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暴雨前夕
作者:玖月晞      更新:2022-03-26 13:20      字數:9196
  從今天開始,她要學做一個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腳凳上,拿筆刷沾一層橘紅畫上畫布。半途,她想了想,母親在她讓她離開的瞬間,應該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梳理台邊拿起手機,打出一行短信發給母親。

  “媽媽,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我。”

  發完走向凳子和畫架,腳步一停,她又返回去拿手機。末了,打三個字過去:“我愛他。”

  發送完畢。

  她一動不動,緊握著手機。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終於又發一條:“也愛你。”

  很久之後,程母回複說:“明晚回家吃飯。”

  當年肇事者早已服刑並出獄,她和母親卻永無解脫之日。

  十二年來,她和她總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沒有任性地堅持去吃冰激淩,車禍就不會發生。而如今,到了兩人一起放下執念的時候。

  下午吃過飯,程迦送彭野去機場。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熱。

  程迦站在大廳裏思索著什麽,等他換了登機牌回來,她忽然問:“那個人是你?”

  彭野一開始沒明白,“什麽?”

  程迦望著他,語氣微緊地道:“那天和我說話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幾秒鍾明白了,也趕緊道:“是。”

  “把我從車裏抱出來的也是你?”

  “是。”

  “當時,你說你是一個朋友。”

  “你都記得?”

  “都記得。”她鬆緩下去,道,“我以為是徐卿。”

  “……”

  原來之前一切的情與怨,不過是一場場誤會。因緣輪回,她的紅線,終究是重回他手裏。

  從上海回西寧的飛機上,彭野很平靜地睡著了。落地後,他給程迦發條短信說到了。過一會兒,兜裏手機嘀嘀振,他知道她會回複一個字:“好。”

  但意外的是這次有三個字。

  他想著她那沒什麽起伏又帶著點涼意的聲音:“那就好。”

  彭野停在機場大廳裏,人來人往,他手指輕點著摁鍵,緩緩地笑了。

  上海。

  方家難得迎來一次家庭聚餐。方父、程母、方妍和程迦都在。

  張嫂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極少沾酒的方教授還開了一瓶紅酒,方妍想起上次發酒瘋,有些赧然,程迦看著倒像不記得。

  方父轉了一下餐桌上的圓盤,道:“多吃點蝦仁,補充營養。”

  程迦舀了一勺子。方父問:“迦迦最近忙嗎?”

  “前些天不忙。但馬上要忙了。”

  “你那攝影展反響很好,我們大學裏的老師學生都在關注這個,還新成立了不少誌願者團隊。”

  “嗯。下一步想把它推到更多的城市,我還計劃再更深入地去拍攝一次。”

  程母聽了,看她,“什麽時候?”

  “還遠,幾個月後。”

  程母開口,有些嚴肅,“你們算是男女朋友了?”

  程迦嗯一聲。

  “他想過來上海嗎?”母親永遠是現實的。

  程迦沒答。

  “怎麽不說話?”

  “應該沒有。”

  “這麽說你要跟他去那個偏遠的地方?”

  “也不會。”

  “迦迦,你不能不考慮未來。把頭埋在沙子裏是沒用的。媽媽是過來人,你還年輕,熱戀時太理想主義,這種沒有保障的關係維持不了多久,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程迦不同意,卻也無力反駁。

  方妍見氣氛要變,趕緊往程迦碗裏添菜,“吃點玉米。”

  卻沒能阻止程母,“他那身份……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實際上為你做打算,他有嗎?先不說物質,就說他那份工作,危險性多大?就算為了你,他也該想想換份工作。媽媽知道你怎麽想,你什麽都不求,就求一顆心。你太理想化……”

  方教授終於拍了拍程母的肩膀,沉穩道:“吃飯不談家事。”

  程母停了話語。

  方教授道:“迦迦,先吃飯。”

  程迦捏著筷子,半天沒動靜。徐卿愛她,年齡不合適;江凱愛她,夾著王姍,不合適;現在到彭野,身份不合適;碰上誰在他們眼裏都不合適。她隻看得見最簡單的事情,看不到那些複雜現實。

  她覺得有些疲倦,很久了,才輕聲道:“你們不知道一顆心有多難得。”她咬著唇,搖了搖頭,“你們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我以前從沒得到,有多難,我知道的。”

  “如果有什麽問題,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

  程母看一眼程迦,又看一眼方教授,想著才緩和的母女關係,最終沒再說什麽。飯後,程母走上露台,臉色不好。

  方父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程母道:“我這是為她著想,年輕人就是不肯考慮現實,我說得哪點不對了?”

