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夢過死亡
作者:柚一隻梨      更新:2022-03-26 15:01      字數:5203
  安北侯不分青紅皂白, 將那些人直接由城門口帶到了軍營的暗牢裏。

  那幾人自然不依,眼見自己要被扣留,索性也不裝了, 從腰間抽出軟劍, 與輔國軍打了起來。

  即便禁軍也不是吃素的,但五人對幾十, 對的還是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將士們,自然是毫無勝算。

  將士們在沙場上練就的都是將人斃命的殺招, 數招過後,副將見不敵, 忙給下屬打了投降的信號。

  五人被將士們押下去時, 都朝虞硯看去。

  男人依舊坐在南官帽椅上,懶散悠閑。

  他手肘支著座椅扶手, 十指交叉相扣, 置於身前,修長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摩挲著棱角鮮明的指骨。

  他似笑非笑看著這邊,給人一種玩弄於鼓掌間的莫測與深沉,叫人脊背發涼,心生懼意。

  他們後悔了, 為何要試圖隱瞞呢, 若是如實說來,下場一定不是這般。

  他們是帶著聖旨來的,無需這般偷偷摸摸。

  說什麽都晚了, 因為安北侯的耐心是最差的。旁人的耐性能支撐著一個人問一句話問上幾遍, 可是安北侯……隻一遍, 他便再無心思與人周旋。

  禁軍的人被關進暗牢, 又不到半個時辰, 孟久知帶著聖旨出來,交給一直等待在營帳內的那個心情極差的男人手裏。

  孟久知自然知道主子心情差是為何,若不是因為這幾個京城來的,虞硯此刻定然還泡在溫柔鄉裏出不來。

  “主子,聖旨。”

  虞硯坐在椅子上,臭著臉接過。旁人接聖旨都是要跪接,可虞硯向來我行我素、囂張跋扈到極點,他拿到聖旨便將其打開,垂眸看去。

  是太後的親筆,他認出來了,落款處是皇帝的玉璽。

  虞硯的頭驀地一痛,腦子裏像是有一根繃緊的弦,被人用力撥了一下,弦繃到極致,斷了。

  劇烈的疼痛叫他隻是微皺眉頭,孟久知觀察入微,心高高懸著,“主子,您怎麽了?”

  男人握著明黃聖旨的手用力收緊,抿起唇,似在忍耐什麽,片刻後,他慢慢鬆了口氣。

  淡聲道:“無事。”

  旨意上的內容很簡單,就是要讓安北侯夫人回京,太後說有些想念明嬈,於是召她回京。

  虞硯冷笑了聲,隨手將聖旨扔到桌上,身子靠在椅背裏,微闔了眼睛。

  說什麽想念?太後從未見過明嬈,何談想念?真是連理由都懶得想。

  帳外偶有訓練有素的士兵路過,腳步聲整齊,肅穆嚴整。

  帳內卻無人言語,寂靜無聲。

  孟久知揣測了會,試探道:“主子,那幾位如何處置?是殺還是……”

  “先留著吧。”

  “是,”孟久知應道,“屬下已命人加強了城中防備,若有可疑人員出現,屬下再將他們關進暗牢?”

  “嗯。”

  孟久知拱了拱手,就要告退,虞硯又叫住他。

  他站起身,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聖旨,深邃的眉眼再抬時,目光鋒利。

  他沉聲道:“盯著明遲朗的人莫要鬆懈,限製他的行動,不準他離開家門。”

  “傳話給明卓錫,本侯準他一個月假期,讓他在家好好照顧他兄長,不要出門。”

  “帶上人,跟我走。”

  孟久知不知主子這般架勢又是要去找誰算賬,他帶著人,跟著虞硯到了一小門戶前。

  這是秦宅,他來過兩次。

  不等虞硯吩咐,孟久知上前叫門,依舊是劉叔開的門。

  劉叔看到孟久知時便是一愣,“你們……”

  孟久知還算有禮,他對著劉叔微微頷首,側過身子,露出了身後的男人來。

  劉叔看到虞硯,原本很詫異,可很快他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勢。劉叔默默抓緊了掃帚。

  虞硯低聲同下屬說了一句“你們留在此處”,邁步進了門。

  不大不小的院中,虞硯站在一邊,他對麵是秦家的幾人。

  連竹護在秦氏麵前,警惕地看著虞硯:“侯爺這是作甚?帶那麽多兵來是要抄家?”

