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賠不起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59      字數:3783
  得到天子許準的梅鶴庭, 一個人去了隆安寺。

  白裏見到寶鴉,他留意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平安符。

  他曾緝辦過一佛寺香火案,了解每座寺廟的開光符文都有細微的不同, 如護寺的符紙取用剡溪古藤紙, 而寶鴉戴的那枚,邊緣朱砂壓卍字方印, 來於,一處禁。

  隆安寺在顛白山,山中有禁衛侍與長公主府衛兩重兵禁守,各為政。宮裏那頭是怕叛王逃脫, 長公主則是為了提防四兄被人暗害。

  這樣的界, 平時連一隻鳥也輕易飛不出去,所以那平安符, 不出意外是宣明珠己取得的。

  她來過隆安寺,甚至可能帶了寶鴉同來。

  從叛王被囚於此, 五年間她都沒來過,這次來是為何?

  一種說不清『摸』不的預感蒙在梅鶴庭心頭,令他不安。

  行到野草漫膝的半山腰, 有暗衛影子般現身攔住去路。梅鶴庭無聲亮出禁中的令牌, 那暗衛又如影子退去。

  他抬頭,荒圮衰敗的寺門映入簾。

  當年,前榮親王與先帝在此曆過一場密謀與圍剿, 猶記那一,當消息傳到他耳中,那一瞬間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此殿下入了宮去探望她的父皇。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十九歲的梅鶴庭,已初具後的沉穩老成之質, 可那一刻,那張年輕的臉上卻掩不住慌張。

  他奔出公署直接往家趕,理智告訴己長公主必不會參與奪嫡事,可就是排遣不去深一腳淺一腳的無措與心慌。

  回到公主府,見她頭上覆帕子,孱孱崴靠在軟榻的枕上,卸下了紅妝,唇麵微微白。

  身邊的女史還端一碗散腥熱氣的『藥』湯。

  “殿下怎麽了?”他心頭猛跳,怔怔上前去。

  榻上的宣明珠見他也是一怔,想是沒料到他這個時間會回來,向他身上凝目幾許,忽的莞爾笑了。

  “呀,今本宮的小郎君不講虛禮了,也沒敲門也不通傳——鶴郎,是不是擔心我呢?”

  梅鶴庭聽她撒嬌的聲裏都透虛弱,更加坐猜測,眉心頓時緊張,正要檢查她是否傷了,卻見那存心促狹的女子抿唇指了指己。

  梅鶴庭低頭,發現己手裏捏一管狼毫筆。

  他得了消息後竟是連筆也忘記放下,那筆尖還蘸墨,在公服上淋淋漓漓甩了一片,就這麽一路回的家。

  沒待他反應,女子清柔而甜蜜的聲音襲來:“鶴郎,我有喜了。”

  後那墨又蹭到了長公主的肩臂上。

  “哎,”女史低呼一聲,“郎君莫這樣抱殿下身子,殿下她……”

  “殿下你何處不適?”梅鶴庭在榻邊手忙腳『亂』鬆開她,訕訕丟開筆,又想幫她擦衣上的墨,又欲探她額頭,卻如麵對一個易碎的瓷器,不知從何下手。

  未滿弱冠的男子第一次失態如此。

  見她躺在那裏,忽又心生愧疚。

  腹藏千卷書,當下的心情卻似個蹣跚的娃娃邁不開步,不知當如何為人父,又該如何償她為他生育所受的苦。

  “腰疼、腿疼、頭疼?這是管什麽的『藥』,我,我再去找禦醫問問,殿下可想吃什麽,酸的、甜的……”

  宣明珠麵『色』清弱,卻新奇打量這樣的他,仿佛第一次認得他這個人。

  也不知從他臉上找見了什麽,那眸子裏的光一爍比一爍更亮,宛如漸次亮的星辰鑲滿銀河。她滿足喟歎一聲,“我今,隻想夫君陪我。”

  他陪她。

  後來他知道了,太醫說公主的胎相不穩,他看她花顏益清減,愈發心疼,九個月裏,盡可能多抽時間陪伴她。

  期間,晉明帝沒能等到他最想疼愛的外孫,帶無限的遺憾龍馭上賓。他逝前,不曾召內閣大臣,不曾過問逆子老四的發落,連太子都落於長公主後頭,那位垂垂老矣將去的帝王,隻是拉長女的手。

