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者:滕肖瀾      更新:2022-03-28 20:50      字數:7897
  二十六

  苗徹率三處針對浦東支行貸款業務進行動態監測審計。這也是S行維護金融安全的新舉措,打破定期審計的常規,根據行業輿情進行預判,防患未然,盡早發現風險苗頭。

  轉眼便過了立秋。白天還是熱,早晚卻涼爽許多。地上零星有了些落葉,乍看依然翠綠,細紋裏卻已透出微黃。秋意是毛孔裏觸到的久違的涼風,些許的雞皮疙瘩。暗中舒口氣,總算是入秋了。秋老虎再厲害,終究時日無多。最後放肆一把,也就罷了。

  苗徹率三處針對浦東支行貸款業務進行動態監測審計。這也是S行維護金融安全的新舉措,打破定期審計的常規,根據行業輿情進行預判,防患未然,盡早發現風險苗頭。這項行動主要是持續關注貸款質量的變化情況。苗徹親自跟進,點了幾個案子,讓業務部的同事提供資料:“別擠牙膏,也別給多給少,下班前我要看到所有的文件,一張紙都不能少。”

  兩周後,苗徹把審計報告交到主任手裏。別的一筆帶過,重點是嘉定龍星公司的商用物業抵押貸款,期限十年,一共十一億,其中九億用來歸還股東借款,兩億用於裝修。

  “評估報告上寫原投資成本是十三億,目前評估為十八億。但八年前,龍星公司在我行貸款開發這幾座寫字樓,白紙黑字寫明,建築成本隻有三億,很明顯評估報告作假。十一億貸款發放後,經調查,並未歸還股東借款,實際投入物業裝修的工程款也隻有五千萬,其餘十億五千萬統統轉入其總公司,也就是顯龍集團,用於土地開發。目前,借款人償債能力不足,現金流緊張,向典當行、小貸公司和自然人高息融資餘額五億多。可以預估,其向我行償還本息資金將完全依靠民間高息融資。風險分類評為正常三級。”

  苗徹說完,瞥見主任神情間有些微妙。主任放下文件,斜睨他:

  “看來,傳聞是真的?”

  “什麽傳聞?”

  “你和三十九樓那位,有點兒不開心。”

  “開不開心,跟這事沒關係。”苗徹避開主任的目光,“我知道這樁案子牽扯比較大,您要是支持,我感激您;您要是有顧慮,就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說我先斬後奏一塌糊塗。隻要案子能查清,就算革我的職,我也無所謂。”

  “不用革你的職,”主任道,“人家已經提出辭職了。”

  趙輝從顧總辦公室出來,迎麵與苗徹撞個正著。兩人互望一眼。“你也找顧總?”趙輝問。苗徹揚了揚手裏的文件:“是啊,把審計報告拿給他看——辭職可以,問題查清楚再走。”趙輝點頭:“好。顧總就在裏麵,你進去吧。”

  蔣芮搬到陶無忌家。與上次淨身入戶不同,這次懂事了許多。超市去一趟,冰箱裏啤酒飲料裝滿,速凍餃子買了兩袋。客廳空調應該是有了年頭,隻吹風不製冷,跟電風扇差不多。在二手市場買了一台,隔天便安裝好,果然清涼許多。陶無忌問他:“股票漲了?”他笑得賊兮兮:“小看我。好歹也在國有銀行上班,這點兒錢還拿得出來。”陶無忌搖頭歎道:“論對本職工作的熱愛,誰也不及你,整天把國有銀行放在嘴上。”蔣芮把家裏打掃一遍,角角落落都拿抹布擦了,連床都拖出來,幾百年的蜘蛛網和蟑螂屎全部搞幹淨,再推進去。睡袋也弄了個新的,征得陶無忌的同意後,在他床邊地上鋪開,躺下。“上次搬過來,還是去年這時候吧?轉眼就一年了。”兩人一上一下地聊天。陶無忌說他:“有了女朋友是不一樣啊,背心短褲都換了新的,連漱口水也用上了。”蔣芮哧哧直笑:“你懂的呀。”

