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為淡青色的魂魄氣息，雖是魂魄，但也有了自己的意識，顯得別具一格。

  離不棄眼前還出現了張棋手的臉。

  他長得秀氣，斯斯文文模樣，身上穿青色錦袍，頗為保暖的樣子，衣襟上繡了幾個圓圈，應該是棋子無疑了。

  但離不棄今日看到他的時候，感覺這人身上，有不遜於自己的氣場。

  “這是第三場了。淩川，你準備好了嗎？”

  “嗯。”

  離不棄瞳孔微縮。

  這人是個名曰淩川的棋手。

  他的開局，屬實沒毛病，但當頭炮之後的多種棋局廝殺交戰，都是離不棄沒搞懂的。

  “做夢……”

  那人再沒管旁邊看熱鬧的一個白衫老者。

  老者深諳事情的重要性，緘默不言地遞給他一杯茶，放在旁邊。

  這眉宇間有青年沉穩的少年，也沒在意，而是輕哼一聲。

  “唔……”

  眼前棋盤上的棋子，突然變動。

  少年執紅，而眼前的黑字棋子，猛地被賦予生命，動彈起來。

  是棋盤自己走棋，跳了馬。

  “其實這也很累人的，不知棋盤會有多長時間去思索？這個棋手，已經挑戰兩次，都沒贏啊。”

  棋子變動，離不棄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他明白自己並沒有棋盤那麽厲害。

  而眼前這個老練少年，可否幫他探究更多的棋局……

  沒想那麽多的離不棄直接將自己代入可憐兮兮的棋手，將棋局中的暗流湧動觀察起來。

  他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也不知疼痛飛到何地。

  這兒對他看棋的阻礙，也徹底煙消雲散了。

  “唔……”

  開局，少年明顯感覺到棋盤帶給他的壓製。

  至少他這次執紅，已將當頭炮的局勢控製了。

  他沒想到對子，也沒考慮牽製，隻是一點點開始頓挫的預備。

  對象棋隻是淺嚐輒止的離不棄，在少年進入中局的時候，也已頭痛欲裂。

  “他們是怎麽保持默契的？”

  偶爾的停頓絕對屬於少年，在離不棄沒法捕捉到時局變化的時候，棋盤已迅速落子。

  “噠噠噠”的聲音清脆無比。

  聽著聽著，離不棄濕了雙眼。

  “哈，你這次是在故意展示給我看吧……”

  苦笑之時，少年的動作也產生了掙紮。

  夢境無聲之中。離不棄也聽見“自己”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但很快被老者的一句話轟沒了。

  “不行嘛……”

  “淩川，其實你很厲害，我們都比不過。”

  他們的聲音，反而讓少年亂了陣腳，差點忽略一個離不棄發現的陷阱。

  他的表情也變了，但離不棄是不可能知道棋盤內心反應的。

  “噠”地一聲，離不棄的心突然發緊。

  “將軍”這句話，棋盤自然沒法發出。

  但少年的身體，因為棋盤的一記猛攻，變得焦灼。

  “啊，我……我就知道，你這樣高深莫測的棋盤，怎麽可能不知道我那一步走錯了。”

  離不棄成了默默無聲的旁觀者。

  他略有無語地望著少年搖頭晃腦，卻不知他的心情如何。

  感覺，甚是慘淡呐。

  --

  “咕嘟”一聲，少年臉色枯落，好似被人惡狠狠擂了一拳，刺痛滲入心扉！

  “我，我居然……”

  場麵趨於殘局，雙方都沒了車，僅剩一馬和一炮。

  本是旗鼓相當、可以守和的局麵，卻因為少年一著不慎，他的象連環被破，硬生生被棋盤連將三軍。

  不同方式，不同處理的方法。

  他的處境狼狽不堪，方才的春風得意成為泡影。

  “媽呀。”

  最終耐不住性子，越安撫自己，事情越發糟糕。

  離不棄眼前左支右絀的少年，身上居然因為要輸而起汗。

  薄汗被他重新吸收，納入心中的緊張卻無處安放。

  “這一切，應該從他走錯的那一步開始……”

  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被離不棄目睹的整個棋局，迂回轉戰，足有五六十回合的你來我往，少年最終還是敗給了棋盤。

  “唔，我，我，我真不知道你這麽厲害！”

  報銷炮之後的少年，深諳前途無望，落子快了許多，依心而行。

  離不棄略微心疼。

  “這樣的情勢，紅方可是士象全，啊，自相堵塞其實可以扳回一局的。”