  那隻曾握刀斬敵首,曾挽弓『射』天雕的幹枯手掌變得無力了,卻依舊緊緊拉女不放,遍遍囑咐:

  “醋醋,你有孕,不許哭。阿耶去找你母後了,給阿耶生個胖外孫,啊。”

  可宣明珠依舊哀毀形銷,此後,人世間,她的雙親皆不在了,如何能不傷慟。

  梅鶴庭白以駙馬都尉的身份替她行長公主的全套奠禮,夜裏輕輕摟她,一遍遍幫她拭淚。

  “我得了孩子,卻沒了父親。長生,我難受。”

  他聽不得那樣的啜噎,陪她墮淚,清沉的噪音貼在她心髒最近處:“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青山蕭索枕河川,蒼翠無聲。梅鶴庭一踏入這裏,不知為何,過往的點點滴滴都在前湧現。

  明明他答應過她。

  在她那般艱難的時候,明明他暗暗發誓,永遠都不會再讓妻子這樣傷心。

  他食言了。

  寺門前忽現出一抹窈紅的身影。

  梅鶴庭認得送儺,長公主的四暗侍輕易不會同時現身,但他們成婚第二,宣明珠大大方方叫來了四個姑娘給他見禮。

  “來,叫聲姑爺,有利是!”那年的長公主眉間意氣,風發如花。

  每一場回憶,都如一道附骨之疽,將人吞噬殆盡。

  他們有過那樣美好的時候,那時,他為何不能對她多笑一笑,為何不能心裏輾轉重複的話說出來給她聽?

  為何要用己的想法約束她,不能設身處討她歡喜?

  為何回避,不能視線長長久久停駐她身,何以就那麽怕她發現身的齷齪念頭?

  滿的佛頭枕荒草,佛祖下了龕,不過是一堆最無用的石頭。

  “他說,”送儺開口:“閣下想入寺,三跪九叩進去。”

  “他”是何人,梅鶴庭知曉。拂衣亮出腰間令牌,聲音啞,“跪誰,『亂』臣賊子嗎?”

  他最終通行無阻入寺,在一塊無字碑前找到了宣燾。

  見到那塊碑,梅鶴庭腦仁一霎如針刺。

  終於想那個夢裏,醒來後無論如何也記不得的一句話。

  ——“先前那場驚嚇非同小可,殿下連見了幾的紅……”

  得知宣明珠有喜當,隆安寺發生了一場兵變……

  梅鶴庭艱難開口:“這是為誰立的碑?”

  “你猜呀。”一襲綠帔的男子背對他立在碑前,磨牙冷笑,“你跪下,跪下我告訴你。”

  梅鶴庭未理睬他,冰冷的雙手顫抖去撥須彌座下的荒草,最終在石碑緊底,發現了一行小字:晉明三十一年。

  那一年晉明帝崩,那一年他們有了寶鴉。

  那一,她來過。

  來路上影綽的不安,終化成一在在的利劍穿心而過。他本是玲瓏心竅,隻消一點推演,還原出當時的場景——她當時在這寺中,混『亂』中受到波折,見了紅,始知己懷孕。

  這碑,立有五載,是為梅寶鴉祈福而立。

  她臨盆之時的凶險出血,皆是緣於……這次衝撞。

  他不知。

  “怎麽,辯無雙的梅駙馬也啞口無言了?”

  宣燾冷冷俯他,“梅鶴庭,我知道你奉行法,敵視逆臣反叛,一向主張我伏誅。當年若非皇妹一力保我,宣燾這條命活不到如今,你為此,沒少與她爭執吧。那你可知,她是用什麽說服她大哥的嗎——”

  宣燾手指石碑,目『逼』梅鶴庭,“就是這個!我縱使在此畫為牢,也知先帝到,都定對她心存愧疚。

  “我混賬,廟算不利連累妹妹,我認。你呢梅鶴庭,你這個駙馬當得好輕鬆在,枕邊人的事,她不說,你也不多問一聲,不多想一步嗎!”

  說天雷勾動火,抬腿要踹這個狗東西,卻被一道紅影攔住。

  “送儺,你是誰的人!主憂奴辱的道理不懂?!”