  “在業務部幹得怎麽樣?”陶無忌問。

  “這話像領導的口氣。”蔣芮嘖嘖道,“能理解,審計幹久了嘛。”

  陶無忌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看著天花板,緩緩道:“話裏有敵意啊。”

  “有個屁敵意。就算有,也是你們搞審計的先有敵意。”蔣芮頂回去。

  停了停,陶無忌問他:“你爸最近好嗎?”蔣芮先是不語,忽地唱起了《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陶無忌嘿的一聲:“唱得不錯,你爸教的?”蔣芮道:“他現在樣板戲越唱越溜,撿易拉罐比那老頭還利索。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小區裏生意被我爸搶個大半,老頭惱火得很。”陶無忌道:“那也挺好。”黑暗裏蔣芮翻了個身:“——挺好?”陶無忌停頓一下:“你媽應該覺得挺好。”兩人沉默片刻。蔣芮道:

  “你說,要是哪天趙總提出想見見我父母,怎麽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陶無忌道。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不管你怎麽討好他,應該都不會有這一天。”——當然不會說,說了就是準備翻臉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一團和氣,買空調打掃衛生,功夫統統白做。他猜蔣芮也是這麽想的。記憶中兩人這樣不鹹不淡地交談,顧左右而言他,卻又小心環顧,唯恐踩地雷的架勢,好像還是第一次。陶無忌想起昨天與苗徹聊天,“你們這些小孩啊,一個個都是人精”。苗徹倒沒有生氣,隻是很感慨,說上周蔣芮一出苦肉計演得著實精彩,資料催了幾次還沒給全,苗徹親自過去討,這小子嘴裏兀自不三不四油腔滑調,苗徹火起,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他趁勢便摔地上了,動彈不得,把支行劉總也驚動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好大的陣仗。說是坐骨神經受傷,要養一陣。苗徹賠了醫藥費倒沒什麽,主要是這個時候出這事,有些添亂。“你在廈門傷了手,他在上海傷屁股,”苗徹問陶無忌,“一個師傅教的吧?”陶無忌隻有笑,知道苗徹已是極不容易了。審計時勞心勞力,自不必多說,更煩的是業務外的事。

  誰會想到,那筆十一億的資金,一夜間竟填了上去。掐著時間,似是故意跟審計組逗著玩。前腳報告寫完,後腳便接到消息,“案子結了”,文件資料再交一套上來。股東的還款,還有裝修的款項,各歸各處,清清爽爽。也不能說一點兒問題沒有,但至少麵兒上已經挑不出毛病了。“當中有點兒誤會,資金鏈這東西,都懂的。”據說對方公司的人也很抱歉,說給大家添麻煩了。組裏的人麵麵相覷,從沒見過這種情況,變戲法似的。十一億又不是十一萬,這情節太富戲劇性,讓人猝不及防。趙輝在這當口兒提出辭職,誰都看得出,是將苗徹的軍。之前傳言已經很多了。蘇見仁的死是由頭,滋生出各種版本的故事。誰的嘴都不是吃素的。通常愈是做事靠譜的朋友,留給旁人的想象空間便愈是大。這方麵趙輝和苗徹都比較要命。少林和武當打架,不論誰輸誰贏,江湖上先要笑倒一片。好在是文明社會,凡事到底要講證據,公安局和紀委都有了定奪,眾人嘴上也隻好收斂,心裏俱是盼著再生些枝節才好。相比而言,趙輝的人緣更對路些,苗徹則多少有些討嫌,平常那樣六親不認,也該得些教訓才是。都說他被顧總好一頓數落,弄了個灰頭土臉。