  方父把她拉到長椅邊坐下,道:“不顧現實,隨心而行,這就是年輕啊。為什麽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想回到年輕,因為羨慕啊,隨心而行,多好的詞。但你說得也對,作為長輩,職責就是給年輕人提醒。可你說話方式不恰當,提起那個男人,語氣言辭都不好。對這群底層英雄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壞人的猖獗,而是好人的歧視。我們不能讓他們寒心。”

  “我不是歧視。他要不和迦迦扯上關係,他幹的事我也會說偉大。”程母道,“我看過那攝影展,你們看的是崇高,我看的是我女兒要死守的男人。又苦,又窮,又危險,你們都當看客地瞧英雄,瞧完一轉身,各過各的幸福生活。迦迦怎麽辦?”

  “迦迦這孩子,外邊再怎麽變,心裏頭純粹,比很多同齡女孩難得啊。”方教授微歎,“我倒覺得,那個男人會為迦迦考慮現實。我也看過攝影展,那是個有責任有想法的男人。我認為他在等待某個契機,具體是什麽,我不清楚。但和迦迦在一起後,對迦迦的責任會讓他考慮更多。”

  程母沉默。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看迦迦現在的狀態,這個男人對她影響很大,是好的方麵。後麵的事慢慢來,不要急。”

  彭野途經格爾木,去了趟醫院。

  安安昏迷了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一段時間後才又轉去普通病房。

  醫生正給安安做日常檢查。已經入秋了,時近傍晚,有點冷。

  安安看到彭野,沒給好臉色。

  醫生和護士離開,彭野把水果放在櫃子上,尋常地問:“身體恢複得怎麽樣?”

  安安板著臉沒吭聲。

  彭野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眼神筆直地盯著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動了動:“好多了。”

  “警察應該告訴你你哥的真實身份了。”彭野說,語氣裏沒有內疚、憐憫,也沒有藐視。

  “半個月前。”安安已經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靜,說,“他違了法,該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說看肖玲,其實想套我的話?”

  彭野承認:“是。”

  安安哼出一聲,“我有銀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訴警察,讓他們凍結了。”

  彭野也不否認,“嗯。”

  “那你現在還來幹什麽?”安安揪緊被單,含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來給你道個歉。”

  安安別過頭,下巴緊縮。

  彭野望一眼床單,左腿齊膝蓋下,空了一截。他說:“我對不住你。但如果重來,我還是會這麽做。”

  安安不吭聲。

  彭野站起身,手落進兜裏,說:“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頭來,“你一定要抓到他嗎?”

  彭野道:“是。”

  安安聲音輕顫:“你凍了他的錢,害他被通緝,他召集舊部,得繼續做這個。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會怪罪你,絕不會放過你。”

  彭野拔腳往前走,“我也不會放過他。”

  安安連忙追問:“你會殺他嗎?”

  彭野說:“我幹這個不是為了殺誰。”

  安安說:“他也不是為了殺誰啊!”

  “可他殺了。”

  安安無言以對。

  彭野拉開病房的門,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謝謝你那天停下來救我。醫生說再遲一會兒我就沒命了。”

  彭野關上門走了。

  出了病房,彭野問守在門口的警察,問:“你們隊長呢?”

  “鄭隊長歸隊了。”

  彭野點點頭,走下樓梯,給老鄭打了個電話:“上次和你說的那個線人的事怎麽樣了?”

  那頭老鄭回答:“放心,連上線了。”

  “好。”

  離開醫院,彭野到格爾木汽車站,找著去沱沱鎮的車,車中途會經過保護站。

  離發車還有段時間。彭野在車站的小賣部裏買了包煙。

  上車時,車上坐了一大半的人。小客車車頂有點矮,彭野低著頭往裏走,旁邊有人熱情地打招呼:“彭隊長!”