  少年背了無數棋譜，到了最後，還是敗下陣來。

  棋盤或許不想讓他一個馬破了好端端的士象全，它換了截然不同於之前的風格，“唰唰”地繼續弈棋，連續幾次叫將。

  最後用馬後炮將少年的“將”逼死在棋盤一角。

  “你……淩川，你又輸了啊。”

  此刻，離不棄聽見聲音，看到眼前有人頭攢動。

  “不許進！你們有淩川那麽厲害嗎？誰敢傷害他的心，我就……”

  “鴻弈社原來是這樣的。”

  下一刻，離不棄不覺莞爾。

  在他想到自己該退出之時，他腦子一暈。

  他所處的半山腰，應該離山頂不遠。

  而他剛剛所在的典雅茶室，弈棋之所，也就是鴻弈社之內了。

  淩川挑戰失敗，棋盤聰明勝妖。

  一時，離不棄睜眼在黑黢黢的山洞中醒來之時，還有些受寵若驚。

  這兒頗為暖和。

  冰塊在自己手上堆著，一塊塊浸染自己的汗水。

  迫不及檢驗自己被璃青石淬煉的結果，離不棄抬起頭，將天地之氣鋌而走險運行。

  他身上的肌腱，依舊刺痛，一跳一跳的血管，依舊穩定輸血。

  不過，他一覺醒來，夢中也頗為充實，沒想到，在現實中，也收獲了不少？

  “丹田……”

  一股雄渾的天地之氣，頃刻將離不棄的四肢百骸衝刷……

  他感受到興奮和喜悅之氣。他的身體為之一振。

  “是，是我真的變厲害了一些。”

  他驚訝而激動地轉頭，發覺洞口封著薄如蟬翼的“一張紙”。

  原來如此。

  這是璃青石成熟之時，身上噴出的綠煙。

  山外有絲絲縷縷白絮在飄舞。

  原來，已開始下雪了。

  “雪花？”

  意外之下，離不棄隻簡簡單單運行了身上的天地之氣，最後被鋪天蓋地的雪景融化了心。

  不過，這雪還真算好看，漫山遍野，有輕捷的白色揮灑自如，自由自在。

  雖是下雪，但離不棄一刻也不願待下去。

  “大雪紛飛，能見度低，唔，我去弈棋，讓人為我托個口信給善千年？”

  這是個可行性很強的主意。

  收回思緒，離不棄迅速禦劍飛行起來。

  他的感知，因為璃青石的淬煉，因為並不顯著的刺痛，絲絲縷縷都開始發散，不再像霧狀感知那麽朦朧，而更為有條有理。

  它們細韌，計算出自己離山頂的距離。

  “其實很近……”

  下一刻，離不棄突然俏皮一笑。

  他翻出自己身上帶著的一張空白符籙，抬手找到一枚小小的朱砂石粉末。

  將它們安放在一處不算太陡的坡地之上，食指將朱砂石碾碎，它化成胭脂般的顏色。

  蘸取一些，離不棄將符籙攤平作畫。

  雪花無法近他的身，因為離不棄搭了暫時的冰台，以及擋板。

  在曼舞的冰霜之中，他的食指在符籙上繪出流暢的筆畫。

  “三勾四折。這是不同於加熱符的一種符籙，可以報平安。”

  他希望善千年能平安。

  “這麽大的風雪，有人會來嗎？”

  ……

  老者側頭望著雪景，蹙眉思索。

  他的表情寫著心中疑惑。

  他的身後就是暖氣融融的茶室。

  ……

  眼前風雪逐漸大了，一個跌跌撞撞的鉛色身影，卻一路發出呼吸聲，跌宕而來。

  地上積著一層不透明的亮白雪花。

  少年穿過風雪，義無反顧對準他的所在之地而來。

  “鴻弈社，我來了。”

  ……

  他邊踉蹌趕著路，眼中帶著希冀，邊說著。

  “我，年輕人，我這裏有棋盤。”

  一時語塞，近乎口齒不清。

  冷風吹僵了人臉，心卻波瀾壯闊。

  隻不過沒人知道罷了。

  眼前之人，給離不棄帶來的第一印象，是--他的身上，幾乎都是白色的。

  ……

  白到純粹的白。

  他今天居然穿了白衣，雪落在他身上，迸濺微妙的水花。

  他朝著自己微微頷首，做出個象征“請”的姿勢。

  這時，他的樣子，依舊平實，不似鴻弈社的社長。

  “好的……”

