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107章 今日可有想我,昨日可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33      字數:4970
  將至四月,天氣漸熱,江南六州的養蠶為桑之事開始籌備,內閣對此頗為重視,事宜驟增。

  偏生穀雨前後萬民縣又出了幾樁連環命案,案發現場離奇,當地無法破獲,呈報大理寺。

  少卿盧淳風帶人去查了幾日,竟也無從緝凶,最後實在無法,隻得求昔日的斷案神手梅閣老出山,請他撥冗前去偵案。

  禦前批朱,梅長生便接旨去了。

  他一走,無人沒時沒晌地粘纏宣明珠了,公主殿下立刻便覺一陣輕爽。他忙他的,自己在上京郊遊宴飲,不在話下。

  間或想起,梅長生那日來辭行時繾綣深幽的眼神,不說要她想他,卻反複念了好幾次“我會日日想著殿下”,宣明珠便捂帕嗤嗤發笑。

  這日寶鴉早起進宮與皇後學畫去了,宣明珠便到宜春坊看楊大娘子新排的一支劍舞。看後,她與小芝姐姐提了幾處銜接舞步的不足,二人便到樓上雅間去吃冰盞。

  時值暮春,公主殿下此日穿了身輕薄的琵琶袖襦折蘭裙,挽冰紗玉披帛,驚鵠髻上雙釵流蘇,時熠金芒,吃著冰酪就小曲,愜意非常。

  楊珂芝臨著窗打紈扇,忽然來了一句:“你可知近來有人為你那梅大人說媒,晉王府長房千金,與寶箏郡主一母所出,好高的門楣。”

  她消息通達宣明珠不奇怪,麵色閑閑,支臂倚闌笑道:“他都沒在京,往哪說媒去啊?”

  “這才顯得那位年輕高才的閣老搶手不是?”楊珂芝也隻是白提一句罷了,門楣再高,又豈高得過大長公主府。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她知曉好友的德行,睨了一眼宣明珠若無其事還當成笑話聽的表情,便知,她是將這人給拿捏住了。

  宣明珠卻道不是拿捏,“他便是個神仙,我手裏也沒捆仙索,去留隨意。我不拘他。”

  她低頭欣賞自己新塗的丹蔻,一笑,“我隻是,知道他心。”

  “嘖嘖。”楊珂芝抖動手臂道了聲酸。

  宣明珠一訝,平常說話罷了,她自己怎麽不覺著?難不成,是與梅長生處久了,她也被他張口就來的酸話熏陶了?

  她鳳眸嫵嫵一轉,反口相譏:“姐姐快找個英俊郎子逍遙去,吃著了葡萄,便不說我酸了。”

  二人相處謔笑無忌,正說鬧著,楊娘子掩扇“呀”了一聲。宣明珠隨她的目光向窗外看,隻見坊樓下的街衢上,兩個身穿公服的男子趨步經過,後頭那人是盧淳風,打頭的,不是梅長生又是誰。

  宣明珠扳指算算,已有四五日沒看見他了,想是萬年縣的案子今日結了,他回來去衙門入檔錄案。

  借著醺光軟媚春情,她勾鬢含笑俯望他。

  陽光正好,灑在那身挺括的玄紫色朝袍上,眩灩絲芒,修襯出男子一派玉秀豐神。淥鬢鴉冠,劍眉謖目,無一處不冷雋,無一處不出塵。

  腰還是那樣細,不過頰上瞧著倒似不那樣削瘦了,看來這幾日在外地,他有乖乖地加餐服藥。

  宣明珠滿意了,底下的人適時也瞧見她,頓時駐了足,抬頭向二樓菱窗望來。

  目光相接,梅長生在道邊頷首葉揖,“臣見過大長公主殿下。”

  清音出泉,不卑不亢,玉脊微傾,行禮如儀。

  他兩人在外一向如此裝樣,宣明珠目光從那張矜淡的臉上劃過,道聲免。

  知他有公事要忙,便回身收了視線,繼續吃她的冰盞子。

  樓上目睹了全程的楊珂芝嘖舌輕問:“你們莫不打算一直便這麽著了?”

  宣明珠一時沒領會她的意思,“怎麽著?”