  是沱沱鎮的兩位牧民,時常在可可西裏放羊放牛,彭野巡查時偶爾能打個照麵。

  牧民淳樸,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記得不?俺們在庫塞湖見過。”

  彭野笑,“紮西,加洋。”他記憶力好,見過的都記得。

  兩人意外而開心。

  彭野把兜裏的煙拿出來,撕開包裝,抽出四支給他們。兩人從座位裏起身接煙,彎腰連連說謝。

  彭野笑著問:“上格爾木幹什麽來了?”

  “買農具。”紮西指給他看,都擺在行李架子上。

  彭野於是抬手撥了撥,一個個看,鐵鍬,桑杈,他問:“要曬麥子?”

  “是嘞!”

  彭野問:“收成怎麽樣?”

  紮西把煙別在耳朵上,搓著手說:“比去年好。”

  “今年天氣好。”加洋說。

  彭野笑容更大,“是你們舍得幹活。”

  他找位置坐了下來。

  他看看髒亂的座椅,想起程迦上次回去就坐這輛車,又想起她的長裙高跟鞋,覺得好笑,嘴角不自覺就揚起來。

  車很快開出去,路上塵土飛揚,汽車走走停停,拉上路邊招手的乘客。

  走到六十五道班附近,前方路邊又出現三個招手的路人。司機放慢車速,但沒停,讓乘客自己跳上車。

  彭野眯起眼睛打量,習慣性地注意著。

  但車窗擋住了他的視線。頭兩個陌生人上了車,彭野目光警惕,盯著他們看了一秒鍾。但那兩人尋常地坐在油箱蓋上,望著窗外。

  司機加速時,第三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大步衝上車,衝到彭野身邊的座位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槍,摁向彭野的胸口,扣動扳機。

  彭野反應極快,攔截掐緊他的槍管,用力掰開,砰的一聲,子彈打進他小手臂,鮮血直流。

  是萬哥。

  滿車的乘客驚愕得來不及反應,彭野抓住萬哥的左手腕把他扯到座位上,反手一擰,扣動扳機,一槍打在前邊一個準備掏槍的同夥身上。原想打頭,可汽車晃蕩,萬哥阻撓,隻打得對方肩膀血液飛濺。

  全車人抱頭尖叫,縮去座位底下。司機在其中一人的槍口脅迫下,把車開得飛快,在公路上左搖右晃。

  彭野滿手是血,渾身的勁都給疼痛刺激出來,滿含怒氣一腳踢中萬哥心窩,和他擰成一團。

  被打中肩膀的同夥朝他開槍,彭野瞬間滑到座位下,子彈打在椅背上,灼出一個大洞,灰煙直冒。

  車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高原上的風從車窗外猛灌進來。

  萬哥紅了眼睛,狠扭那把槍,想把槍口對準彭野,彭野手臂受傷,但握死了槍不鬆。座位空間狹窄,兩人無法施展,隻能拚力氣。

  那同夥連開幾槍打不到人,跳下油箱蓋跑來。彭野一腳踢開萬哥的支撐腿,揪住他肩膀把他拉下來攔在座位縫隙裏給自己當擋箭牌,隻剩單手獨擋,萬哥手上力道勝出,槍口轉過來對準他胸口。彭野收回手臂阻擋,子彈砰地射進他手臂。劇痛鑽心。

  “萬哥你讓開。”同夥喊。

  萬哥竭力想移開腦袋給他讓位置,彭野眼睛血紅,死握住他不鬆。

  車搖搖晃晃,那同夥抓住椅背要探身開槍,隻聽沉悶的砰的一響,他手上的槍卻掉了下去。

  紮西在那同夥背後,手裏拿著鐵鍬,毫不遲疑又是一鐵鍬掄他頭上。

  挾持司機的另一個轉身過來,加洋抓著桑杈插到那人胸口把他抵上擋風玻璃,他要開槍,司機突然回身,抓住他手腕。

  砰砰砰,子彈亂打,全車尖叫。

  方向盤油門刹車全鬆了,車衝下公路,在下坡的草原上顛簸起伏,橫衝直撞。

  彭野握住萬哥的手指和槍,砰砰砰地把汽車地板打得稀巴爛,他一腳踢向萬哥腹部,出拳砸他腦門,萬哥本就廢了右手,無力還擊。彭野握住他的手槍狠狠一擰,萬哥突然鬆了槍,踉蹌起身,連滾帶爬地從車上跳下去。

  車劇烈搖晃。

  彭野要追,可被鐵鍬砍了兩下的人撿起槍轉身射擊紮西。彭野手臂鉗住他脖子,夾緊他的頭往椅背狠狠一撞。

  對方瞬間渾身軟了。彭野扭住他手臂把他摁趴在地上。

  司機和加洋聯手製服另一個同夥,搖晃的汽車也終於停下來。萬哥逃了。

  車上乘客驚魂未定。彭野手臂中了兩槍也顧不得,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領,冷聲問:“誰讓你們來的?”