  送儺麵『色』輕變,想想公主殿下的好,猶豫撤了身,那一腳結結落在梅鶴庭身上。

  饒是如此,那靜漠的人影膝蓋也未曾一彎,隻趔趄一下,己慢慢坐在碑旁。

  撫石如撫嬌女鴉鬢。

  這是他女的平安碑,跪,怕折她的壽。

  “爾母……我他娘……”宣燾積年的涵養、多年的枯修都抵不過此時的火氣,他但凡能在這人臉上找出一丁點傷心後悔的痕跡,堂堂前親王,也不至於如此狂怒。

  可梅鶴庭麵上,唯有一片叵測的沉靜。

  宣燾回身找哪有大個的石頭。

  “我不是駙馬了。”身後突響這樣一句話。

  宣燾動作僵住,周身火氣瞬間結成冰霜。

  他下意識看了送儺一,後者避開『色』。

  “嗬……”宣燾想昨小醋那種反常的平靜,恍大悟。

  他說麽,若她心裏還有梅鶴庭,他說他一句,小醋還不得像從前哪樣撲上來撓他?怎會那樣釋,還與他開玩笑。

  “敢情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送儺,你,你很好。”

  那襲綠衫突心灰意冷,也不費力氣找石頭,飄飄『蕩』『蕩』踅身而去。

  走開前他莫名說了一句,“你憑什麽不是。”

  當年皇妹相中探花郎,身為花叢老手的宣燾一看出這兩人相處,是誰在討好誰,心裏一直不滿梅鶴庭:你憑什麽是昭樂的駙馬。

  方得知二人分了,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出了口惡氣,卻是難過,替小醋難過。

  她千嬌萬寵一帆風順的人生中,怎麽能存在丁點的瑕疵?

  是以又矛盾怪罪梅鶴庭:你憑什麽不是。

  既娶了她,她既也心甘情願上趕子傻樂嗬,憑什麽不能讓她一直樂嗬下去。

  他咬牙去尋無相方丈去聽,無相說施主你心裏有殺機,帶了宣燾去敲鍾。

  於是荒廢的寺院中,響一片咚咚『亂』震的鍾響。

  “老禿驢,你活的年頭多,你見過這麽肝腸似雪的東西嗎?得知妻女曾受苦,你看他,哈,無動於衷。”

  無相合掌,站在鍾樓上,平和悲憫俯望。

  有一種人,即使內裏碎磔萬片,外表依舊尋不出任何破綻。

  傷人,也傷己。

  傷己,更傷人。

  *

  梅鶴庭伴石碑枯坐了一夜。

  翌天明,『露』水涴衣,他裹那身濕『潮』的衣袍下山去。

  先前騎來的馬還在山腳下,雪裏青的鬃『毛』被朝『露』打濕一綹。梅鶴庭臉上漠無『色』,冷白的手指落在馬背撫了一撫,攬韁上鞍,直向興化坊而去。

  出寺前宣燾問了一句誅心之言——七年,你拿什麽賠給她?

  他賠不。

  打見到那塊碑開始,梅鶴庭就知,他再也賠不了。

  他以為不知她生病,已是己最混行透骨的行徑,卻原來還不是。遠遠不是。

  隱藏在過往中的天塹淵,無遠弗屆,他探究一尺,那深壑深廣一丈,他錯過了她的多少事、多少情愫、多少心意——越去彌補,隻會顯得虧空越大。

  而今哪怕,他隻是出現在她麵前,隻想看一她好不好,於宣明珠而言,都是一種新的傷害。

  他終於認清。

  心有萬刃,也隻能認清這一點。

  到了長公主府外,錦衣落拓的男子下馬前去叩門。

  如今他能為她做的,惟有一事。

  開門的是打嗬欠的門房,見到前任郎主,很是愣了一下。

  聽他要求見長公主殿下,門房的情裏浮現出不必再找借口閉門的輕鬆來,哈腰道:

  “大人來的不巧了,殿下帶二位公子與小小姐去了汝州行宮,三個時辰前走的。”

  這一行長公主還帶走了麾下近半數北衙軍衛,陣仗很大,所以也不必瞞人。

  梅鶴庭俊蹙的眉峰渙散,心府出現短暫的空白,隨即他想到什麽,雙目緊緊盯門房。

  “三個時辰前,是子夜。”

  “是啊,”門房道,“殿下擬定的,正是子夜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