  楊珂芝便以扇當笏,板臉拱手做行禮狀,而後又嫵媚揮手做免禮狀,活似酒桌上的豁啞拳。

  一通學下來,看得宣明珠直樂,心道寶鴉的勾當是會傳人怎麽著。

  她支頤想了想她方才的問題,悠然含笑,“親密無間又兩不拘束,心是滿的,心也是閑的,我很喜歡如今的日子。”

  若再進一步的話,動他還是動我呢?

  誰讓本宮挑中的人,這樣有出息呢。

  二人說話的功夫,樓下,梅長生深幽的目光依舊望著那空了的窗口,一時未動。盧淳風方才隨他向公主見過禮,眼下等不及,催促一句:“閣老,且隨下官先回趟大理寺吧。”

  梅長生收回視線應聲,腳步才邁出去,忽道聲“稍等”,折身入樂坊上樓。

  留盧淳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愣在原地。

  那二樓中正為公主彈阮的行首也吃了一驚,卻見名滿洛陽的梅閣老穆容走來,誰也不看,徑直到公主身邊。

  宣明珠沒想到他會不避形跡的上來,心裏亦道怪哉,睜圓了眼,整整披帛,似笑非笑地瞧他。

  梅長生長身鶴立在前,擋住一片光影。

  精致的眉目卻未看她,抬手撂下窗邊的篾簾,而後屈膝在案前,冷玉白的指頭挑起銀匙,將她吃了一小半的冰酪又挖去一大半送進嘴裏。

  唇上沾了奶霜,以拇指刮去,清沉道:“吃半盞。”

  宣明珠心跳怦然。

  梅長生起身後退兩步,斂睫再行臣禮,告退而去。

  從來到走,不過幾彈指,不過三個字。楊珂芝直著眼,搖頭道乖乖,“怪道你說喜歡……明珠,你給姐姐透個底,你們平日在家就這麽玩兒嗎?”

  “什麽呀!”向來笑謔無度不知臉紅為何物的大長公主,低臉兒去挖冰盞裏的果酪吃,耳根子卻是藏不住,偏紅了一片。

  “哎,”楊珂芝見她就著別人吃過的,真是歎為觀止,“我給你換盞新的吧?”

  “沒聽梅閣老說麽,他隻讓我吃半盞。”

  ——“你瞧真周了嗎?大長公主在宜春坊,梅大人回京路過,未回中書省,先上了樓,還撂下了竹簾?”

  禦史大夫高蓿此日休假,聽罷府中長隨的話,這位老臣工撚須咄咄道怪。

  他在禦史台不止負責督官諫事,亦兼察風紀。早在正月裏,他便聽聞風言,說大長公主與梅鶴庭一同出現在護國寺,狀態親密。

  隻不過那時沒有實證,高蓿恐是有人妒忌梅長生入閣,故意捏造了來汙他名聲,便置之未理。

  誰知如今又聽到這個話。

  無獨有偶,這便不能再等閑視之了。

  大長公主匡扶幼主、取私歸國有功,梅長生力行新政、忠勤為國有勞,高蓿就事論事,不論在朝對上如何諫議,私底下對這二位是沒有什麽成見的。

  然而依這二位的身份,分則大善,倘若舊情複燃,便涉及了權臣與外戚聯合,於國法不利。

  且如今陛下空置後宮,獨寵一後,不以納妃來收攏大臣平衡朝局;而膝下又無皇嗣,如此信任梅長生一人,使之功勳漸炙,勢力漸成,長此以往不見得是好事。

  “不妥,老夫得擬道折子去。”

  宣明珠尚不知有人在背後議論她私行,她辭了楊娘子從宜春坊出來後,回到府裏。

  寶鴉還沒回,皇後很是喜歡她,在宮裏留了膳。

  澄兒向公主回話道:“是娘娘身邊的福持公公親自過來通傳的,皇後娘娘還特意說了,會著人寸步不離地看護著小小姐,不會再出上回的事,請殿下放心。”

  上一回,自然便是紫雲閣的那檔事。宣明珠聽後,道聲知道了。

  寶鴉身邊她已重新安排過護衛,她養孩子不小家子氣,一朝被蛇咬,也不至於從此摟著寶貝不讓她出門。

  至於法染,他生前行事乖悖,死後的安置卻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難題。皇帝此前來討她的主意,那時宣明珠已從梅長生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心想葬於皇陵,不合律法,也應非他所願,寄於寺廟,亦是對他的諷刺。