  “黑……黑狐大哥。他給各處的隊伍都放話了。他出錢,誰殺了你,去他那兒領賞。”

  青海。

  彭野在醫院做手術取子彈時,想起了程迦。一想起程迦,就有種以往從未有過的劫後餘生之感,深刻入骨。

  想她如果在這兒,估計得冷眼盯他。他看著醫生從局部麻醉的血肉中取出子彈,叮咚落進盤子。

  又是叮的一聲,手機響了。

  是短信。

  彭野頭皮一麻,想什麽來什麽啊。

  和他發短信的也就隻有程迦。彭野未受傷的右手摸出手機,摁開看見四個字:“在幹什麽?”

  彭野思考了一下,回複:“沒幹什麽。”

  發出的一瞬,他意識到發錯了。隻要沒幹什麽,他必然會給她打電話。在被提醒後也會立刻電話,而不是短信。

  程迦那個鬼精,不可能不察覺。

  果然,程迦不回短信了,電話也沒。

  彭野抿著唇看醫生做手術。

  不知過了幾分鍾,也不知程迦在幹什麽。他估摸著得自己上門了,於是拿起手機,可程迦的電話在這個空當就過來了。

  他接起來,莫名有些心虛,“喂?”

  “在幹什麽?”她聲音淡淡的。

  “……沒幹什麽。”

  正說著,第二顆子彈挖出來,叮咚掉進盤子裏。彭野盯了醫生一眼。

  程迦耳朵很尖,“什麽聲音?”

  “……掛鉤撞窗戶柵欄上了。”

  醫生看一眼彭野,彭野回看他,醫生低頭。

  “你在宿舍?”

  “嗯。”

  “桑央在嗎?”

  彭野鎮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剛給桑央打電話了。”程迦語氣像絲一樣。

  “……”彭野腦門一緊。

  “你猜他怎麽說?”她涼涼的,說得慢。

  “我現在在外邊。”彭野咽一下口水。

  “哦……在外邊幹什麽呢?”還是那語氣。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說吃飯糊弄過去。可……瞞著也會留疤,等見麵她發現了,估計不好交代。

  “吃什麽?”程迦淡笑,說,“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

  彭野覺著再這麽下去,麻醉的那條手臂都能給她刺激出知覺來。

  他開玩笑般,說:“吃槍子兒。”

  那頭沉默一會兒,語氣平穩地道:“傷哪兒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曉。

  彭野笑笑,“手上。沒事。現挖子彈呢。”

  “局部麻醉?”

  “嗯。”

  “傷到骨頭沒?”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說你應該才到保護站,怎麽搞的?”程迦一句話問到點子上。

  彭野抿唇,沒法跟她說他被黑狐懸賞了,“不巧,在路上遇著萬哥。上次傷了他手,懷恨在心。”

  “抓到沒?”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了一聲,又問:“要我過來看你嗎?”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傷。”又轉移話題,“最近忙嗎?”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亞。”

  “什麽時候動身?”

  “明後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的,我這兒沒問題。”

  “嗯。”行將掛電話了,程迦說,“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臉上的笑容緩緩化下去。

  “彭野,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彭野不經意深吸了一口氣。她語氣不重,卻有股子溫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說:“好。”

  手術完畢,醫生叮囑了一些必要事項,又開了些藥。傷不算輕,但對彭野來說不值一提。彭野手上掛著繃帶石膏出來,胡楊在走廊裏候著。見他出來,上前喚一聲:“七哥。”

  “那兩人交代沒?”

  “都說了。現在被鄭隊長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楊說完,看著彭野綁著石膏的手臂,“傷到骨頭了?”

