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親吻傷痕
作者:柚一隻梨      更新:2022-03-26 14:59      字數:5017
  深夜,虞硯從西北暗牢走出。

  他身上帶著不小心沾染上的令人作嘔的血汙味與發黴的腐臭味,手裏捏著一條帕子,一邊擦拭著手指上的血跡,一邊往外走。

  孟久知跟在他身後,暗牢在他們身後合上,隔絕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心如止水,習以為常。

  他看著男人用帕子用力搓著修長勁瘦的手,看著白色的巾帕擦過了指骨的鮮明棱角,看著血跡在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慢慢消失。

  孟久知收回視線,落下了眸子,“主子,那人如何處置?”

  沒有挑斷手腳筋,沒有打斷四肢,更沒有殺死。

  這顯然不符合安北侯的一貫作風,對於觸及到他底線的人,無一例外都埋屍地下,這回很顯然,他手下留情了。而且……

  孟久知悄悄抬眼,心裏直犯嘀咕。也不知怎麽回事,他發現自家主子今夜的心情似乎很好。

  這也是從前沒有過的情況,懶如虞硯,要是動手,必定是十分生氣或是不耐煩的,這回不僅顯而易見地能看出他的愉悅,而且下手的方式堪稱溫和。

  “給他拿些銀子,”虞硯擦拭著指尖上的鮮血,淡聲道,“那雙眼睛就當本侯買下了。”

  安北侯的“一些銀子”,那也是尋常人家一生都無法積攢夠一大筆錢財。

  一個乞丐,對安北侯夫人口出覬覦之語,不僅小命沒丟,隻沒了一雙眼睛,還得了一大筆銀錢。

  孟久知愈發確定,虞硯今夜的心情極好。

  他低聲應道:“是。”

  簡單擦拭後,仍有血跡殘留在掌心皮膚的脈絡裏,虞硯眉頭緊蹙。

  反複揉搓,依舊不見幹淨,索性作罷。

  虞硯在軍營裏洗幹淨手,又沐浴更衣完畢,沒著急走。他處理了這些日子積攢的公務,再抬頭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他抬手按了按太陽穴,伸了個懶腰。身體很疲倦,人卻十分精神。

  一想到回去又可以看到明嬈,唇角便抑製不住地往上揚。

  ……

  婚後的大多數時候,虞硯都保持著駐營一日休假三日的作息,往返與軍營與侯府之間。

  昨日因為情況特殊,他要處理災後的事宜,於是在休假日又回去主持大局。

  若不是因為明嬈出現在刺史府的事刺激到他,他也不會半路撂挑子去找人算賬,更不用通宵工作,直到天明。

  忙了一宿,回到侯府,彼時明嬈才剛蘇醒。

  虞硯進屋時,明嬈正靠在床頭,睡眼惺忪。

  “嬈嬈。”

  清晨時分,加上他又熬了一宿,嗓音裏帶著性感的啞。

  聲音從身後傳來,明嬈愣了一瞬,隨即轉頭看去。

  才剛一動,長發自肩頭滑落,同時臉頰貼上來一隻冰冷的手指。

  她冷得縮了一下脖子,男人手指一頓,收了回去。

  女孩聲音軟糯,拖著嬌嬌軟軟的尾音,習慣性依賴撒嬌:“你回來啦。”

  虞硯低笑了聲,從喉嚨中擠出一個低沉的“嗯”。

  他脫下外衫,掀開被子坐了進去。

  虞硯將人摟進懷裏。

  明嬈熟練地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待好。

  她臉頰貼著男人的胸膛,彎著唇角,又閉上了眼睛,“累不累呀?”

  “不累。”

  “陪我再睡一會可好?”

  虞硯輕笑著,微微低頭,唇瓣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耳廓,“隻是睡嗎?”

