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沒聽到趙清明的回應，翩翩有些詫異又有些擔心，下意識地朝窗子看去，外頭的天兒自然早就黑了，可是朦朦朧朧間似乎外麵又有那麽一點兒亮光。

  那是什麽？

  這下子翩翩的睡意蕩然無存, 然後她就掀開被子下了炕，抄起炕尾齊齊整整擺著的棉襖穿上，然後輕手輕腳地朝外走。

  甫一走到門前，翩翩就愣住了，隻見趙清明正蹲在一株柿子樹下，低著頭一張一張地往火盆裏頭丟著紙錢。

  無聲的火焰在靜謐的深夜裏跳動著，映得趙清明的臉忽明忽暗，離得有些遠，翩翩也看不清趙清明臉上的表情，不過她卻能感受到趙清明心裏的悵然，而這種悵然，她能感同身受，尤其是是在這樣萬家團聚卻又寂靜無聲的小年夜裏。

  翩翩本來沒想著要去攪擾趙清明一個人的獨處，正想著轉身回房的時候，卻還是被趙清明給發現了，隨即趙清明就站了起來，喚道：“翩翩。”

  “嗯，”翩翩隻得站住了腳，然後邁步出門朝趙清明走了過去，“突然睡醒了，到處找不到你, 嚇了一跳。”

  趙清明伸手握住她的手，確定翩翩的手不涼，這才放心，瞧著翩翩盯著地上的紙錢看，趙清明便解釋道：“送馬大爺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巷子口有人在買紙錢香燭，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地方有小年夜祭掃的風俗，所以……就買了一些回來。”

  翩翩點點頭，表示理解，看著趙清明道：“其實你可以叫醒我的，我們是夫妻，應該一起祭掃。”

  趙清明沒說話，隻是緊緊握著翩翩的手，翩翩輕輕吐了口氣兒，然後扶著腰要蹲下去，趙清明忙要攔著，擔心她碰到肚子, 翩翩擺擺手, 示意無妨, 趙清明這才作罷, 然後也跟著翩翩一道蹲了下來。

  再然後，兩個人一起往火盆裏頭丟紙錢，也沒說什麽，就沉默地丟著紙錢，待到紙錢燒完之後，兩人也沒有多待，趙清明便就扶著翩翩回了房間上了炕，他自己洗漱之後，很快也上了炕，不過兩個人都沒有什麽睡意，便就躺在炕上說起了話來，主要是趙清明說，翩翩聽。

  “其實我從前早就想過父皇的死，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不會因為父皇的死而多傷心難過，畢竟父皇對我一直都很冷淡，並不疼愛我，說是父子，但卻更像是主子跟奴才，所以我覺得自己對父皇除了敬畏懼怕也並沒有什麽親人之間該有的情感，而且父皇死，對我來說也並非壞事兒，因為父皇一死，大哥就能繼位登基，隻要大哥能坐上皇位，我的願望也就達成了，因為在我心裏，隻有大哥才是我的親人，我自然盼著大哥好，而隻要大哥登基繼位，我往後的日子也必然會輕鬆好過一些，所以，在某些時候，我其實是期待著父皇的死的。”

  “是不是特別可怕？兒子竟然盼著父親死。”

  黑暗中，趙清明一字一字輕輕地道，向翩翩袒露自己心底最陰暗最可怕的角落，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直視、更不願被翩翩發現的角落，可是這個夜晚，不知怎麽的，他就特別有跟翩翩坦白的衝動。

  大概是自己也要做父親的緣故吧，這即將到來的新的身份，促使他正視自己。

  翩翩沒有回答，隻是轉過身伸手環住了男人的腰，圓鼓鼓的小腹靠在男人的身上，如今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平躺著睡覺會讓翩翩覺得疲憊，這是翩翩如今喜歡的睡姿，枕著男人的胳膊，小腹以及半邊身子都掛在男人身上，這樣的睡姿讓她覺得輕鬆，也覺得踏實。

  趙清明也習慣了，翩翩一翻身，他就下意識地伸直了腿，由著翩翩把腿搭在自己身上，說起來，跟翩翩的洞房花燭夜，當時尷尬局促的兩個人頭一次躺在一張床上，那一晚，翩翩也是這樣的睡姿，趙清明當時真的都懵了，心裏還想著斷不能讓這位鹿大小姐如此欺壓自己，尤其是在床上，卻不想，後來他卻是這樣心甘情願被鹿大小姐這樣欺壓。

  欺壓得還挺高興。

  想著舊事，趙清明不由牽了牽唇，心裏的壓抑便少了許多，頓了頓，趙清明又繼續道：“可是後來，他真的死了，我心裏卻還是難受得厲害。”

  少年郎的世界總是愛憎分明、非黑即白，尤其是他這樣的生長環境，天生對任何人都帶著警惕與防備，可後來隨著年齡閱曆的增長，趙清明不再那麽絕對極端，尤其是在聽了馮賀的遺言之後，再回想過往與父皇相處的點點滴滴，趙清明的心情自然不同以往。

  這世上很多事情原不是非黑即白那麽簡單，這裏頭雜糅了太多的算計牽扯，也有記掛與不得已，身處不同的位置與階段，往往會有不同的體悟。

  如今再回想起父皇來，趙清明的心裏更多的是悵然與遺憾。

  畢竟他沒有機會再見到父皇，不能當麵詢問父皇，問他對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又是否真的疼愛過他，過去又是否有過什麽不得已以及苦心孤詣。

  “我真的很想知道……”趙清明喃喃道，漆黑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對著無盡的黑暗。

  想知道什麽？趙清明沒說，但是翩翩卻懂得。

  這還是自從得知先帝死訊之後，趙清明第一次主動提起先帝來，翩翩沒有多話，隻是伏在他懷裏，靜靜聽著他說著，待到此時，趙清明一股腦兒說完這些，翩翩才撫著他的胳膊，輕輕道：“趙清明，你知道的。”

  趙清明一怔，滿心不解：“嗯？”

  知道？知道什麽？

  翩翩沒再說話，柔軟的小手順著他的胳膊一路向下，最後捉住了男人的手，帶著它輕輕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然後一下下撫摸著，待感受到指腹下的那一方溫柔圓潤的所在，趙清明頓時心頭一酸，縈繞在心中多年的、此生最糾結的問題，在這一刻，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