋來的神醫,給皇帝看病的?!衛國公心裏暗暗猜測著。

  想著,衛國公的呼吸微微急促,強忍著劇痛與不適,又艱難地看向了楚翊,眼眸幽深。

  皇帝體弱,這些年一直沒斷過湯藥,自年初登基後,政務繁忙,養心殿、東暖閣那邊也時不時地宣太醫,但宮裏的太醫隻會開平安方,不功不過。

  “能治嗎?”楚翊溫和優雅的聲音徐徐傳來。

  顧燕飛沒直接回答,淡淡道:“我得先算一卦。”一派閑適。

  “……”小拾莫名地從這簡簡單單的對話中聽出了一唱一搭的意味。

  明明他與公子、顧姑娘都是一夥的,可小拾常常覺得自己被排擠了。

  聽顧燕飛說算卦,衛國公、慕容雍等人不由一怔,恍然大悟,心道:她莫不是火居道士?

  因著太祖皇帝看重天罡真人,又封道教為國教,大景朝的道士地位崇高,道醫盛行。這火居道士與道觀裏那些出家修行的道士不同,是不出家的道士,也可以成親。

  顧燕飛從袖中摸出了她親手所製的那個羅盤,置於掌心,對著窗外的太陽輕輕一撥磁針。

  磁針飛轉,少頃,又停下。

  她輕聲道:“國公數震卦,占得六五爻,為離卦,出涕沱若,戚嗟若……”

  小拾做出一副凝神傾聽的樣子,可是顧燕飛說的那些話,他一點也沒懂。

  衛國公的長隨心急如焚,連忙問顧燕飛道:“這位公子,國公爺可有救?”

  第089章

  顧燕飛恍若未聞,念念有詞地拿著羅盤走向了麵向街道的窗口,又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太陽,指著窗邊道:“把人搬到這裏。”

  長隨沒動,但小拾動了。

  小拾瘦竹竿一個,力氣卻奇大,把衛國公連人帶椅都搬了起來,輕輕鬆鬆地抬到了窗邊,又按照顧燕飛的指示挪了一寸。

  陽光透過窗口,灑在了衛國公的頭頂上、衣服上。

  眾人不知她要幹嘛,下意識地屏息。

  “離卦為三。”顧燕飛將那巴掌大的羅盤收回袖中,“三針即可。”

  她一邊說,一邊從老大夫的針包裏取了一枚針出來,這根銀針足足有三寸長,微顫時,發出清脆的嗡鳴聲。

  “沒用的。”老大夫忍不住提醒道,“老夫試過用針給國公爺止血,卻是徒勞。”

  “此卦大吉。”顧燕飛輕輕地撚動銀針,“這第一針,封住三魂七魄。”

  話音落下,那長長的銀針已經被她刺入了衛國公頭頂的百會穴,隻餘下一寸在頭頂外,銀針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似有點點光點被導入針尾。

  這一針刺下去,令得長隨倒吸一口氣。

  衛國公先是身子僵直,麵色大變,然後身子前傾,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這一次,他吐出口的竟然是一灘濃墨般的黑血。

  慕容雍、老大夫等人皆是一驚。

  這哪裏是在止血,哪裏像在救人,反而把患者“治”得更嚴重了!

  “國公爺!”

  長隨失聲驚呼道,卻見顧燕飛又拿起第二枚銀針對著衛國公心口大穴刺下……

  緊接著,第三針刺向了他臍下一寸。

  “哇——”衛國公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又連吐了兩口黑血。

  空氣裏,除了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外,又多了一種難以言狀的腥臭味。

  “夫人,國公爺就在裏麵!”雅座外響起了小廝氣喘籲籲的聲音。

  下一刻,一個四十七八歲的美貌婦人疾步匆匆地衝了進來,長眉細目,身姿筆挺,自有一股英氣勃發的氣質,仿佛隨時可以提槍上戰場似的。

  衛國公夫人一進來,看到的就是衛國公口吐黑血的這一幕,而顧燕飛的手恰在此時放開了第三根銀針。

  衛國公頭頂、心口與腹部的那三根銀針微微顫顫,發出細微的嗡鳴聲。

  “你在幹什麽?!”衛國公夫人對著顧燕飛厲聲斥道,不由目眥欲裂,一股灼灼的火氣自心口直衝腦門。

  這一瞬,她的眼裏全然看不到了其他。

  她像一陣狂風似的衝向了顧燕飛,出手如電,一把抓向了顧燕飛的右臂,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在顧燕飛臉上。

  衛國公夫人的身手很快,可顧燕飛的動作更快。

  不知怎麽地,一扭一轉,小姑娘就像是一尾水中的鯉魚似的在對方的身邊滑過,輕輕鬆鬆就躲開了那一爪。

  衛國公夫人想也不想地從侍劍婢女的手中拔出了劍……

  寒光一閃。

  一寸二分寬的劍身出鞘了兩寸,卻見一隻修長勁瘦、骨節分明的手按住劍鞘,輕輕一推,把劍又收回了劍鞘中。

  “伯母,稍安勿躁。”楚翊溫聲勸道,猶如三月春風徐徐拂過冰封的江河。

  衛國公夫人對上了楚翊俊美如畫的麵龐,雙眸微微睜大,也認出了這位返京不久的大皇子。

  她依舊緊緊地抓著劍柄,沒鬆手,眸光閃爍不定。

  “唔……”衛國公猛地一個抽搐,口中又噴出了一口黑血。

  “鐺!”

  地板上的那灘黑血中赫然有一個小小的碎片。

  衛國公低垂著頭,仿佛脫力似的一動不動。

  “阿詵!”衛國公夫人再也顧不上劍與楚翊,快步衝向了衛國公,一手扶著他的胳膊,一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眼睛通紅。

  他從來不喊疼,哪怕刮骨療毒,也不會喊一聲。

  可是,哪怕他不說,她一看就知道,他難受、疼痛時,額角的這道疤痕就會凸起,變得血紅血紅。

  “你很疼吧?!”衛國公夫人聲音發顫地說道,心如刀割。

  這是她的丈夫,他們夫妻相濡以沫幾十年,對她來說,他就是她的一部分。

  衛國公夫人銳利的目光嗖地射向了顧燕飛,那狠厲的眼神似乎在說,如果衛國公有個萬一,她絕對不會繞過謀害她丈夫的人。

  顧燕飛不動如山,輕輕地撫著衣袖。

  “……”衛國公低低呻吟了一聲,聲音虛弱。

  他艱難地抬起了頭,臉色慘白,唇角、胡須沾著點點黑血,氣息十分微弱。

  衛國公夫人憂心忡忡地去看衛國公,拿帕子輕輕拭去他唇角的黑血,聲音哽咽地喚著:“阿詵……”

  “無礙了。”顧燕飛淡聲道。

  話落之時,窗口的一陣寒風將她身上的衣袍吹起,獵獵作響,飄然欲仙。

  無礙?!包括慕容雍在內的眾人不由再去審視椅子上的衛國公,衛國公臉色如紙,進氣少,出氣也少,虛弱無力得好像隨時會斷氣似的。

  可是,這姑娘竟然說他沒事了?!

  衛國公夫人緊緊地皺起了眉頭,麵沉如水,根本就不信顧燕飛的話。

  “你說無礙,就無礙!?”

  衛國公夫人字字如冰,以手勢示意長隨扶住衛國公,打算過去與顧燕飛論個究竟。

  她的丈夫吐了那麽多血,就像是把體內所有的髒器都吐了出來似的,怎麽可能無礙呢!

  就算是大皇子給這丫頭做靠山又如何,自己就是鬧到禦前,也不會放過這害人性命的騙子!

  衛國公夫人氣勢洶洶地剛邁出了半步,卻感覺袖口一緊,低頭一看,隻見衛國公抬手拉住她的袖子一角。

  “我……”衛國公兩眼瞪得老大,眼球微微凸出,眼白上更是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連口鼻間的呼吸也停了。

  衛國公夫人又驚又怕,心猛然間縮成了一團。

  慕容雍也是一驚,幾乎以為衛國公這是要交代遺言了。

  “不疼了……”衛國公忽然喘了口大氣,這才把話說完,聲音依然虛浮。

  衛國公夫人:“……”

  雅座內,安靜無聲。

  外頭的那些人全都一臉錯愕,傻愣愣地麵麵相覷。

  衛國公說他不疼了,可他剛剛還一副氣若遊絲的樣子,難道現在是回光返照了?!

  眾人心裏驚疑不定,眼睜睜地看著衛國公的氣息肉眼可見地平穩起來,連他原本恍惚無神的兩眼也開始有了些神采。

  不僅外人不敢置信,連衛國公自己也驚呆了。

  他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一會兒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喉嚨,一會兒又重重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大腿傳來的痛感讓他的麵龐微微扭曲了一下。

  也讓他確定了一點,他的腹部是真的不痛了。

  明明剛才他還痛得像在刀山火海裏打滾一樣,要死要活的,現在就完全不痛了。

  ===第62節===

  衛國公深吸了兩口氣,試著定神,卻發現連呼吸也變得順暢了起來。

  “我好了。”他喃喃道,一手抓著椅子的扶手試圖起身,長隨連忙去扶他,卻被他揮開了。

  直到站直身體,衛國公才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真實感,感覺自己的身體輕快了不少,就仿佛是沉積在體內多年的毒素全都被排了出去。

  眼前的衛國公雖然麵色亦然有些慘白,但精神不錯,與方才那個吐血吐得性命垂危的老人判若兩人。

  衛國公夫人猶如置身夢境,差點也沒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阿詵,不疼了?你真的好了?”她忍不住問道,上下打量著衛國公,一手攙住了他的右臂。

  衛國公腳下猶有幾分虛浮,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覺得似乎有哪裏怪怪的,但又很肯定一點:“真不疼了!”

  奇怪?到底是哪裏不對呢?衛國公苦苦思索著。

  雅座外的衙差以及其他閑人從頭看到了尾,此刻全都目瞪口呆,驚歎不已。

  這位國公爺從鬼門關走了一回,現在是真沒事了?

  這位道士姑娘簡直就是活神仙啊!

  神了,太神了!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著顧燕飛,此時再看她,感覺她的周身似乎環繞著一股超然的仙氣,暗讚這少女真是神清骨秀、清逸出塵!

  在那麽多道目光的注視中,顧燕飛依然從容不迫,笑容清淺,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

  她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俯身從黑血灘裏撿起了方才衛國公吐出的那個碎片,隨手轉了轉,另一手朝楚翊招了招手。

  “是這個。”

  她這三個字是對著楚翊說的。

  她言談之間的隨性令得衛國公心下一驚,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楚翊被她招到了身邊。

  “是箭尖的碎片。”楚翊接過了那塊小小的碎片,一眼就看出這是何物。

  衛國公聯想到之前顧燕飛說他年輕時受過箭傷的事,脫口道:“是那支箭?!”

  那支二十年前射中他的箭!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微微頷首:“沒錯。”

  “二十年前,你在戰場受了箭傷,可是軍醫拔箭時,不慎留了一小片箭尖的碎片在你體內。”

  “這塊碎片一直留在了你腹中,年複一年,讓腹腔內的腸子粘連,所以,你才會出現膳後惡心、腹脹的症狀,漸漸轉為腹痛,便血。”

  “你還不知節製,烈酒不斷!”

  她可以斷定,衛國公每次喝下烈酒後,必然會引起腸胃不適。

  第090章

  衛國公夫人是枕邊人,當然知道丈夫二十年前曾經受過箭傷,此刻聽顧燕飛娓娓道來,也是恍然大悟,重重地擊掌道:“從前那些庸醫都說你嗜酒以致腸胃弱,原來竟是這麽回事!”

  為了腸胃的問題,衛國公夫人也給衛國公請過幾次太醫,湯藥也喝了,可總不見好轉,也隻能勸他少喝酒。

  顧燕飛一本正經地對著衛國公誇了一句:“你可真厲害!”真能忍,簡直百忍成鋼了!

  楚翊偏過頭,把拳頭放在唇下,低低地失笑,優雅而克製。

  “……”衛國公嘴巴張張合合,無言以對。

  那些個腸胃惡心、腹脹、腹痛的問題,他從來也沒太當回事,習慣了就好。

  畢竟他身上多的是戰場上留下的舊傷,平日裏,每每遇到雨雪天,風寒發作起來,就跟刀刮似的疼。

  就是偶爾便血,衛國公也覺得沒啥大不了的,那些太醫開的方子實在是太苦,反正又沒用,喝了幾次後,他都是偷偷把藥倒掉的。

  衛國公掩飾地幹咳了兩聲,笑容也有些勉強,嗬嗬道:“好說好說。”

  知夫如妻,衛國公夫人一眼看出了丈夫笑容中的那抹心虛之色,心中一動,眯了眯長目。

  “好你個韋詵!”她眼底浮現一股子危險的光芒,抬手一把揪住了衛國公的右耳,不客氣地重重一擰一扭……

  衛國公倒抽了一口冷氣,蒼白的臉龐上,五官頓時扭曲。

  要不是在外頭,他差點就要說“夫人饒命”了。

  衛國公夫人很快鬆開了衛國公的耳朵,落落大方地對顧燕飛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歉然道:“小……公子,我這人性子急,剛剛唐突了。”

  說著,她從腰側解下一根馬鞭,強硬地塞給了顧燕飛,“我有一匹汗血寶馬,可日行千裏,就當是我的賠罪!”

  “咱們一笑泯恩仇,你別跟我這渾人計較……哎,都怪這老頭子諱疾忌醫,才會傷上加病,鬧出這麽一場誤會!”

  說著說著,衛國公夫人就遷怒到了衛國公身上,忍不住用拳頭往他的胳膊錘了幾下,稱呼也從之前的“阿詵”變成現在滿口嫌棄的“老頭子”。

  可憐衛國公大病初愈,被衛國公夫人重重地捶了這幾下,差點沒站穩。

  顧燕飛“噗嗤”地笑了出來,笑聲清若銀鈴,又仿若有夾著花香的的微風輕掃而過。

  她正想買馬呢!

  “也罷。”顧燕飛抓著馬鞭隨手甩了甩,收下了對方的這份賠禮。

  這位韋夫人直爽火爆的性子和她在曜靈界的九師姐有點像呢。

  這麽一想,顧燕飛心底不由對韋夫人升起了一絲親近感,便又多提點了幾句:“國公爺,你這是陳年舊疾,雖然病根已除,卻也還沒痊愈。”

  “等回去後,你再找太醫開個方子溫養溫養,養個一年半載,就能恢複七七八八,以後萬不能喝烈酒,不能吃肥肉。”

  “不然,你這壽元難長。”

  說話間,她環視著這滿室腥臭的血跡,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那淡淡的語氣仿佛閑話家常,但是她之前展現出的超凡手段讓任何人都不敢輕慢。

  “小……”衛國公本想說小丫頭的,轉而想到人家姑娘女扮男裝,自己揭破反而不美,於是硬生生地改了口,“小兄弟,這回多謝你了。”

  說話間,他心裏多少也有幾分後怕。

  不過,衛國公終究是個經曆過無數次生死錘煉的老將,那種脆弱的情緒也就是一閃即逝,很快他又精神一振,心想:他來聽戲,竟然偶遇一個活神仙,說明他是命不該絕啊!

  小兄弟?顧燕飛被這個稱呼逗笑了,那她豈不是成了楚翊的小表叔了?

  她忍不住悶笑著去瞥楚翊,烏瞳中波光流轉,笑渦淺淺。

  兩人目光相接,楚翊疑惑地一挑眉。

  “小兄弟,”衛國公夫人與丈夫有相同的默契,殷切地問道,“不知道你可有什麽溫養的方子?”

  過去這半個時辰,衛國公夫人簡直就像在天堂與地獄間走了一個來回,此刻她對顧燕飛是徹底信服了,一臉期盼地看著她。

  顧燕飛坦然地搖頭道:“我更擅急症。”

  她說得是實話,她確實更擅長急症。

  在曜靈界時,那些修士也隻有在傷重快要隕落又或者修為大損之時需要醫修出手,平時的小傷小病,他們打打坐,弄些靈草、靈藥服下也就夠了。

  衛國公夫人聞言,也就不再強求,再次致謝:“多謝小兄弟指點。”

  顧燕飛一聽“小兄弟”這三個字,忍不住又眯眼笑,暗自樂嗬著。

  衛國公卻是苦著臉,他知道接下來他的日子恐怕沒那麽好過了,要過上青菜豆腐的和尚日子了。

  這簡直比方才吐血還慘!!

  衛國公一邊在心裏歎氣,一邊幹巴巴地對著楚翊拱了拱手:“賢侄,這一次也擾你費心了。”

  “改日我與你‘伯母’再去府上拜訪。”

  說到“伯母”時,衛國公的語調就有些怪。

  這番客氣話怎麽聽怎麽生硬,實在不像是傳說中那個連先帝與今上都敢懟的衛國公。

  慕容雍來回看了看衛國公與楚翊,眸底閃過一抹思忖,又細細地打量了楚翊一番,不置一詞。

  見事了,守在雅座外的衙差們就開始去驅散圍觀的群眾,嚷嚷道:“好了好了,都散了,該幹啥幹啥去。”

  沒一會兒,外麵的走廊上就變得空蕩蕩的。

  以衛國公現在的狀況,也不可能再留在這裏看戲,衛國公夫人親自替衛國公披上了一件鬥篷後,夫妻倆就告辭了。

  “改日再敘。”衛國公大咧咧地說道。方才吐了那麽多血雖然去了病根,但也終究是傷了些元氣,這才幾句話的時間,他臉上已經露出疲態。

  慕容雍連忙殷勤地主動送他們出去。

  待人都走後,顧燕飛右手的手指稍微掐動了幾下,然後又挑了下柳眉。

  楚翊從她的小動作看出了幾分端倪,就問道:“怎麽?”

  “果然沒錯。”顧燕飛低聲道,“是澤水困。”

  楚翊對於各種雜書都讀過一些,接口道:“大凶?”

  顧燕飛點了點頭,粉潤的唇角抿出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明明衛國公轉危為安地撿回了一條命,可他印堂上的黑氣並沒有完全消散,這也就意味著他的“黴運”並不僅僅來自於“舊疾複發”。

  所以,顧燕飛方才又順手卜了一卦,得了這大凶之兆。

  楚翊沒有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而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沉靜幽深。

  下一刻,她轉頭朝他看來。

  如旭日般明亮的大眼直直地映入楚翊的瞳孔。

  “放心,說好了,我會幫你的。”顧燕飛勾唇一笑,自信從容。

  既然這個忙還沒幫完,那麽她這個人言而有信,肯定不會半途而廢的。

  她忍不住又去摸了下發髻上的梅花玉簪,動作溫柔繾綣。

  她今天連起了幾卦,頭都沒有痛,這簪子可真好!