  顧總的辦公室在三十九樓最東頭,走廊深處,隱秘性好,隔音效果也極佳。但那天顧總應該是有些生氣,聲音大得從門縫裏傳出來,讓人聽了個真切,諸如“你苗徹也不小了,不能意氣用事,要顧全大局”那種。據說還爆了兩句上海話粗口。顧總是被上次廈門分行的事弄得有些怕了,求情的、罵娘的、看好戲的,煮粥似的隔一陣便冒個泡。八億不是小數目,十一億更不是小數目。上海人查上海行,全國都聽到風聲了,眼睛都往這邊斜。顧總還有大半年便要光榮退休,這時候禁不起任何差池。倘若趙輝真有事便也罷了,偏偏人家河邊走了又走,一雙鞋硬是滴水不沾。這苗徹等於是送上門討罵。陶無忌聽周圍人把這些話傳來傳去,心裏挺不是滋味。挨領導罵倒沒什麽,陶無忌知道苗徹不在乎這些。況且傳言誇張的成分太多,審計部歸總行管,分行領導一般不幹涉,顧總便是對苗徹再有意見,麵兒上也不會太過分。陶無忌是想到苗徹這陣子通宵達旦,寫報告時那般兢兢業業,有些替他惋惜。“惋惜”這個詞,陶無忌從未想過會用在苗徹身上。那樣刺蝟似的一個人,渾身上下捋不到一根順毛。走近時瞥見他頭頂一片青灰,白頭發竟是越熬越多。相比以前的案子,這次他更多的是自己使勁,加班也是一個人。其餘人樂得躲懶,意思意思便罷了。隻有陶無忌,默默在旁邊陪著,打下手。

  “你別那麽拚。苗徹再怎樣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的。”臨睡前,蔣芮冒出一句。

  “那你呢?”陶無忌問他。

  “我跟你不一樣。說實話我從來沒指望過。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賺一點兒是一點兒。人家給我多少,我就拿多少。”蔣芮停了停,看他,“——我以為你該明白的。”

  “我明白。”陶無忌忽然覺得,無話不談也挺可怕。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像直接生吞一隻沒放作料的白切雞,原汁原味得讓人難以忍受。到底是需要些加工修飾才行。人和事都是如此,彼此留些餘地,才好相處。那天,趙輝把陶無忌叫到辦公室,恰恰就在苗徹被顧總“訓話”的同時。苗徹進了東邊那間,陶無忌進西邊這間。“我和你未來嶽父搞僵了,”趙輝開門見山,“你站哪邊?”不待陶無忌開口,又說下去,“除了曉慧我給不了,其他東西,我大概都可以給你。”——那天也是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陶無忌還是第一次聽趙輝這麽說話。領導的聲音有些異樣,神情也與平常不同。應該是覺得不妥,趙輝說完便笑笑,有些自嘲的。看在陶無忌眼裏,生出些別樣的感慨。陶無忌說:“趙總您一直對我很好。”真心話,說了好多次。兩人沉默了一下。趙輝問他:“你猜我現在最想要什麽?”陶無忌搖頭。趙輝道:“以前我看過一個科幻電影,叫《時光之沙》,拿到裝滿時光之沙的瓶子,轉一下開關,就能回到過去。”陶無忌問:“您最想回到哪個時間段?”趙輝怔了怔,一時竟回答不出。陶無忌道:“要真有這東西,我也想弄一個,回到從前我媽還沒死的時候,看看她長什麽模樣。”趙輝停頓片刻,伸出手,在他頭頂輕輕撫了一下:“可憐的孩子。”

