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麥朵姑娘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9308
  到了客棧,程迦問:“你和誰住一屋?”

  彭野說:“桑央。”

  程迦略一垂眸,問:“隊裏人都來了?”

  “嗯。”

  “達瓦一個人住?”

  “嗯。”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著,最終,程迦說:“我和她住一屋。”

  彭野說:“好。”

  才上樓梯,就聽見腳步聲。

  “程迦姐?”尼瑪站在樓梯上頭,驚喜地瞧著。

  程迦抬頭看,想起初見麵那晚,她讓尼瑪委屈得夠嗆,她道:“你身體壯實了。”

  尼瑪撓著腦袋,嘿嘿一笑,朝走廊裏嚷:“程迦姐到啦!”

  腳步聲起了一串,石頭、十六、濤子、胡楊、達瓦全出來了,一個個臉上笑開花。

  石頭都起了興奮勁,“程迦,大夥兒想死你了。”

  十六嚷:“七哥最想。”

  一陣哄笑。

  程迦問:“最近工作忙嗎?”

  彭野去接人前交代過不能提黑狐買凶的事,大家也都曉得分寸。看彭野一眼,笑道:“也就是以前那些事,你曉得的。”

  程迦還要說什麽,濤子、胡楊上前幫拿行李,彭野說:“放達瓦屋裏。”

  好些個月不見,大家還和以前一樣親密。

  因程迦來了,石頭怕她晚上無聊,叫上大夥兒去他屋裏打牌,玩升級。八人剛好分成四對,每局兩對人打,輸了的下場換人。

  住的是最便宜的房,也沒個桌子,幾個男人把兩張單人床抬了一拚,一夥人脫鞋坐上去,熱鬧極了。

  按房間分,程迦和達瓦一對,先和尼瑪、彭野對打。

  程迦沒他們鬧,最先盤腿坐好。床上人來人往,床墊子波浪般這兒一陷,那兒一鼓,她在上邊晃晃悠悠。

  彭野瞟她身板一眼,“你坐那麽直幹什麽?”

  程迦看大家都鬆鬆垮垮的,把腰彎下來一點點。

  彭野坐下了,低聲問:“會玩嗎?”

  程迦說:“沒輸過。”

  彭野瞧著她,眼裏緩緩聚起笑意,“那你今晚得輸。”

  “……”程迦平靜地對他比了個中指。

  彭野抿著唇舔了舔牙齒,說:“得押點賭注。你要輸了——”

  程迦瞥他褲子一眼。

  彭野道:“跟。”

  尼瑪和達瓦都不擅玩牌,倒也公平。一局開始,十六坐程迦後邊看,說:“程迦很精呀。”

  程迦打牌時很認真,不談笑也不說話。很快,她帶著達瓦上了四十分,眼見勝利在望,沒想彭野扭轉局勢,把她壓得死死的,最後五分怎麽也加不上去。

  結果程迦和達瓦輸了。她看了彭野一眼,彭野也在看她。

  她開了錢,挪到一邊,給濤子和胡楊讓位置。

  石頭出去一趟,買了瓜子和花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冷氣,他把袋子擱程迦麵前鋪開,“程迦,吃吧,別客氣。”

  “嗯。”

  大家都來抓瓜子,程迦也吃,一邊看牌,瓜子殼掉在了床單上,就撿起來扔塑料袋裏,撿了好幾次。石頭擺手,“不用,過會兒抖抖就成。”

  十六說:“皮厚,紮不疼的。”

  濤子聽言,瓜子殼就往床上放,石頭一掌拍他腦袋,“往哪兒扔呢,丟袋子裏!”

  程迦:“……”

  程迦挪到彭野身邊坐好,看他出牌,間隙,他回頭看她,低聲說:“贏錢了給你買瓜子吃。”

  程迦淡淡瞅了他一眼,沒理。

  大夥兒都挺歡樂,程迦卻沒什麽興致,隱隱感覺大家都在時不時看她和彭野。

  看了一會兒,她起身下床,拍拍褲子上的瓜子灰,走到浴室裏點了根煙。心口像蒙了一層保鮮膜,透不過氣。

  抽到一半,彭野來了。

  程迦問:“輸了?”