  她心情大好,稍一踮腳,歡快地往他肩上拍了拍,“有我在呢。”

  “……”楚翊的瞳孔微微翕動了一下。

  從小到大,他的運氣都不太好,磕磕絆絆才走到今日。

  而這一刻,就像是旭日璀璨的光輝照進了黑暗。

  心湖輕輕蕩漾,波光瀲灩……

  ===第63節===

  “嗯,有你呢。”楚翊的眸中有瞬間的光芒,目光柔和而專注。

  被他信任的眼神所取悅,顧燕飛臉上的笑渦又深了三分:“我……”她想說她可是很厲害的。

  外麵的天空忽暗,像黑夜提前降臨,空中驟然劈下了一道巨大的閃電。

  那銀白的閃電仿佛要透過窗戶朝雅座內的兩人劈了進來。

  “滋啦啦!”

  閃電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天空又變得如碧海般明亮通透,仿佛剛才的那道閃電是幻覺般。

  所有人都被這晴天白日的閃電嚇了一跳。

  顧燕飛雙眸大張,瞳孔微縮。

  天道!?

  這是天道示威!

  顧燕飛偏首想了想,剛剛她說了什麽了?

  她幫他?

  所以——

  她與他這兩個天棄之人想逆天改命,引來了天道的不快?!

  當這個念頭浮現,顧燕飛的胸口傳來了熟悉的悶痛,喉嚨間泛起一股鐵鏽般的血腥氣。

  忍著難受,她艱難地再起了一卦,手指慢慢掐動……

  變了!

  剛剛那個大凶卦又變了。

  變得充滿了不確定性,似乎更凶,但似乎又有了那麽一絲轉機。

  顧燕飛想到了什麽,眼眸放出灼灼異彩,驀然朝身邊之人看去。

  那,她還非幫不可了!

  天仿佛在回應什麽,緊接著又落了一道更亮的閃電,霎時籠罩了天音閣。

  剛上馬車的衛國公夫人也回首看了過去,心中暗暗稱奇。

  她放下車簾,似在問衛國公,又似在自語:“大皇子怎麽會在這裏?”

  “來看戲的唄。”衛國公理所當然地說道,拿起一方白巾胡亂地擦起臉和胡子。

  衛國公對於楚翊也不熟悉,除掉楚翊回宮那日以及後來在早朝上遙遙地見過幾次外,也就是前些天他在東暖閣力鬥那些個裝模作樣的世家門閥時,才算真正地和楚翊打了一次交道。

  衛國公擦完臉後,就隨手把那方染滿血跡的白巾往小桌子上一丟,歎道:“這朝堂怕是要亂了。”

  歎完,他又哈哈大笑:“這次本公欠了大皇子一個天大的人情。”

  終究是大病了一場,他的笑聲比平時略顯虛浮,聲音也有些沙啞。

  “不是人情,是命。”衛國公夫人翻了個白眼,正色道。

  第091章

  對於丈夫的敷衍行徑,衛國公夫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又重新拿了方幹淨的帕子,幫他把臉上殘餘的血跡擦拭幹淨。

  這一湊近,衛國公夫人忽然感覺不對,手裏的動作頓住,俯首往下看,失聲道:“你的肚子……”

  被她這麽一提醒,衛國公如醍醐灌頂,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他在天音閣時就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

  原來是他的將軍肚沒了……不對,應該說,是他的腹部變得平坦了。

  夫妻倆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好一會兒沒說話。

  衛國公夫人忍不住把手往下移,在衛國公的肚子上摸了一把,這才確信老頭子的大肚子真沒了。

  想起雅座內那滿地的黑紅鮮血,衛國公夫人恍然大悟:原來老頭子吐出來的那些就是這二十幾年一直積累在他肚子裏的穢物啊!

  “神了!”衛國公夫人由衷地歎道。

  那匹汗血寶馬隻能算是賠罪,當作診金還遠遠不夠。

  衛國公夫人思忖了一會兒,撩開車廂正前方的小窗簾,喚著長隨的名字:“阿福。”

  “夫人?”坐在外麵車轅上的長隨急忙轉過了。

  “你去打聽一下,天音閣那個與大皇子一起的姑娘是誰。”衛國公夫人吩咐道,又特意警告了一句,“別沒輕沒重地驚擾了人家。”

  長隨連連應命,畢恭畢敬。

  衛國公府要打聽一個人並不難,再加上顧燕飛也沒特意隱藏身份,她穿男裝出門不是為了避人耳目,隻是為了方便而已。

  等到了晚間,長隨阿福就來找衛國公夫婦稟話:“國公爺,夫人,天音閣的那位姑娘是定遠侯府的二姑娘。”

  衛國公懶懶地歪在榻上,端著一個白底藍花的大碗,對著那熱氣騰騰的褐色湯藥直皺眉。這湯藥一看就很苦!

  “顧家?”衛國公夫人聞言,手裏的茶盅錯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沒見過顧家有這麽個姑娘,也沒聽說過啊。

  定遠侯府這一輩的姑娘中,她隻知道一個顧雲嫆。

  顧雲嫆是先定遠侯顧策的女兒,運道極好,與人比試,從來不落人後;與人抽簽,從來都是上上簽;蒙她恩惠之人數不勝數……在京中流傳著不少關於她福運雙全的軼事趣事,連她娘家大嫂也在她麵前讚過顧雲嫆乃大福之人。

  不僅運氣好,顧雲嫆也有幾分才氣,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等無一不是個中翹楚,這麽個姑娘家也的確有傲氣的本錢,因而,前些日子被袁太後定為康王妃,各府之間也就是一句感慨,沒什麽人說酸話。

  衛國公夫人在別府做客時,也曾遙遙地看過顧雲嫆幾眼。

  長隨點了點頭,繼續稟道,“說是顧家長房從前失散的嫡女,十月才剛找回來的,閨名燕飛。”

  “這丫頭也是顧策與謝氏的女兒?”衛國公夫人略顯驚訝地說道。

  衛國公夫人隱約記得謝氏死了有十幾年了吧,記憶中謝氏的樣子也變得有些模糊。現在仔細一想,倒確實與那丫頭有幾分相似。

  但她要是沒記錯的話,謝氏隻有一兒一女。

  “正是先定遠侯夫婦之女。”長隨又解釋了一句,“據說,那位顧雲嫆姑娘不是顧家長房的姑娘,現在已經過繼到二房名下了。”

  衛國公夫人皺了皺眉,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聽不明白。

  總之,顧燕飛是顧策和謝氏的女兒,這個沒錯就行了。

  思緒間,她淡淡地斜了衛國公一眼。

  衛國公打了激靈,也不敢再墨跡了,苦著臉一口把湯藥灌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說道:“顧策驚才絕豔,本是一個難得的將才,可惜降敵……”

  南方越國一直野心勃勃,八年前,越國再次派十萬大軍突襲大景南方邊境,戰火再起,死傷無數。

  先定遠侯顧策以五萬兵力鎮守揚州,力有不逮,上書求援。

  彼時,先帝以及那些高門世家主和,衛國公、顧策等一眾勳貴主戰,那些寒門權臣或主戰或主和,搖擺不定。

  先帝想與越國議和,遲遲沒有下旨增援揚州,顧策勉力守住了三個月,終究是迫於無奈,對越國大開城門……

  然而,越人無信,斬殺了顧策。

  先帝聽聞顧策降敵,雷霆震怒,差點奪了定遠侯府的爵位,可因為年僅六歲的顧策之女顧雲嫆在揚州之亂中救了康王,將功補過。

  先帝思來想去,最後,繞過顧策長子顧淵,把定遠侯的爵位傳給了二房的顧簡。

  想起這些往事,衛國公心裏也有些唏噓,長歎道:“本不該如此的……”

  若是先帝及時派兵支援揚州,顧策何至於被逼得走投無路,乃至降敵!

  一世英明俱毀。

  雖然衛國公沒說先帝一句不是,但衛國公夫人也能聽出丈夫的言下之意,譏誚地勾了下唇角,嗤笑道:“先帝就是個糊塗的!”

  太祖皇帝是個風流人物,可惜幾個兒子全是平庸之輩,沒一個有其父的風采,先帝也就是靠著嫡長子的身份才登上帝位。

  衛國公摸了摸絡腮胡,歎道:“顧策的兒子顧淵……也是個不容易的。”

  他還記得,前年秋天,顧淵隨禁軍去沿海清剿倭寇,立過大功,本來應該至少也能升上兩級,最終卻沒有得到先帝一點封賞,原因為何,顯而易見。

  衛國公的地位尊貴,顧淵能夠讓衛國公記住了名字,也是一個不小的榮幸了。

  衛國公夫人挑了下英氣的眉毛,笑道:“看來與那丫頭一樣,也是個好孩子。”

  衛國公沉吟道:“顧淵現在好像是在西山大營,任……”

  他記得不太清楚,正要吩咐長隨去打聽一下,門簾恰在此時被掀起,一個管事嬤嬤目不斜視地走了進來,對著兩位主子福了福,稟道:“國公爺,夫人,康王和袁大人聽聞國公爺病了,特意前來探望,還帶了無量觀的上清真人一起來。”

  說話間,管事嬤嬤不由目露異彩。

  上清真人在京城中素有仙名,醫道雙絕,平日裏到無量觀參拜、求醫的信眾絡繹不絕,可往往連麵也見不上,若是想請上清真人登門診治,那都是要提前半個月下帖子的。

  上清真人那等活神仙可不是說請就能請的。

  衛國公夫婦對視了一眼,衛國公夫人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意味深長地說道:“康王怕是知道今天大皇子也在天音閣。”

  衛國公最不耐煩和那些自命不凡的高門世家打交道,沒好氣地說道:“讓他們回去吧,就說本公已經歇下了。”

  管事嬤嬤二話不說地領了命。

  不一會兒,候在國公府大門外的楚祐與袁哲就得了管事嬤嬤的傳話。

  “哼。”馬車裏的康王楚祐略帶幾分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我說的吧,這些勳貴連泥腿子都沒擦幹淨呢,就擺出一副豪門世家的樣子。”

  三代為豪門,百年為世家。

  衛國公府也才傳到第二代,連豪門也稱不上。

  袁哲就坐在楚祐對麵,還算冷靜地安撫道:“稍安勿躁。”

  他斜眼朝窗外衛國公府的匾額瞥了一眼,幽深的眸底掠過一抹不以為然。

  袁哲淺啜了口茶水,才意味深長地又道:“大皇子藏得可真深。”

  車廂內,靜了一靜。

  楚祐狹長的鷹眼眯了眯,閃著森冷的光芒,不免思及導致他被降爵的事。

  ===第64節===

  那天後,後來他收到了嫆兒的書信,才知道了一些侯府發生的事,再聯想東暖閣裏的那場博弈,他終於確信了,他是被算計了。

  今天,他特意帶上清真人來此,是想看看衛國公到底病沒病……

  楚祐的眼神更冷,斷言道:“必是楚翊又在使什麽手段了。”

  衛國公在天音閣看戲,莫名地吐血,被恰好也在那裏的楚翊看到,楚翊身邊又恰好有位“神醫”。

  這也太巧了!

  楚祐可不信楚翊沒暗中使什麽花招,比如:先害人,再救人!

  袁哲不置可否。

  他挑開一側窗簾,對著另一輛馬車裏垂眸不語的道士歉然一笑,目露敬重之色,道:“今天煩擾真人白跑了一趟。真人可願去寒舍歇歇?”

  上清真人掀了掀眼皮,目光深遠超然,對著袁哲淡然一笑,道:“善信不必介懷,一切皆是緣。貧道還要回觀講經,今日就不叨擾善信了。”

  袁哲也沒再勉強,吩咐車夫把上清真人送回了無量觀,這才和楚祐一同離開。

  衛國公位列四公,國公府的一舉一動在朝中很多人的注視中,很快,朝中上下都知道了衛國公重病。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不少勳貴大臣陸續上門探望。

  就連定遠侯府的顧太夫人也特意尋了些名貴的藥材,打算讓顧簡夫婦親自去一趟。

  不過,衛國公府最近閉門謝客,顧太夫人也沒指望他們能進門,隻想釋出結交之意。

  想好結交這等貴胄,侯府就要擺出誠意才行。

  “馨雯,你尋的這幾份藥材還是尋常了點,不如把我庫房裏那三百年的老參也帶上吧。”

  顧太夫人狠下心,決定忍痛割愛。

  侯夫人王氏不由喜形於色,正想謝過太夫人,就被剛進門的大丫鬟白露打斷了:“太夫人,衛國公府的韋九姑娘來訪。”

  婆媳倆驚訝地麵麵相看。

  衛國公地位超然,當年連先帝都敢罵,可見其傲氣。

  而這韋九姑娘又是衛國公世子的嫡幼女,深得衛國公夫婦的寵愛。

  顧家與衛國公府素無往來,他們都還沒登門拜訪,這衛國公府的姑娘怎麽就親自來了?!

  白露接著道:“韋九姑娘的下人說,今天是來見二姑娘的。”

  白露吐字清晰,可聽在顧太夫人的耳裏,“二姑娘”理所當然指的是顧雲嫆。

  第092章

  顧太夫人不由心中歡喜。

  她的嫆姐兒自小就運氣好,人見人愛,和那些貴人都處得好,想來這韋九姑娘也是嫆姐兒的手帕交。

  顧太夫人笑得眼角露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吩咐白露道:“你快去跟嫆姐兒說,讓她趕緊過來。”

  接著,顧太夫人又笑眯眯地對王氏說道:“嫆姐兒就是討人喜歡,有福氣。”嫆姐兒過繼到王氏名下,那也是王氏的福氣。

  王氏正要湊趣地附和兩句,就見白露表情微妙地解釋道:“太夫人,韋九姑娘是來找玉衡苑的二姑娘,人已經過去了。”她特意在“玉衡苑”三字上加重音量,表明衛國公府的姑娘是來拜訪顧燕飛的。

  什麽?!顧太夫人與王氏兩人又是一驚,麵麵相覷。

  顧太夫人的心裏疑竇叢生,有那麽一瞬,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顧燕飛來京城還不到兩個月,就僅僅去過一次靖王府,除了一張漂亮臉孔外,她無才無德,平平無奇,堂堂衛國公府的嫡出姑娘怎麽會降尊紆貴地搭理顧燕飛這麽個野丫頭?!

  按下心頭的疑惑,顧太夫人火急火燎地下了一連串指示:“趕緊把我那罐上好的龍井茶拿出來,再讓廚房那邊趕緊備些姑娘家喜歡的小點心待會兒好招待韋九姑娘。”

  “白露,給我準備一身新衣裳……”

  李嬤嬤、白露與其他丫鬟們趕緊下去準備,慈和堂裏一下子變得忙碌了起來。。

  顧太夫人又對著王氏感慨了一番:“馨雯,本來我還擔心你和侯爺進不了國公府的門,現在韋家姑娘來了,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有韋九姑娘牽線,你們就是見不到衛國公,總能見一見世子夫人吧。”

  因為韋九姑娘的到來,顧太夫人忽然間就有了有一種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感覺,心情大好地去換了一身簇新華貴的衣裳,又搭配了一整套首飾與抹額,隻等著韋九姑娘過來慈和堂給她問安。

  結果,她等啊等,都沒等到人。

  等了半個時辰後,顧太夫人有些疲累了,就打發白露去玉衡苑看看。

  不想,白露來回稟說:“韋九姑娘隨二姑娘一塊兒出門了。”

  顧太夫人麵色一僵,心裏猶抱著一絲絲希望,幹巴巴地問道:“去哪兒?”

  說不定是有什麽要緊事才出門了。顧太夫人在心裏寬慰自己。

  白露硬著頭皮答道:“奴婢聽玉衡苑的人說,韋九姑娘想去大慶街看西域的雜耍。二姑娘說,西域來的美人一個個生得金發碧眼,比雜耍更好看。她們、她們就一同去了。”

  這句話如同一桶冷水當頭澆在了顧太夫人的頭頂。

  東次間內氣溫陡然而下,冷得似要將人凍僵似的。

  這不可能!

  “……”顧太夫人手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盅輕輕顫了顫,那滾燙的茶水溢出了杯沿,燙得她手背一片通紅。

  顧燕飛是騎著衛國公夫人送的那匹汗血寶馬出去的,與韋九姑娘一起策馬在城裏浪了一天,然後就各歸各府。

  等申初顧燕飛回到定遠侯府時,身上除了馬鞭外,又多背了一把大弓,神采煥發,頗有一種鮮衣怒馬的英姿勃發。

  高大威武的赤紅駿馬“恢恢”叫著,四蹄輕快地踱著,似乎意猶未盡。

  “姑娘,您這弓瞧著可真漂亮。”卷碧殷勤地先接過了顧燕飛帶回的那把弓,好奇地打量著。

  這是一把烏黑的牛角弓,弓身足有五尺長,幾乎快與卷碧一般高了,襯得她尤其嬌小,那銀色的弓弦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是把好弓!”顧燕飛笑容愉悅地讚道,從高高的馬背上飛躍而下,輕盈如飛燕,“嬌娘與我說好了,過幾天我們一起去打獵,你也準備準備。”

  主仆倆的這番對話也鑽入了不遠處的李嬤嬤耳中,李嬤嬤攥緊了帕子,暗暗心驚:二姑娘瞧著與韋九姑娘似乎很是親近啊。

  “二姑娘,”李嬤嬤定了定神,邁開因為站立許久有些僵直的雙腿,笑容滿麵地走上前,福了福道“太夫人請您過去一趟慈和堂。”

  “有事?”顧燕飛淡淡地斜了李嬤嬤一眼,纖細的手指在弓弦上隨意地彈撥了一下。

  銀色的弓弦輕輕地振動著,嗡鳴不已。

  李嬤嬤感覺自己的心髒似乎也被彈撥了一下似的,對待顧燕飛的態度愈發鄭重,道:“大少爺也在。”

  大哥回來了!!原本還有幾分慵懶的顧燕飛頓時精神一振,驚喜地笑了,精致的小臉上綻放出令人無法逼視的璀璨光彩。

  “卷碧,安頓好鴻羽。”

  顧燕飛隨手把赤馬的韁繩丟給了卷碧,就隨李嬤嬤一起去了慈和堂。

  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天空中一片碧藍通透,偶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

  顧燕飛也恨不得長了翅膀似的,步履輕快。

  這一路,李嬤嬤帶著幾分示好地與顧燕飛說了幾句,比如大少爺在一炷香前才剛回來,事先也沒給府裏傳訊,比如大少爺瞧著又長高了不少,也黑了,比如侯爺也在慈和堂……

  慈和堂的人都知道太夫人在等著二姑娘,顧燕飛從進院門起,這一路都暢通無阻。

  走到那道通往東次間的門簾時,聽到裏麵傳來顧太夫人疑惑的詢問聲:“……淵哥兒,你怎麽突然回京了?”