  明嬈渾身一麻,睜開水潤的桃花眸,紅著臉輕輕“呸”了他一下。

  “當然就隻是睡覺。”她抱怨道,“困,你不在我睡不好。”

  虞硯又低低笑了起來,眉梢眼角皆是悅意,他給明嬈掖了掖被子,手臂攬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下巴抵在女孩的發頂,低聲道:“睡吧。”

  他靠在床頭,懷裏抱著他的摯愛,聽著女孩逐漸平緩的呼吸,困意也慢慢湧了上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

  ……

  虞硯又做了夢。

  大抵是昨日又受了些刺激的緣故,他又夢到了一些記憶中沒有的事情。

  他從一張熟悉又陌生的床榻上醒來,抬眼看向外麵,天色已經暗了。

  環顧四周,虞硯想起來這裏好像是十幾年前的虞府,他的房間。

  從床榻上下來,站直身子,從眼睛裏看出去的景象矮了許多,這個身高……大概是他九歲時的樣子。

  虞硯很清醒,即便是在夢中自己靈魂附在了九歲的身體裏,他也十分冷靜清醒。

  他控製不住這具身體,隻能跟隨著九歲的他。

  房間裏隻有一張書案,一張床,一個裝衣裳的櫃子,還有一扇隔絕內外間的屏風。

  簡單至極,枯燥乏味,沒有一絲溫度。

  虞硯不由得蹙眉,這樣的屋子明嬈不會喜歡的,她喜歡熱鬧一點,喜歡色彩豐富、製作精良的物件。

  遇到明嬈以前,他的住所都布置得簡單,後來有了她,他們的家中添置了不少女孩家喜歡的花哨東西。

  乍一見這麽冷淡的屋子,虞硯還有些不適應。

  “他”從這間布局沒有一絲人氣的冷冰冰的屋子走了出去,好像在漫無目的地走,又好像目的地明確。

  “他”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直奔另一院的一間屋子而去。

  “公子。”

  “公子好。”

  黃昏時候,天色將暗未暗,風一吹,暖的。

  是夏末,是父親去世前的半個月。

  少年行在遊廊下,不斷有家仆向他行禮。他一概沒理,直奔正房。

  房門敞著,少年直接走了進去,“母親。”

  小少年嗓音還有些稚嫩,他開口喚這一聲時,吐字生硬又生澀。

  黑漆漆的眸子安靜地掃過屋內,沒見到人。

  他問婢女:“我母親呢?”

  “夫人出去了。”

  “哦。”

  少年點點頭,轉身離開。

  “他”出了府,輕車熟路,到了一處私人的宅院前。

  “他”沒有敲門,麵無表情地抬頭看了看,然後轉到另一條巷子一角,左右望望,四下無人,退後幾步,然後飛快跑向牆壁。

  腳蹬在牆上,提了一口氣,利落地躥上了牆。

  悄無聲息地翻進院中,又是熟門熟路地朝著一個房間走去。

  不需要人提醒,仿佛他已來過這裏許多次一般。

  “他”不是第一回偷聽人的牆角,但唯有這次,格外不同。

  不同到,在那些被人遺忘的紛繁雜亂的過去裏,他首先夢到的,便是那樣一個畫麵。

  透過門縫,能看到屋內。

  一男一女,身影交疊。

  女子跨。坐在男人的腿上,他們相對而坐,緊緊相擁。

  女子的背衝著門口,男人的臉被她擋了個嚴實。她纖細的腰/肢正擺得賣力,每一下都發出了聲。

  那是肉…體之間的愉悅的聲音。

  被擋住臉的那個男人抬起來手,五指用力扣在女子光滑的腰。/窩,指節深陷,在白皙的膚上是那麽明顯。

  男人不可抑製地低哼出聲,沉重的呼吸一下蓋過一下,少年突然想起父親的那匹戰馬。

  那匹公馬的呼吸也是這般粗沉。

  “他”不懂他們為何會發出這種又愉悅又痛苦的聲音。

  “他”不懂自己為何會那麽討厭那個男人在那個女人身下低聲歡笑。

  “他”不懂自己為何這般惡心,惡心到想吐。

  但是虞硯懂。

  虞硯感覺到這具身體的主人握緊了拳,抵在不斷抽痛的胃上。

  想要嘔吐的感覺幾乎要將他傾覆。

  屋中的動靜越來越大,少年聽到女人嬌滴滴地喚了聲:

  “崇郎……”