  念在過往,她出資在他年少最愛去的孟家園子左近,買下一座園子,埋骨歸魂,望他安息。

  不知是否冥冥有感,也就在那一日,她之前掉在翠微宮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那粒菩提子,被掃灑的宮人發現送了來。

  於是宣明珠連同另外的一百零七顆,一並送到園中隨他落葬。

  “九叔。”那日她站在碑前,重又喚了他一聲。酹一樽少年同飲過的眉壽酒,她心道,感念叔父少時照拂,來世莫如萍水相逢。

  這卻已是正月時發生的事了。

  宣明珠命澄兒去告訴廚下晚膳多加兩道菜,便入內室,淨手褪去了外衫,歇個午憩。

  如水幽謐的午後,屋裏供著佛手與青梅,閣子裏散出陣陣草木清香。

  不知時過幾許,驀地,那氣味被一片新雪的凜冽衝散,帳子頂的彩纓流蘇晃了晃。女子玲瓏的身子在榻上曼曲婉弓,闔目似睡,隻有睫梢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接著便有沉勢的重量,綿綿細吻隨之落下。炙熱的思念融了那腔雪,夾雜艾草白術的氣味覆籠過來,宣明珠便知他是熏了衣裳進來的。她忍俊裝睡,隻是不理。

  終於他得不到回應,急了,歪頭叼開她的衣領,小別幾日而已,咻咻的鼻息便似要吃人。

  那被吃的女子實在忍不住癢,嗤嗤發出輕靡的笑音,睜眼翻身,那雙晶亮的瞳中映著他的影,抵指輕推,“好啦,回來就鬧!”

  她顫笑的身姿美得筆墨難摹。

  梅長生的眼眸發暗,掬她入懷。貪聞獨屬此女的馨甜發香,摻著清冷的嗓子不停低問:“不想我嗎?想我嗎?今日可有想,昨日可有想?”

  宣明珠語噎。

  梅長生到底和她不同,她知他心,便不疑不驚,見他或不見他,心都安然。

  他卻不是這樣的,每次小別,不拘幾日,哪怕僅是在宮中宿直一夜,次日回來都像害怕她變了心似的,非要烈纏一番才能平息。

  “臣想念殿下,刻刻不絕。”膩聲念念的男人再無樂坊裏那一身鐵石之氣,叨咕著,手又開始不老實。

  宣明珠想起來,窘然按住他,“今天不行。”

  “臣知道。小日子來了,還敢吃冰?”

  所以他才隻讓她吃半盞。

  宣明珠恍然,聽他問自己腹疼不疼,搖了搖頭。梅長生眸底的暗潮絲毫未退,溫柔地將這副軟若無骨的身體扶倒於榻。

  一折折挽起袖,“臣為殿下按蹺。”

  “唔。”宣明珠樂於享受他的服侍,便不客氣地躺下了,背身枕著臂腕,方有暇問他幾句正經話,“那頭的案子料理清了?入過宮沒有,還是才從大理寺回來?”

  “案子不什麽難事,業已結清。”他屈身在上,手下力道得宜地按著美人腰窩,不願細說那些血腥的事給她聽。“臣方見殿下,不堪自持,至寺司命他們錄入案檔便來了。”

  “嘴裏說得好聽罷了,”宣明珠耳尖偷紅,口角不讓份地哼笑,“上午也不知是誰,都沒正眼瞧我一眼。”

  “非是不看,臣恐一見,不能自拔。”

  梅長生挨近,絮絮氣音吹進她耳窩。宣明珠臉麵發熱,肩脊卻挨上他涼絲絲的大料綾袍,後知知覺不對,怎的按個腰,襦衫都按褪了去?扭頭道個“你”字,他抬手將蝴蝶骨下的係帶一抽,最後一件紅香綾也離她而去。

  男人一絲不苟的襟袂籠住她白玉牙梳背,“臣為殿下按一按前頭。”