  顧燕飛自己打起了門簾,信步走了進去。

  門簾被掀起的聲響引得東次間裏的顧太夫人、顧簡與顧淵三人全都朝她望了過去。

  “妹妹!”顧淵霍地從圈椅上站了起來。

  原本冷峻的青年刹那間神色變得柔和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看著顧燕飛。

  今天的顧燕飛穿了一襲淡黃色繡折枝牡丹花的衣裙,這是一身修身的胡服,襯得她身形修長纖細,整個人神采奕奕。

  顧淵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燕飛。

  一個月前的妹妹清瘦如竹,麵龐隱隱泛著蠟黃之色,氣色不佳。

  一個月不見,妹妹變漂亮了,長高了,整個人的氣色也好了。

  眸似星子,肌膚如玉,霞飛雙頰。

  她就像是一朵半開半待的嬌花漸漸地綻放在陽光下……

  顧淵的唇角一點點地飛揚了起來,看著顧燕飛朝自己走來,舍不得眨眼。

  “妹妹,坐這裏。”顧淵拉著顧燕飛在他身邊的圈椅上坐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算寬了心:就像梧桐說的那樣,妹妹這些日子在侯府沒吃虧。

  顧燕飛也同樣在打量顧淵,就像李嬤嬤說得那樣,顧淵高了,也黑了。

  剛剛他拉著自己左手時,她能明顯感受到他掌上粗糙的老繭,也能感受他身上散發著一股生機勃勃的力量。

  她的哥哥還是像前世那樣,一心追隨父親的步伐。

  顧燕飛粲然一笑,眉目柔和。

  坐於炕上的顧太夫人靜靜地看著這對兄妹,眸色深深,耳邊傳來李嬤嬤低低的耳語。

  聽聞顧燕飛要隨韋九姑娘一起去打獵,顧太夫人的眼神一變,多了幾分驚喜,幾分疑惑,還有幾分另眼相看。

  安頓好了妹妹,顧淵才記起回答顧太夫人剛才的問題:“祖母,我今天剛接了兵部的調令,我被調回京城了,會調去神機營。”

  神機營乃太祖皇帝所創建,隸屬禁軍三大營之一,專門掌管各種火器,常守衛於皇宮以及東部沿海一帶。

  如同錦衣衛一樣,神機營直接向皇帝負責,可謂皇帝親衛。

  “這可是天大的喜訊。”顧太夫人又驚又喜。

  顧簡卻是震驚地脫口道:“真的?”

  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瞳孔一收,眼中露出了些許的提防。

  “調令從今日生效,把我從千總升為千戶。”顧淵不驕不躁地徐徐道,傲氣如霜。

  千總是六品武官,千戶是正五品,顧淵的這道調令越過了從五品,也算是連跳兩級了。

  再說了,神機營之重,人盡皆知,顧淵從西山大營調到神機營,無形間又升了一級。

  他這次晉升可以說是扶搖直上了,神機營的正五品千戶不可同日而語,等於是正式走入了皇帝的視野中,將來前途無量。

  顧簡麵無表情地拿起茶幾上的青花瓷茶盅,才湊到唇邊,又放下,再問道:“淵哥兒,你怎麽會突然晉升?這也太突然了。”

  ===第65節===

  眾所周知,軍中晉升要麽憑恩蔭,要麽憑軍功。

  自今上登基後的近一年,也沒見顧淵立下什麽顯赫軍功,至於前年先帝在位時顧淵殺的那些個倭寇,也就是幾個逃脫的流寇讓他恰好撿了漏罷了。

  顧淵何德何能得此要職?!

  “我也不知。”顧淵挑了下劍眉,他亦是不解。

  在今天以前,他在軍中的一切都跟平時一般,直到今早,上峰忽然就把他叫去,給了他這道調令,又恭賀了他一番,話裏話外是從未有過的親熱。

  顧淵說的是實話,但顯然顧簡沒信,又繼續追問道:“淵哥兒,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就沒找上峰問問?”

  顧淵鳳眼斜挑,眼神冷淡地掃了顧簡一眼,見對方不信,也懶得再多說。

  他身邊的顧燕飛悠然品茗,唇角在茶盅後微微翹起。

  她約莫猜到了,這是來自衛國公的謝意。

  顧太夫人心念一動,神情複雜地看向顧燕飛。

  第093章

  “莫不是衛國公?”顧太夫人想到了今日忽然來訪的韋九姑娘。

  顧簡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他一炷香前剛回府,在慈和堂才坐下喝上茶,顧淵就回來了,三人隻稍微寒暄了幾句,沒來得及說太多,所以顧簡對於侯府今天發生的事還一無所知。

  顧太夫人眼神複雜地看向了顧燕飛,沉聲問道:“燕飛,衛國公府的韋九姑娘今日為何造訪?”

  她的兩眼灼灼生光,手裏緊緊地捏著那串佛珠串。

  在其他三人神情各異的目光中,顧燕飛一派坦然地說道:“我救了衛國公,韋九姑娘是特意登門來道謝的。”

  說話時,她唇邊噙著一抹清淺的笑容,似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屋內靜了一靜。

  “休得胡說!”顧簡率先斥道,不以為然。

  衛國公在天音閣吐血的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從顯貴朝臣到平民百姓人盡皆知,據說,救了衛國公的是一位醫術了得的道門真人,怎麽可能是自家侄女!

  見二叔斥責妹妹,顧淵薄唇微抿,麵露不虞。

  顧太夫人目光不明,耐著性子問:“燕飛,你還懂醫術?”

  這個“還”字顯得意味深長。

  “懂啊。”顧燕飛理所當然地答道,臉上的笑容更盛,露出一對可愛的笑渦。

  她說的都是真話,卻偏讓人覺得似真似假。

  想著前些日子的事,顧太夫人眼角抽動了一下,用一種深沉的目光打量著她,再問:“你是哪兒學的?”

  顧燕飛隨手輕撫了一下衣袖,這一次,半真半假地說道:“我之前不是跟太夫人說過嗎,在淮北時,淩霄真人收我為徒,教了我一身本事。”

  “太夫人信不信呢?”

  她微微偏首,莞爾一笑,讓顧太夫人看不透她。

  “……”顧太夫人默然,緊緊抿唇,口角的皺紋愈發深刻。

  上一次,為了顧雲嫆的婚事,顧太夫人無奈向顧燕飛低頭,隻能處置了素娘。

  事後兩天,她終於冷靜了下來,又翻來覆去地想過整件事,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對顧燕飛所謂算命的本事也就變得將信將疑。

  “太夫人不信,就算了。”顧燕飛一邊說,一邊拉起了身旁的顧淵。

  “大哥,我們走。衛國公夫人送了我一匹汗血寶馬,長得可漂亮了,跑得也快。大哥,我們一起去遛馬,好不好?!”

  “好,我這次調職得了十天的假期,你想幹什麽,大哥都陪你。”

  兄妹倆說說笑笑地走出了慈和堂,相談甚歡,把顧太夫人晾在了那裏。

  “……”顧太夫人想叫住兄妹倆,嘴巴微張,但終究沒說話,眼神陰晴不定。

  兄妹倆歡快的說笑聲很快遠去,沒一會兒,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東次間內,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氣氛冷凝。

  窗外呼嘯的寒風拍打在窗欞上,發出劈啪聲。

  顧太夫人隱忍著怒氣,對著兒子發了句牢騷:“顧燕飛這丫頭性子太野了。”

  她氣得胸口憋,忙去端茶盅,可顧簡心不在焉,壓根就沒聽到顧太夫人說了啥,他更在意的人是顧淵。

  “母親,”顧簡眉頭深鎖,忍不住說道,“您覺得淵哥兒這次升遷到底是什麽意思?”

  話出口後,他意識到自己表現有點急躁,於是幹咳了兩聲,抬手做了個手勢。

  一旁的李嬤嬤一向擅長察言觀色,就輕聲把屋裏的小丫鬟們全都招呼了出去,親自守在了外頭。

  屋子裏隻剩下了顧太夫人母子倆。

  炭火燒得屋內的空氣有些悶。

  顧簡沉吟片刻後,才又道:“母親……當年的事,朝上終於都開始淡忘了,現在把淵哥兒調回京,讓他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別人麵前,會不會又讓他們想起……大哥從前降敵的事。”

  頓了頓後,他又歎息地補了一句:“八年了……好不容易大家都淡忘了。”

  庭院裏的寒風更猛烈了,呼呼作響,把那窗欞刮得好似要飛走似的。

  想起八年前的往事,顧太夫人也是憂心忡忡,眉心皺得更緊了。

  當年,他們全家因為長子降敵差點就被奪爵、流放,甚至是滿門抄斬,多虧了她的嫆姐兒在揚州救了康王,全家才幸免於難,才有現在的好日子。

  至今想來,顧太夫人猶覺得後怕,那渾濁的眼眸裏明明滅滅,手裏慢慢地撚動著佛珠。

  少頃,她猶豫著道:“阿簡,現在新帝登基,今時不同往日……”

  朝堂上下都知道,八年前大景與越國的那一戰,先帝主和,今上主戰,父子倆也為此起過不少爭執……最後,大皇子楚翊被先帝送去越國為質。

  先帝已逝,今上繼位,也許不會再計較從前的事。

  顧簡的右拳在顧太夫人看不到的位置緊緊地握了起來,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母親,我以為不妥。”顧簡的眼底縈繞著一絲陰霾,麵對顧太夫人時,卻是一臉誠懇,斟酌著言辭試圖說服她,“神機營千戶的位置太招眼了,京中有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就算皇上本來不在意區區一個淵哥兒,可若是人人在他跟前提一句,聖心難測,您覺得皇上會怎麽想?”

  “齊大非偶,這位置雖好,可我們顧家實在要不起,如今的淵哥兒更是德不配位。”

  顧簡說得振振有詞,一派冠冕堂皇。

  顧太夫人被他說得愈發猶豫不決了,卻也沒點頭,實在是舍不得神機營千戶這麽好的肥缺。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差事,要不是因為衛國公府,怎麽也落不到他們顧家頭上!

  他們顧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再興起的勢頭……

  “母親,”顧簡起身,也坐到了炕上,按住了顧太夫人的手,“您說……讓淵哥兒把這個位置讓給大姑爺,兩人交換一下如何?”

  顧簡口中的大姑爺,指的是顧雲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慕容雍如今在神機營任正五品的驍騎尉,可惜隻是一個虛職,遠遠比不上顧淵得的這個實缺。

  什麽?!顧太夫人震驚地瞪大了眼,完全沒想到顧簡會提出這麽個主意,不由搖頭。

  “這也是為了嫆姐兒。”顧簡緊緊地盯著顧太夫人的每一個表情變化,聲音放柔放緩,“您也看到了,大姑爺是個年輕將才,前途可期,隻是苦於沒有好的機會,這次在青州剿匪這麽大的功勞卻隻得那麽一個虛銜。”

  “要是大姑爺能得這個實缺,連太後都會高看一眼,那麽嫆姐兒的婚事必不會再有差池。”

  “母親,與其去相信燕飛那個野丫頭能掐會算,倒不如用更實際的好處來說服太後!”

  “嫆姐兒好,我們侯府才會好。日後,家裏總能補償淵哥兒的。”

  “您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顧簡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有理有據地循循善誘。

  “……”顧太夫人覺得次子所言不無道理,略有動容之色,可心裏隱隱又感覺這麽做有點對不起顧淵。

  顧淵怎麽說也是她的親孫子,父母雙亡,她這個祖母本該多照應幾分……

  顧簡緊緊盯著顧太夫人的表情,眼底的陰霾越來越濃鬱,拋出了撒手鐧:“母親,侯府到現在還沒有立世子……”

  一句話說得顧太夫人心髒猛縮。

  顧簡承襲定遠侯的爵位已經整整八年了,這些年,顧家每年都會上折為他的長子顧瀟請封世子,可是遞上去的折子一律石沉大海。

  顯而易見,先帝是對顧策通敵的事耿耿於懷,連帶顧家也一起厭上了。

  今年,在今上登基後,封賞了不少宗室勳貴,連好幾戶沒落勳貴也因此定下了世子的人選,唯獨遺漏了定遠侯府。

  世子未定,就意味著爵位沒有繼承人,代表著不得聖心,爵位岌岌可危。

  對於顧太夫人來說,爵位就是她的命根子。

  一旦沒了爵位,那麽顧家就淪為地裏的泥,任誰都可以踩踏。

  這是顧太夫人絕對沒有辦法忍受的。

  終於,顧太夫人點了點頭:“好。”

  一個字一錘定音。

  窗外在寒風中瘋狂搖曳的樹影倒映在顧簡的眸中,襯得他整個人透出一種陰鷙的氣息。

  他的瞳孔亮得出奇,閃過一抹瘋狂的喜色,極力壓抑、克製著內心洶湧的情緒。

  長兄顧策在世時,人人都說他驚才絕豔,當得知自己是顧策之弟時,便是一陣惋惜的歎息聲。

  自小,顧簡就活在長兄的陰影下,他本來也以為這輩子就是如此了,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他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定遠侯的爵位會落到他頭上。

  既然上天注定這爵位是屬於他的,誰也別想從他手裏奪走!

  有他在一日,顧淵這輩子都別想飛出他的掌心……

  顧太夫人沒注意顧簡的異狀,端起茶盅喝著茶,食不知味。

  上好的龍井茶入口後,卻隻餘下了滿口的苦澀。

  顧太夫人心裏清楚,衛國公十有八九是真的得了顧燕飛什麽恩惠。

  要是神機營千戶這個職位是衛國公給予的謝禮的話,那麽,無論是給顧淵,還是給慕容雍,都是一樣的,全都是給他們顧家的。

  ===第66節===

  而且,若是慕容雍得了這個職位,等來年顧雲真嫁過去,也更有臉麵了,肯定會更得婆家看重,可謂一舉三得。

  這件事對誰都好。

  就像次子說的,以後他們再好好補償淵哥兒就是了,日子還長著呢。

  第094章

  顧太夫人多少覺得有些內疚,反複地寬慰著自己,她這是大局為重。

  她又喝了兩口茶,定了定神,把李嬤嬤叫了進來,吩咐道:“今天大少爺回來,晚上讓廚房那邊準備些他喜歡的菜,讓其他人也一起過來用晚膳,好好熱鬧熱鬧。”

  李嬤嬤福身領命後,就退了出去。

  慈和堂上下很快就忙開了,熱熱鬧鬧的,連那刺骨的寒風似乎都沒那麽冷了。

  一眾丫鬟婆子們紛紛去了各房各院傳話,讓他們傍晚來慈和堂用晚膳。

  一盞茶後,白露就笑吟吟地回來複命,湊趣道:“大少爺與二姑娘在演武場跑馬呢,奴婢瞅著二姑娘的騎術真是不錯。”

  顧簡麵露沉思之色,抬手揮退了白露。

  如同白露所說,顧淵與顧燕飛分別騎著一紅一黑兩匹馬繞著演武場跑了兩圈。

  “妹妹,你這匹汗血寶馬果然不同凡響。”顧淵矯健地從赤馬的馬背上躍下,輕輕地摸了摸修長的馬脖頸,讚不絕口道,“鴻羽,這個名字也取得好。”

  顧燕飛也從黑馬上下來了,巧笑倩兮,也輕輕地摸著鴻羽的脖頸,道:“我也喜歡。”

  想著妹妹方才騎馬時英姿颯爽、神采飛揚的樣子,顧淵喉間發出低沉的輕笑,眼神柔和。

  他們的體內都流著來自父親的血脈,這些是天性。

  “大哥,”顧燕飛伸手用兩根手指捏住了顧淵的袖口,撒嬌地晃了晃,“我和韋九姑娘約好了過幾天一起去打獵,大哥你反正休沐,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對於妹妹的邀請,顧淵哪裏會不應,含笑道:“好,哥哥陪你一起去。”

  “你可有什麽想要的獵物?哥哥抓給你。”

  顧淵一心想彌補過去十四年的缺失,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討妹妹歡心。

  顧燕飛看著與她相距不過一尺的顧淵,眼神恍惚了一下。

  上一世也是這樣,顧淵一直想討她歡心,想為她做點什麽。

  但是,彼時的她孤僻,膽小,內向,總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她怕麻煩顧淵,怕顧淵也會不喜歡她,一次次地回絕了顧淵的好意。

  他進一步,她退一步;他再進一步,她再退一步……

  她與顧淵之間總像隔了一層屏障似的,沒辦法走近彼此。

  直到顧淵臨死前,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他是個不合格的哥哥,他本該為她遮風擋雨,本該為她撐起一方天地……

  他就這麽離開了她,死者與生者都徒留遺憾。

  他臨死前,那自責、痛惜、悔恨的眼神一直銘刻在她內心深處。

  他有悔,她亦有之。

  “哥哥,”顧燕飛又晃了晃顧淵的袖口,眼眸明亮,“那就給我獵隻小貂吧,要全身雪白的。”

  “好。”顧淵一口應下。

  “其實,我還有件事想求哥哥。”顧燕飛用撒嬌的語氣又道,笑聲清脆。

  “什麽事?”顧淵俯首看著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妹妹,唇角翹起,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也顯得柔和了幾分。

  真好,妹妹這般熟絡地開口請他幫忙,就像這世上所有的妹妹對著兄長時一樣,理所當然地提出要求。

  他一開心,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哥,你認識慕容雍吧?”顧燕飛徐徐道,“我聽說慕容雍現在也在神機營,大哥你反正要去上任,順便瞧瞧這個人。”

  顧燕飛知道楚翊不會在這種事上騙她,但慕容雍到底值不值得,該由顧雲真自己來決定。

  偏巧顧雲真最近不在侯府,過幾天就是她外祖母的壽辰,嚴家特意把她與嚴氏母女接去小住,顧雲真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她能做的,就是給顧雲真更多考慮的機會,在顧雲真做出選擇的時候,幫她掃平阻礙。

  顧淵一怔,機敏如他,立刻察覺到了什麽,妹妹不會無的放矢。

  “慕容雍不妥?”顧淵問得一針見血,劍眉微挑,斜入鬢角。

  在妹妹跟前,他也不必委婉。

  顧燕飛回答得更直接:“包養戲子。”

  “……”顧淵愕然,忽然間就覺得無法直視妹妹了。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一點點漲紅,再不複平日裏的冷峻傲然。

  “包、包戲子?”顧淵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目光遊移了一下,心道,妹妹才十四歲,還小呢,肯定不知道包戲子是什麽意思,都是聽別人說的。

  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在妹妹麵前說這種汙糟話,下次讓他碰見的話,他非要好好把那個混賬收拾一通不可!