  “說正事。”彭野神色沉定,轉身往樓下走。還得趕回保護站去。

  胡楊跟上,“黑狐重新召集舊部包括萬哥那一幫人,入老本行了。還和以前一樣,盜獵,向其他團夥販賣槍支彈藥,幫他們賣羊皮,收差價。”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樣。”

  “七哥,他放下話要你的人命。無人區一堆人都盯緊了你。”

  “我的命不是誰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聲,“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楊默了半刻,少見地笑了,“七哥,無人區裏沒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很多。但——”彭野腳步微頓,拍他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陣營裏。”

  胡楊胸口一熱。

  他和彭野一樣,一貫冷靜沉穩,可這番話毫無預兆在他胸腔裏燃了把火。

  孤苦路上,有戰友同行。

  彭野拿出手機給老鄭打電話,問起上次和他提的事。

  老鄭說:“我記著呢。一有確切的消息就告訴你。”

  走出醫院大門,彭野摸出煙點燃,眯了眯眼,問:“你車在哪兒?”

  胡楊指一下,彭野往那兒走,“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鄭一起,讓十六去協調聯絡。說起來,手頭還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個考察?”

  “對。現場法證小組得盡快實地用到可可西裏來。以後幹什麽也都有個證據。”彭野手搭在車窗上,撣了撣煙灰。

  “好。”胡楊說,“因為程迦那攝影展引起的社會反響,上邊對我們支持大了很多。雖然咱們這兒是民間組織,但也打算給配專業人員過來。”

  聽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鬆緩了半點。

  胡楊瞧見了,上了車,問:“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兒?”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煙霧,沉默了。

  接下來一個多月,程迦和彭野忙於工作,沒有見麵,電話短信都少得可憐。

  無人區這邊,彭野偶爾想給程迦發幾條短信,也得看信號好不好。

  程迦則在西伯利亞拍片。兩人在忙碌的間隙偶爾說一句話,發一條短信,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好些天後,程迦才意識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過得平靜而平和。

  十月中旬,程迦從西伯利亞回來,忙著處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亞遇著一個在北冰洋從事鯨魚保護的船長,程迦萌生了拍攝紀錄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時間後去北極。

  但周末,程迦接到在知名報社工作的朋友的電話,他們要派一個記者跟蹤采訪保護站巡查隊,問程迦有沒有興趣參與同行,給他們拍攝新聞圖片。

  與她現有的工作不衝突,程迦同意了。

  隨後,她收到報社記者薛非發來的自我介紹和行程單。為期十五天,出發日期在三天後。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別,與彭野有一個多月沒見麵,上一條短信和電話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無芥蒂,拿起手機準備給彭野打電話,可這時彭野的電話就來了。

  這奇異的心靈感應。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這頭安靜,他那頭像在集市。

  彭野沒立即說話,手捂著聽筒,十六他們在一旁逗笑,彭野一聲輕斥:“滾滾滾。”

  程迦:“……”

  彭野走到一邊,遠離噪聲了,說:“喂?”

  程迦在吧台邊倒水,問:“你們在哪兒呢?”

  彭野說:“風南鎮。”

  程迦頓了頓,不由就輕輕哼笑了一聲。

  他自然明了這笑意,聲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經摸回去了?”

  程迦過了這茬兒,問:“怎麽跑那兒去了?”

  “順道過來看看。”

  正說著,程迦聽到那頭阿槐的聲音:“你們進來呀。”

  程迦有意無意地問:“順道去看四哥嗎?”

  彭野頭皮發麻:“……”

  程迦涼笑一聲,說正事:“你聽過萊斯·沃森號護鯨船嗎?”

  彭野微愣,“聽過。”

  程迦說:“我在西伯利亞見過那艘船的船長。我打算過段時間去他船上拍鯨魚保護的紀錄片。”

  “挺好。”彭野說。

  程迦問:“以前石頭說,你喜歡海洋?”

  彭野低頭,摸著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來給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說著,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問:“我們多少天沒見麵了?”

  彭野道:“三十五天。”

  “……”電話兩頭都安靜了,悄然笑著。

  程迦又說:“有個記者要去跟蹤采訪,你知道這事嗎?”

  “嗯。三天後。”

  “他讓我和他一起來。”

  “你來嗎?”

  “嗯。”

  “三天後?”