  “不是。”男人惜字如金,麵無表情地道。

  連竹往他身後看,緊皺著眉,“我家姑娘呢?她沒一起來嗎?”

  “她不知。”

  連竹驚道:“侯爺這是背著我家姑娘……”

  秦氏安撫地拍了拍連竹的後背,打斷了她的話。

  婦人三十五六的年歲,一頭烏發整齊地綰起,優雅溫婉,一雙桃花眸笑意盈盈,溫柔嫵媚。

  同明嬈如出一轍的眼睛,但虞硯的心裏卻生不出分毫好感。

  大抵是因為常年身子不好,婦人臉色稍顯蒼白,並無尋常人那般紅潤的血色,看著更加純良無害。

  溫柔和善,知書達理,表裏如一,這是秦氏不同於太後的地方。

  虞硯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秦氏雖然有一副他最討厭的皮囊,但秦氏是個從裏到外都溫和無心機的女子,她是明嬈的母親,她和那個女人不同,與太後亦不同。

  虞硯努力壓製著心中那股毫無道理的厭惡和排斥,可即便他再三克製,秦氏仍能感受到他的冷淡,隻不過這種冷淡與疏離是男人身上一直都有的,秦氏並未往心裏去。

  “可是出了什麽亂子嗎?”秦氏溫柔問道。

  虞硯眉峰微動,淡淡“嗯”了聲。

  明嬈不在,他裝都懶得裝一下,表現不出熱情,隻能盡量友善。

  衛姨將女兒按下,接話道:“所以侯爺這般陣仗,是來保護我們的?”

  虞硯沉默了片刻,“嗯。”

  也算是保護吧。

  連竹一聽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虞硯冷淡的目光看了過去,“知道什麽?”

  連竹瞥了一眼秦氏,嘟囔道:“就是我家夫人被人騷擾的事。”

  虞硯微微蹙眉,“不知。”

  秦氏看了一眼連竹,叫她閉嘴,又轉過來對著虞硯,她擔憂道:“是阿嬈那邊出了什麽事嗎?”

  虞硯不欲多做解釋,他身上帶著上位者的威嚴,不容置喙道:

  “自今日起,會有人日夜守護秦宅,在本侯的人撤走之前,還請諸位不要離開此處。”虞硯看向連竹,“至於你所說的騷擾之事,本侯相信,今日過後也不會有了。”

  沒有什麽人會看到安北侯的兵還敢上前挑釁的,若有,自會有人抓起來送到他麵前,由他親自處置。

  虞硯懶得細細詢問到底是什麽人纏上了秦氏,他向來喜歡簡單粗暴地行事,若不是與明嬈直接相關,他才懶得費心費力。

  為明嬈的家人解決麻煩,這是他的職責所在,虞硯輕描淡寫,說的是為對方解決憂患的貼心之舉,可聽起來卻格外氣人。

  他向來不會說話,好在他也不在乎別人聽了是何感受,隻要他該做的做了,便夠了。

  連竹道:“可……我們家還有鋪子要看顧,日日都要出門的。”

  虞硯麵色無改,隻淡聲道:“後果自負。”

  他轉身欲走,連竹哎了聲,忙上前攔住他。

  虞硯下意識地果斷抬劍,驀地蹙眉,他討厭別人碰他。

  啪得一聲——

  虞硯用劍鞘迎擊了連竹的手掌,用了些力道將連竹的手揮開,連竹痛得驚呼一聲。

  劉叔握著掃帚,擋在女兒麵前,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虞硯的視線從二人身上一掃而過,他煩躁地“嘖”了聲。

  轉回頭,不耐煩地對秦氏道:

  “若非怕嬈嬈擔心,你以為本侯會如此客氣?”

  對於安北侯來說,眼下他對待秦家人的態度委實稱得上客氣有加,他向來懶得囉嗦,通常都是想做什麽示意下屬就好。

  今日他不僅親自帶人來,還破天荒地進來跟她們解釋了緣由,這已然是十年難遇的情況。

  真當他閑得慌,特意親自跑這一趟嗎?