  事後苗徹沒問他,他也沒提。中午吃飯時,二處的張處長說總部每年從各地抽人進京做匯總業務,已點名要了陶無忌。“小同誌,你現在名氣響得不得了。”苗徹先是不語,忽地迸出一句:“他是香餑餑,大家都要爭。”陶無忌細辨這話,第一次覺得,苗徹竟是有些依賴自己的。下班時,苗徹頭一個離開辦公室。大家都心領神會。前陣子忙成狗,結果證明竟是一通白忙,身心俱疲,難不成還要加班?便也紛紛散了。陶無忌跟在苗徹身後,不遠不近,隔開二十米。走到停車場,苗徹在車前停下,回頭看他:“你也開車來的?”陶無忌吐一下舌頭:“我的車還在4S店,開不出來。”苗徹看了他一會兒,打開車門坐進去:“上來!”陶無忌依言上了車,問他:“去哪兒?”苗徹笑笑,眼望前方:“反正不會送你回家。”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就算曉慧不是他女兒,我也會幫他。他是個有信仰的人。我佩服他。”那晚,陶無忌這麽對蔣芮道。他猜蔣芮不會信。果然,蔣芮笑笑:“少唱高調。像你這種高中就入黨,一路學生幹部做到底的朋友,高調唱得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陶無忌學程家元的口氣:“白相得好,花腔女高音,調子又高又轉。”蔣芮笑道:“沒錯。”停頓一下,陶無忌問他:“坐骨神經好些沒?”蔣芮也停頓一下:“又來了,又來白相花腔女高音了。”兩人都笑。笑聲戛然而止,像牆上的鍾擺那樣機械而應景。

  不到半個月,那案子重被提上來。眾人納悶,苗徹前幾日還是煨灶貓似的模樣,每天晚來早退,甚至還有人猜他要放長假,燒燒香去去黴運什麽的,誰知一下子便滿血複活,神采奕奕。厚厚一遝審計報告,交至主任麵前。“十一億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話裏透著得意。主任朝他看,竟不知說什麽好了,讚也不是貶也不是,半晌說了句:

  “——眼圈都和熊貓的一樣黑了。”

  是陶無忌最先發現的,整整兩個通宵,把分行這陣子所有的case全部查了一遍。起初連苗徹都說不會:“換了你,到這步還敢再找S行嗎?忒膽大包天了。”陶無忌有不同看法:“十一億不是小數目,短期內找別的金融機構難度太大。他們不會舍近求遠。”果然查到一筆,還是浦東支行,幾周前給東園發展有限公司發放房地產開發貸款,一共十九億。項目施工方為西康建築工程有限公司。客戶提供的工程合同金額為二十三億。陶無忌上網查備案信息,發現該項目的實際備案金額隻有九點五億,相差一倍多。單位造價也遠遠高於市場同類項目水平。顯然,這筆業務存在造假,融資方利用不實工程合同套取信貸資金。再查下去,東園公司和西康建築公司都未做集團授信,從“企查查”和“啟信寶”上看,表麵也看不出與任何集團有關聯。陶無忌利用S行的非現場審計係統編製了一個審計模型,發現這兩家公司的通訊地址與顯龍集團旗下另一公司的完全一致,登記的電話也是同一個。那筆融資是以工程款的名義劃入H行,陶無忌托了一個在H行上班的同學,查出這筆資金不久便劃回東園公司,然後轉入顯龍集團旗下公司在H行的賬戶。幾經轉手,最後又劃入S行龍星公司賬戶,償還了之前的十一億。很顯然,當初顯龍集團拍下土地後,便將土地轉讓給東園公司,由東園公司去做房地產開發貸款,拿到融資後,再轉入龍星公司。這招借雞生蛋,也算做得隱蔽了,繞了幾個彎,藏在百來個case當中,金額大是大,但若不細看,漏過去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便是查到了,單看合同文件,也覺不出異樣來。之前從未在公共網站上查過備案,一是想不到,二是也太費力。虧得陶無忌仔細,又勤勉,大海撈針,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總算是沒有錯過。連苗徹也忍不住誇讚:“你小子,好像真的是個天才。”

  那晚兩人共同將審計報告完成,已是淩晨,拉開窗簾,灰白的光影透進來,房間陡地換了色調。隔夜的空調,值此日夜交替之際,嗓音像拖拉機,散發著混濁又膩歪的氣息。苗徹說:“我去衝個澡。”抽屜裏竟然還有備用的衣服和毛巾。他問陶無忌:“你去不去?”陶無忌稍一遲疑:“內褲不換倒也算了,主要是沒東西擦身。”苗徹哈的一笑:“少發嗲,我換下來的髒內褲,送給你擦身。”