  顧淵趕緊拍了拍胸膛,道:“這事包在我身上。”

  “那就交給大哥了。”顧燕飛彎了彎眼眸,笑靨明麗,看得顧淵一顆心幾乎化成了水。

  鴻羽“恢恢”地去蹭顧淵的袖子,顧淵這才回過神來,從袖中的荷包裏掏出了一塊麥芽糖,喂給鴻羽吃,又道:“其實,我從前也打聽過慕容雍……”

  顧雲真是他的堂妹,三叔又與父親一樣英年早逝,顧淵覺得他作為長兄,自該照應妹妹。所以,自打知道家裏給顧雲真定下了這門親事後,就拜托狐朋狗友去打聽了一二。

  “那幾個混賬還說什麽慕容雍人品不錯,夠仗義……哼,他們肯定沒好好去打聽。”

  “等過幾天,我去揍他們一頓!”

  顧淵嘴角輕扯,活動了一下雙拳的關節,咯咯作響,一臉桀驁不馴。

  看在顧燕飛的眼裏,此刻的哥哥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明快,讓她感覺他們之間又多了一絲親近感。

  “他們是大哥的朋友嗎?”顧燕飛問道,笑得更歡,眉眼彎彎,顧盼間,盡顯小女兒的嬌俏。

  “勉強算是……損友吧。有機會,我帶他們見見你。”顧淵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顧燕飛柔軟的發頂,掌心傳來的那種柔順溫熱的觸感直熨帖到他心底。

  妹妹的親近讓顧淵的心柔軟得像是含著蜜,甜絲絲的,也讓他那顆懸浮的心變得踏實了起來。

  兄妹倆這副親密無間、言笑晏晏的樣子也落入了不遠處的顧簡眼中。

  顧簡在演武場的入口直直地停留了片刻,如雕塑般一動不動。

  西下的夕陽灑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直指向顧淵與顧燕飛兄妹倆。

  背光下,顧簡的眼眸幽暗得猶如一片陰冷的沼澤。

  “咳咳。”

  顧簡清清嗓子,吸引二人的注意力,然後才笑容溫和地朝他們走去。

  顧家男兒個個身形高大,顧簡也不例外,隻是人到中年,略有些發福,身形還算挺拔。

  “淵哥兒,燕飛,”顧簡慈愛地喚道,“我聽說,你們倆在演武場,就過來看看。”

  說著,他幽深的目光定在了顧淵的臉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淵哥兒,你長大了,從前你第一次來這裏練武時,還不到我的胸口。小小的人兒卻是個倔強性子,一套拳法沒練會,就是一刻也不肯歇息。”

  “這一晃眼,就這麽多年過去了。”

  顧簡背手而立,發出感慨的歎息聲,言談之間,自有一股長輩的威儀。

  “謝二叔這些年的教導。”顧淵淡淡道,言簡意賅,顯然不欲多言。

  顧淵平日裏一向寡言少語,顧簡也不為意,背著手朝旁邊的一張長案走近,拿起了顧燕飛的那把長弓。

  顧簡掂了掂弓,又嚐試地抬臂拉了下弓弦,可隻拉開了一半,就力有不逮。

  他掩飾地鬆了手,用訓誡的口吻說道:“你馬上要調入神機營,以後也要時刻謹記功課不可荒廢!”

  顧淵迎風而立,身姿挺拔如風雪中的寒鬆,傲然道:“顧氏子弟鐵骨錚錚。”

  “好!”顧簡撫掌,朗聲大笑,“你還記得你父親的教誨就好。”

  “今天我就代你父親考校你的武藝,看看你這些日子在軍中可曾退步了。”

  “接著!”

  顧簡隨手將那把長弓朝顧淵拋了過去。

  顧淵信手接住了弓,弓弦還在嗡嗡地振動著。

  “不過,這把一石弓還是輕了點。”顧簡不太滿意地捋著胡須,大馬金刀地在一把高背大椅上坐下,又吩咐一名青衣小廝道,“你再去武器庫裏取兩把重弓來。”

  說話間,他的一隻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經心地點動著。

  “是,侯爺。”青衣小廝急忙領命,快步跑向武器庫房。

  顧燕飛定定地盯著顧簡看了一會兒,就轉過視線,低頭喂糖給赤馬吃。

  赤馬狼吞虎咽地咬著糖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顧淵從箭筒裏取了一支羽箭,走到了距離箭靶百步的地方。

  顧燕飛打發了鴻羽自己去玩,目光灼灼地看著位於演武場中央的顧淵,隻見那勁瘦的藍袍青年站在那西斜的夕陽下,身形顯得尤為頎長挺拔。

  顧淵動作熟練地搭箭,扣弦,拉弓,弓開如秋月行天。

  “嗖!”

  他果決地放了弦,那支羽箭如閃電般劃過天空,帶著冷冽的破空之聲……

  下一瞬,箭靶上就多了一支箭。

  這一箭輕輕鬆鬆地正中靶心!

  顧簡卻是皺起了眉頭,轉頭再看顧淵時,夕陽的光輝恰好直射入他的眼,他的眼睛恍惚了一下。

  恍然間,他似乎看到顧淵與另一道熟悉的長身玉立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是大哥犯下了彌天大錯,是大哥欠了顧家。

  父債子償。

  這麽一想,顧簡心中的那一點點遲疑一掃而空。

  ===第67節===

  第095章

  “啪啪!”顧燕飛笑吟吟地為他這一箭鼓掌。

  顧淵把手裏這把弓遞給了顧燕飛,含笑解釋道:“妹妹,你這把弓是一石弓,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是輕了點。不過,對大多數女子來說,這一石弓還是有些吃力。”

  “你可曾試弓了?”

  “試過了。”顧燕飛點點頭,“挺輕的。”

  “妹妹果然是我們顧家兒女!”顧淵愉悅地笑了,“家中幾位姑母、姑祖母也都擅長騎射。”

  旁邊的顧簡此時方知這把弓竟然是顧燕飛的,表情一僵,總覺得這對兄妹一唱一搭似乎是在嘲諷他這個叔父連一石弓也拉不開。

  顧淵背對著顧簡,隻顧著與顧燕飛說話:“妹妹,我的射藝雖不及父親在世時,但也有他七八分功力了,在軍中年年射比我都是魁首。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他說這番話時,意氣風發,形容間透著自得、炫耀之色。

  不遠處的顧簡在聽他提起顧策時,手裏的茶盅輕輕一抖。

  顧燕飛被顧淵逗樂,莞爾一笑,正想說好,一眼瞟見顧淵腦後束發的發帶有些鬆了,就對著他招了招手:“坐下,低下。”

  顧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微微低頭。

  顧燕飛就幫他把略有些鬆散的頭發順了順,再重新將發帶紮緊。

  顧淵一動不動地任由顧燕飛給他紮頭發,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這才是他的親妹妹,她是不同的。

  從小,顧淵就對唯一的妹妹顧雲嫆很好,顧雲嫆也親近他,但不知為何,他內心深處與顧雲嫆之間總是有一種看不見的隔閡,又似有化不開的迷霧環繞周圍,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有時候,他覺得是自己有問題。他與顧雲嫆父母雙亡,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他應該對她更好才對。他也為此自責、迷茫過。

  直到現在,他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妹妹,才撥開了他心頭的迷霧。

  他和顧燕飛在一起時,並沒有這種古怪的隔閡感,他們之間反而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與親昵感。

  明明他們才認識不久,明明他們相處的時間還那麽短暫,仿佛血脈的深處有一股無形的牽絆把他與他的妹妹聯係在一起。

  這才是他的妹妹!

  這世上和他血脈最親近的人。

  顧淵的一顆心塵埃落定,就像是在外遊蕩多年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歸處,心口溫暖。

  顧燕飛慢條斯理地把發帶打了結,眼角瞟到不遠處那青衣小廝一個人抱著兩把沉甸甸的大弓氣喘籲籲地朝跑了過來。

  顧燕飛的目光在其中一把弓上定了一瞬,口中溢出一聲淡淡的冷笑。

  她不動聲色抬手在他額頭虛虛地畫了一條古怪蜿蜒的曲線,一筆畫到底,收筆時,指尖在他額頭輕輕一點。

  一道淡淡的白光一閃而過。

  顧燕飛滿意地收了手,這才道:“好了。”

  顧淵這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有些愛不釋手地摸了摸被顧燕飛重新係過的發帶,精神抖擻。

  就在兄妹倆說話的這些功夫,青衣小廝已經滿頭大汗地搬著那兩把弓走到了長案邊,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弓。

  這兩把大弓一把比一把重,遠非比顧燕飛那把一石弓可比。

  顧簡放下了茶盅,又清了清嗓子,才道:“淵哥兒,我記得你一年前就能拉得開二石弓,剛剛這一石弓如今是遊刃有餘,且讓二叔看看你現在能拉開幾石?”

  小廝剛拿來的兩把弓,一把是三石弓,另一把是五石弓。

  顧淵二話不說地拿起了那把三石弓,握了握。

  三石弓明顯比一石弓更重,弓弦也更粗,在陽光下閃著幽幽的寒光。

  顧淵依然從容不迫,不緊不慢地搭箭,一鼓作氣地拉滿了弓弦,動作如行雲流水般流暢,似乎已經是他身體的一種反射性動作。

  這兩年,他在軍中常用的弓箭就是三石弓,對他來說,早就不在話下。

  羽箭急速地射出,比第一箭更快速,也更凜冽,去似流星落地。

  第二箭再一次正中紅心。

  遠處的箭靶因為這一箭產生的衝擊而劇烈地顫抖著,簌簌作響,似在為顧淵鼓掌。

  “啪啪啪……”顧燕飛再次歡快地鼓掌,眼眸晶亮。

  “好!”顧簡也同樣撫掌,神采奕奕地朗聲大讚,“淵哥兒這一年真是大有進益。”

  “這第三把是五石弓,你父親年輕時也曾用過……”

  顧簡說得輕描淡寫,嘴角勾了勾,帶了幾分自得。

  這把犀角弓對於定遠侯府而言,意義非凡,代表著侯府曾經的光輝與榮耀。

  太祖皇帝為第一代定遠侯顧堯封爵時,親賜了這把犀角弓,讚顧堯乃天生神力的神射手,百年無人能出其右,說良弓贈英雄。

  顧堯感恩太祖皇帝的賞識,在朝上發下雄誓,這把犀角弓會跟著丹書鐵券傳承給顧家子孫,為大景開疆辟土。

  這段曆史顧淵當然也是知道的。

  顧淵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張五石弓,略顯急切地把它拿了起來,眸生異彩。

  他還記得,當年是祖父親手把這張弓傳給了父親,他親眼看著父親拉開了這張弓,百步穿楊。當時父親笑說,以後會把弓再傳給他,讓他好好練騎射,長大才能拉開這張弓。

  他那個時候力道小,個子也小,但總偷偷去父親的書房偷偷拉弓弦玩。

  再後來,父親走了,二叔襲爵,就把這張犀角弓也拿走了。

  顧淵將那把沉甸甸的犀角弓抓在手裏,愛不釋手。

  漸漸地,他眸中流露出一絲哀傷,一絲不舍。

  這種情緒很快就被另一種躍躍欲試的亢奮所取代。

  他緊緊地握著這把犀角弓,逐步拉弦,一次次地加大力道,試了試手感後,第三次時緩慢而堅定地把這張沉甸甸的空弓拉滿了。

  肩膀與手臂的肌肉隨著拉弓的動作繃緊,結實的肌肉在衣袍下微微隆起,挽弓的姿勢英氣逼人。

  但任誰都能看出他光是拉滿這張空弓,就已經很吃力了。

  “不錯,相當不錯。”顧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再次連連撫掌,“有你父親當年的風采!”

  少頃,顧淵又將弓弦一點點地放回。

  顧簡再次拈須,麵露懷念之色,“我還記得,當年,你祖父把這把弓給你父親時,你父親也是你如今這般的年紀,這把弓曾隨他征戰沙場……”

  說話間,他的食指擦過眼角,聲音也有幾分沙啞。

  顧淵依舊握著那把犀角弓,額角、鬢邊滲出一滴滴汗珠,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似乎在說,他可以的!

  他信手從箭筒裏又抽了一支箭,這個動作透出的意思很明確了,他打算用這張五石弓來射第三箭。

  “淵哥兒,算了吧。”顧簡唏噓地勸道,“你已經很努力了,以你的年紀能拉開這張弓也算相當不錯了,同齡人中怕也找不到第二個……”

  “人要量力而行,莫要勉強自己。”

  “我可以的。”顧淵自信地說道,神采飛揚,點點汗珠在陽光下閃著水晶般的光輝,襯得少年愈發恣意。

  他的射藝是父親親自啟蒙、傳授。

  父親說,練武不能隻能憑一腔蠻力,還得有恒心,更要學會用腦子。

  父親教授了他一種名為“默想”的訓練,讓他每天除了練武外,還要在夜間無人時一遍遍地在腦海中演練白天習武的過程。

  這種“默想”訓練,他已經做過上千上萬次,嫻熟於心。

  剛才試弓時,他就在腦海中演練了好幾遍,細微到搭箭、扣弦、預拉、開弓、瞄準、放弦的每一個步驟。

  雖然還不曾上手,但他確信,他可以做到的!

  顧簡沒再勸顧淵,再一次端起了茶盅。

  半垂的眼簾下,目光微動,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

  八年前,定遠侯的爵位差點就敗在兄長顧策手中,是他辛辛苦苦地保下了爵位,是他這些年韜光養晦,他們顧家才有如今的安穩日子。

  他是不會讓顧淵白撿了這便宜的!

  顧簡看似在喝茶,其實仍然在注意著顧淵的一舉一動,就見顧淵從容不迫地將第三支羽箭搭在了那張五石犀角弓上,神情鄭重。

  他的鳳眸在陽光下迸射出異常明亮的光芒,似乎穿過了那遙遠的時空,望向一道英姿勃發、光風霽月的頎長背影。

  他的體內流淌著父親的血脈,父親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

  顧淵深吸一口氣,表情專注,再一次拉弦。

  這一次,他拉弦的力量就像之前在腦海中演練過的那樣,力道更大,速度也更快,運用腰背的力量堅定地拉開了弓。

  被拉開的弓弦發出“呲”的細微聲響。

  那聲響輕若蚊吟,在演武場的瑟瑟寒風中,幾不可聞。

  顧簡手裏的茶盅停在了胸前,雙目不自覺地瞠大,一瞬不瞬地盯著顧淵手裏的那張五石弓,盯著那弓弦被一點點地拉滿。

  他知道,這張弓的弓弦在拉到極致的情況下會斷開。

  也就是說,在顧淵放箭的那一瞬,弓弦就會斷……

  他敢肯定顧淵是逃不過的,手臂難保!

  顧簡的眸色越來越陰鷙,越來越晦暗,宛如來自無邊地獄的惡鬼。

  這傷勢不至於要顧淵的命,可一旦折斷了手骨,對於武將來說,是致命的,顧淵也隻能止步於此了。

  第096章

  顧簡右拳一握,將手指的骨節捏得嘎吱作響。

  顧淵的這道任命是由兵部下發的,正常情況下,自然不能由著他們的心意隨便換人。

  但是,顧淵若是不慎受了傷,從此再不能彎弓舞刀,那麽神機營的差事自然就沒法勝任了。

  到時候,由自己這個叔父主動向兵部誠請換人,再到神機營指揮使那裏“周旋”一番,這件事八九成能成,畢竟慕容雍也跟顧淵一樣是五品武將,也同樣在神機營。

  在軍中升遷不易,要靠軍功,可調職就沒那麽難,隻要你情我願,上峰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也就成了。

  ===第68節===

  顧簡嘴唇微動,無聲地自語著:“這是為了顧家。”

  因為顧策之過,他們顧家差點覆滅,這是長房欠顧家的。

  顧簡無聲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某個不在此處的人聽的。

  前方的顧淵整個人都全神貫注地投諸在了這一箭上。

  當弓弦被拉滿,被拉至極限時,顧淵也感覺有點吃力,渾身繃緊。

  他的身體仿佛與弓箭合一,他也成了弓箭的一部分,作為習武者的本能告訴他,這弓弦要斷了……

  但是——

  箭已經在弦上。

  如果他就這麽放箭的話,羽箭射出的瞬間,弦就會斷,而弓上蓄積的力量無法全部作用到羽箭上,就必然會反震到持弓者的身上。

  這五石弓蓄積的力量相當於三百斤的重量,這股力道足以震傷他肩膀與胳膊的筋骨。而且,崩斷的弓弦如同吹毛斷發的利劍,十有八九會劃傷他的手……

  現在就算他想收弓弦,也同樣來不及了。

  這根弓弦已經被拉到了極致,宛如一個人步行在高空中的一根鐵絲上,隻要稍稍地走偏一點點,原本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也就是說,弦同樣會斷。

  更糟糕的是,他也不可能一直維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顧淵小麥色的額頭上肉眼可見地沁出了更多細密的汗珠,連脖頸的線條也隨之繃到了極致。

  額角的一行冷汗緩緩地淌過了顧淵的一側臉頰,那小小的汗滴沿著下巴滴落,朝弓弦落去……

  這一刻,時間似乎被無限放慢似的。

  忽然間,顧淵的額頭上,之前顧燕飛虛畫符的位置發出了一點點淡淡的白光。

  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下,那星星點點的白光不顯。

  那白光急速地從他的額頭流向了他拉弦的右手,又自指尖流遍整條弓弦,弓弦微微發光,流光四溢……

  顧淵雙眼微張,感覺指尖似乎有一股細微的電流流淌於他與弓弦之間,一種靈性的直覺在告訴他,放箭。

  下一瞬,弓弦自他指間放出,那支羽箭在同一時刻脫弦而出,發出犀利的破空聲。

  第三支羽箭尖依然穩穩地中了箭靶的紅心,甚至還從箭尾將第二支箭的箭杆對半劈開。

  “啪!”

  顧簡手中的那個茶盅脫手而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茶盅摔得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與零星的瓷片四濺開來,飛濺在他的鞋子、袍裾,甚至還有一片碎瓷片劃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一寸長的血痕。

  地上一片狼藉,茶水胡亂地流淌。

  “……”顧簡驚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麽可能呢?!