  “嗯。”

  “怎麽就輸了?”

  “打不贏。”他聳聳肩,無奈的樣子。

  程迦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沒吭聲。

  他到洗手台邊洗手,程迦往邊上挪了挪,給他讓位置,不免看他。隔著煙霧,兩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碰上,便挪不開了。許久不見,都有些按捺不住。

  先動的是程迦,她摁滅了煙,伸手去勾他皮帶,語氣平平,說:“願賭服輸。”

  這下輪到彭野一愣,待她解開了,才想起攔她的手,使了個眼色。

  門半掩著,外邊大夥兒在笑鬧。

  程迦恍若未見,仰頭看他,眼睛跟潭水一樣深,又抓又撓,又揉又撫,彭野臉上風雲萬變。

  尼瑪揉揉腦袋,說:“我去找七哥和迦姐。”

  石頭趕緊從床上跳下,追上去啪的一下打他腦袋,“叫什麽叫,你先和達瓦湊一對。”

  尼瑪皺眉,“現在輪到迦姐玩了,我不能搶她機會。”

  “她才不跟你玩。”石頭箍他脖子,把他拉過來,“我告訴你啊,過會兒……”

  尼瑪聽著他的指示,漸漸臉紅,懵懂地點點頭。

  夜深了,牌局散場,各自回屋。尼瑪拾掇了一遭,說:“七哥,我去和石頭哥他們住一屋。”

  彭野問道:“怎麽了?”

  尼瑪一本正經地說:“七哥,我懂的。明麵上做做樣子就好了。你叫程迦姐過來吧。”

  彭野:“……”他揉揉他的頭,尼瑪溜出去了。

  程迦抱著自己坐在床上,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問達瓦:“黑狐現在在哪兒?”

  達瓦整理著被子,不回頭,“沒頭緒。怎麽突然問這個?”

  程迦道:“你們來風南鎮是為了黑狐。”

  阿槐是四哥的線人。四哥上次追去看彭野,還順道帶上了阿槐。他們很熟。且不是這層消息,彭野不會再找阿槐。白天打電話時,她心知肚明,便一語雙關;可彭野特意“誤解”成字麵下的酸意,隻當調情,不回答。

  達瓦坐上床,“沒啊,就是巡查順道路過了。”

  程迦冷靜地看著她,忽道:“這麽說,彭野來看阿槐,是舊情未了了?”

  達瓦腦子一炸,忙道:“啊,我想起來了。十六查到黑狐來過風南,找了阿槐的小姐妹。我們才去問。”

  程迦拿出一支煙,磕了磕打火機,道:“安安呢?”

  達瓦看她。

  程迦涼笑,“黑狐叫安磊,通緝的畫像貼在電線杆子上,我看到了。”

  達瓦沒法了,又講了安安,還是不提懸賞。

  程迦煙抽到半截,眼神有些空,問:“安安斷了半條腿?”

  “嗯。”

  達瓦表情並不嚴肅,但程迦出奇的肯定,黑狐比以前危險。

  手機嘀嘀一下,程迦拿起看,彭野發了兩個字:“過來。”

  程迦下床,說:“我今晚不和你住了。”

  達瓦心裏明白得很,“好。”

  程迦收拾一下過去。推門進屋,撞見彭野在打電話,神色有些躲避。她看他一眼,關上房門,去浴室洗臉。

  彭野走到窗邊,聲音低了,繼續道:“我聽她說了。”

  那頭的何崢難忍懊惱,“不巧那時我在外地。聽阿槐說,叫萬哥的和他一起。”

  “嗯。”彭野略警惕地看了浴室一眼,把窗子打開,讓風吹進來。

  “他手頭緊得很,最近得進一趟,怕想東山再起。我準備進去,這次非把他逮到。”