  他大可以一聲令下,讓孟久知將秦家人強行關起來,若是那樣,他此刻已經回了侯府,見到了明嬈,也犯不上在這浪費時間。

  秦氏走到幾人中間,隔斷了他們之間緊張的對峙。

  她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何事,但侯爺既然派了人來,想來是不想讓我們出去,畢竟若是遇上了什麽麻煩,還要平白叫阿嬈擔心。”

  虞硯讚賞地看著秦氏,“嗯。”

  這個婦人不錯,頭腦很清醒,關鍵時候不會壞事,很好。

  “侯爺的好意我知道,為了阿嬈,我們不會出去添亂的,隻是鋪子那邊,每日都要去查賬,眼下……”

  虞硯打斷道:“小事一樁,本侯會解決。”

  秦氏笑著頷首,“多謝侯爺。”

  安北侯不太會關心人,行事風格也與常人不同,他有些不講道理,獨斷專行,但他同樣心細如塵,顧慮周全。

  秦氏多嘴問了一句:“明家兩位公子那邊也是一樣的?”

  男人臉上的情緒稍淡,“嗯。”

  秦氏暗自思忖,能叫安北侯這般大動幹戈的,必不是善茬。

  因為明嬈,所以他即便不耐、即便不願,也會顧慮著明嬈的感受,幫她看顧好家人,確保萬無一失。

  站在母親的角度,秦氏很喜歡這樣的女婿,隻要安北侯真心真意對她女兒好,就算是他對自己冷淡些,倒也無妨,畢竟同安北侯過一輩子的也不是她。

  安北侯已然做得比這世間大多數男子都好,他不似有的人虛偽做作,更不似那些負心人口蜜腹劍,他雖將排斥寫在臉上,可做的事卻無一不是在關照。

  秦氏善解人意道:“侯爺隻管放心去做事吧,我這裏不會叫你為難,隻一個請求,希望侯爺能護好我的女兒。”

  “這是自然,本侯以性命擔保,她不會有任何危險。”

  提到明嬈,虞硯的話這才多了起來。

  秦氏鬆了口氣,“多謝。”

  溝通結束,虞硯本該果斷離開,可是他卻一動不動,盯著秦氏看了會。

  看著看著,突然低頭,微微彎起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雖然隻是一瞬,但秦氏清晰瞧見,他的確是在笑。秦氏沒料到,這麽冷淡的男人在沒有麵對明嬈的時候竟也會笑。

  “侯爺笑什麽?”

  “沒什麽,隻是本侯突然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他看了一眼秦氏,那一瞬間目光溫和了許多,似是透過秦氏,看到了別人。

  他低聲道:“明白了為何她會那般善良。”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①

  所以秦氏能生下明嬈那麽溫和聰慧的女兒,而那個女人,隻能生出他這樣的貨色。

  ……

  虞硯安排好一切,回到侯府時,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時辰,

  午時已經過了,他怕明嬈會餓,於是回府後都未來得及換身衣裳,帶著一身塵土氣息,急匆匆地下了暗道。

  他步履匆忙地走到暗室時,正巧對上女孩受驚的黑瞳。

  她腮幫子鼓著,在嚼東西,突然聽到門口的動靜,嚇得一口糕點卡在喉嚨裏。

  “咳咳咳……”

  虞硯無奈失笑,幾步上前,把茶水喂到她嘴邊,手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好笑道:“急什麽?”

  “咳咳咳!”

  “怕你會餓,臨走時特意在此處留了吃喝,結果我這算好心辦壞事了?”

  明嬈咳得脖頸都漫上了緋紅,等順了氣,將嘴裏的東西都咽下,她紅著臉頰嗔了男人一眼,“還不是你,嚇著我了。”

  “莫怕,這間暗室很安全,是咱們家最堅固的地方,就算是用幾斤炸藥去轟,這裏也不會損傷分毫。”

  明嬈“哇”了聲,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她忘了問虞硯這一趟出去結果如何,揪著他的衣角,讓他講一講這麽神奇的屋子是怎麽做成的。

