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5      字數:4397
  神武門重簷廡殿頂上鍾鼓齊鳴, 濃煙彌漫,躁動的人聲如水入沸油,霎時驚起千層浪!

  萬箭狂飛如同烏壓壓的蝗蟲過境, 冷峭的寒光中,淩亂而尖銳的刀劍聲、腳步聲、嘶吼聲席卷而來。

  緊接著,神武門上接連有守衛中箭從城樓墜下, 漢白玉基座上很快堆起了屍山箭海,鮮血從階前漫溢下來。

  城樓的守衛已經換了幾波, 憤聲高呼:“死守城門!不要放任何人進來!”

  炙熱的火光中,昭王在隊伍正前方振手一揮, 攻城錘的士兵立即推動戰車上前,一架架雲梯也火速搭建在城樓之上。

  沉重的轟鳴聲一響,整個大地都在震動!

  宮裏人聽到鋪天蓋地的動靜,立即從睡夢中驚醒。

  汪順然早知這一日會來臨,提前在心中預演過無數次,今夜陛下與沈將軍皆在宮外,定然是從神武門外包抄, 而攻城期間,神武門內檀梟帶領的神機十二局與千名禁衛軍會立即列陣集結, 隻等甕中捉鱉。

  此時汪順然要做的,就是派人安撫各宮宮人的情緒,避免人心惶惶。

  好在後宮沒有妃嬪, 皇後又不在宮內, 為數不多的主子隻有壽康宮那些太妃,汪順然派遣了足夠的侍衛前往保護和安撫, 一切都在有序的安排之下。

  玉照宮。

  王雪織站在廊廡下, 脖上的傷口已經用棉布包紮。

  已經到了後半夜, 廊下二月的風尚有砭骨的寒意,頭頂蒼穹的火光映得她白皙的麵頰泛起明昧的緋紅。

  她心裏有強烈不好的預感,心髒一直劇烈地跳動,城樓外低沉的撞擊聲一聲接著一聲,像是直接撞擊在她的心口。

  她在廊下揪緊了手中的巾帕,身子一直在顫抖。

  青靈體內箭毒已解,她是閑不住的人,若非汪順然百般阻攔,恐怕能當場提刀上城樓禦敵。

  如今,隻能被安排看守眼前這顫顫弱弱的小王妃。

  說是看守,實則更是保護。

  王雪織看到青靈出來,又仔細瞧了瞧她手臂上的傷口,她還在解釋:“王爺大概以為你是刺客,我……我相信你沒有,你若真想傷害我,從前進出後院那麽多次,早就動手了對嗎?”

  青靈如今也明白,王妃一直活在昭王的掌控之下,從一個高貴的將門嫡女一步步變成如今唯唯諾諾、隻為昭王而活的可憐蟲。

  有些真相若不血淋淋地揭給她看,來日她自己都會自掘墳墓心甘情願地跳進去。

  青靈望著她,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就透出一種冷靜淩厲的神色,“你聽到外麵的聲音了,為何不問我發生了什麽?”

  王雪織慘白著臉,其實不是不想問,是不敢問。

  她出身將門,父兄及外祖家都上過戰場,哪裏不知宮門外的動靜代表著什麽。

  她想要逃避,青靈就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昭王帶兵逼宮,現已抵達神武門下,馬上就要殺進來了!”

  青靈一步步逼近,語氣異常冰冷,“你知道逼宮的後果嗎?成則高坐明堂,敗則滿門抄斬,死無葬身之地!”

  王雪織緊緊攥住手掌,腦中混沌不堪,突然意識到什麽,瞪大了眼睛看著她,“所以你將我擒來,是想要威脅王爺?”

  “王妃未免也太高估自己在昭王心中的分量了!”青靈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以昭王的理智,王妃覺得他不惜謀逆的代價來救你嗎?”

  王雪織被逼得後退幾步,後背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滿臉都是淚痕。

  她知道不會的……

  去歲的女子失蹤一案,姨母左中郎將夫人為表兄來向她求情,那時的王爺是怎麽說的,監國期間朝中上下眾多雙眼睛盯著,他不能有一點行差踏錯。

  王爺性情溫和公正,一生無愧朝廷,無愧百姓,怎麽會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

  青靈冷笑道:“昭王在書房密室內暗藏美人,王妃這半年來當真絲毫沒有察覺?褪去麵上的和善仁慈,你有看到過他真心何在嗎?”

  王雪織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她不願意思考,痛苦地搖頭,“不是……王爺他已經足夠好了,是我的不是,是我……”

  青靈立即打斷她:“王妃還以為昭王殿下是三千弱水隻取一瓢嗎?他若當真疼惜你,何故到今日王妃也未曾誕下一子?京中閑言碎語議論紛紛,說王妃高攀,說王妃的肚子不中用,昭王殿下可曾出麵解釋過一句?”