  彭野低聲道:“四嫂要生了,你這回別管了。”

  “就這最後一回,抓不到我認了。倒是你。黑狐給各處的團夥放風,誰殺了你,拿賞金。”

  彭野心微微沉了沉,回頭看浴室。從知道這事開始,他就從未有過膽怯。但此刻,他覺得窗外的風異常冰冷,夜也黑得不可見底。

  浴室裏,程迦正彎腰洗臉,門擋著,隻看到她細細的腰和長腿,可就是看著這副身子,他的目光便怎麽也收不回。

  要說愛是什麽感覺,就是給了他鎧甲,卻留了自己軟肋。軟得一塌糊塗。

  因為她,他格外謹慎、惜命,不敢想象萬一。

  洗手間白熾燈昏黃,程迦臉色慘白,雖仍在洗手,卻已感受不到流淌在指尖的冰涼,那冷水分明灌進她的脊背。

  失明那幾年練就了她的聽力。他那破手機,離得再遠,窗外風吹得再大,她都聽了個清白。

  水嘩嘩地流,她忽然醒悟,想起他常說節約用水,趕緊關了。

  講到最後,何崢說了些輕鬆的,道:“過些日子你再來,我家小子就落地了。也來看看小侄兒。”

  彭野笑,“怎麽就是小子,萬一是個丫頭?”

  “滾!”何崢罵他一聲,道,“就得是個小子,從小跟我幹,長大了送去保護站。”

  彭野沉默了半刻鍾,也不知在想什麽,嘴角緩緩攏起笑意,“小東西還在娘胎裏你急什麽。說不定長大了想去外邊。”

  “草原的男人是狼,高原的男人是鷹,外麵的男人是牛羊。”

  彭野不和他爭辯,揉了揉額頭。

  何崢又道:“阿槐也找到好人家了,你呢,還念著那女人?”

  做四哥的顯然信息沒跟上,彭野低聲告知,帶點得意,“那女人把我看進心裏頭了。”

  那邊稍頓,接著道:“老七,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笑道:“我知道。”

  “這次不是黑狐找你,是你找他麻煩。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不然可就不是懸賞,隻怕他要親自扒了你的皮。老七,看好自個兒。”

  風大了很多,彭野沒吭聲。他知道,他不是孤家寡人了。

  掛了電話,彭野關上窗子,洗手間裏沒了聲音。

  回頭看,燈還亮著,卻不見人,他意外,進浴室回頭一看,程迦抱膝坐在洗手台上,倚靠著鏡子在抽煙。

  她眼望著未知的某處,也沒個焦點。煙霧青白,映得她臉色沉寂。

  彭野握著門,適才窗外秋風的寒意後知後覺地從衣服外滲進來。

  他不確定她是聽到了,或僅是感覺敏銳。

  他過去摟她,忽覺她很小,又瘦弱,他一隻手臂就把她整個攏進懷裏,他微微低頭,下巴抵著她的鬢角,問:“怎麽了?”

  她呼出一口煙,煙霧繚繞升到他麵前,隨之傳來她不變的淡淡聲線:“給四哥打電話呢?”

  彭野腦門一緊,他不願和她提及的事還是被拿上台麵。

  程迦說:“我不問你,你準備什麽時候和我說?”

  彭野鬆開她,手握洗手台支撐自己。

  她目光跟他走,在他沉默的臉上停留半刻又收回來,自嘲似的輕笑,“哦。不準備說。”

  “程迦——”彭野抿抿嘴,意外的無言。她一提,他便不想隱瞞,可思緒萬千,他找不到起點。

  “彭野,你以為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女人?”程迦冷靜地問。

  “不是。”彭野立刻看她,她表情平靜,透出一絲堅定。

  從那夜把她從被窩揪出來,他就清楚這個女人是堅韌的,心之所向一往無前。

  彭野嚐試開口:“我找出黑狐的真實身份了。”

  程迦把半截煙摁滅,不幹任何別的事,目不斜視地看他。

  “安安是他的妹妹,在住院。她在我抓他的途中受傷,斷了半截腿。他的錢全在安安那裏,被警方控製。”

  他說完,程迦還盯著他。

  彭野又說:“……他恨我。”

  程迦眼神像漆黑的相機鏡頭。

  彭野再說:“交手多年,恩怨太多,不差這一次。”

  程迦看他半晌,從台子上跳下來,鞋子重重一聲響,砸在彭野心口上。

  “程迦!”