  她給大哥畫的護身符效果自是不一般。顧燕飛似笑非笑地瞥了顧簡一眼,從顧淵的荷包裏取了一顆麥芽糖往自己嘴裏塞,嘴角翹起。

  唔,真甜!

  至於顧淵,根本沒注意顧簡那邊的動靜。

  他心裏長舒了一口氣,一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暗道他的運氣還真是好,沒有脫弦,不然方才他就要在妹妹麵前丟臉了。

  下一刻,顧淵連忙看向了顧燕飛,那熠熠生輝的鳳眸就差寫著“大哥很棒吧”這五個字。

  “大哥,你真厲害!”顧燕飛笑盈盈地再一次鼓掌,掌聲清脆而熱烈,恭賀顧淵三箭皆中。

  她步履輕快地走到了顧淵身邊,很自然地接過了他手裏那把犀角弓,一會兒掂掂分量,一會兒又端詳摩挲,“這把犀角弓倒是不錯,就是太重。”

  古拙的犀角弓被顧燕飛一個姑娘家抓在手裏的,愈發顯得沉重笨拙。

  “這把弓確實不適合姑娘家。”看著笑語盈盈的妹妹,顧淵薄唇一揚,勾出一抹寵溺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嚐試這種五石弓。”

  “從前父親在世時,能拉開六石弓呢!”

  父親未及弱冠,就可以拉開五石弓,巔峰時期,更能拉開六石弓。

  父親既然能做到的,那麽他也遲早能做到,他會追逐父親的步伐,頂天立地。

  顧淵的眼眸更明亮,也更堅定,宛如天際最璀璨的啟明星。

  顧燕飛饒有興致地伸手在犀角弓的弓弦上撥了撥,銀色的弓弦嗡嗡作響。

  失魂落魄的顧簡此時方才回過神來,視線不由被吸引了過去,目光陰晴不定地看著顧燕飛手裏那把完好無損的犀角弓好一會兒……又驀地轉頭,銳利的眸光像刀子一樣捅向剛剛去取弓的青衣小廝。

  青衣小廝縮了縮脖子,飛快地點了下頭,驚魂未定。

  他可以肯定,他把侯爺給的藥水抹在了那張犀角弓的弓弦上,絕對不會有錯的。

  除非,除非是藥水的問題!

  “侯爺,這把犀角弓既然是我爹曾經用過的,那麽,弓可以給我嗎?”顧燕飛笑眯眯地說道,“過幾日,我要與韋九姑娘他們一起去狩獵……”

  “胡鬧!”顧簡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快步朝顧燕飛走了過去,聲音威儀地說道,“這是太祖皇帝所賜,可不是小孩子玩意。”

  這犀角弓是禦賜之物,他今天亮出這張弓也是為了讓顧淵明白,侯府的爵位是他的,和長房再無關係。

  他怎麽可能把弓給顧淵!!

  顧燕飛漫不經意地聳聳肩,又道:“既然是禦賜之物,侯爺自當好好收好了。”

  “喏,完璧歸趙,侯爺可要瞧仔細了,別回頭說我們兄妹把弓弄壞了!”

  說著,她笑著隨手把那張犀角弓朝顧簡拋出,仿佛在丟什麽燙手山芋似的。

  可不正是燙手嗎?!

  那道符作用於弓弦的效果已經岌岌可危了,現在這把弓就跟隨時會引爆的火雷沒兩樣。

  “……”顧簡大驚失色地上前半步,趕緊抬手接住了弓。

  沉甸甸的弓身帶來的衝勁壓得他手臂微麻。

  顧簡臉色一僵,眼底閃過一抹被人說中心思的心虛。他實在想不通顧淵方才拉弦射箭時,弓弦怎麽會沒斷!

  他鼻子未動,鼻尖聞到了一股極淡的香味。

  沒錯,弓弦上確實有藥水的氣味。

  顧簡一手握著犀角弓身,另一手摸上了那筆直的銀色弓弦,隨意地拉了一把弓弦。

  他沒打算拉滿弓,隻想試試這弓弦到底行不行……

  然而,他的這個動作就像是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隨著他這一拉,弓弦上似有一層看不見的盔甲在刹那間粉碎了。

  “錚!”

  弓弦倏然崩斷,之前蓄積在弓弦上的力量也在同時一並爆發了出來,疊加成一股巨大的、壓迫性的力量,直接作用在了顧簡的身上。

  顧簡發出一聲悶哼,魁梧的身體向後飛了出去……

  “咚!”

  他的右肩膀與右臂先著地,重重地撞在演武場堅硬的石板地麵上。

  “哢噠”一聲,右臂發出了骨頭折斷的聲響,令人頭皮發麻。

  顧簡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歪在地上,口中發出了犀利瘮人的叫聲,直衝雲霄。

  “侯爺!”青衣小廝臉色慘白地失聲大喊,高喊著,“您怎麽樣?!”

  演武場裏,一下子亂哄哄的。

  周圍的小廝與婆子們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紛紛朝顧簡那邊圍去。

  顧簡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不已,小廝根本就不敢動他,膽戰心驚地看著顧簡磕在地上的右小臂扭出了一個令人膽寒的角度。

  就算沒細看手臂上的傷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骨頭肯定是斷了。

  小廝看得是膽戰心驚。

  “……”顧淵一頭霧水地挑了下劍眉。

  他感到袖口一緊,轉頭看去,就見顧燕飛用兩根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袖口,輕輕地扯了扯。

  顧燕飛飛快地對著顧淵眨了下右眼。

  顧淵心領神會,負手前行了幾步,裝模作樣地喊道:“來人,還不趕緊去請大夫,沒看到侯爺摔了嗎?!”

  隨著他這一聲喊,青衣小廝終於回了魂,驚魂未定地使喚起周圍的其他下人:“快,你快去找大夫!”

  “你,還有你,趕緊去稟太夫人、侯夫人。”

  “你,去找一個擔架來。”

  幾個下人心急慌忙地衝出了演武場。

  演武場上,亂糟糟的一片,人心浮躁。

  相比其他人的浮躁,顧淵與顧燕飛兄妹倆顯得一派氣定神閑,頗有幾分鶴立雞群之感。

  顧淵看著橫在顧簡身旁那張斷了弓弦的犀角弓,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這弓怎麽會突然斷弦了呢,還傷了二叔?!”

  “許是太久沒用了吧。”顧燕飛也垂眸朝地上的犀角弓望去,一唱一搭地說道,“還好大哥剛剛用的時候,弓弦……沒斷。”

  地上的顧簡隻覺得右臂鑽心般劇痛,疼得臉上徹底褪去了血色,慘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

  第097章

  兄妹倆的這番對話聽在顧簡耳中,就像是帶著刺,顧簡的臉色難看了幾分,目光遊移。

  顧淵居高臨下地看著顧簡,將他神色間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內。

  就算他最初不明白,現在也看懂了。

  顧淵深黑色的鳳眸中閃過一道如劍鋒般尖銳的亮光,清冷幽邃。

  “來了,擔架來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就見不遠處兩個侯府護衛疾步匆匆地抬著空擔架來了。

  他們也顧不上給主子們行禮了,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顧簡抬上了擔架,顧簡嘴裏發出低低的呻吟聲,疼得冷汗幾乎把鬢發浸濕,像是從水裏撈上來的魚似的。

  下人們咋咋呼呼地說個不停:

  ===第69節===

  “你們小心點。”

  “千萬別碰到了侯爺。”

  “侯爺,您再忍耐一會兒,大夫很快就來了。”

  “……”

  就在一片喧嘩的聲響中,顧簡就這麽被人抬走了,一堆下人簇擁在擔架的周圍,連那把斷弦的犀角弓也被小廝從地上撿了起來。

  顧淵與顧燕飛兄妹倆也跟了上去,慢悠悠地走在了最後頭。

  “弓弦被動過手腳?”顧淵輕聲問了顧燕飛一句,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兄妹兩人能聽到。

  顧燕飛輕輕撫袖,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唇角淺淺地翹起。

  顧淵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顧燕飛,再指了指顧簡。他什麽都沒說,又像是什麽都問了,什麽都猜到了。

  顧燕飛將一根食指輕輕地壓在櫻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唇角笑渦淺淺。

  顧淵心領神會,也做了個同樣的“噓”的手勢,心中一股暖流淌過。

  就像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小秘密一樣,兄妹倆相視一笑,眼眸皆是微彎。

  夕陽又下落了一些,臘月的寒風愈顯陰冷,吹得他們的衣袍、發帶還有那斷開的弓弦獵獵而飛。

  顧燕飛望著青衣小廝手裏的犀角弓,摸了摸她自己那把牛角弓的弓弦,輕輕一彈,弓弦如琴弦般發出輕柔的嗡鳴聲。

  從小廝捧來這張犀角弓的時候,她就看出弓上隱隱有黑氣縈繞,但在這個小世界裏,她能使的手段有限。

  所幸上次得的那塊玉佩讓她多少有了些靈力,她便用靈力在顧淵的額頭給他畫了一道護身符佑他平安。

  危機關頭,護身符感應到了危險,護住了弓弦不斷。

  但是,她畢竟靈力有限,這弓弦終究是要斷的……隻需要把握好時機便成。

  結果很圓滿!

  顧燕飛微微地笑,步履隨性。

  顧簡一直被人抬到了侯府的正院明懿院,侯夫人王氏已經讓人備好了軟塌、熱水、新衣等等。

  顧簡他們前腳剛到,顧太夫人後腳也趕到了。

  正院裏,雞飛狗跳。

  當看到顧簡痛苦的表情以及那扭曲怪異的右臂,顧太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腳下一軟,身形有些踉蹌。

  “太夫人!”旁邊的白露等丫鬟趕緊扶住了顧太夫人,把她扶到了軟榻邊的椅子上坐下。

  “阿簡,你覺得……怎麽樣?”顧太夫人看著顧簡,聲音都在發顫。

  傷在兒身,痛在娘心。

  她忍不住想到前幾天顧簡才驚馬摔傷了腿,這傷才剛養好,就又折了手臂,次子怎麽就這麽倒黴呢?!

  “……”顧簡嘴唇發白,之前的冷汗早就被寒風吹幹,現在又持續滲出更多的汗滴,疼得他連一句客套話也說不出,疼得他連身軀都在微顫。

  顧太夫人看著這樣的兒子,心疼極了,通紅的眼眶中盈滿了淚水。

  她一邊用帕子抹眼淚,一邊安慰道:“阿簡,你再忍忍,娘知道你疼。”

  “沒事的,沒事的。等大夫來了,給你接好斷骨,就沒事了。”

  “你實在疼得話,就抓住娘的手……”

  顧燕飛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又往嘴裏含了一顆糖,還給顧淵也塞了一顆。

  上一世,她就知道,比起她那位素未謀麵的父親顧策,太夫人明顯對次子顧簡更好。

  好得可以掏心掏肺。

  “李老大夫,這邊走。”

  外麵傳來的女聲令得屋內眾人皆是精神一振。

  一個老嬤嬤心急火燎地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領進了碧紗櫥。

  一番簡單的寒暄後,李老大夫就把其他無關人等都遣出了碧紗櫥,說他要為侯爺接骨,隻有侯夫人王氏留在了裏麵。

  顧太夫人以及顧淵、顧燕飛兄妹全都等在了碧紗櫥外的左次間裏。

  “哢噠。”

  那讓人膽寒的接骨聲與顧簡尖利的慘叫聲同時響起。

  這還僅僅是個開始,之後,慘叫聲一陣接著一陣地傳來,仿佛要掀翻屋頂,又像是千萬根針刺進了顧太夫人的心口。

  顧太夫人心疼壞了,擔憂地伸長脖子朝碧紗櫥又看了好幾眼,趕忙打發李嬤嬤進去看看顧簡怎麽樣了,一片慈母之心。

  她幾乎是坐立難安,目光掠過幾步外的顧淵時,憂心忡忡的眼眸中多了幾分遷怒的情緒,沒好氣地質問道:“淵哥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二叔不是去演武場考校你的武藝了嗎?他怎麽會受傷的?!”

  她這話就差直接質問,是不是顧淵錯手弄傷了顧簡?!

  “……”顧淵仿佛被倒了一桶涼水似的,心有點涼,有點沉。

  從前的一些畫麵如走馬燈般飛快地在他眼前掠過。

  他是長孫,自小祖母就很疼他。

  母親過世後,他曾在京城住了好幾年,是祖母親自為他開蒙。

  再後來的幾年,他和顧雲嫆往來京城與揚州,每年有三四個月都住在京城,祖母待他們一向親熱。

  但是,從八年前父親過世後,一切就變了。

  祖母對他一下子就淡了不少,總是客客氣氣,像是隔了一層似的,又像是在提防他。

  五年前,他想入軍營,祖母卻雷霆震怒,斥他好好地以科舉入仕途不好嗎,非要跟他父親學!

  他也知道祖母是怪責父親害得侯府差點丟了爵位。

  一晃眼,八年過去了。

  顧淵的眼眸暗潮洶湧,隨即就歸於平靜,漠然、清冷而又幽深。

  “太夫人,話不能這麽說。”顧燕飛抬手輕輕地打了個響指,一派閑適自在,“我上次就說了侯爺近來有災禍。”

  顧太夫人眉頭輕蹙,耳邊又響起了上個月顧燕飛那句話:“您濫造殺戮,看來是要報應到子孫身上了。”

  想著兒子不到一個月內連續兩次受傷,顧太夫人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心裏七上八下,又道:“可上次你不是已經化解了嗎?”

  迎上顧太夫人驚魂不定的眼神,顧燕飛笑眯眯地反問道:“太夫人,您仔細想想,到底做了多少殺孽?”

  “正所謂,一碼歸一碼,這報應也得一樁一樁慢慢報。”

  顧燕飛的小臉上始終在笑,玩味戲謔,懟得顧太夫人啞口無言。

  顧太夫人心神不寧地捏住了佛珠串,但又沒法確定顧燕飛定是不是在裝神弄鬼地嚇唬自己。

  這丫頭實在是太野了!

  “啊!”

  碧紗櫥內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起。

  顧太夫人的臉色蒼白了一些,感覺三魂七魄都受到了重擊,驚得差點沒跳起來,慌張、惶恐,而又不安,似有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在陰暗的角落裏盯著她,想讓她償命。

  白露見顧太夫人麵色不好,趕緊給她奉茶,卻被她不耐地揮開了,白露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溢出杯口,飛濺在她手背上,她小臉一白。

  可是顧太夫人渾然不覺。

  “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些俗語還是有些道理的,太夫人說是不是?”顧燕飛幽幽的聲音再次響徹屋中,在碧紗櫥裏的慘叫聲襯托下,愈顯清冷。

  顧太夫人心裏咯噔一下,麵無表情地看著顧燕飛,眼神中有幾分惱羞成怒的窘迫。

  這丫頭是在暗示什麽?!是指責自己偏心次子,不喜長子嗎?!

  迎上對方那雙銳利渾濁的老眼,顧燕飛毫不動容,慢條斯理地說道:“侯爺隻是斷個手,太夫人就哭得都快厥過去了,八年前父親戰死揚州,頭顱被敵軍高高掛起,太夫人也是這樣嗎?

  顧太夫人蒼白的臉色沉了幾分,隱隱發青。

  顧燕飛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就自顧自地往下說:“聽說,太夫人連一滴眼淚也沒流,是也不是?”

  顧淵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雙拳緊握,周身上下冷寒如霜。

  “……”顧太夫人像是被顧燕飛抽了一巴掌似的,怒氣翻騰,寒氣森森。這丫頭還真敢說,一個晚輩膽敢譴責長輩偏心?!

  顧燕飛輕笑了一聲,歪著頭,慢悠悠地歎道:“這要是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太夫人隻有一個獨子呢?”

  顧淵的身子微微一震。

  顧燕飛的這句話反複縈繞在他耳邊:“這要是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太夫人隻有一個獨子呢?”

  這也是他曾經在午夜夢回時對祖母發出的質問,從不曾對外人道。

  他的身子繃得好似一張拉滿的大弓。

  顧燕飛注意到顧淵的異狀,悄悄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袖口,輕輕晃了晃。

  顧燕飛知道,這一直是藏在大哥內心深處的一個心結。

  第098章

  兩世以來,顧燕飛都未曾見過顧策,關於父親的這些事都是上輩子大哥親口告訴她的。

  八年前,父親顧策的頭顱被越國當作戰利品放在一個匣子裏,千裏迢迢地送到京城向先帝示威。

  父親慘死,對年幼的顧淵無異於重擊,悲痛不已,更令他義憤的是父親死後慘遭此等淩辱,屍骨不全。

  那之後,更大的打擊降臨了。

  顧太夫人竟在聞訊後,立刻就親自上了折子請罪,義正言辭地斥長子顧策對國家不忠,對父母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有違祖宗教誨,上折請先帝把長房從顧家除名。

  即便事後,顧太夫人曾經私下與年幼的顧淵解釋過,之所以上那麽道折子是想棄車保帥,保住侯府不被抄家。

  當年的顧淵才九歲而已,對他來說,顧太夫人的行為就像是拋棄了長房一樣,也在他心中銘刻下了永遠無法消失的傷痕。

  也許八年前,顧太夫人是顧淵的好祖母,但隨著顧策之死,一切都變了。

  顧策不在了,這個侯府就再也不是顧淵的家,他曾經的親人也全都變得麵目全非。

  ===第70節===

  顧淵垂眸看著妹妹捏著自己袖口的手指,心湖隨著那一蕩一晃的袖口漾起層層漣漪。

  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對著妹妹微微一笑。

  父親不在了,但是他現在有了妹妹,又有了可以相濡以沫的親人。

  一陣寒風驟然吹開了沒有關嚴實的西窗,發出“吱嘎”的聲響,小丫鬟嚇了一跳,趕緊去關窗戶,又偷偷去看顧太夫人的臉色。

  顧太夫人麵黑如鍋底,似是毫無所覺。

  她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似的,想說顧燕飛放肆,卻是一個字也發不出,渾身氣得像篩糠般直發抖。

  左次間內,好一會兒都沒有人再說話,靜默無聲,漸漸地,連碧紗櫥裏的慘叫聲都變得微弱下去,最後徹底安靜了下來。

  屋裏屋外,皆是一片死寂,靜得顧太夫人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碧紗櫥的門簾被人打起,李嬤嬤帶著那位老態龍鍾的李老大夫從裏麵走了出來,李老大夫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身上彌漫著一股子濃重的藥味。

  不想讓外人看了笑話,顧太夫人很快就收拾了心情,麵向李老大夫時,又是一副侯府老封君的高高在上。

  “大夫,侯爺的傷臂如何?”聲音出口時,顧太夫人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麽沙啞粗糲,而又蒼老。

  李老大夫恭恭敬敬地對著顧太夫人揖了一禮,才道:“回太夫人,侯爺右肩還好,隻是脫臼,老夫已經給他接回去了。”

  顧太夫人才鬆了半口氣,就聽李老大夫在喘了一大口氣後,又來一個“但是”。

  顧太夫人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來。

  “但是,”李老大夫歎息著說道,“侯爺右小臂的骨頭徹底斷了,方才老夫也替侯爺接上了斷骨。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骨頭要長好,怕是要養上三四個月,就是養好了,以後也怕是也不能拿刀了。”

  其實,李老大夫說得還是委婉了點,隻說顧簡的右手以後不能舞刀弄劍,實際上,按照他幾十年行醫的經驗來看,顧簡的右手以後怕是根本就使不了勁,連寫字都吃力了。

  “你說什麽?!”顧太夫人下意識地拔高了聲音,如遭雷擊。

  他們定遠侯府以武安身立命。

  顧簡如今任左掖軍副都督,他現在斷了手,不能拿刀,就等於是個廢人了,還怎麽留在軍中?!