  然後那男人像是發了瘋一樣,抱著人調轉了方向,把人抵在椅子上。

  少年沉默地看著,覺得眼前這一幕無比熟悉。

  哦,想起來了。

  他家後院裏,公狗春日發,情時,跨間也是這樣聳,動的。

  少年不想再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腳下輕快,翻了出去,原路返回。

  踏進虞府門的時候,少年的大腦還格外清醒。

  少年穿過遊廊,越過跨院,依舊有仆從拘謹問好。

  “公子好。”

  “嗯。”

  仆從訝異於少年會應聲,畢竟他從前是不愛搭理人的。眾人隻當少年是心情好,問好過後又散去,各忙各的。

  少年回到了自己的院中,神色如常,沒有一個人發現他有何異樣,就連他的貼身侍從也是。

  他很冷靜地吩咐仆從:“拿個盆來。”

  仆從照做,少年瞥了一眼,平靜道:“太小,換個大的來。”

  換了個大盆,少年沉默地拿過盆子,然後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仆從一頭霧水,沒有立刻離開。然後他看到少年突然彎下腰,兩手扒著盆子的邊緣,開始劇烈的嘔吐。

  惡心。

  好惡心。

  胃裏不斷翻滾,像是有一汪洋大海淌在他的胃中,風波一起,掀起劇烈海浪。浪濤裹挾著他咽下去的所有,齊齊上湧。

  少年的頭幾乎要栽進盆裏,他難受得緊閉雙眼,鼻間酸澀,有眼淚源源不斷地順著眼縫溢了出來。

  他能感覺到有又酸又苦的胃汁順著食管湧了上來,帶著毀滅一切的架勢,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明明他今日沒吃什麽,可是他依舊覺得自己能吐到天荒地老。

  “嗚嗚嗚……”

  少年痛得渾身痙攣,發出了小獸一般的嗚鳴聲。

  九歲的少年並不堅強,九歲的虞硯還是個正常的好孩子。

  虞硯一直吐,一直吐,恍恍惚惚,耳邊傳來了有人驚慌呼喊的聲音,但那些聲音傳到他耳朵裏並不真切,像是泡了水一樣,模糊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溫熱又柔軟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瘦弱的左臂,一道聲音同時響起:

  “阿硯,何處不適嗎?”

  是個女人的聲音,輕柔的聲音,像噩夢一樣。

  虞硯抬頭,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瞳孔驟縮。

  女人皺著眉,手掌覆上少年的額頭,又握了握他的後頸,“發燒了嗎?”

  虞硯呆愣地看著她,雙目無神,一言不發。

  “有些熱,定是你父親叫你練武所致。我都說了多少回,不要再練武,好好研習功課才是正經事。”女人斥責道,“那些破劍我會收起來,你的所有精力都該花在背書上,聽到了嗎。”

  熟悉的教誨叫虞硯驀地回神,他盯著女人身上的衣服,格外眼熟。

  是在那間屋子裏,散落在地上的衣裙。

  虞硯眼神突然凶狠,用了全身的力氣,將女人推開。

  他的手勁很大,女人猝不及防被推倒,後背撞在了柱子上,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少年渾身滿是戾氣,像一頭陷入暴躁與憤怒的雄獅幼崽,凡是人靠近,便會被他的利齒所傷。

  某一時刻,他突然怔了一下,不在攻擊別人。

  渾身突然開始發癢,癢到不斷地抓撓、揉搓,都不能解決。

  他心中被燥意填滿。

  厭惡、恨意、排斥,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毀滅欲。

  惡心!

  好惡心!!

  少年衝出重圍,直奔後院的小池塘。

  噗通一聲,他跳了進去。

  他泡在水中,不斷搓著胳膊,搓著每一寸肌膚。

  一邊搓洗,一邊哭著,哽咽著,顫抖著呢喃:

  “好髒,太髒了,都洗掉。”

  他什麽都感覺不到,隻有一直揉搓著那個女人碰過的地方。

  額頭,後頸,手臂,每一處。

  虞硯覺得自己是髒的,身體留的血也肮髒不堪。

  怎麽辦,怎麽辦……

  有什麽硬物硌著前胸,虞硯茫然地抬手,從衣襟裏摸出一把短匕首。

  寶藍色的刀鞘,鞘上刻著青竹暗紋,是父親送給他的九歲生辰禮物。

  少年拔下刀鞘,右手執刀,將鋒利的刀刃對準了左手臂的肌膚。

  然後,劃了下去。

  尖叫聲刺破耳膜,血染紅了池水,也染紅了夢中人的雙眼。

  記憶可以遺忘,但感覺卻永遠地殘留在他的身體裏,骨血裏。

  每時每刻,都不曾忘懷。

  他厭惡被人碰觸,厭惡男女之間的那些事。

  他尤其討厭的,是這天下所有的女人。

  好像隻除了一個人?