  一連串的問題刀刀剜心,逼得王雪織無路可退,心口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湧上來。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叩問心門,可那一丁點的懷疑和憤懣很快就會被涓涓細流般的溫柔覆蓋。

  他對她的確很好啊,昭王府是她遮風避雨的港灣,他給她獨一無二的位置和足夠的安全感,親自教會她如何斷章識句,還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教她轉軸撥弦、布棋羅星、煮酒烹茶。

  她天資愚鈍,旁人信手捏來舉一反三的東西,她總是要很久才能學會,而他格外耐心,從無一句催促和苛責。

  她嫁的是全上安城女子的夢中人啊。

  她怎敢有任何的怨言和委屈?

  王雪織反手抓緊了身後的廊柱,好像隻有那樣才能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麵前的青靈完全變了,變得如此咄咄逼人、尖酸跋扈,她變回了從前冷酷的殺手,再也不是那個會軟下聲來地鼓勵她的女子。

  宮門外猛烈的撞擊聲混著青靈冷酷的逼問鼓動著耳膜,王雪織渾身都僵硬了,腿也軟得厲害,渾身都像脫了力,甚至想逃離這裏。

  她連裙擺都不顧了,跌跌撞撞地玉照宮外跑過去,口中不住地念著昭王的名字。

  這世上沒有人會對她一直好,隻有王爺,他永遠那麽溫柔,那麽春風和煦。

  青靈麵色一凜,一揮手便是疾風怒襲,猛焰驟熄,王雪織麵前的那道宮門怦然關緊!

  王雪織再也支撐不住,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麵。

  青靈一步步走到她麵前,蹲下來冷冷地盯著她,“你想去哪?你能去哪?外麵全是官兵,你是能替你家王爺身先士卒,還是想看他一敗塗地的下場,嗯?”

  王雪織不住地搖頭,脖上的白色棉布滲出斑斑血跡,她嘴裏盡是苦澀的味道:“青靈……你別這麽對我,在王府內我還幫過你,你別這麽對我……”

  青靈視若無睹地看著她,諷刺地笑道:“忘了告訴你,若非娶了王妃,今日大司馬又怎會心甘情願帶兵相助,領千軍萬馬列陣在神武門外?”

  王雪織猛然抬頭:“父親?”

  父親也反了?!

  “嘭!”

  耳邊倏忽轟然一聲炸裂般的巨響!

  神武門破了!

  這一聲太過震感,直擊得人肝膽俱裂!

  王雪織渾身的骨頭都像被敲碎,她無力地跪坐在地上,整個人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今日玉照宮的情形。

  直到此時此刻,她都沒有看到陛下。

  若當真毫無準備,汪總管怎會隻吩咐底下人安撫各宮情緒,毫無箭在弦上的緊迫感?青靈又怎會在這同她說這麽多?

  青靈似乎長歎了一口氣,語氣低緩了些問她:“你還記得福叔嗎?”

  王雪織微微一怔,發白的嘴唇顫動著:“福叔……福叔生病回家休養了。”

  青靈勾唇哼笑一聲,“昭王是這麽跟你說的嗎?”

  王雪織疑惑地看著她,“什麽意思?”

  青靈繼續道:“他是不是還告訴你,福叔手裏那批慈幼局的衣裳已經送過去了,往後你若再做,便另外吩咐一名管事替你送出府去?”

  王雪織怔怔地點點頭,“清河的原話就是這麽說的。”

  青靈彎起嘴角,很少有這般笑意盈盈的樣子,“如果我告訴王妃,福叔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所殺,而王妃以往做給小孩子的衣裳,全都被他在湖邊燒毀,一件都沒有送到慈幼局的管事手中。王妃會信我,還是選擇相信昭王殿下?”

  王雪織還是一臉怔忡的模樣,仿佛沒有聽懂她的話,良久通紅的眼睛才眨動了一下,嘴巴微微張開,“不會……王爺不會騙我……”

  簡直荒謬!

  荒謬地讓她想笑,她顫顫地抬眸:“一些衣裳而已,王爺為什麽要騙我?”

