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逢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04      字數:5171
  陸珩表情如此真摯,王言卿近距離麵對這種眼神,都有些無地自容了:“不是,二哥,我隻是……”

  陸珩覆住王言卿的手,修長有力的手掌收緊,無聲又堅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沒事,你無需向我解釋。你的病情我已經聽說了,失憶不是你的錯,你對所有人都懷有戒心,這是好事,我怎麽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溫暖堅實,讓人不自覺想依賴,王言卿自醒來後茫然驚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點,立場不知不覺向他傾斜:“二哥……”

  陸珩含笑撫摸她的頭發,將她臉側的發絲整理好,欣慰道:“你沒事就好。是我失職,沒保護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記憶。”

  王言卿聽出信息,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陸珩手指從她臉側流連滑過,最後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兩隻手虛虛攏著,輕而易舉就把她纖長玉手包圍。陸珩指腹不緊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問:“還記得自己名字嗎?”

  王言卿搖頭,陸珩說道:“無妨,我都記著,我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聽。我名陸珩,如今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暫代指揮使一職。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軍戶王氏女,七歲那年你的父親王驄戰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親戚卻不願意收養你。那時我的父親在大同一帶督戰,他實在看不過去,就將你接回陸家。你來陸家那年我十二歲,你我總角相識,青梅竹馬,不是兄妹,勝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著他們叫我二哥。”

  陸珩語調輕柔,聲音平靜中帶著些懷念,靈犀靈鸞幾乎都以為是真的了。說謊的最高境界就是說真話,王言卿的身世經曆是真的,陸鬆的督軍經驗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線那麽長,陸鬆壓根不認識王驄,談何收養王家的孤女?

  何況,錦衣衛過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陸鬆資質平庸,唯獨謹慎,他絕不會把無親無故的女子帶回陸家。然而陸鬆已經過世,王言卿並不知道這些,她被陸珩的語言觸動,腦海深處模模糊糊生出些感應來。

  她沒有在陸珩臉上看到絲毫說謊的跡象,而自己體內悲傷、感恩等情緒也在印證,王言卿再無懷疑,馬上接受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為什麽會失憶?”

  陸珩歎了一聲,眼中浮現出愧疚,說:“怪我不好。前段時間因為南城兵馬司的事,我和京城勳貴發生些衝突,那些人膽大包天、肆意妄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設伏。當日我在南鎮撫司,沒陪你一起出門,沒想到……”

  陸珩聲音頓住,薄唇輕抿,眼眸深沉,看起來還是無法原諒自己。王言卿反過來安慰陸珩,說:“二哥,你不要自責,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他們存心暗算,總會找到機會的。我這不是沒事嗎?”

  陸珩看著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發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沒事。”

  王言卿發現她昏迷後,見到的人除了陸珩,就僅有幾個婢女。王言卿內心忐忑起來,試探問:“二哥,為什麽沒見其他人?是不是我給府裏添麻煩了?”

  京城眾人都說陸珩心黑手黑,將來必遭報應。陸珩知道坊間怎麽罵他,他毫無負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構陷隨手就來。他對著王言卿扯謊,從頭到尾眼睛沒有絲毫波動,但此刻聽到王言卿的話,他這麽沒心沒肺的人都覺得心疼。

  她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了,卻本能討好府邸裏的女主人。傅家這些年到底是怎麽對待她的,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為何會活的這般小心翼翼。

  陸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動給她底氣:“今年我父親去世,兄長和母親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來也要走,但是皇上奪情,命我不必守孝,繼續留在京城供職,我和你便留下來了。如今陸府裏隻有我們兩個,我經常不在家,有什麽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顧忌。”

  這是實話,但陸珩隱瞞了一部分。陸鬆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鉞死於二月,時間上並對不上。而且,陸家其他人回安陸也不完全是為了守孝,更多是為了避禍。

  錦衣衛指揮使終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屬都會被報複,何況陸家呢?趁現在皇帝信任陸家,趕緊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記不起從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覺今年有一位對她很重要的長輩去世了,而陸珩說他的父親去世,時間因果又對上了。王言卿最後一絲疑慮也放下,對陸珩再無芥蒂。

  王言卿聽說府裏沒有女主人,臉上表情不知不覺放鬆了些,連語氣也輕快了:“伯母和兄長回鄉守孝,我沒能侍奉左右,真是罪過。”

  “你又不是丫鬟,母親身邊不缺侍奉的人。”陸珩說著,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況,我一個人留在京城,你隻想著陪伯母,就不想著陪二哥?”