  職工食堂對麵就是浴室,跟廁所連著,平常很少有人光顧。水龍頭一個個試過去,竟隻有一間能用。一老一小背對背,屁股蹭來蹭去地洗澡。水流很小,地方又逼仄,這人身上的肥皂泡,很快又衝到那人身上,笑罵聲不斷。苗徹扯開喉嚨,將那首《海闊天空》唱得沙啞而有氣勢:

  “……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漂遠方……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水霧中,苗徹的身體隨著歌曲節奏一頓一頓,腳踩地打拍子。狹小的空間因這歌聲,竟有種別樣的遼闊,拓出一條無形的路,上下左右地延展。隔得太近,陶無忌先是想笑,繼而瞥見他閉著眼睛,唱得越發動情,到那句“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神情間不知是惆悵還是期待,一曲唱畢,嘴形兀自許久不變,老僧入定般。水滴落在他身上,仿佛也配合這氛圍,密密延延,水汽升騰到半空,恰恰是腦袋與身體的接縫那裏,似是脫了節,邊界卻又不怎麽分明,有些掙紮的迷蒙景象,氤氳出幾分悲壯來。

  “苗處,腹肌怎麽隻有一塊?”

  “管好你自己,後麵全是槽頭肉,切下來可以炒一大盤。”苗徹回擊。

  洗完澡,兩人在支行附近的茶餐廳吃早飯。帶著周身肥皂清香的兩個男人,山青水綠,臉頰微紅,興致很好地點了腸粉、蝦餃、叉燒包、馬拉糕,還有雙皮奶。兩人端起有些混濁的、年份不明的普洱,碰了杯。苗徹問陶無忌:“你有沒有覺得,我現在很開心?”陶無忌沉吟一下:“三分開心,七分安心。”苗徹翻個白眼:“少玩文字遊戲。”陶無忌給他夾了一筷子腸粉,又拿起茶杯與他一碰,很鄭重地說:“苗處,我敬您。”

  其實那天陶無忌沒有把心裏話說出來。他最想說的是——“我有點兒擔心您”。不合適,太煞風景了。雖然後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正確。但至少那刻,苗徹混合著亢奮和戚然的複雜情緒,被漏進桌角的幾縷晨光凸顯得異常醒目。他像個嘮叨的老太婆,翻來覆去地對陶無忌說,他是多麽熱愛S行,熱愛審計這工作:“我喜歡公平,還有幹淨。”陶無忌打趣:“所以單位裏會放一套換洗衣服?”他搖頭:“兩碼事。”停頓一下,忽又說到趙輝,“其實他——”帶著悵然和惋惜,歎息聲戛然而止,“算了,不提了。”

  審計報告送上去的第二天,苗徹被叫到主任辦公室。他有心理準備,挨罵、勸退,甚至討打都有可能。誰知竟不是。主任把一張照片遞過來——他與老王並坐著喝酒,桌邊一瓶茅台,看神色,兩人都有個七八分醉。苗徹先是驚得說不出話來,盯著照片足有十來秒。電光石火,又是細雨斜風。隨即便想通了,還笑了笑。一顆心直落到底,像被人用棒子死死抵住,從下往上。那人的臉瞧不甚清,隻是個輪廓,五官隱在幽暗處,叫他“兄弟”,聲音仿佛從很空曠的地方發出,隱隱回蕩。——苗徹怔怔的,忍不住又笑,搖頭。

  主任問他:“幾時的事?”