  這裏隻有一把椅子,於是虞硯將她提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低聲緩緩道來。

  這裏算是他偶然發現,這宅子原來也不是他憑空造的,而是前朝的某位權臣留下的舊宅。

  暗室的存在隻有原先那位房子的主人知曉,就連後來轉賣的那人也不知,他身邊的人中,連最親近的孟久知也不知道涼州的侯府書房中還有這麽一間屋子。

  京城的府邸中,書房底下也有一間暗室,那裏是他後來回京,因這間屋子而有的啟發。他特意研究了這間暗室,親自畫了圖紙,叫人修了個一樣的。

  這裏原本荒廢多年,無人居住,一度成為鬼宅,後來被他買下,成了現在的安北侯府。

  他不喜歡住別人住過的宅子,於是叫人徹底翻修了整座宅子,直到把宅子改的麵目全非,與從前的樣子沒有一點相同之處。

  至於暗室……密道入口被他無意間發現,後來他改了進去的機關,現在就算有旁人知道這有一間暗室,也無人能進來。

  “鬼宅你也敢住啊?”明嬈原先不知這麽多內情,此刻一聽,渾身一抖,往虞硯懷裏縮了縮,一雙嫵媚的眸子中帶了幾分驚恐,“你還不如別說,不說我便不知,就不會怕。”

  虞硯被逗得笑個不停,酥酥麻麻的低聲在胸腔震蕩著,傳到明嬈的耳中,又給耳朵也染上了一抹紅。

  虞硯問:“你還信鬼神嗎?”

  “自然是信的啊。”

  不然如何來解釋她能重活一會呢?

  虞硯低聲笑著,“我不信,若是有鬼,那我每日都應當不得安眠才是。”

  明嬈瞪了他一眼,“別亂講!討厭。”

  虞硯不說話了,隻是笑意吟吟地注視著她。

  “對了,”明嬈總算想起來正事,“京城來人了?人呢?”

  虞硯笑道:“牢裏。”

  明嬈:“……”

  一陣無言,她無奈道:“知道來人的目的了?”

  “嗯。”虞硯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抬手揉了揉女孩的發絲,“太後想讓你回京。”

  明嬈愣了下,抓著他衣角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虞硯默不作聲地垂眸看了一眼,眉頭慢慢皺起,他低下頭,專注地對上明嬈的眼睛。

  “害怕?”他輕聲問。

  明嬈咬住下唇,瞳孔裏閃過一絲膽怯,她猶豫了下,終是點了下頭,“是,我害怕。”

  虞硯嗯了聲,極有耐心地又問:“怕什麽?”

  “怕……怕太後。”她說,“你說過,她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我不想離開你。”

  這是她的實話,沒必要隱瞞。

  明嬈害怕太後,害怕她的手段,怕她還會叫自己再死一次。

  前世死便死了,可如今,她喜歡虞硯,不想同他分開。

  人的恐懼分很多種,有人害怕老鼠,有人害怕毒蛇,有人害怕天災人禍。

  人對於死亡皆有本能的畏懼,且這一層是眾多的恐懼中,最深刻的一個。

  虞硯見過太多生死存亡之際旁人眼中對死亡的畏懼。他由一開始的掙紮,到後來的無動於衷和麻木,見慣了生死,所以他十分肯定,此刻在明嬈的眼睛裏,他讀出了同樣的畏懼。

  同麵臨過生命威脅的每個人一樣,對死亡本身的畏懼,這種情緒竟然在明嬈的身上出現了。

  虞硯臉色逐漸凝重,他雙手捧著女孩的臉,刻意放輕放柔了聲音,生怕再次驚擾了她。

  “嬈嬈為何會怕呢?”

  她不應該有過那樣的體驗。

  虞硯突然想起來明嬈小時候那件事,沉吟片刻,“是因為從前被拐過嗎?”

  她與他講過,小時候被拐時還是他救的,但是虞硯對此事並無印象,他想不起來那時明嬈受過什麽傷害。

  這樣無力的感覺叫他逐漸焦躁不安。

  明嬈搖搖頭,“不是。”

  她掙紮了許久,撲進男人的懷中。

  手臂緊緊纏著他的脖子,閉上眼睛,想起前世的事,她又痛得渾身發抖。

  她選擇告知部分事實。

  帶著細微的哽咽,在男人耳邊低訴:

  “我曾夢過,我死在了太後的手裏。”

  “她說我耽誤你的仕途,影響你的決定,所以喂了我一瓶毒藥。”

  “我死在咱們的家中,再也沒能等到你回來。”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像刀一樣,毫不留情地紮在虞硯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