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105章 “我就要送儺。”……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33      字數:3638
  次日是元宵。

  梅長生體貼著宣明珠的心情,不令府裏掛彩燈燃煙竹。她即便嘴上說已經好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心裏的坎總歸緩上一程子才能放下。

  “不必這樣。”宣明珠昨兒得知那些陳年之事,心緒苦澀難遣,哭了一通之後,反似疏開淤堵,心裏輕快了許多。聽聞梅長生的安排後道,“上元佳節,孩子們總要樂的。寶鴉身經危險尚且視若尋常,我豈不如女兒。”

  梅長生卻搖頭說不一樣,目光溫煦地凝望她的雙眼,“對寶鴉來說,那與一個陌生人相差無幾,唬歸唬,入不到心裏。但對醋醋而言不同,親緣盡負,死生師友,一朝扯脫,會疼。不要勉強自己。”

  他輕聲道:“有我陪著你呢。”

  宣明珠的心底事被他這般娓娓剖析,無一不中,眼圈不覺又發紅。

  她喜愛梅長生這種溫柔的強勢,讓她覺得自己是受照拂的,掖帕點頭:“原來昨晚的話你聽見了。”

  那般難求的話,若還聽不到,他的耳朵便真該扔了。

  梅長生將人往懷中一摟,“長生遵主之命,無論何時何境,會一直陪伴醋醋。”他低首親昵蹭她的耳尖,“不會讓醋醋白白要了我的。”

  對於出自他口中這些層出不窮的情語,宣明珠漸漸竟也聽慣,在他懷裏嗅著鬆雪溫氤的氣息,閉上眼,“嗯,愛卿會說,便多說些。”

  “臣遵旨。”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宮中的元宵宴今年亦是未辦,出了法染國師買通太監截誘寶鴉之事,皇帝大為震驚,哪還有心情舉宴,下令徹查宮闈,將此事全權交由皇後娘娘處理。

  同時,護國寺亦被禦林軍戒嚴起來,寺中上從方丈座師,下至夥者小沙彌,一一往細處排查身份。

  法染是在紫雲閣坐而逝世的,未服毒未自戧,無傷無疾,闔目坐化。傳說隻有德行超邁的高僧才有坐化的機遇,法染這一生,臧否莫一,自與高德二字不沾邊,可他偏就沒等到下獄受審,就這樣死了。

  至今無人能解是何緣由。

  昔年穆宗最寵愛的九王麒麟兒,不能選擇自己的身世,卻自己決定了了斷一生的死法。

  禦林軍入護國寺調查國師的同黨時,禪房裏,宣燾被外頭亂哄哄的動靜驚動。

  聽聞法染死了,這個身著碧綠袍襦箕膝而靠的男人,遲遲地轉了轉眼珠。

  隨即事不關己地拋開。

  外頭誰死誰活,與他何幹,他隻知,自己的房裏丟了一個人。

  自打送儺離去,宣四爺的精氣神顯見的一日日落拓下去。

  開始,他沒想過這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暗侍會有離開他的一天。皇妹既把她給了自己,那麽她便是他宣四的人,不是麽。

  雖然這是個養不熟的,無論他怎麽逗誘她,送儺永遠隻說自己的主子唯有公主殿下一個,而不是他。

  宣燾最不喜的便是這一宗。

  她跟了他五年,依舊和初識一樣,寡言又執拗,那張不點而紅的小嘴那麽漂亮,卻就是不肯說軟言蜜語,他看不慣,就一次次命她跪下去含住自己,非要汙了那淨麗的唇色,才覺痛快。