  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上前追,追到門廊,還沒抓住她,她突然自己回頭,冷定地問他:“黑狐鐵了心要殺你。這個事實有那麽難告訴我嗎?”

  “程迦——”彭野雙手掌心向前,朝她走一步,是想安撫的姿勢,但他也並非絕對冷靜,“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你擔心……”

  “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但你不能瞞著我——”她冷冷地看著他,眼睛像刀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你得讓我知道那危險有多大,是什麽時候。你不能讓我這回回了上海,下回我滿心歡喜再來找你,你的人就不在了。”

  彭野張了張口,終究默然。

  程迦說:“說話。”

  彭野低聲卻用力地說:“我不想一次次提醒你,讓你擔驚受怕。”

  程迦道:“那就是讓我時時刻刻擔驚受怕。”

  這話像一棍子打在彭野頭上。

  其實,他早就考慮抓住黑狐後他的去路。

  自長江源回來,他更謹慎警惕,更惜命。他這條命上拴著兩個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出意外把她一人扔在世上。他擔心她再度陷入病態,焦躁抑鬱,自虐自殺。

  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可不論她多堅強,他都想護著她,恨不得拿個玻璃罩把她罩起來。他把一切危險對她隱瞞,想等塵埃落定再將成果與她分享。

  想起自己勸四哥不幹了時的心態,不過是擔心四哥出意外了那對母子的境地。

  可誰來擔心他的程迦?

  他又憑什麽拖著她陷入這樣的境地?

  偏偏這最後一戰,現實的殘酷,兩難的困苦,他不可改變,甚至不能紓解半分。而她的緊張更是喚醒他心底那一絲對危險的不確定。

  這些天,他盡全力布局;可在她的目光下,他的隱憂和緊張,無處遁形。

  “你不能這樣,彭野。我不需要你照顧我的心思,我需要知道事實。這份工作多危險,你以為我沒有覺悟嗎?”

  程迦突然抓住他手腕,唰地拉開袖子,兩道深深的傷疤。

  她臉色微變,“上次遇上萬哥,是黑狐派去的。”

  彭野無法反駁。

  程迦抬頭望著他,“你撒謊。”

  彭野拳頭握緊,緊到手心出汗,又漸漸地鬆開,“我盡力了,可凡事都有意外。程迦,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女人。可如果我出了事,以後你——”

  “你再敢往下說一個字!”

  彭野緘口。

  “你說過,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都不會放手。”程迦迎著他微愕的目光,點了點頭,“是。我結賬時聽到了。彭野,你這話還算數嗎?”

  彭野盯緊了她,“算數。”

  “因為你這話,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我願意的,彭野。”程迦聲音不大,“你知道,我願意的。”

  “我知道。”

  “知道你還……”她嘴唇顫了顫,低聲說,“彭野,你別太欺負人。”

  彭野心狠狠一刺,握緊她肩膀像要把她捏碎,“程迦,我——”

  他咬牙,壓抑在心頭的一切不知如何宣泄。

  “彭野,你聽好。”她目光筆直,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我程迦既然認定你,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程迦用力看他,隱忍著什麽要迸發,卻沒有,隻有那雙眼帶著慘烈的堅持與決絕。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擔得起!”