  一旦顧簡離開軍中,他們定遠侯府就隻是一個虛爵,一個花架子,麵上光鮮而已。

  顧太夫人的一顆心急墜直下,既心疼次子遭罪,又覺得心涼如冰。

  沒待李老大夫再說,王氏尖利的聲音率先響起:“母親,剛剛那庸醫竟然說侯爺的手……廢了。”

  王氏兩眼通紅地從碧紗櫥裏走了出來,眼裏根本就看不到旁人,悲切地對著顧太夫人哭訴,再不複平日裏的雍容端莊。

  李老大夫臉色一沉,被“庸醫”兩個字氣得不輕。

  他不快地說道:“要是侯夫人不信的話,就另請名醫相看便是。老夫就先告辭了。”

  李老大夫暗惱,隨意地對著顧太夫人又揖了一禮,跟著就拂袖而去。他的藥童趕緊提著藥箱跟上。

  顧太夫人本想叫住他,可覺得臉上下不來,終究沒開口,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李氏醫堂是百年醫堂,從前朝存在至今,祖輩曾得過太祖皇帝的誇讚。

  不僅如此,太祖皇帝還教了李家祖輩一個用石膏來固定骨傷的法子,讓李氏醫堂的醫術與名聲更上一層樓。

  可以說,這位李老大夫是京城最擅長治療骨傷的大夫了。

  世人都說,這李家不能治的外傷,就真得沒指望了。

  顧太夫人心慌意亂,頭更疼了,兩邊太陽穴一陣陣的抽痛,偏生王氏還在哭哭啼啼地說著:“母親,京中名醫無數,兒媳就不信他們看不好侯爺的手……”

  王氏的乳嬤嬤柔聲安撫了她一番,又吩咐婆子們趕緊去把京城的名醫全都請回來。

  屋內一陣騷亂。

  顧太夫人也知道指望不上王氏了,轉頭看向了顧燕飛望去,死馬當活馬醫地問道:“燕飛,你之前說你得淩霄真人的真傳,會醫術,你二叔的傷……”

  她心裏對顧燕飛會醫術的事總是有那麽點將信將疑,想著要真的是這丫頭救了衛國公,那麽她應該也能治好她二叔才是。

  王氏還不知道這件事,一頭霧水地看著祖孫倆,用帕子擦了擦淚,猶有幾滴淚水掛在眼睫上。

  “太夫人信我嗎?”顧燕飛笑得歡暢,小臉一歪,湊近顧太夫人,眼光瞄了瞄碧紗櫥的方向。

  意思是,那可是您的寶貝兒子,您真的放心交給我嗎?

  “……”顧太夫人的表情微僵,不知道這丫頭葫蘆裏又在賣什麽藥。

  “淩霄真人傳授我的是祝由術。”顧燕飛的笑容又大了一些,聲音不緊不慢,帶著一種獨有的節奏,“太夫人知道什麽是祝由術嗎?”

  “正所謂,‘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信,才會靈驗。”

  “不然,這祝由術不僅無效,還會反噬。”

  “太夫人您和侯爺……信我嗎?”

  說話間,她漫不經心地以食指卷著肩頭的一條紅色發帶,像是指尖染上了一滴血。

  祝由術存在已久,顧太夫人也是知道的,也曾聽過這句“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顧太夫人直直地盯著顧燕飛,顧燕飛一直在笑,正值芳華的少女談笑間總有一種遊戲人間的輕狂,讓人覺得捉摸不定。

  顧太夫人猶豫了,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藏在寬大袖口中的手緊緊地捏住了佛珠串。

  次子顧簡好端端地突然身受重傷,說不定是這對兄妹動的手腳,要是這樣,顧燕飛又怎麽會真的救他,說不定還會故意使壞,再推說是祝由術反噬了……

  “若是不要我救,那我就先走了,不防礙太夫人哭兒子了。”顧燕飛如何看不出對方的糾結,勾唇笑了,帶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嘲諷。

  說著,顧燕飛撫了下腰側的環佩起了身,也不忘叫上了顧淵。

  “大哥,今天大概太夫人也沒心思給你接風了,我們去外頭吃吧。”

  顧燕飛挽著顧淵親親熱熱地往外走,根本就不管後麵的顧太夫人與王氏是何反應。

  “等……”顧太夫人想叫兄妹倆,可才吐出一個字,碧紗櫥裏再次傳來顧簡痛苦的慘叫聲,他喊得嗓音都有些沙啞了。

  顧太夫人下意識地再次朝碧紗櫥那邊望去,隻是一個短暫的失神,兄妹倆就已經打簾出去了。

  隻留下一道搖曳的錦簾,簾子上繡的大紅牡丹刺眼至極。

  出了明懿院後,冰冷的寒風迎麵而來,兄妹倆再也聽不到後方的慘叫。

  顧燕飛這才低聲道:“弓弦被動了手腳,應當是紫茵草的汁液。”

  顧燕飛之前掂量那把犀角弓時,就從弦上聞到了紫茵草的氣味。這紫茵草的汁液透明無色,塗抹在弓弦上後,會破壞弦的韌性,當有人用力拉扯弓弦時,弓弦就會在被拉到極致的那一刻崩斷。

  此時,夕陽已經落下一半,西邊天空中的雲彩被夕陽染成一片片奪目的火燒雲。

  顧淵沉默不語,方才的這半個時辰很短暫,也很漫長,他已經想了很多很多。

  不僅想了演武場的事,也把這過去八年又想了一遍。

  他清瘦的下巴微微揚起,迎著刺麵的寒風,徐徐地吐出了四個字:“為了爵位。”

  顧淵不蠢,那些利害關係他一清二楚。

  當年祖母做出了把爵位給二叔的決定,他沒有反對。

  那個時候,他才九歲而已,他知道一旦失去家族的庇護,父母雙亡的他和顧雲嫆都活不下去。

  爵位與他,不是幸事。

  他守不住這爵位,所以,他讓了。

  既然他讓了,從此他不會再盯著爵位不放。

  寒風吹起他的衣袍,獵獵飛舞,襯得這長身玉立的青年透著一股子傲然自信的氣勢來。

  然而,他不在意,二叔卻在意,時時提防著他。

  第099章

  顧淵還記得,七年前,顧太夫人送他去書院,希望他讀書科舉考取功名,也曾有很多人告訴他,他祖母是為了他好。

  可顧淵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曾告訴他,讓他好好學騎射,以後他們上陣父子兵。

  父親十三歲時,拋下定遠侯世子的身份,隱姓埋名地進入軍中,一步步地從一個小兵升至最年輕的衛所指揮使。

  他便也早早地進了軍中,想追逐父親的步伐,想讓家裏看看,他能靠自己出人頭地。

  顧燕飛看著他線條明晰的側臉,雙眸幽黑深邃。

  事實上,她對於她那個二叔的心思知道得比此刻的顧淵更多。

  上輩子,顧簡對長房也是一向看不上眼,隻除了當時掛在長房名下的顧雲嫆是例外。

  顧簡一直在忌憚、提防著顧淵。

  上輩子的顧淵沒有被調到神機營,他會在來年的年底立一次大功,本可順利晉升,卻被顧簡設計折斷了他一條腿……徹底阻斷了顧淵的前程!

  這一世,因為她救了衛國公,陰錯陽差地致使顧淵的未來也發生了變化。

  可就算是顧淵被調到了神機營,也隻是區區五品千戶罷了,應該還礙不到顧簡,為什麽顧簡這麽急地下手?

  隻是想想,顧燕飛就覺得心疼大哥,抬手撣去了他肩頭的一片落葉,又順勢在他肩頭輕輕地撫了一下。

  顧淵轉頭看她,目光在對上她眼眸的那一刻,柔和似春水。

  “妹妹,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顧淵抬手溫柔地揉了揉顧燕飛的發頂,心愈發柔軟。

  他是大哥,就該為了妹妹遮風擋雨,護她周全!

  “嗯。”顧燕飛對著他燦然一笑,光豔奪人,“我也會保護大哥的。”

  周圍的滿樹紅梅在黃昏微醺的風中顫顫巍巍,卻是被明麗的少女襯得黯然失色。

  顧淵被妹妹的說法取悅,笑容更深,寵溺地又揉了揉她的頭發。

  兄妹倆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將明懿院拋在了後方。

  顧淵眉眼含笑地又道:“妹妹,我已經調到京城了,等找到了機會,咱們就分家好不好?”

  分家不是嘴上說說這麽簡單的,其實早在顧淵知道真假千金的事起,就對顧太夫人徹底失望了,萌生了分家單過的念頭。

  但他也知道,顧太夫人和顧簡不會輕易答應的,族中也同樣不會讚同。

  既然要分家,長房就必須占一個“理”字,就必須分得漂亮。

  而且,他還要為妹妹考慮。

  ===第71節===

  現在,他調回京城了,不必常年待在軍中,也有了餘力照應妹妹。

  “好。”顧燕飛含笑頷首。

  分家是必須的,但不是現在。

  她上輩子的心魔有一大部分來自顧家,來自顧雲嫆,她當然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

  師尊說過,修士最大的敵人不是天地,不是旁人,而是自己,修行路上,修士這一生就在與自己作戰,定力稍一薄弱,道心退轉,就會被心魔占據上風。

  逃避、壓製、遺忘,又或者采取激進的殺戮,都對心魔沒有任何幫助。

  她要做的是,在狂風暴雨中逆水行舟,乘風破浪,穩住掌舵的心。

  說話間,兄妹倆來到了外儀門處。

  卷碧與顧淵的小廝梧桐已經備好了馬匹,赤馬鴻羽與顧淵的那匹黑馬似乎知道可以出門了,全都躍躍欲試。

  兄妹倆開開心心地出門,開開心心地去了風雲酒樓用膳,又開開心心地溜達了半圈才回府。

  然而,剛到侯府外,就見小廝梧桐在寒風中縮著身子,焦慮不安地等在了角門外。

  “大少爺!”梧桐見兄妹倆終於回來了,趕緊跑了過來,焦急地對顧淵說道,“侯爺他上了折子,彈劾大少爺您……”

  顧淵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攥著韁繩,深黑的鳳眸一點一點的變得幽邃晦沉,他胯下的黑馬口鼻噴著白氣,嘶鳴地踱著馬蹄。

  夕陽落下了最後一抹微光,天空晦暗如深海。

  顧簡確實往宮裏遞了折子,這道折子當天就送到了皇帝禦前,也到了楚翊的手上。

  東暖閣內點起一盞盞燈籠,燭光柔柔地灑下,明晃晃的一片,亮如白晝。

  “初一,你怎麽看?”

  身著一襲明黃繡有金盤龍紋樣的直裰的皇帝抬頭看了看坐在茶幾另一邊的白衣青年,又轉頭去看旁邊的紅泥小爐,小爐上放著一個紫砂壺,壺中發出輕微的燒水聲。

  待水開,皇帝就動作熟練地開始燙杯、洗茶、衝泡、封壺、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動作流暢優雅。

  黃銅鳥架上的五彩鸚鵡“啾啾”叫著,氣氛溫馨閑逸。

  楚翊端坐於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右手捏著折子,一目十行地瀏覽著。

  折子的正文字跡秀氣工整,到了落款處字跡變為扭曲,顯然正文與落款是兩人所書。

  落款旁,蓋著代表定遠侯的大紅印章,殷紅如血。

  這道折子是由顧太夫人代筆,以顧簡的口吻陳述,開篇慷慨激昂地先表了一番對大景朝和皇帝的忠心,接著才算進入了正題,表明顧淵是罪臣顧策之後,顧策當年降敵陷國家於為難,先帝恩澤沒有追究顧策之罪,但顧家不敢忘,顧策之子雖有幾分孔武之力,但有勇無謀,又頑劣不堪,難當神機營千戶的重任雲雲。

  折子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通,大部分都是些虛偽的廢話,歸納成一句話,就是說他們母子覺得顧淵德不配位,升遷太快,想代他婉拒。

  “顧淵?”楚翊淡淡的目光落在折子上的“顧淵”二字上,似是若有所思。

  楚翊並不認得顧淵。

  但從這道折子上看得出來,顧淵是先定遠侯顧策之子。

  而顧燕飛是顧策之女,也就是說,他們是親兄妹。

  “顧淵!”鸚鵡語調明快地學嘴,聲音響亮得空氣似乎都震了一下。

  楚翊看著那隻在鳥架上撲扇著翅膀的胖鸚鵡笑了,狹長的眸子在燭光中流光四溢,笑容愉悅柔和,而又意味深長。

  這時,皇帝也沏好了茶,恰好將這一幕收入眼內。

  難得看到兒子露出這般表情,皇帝挑了下染霜的眉毛,一邊拿起了其中一杯茶,吹了吹漂浮在茶湯上的浮沫,再淺嚐了一口,滿意地揚眉。

  因為兒子喜歡茶味濃一些的茶,他多放了五片茶葉,現在剛剛好。

  “父皇,顧淵原本在何處任何職?”顧淵隨手把折子放在茶幾上,修長如玉的食指輕輕地在鸚鵡毛絨絨的下巴上勾了兩下,鸚鵡十分擅長撒嬌,乖巧地蹭著顧淵的手指。

  顧淵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六品武官,根本入不了皇帝的眼,皇帝也同樣不太清楚。

  旁邊侍候的大太監一向善於體察聖心,立刻笑容滿麵地主動開口道:“大皇子殿下,那顧淵原在西山九霄營任六品千總。”

  頓了一下後,大太監接著解釋道:“顧淵這次升遷至神機營是衛國公的意思。前年顧淵隨九霄營去沿海剿倭時,那匪首率殘餘三成流寇以金蟬脫殼之計潛逃,被顧淵銳眼識破,顧淵帶人在船上守株待兔,一舉將其一網打盡,立了首功……”

  大太監在把這道折子送入東暖閣之前,早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了,就是為了應對皇帝可能有的詢問。

  說到這裏,大太監的目光遊移了一下,不好再往下說顧淵前年為何沒有因功得賞,畢竟這件事涉及到先帝,就是皇帝也不好批判先帝的不是。

  大太監說完後,東暖閣內就安靜了下來。

  唯有旁邊紗燈內發出了細微的劈啪聲,一股若有似無的燭油味道飄出,轉瞬就被空氣中清雅的熏香味壓過。

  皇帝把剛沏好的另一杯茶遞給了楚翊,楚翊接過茶,那清香甘醇的茶香鑽入鼻尖,是他最喜歡的碧螺春。

  楚翊聞著馥鬱的茶香,一針見血地說道:“爵位。”

  “爵位傳承,若德不配位,必有後患。”

  楚翊的語氣輕描淡寫,也沒點名道姓,卻是一句話就把顧簡貶到了塵埃裏。

  顧簡口口聲聲說顧淵“德不配位”,其實真正“德不配位”的人是他自己。

  一旁的大太監聽著,默默地垂下頭,自是聽明白了。

  這承爵者若是是德不配位,在那個位置上就會心虛,就會害怕,總擔心會有人來搶奪他的爵位,由此會產生猜忌,乃至無謂的攻擊,鬧得內外不寧。

  皇帝一邊拈須,一邊深表讚同地對著楚翊直點頭,笑容慈愛。

  他的初一就是聰明,知微見著,就是沒見過顧簡這人,光憑這道折子也把他這個人給看透了。

  顧簡的確不如顧策。

  應該說,顧家這對兄弟根本沒法拿來比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從前他隻覺得顧簡平庸無能,現在看來還要加上一條“沒有容人之量”。

  “顧策當年……真是可惜了。”想起八年前的那些往事,皇帝也有些感慨,溫潤的眸子裏透出複雜的情緒。

  當他的目光落在楚翊身上時,哀傷的情緒一掃而空,整個人又變得神采煥發。幸好他的初一平安回來了!

  楚翊喝了幾口茶後,放下了茶盅,定定地看著皇帝,問道:“顧策當年降敵之事,父皇怎麽看?”