  “他為什麽要騙你?”青靈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傻王妃,來日若昭王登基,必立崔氏為後,他既不能得罪太傅,也不能得罪你父親大司馬,怎麽辦呢?當然是讓你主動讓賢啊。”

  王雪織渾身發涼,身下冰冷的石麵如同細針一寸寸地刺入骨髓中。

  青靈撫摸著她身上杏黃色的錦緞,微微凸起的金銀線精致細膩,“看看,你穿這身衣裳多好看啊,你自小錦衣玉食,有著多少女子望塵莫及的身世,父親位極人臣,母親將門貴女,你在外人眼中,何嚐不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王妃不妨仔細想一想,這一切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

  王雪織慢慢抬起頭,呼吸沉沉地發痛。

  父兄在外征戰之時,她曾隨母親在外祖府上住過幾年,那時她每每出行也是前簇後擁,即便想要天上的星星,娘和外祖都會給她摘下來。

  後來父親凱旋,來外祖府上接她回京,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外祖還開玩笑說,以我家雪織的身份,這世上的好男兒都任由她挑!

  可自從入京,她就開始與京中貴女圈格格不入,無論走到哪裏,所有她不擅長的事情總是接踵而來,她不停地出糗、丟人,被孤立,被譏嘲,從前的尊嚴一敗塗地。

  直到後來,太後定下她與昭王殿下的婚事,她一邊慶幸到極致,一邊又自卑到極致,因為那些冷眼和嘲諷還是沒完沒了,與日俱增。

  那段日子,她真的一點也不願回憶。

  可是這些,和王爺又有什麽關係?

  他一直寬慰她,教著她,從來不像旁人那般冷眼相待。

  可是她還是做不好這個王妃,她甚至,連一個孩子都沒辦法給他。

  “你崇拜他嗎,是不是覺得他就是來拯救你的?一個被眾人嗤之以鼻的對象,竟然嫁給全京城女子的夢中情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

  青靈籲了口氣,慢慢扶住她雙肩,“王妃,他根本就不是喜歡你,而是在一點點地摧毀你!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全京城的讚譽,卻對讓你抬不起頭的流言蜚語冷眼相看。你有沒有想過,那些閑言碎語其實是他故意為之,隻為讓你一文不值、醜態百出!”

  王雪織被她吼得人都傻了,努力從她眼中看出一點點玩笑的成分。

  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還是不信王爺會如此,可是又像被戳中了心髒,淚水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

  青靈道:“說實話我一開始根本不會相信,為什麽一些小孩子的衣裳,也值得他們費盡心力地去毀掉,有什麽意義呢?直到福叔死去的當晚,我親耳聽到昭王和清河的談話。他為什麽不讓你去慈幼局,因為他心虛!那些孩子從來沒有得到一件王妃親手所做的衣裳。因為他不想讓民間對你有任何一句讚頌,哪怕一丁點母儀天下的潛質。”

  青靈歎了口氣,望著她迷茫空洞的眼球,“最後那一批衣裳截在我府上,王妃若是不信,隨時可以來看,我也可以隨時帶王妃去慈幼局。”

  ……

  神武門。

  城門轟然一聲被撞開,昭王策馬揚鞭,帶領身後大批人馬烏壓壓地往宮門內行進。

  方才飛射入內的箭矢被宮門內的遁甲陣通通擋了回去,淩亂的寒箭掉落滿地,盾牌之後,上千名黑甲士兵整裝待發,暗夜之中宛若肅立不動的山巒,隱隱有風起雲湧之勢。

  昭王冷眼掃過去,不過千人而已,怎敵得過他身後千軍萬馬!

  韜光養晦這麽多年,他從未有一日停止訓練手下的暗衛,他可以確信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悉心培養、百裏挑一的好手,對付眼前這些綽綽有餘。

  他坐在馬上,慢慢地握緊手中劍柄,隨即高舉長劍,厲聲喝道:“斬一人頭顱者,賞十金,斬十人頭顱者,賞百金,封千戶侯!給我殺!”

  一聲令下,大司馬手下副將帶領兩支隊伍飛奔向左右兩翼包抄,中間的銀甲將士則蜂擁前進,與城門內黑甲衛兵正麵交戰起來。

  兩方都由最精銳的將士帶領,昭王頭一回正對這些血腥的殺戮,這讓他骨子裏壓抑多年的戾氣霎時翻湧而出!

  原來不止是傅臻,連他自己這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竟也十分享受這種廝殺的快意!

  他看到新鮮的頭顱在地上翻滾,粘稠的血液還冒著熱氣,看到那些亂飛的四肢,對穿的胸背,琥珀色的眼眸泛起淩厲而熾熱的光芒。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柄,盯準了麵前仍舊負隅頑抗的黑甲士兵,甚至有一種親自上陣廝殺的衝動!

  事實上,他的確按捺不住了!牽動韁繩的那一刹那,他能感覺自己的血液在顛騰。

  然而就在此刻,頸側倏忽寒光一閃,一把冰冷的腰刀貼在他的脖頸。

  昭王有過一瞬地怔忡,他緩緩轉過頭,看向了這把刀的主人,甚至於笑了一下,“嶽丈,你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