  有時是夜裏,有時是湛亮的白日,那雙矜默難堪又顫顫無淚的杏眸最是動人。

  宣燾知道,她不喜歡這樁事,可他也知道,這姑娘心裏喜歡自己。

  即便淪為階下囚,隻要宣燾一日不死,他都是天潢貴胄,都是四爺。

  既跟了四爺,他賞她什麽,她都得接著。

  宣燾隻是沒想到送儺敢跑。

  一聲招呼都沒和他打,就擅自離開了他的囚籠,再也不回來。

  明明出門之前還幫他嚐過茶沏得溫不溫,看爐火燒得旺不旺,一切都平常得很。

  “是給爺取寒衣去了吧,她知道我冬天怕冷。”最開始宣燾這麽念叨,覺得用不了天黑,送儺肯定會取了衣食從公主府回來。到時他就罵這個擅離職守的一頓,再狠狠地懲罰她一遭。

  接連下了兩場雪,送儺沒回來。

  宣燾想起,那日姑娘出門時穿了一身舊紅布裙。

  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幾次看見送儺穿裙。沒有格格不入,他很少見有人能將洗褪的紅色穿出含斂又冷麗的味道,很像他從前有的一把藏銀鑲瑪瑙的貼身匕首。

  當時宣燾想隨口誇她兩句來著,但看看那道背影,心想反正她很快會回來,不妨等回來再說。

  嗬。

  送儺,你很好。

  不通地龍的禪房愈發濕冷,宣燾有裘襖,卻穿單衫。他俊美超俗的臉上少了不可一世的跋扈氣,寡漠得不近人情。

  禦林軍進禪房來例行搜查時,宣燾被豁進門扇的光打了下眼。

  他雙目一眯,下意識地起身,“大長公主來了嗎?讓我出去瞧瞧,是不是她回了。”

  他疾走到門邊,毫無意外被門口的守衛攔住。這些時日以來,侍衛們已經數不清這位爺第幾次“衝鋒闖陣”了,橫戟攔在他身前,無奈道:“四爺,您歇歇心氣莫鬧了,除非陛下有令,這個門,您出不去。”

  “扯你娘的犢子,你是哪張水牌上的,配得爺和你鬧!”宣燾眼梢一吊,直接開罵,“我讓你傳話給大長公主,我要見她!這些日子過去了,人呢?!”

  侍衛白眼一翻,得,這位爺是又犯病了。要他去給大長公主遞信?別說他直受皇命,隻管看門,別的一概不管,就算他有心,那大長公主府的台階是他夠得上的嗎。

  宣燾鬧什麽,侍衛多少清楚,不就是那名侍從姑娘走了嗎?走得好!大快人心!他常常和另外三個哥們說,好好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看似還有功夫在身,性格又文靜,待人又和善,要在他們,那是八抬大轎娶回家做正頭娘子還要叩拜祖墳冒了青煙的運道。

  結果這混世魔王倒好,人家任勞任怨地陪他,他還成天調笑呲達人家。落架的鳳凰,又在誰麵前充大爺,能走誰他娘的不走?

  宣燾見這侍衛不睬,踅身去扯那翻查屋子的禦林軍衛,“兄弟,幫個忙,替我給大長公主送個信,我有急事要見她。”

  那軍衛例行檢查過後未見不妥,正要走,忽然聽到這話,心想我哪裏敢和這位廢王爺稱兄道弟,假笑搖頭,說此事不歸他管。

  宣燾眯眼,一個抽冷子拔出他腰間佩刀。

  這是一雙隨晉明帝出征挽過弓提過槍的手,軍衛一個不防備,竟被他得手,當即心血上湧,暗道壞了,伸手去奪。

  宣燾逗他玩似的又一鬆手,軍衛接過刀後,下意識攔擋在胸前做出防禦之姿。宣燾如算計好一般,將手臂懶懶伸去,小臂便被刀鋒斜劃開一道血口。

  屋裏屋外的人同時怔住。

  畢竟是姓宣,見了紅,可就不是鬥幾句雞毛蒜皮的嘴便可帶過的事了。

  宣燾挺俊的眉鋒皺也不皺,垂臂冷笑,“怎麽茬兒啊兄弟們,要麽,今兒把我在此就地正法了,要麽把我找的人請來,兩條路,選吧。”