  狹窄的門廊內,彭野上前一步把她攬進懷裏箍緊。

  那讓人窒息的擁抱裏,他全身的力量湧進她身體,牢固,堅定,無欲,她驀地感到熟悉的安全與寧靜。

  “程迦——”他埋首在她脖頸間,麵頰貼緊她柔軟的身軀,“程迦——”

  可這一刻,任何話都不必要了。

  “彭野,我們拿了相機,從小鎮回保護站的路上,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一路他們說的話不多,卻也不少。她此刻一提,他就知道是那句。他笑了笑,“是。活著的年紀,在哪兒都是好的。”

  他這軟肋,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啊。

  天沒亮,程迦就醒了。身邊的男人沉睡著,睡顏帶著不會輕易示人的柔弱。

  程迦緩慢下床,穿好衣裳出門。

  天還黑,街上沒人,清冷的霧氣在路燈光下縈繞。

  程迦敞著風衣,似乎沒察覺冷,一條路走到底到了鎮子中心,她很容易找到了阿槐的店,紫色門牌上印著“阿槐”兩個字,拉著卷閘門。

  程迦上前拍了幾下,閘門嘩嘩作響,聲不大,但在空寂昏暗的街道上分外清晰。很快,樓上傳來阿槐警惕的聲音:“誰啊?”

  程迦抬頭,說:“阿槐。”

  二樓窗子拉開,阿槐低頭看,愣了愣,馬上腦袋縮回去。她下樓開了卷閘門,沒頭沒腦地看她,“你什麽時候來的?”

  程迦進門,“昨天。”

  阿槐更加不解,懵懂的,“昨天你不是在上海嗎?”

  程迦沒什麽情緒地看她一眼,她忽覺不對,趕緊道:“我見過野哥,但大家一起來的。他也是問線索的事,沒問別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沒心思解釋。

  阿槐望一眼還灰暗的天,把卷閘門拉下去。

  程迦走到櫃台後邊拉了把椅子出來,靠著椅背自顧自點了根煙開始抽,也不講話。

  阿槐立在一旁反倒像個客人般拘謹,覺著她這架勢像是來審問的。阿槐瞅她一會兒,她臉色很白,比上次見麵還要白。

  程迦眼神涼淡地看過來,阿槐一蒙,也不知是該繼續看還是挪開眼睛。

  程迦淡淡地挪開,掃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幹淨整齊,衣服不高檔,卻也不俗氣。

  “生意好嗎?”她隨口問。

  “換季,買衣服的多。”

  “好樣的。”程迦點了點頭。

  阿槐想想,小跑去裏間,沒一會兒端了杯熱牛奶出來,程迦盯著看了一秒鍾,舉目看她。

  阿槐輕聲說:“就這麽抽煙不好。要不,我給你做早飯吃?”

  程迦沒答,忽問:“你知道他喜歡吃紅燒牛尾嗎?”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問過四哥。”

  “你給他做過?”

  “嗯。”

  “他說好吃嗎?”

  “……嗯。”

  程迦好似陷入某種回憶之中,那天,她該給他做頓飯。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會,也沒來得及學。

  煙頭明滅,她終究回神,換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麵孔,問:“黑狐說了些什麽?”彭野和何崢那通電話,她隻聽了個大概,沒有細節。

  阿槐小聲說:“野哥還有四哥交代不能講給別人聽。”

  程迦冷定地看她,“我不是別人。”

  阿槐咬唇片刻還是講了,無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時說:“黑狐說,誰殺了他,給三萬……”

  她聲音越來越小,因麵前女人蒼白的麵孔凝住,冷氣越來越重。

  “三萬——”程迦忽然笑了笑,說,“三萬。”

  她一邊笑,一邊把手裏的煙蒂摁進煙灰缸。阿槐心驚膽戰,眼瞅著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憑什麽?!”

  阿槐脊背發怵,好一會兒了,她的手漸鬆,表情也恢複冷漠,摸出煙盒再抽出一支點燃,低聲說:“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覺著,命比什麽都重要。”

  阿槐心慟,上前一步,“那就勸他走啊。你勸他肯定聽。”

  “他生,而有所求。”程迦聲音不大,“丟了責任和使命,他就不是彭野。”

  阿槐也冷靜下來,“對的。二哥的命擺在那兒。”

  程迦抬眼,“二哥?”