  王言卿被說的紅了臉,心想二哥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覺得這個念頭很奇怪,但當她仔細回想時,腦海中那個人影卻始終模糊,似乎他就是陸珩這樣。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陸珩握著的那個地方仿佛燒起來。她偏頭挽了挽頭發,避開這個問題,轉移話題道:“二哥,你得罪了什麽人,你會不會有危險?”

  自己還失憶著呢,這就擔心起他了。陸珩發現養一個妹妹的感覺確實還不錯,他輕輕笑了笑,說道:“並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們得罪我。再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純屬意外,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陸珩自從進來後,一直溫柔含笑,體貼入微,王言卿便覺得他是個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帶著笑意說出這些話,眼睛中的鋒芒能將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發現,陸珩似乎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好脾性。

  王言卿心裏生出些難以言喻的感覺,二哥對人凶殘,唯獨對她溫柔。她自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隻記得自己有一個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親眼見到陸珩對她的態度,王言卿心裏越發感動,她暗暗下定決心,她一定要對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著這種想法,問:“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誰?”

  王言卿和陸珩說話時,靈犀靈鸞等丫鬟自覺退到屏風外。此刻聽到王言卿的話,屋裏似乎寂靜了一瞬,隨即,陸珩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鎮遠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頭,仔細想這個人,但腦中還是空茫一片。陸珩盯著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會後,悠悠反問:“怎麽,你對他有印象?”

  王言卿搖頭,眼神澄澈無辜:“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陸珩看著王言卿,心想這樣幹淨的眼睛,哪個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癢,很想摸一摸她的臉,他也確實這樣做了:“不用擔心,那個蠢貨再不會有機會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癢癢的。她笑著躲開,捉住他的手說:“二哥,別鬧。”

  陸珩看著王言卿水潤潤、亮晶晶的眼睛,輕輕笑了。

  傅霆州那個蠢貨,確實再沒有機會了。

  陸珩陪王言卿說了會話,神清氣爽,心情愉悅。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給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鎮撫司還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來陪你。有什麽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嗎?”

  王言卿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顆心落回實處,再不像剛醒來那樣茫然無助。她點頭,殷切看著陸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沒事的。”

  陸珩又囑咐了幾句,掀簾子出來。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臉上的笑容迅速冷卻,眼睛中閃出冰冷的、捕獵者一樣的寒光。

  屬下快速跟在陸珩身後,抱拳道:“指揮使。”

  陸珩臉色不變,淡淡道:“去查王言卿這些年的經曆,她去過什麽地方,說過什麽話,全都呈上來。”

  “是。”

  錦衣衛就是做情報工作的,每日無數陰私從陸珩手下經過,遠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個小妾錦衣衛都知道,何況鎮遠侯府一個養女。

  陸珩交代完後,大步往外走去。門房已經備好駿馬,陸珩翻身上馬,利落地握住韁繩。他斥了一聲,唇邊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來越有意思了。傅霆州,遊戲才剛剛開始。

  傅霆州翻了翻手裏的書,隨便放下,問:“怎麽想起看這個?你以前不喜歡宋人的書。”

  王言卿笑了笑,說:“沒事幹,隨便翻翻。”

  她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呢,是傅霆州不喜歡。

  她在鎮遠侯府十年,幾乎沒有自己的愛好。傅霆州看什麽書她就看什麽,傅霆州喜歡什麽新玩意她就去學,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裏空了一大塊,拿書的時候沒注意,就拿了這本。

  傅霆州盯著王言卿的眼睛,也沒繼續問,而是說:“今年冬天冷,你腿上還痛嗎?”

  習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為了救傅霆州,從馬上摔下來,從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陰冷天氣小腿就疼。王言卿搖搖頭,說:“沒事。這麽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習慣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順勢躲開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動聲色收回來。他又看了王言卿一會,道:“端茶送水這些事哪用你做。幾天不見,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這句話聽起來尋常,其實話裏有話。傅霆州長大後,很少自稱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掛在嘴邊做什麽?他但凡提起舊稱,就是不高興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過了會,說:“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當然信得過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順模樣,仿佛剛才避開他隻是意外。傅霆州心裏的氣漸漸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時別不過勁也是有的,何況,她會吃醋,才說明她心裏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氣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著她坐下,王言卿這回沒有再躲,溫順地坐在傅霆州身邊。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緞一樣的肌膚,放緩了語氣,問:“這些日子我忙著朝堂的事,沒時間來看你。是不是有人來你這裏說道了?”