  對,有一個人是例外的。

  他喜歡她的碰觸。

  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毫無理由地偏愛。

  誰。

  是誰呢。

  ……

  ……

  “夫君?”

  “夫君!”

  虞硯緩緩睜眼,第一時間便低頭看去。

  他懷裏還躺著他最愛的人。

  女孩滿眼焦急,黑亮的瞳仁中倒影著男人憔悴的臉,還漫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你怎麽了?”她看著虞硯滿眼的紅,小心翼翼道,“做噩夢了嗎?”

  “嗯,做噩夢了。”虞硯聲音疲憊,收緊了手臂。

  明嬈趴在他的身上,輕聲問:“我能問問,夢到什麽了嗎?”

  “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他說,“我夢到了那個女人和別的男子苟合,我看到了他們在做那件事。”

  明嬈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

  她心情複雜,不知該說什麽。

  要安慰他嗎?可是他看上去並不難過,不需要安慰。

  虞硯平靜道:“父親應是比我更早發覺,所以他那段時間過得那麽痛苦,還要在我麵前粉飾太平。”

  “他一定很難過,很煎熬。”

  虞硯微闔了眼睛,聲音很輕,稍稍一吹便能吹散。

  他將所有想不明白的事都條分縷析地透徹解讀,腦海中的那一團迷霧終於有分明的跡象。

  虞硯輕歎了聲,聲音微微顫抖:“嬈嬈,我覺得自己好髒啊。”

  明嬈鼻間驟然一酸,心髒絞痛。

  能感受到圈在她背部的手輕顫,他的茫然無助、痛恨與厭惡,她都在這一刻感同身受。

  明嬈心疼地抬手,撫上男人的眉眼。

  溫柔地問他:“哪裏髒?”

  “額頭。”

  話音落,一個異常輕柔的吻落在他的額間。她親完並不起身,細密的啄吻從左到右,整個額頭都沾上了她的香甜。

  虞硯驀地睜眼,看到的是女孩修長的脖頸。

  “還髒嗎?”

  虞硯滾了滾喉結,一陣熱意衝上眼睛,“不。”

  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還有哪裏?”

  他啞聲道:“後頸。”

  明嬈說了聲好,把人輕輕擁進懷裏。

  她跪在他的腿間,身子輕抬,腳踝上的鈴鐺聲叮鈴作響。

  帶著濕意的吻落在頸後,虞硯心髒倏得一麻。

  她問:“還髒嗎?”

  他抬手摟住女孩的細腰,輕聲回答:“不髒。”

  “還有哪裏?”

  “手臂。”

  虞硯將左手送了過去。

  明嬈將他的袖子卷起,她知道上麵交錯著許多傷痕,新的舊的,不知是哪裏。

  她抬眼看他,卻見他一直盯著手臂內側瞧。

  內側,隻有一條傷疤。很長,從上臂一直蔓延,延伸到了左手腕。

  這是一條貫穿整條左臂的傷痕。

  明嬈沒忍住痛哭出聲,“我問過你它的來曆,你說你不知道。”

  虞硯嗯了聲,低聲解釋:“我也是才想起來。”

  “怎麽來的?”

  “我親手劃的。”

  “為何?”

  “因為我的血很髒,我想都放掉。”

  可惜才剛劃完一條手臂,父親就回來了。

  明嬈深吸了口氣,低下了身子。

  吻落在傷疤上,不同於方才兩次。

  她微張紅唇,探出了小。舌,從手腕處開始,沿著那條凸起的猙獰傷疤,往上。

  時間突然變得很慢很慢,虞硯仿佛聽到了體內關著的那個九歲的自己在放聲痛哭。

  半晌,她濕漉漉的眸子柔軟又溫柔地看向他。

  “現在呢,還髒嗎?”

  虞硯眼眶通紅,人卻開心地笑了。

  “不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