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3      字數:2692
  去往將軍府的馬車上, 兩人麵對麵坐,阮阮一直支頤看著沈烺。

  他的腰背挺得很直,麵上的鬱色散開, 素來沉肅的眉眼總算透出幾分青年的明朗之氣。

  記憶裏的哥哥沒這麽嚴肅古板,算得上是十裏八鄉最耀眼的少年郎,那時候衣裳沒這麽體麵,一到夏天哥哥就赤著上身下河摸魚,村裏的小姑娘們看到他都會偷偷臉紅。

  其實,如今的哥哥也才二十出頭,模樣也極為俊朗,可在氣場上卻與那些同歲的富家子弟很不一樣, 看得出他很少笑, 眉心有淺淺的皺褶。

  兩人失散多年,心中縱有千言萬語, 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 麵對麵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沈烺不是很會表達的人, 今日在玉照宮廊廡下的那些話, 恐怕比他這些年加起來都多。

  默然片刻, 他見妹妹還在怔怔地看著自己, 不禁一笑,“方才我還以為,陛下不肯放你隨我出宮,你同他說了什麽,讓他改變了主意?”

  阮阮也笑起來, 眼睛彎得像月亮, “我同哥哥說, 哥哥不要笑話我。”

  沈烺抿唇道:“你說。”

  阮阮攪弄著手裏的帕子, 低低道:“我跟他說,小別勝新婚,我就算在哥哥身邊,也會惦記陛下的,他就讓我回來啦。”

  沈烺垂眸一笑,“是嗎?”

  阮阮用力地點點頭,眼尾卻悄悄泛了紅。

  其實她不是這麽說的。

  她和陛下說的是,她餘生的每一天都會和陛下在一起,可是她就隻能完完整整地陪伴哥哥這幾日。

  況且,哥哥就隻有她了。

  沈烺沉默片刻,慢慢地抬起頭,“阿沅很喜歡陛下是不是?”

  阮阮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麵頰泛起淡淡的緋紅,忽然想到什麽,就又笑起來:“哥哥你還不知道吧,陛下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進了宮,我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她把幼時在遙州遇險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說與沈烺聽,說到最後,紅著眼睛道:“我的記性真的不好,忘記了陛下的樣子,也忘了哥哥。”

  阮阮再也忍不住,坐到沈烺身邊偎著他,挽著哥哥的手臂,還像從前一樣,“從渭北到安西,一路都是哥哥背著我。”

  沈烺眼中也泛出了淚意,伸手撫了撫她發心。

  可陛下說得是,妹妹終究是大了,不能再像從前那般親密,他手掌有些僵硬地扶住她肩膀,輕輕拍了拍。

  阮阮抬起頭,竟在他鬢邊瞧見一綹灰白,原本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她抹了把眼淚,輕輕撥開他微微淩亂的鬢發,心口倏忽一緊,“哥哥,你都長白頭發了。”

  沈烺微微一怔,隨即淡淡嗯了聲。

  從前副將的確同他提過這一茬,看到他鬢邊的這綹白發很是吃驚,畢竟他今年才二十二,若非少年白頭,這種情況非常少見。

  不過沈烺倒是從來沒有在意過,大概是在阿嫣死後長出來的吧。

  阮阮像是被針芒刺痛了眼睛,止不住淚流:“哥哥,你這些年都在哪裏?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沈烺搖了搖頭,語氣溫和:“找不到你那段時間,哥哥去給人當了三年護衛,後來陛下大軍路過當地,哥哥便去參了軍,比起那些死在戰場上屍骨無存的將士,哥已經很幸運了。”

  他對奴隸場那一段避而不談,隻挑了些好的說,否則以阿沅的性子,不知道會哭成什麽樣。

  沈烺替她擦幹淨眼淚,“方才我派人先行回府,讓底下人給你收拾一間廂房出來,我們先去顧府。”

  阮阮靠著他的肩膀,輕輕點頭。

  阮阮是瞞著宮中上下偷偷與沈烺出來的,她穿著一身普通的宮裝,下車時戴上幕籬,沒有人能認出她的模樣。

  顧襄夫婦看到沈烺帶著阮阮過來拜見,兩人驚喜得說不出話來。

  本以為江州一戰打完,沈烺偕同幾萬大軍至少半個月之後才能抵達上安,卻沒想到信件寄出去不到一月,沈烺已經火速退敵,趕回京城的當日就見了皇後、認了妹妹,兄妹二人還親自上門拜謝。