  王言卿寄人籬下十年,哪會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斂著睫毛,輕輕搖頭:“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極好,傅家妹妹們有什麽,我這裏就有什麽。我時常擔心自己做的不夠,無法回報二老,怎麽會信別人胡說八道。”

  王言卿沒否認府裏的風言風語,畢竟他娘、他祖母是什麽樣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過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份得體伶俐,就讓傅霆州非常滿意。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話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別是傅霆州的祖母、母親,如今傅霆州是鎮遠侯,他的夫人才能稱鎮遠侯夫人,侯爺的母親按禮稱老夫人。這就導致傅昌之妻陳氏一天侯夫人沒當過,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輩分虛高,還得從傅鉞說起。傅鉞南征北戰,聚少離多,膝下唯有一個兒子傅昌,還被養成一個紈絝。傅昌兒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頭還有一個大哥,但那個孩子早夭,才五歲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實際意義上的長孫。

  傅鉞臨死時,寧願越過兒子直接傳給年僅二十歲的孫兒,也不讓傅昌繼承侯位,可見有多不待見傅昌。傅鉞明麵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腳跛,不能襲爵。傅昌腳上確實有一點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來,而且,這傷還是被傅鉞打出來的。

  按理,父死子繼,鎮遠侯府這樣繼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鉞是正德朝名將,帶兵四十年,人脈遍布軍隊,他和勳貴之首郭勳關係也過得去,和禮部打一聲招呼,爵位就辦下來了。

  傅鉞隔代親,什麽事都越過老妻、兒子兒媳,直接交給孫兒,漸漸傅家就積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親血脈,太夫人、陳氏不會對傅霆州怎麽樣,但和傅家毫無血緣關係卻極得傅鉞寵愛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點。

  王言卿這些年沒少被陳氏說閑話,隻不過以前傅鉞活著,沒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來。傅鉞一死,這些積怨就壓不住了。

  陳氏的怨懟很好理解,老爺子在家裏獨斷專行也就罷了,她兒子的婚事,憑什麽不問她這個母親直接拍板?王言卿一個不知道何處來的平民之女,憑什麽嫁給她兒子?這不,傅鉞一死,陳氏立刻風風火火找新婦,直接把王言卿的臉麵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陳氏對她的遷怒,這十年裏,她屢次嚐試討好太夫人和陳氏,但毫無用處,最後隻能放棄。王言卿雖然無奈,但並不著急,因為她知道,鎮遠侯府裏能做主的從前是老侯爺,現在是傅霆州,根本沒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進來後就一直躲避視線,心裏也知道卿卿生氣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長三歲,又自小出入軍營,聽慣了葷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麽一回事。

  在他十歲,對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覺的時候王言卿就來到他身邊,小時候他們兩人在一個屋子裏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長越漂亮,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說他對王言卿沒有感覺,那怕是他自己有什麽毛病。

  然而,一個愣頭青可以隻娶自己喜歡的女人,但一個侯爺,除了感情,還有許多事要考慮。

  如今朝堂上因為大禮議鬧得沸沸揚揚,和楊廷有關係的人被接連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勳因為屢次支持皇帝,扶搖直上,官運亨通,已成了能對抗內閣的武將首領。

  文官武將是天然的敵人,傅霆州不必嚐試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沒有陣營或者兩麵討好,隻會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勳,郭勳也需要他。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麵,而投名狀,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勳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兒,就是正式加入郭勳一黨。至於娶永平侯哪個女兒,那位洪小姐長什麽樣子……一點都不重要。

  隻要是個活人,抬到鎮遠侯府就夠了。

  傅霆州承認這樣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這樣醜陋現實。傅霆州緩慢摩挲王言卿指腹處的薄繭,說:“前幾日,又有一夥楊黨被錦衣衛查出來了。聖上龍心大悅,讓陸珩暫代指揮使一職,執掌南鎮撫司事務。陸珩那個人……就是條瘋狗,朝中人沒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時候我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