  “……”皇帝微微一怔,嘴唇抿直,原本閑適慵懶的身形也在瞬間有些繃緊。

  第100章

  旁邊的紗燈發出了細微的劈叭之聲,火焰急速跳躍著,映得皇帝與楚翊父子的麵龐時明時暗。

  大太監趕緊將外麵的銀紗燈罩取下,小心翼翼地以剪子修剪著燈芯。

  楚翊又伸指逗弄了兩下鸚鵡,才接著道:“我記得顧策,小時候我在宮裏曾經見過他幾次,顧策是個寧折不彎的人。”

  顧策在世時常年駐守揚州,隻在朝賀以及述職時回京麵聖。

  六歲時,楚翊第一次見到了顧策,當時的顧策才二十出頭,麵冠如玉,清冷出塵。

  有小內侍在楚翊耳邊感慨地說,世人皆讚顧策“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真是所言不虛。

  當時,七皇叔在宮中射箭,那一箭失手,差點射到了他,那支流箭被顧策一把抓住,隻射下楚翊鬢邊幾縷頭發。

  若非顧策出手,那一箭雖不致命,卻會劃傷楚翊的臉。

  七皇叔毫無愧疚,還說起素聞顧策箭法天下第一,有兩百步穿柳之能,讓顧策射一箭他瞧瞧。

  先帝就令顧策射柳,顧策主動提出蒙眼,一箭卻是射向了七皇叔,也射下了七皇叔鬢邊的幾縷頭發。

  先帝震怒,卻又拿顧策無可奈何,因為顧策蒙眼射出的那一箭幾乎是三百步穿柳,引得滿堂喝彩,人人讚頌,又恭賀先帝得此良將。

  在那等千人齊心的場麵下,連先帝也不好治罪顧策。

  六歲的事楚翊記得,十歲那年的事他也同樣記得。

  他十歲那年,越國入侵,先帝想與越國議和,朝中就有人提議送質子去越國以示誠心。

  就算楚翊當時年紀不大,也知道那個送去越國的的質子隻會是他,所以,當時他對兩國的戰局相當關注。

  那會兒,衛國公與顧策等勳貴皆是主戰,可顧策因為沒有等到援兵降了越國,越國占據了揚州,頗有幾分勢不可擋的氣勢。

  而衛國公等主戰派也因此被打臉,以袁家、王家為首的那些高門世家氣焰更盛,也把一幫牆頭草拉到了主和派的陣營。

  主和派由此占了上風。

  衛國公等人最終寡不敵眾,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先帝下旨議和。

  那之後,先帝就正式與越國提出了談和,賠償了越國足足萬兩黃金、兩萬匹良馬以及大景國土以東的黃水洋海域,還將他作為質子送去了越國。

  在那一戰前,大景與越國的國力不相上下,可謂勢均力敵,經此一役,大景從此落了下風。

  而他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

  無論是當時,還是在後來的八年中,他也曾在夜深人靜時反反複複地琢磨過那場“揚州之戰”……

  楚翊許久沒動,垂眸注視著折子上“顧策”那兩個字。

  旁邊的燭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閃著不明的光芒。

  “啾?”那隻五彩鸚鵡是個不甘寂寞的,楚翊不動,它就很主動地自己拿腮幫子去蹭他的手。

  楚翊濃密纖長的眼睫顫了顫,看著指下這隻活潑聒噪的小家夥,忽然就聯想到了顧燕飛那隻叫晴光的貓也是這般蹭過他的。

  他的手指又動了,摸了摸鸚鵡小巧柔軟的頭頂,動作輕柔,就像他那日逗那隻小貓一樣。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沒想到兒子還挺喜歡逗鳥的。

  “父皇,就如顧簡所願吧。”楚翊忽然意味深長道。

  “都聽你的!”皇帝想也不想地說道,笑容慈愛而縱容。

  修剪完燈芯的大太監將銀紗燈罩又罩了回去,對於皇帝的態度毫不意外。

  麵對大皇子,皇帝一向很好說話,隻要是大皇子說的,皇帝都會應,隻恨不得把這天下也立時交到大皇子手中。

  若不是朝上一多半大臣強烈反對,皇帝早就立太子了。

  偶爾,皇帝也會感慨地與自己說,他就隻想當個逗鳥遛狗的閑散太上皇。

  楚翊微微一笑,又道:“我想去兵部。”

  這一次,不等皇帝說話,就聽那鸚鵡再次學嘴道:“聽你的!”

  鸚鵡的叫音依舊那麽洪亮、那麽幹脆,逗得楚翊輕笑出聲,連皇帝也在一個愣神後,哈哈大笑起來。

  ===第72節===

  自楚翊十月回京後,皇帝就跟他提過,六部任他挑,他想去哪兒曆練就去哪兒。但楚翊一直沒有應承,到現在才定下。

  皇帝的心情好,親自喂那隻五彩鸚鵡吃了些五色黍子。

  鸚鵡有的吃,就安靜了,啄食的鳥首一動一動的。

  楚翊看著它埋頭吃的樣子,心想:她既然喜歡那隻貓,應該也會喜歡鸚鵡吧……

  他正想著,耳邊傳來了皇帝溫和的聲音:“初一,要養隻鸚鵡嗎?”

  楚翊盯著那鸚鵡看了一會兒,最後搖了搖頭。

  不合適。

  關在籠子裏的鸚鵡不合適她。

  想著那個清逸灑脫的少女,楚翊的唇角翹了翹,墨玉般的眸子也明亮了幾分。

  被兒子回絕,皇帝倒不失望,心裏琢磨著:初一不養,他也可以再養隻鸚鵡,湊成一雙。

  想到此,皇帝心中一動,把拳頭放在唇邊,清清嗓子道:“初一啊,楚祐雖然是你皇叔,但年紀和你也差不多,他的婚事都定了……”

  “你也十八了,不小了,有沒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皇帝把臉湊過去,目光灼灼地看著楚翊,巴不得他現在就給出一個名字。

  大太監毫不懷疑,隻要大皇子能給名字,皇帝當下就能寫下一道賜婚聖旨。

  “……”楚翊的眼睫輕輕扇動了兩下,唇邊泛起一抹旖旎的淺笑,襯著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漂亮得讓人心悸。

  他一言不發,隻是右手成拳,輕輕地叩了叩禦案,意思是讓皇帝可以寫條子了。

  “好好好。”皇帝自然看懂了兒子這個動作的意思,連聲道,幾分喜氣上了眼角眉梢。

  “好好好!”

  在鸚鵡反複的、聒噪的叫聲中,大太監拿著皇帝寫的條子出門,親自跑了一趟兵部。

  皇帝親自下令,兵部自然不敢怠慢,當下就出了一道新的調令。

  於是,當晚,顧淵就接到了兵部的這張調令。

  他被從神機營調到了鑾儀衛,又升任為了從四品鎮撫使。

  這鑾儀衛絕對是一個美差,天子近前,負責皇帝出行儀仗以及護駕,職責之重可見一斑。

  而且,顧淵這回從正五品升到了從四品,這一級極其關鍵,相當於一次跨過了從“兵”到“將”的距離了。

  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然而,接到調令的顧淵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甚至是有些失落。

  這些年,他一心想追逐父親的步伐,能夠征戰沙場,鑾儀衛雖光鮮,卻要圍著皇帝轉,等於是被困在了京城這方寸之地。

  他想去戰場殺敵,開疆辟土。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夜色如墨,臘月十五的圓月高懸在夜空中,那銀色的月光為這本就寒冷的夜晚平添冷意。

  不知何時,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下了如柳絮般的雪花,幾朵雪花落在了顧淵的麵頰上、眼睫上。

  顧淵渾然不覺寒冷,有點悶悶的,有點蔫蔫的。

  他拿著這道“熱騰騰”、“沉甸甸”的新調令,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轉身後,就見顧燕飛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十幾丈外。

  茫茫風雪中,顧燕飛披著一件厚實的大紅色鑲兔毛鬥篷,襯得她的臉龐愈發小巧。

  “妹妹,”顧淵忙快步朝顧燕飛走去,抬手替她把鬥篷的兜帽戴上了,“京城的冬天可比淮北冷多了,小心著涼。”

  “給我看看。”顧燕飛朝他伸出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要,顧淵就給了。

  顧燕飛拿過調令,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濃睫忽閃,唇角彎起了一個似有若無的弧度,笑靨明麗。

  若是說,大哥從九霄營調到神機營是衛國公的手筆,那麽能把他再調到鑾儀衛的人也唯有皇帝或者……大皇子楚翊了。

  有意思。

  這要真是楚翊所為,那麽大哥在鑾儀衛應該待不久,楚翊此人,是不會把一頭猛虎當作貓兒養在富貴窩裏的。

  想歸想,她嘴上卻是沒對此發表任何看法,把調令還給顧淵後,隻道:“大哥,我們去演武場。”

  顧淵不解地朝顧燕飛看去。

  顧燕飛笑眯眯地指了個方向,雙眸在朵朵雪花的映襯下熠熠生輝,朗聲道:“我們拿弓去。”

  “大哥,你現在換了個禦前的差事,可得配一把好弓才行。”

  也不等顧淵想明白這其中的關係,顧燕飛就已動作嫻熟地捏住了顧淵的袖口,大步流星地拉著人往前走。

  顧淵老老實實地跟著顧燕飛往前走,兄妹倆再次去了演武場。

  夜晚的演武場安靜空曠,而又寥寂,一眼望去,除了一個打著瞌睡的守夜小廝,再無他人。

  演武場中隻稀稀落落地點了幾盞燈籠,光線昏暗。

  兄妹倆橫穿過演武場,目標明確地朝挨著演武場西側的正氣廳走去,遠遠地,就看到正氣廳的大門緊閉,門上還上了鎖。

  可是,顧燕飛根本就不在意,右腳利落地往前一踹。

  大門就被幹脆地踹開了,其中一扇門扇連著門鎖都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連地上的雪花都被震得飛起。

  第101章

  顧淵眼睛明亮地看著顧燕飛的一舉一動,簡直要為她鼓掌了。

  妹妹這一腿踢得妙,起腿輕,踢腿快如風,出腿有力,可謂快、穩、準、狠。

  廳中也同樣十分昏暗,顧燕飛吩咐卷碧點了燈。

  一排蠟燭被依次點燃後,廳內一下子亮堂了起來,燭光照亮了周圍的陳列與擺設。

  廳內四通八達,正前方掛著一個鑲有赤金九龍邊紋赤地大匾,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鬥大的三個金漆大字:“正氣廳”。

  這三個字是由太祖皇帝親筆題字,賜予定遠侯府的。

  匾額下方,擺著一張紫檀雕虎紋長案,那張熟悉的犀角弓就被懸掛在匾額與長案之前的牆壁上,就這麽被“供奉”在這裏。

  顧簡用不了五石弓這種重弓,因此過去這八年,這張傳承了四代定遠侯的犀角弓就一直被供奉在這裏。

  燭光中,那古樸的犀角弓閃著幽幽的光芒,那斷開的弓弦還沒有被更換,垂落在半空中。

  “大少爺,二姑娘……”後方的大門外,傳來了守夜小廝結結巴巴的聲音。

  他是被顧燕飛踢門的聲音吵醒的,這才匆匆跑來,此刻,臉上有些震驚,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不知道這兩主子擺出這仿佛來抄家似的架勢是想做什麽。

  顧淵當然明白顧燕飛的意思,抬手取下了那張掛在牆上的犀角弓,輕抿的薄唇勾起一個淺笑。

  看到這裏,小廝哪裏還不明白,這兩位主是衝著這犀角弓來的。

  小廝如何不知這犀角弓的重要性,侯爺每隔三天都會親自來此擦弓。這弓要是被拿走了,那他可沒法跟侯爺交代啊!

  “大哥,這弓是屬於你的。”顧燕飛含笑道,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在心裏無聲地又補了一句:父親的爵位也該是屬於他的。

  小廝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眼見著顧淵取下了那把弓,大著膽子邁過了門檻,試圖阻攔他們,道:“大少爺,這弓您不能拿……”

  “嗖!”

  話音被一支羽箭打斷,隻見顧燕飛信手取了旁邊掛的一把一石弓,動作嫻熟地搭箭,拉弓……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嗬成。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支射出的羽箭刺穿了小廝的衣袖,又狠又準地把他釘在了另一扇還掛在門框的門扇上。

  “吱嘎。”那門扇受到這一箭的重擊,發出粗糙的聲響。

  顧燕飛也不說話,隻是眉目含笑地看著那小廝。

  小廝隻覺得方才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回,二姑娘那一箭要是偏個幾寸,那豈不是要射到他的腰腹?!

  他嚇得兩腳直哆嗦,三魂七魄飛了一半,哪裏敢再阻攔兄妹倆。

  顧燕飛負手朝小廝走近了兩步,嚇得小廝一個激靈,仿佛見了什麽混世魔王似的,下意識地往後躲,但他後麵是門扇,根本退無可退。

  顧燕飛笑了笑,毫無閨閣女子應有的嫻靜,笑得那麽盡情適意:“待會兒,你盡管去明懿院告狀,記得替我向太夫人和侯爺帶個話。”

  “這弓呢,斷了弦,還傷了侯爺,實在不詳,我拿去做做法,也免得連累了侯府。”

  她說得煞有其事,神情卻是戲謔,小廝哪裏敢質疑,臉色發白地連連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廝覺得二姑娘實在可怕,可看在顧淵眼裏,妹妹怎麽看怎麽可愛。

  反正——

  妹妹說的都對。

  妹妹做的都對!

  心中愉快地歎息著,顧淵眸底的笑意更濃,方才因為新調令而起的鬱悶也一掃而空了。

  平日裏冷淡沉默的少年終於有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明朗。

  “大哥,我們走。”顧燕飛拉著顧淵走了,帶走了那張犀角弓。

  外麵的夜雪又大了一些,雪花如鵝毛,眨眼間就在兄妹倆的發頂、肩頭染上了風霜。

  一路上,顧淵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犀角弓,目光就沒離開過,手指在那斷弦上心疼地輕撫了好幾下,又想起了兒時他悄悄在父親書房裏拉弦的畫麵……

  “大哥,嬌娘……我是說,韋九姑娘白天帶我去了一家鋪子,我那把牛角弓就是在那裏買的。我瞧著那鋪子的師傅手藝不錯,肯定能修好這弓弦。”顧燕飛笑眯眯地提議道。

  對於妹妹的提議,顧淵就沒有不好的,立刻道:“好,明天我們一起……”

  他最後一個“去”沒能出口,忽然想了起來,本來他在去神機營赴任前是有十天假的,但方才新的調任來了,他明天就要去兵部,這假十有八九是沒了。

  顧燕飛也想到了這點,安撫地拍了拍顧淵的肩頭,道:“修弓弦的事就交給我吧。”

  說話間,這場雪下得越來越大,雪花飄飄灑灑地漫天飛舞,等顧淵把顧燕飛送至玉衡苑,周圍的屋頂、牆頭、樹梢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層薄薄的積雪。

  顧淵在玉衡苑裏小坐了一炷香功夫才離開。

  大雪下了足足一夜,直到次日淩晨才停,待一大早顧燕飛起身時,屋子外麵早就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坐在梳妝台前的顧燕飛一邊由著卷碧為她梳妝,一邊聽著她的稟話。

  ===第73節===

  卷碧一家人都是家生子,在侯府上下都有姻親,她又是個嘴甜活絡的,今天一大早去廚房提個早膳的功夫,就打聽到了不少事。

  “姑娘,聽說昨晚侯爺得知您和大少爺去正氣廳把犀角弓拿走的事,氣得差點從床上摔下來,吩咐人找大少爺討那犀角弓,不過被太夫人安撫下來了。”

  “侯爺一直在斥大少爺覬覦爵位,斥大少爺分明是對先帝當年的決定有所不滿,不敬先帝……還說等養好了傷,要親自進宮麵聖。”

  “……”

  卷碧口齒伶俐地說了一通,包括昨晚又來了不少大夫去明懿院看了顧簡的傷勢;包括顧簡為了養傷,打算最近就在明懿院住下了。

  說到顧簡想進宮麵聖時,卷碧多少又有些擔憂,但見顧燕飛氣定神閑,也就放心了。

  “喵嗚!”

  三花貓在窗外愉快地嚎著,似乎在說,快出來玩啊。

  冬日的陽光把潔白無瑕的雪地照得晶瑩剔透,那油光水滑的長毛貓都像在發光,貓在庭院中一會兒飛躍,一會兒打轉,一會兒奔跑,一會兒攀爬,一會兒跳落……

  它是第一次玩雪,踩著柔軟蓬鬆的積雪,眼看著自己的爪子在雪地裏留下一個梅花形狀的貓爪印,簡直愉快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卷碧忍不住就朝窗外的貓瞥去,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她清清嗓子,又接著往下說:“姑娘,奴婢剛提早膳回來時,遇上了白露姑娘。”

  “白露姑娘奉命來給姑娘傳話,太夫人說,那張犀角弓可以給姑娘賞玩幾天,但過些日子,姑娘必須把它還回去。”

  顧燕飛莞爾一笑,朝案頭的那張犀角弓看去,挑了下柳眉。

  嗬,太夫人莫不是覺得她給了他們兄妹一個台階下嗎?

  “姑娘,梳好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卷碧就嫻熟地給顧燕飛梳好了一個纂兒。

  她知道顧燕飛不喜發飾沉重,所以隻用了兩根嫣紅色的絲帶作為點綴。

  “喵!”晴光縱身一跳,從窗外的庭院躍上了窗檻,“喵喵”地叫個不停,催促她們也跟它一起去玩。

  奶貓身上的長毛沾滿了一坨坨的雪花,像是在糖霜裏打了滾似的。

  這貓簡直玩瘋了!顧燕飛伸指在貓的額心輕輕地彈了一下,有些嫌棄地嘀咕道:“你啊,現在就隻會玩!”

  顧燕飛屈指摸了摸下巴,心裏琢磨著:再這麽下去,這貓可就廢了。唔,下次她可以試著畫一張傳聲符,讓這貓做點事。

  不過,這傳聲符,靠現在這種普通的朱砂怕是不行。

  思緒間,顧燕飛的兩根手指沿著貓脖頸慢慢下移,最後不懷好意地在粉色的貓肉墊上捏了一把。

  哎,這裏又不像曜靈界。

  要不,下次去問問楚翊?

  “……”晴光終究是獸,有著獸類特有的野性直覺。

  它立刻就感受到了來自某人的險惡用心,背脊上的毛發霎時間倒豎了起來,毛絨絨的貓尾巴也炸毛了。

  顧燕飛又捏了捏柔軟的貓肉墊,隨口道:“擺膳吧。”

  卷碧應了聲,立刻手腳利索地擺了一桌豐盛的早膳。

  顧燕飛的早膳還沒吃完,顧淵就大步流星地來了,身上穿著一件象征四品武官的繡豹子緋袍,襯得他身材挺拔,容光煥發,周身透著一股子朗朗英氣。

  今早,他天剛亮就出了門,去了趟兵部,剛剛才回侯府。

  “大哥,你回來了啊,一起吃點吧。”

  顧燕飛笑吟吟地招呼自家大哥坐下。

  兄妹兩人的吃相完全不同。

  顧燕飛用膳時優雅緩慢,似乎每一口都在細細地品味每種食物的滋味,細細咀嚼;

  而顧淵吃得極快,狼吞虎咽,卻又一點也不顯粗俗,顯然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

  一口氣吃了七八分飽,他喝了半杯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抹抹嘴,這才有空說正事:

  “妹妹,我今天去兵部還得了一樁新差事。”

  顧淵一掃昨日的失落,說這句話時,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熠熠生輝,帶著一種灼灼的熱度,恍如那窗外徐徐升起的旭日。

  第102章

  顧燕飛挑眉看向顧淵。

  顧淵笑吟吟地接著道:“我在兵部見到了大皇子,大皇子說,過幾日越國使臣就會到,來的是越國的三皇子,大皇子讓我隨同一起出京接應使臣。”

  顧淵是今天第一次見到這位曾經在越國當了八年質子的大皇子楚翊。

  那之前,他以為大皇子在越國為質多年,怕是會被養得性情懦弱,直到今天見麵,從大皇子的言行舉止,他才發現大皇子與他之前以為的不太一樣。

  大皇子提起越國三皇子時,神情雲淡風輕,沒有絲毫的小心翼翼,更沒有謙卑謹慎,這絕對不是一個性情軟弱之人,八年為質沒有壓垮他的傲骨,也沒有讓他對越國卑躬屈膝。

  “喵嗷!”晴光似乎也聽懂了,想起了某個掐過它後脖頸的人類。

  哼,膽大包天、愚蠢至極的人類!!