  顧夫人拿起巾帕拭淚,一邊又止不住歡喜地笑道:“我和老爺原本也沒什麽把握,還生怕認錯了人,叫沈烺回來見了會失望,沒想到真是一家人。”

  阮阮含淚道:“若不是義母心細如發,我與哥哥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認。”

  顧夫人連連說好,“既然陛下放娘娘出宮幾日,便與你兄長好生團聚,你哥哥為了找你,這些年是吃盡了苦頭。”

  沈烺從前的經曆,早在與顧嫣議親之時就毫無保留地向顧襄夫婦二人坦白過,他二人從未嫌棄過沈烺的出身,也不會因為這些經曆看輕了他,如今還幫他找回了妹妹,沈烺對他們就隻有感激,兩人朝顧襄夫婦鄭重地磕了頭,他二人實在是阻止不及。

  離開前,顧襄將沈烺叫到一邊,長歎了口氣說:“阿嫣的事情是個意外,你也不必日日介懷,往後為了皇後娘娘,也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沈烺蒼白一笑,頷首應下。

  心裏一處隱秘的角落泛起綿綿的疼痛,出府時腳步飄忽,一度有些站不住。

  阮阮一直不知道如何安慰哥哥,盡管他嘴上不說,什麽都吞在肚子裏,可她能夠感知到哥哥心裏深深壓製的疼痛。

  隔著一層幕籬,她摸到了哥哥的手,緊緊握住,“爹娘和嫂嫂在天上看著我們,他們也一定希望我和哥哥過得好。”

  沈烺艱澀地抬起眼眸往上看,天光大亮,灼得人眼眶生疼。

  其實他已經很累了,五日前從江州出發,到今日幾乎沒怎麽闔眼,加上之前戰場上連軸轉,前前後後有一整月沒有好好休息過。

  盡管軍醫牧殷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人不是鐵打的,體力更不可能無窮無盡,向老天爺透支的好處,遲早有一日需要十倍百倍地償還。

  沈烺隻當他嘮叨不休,很少聽進去,其實早年經曆那麽多,肺腑早已有損傷,他連命都是賒來的,這輩子唯獨擁有的就是體力和時間,所以才不管不顧地去浪費。

  如今想來,的確可笑。

  就像顧襄說的,為了阿沅,他也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他要看著她鳳冠霞帔,受萬千朝拜,看著她兒女雙全、承歡膝下,護她一生安穩無憂。

  缺席的這十年,他得一樣一樣地補回來。

  如此,他才有臉下去見爹娘。

  ……

  青靈這幾日一直在想如何引昭王出書房,甚至福叔的屍體從湖中打撈上岸的當日,她將計就計,盯著風向燒了半片王府後山,昭王卻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吩咐下人救火。

  直到今日,底下的探子來報,說車騎將軍沈烺撇開大軍獨自回京,今日還進了宮,沒有去禦書房,反倒是在玉照宮待了許久。

  青靈透過窗縫看到,向來從容自若的昭王臉色竟是驟然一變。

  他攥緊手掌,往多寶格的方向看了一眼,沉聲道:“出去再說。”

  窗外青靈眸光一凜,見外麵守衛鬆懈,而書房內空無一人,此刻正是最好的時機。

  於是翻身向內一躍,一身黑色勁裝輕盈地落在地心。

  這幾日暗中窺探,對於密室的打開方式再熟悉不過,於是照著昭王的手法,觸動多寶格上一處機關,密室的門隨即緩緩打開。

  熟悉的鎖鏈鋃鐺聲入耳。

  隨之而來的,還有四處彌漫的濃鬱熏香味。

  青靈沿著漆黑的密道走了許久才慢慢看到一絲微弱的光亮,心道方才那道門或許隻是密室其中一處出入口,這裏似乎已靠近王府後院的位置。

  前路煙塵若霧,在昏暗的環境裏嫋嫋升空,鬆散細碎的紋理在空氣中清晰可觸。

  青靈一眼就看到牆邊的桌案上供著一塊牌位,“顯妣崔嬙”幾字赫然在列。

  她認得,這是太後的閨名。

  昭王悼念亡母,在此私設靈牌也算是人之常情。

  青靈在太後的靈牌前停滯片刻,裏頭再次傳來鎖鏈的聲響,緊跟著一聲陌生的女子聲音傳出,“你不是傅玨?你是誰?”

  帶著幾分慌亂和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