  “你應該辛苦了吧？”

  “嗯……”

  被冷風一吹，即使身懷冰霜，離不棄的神誌，依舊沒有恢複完畢。

  “趕緊進來下棋。”

  ……

  --

  坐在棋桌旁，離不棄的神誌變得清醒。

  一想到之前一個少年悲慘下場之事，他就開始慶幸自己，是多麽幸運。

  身上的棋書，他還真不知去了哪裏。

  在半路上顛簸遺失，肯定浸入雪水中，無法找尋，也無法辨認。

  在輝映的燈光下，離不棄終於目睹了棋盤的全貌。

  它身上，已自動擺好全部的棋子。

  星羅棋布，似曾相識的古樸白玉上，留下深刻的黑色印痕，顯得精細而富有雅致。

  “你還有三次機會。”

  說罷，那人依舊站在屋簷之下，望著眼前風雪的視線，平和靜謐，讓人的心，也莫名其妙安靜了。

  “他是不是在打什麽不好的主意……”

  ？？？？？

  離不棄猛然胡思亂想起來。

  但他的念頭被迅速掐斷，因為自己眼前可是他夢境中看到的棋盤。

  雖然猜測這可能是必然之事，但當他真正看到自己的目標棋盤之時，還是被自內而外震撼到了。

  究竟是多麽純粹的美玉，才能將它打磨出來。

  它是一塊和平常見到棋盤差不多大的白玉棋盤。

  身上擺著紅黑棋子，各十六枚，遙遙相對，絕對對稱。

  離不棄略一沉吟，就開始走了。

  這次，他執黑……

  白玉棋盤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臉。

  離不棄的手在白雲之上停頓片刻，最終握住一枚棋子，向前挪。

  他知道自己必然會失敗，但想著將棋盤的套路摸索出來，然後學會……

  雖然他知道，棋盤也並非什麽機器，隻會下一種棋局，但他還是想試一試。

  眼前一人都沒有，他的對手就，是他剛才碰觸的白玉棋盤。

  如此形容，頗為奇怪。

  離不棄的身體也有些顫抖，不知為何。

  他最後發現，這種威壓是從棋盤內傳遞出來的，讓他受影響之後更為不安，根本無法靜下心來下棋，更別提如少年一樣落子如飛。

  若自己真能達到那種境界，得要多強大的力量才能做成？

  一時，他心中發軟，下意識有些畏怯。

  不過，因為開局已被棋盤奠定，它大發慈悲走出仙人指路的局勢，讓離不棄看著看著，笑容被收回去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麵對的，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不帶任何感情，沒有任何人情味的機械魂魄。

  不過，他很想試一試。

  “噠”地一聲，離不棄走的，自然也是仙人指路了。

  不過，在他走完之後，棋盤就像提前預知了他所走的結果，棋盤的動作頓時出現。

  棋盤上的棋子，又一次發生改變。

  此刻變化的，是“炮”。

  “完了……”

  離不棄對準眼前自己尚未掌握戰術的當頭炮蹙眉，卻覺得絕望。

  這家夥是人工智能？

  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頃刻被推翻，推翻得一敗塗地。

  讓他根本不知，自己值幾分幾兩！

  平心而論，他真的比之前絕望了許多。

  “好吧，既然你想下，我就陪你下到底。”

  硬著頭皮，不輕易言棄，離不棄的手抓住棋子，頂住棋盤暴風驟雨般的襲擊，將傷害一聲不吭地忍了過去。

  為此，他別無選擇。

  --

  “噠噠噠！”

  急促的敲擊聲在窗外響起，一張疊成千紙鶴的符籙在窗外急切地振翅。

  它發出的聲音，逐漸將榻上一個熟睡的老人驚醒。

  “哦，你這是……”

  她抬眼望去，清晰發現了一隻千紙鶴。

  “咳咳咳……”

  因為體虛無力，善千年一直在將窗戶打開，讓千紙鶴順利飛入，“嘩啦啦”撲扇翅膀的它，也被老人捏在手中。

  “我看你怎麽玩？你的意思是……”

  她若有所思地展開符籙。

  “離不棄沒有遭遇不測，還去下棋了？”

  說著，她的笑容，再也無法掩蓋。

  盡可能上揚嘴角的善千年，一定不知道，離不棄會如何下棋吧。

  她的表情緩緩變得淡定柔美。

  她的眼中閃著波浪滾滾。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或許，她又回憶起了過去。

  那無法言說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