  “那時野哥才二十幾歲,黑狐朝他開槍,是二哥去擋的……”

  程迦若有所思,忽而淡淡一笑,“一直就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沒落,突然聽到外邊一聲喊:“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對視,竟有些茫然。

  那喊聲從遠方襲來,穿透昏暗無人的街道,勢如破竹,帶著惶惱,又一聲:“程迦!”

  程迦從迷惑中驚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去嘩地拉開卷閘門,孩子一樣明亮地回應:“哎!”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兩兩開了燈。

  程迦看見遠方跑來的彭野,大喊:“我在這兒!”

  她回頭看阿槐,整張臉像她身後被點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說:“我走了。”

  阿槐微笑地點頭。

  程迦往前一步又回頭,“有時候我覺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溫柔。”

  她轉頭朝向彭野,阿槐怔愣許久,她並不理解程迦的話,可連她也心動。因為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見了無畏和守護。她沒想過女人也可以成為男人的守護者。

  原來,因被愛而愛,因被守護而守護。

  彭野迎麵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著氣,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靜,說:“我醒來時發現你不見了。”

  程迦說:“我帶了手機。”

  彭野一愣,道:“一時沒想到。”

  她盯著他看一會兒,忽然抬手撫摸他高挺的眉弓,說:“跑出汗了。”

  他笑笑,“權當晨跑。”說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過去,問:“那散步回去。”

  “嗯。”他握緊她,往回走,說,“程迦。”

  “嗯?”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三句話,程迦聽出了端倪。她微微抿唇,並沒有把這些話拿上台麵講。

  她說:“我知道。”

  說完了,她卻又冷淡地嘲諷他:“你倒是敢說。”

  彭野看她一眼,笑笑,“你在上海會遇到很多男人,他們能給你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我能給的比有些人少。但他們能給的,都是你已經擁有的。我能給的卻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別想脫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半刻,還是說:“不少了。”

  你給了一個世界,給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頭看她,“像夢話。”

  程迦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走到路上,程迦瞧出他神色微微嚴肅。她想起昨晚的爭執,想起他剛才的“等等我”,她知道他在做抉擇,便說:“彭野。”

  “嗯?”他在想心事,往前走著。

  “《孫子兵法》裏有一句話,”程迦說,這話叫彭野扭頭看她,“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彭野接過。

  兩人相視。他愣了一愣,又釋然笑了。

  日出未到,天色漸明。某一刻,路燈熄滅。

  在曖昧的晨曦裏,兩人回到住處。

  因為得趕路,大夥兒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東西出門。

  石頭照例去集市上買菜,與人討價還價。

  早市上的人三三兩兩。

  過會兒要見麥朵,尼瑪緊張得很,手裏握著個小紙包,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紙張皺巴巴的。

  程迦吸著煙,淡淡皺著眉提醒:“那紙都快給你揉碎了。”

  尼瑪趕緊換隻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過一個賣牛角梳的攤子,尼瑪停住腳步,回頭問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點點頭。

  尼瑪蹲下,挑了個最精致也最貴的,讓人拿紙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問:“今天給她表白?”

  尼瑪紅著臉,聲音小,還結巴起來了,“下、下次。”

  “嘁!”十六揮他腦袋,“三年前就說下、下、下次,下到現在沒下出個蛋來!”

  尼瑪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著紅景天,一手捧著梳子,沒出手,怕碰壞。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邊兒去!”

  程迦手裏拿著兩個細長的小筒,她打開一個,把卷成軸的相片取出來展開,給尼瑪看。

  麥朵立在雜貨鋪子的櫃台後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頭發紮成小辮,在笑。

  尼瑪訥訥道:“真好看啊。”他問,“這個給麥朵?”

  “嗯。”程迦說,“給你也留了一份。”

  尼瑪道:“這小筒真好!不會折壞了!”