  晴光正要抬頭去看顧淵,卻被顧燕飛眼明手快地一手按在了後脖子上。

  顧燕飛敷衍地在它背上輕拍了兩下,意思是,好好吃你的。

  貓屈服了。

  顧淵又喝了口茶,接著道:“越國來訪的事,是這個月才臨時定下的。”

  “這些年,大景與越國兩國之間算是井水不犯河水,隻有一些尋常的貿易往來,直到皇上登基,為了換大皇子回國,皇上花了大半年才勉強壓住了那些高門世家,又允了越國一張火器的圖紙,才讓越國聖人同意放人。”

  對於兩國關於火器圖紙的約定,顧淵原本並不知情,是今天在兵部見到大皇子,大皇子親口告訴他的……

  想著,顧淵眸光微冷,接著道:“因為兩國彼此互不信任,當時皇上隻給了越國半張圖紙,這次越國三皇子親自前來大景,就是為了另外半張圖紙。”

  這越國人簡直是狼子野心!

  顧淵眸色幽邃晦暗,端著茶盅的手也下意識地繃緊。

  他與越國有刻骨銘心的殺父之仇,又怎麽可能忘記,怎麽可能釋懷!

  “什麽火器?”顧燕飛咬了口軟綿蓬鬆的糕點,好奇地問了一句。

  顧淵聞聲看向顧燕飛,眼神頓時變得柔和下來,解釋道:“太祖皇帝在世時曾改良了火繩槍,將其命名為‘燧發槍’。”

  眾所周知,太祖皇帝乃天縱奇才,不僅文治武功冠絕天下,而且博物洽聞,精通各種雜學,發明了玻璃、水銀鏡、香皂,還改進了彈簧,織布機、和活字印刷術等等,不計其數。

  想著太祖皇帝的種種豐功偉跡,顧淵俊逸的麵龐上似乎發著光,難掩對太祖皇帝的崇敬與向往。

  “原來的火繩槍雖然威力遠勝弓箭、刀槍,但是缺陷也很明顯,裝填火藥、彈丸相當費時,還需要點燃火繩才能發射,射擊也不準確。”

  “經過太祖皇帝改良後,新的‘燧發槍’以燧石擊火,不僅大大簡化了射擊過程,發射速度比火繩槍快了兩三倍,還提高了射擊精度。”

  “一名好士兵一旦熟練地掌握了‘燧發槍’,就相當於有以一敵百之能。”

  顧淵不由眸放異彩,整個人仿佛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隨時可以奔赴戰場。

  顧燕飛起初也隻是隨口問問,聽著聽著,聽出了幾分興趣來,興致勃勃地問道:“大哥,你有燧發槍嗎?”

  “有。”顧淵點點頭,寵溺地笑道,“我讓人取來給你玩玩。”

  他還真有燧發槍,方才他去兵部時,楚翊給了他一把燧發槍。

  於是,顧淵把卷碧叫了進來,吩咐她去澄輝院找梧桐拿。

  待卷碧出去後,顧淵抿唇沉默了片刻,這才問出了盤旋心頭許久的疑問:“妹妹,你是不是認得大皇子?”

  他的妹妹與大皇子本該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可是,今天大皇子卻告訴他,他可以把他要擔的差事告訴他的妹妹,無須有任何隱瞞,讓他不得不作此設想。

  “是。”顧燕飛誠實地頷首,誠實地回答。

  果真如此!

  顧淵完全沒想問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在他看來,妹妹這般出色,大皇子能記得她也是應該的。

  顧燕飛拿筷子給顧淵夾了一塊梅花餅,閑話家常地問道:“大哥,你去過越國嗎?”

  “我曾在書上看到說越國多方言,有的地方一州之中就有幾十種方言。”

  顧燕飛對越國一點也不熟。

  上一世,她的世界實在太小,隻有這小小的一個定遠侯府,連對京城所知都不多,更別說是遙遠的越國了。

  顧淵咬了口梅花餅搖了搖頭,漆黑的鳳眼在對上顧燕飛好奇的眼眸時,染上了暖意,變得愈發柔。

  他理了理思緒,含笑道:“我沒去過,但聽朋友說過一些。”

  “越國盛產茶葉與絲綢,大延街上的不少布莊都在售賣越國的綢緞,常有人說,越國的絲綢染了江南春水色,比之大景的料子更為婉約。”

  “哪天得空,我帶你去大延街一帶逛逛,那一帶也稱為南越街,街上不少鋪子賣的都是南越貨,點心、紙鳶、繡屏、荷包、團扇……”

  “對了,大延街還有家戲園子,請了南越來的戲班,唱的也是南越那邊的戲目,別有風味。”

  顧淵絞盡腦汁地說了一通,他說的這些都是聽他那些狐朋狗友說的,因此有些雜,也有些散。

  “大哥,”顧燕飛微微傾身,朝他湊近了一點,撒嬌地捏住了顧淵的袖口,“那我們說好了,下次一起去大延街的鋪子,買些江南料子做衣裳?”

  “然後,我們再去你說的戲班子看戲。”

  上輩子,他們兄妹錯過了很多,這一輩子,顧燕飛不想再錯過了。

  她想做什麽,喜歡什麽,都會告訴顧淵。

  “你想做什麽,哥哥都陪你。”顧淵一律說好,甚至還在琢磨著:既然妹妹那麽喜歡看戲,也許他將來可以買一個戲班子給她,屆時,她想看,隨時都可以看。

  不過,那之前,他得先努力攢銀子,然後,帶著妹妹分家!

  分了家,妹妹才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活得快樂,活得肆意,不必在侯府被拘束著。

  本來,顧淵對去鑾儀衛興致缺缺,哪怕鑾儀衛再光鮮,再前途似錦,那也不是他所向往的,不是他所追逐的。

  但是現在……

  顧淵有了新的想法。

  今天,大皇子既然跟他說了這麽多,甚至連關於“燧發槍”圖紙的機密都告訴了他,那代表,大皇子對他應該另有安排……或者說,大皇子有意用他!

  是啊,現在不是先帝在位那會兒了。

  他有自信,憑借他的能力,定能像父親一樣在軍中創出一片屬於他的天下!

  ===第74節===

  為了妹妹,他必須更努力才行!

  想著,顧淵不禁被激起了鬥誌,烏黑的瞳孔灼灼發光,精神抖擻地又道:“妹妹,我那十天假是肯定泡湯了,接下來我要隨侍在大皇子身邊,又有的忙了……”

  “等忙完這一陣子,我一定帶你好好玩一玩京城!”

  看著這樣的顧淵,顧燕飛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衝動,她也很想摸摸哥哥的頭。

  不過,哥哥不會高興的吧。

  她在心裏悶笑,笑意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姑娘!”卷碧終於回來了,雙手捧著一個沉甸甸的長方形木匣子。

  顧淵親自打開了那個長長的木匣子,隻見一把簇新的燧發槍就靜靜地放在匣子裏的紅絲絨布上,那漆黑修長的槍管閃著冷硬的光澤,槍旁還放著八九顆彈丸。

  顧燕飛看著這造型怪異的燧發槍,饒有興趣地把它從匣子裏取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

  明明小姑娘的胳膊細得還沒槍管粗,可她卻輕而易舉地將這把沉重的燧發槍抓在了雙手中,似乎抓了一把長劍在手中般遊刃有餘。

  顧燕飛把那支燧發槍抓在手裏,隨意地把玩著,摸摸槍管,勾勾扳機,碰碰槍托……

  顧淵先將燧發槍的各個部位介紹了一遍,然後才開始一步步地教她如何清理疏通槍管,從哪裏填入火藥,再從哪裏裝彈丸……

  “發射一次槍的步驟遠比弓射更繁瑣,最快也要十幾息才能發射一次。”

  “不過,彈丸被燃燒的火藥推出槍膛,速度遠比普通的羽箭更快,殺傷力也更大,百步外可以一槍擊穿人的頭骨。”

  顧淵原本從未用過火槍,也就是剛剛在兵部時,大皇子親自向他示範了一二。

  這上手果然不難,熟能生巧,難怪顧淵曾聽上峰說:“在戰場上,訓練一個士兵用火槍,遠比訓練一個弓箭手要簡單的多。”

  他說得相當仔細,顧燕飛也聽得聚精會神,頻頻點頭,興致勃勃地摸著下巴問道:“大哥,我可以試試嗎?”

  這名為“燧發槍”的火器倒是有點像曜靈界的低階靈器,就是威力聽起來比靈器要小太多了。

  她隻是稍微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就看明白了這玩意的利弊,比方說,火藥燃燒能產生強大的推力,推動彈丸發射,恐怕也會同時影響燧發槍的準頭。

  不過,燧發槍在這個小世界裏,怕是一種殺器。

  第103章

  顧淵欣然應允,並道:“這東西威力大,聲響也大,不能在屋裏試,我們去花園吧。”

  兄妹倆從玉衡苑出去,一路往西,去了最近的小花園。

  顧燕飛一邊按照顧淵說的步驟一步步地做發射燧發槍的準備,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打什麽好呢?”

  “那個如何?”顧淵順手往前一指,指向了湖對麵一棵虯勁有力的垂柳,順便提醒了一句,“小心燧發槍發射時的後座力。”

  “好。”顧燕飛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將燧發槍的槍口對準了湖對麵的那棵垂柳,左手持槍,右手持槍托,然後右手穩穩地扣動了扳機。

  燧石夾被彈簧所牽動,重重地打在火門邊上,冒出點點火星。

  “砰!”

  隻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響起,一條火龍從燧發槍口急速地噴出,彈丸迅如閃電地穿過湖麵,射在了湖對麵的一棵垂柳上。

  這一槍幹脆利落地射穿了樹幹,留下了一個龍眼大小的孔洞。

  “簌簌……”

  那柳樹的樹幹劇烈地抖動起來,就像風雨中瑟瑟發抖的幼獸,片片柳葉如雨般落下,紛紛揚揚地飄在了波光粼粼的湖麵上,隨著湖水的漣漪蕩漾著,漂浮著……

  槍口猶有縷縷煙霧噴湧而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這邊的巨響幾乎響徹了小花園。

  園子裏的下人們三三兩兩地聞聲而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妹妹,你射得真準!”顧淵熱烈地為顧燕飛的這一槍鼓掌。

  顧燕飛感覺自己的左臂被燧石槍的後座力震痛、震麻了,甩了甩左臂。

  這玩意就是和低級靈器也是差遠了。

  不過……

  顧燕飛若有所思地在燧發槍上來回看了好幾遍,若是在上麵加個鋒芒陣的話……

  她左手的食指輕輕地虛畫了一下,以靈力飛快地畫了一個簡易的一次性陣法。

  嗯,畫得真好。

  她滿意地笑了,接著再次重複了之前的步驟,動作比之前快了近一倍,將槍口對準了湖對麵的另一棵垂柳。

  “砰!”

  第二記槍聲驟然響起,比第一槍更響亮,連上方天空的雲層似乎都被震開了。

  又是一陣煙霧自槍口噴湧而出,那射出的彈丸速度比之前更快,夾著赤紅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中了第二棵垂柳。

  “吱嘎”一聲,樹幹竟然攔腰折斷。

  又是一陣巨響,那柳樹的樹冠自斷處轟然墜落,落在了湖麵上,飛濺起了一大片水花。

  旁邊旁觀的下人們全都傻眼了,或者捂著耳朵,或者驚呼起來,或者交頭接耳,甚至沒人想到去通稟太夫人與侯爺。

  更多的人聞聲而來,第二聲槍響不止傳遍了小花園,連大半個侯府都聽到聲響。

  此刻位於慈和堂的顧太夫人也聽到了。

  她被這莫名的巨響嚇得胸口的心髒好一陣亂跳,心裏隱約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蹙眉吩咐道:“白露,你去瞧瞧是怎麽回事……”

  白露福身領命,匆匆而去。

  她前腳剛走,後腳一個門房的婆子氣喘籲籲地跑來了,告訴守在簷下的青衣小丫鬟:“延安伯世子來道賀了。”

  婆子帶來的這個消息讓她順利地進入東次間,見到了顧太夫人。

  “延安伯世子怎麽會突然來道賀?”顧太夫人一頭霧水地問道。

  最近家裏倒黴透了,簡直黴運纏身,實在想不通有什麽喜事能值得對方來道賀。

  婆子喜氣洋洋地回道:“太夫人,說是來道賀大少爺被調到了鑾儀衛,任從四品鎮撫使。”

  “……”顧太夫人驚訝地微微睜眼,隨即左手的五指一收,握成了拳頭。

  她沒說話,那婆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垂首躬立。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靜了片刻,門簾再次被人打起,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再次進來了,屈膝稟道:“太夫人,平津侯府、長興伯府、龍虎將軍府都來人道賀大少爺升遷。”

  顧太夫人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又疼又麻又悶。

  顧太夫人垂眸,傴僂著身子捂住了左胸口,微微用力地抓住,感覺掌下的心髒抽痛得更厲害了。

  “太夫人,您沒事吧?”李嬤嬤關切地問道,抬手給她撫著背,而顧太夫人恍然未聞。

  她一會兒想著顧淵,一會兒又想起英年早逝的顧策,一會兒又把這兩道身影與另一道優雅的倩影重疊在一起。

  先是顧策,再是顧淵。

  她本以為顧淵就算非要棄文從武進了軍營,恐怕也隻能止步於一個小兵,君王如何容得下一個代表屈辱的降將之子!

  沒想到,先是神機營,現在顧淵竟然又要調去鑾儀衛了,短短數日,就從六品千總連升了三級。

  而且還是天子近前的鑾儀衛!

  一步登天。

  “淵哥兒有出息了,這是喜事啊。”顧太夫人低低道,“長姐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

  說著,顧太夫人的左拳握得更緊,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柔軟的掌心,心髒像是被一根無形的刺給刺了一下,又一下。

  “那個人”就像是嵌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顧太夫人的眸底急速地翻湧起濃濃的陰霾,又很快地被強壓了下去。

  她深吸了兩口氣,在心裏對自己說,顧淵能好,這也是老侯爺的期望,一榮俱榮,顧淵若能從此青雲直上,對侯府也有好處,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

  少頃,顧太夫人平靜了不少,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大少爺……還有二少爺都叫去外院大廳。”

  “是,太夫人。”青衣小丫鬟屈膝福了一禮,疾步出去了。

  與此同時,那個來稟話的門房婆子也退了下去。

  屋內再次靜默,隻有一陣幽幽的歎息聲回蕩其中。

  很快,顧太夫人也帶著李嬤嬤離開了慈和堂。

  今天貴客登門,次子顧簡又受了傷,顧太夫人隻能決定親自去待客,以示鄭重。

  大廳的門扇已經全數敞開,顯得廣闊、敞亮、而又通透。

  顧淵來得很快,顧太夫人剛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下一刻,就見廳外身穿一襲緋紅官袍的顧淵信步朝自己走來。

  顧太夫人眼底掠過一道異芒,一閃而逝。

  “祖母。”顧淵對著顧太夫人揖了一禮,禮數讓人挑不出錯處。

  “淵哥兒,”顧太夫人蹙眉長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你要調去鑾儀衛可是天大的一樁喜事,這麽大的事你為何都不跟家裏說?”

  “你是不是和家裏生份了?”

  說話間,顧太夫人把顧淵拉到了她身邊,慈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昨日的齟齬從未存在過。

  顧淵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不置一詞。

  顧太夫人早習慣了顧淵半天憋不出一個字的悶葫蘆性子,再次歎氣道:“罷了,日久見人心,你以後就會知道祖母都是為了你好。”

  “以後你到了鑾儀衛,定要盡心辦差,繼續勉力,莫要辜負了祖母與你父親對你的期望。”

  “今天有不少貴客來賀,一會兒你二堂弟也會來,你們兄弟倆好好待客。”

  顧太夫人的唇角勾了勾,連口角的皺紋都染上了愉悅的弧度。

  顧淵眸光一轉,拳頭握了握,依舊一言不發。

  看在顧太夫人的眼裏,顧淵的沉默就是一種無聲的讚同。

  顧太夫人心情好了點,笑容滿麵地吩咐丫鬟上了好幾碟顧淵愛吃的點心、瓜果。

  ===第75節===

  乍一看,祖孫融洽,其樂融融。

  當延安伯世子、平津侯、長興伯等人來到大廳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於是紛紛道賀顧太夫人好福氣,兒孫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又讚顧淵年少英才。

  顧淵落落大方地招待著這些顧家的世交舊好,寒暄,敘舊。

  顧太夫人也時不時地誇獎著顧淵,又說請這些世伯以後好生照應顧淵雲雲,她的眼角時不時地朝廳外瞟去。

  大廳裏,好不熱鬧。

  顧淵在笑,隻是笑容不及眼底,看著周圍這些人的眼神也帶著疏離。

  他就像是一個孤獨跋涉的旅人,與這滿堂的喜氣格格不入。

  有那麽一瞬,他感覺自己似乎有回到了八年前,在他九歲以前,祖母以及這些世伯對他就是像現在這樣,慈祥,熱情,親和,寬容。

  可父親出事後,那些世伯就全都不約而同地疏遠了長房……

  入口甘醇的茶水在咽下喉嚨後,口腔中隻剩下了濃濃的苦澀。

  “瀟哥兒,你可來了。”顧太夫人略顯亢奮的聲音把顧淵從恍然的思緒中喚醒。

  顧淵抬眼就看到一個年約十三、著一襲寶藍色直裰的少年邁入廳中,正是顧簡與王氏的嫡子顧瀟。

  顧瀟先給上首的顧太夫人行了禮,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對著顧淵喚了一聲:“大哥。”

  顧瀟也聽說了昨天的事,心裏多少也懷疑是顧淵傷了父親顧簡,於是看向顧淵的眼眸中含著敵意。

  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出處於一種滿身是刺的年紀。

  顧太夫人臉上的笑容更深,正要讓顧瀟給客人們見禮。

  顧瀟雖說還不是世子,但這侯府遲早會是他的,正好給他積攢一些人脈。

  誰料,顧淵霍地站起了身,一拂袖,就這麽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滿堂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