  不等公主殿下提出異議,他的手便抄了下去,光景恰似誤入蓬山頂上來,芙蓉芍藥兩邊開。宣明珠扳不開他,咬唇忍聲,偏他無聊,貼她耳邊噥笑:“殿下怎不問一問這是什麽穴道?長生教給殿下,此為櫻桃穴,味甘,性溫,主治腹火脹滿下行,外用內含皆可。殿下若嫌不足,其實還有一法,名為,玉兔杵藥。”

  “閉上你的嘴。”此時的明珠公主已然眼尾水赩赩,發亂綠蔥蔥。自家被撩撥心迷,可惱他卻還衣冠楚楚,忍無可忍也去拆他衣帶,卻被攔住了。

  梅長生神情正經了些,“未時中書省還有幾個議會,臣片刻後,要進宮去。”

  嬌麵酲紅的公主殿下不可思議地瞪圓眼,所以他抽了這間隙過來忙的是什麽?偷歡得趣嗎?

  抿唇踹他一腳,披衣背臥。

  梅長生眉目間露出蘊藉的風情,過去搖搖她的肩,哄她,“是長生幾日無藥,一時服得急了,殿下莫惱。殿下的生辰想怎麽過?”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宣明珠才不想理他,本打算令他去了,聽此一句,內心的一處礁砥忽被觸動。

  轉眼又是四月初八。

  她回臉兒笑:“你還敢提這茬兒?”

  梅長生不自覺地將她纖肩攏緊,垂眸溫溫望她,“從哪裏錯的,便從哪裏補回。臣不堪,亦不敢避罰。所以殿下想如何過?”

  去年今日,是改變一切的開始,亦是他半生虛妄的終結。梅長生每當回想起那日,他竟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斥聲甩袖而去,便覺身上挨的那些刀,實在不夠。

  上天垂憐,給他補過的機會,今後她的生日都由他來操辦,他會隻令她留下快樂的記憶。

  不過宣明珠當真的想了幾日後,決意不在府裏辦,去上林苑邀朋設宴,馳獵遊玩。

  上一年是壽辰逢五,所以才遍邀勳臣命婦,中規中矩地在公主府大辦了一場,沒想到還遇上那件糟心事。而今她都二十六了,自然憑自己怎麽高興怎麽來。

  同時宣明珠也有一樁私心,那便是帶著皇後一同玩樂一遭。

  墨氏不是養在深閨長大的女孩子,她多少山川錦繡都走過看過,心有川壑,隻因嫁與帝王家,自從入宮以來便端居中宮,用心打理宮務,麵上從容淡和,心裏豈會不覺得拘束。

  眼見著皇帝那樣疼媳婦,她也不能讓宣家虧待了這麽好的姑娘不是。

  隻是舉辦宮宴,輪不著外臣插手。

  梅長生得知她的決定後,似乎有些失落,沉吟一瞬又笑道:“也好,到時臣去賀殿下一杯壽酒。”

  宣明珠心想他大概忘了在外要避嫌,她不邀他,沒名沒目的,他去不得上林苑。興頭上的話,過耳笑笑,也未當真。

  待這消息傳到禦前,皇帝聽後果然大喜,撫掌道還是皇姑姑疼我。

  “皇後近來辛苦了些,朕此身歸社稷,無法肆意玩樂,帶她趁著春光去玩嬉一番,正好消散心緒。”

  說罷一轉頭,見高蓿還執揖在墀下,問道:“卿家方才說什麽來著?”

  高蓿回言:“陛下,老臣以為大長公主與梅閣老,私下裏有些……”

  他的話未說完,餘光望見龍顏,一時怔了。

  “怎麽……”皇帝忽覺唇上一片濡熱,伸手抹了抹,低頭,看見指頭上殷紅的血跡。

  “呀,陛下如何流鼻血了!”中常侍向外低呼道,“快宣太醫。”

  “不必大驚小怪的,入春肝氣燥動罷了。”

  皇帝隨意用黃絹的帕子抿抿,便止住了血,嫌近侍吵嚷:

  “太醫不必宣了,仔細別讓皇後娘娘知道,不然她又要留在宮闈看朕,沒法放心玩樂。”

  言訖,又隨手向殿下一揮,“高大人退罷,卿所言皆是捕風捉影的事,不準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