  程迦收起照片,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初沒拍到安安的照片,沒有與他們同行,或許黑狐早離開了這裏。

  但解決了黑狐,也還會有別人。

  程迦找到當初她拍照的那戶人家,去時,那藏族阿嬤仍坐在那兒煮奶茶。

  阿嬤收到照片,開心極了,不會說漢語,拉著尼瑪和他說了一堆話,尼瑪翻譯:“她就說,很高興,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十六說:“你亂翻譯的吧,阿嬤說了那麽長一串。”

  尼瑪急了,“真的。”

  阿嬤又說了句話,還比畫著,這次不用翻譯,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請大夥兒喝奶茶。”

  程迦問:“我們喝了,她家人喝什麽?”

  尼瑪原封不動地問阿嬤,阿嬤說了,尼瑪說:“羊奶再去擠擠就好了。”

  程迦微微頷首,說:“謝謝。”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夥兒謝過之後就告別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後邊,看到一個賣手套的地攤,彭野說:“買副手套。”

  程迦問:“我?”

  “嗯。”彭野挑著手套,說,“這些天得降溫,你喜歡哪個?”

  程迦掃一眼,說:“黑的,經髒。”

  彭野拿了雙黑的,程迦走過去指,“不是這個,那對好看。”

  彭野說:“這雙戴著舒服。你摸。”

  程迦蹲在他旁邊,兩邊摸摸,果然他挑的那雙柔軟又貼膚。

  “那就這個。”

  往前走不一會兒,到了麥朵的小賣部。好幾個月不見,麥朵似乎變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燦爛,見了眾人,熱情地打招呼。

  石頭進店買東西,十六賴在門口和麥朵聊天,尼瑪站在最外邊,一副並不在乎的樣子。

  程迦把相片送給麥朵,麥朵打開一看,可高興了,“你比照相館的師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夥兒都湊過去,“嘖嘖,真好看。”

  麥朵抬頭,“桑央,你站那麽遠幹什麽,過來看呀。”

  尼瑪慢吞吞地挪過去,瞅了一眼就要走,十六讓開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瑪撞在麥朵身上,紅了臉。

  麥朵並未在意,捧著照片說:“真好看。”

  尼瑪看著她笑嗬嗬的側臉,小聲說:“嗯,真好看。”

  麥朵從櫃子裏拿出一包玉溪,給程迦,“這個送你吧。”

  程迦沉默了半刻鍾,也沒拒絕,卻說:“我不抽這個,換一包。”她換了最便宜的黃色包裝的煙。

  正說著,胡楊和濤子一前一後開著車來了,一輛越野,一輛小貨車。

  程迦看一眼,把煙扔給彭野,說:“我想坐貨車後邊。”

  彭野說:“好。”他跳上貨車,把她拉上去。大夥兒都貪玩,爬去貨車後坐在油氈上,尼瑪低著頭,腳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動。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大夥兒上了車,趴在貨車欄杆邊,都安靜地看著尼瑪。

  十六輕聲說:“桑央,走了。”

  尼瑪把兩個紙包放在麥朵的櫃台上,轉頭就跑,一口氣跳上貨車,摔進人堆裏,垂頭喪氣。

  達瓦和石頭揉揉他的頭,這一揉,尼瑪眼眶就紅了。

  胡楊開了車,程迦摁滅手上的煙,突然走到車尾,喊了一句:“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這一喊,清晨的集市靜了音。買菜的賣菜的,擺攤的推車的,閑逛的吃早餐的,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麥朵詫異地瞪大眼睛。

  車在開,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愛笑的姑娘。”

  達瓦也撲去車尾,“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陽光稀薄,所有人看著,麥朵咧開嘴笑了。

  十六說:“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姑娘。”

  石頭說:“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姑娘。”

  開車的濤子和胡楊也喊:“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姑娘。”

  到最後,車快轉彎了,尼瑪陡然站起來,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一聲:“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最喜歡的姑娘!”

  桑央喊完,車也轉彎,他虛脫一般倒在眾人懷裏,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