  程迦想了想,卻說:“現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這邊降溫挺快。”

  放下電話,他不經意地笑了笑,轉身走進阿槐店裏。

  這次特意繞來風南鎮,是因為阿槐發現了黑狐的蹤跡。十六他們打聽到,黑狐三天前來風南鎮落腳,找過阿槐曾經的一個小姐妹。

  彭野問到那小姐妹的住處後,給老鄭發了條短信提醒他派人盯著。

  說到黑狐的懸賞,阿槐道:“你們得好好看著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們都警惕著呢。”

  一夥人並沒在阿槐那兒多待。行將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邊,問:“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們說,我看見你在路邊打電話時那笑臉了。”

  彭野嗯了一聲。

  阿槐說:“野哥,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點頭,“我知道。”

  當天夜裏,從拉薩到風南鎮的客車慢慢駛進客運站時,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個月不見,人似乎黑了點。

  他也一眼看見了她,跟著車往前走。

  程迦坐得靠後,前邊乘客一窩蜂往下擠,她拖著箱子背著包,慢慢在後邊挪,下車時看見彭野等候在門邊,正仰望著她。

  前邊人下去,他走上車給她提箱子,她跟在他身後下了車,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來,掛在自己肩上,短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問:“冷嗎?”

  程迦說:“不冷。”

  他又問:“想吃什麽?”

  程迦問:“我們上次吃早餐的店現在還營業不?”

  彭野極淡地笑了笑,說:“去看看。”

  程迦問:“你笑什麽?”

  彭野說:“感覺過了很久,想想也就幾個月的工夫。”

  程迦說:“上次說請你,結果你付了錢,這次我請。”

  彭野說:“行。”

  深夜的西部小鎮,夜風裹著黃葉在路上卷,兩人走到小巷口,見藏族鋪子的店亮著燈,黃澄澄的。

  夜裏風冷,進店就暖了。這時候沒客人,老板準備打烊,見了他們,說招呼最後一單。

  程迦說:“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過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筆直坐下,板凳涼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縮了一下身子,又平靜地說:“點和上次一樣的菜。”

  彭野問:“吃得完嗎?”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單,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擱手上有點油膩,點了和上次一樣的菜:“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板,示意點齊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認真。

  彭野道:“嗯?”

  “上次還點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板,“還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臉頰,“記得這麽清楚?”

  程迦挺嚴肅的,拿手在桌上比畫,“上次的菜是這麽擺的,你剛點完後,這裏還缺一盤。”

  上次就是這個位置,那時,她隻想要玩玩;而他不把她放在眼裏。

  那時是早晨,陽光燦爛;此刻是深夜,秋風蕭索。

  兩人看著對方,就那麽看著,沒怎麽說話,也不尷尬。

  看了一會兒,程迦想起,“剛在車站第一眼見了就想說來著,忘了講。你黑了點。”

  彭野笑,“你白了。”

  沒有別的客人,菜很快上來。

  兩人把一大桌食物解決完,彭野問:“吃飽沒?用不用再加點?”

  程迦說:“吃飽了。你呢?”

  他淡笑,“吃飽了。”

  她起身,“我去結賬。”

  他點頭,“好。”

  從店裏出來,彭野一手拖著箱子,一手背著背包;程迦兩手插兜在他身邊走。

  深夜的小鎮街道,路燈昏黃,透過光禿的樹丫照在兩人身上。行李箱在空無一人的石板路上滾動,蓋過兩人的腳步聲。

  冷風卷走腳邊的落葉,彭野問:“冷嗎?”

  “不冷。”程迦說,她從口袋裏摸出煙來點。藥不需要吃了,煙得慢慢來。風有點兒大,她側著身子擋風;彭野走上去,攔住風來的方向,給她擋著。

  風在一小方縫隙裏止了。她點燃了煙,彭野把背包掛肩上,抬手把她背後的帽子戴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就戴著了。

  兩人繼續往前,程迦吸著煙,淡淡地問:“最近很忙?”

  彭野說:“沒什麽空餘時間。”

  程迦說:“嗯。你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腦門一緊,但又鬆了。她話裏沒半點怪罪的意思,隻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彭野說:“幹這行,沒辦法。”

  程迦說:“想清閑,隻能當聖誕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問:“你忙嗎?”

  “前段時間忙得厲害,最近緩了點。”她點了點煙灰,漫不經心地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時候,自然就過來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氣,心卻熱得厲害。

  他沒回應,程迦也沒再說。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待平複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語氣尋常。

  她也雲淡風輕地說:“我知道。”

  即使在無人區深處,即使沒有信號可連接溝通;他想她,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