  “我的私人珍藏,1995年放到現在,為的就是跟好朋友一起喝。”——苗徹記得杭州那晚,老王拿出茅台,再三強調這是私人小酌,跟公事不搭邊。放在平常,苗徹自是不會答應,公事外麵套個私人交情,這種把戲他見得多了。但那晚他真的很想喝酒。趕走趙輝,他立刻便接過老王遞來的杯子。果然是好酒。不多時還換了地方,西湖邊的私人會所,更雅致些。窗格映出樹枝的影子,微微晃著。後來好像還下了點兒雨,淅淅沙沙的聲音。那晚也記不清喝了多少,似是一直在聊天。他原本話就不少,喝醉後尤其如此,那晚更是。酒意混著傷感,一杯接一杯。老王談不上是密友,算有些淵源。那晚從相聲談起。主題是,不完美的校園生活,不完美的大學同窗,以及不完美的現實世界。酒鬼想要講些大道理,就跟玩彈皮弓差不多,一會兒扯得很遠,一會兒又拉得很近。自以為收放自如,其實相當可笑。

  “趙輝把你當一輩子的好兄弟。”那晚,他隱約記得老王說過這句。

  “什麽是兄弟?”他回答得很促狹,仿佛看透一切,“兄弟就是用來兩麵三刀的。”

  “三刀六洞。”老王順著他胡說八道。

  他哈哈大笑。又是一杯酒下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照片拍得很清晰。拍照的人應該離得不遠。角度挑得不錯,苗處長手端酒杯,眼神迷離,似笑非笑,有些盡在不言中的意思。茅台酒是亮點。公事也好,私事也罷,已是不重要了。上個月銀監會還下文要整頓行業紀律和風氣,字裏行間很是用勁。八項規定高高懸在頭上,白紙黑字,何況還是審計部的人。抓賊的被人抓。

  趙輝因為提出辭職,被顧總批評了一通。“你以為上班是小孩子過家家,想不玩就不玩?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這麽不負責任的人?”趙輝低著頭,手機在褲袋裏振動,沒理會。顧總當過兵,聲音響亮,中氣足,坐著也是筆挺,軍人的架勢。趙輝覺得,這時候承認錯誤有些早,便不吭聲,低著頭。顧總也是個舉一反三的,竟又提到戴副總,用了“寧折不彎”這個詞:“你以為當領導寧折不彎就是好的?錯,忍辱負重才應該!你再委屈再倔強,就算從三十九樓跳下去,照樣是個不明不白,是好是壞都被人兜頭一把蓋住,再拿橡皮擦擦個幹幹淨淨不留痕跡——”趙輝是頭一回聽顧總提戴副總。去年戴副總出事,行裏做善後工作,費了不少功夫。涉事金額其實並不十分驚人,換個人挺挺也就過去了。戴副總死後,悄悄撤了幾個牽連的人,這事便算壓下了。顧總是替戴副總不值,便格外地對趙輝生氣,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蹦了出來。趙輝是他看著入行的,自己人,處世做事也都無可挑剔。顧總上了年紀,越發惜才,怕他衝動,也怕他做傻事。“不批!”顧總把辭職報告扔給他,“回去好好反省!”

  趙輝退出來,掏出手機,三個未接電話。回撥過去,老王的聲音帶著哭腔,說這兩天被紀委查怕了:“事情搞得這麽大,不會真把我兜進吧?那樣我就冤死了。”這人每天十七八個電話,趙輝也有些不耐煩了,知道他是要討句準話:“打過招呼了,走過場而已。退一萬步說,就算眼下真吃點兒虧,忍一忍,不出半年,鐵定讓你回上海跟老婆孩子團聚,升一級。”寬慰的口氣,“有我在,放心。”

  下了電梯,趙輝瞥見苗徹迎麵走來,下意識地站住,心頭顫了一下。苗徹腳步不停,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仿佛沒見到他這個人似的。趙輝原地怔了幾秒,又向前走去。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差點兒摔跤。心口隱隱地疼,繼而又是空落落的感覺,像被剜去一塊,疼得不著力,無根無據的,帶累著全身都是異樣的窩塞,古怪又無從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