  這場事傳到宣明珠耳中時,她先是怔營一許,繼而便想通四哥這麽鬧是為了誰。

  可又有什麽用呢?她手下的人她清楚,那日帶送儺出寺時,宣明珠便確認過,知道送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在此事上,宣明珠即便是做妹妹的,也絕不偏袒兄長,不過聽說宣燾作大死自己往刀口上撞,傷了自己,她還是得走一遭。

  蹙眉命人備輦的功夫,正巧梅長生進殿來,她便將此事告訴他。

  “我與殿下同去。”梅長生聽罷道,“正好方才禁軍來複命,說護國寺的睿德方丈交代了些事。”

  宣明珠這才留意他身穿的是外出的罩衫,帝釋青鑲雲海襟袖滾邊的服飾,襯出一副冷謖的神色。看來事情嚴重,她皺眉問:“方丈也是與……國師一夥的?”

  梅長生拉過她的手握住,搖頭說不是,“方丈清白。隻是見陛下降諭徹查的陣仗大,不敢隱瞞,說出了一件舊事。”

  他看著那雙清澈無塵的鳳眸,緩聲慢道:“關於明帝與柔嘉娘娘。”

  宣明珠瞳孔微張,麵孔恍惚一瞬——父皇和母後的感情,是她一度不可解的心結。

  不過感覺到那隻包裹住她的有力的手掌,她很快定住神,揚頭問道:“是什麽事?”

  事到如今,什麽怨長久愛別離她都領略過了,不怕再麵對更多的秘辛變故。

  何況還有他。

  梅長生是在路上告訴的她,二人同乘一車,他怕驚著她一般柔聲道:“說是明帝臨終前的一個月,曾召方丈入宮,命他為柔嘉太皇太後在寺內秘建一間長明燈室,晝夜添油禱祝,燈火經世不熄。”

  宣明珠聽罷靜了很久,目光有種追憶的虛渺,半晌說道:“那便去看看。”

  耳聽他人為虛,有些事總要親自去看。就像那個年幼的午後她醒來,隔屏風聽到父皇對病重的母後說,他心裏有的是母後的妹妹——那片聲音,一度成為她的夢魘。

  直到父皇也離去了,宣明珠有一日才驀地反省,若當時她跑出去當麵質問父皇,為母後討口氣也好,坦承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也好,是不是便不會變成後來的心結?

  到了寺外,宣明珠才想起,不好與梅長生一起出現在外的。

  她轉頭,下頷被裘領的風毛籠住半爿,梅閣老搓搓手指,伸手替她整理了下,道無妨,“天大地大,管不著我心,陪你到哪裏去不得。”

  宣明珠聞言,眼中的鬱色霽散開去。

  男子一襲縞羽色垂地大氅,公主身罩一件洛神珠鷫鸘織金裘,並肩而立,風神相襯益彰,恰如一對珠壁。

  裘袖寬敞,並行著走在袖下互相勾手,外人瞧不出,溫暖自知。他們先至軟禁宣燾的所在,沒等進門,宣燾已快走兩步到禪門邊,五指攥住看守的長戟。

  這會子他的右臂已草草裹上了,見二人成雙入對地過來,頓了一頓,眼前卻也顧不上操心這些閑事,直接問皇妹:“送儺在哪?”

  宣明珠著眼打量四哥,有幾許憔悴模樣,真真對他生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反問道:“四哥知道又如何,你是能出去找送儺道歉,還是讓她回到這裏繼續陪著你受圈呢?”

  宣燾反叛地擰眉:“我道歉?她擅離職守——”

  話還沒說完,梅長生一臉同情地瞧著他,輕歎打斷:“殿下,看來四爺還沒想明白,天冷,咱們先過那邊去吧。”

  宣明珠瞧著他這混賬模樣也是牙癢,點頭,轉身前勸了宣燾一句:“四哥若寂寞,我改日挑個機靈的小子過來。不過四哥,煩你消停些,近日事多,你再鬧,傳到禦前長臉是怎麽著。”

  “小醋兒,你且別走。”

  宣燾不知姓梅的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連喚數聲,竟是喚不回她。

  他在原地忡忡地站了半晌,踅回屋室,喃喃:“我不要小廝,我就要送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