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2      字數:4250
  沈烺早在看到顧襄密信的當天就傳書到京城, 估摸了這場仗的時間,向傅臻說明自己會提前進京的情況,免得來日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隻不過給傅臻的信上沒有明說是誰, 隻道顧襄找到了關於妹妹沈沅的一些線索, 自己需要提前回來求證。

  在遇到顧嫣之前,妹妹沈沅幾乎占據他的整個人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線索, 傅臻明白他的心情,自然應允。

  昭王那邊得到沈烺生擒信王回京的消息,派出不少殺手, 在江州至上安的路上處處設伏,哪裏想到沈烺並不在大軍之中, 那些殺手回回落空, 隻能不了了之。

  傅臻下朝之後就去了禦書房, 與地官府商議三月考選的試題。

  沈烺風塵仆仆一路疾行,直到在宮門外下馬。

  漫長的宮道上,耳邊狂風呼嘯而過, 熟悉的玉照宮飛簷翹角一點點地映入眼簾。

  從看到顧襄的信開始, 到今日回京,顛蕩了十數日的心緒在此刻迫切到極致。

  宮門的守衛見他遠遠闊步而來, 有一瞬的詫異,待他走近時趕忙俯身行禮,“沈將軍回來了!”

  沈烺朝宮殿內望了一眼, 攥緊的雙手青筋隱現, “陛下可在?”

  守衛如實道:“陛下身體痊愈之後恢複上朝, 與朝臣議事的地點也改到了禦書房, 非是從前在就近設在偏殿, 將軍若有要是相稟,可到禦書房啟奏陛下。”

  沈烺大步入內,一麵將腰間的佩劍扔給那侍衛,“不必,我就到偏殿等候陛下!”

  那守衛阻止不及,前兩日汪順然特意交代過他們,說今後任誰也不得擅闖玉照宮,攪擾皇後娘娘清淨。

  沈烺心中急切,步子也邁得大。

  那侍衛在身後一路小跑,“將軍年前就出了京,您有所不知,如今這玉照宮還住著還未正式冊封的皇後娘娘,非是從前——”

  話音剛落,沈烺倏忽頓下了腳步。

  是啊,他的阿沅竟然做了皇後……

  這十數日他徹夜難眠,回想過幼時那麽多的場景,想到她被人牙子擄去,想到她在遙州做丫鬟,也想過她進宮之後過得好不好。

  偏偏不曾仔細想過,她是怎麽一步步坐上的皇後之位。

  很難相信,幼時和他窩在破廟中每天哭鼻子的小姑娘,竟然陰差陽錯地進了宮,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沈烺眸中的光芒漸漸地黯淡下去,方才走路帶風的人,此刻雙腳像是灌了鉛,多日來不舍晝夜的疲乏夾雜著無窮盡的茫然與恐懼齊齊湧上眉頭。

  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耳畔回響。

  會不會是,弄錯了?

  人牙子隨口一說的府邸,不見得就是遙州刺史府,再往前說,那人牙子也未必就是當年擄走的阿沅的那個……

  年歲,朱砂痣,無父無母……

  世上哪有這麽多機緣巧合,全讓他一個人碰上了。

  沈烺望著遠處的重簷琉璃殿頂,深深地籲了口氣,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和荒蕪之感緊緊遏製住他的脖頸。

  停滯在原地的時候,打前頭兩名宮女從抱廈內前後腳出來,兩人的說笑聲傳入耳中。

  “皇後娘娘的那兩隻兔子真是可愛得緊,今早給火火喂菜葉,還被它舔了手心兒。”

  “可不是,”另一人笑道,“水水看著膽小,一旦同你玩兒熟了就開始粘人,直往人身上蹭。”

  兩人沒留神,一抬頭,竟看到車騎將軍沈烺近在身前,兩人皆嚇得收斂住笑容。

  沈烺深邃冷厲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她二人,幾乎是一字一句切齒地問:“你們方才說,皇後娘娘養的兔子叫什麽名字?”

  沈烺相貌雖俊美,可連日來不曾休息,一雙眼眸紅得近乎妖異。

  且他從來不笑,宮內宮外無論是下人還是士兵都很怵他。

  兩名宮女被他冷肅的氣場鎮住,哆哆嗦嗦地回話:“回……回將軍,一隻叫‘火火’,一隻叫‘水水’,都是皇後娘娘起的名字。”

  沈烺長長地籲了口氣,雙拳攥得脆響,寒戾的漆眸似有淚光閃動。

  “哥哥,我們的名字真好聽。”

  “等咱們以後有飯吃了,我還要養兩隻兔子。你命裏缺火,我命裏缺水,咱們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隻跟你的名,一隻跟我的名。”

  ……

  沈烺深深地閉上眼睛,這些年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遍的話語又在此刻湧上心頭。

  如果說來時他已經有九成的把握,而方才那一瞬的不確定性讓他將這點把握幾乎降至一成,直到聽到這兩隻兔子的名字,他已經可以認定。

  這世上還會有誰給兔子取這樣的名字?

  是阿沅……是他的阿沅。

  阮阮昨夜被鬧到很晚,今早一直睡到辰時末分,整個人還是沒什麽力氣,這會才從偏殿用完早膳出來。

  行至廊下,遠遠看到殿門外聚了幾人。

  玉照宮許久沒有官員進出,阮阮好奇,偏過頭去瞧。

  溫煦和暖的日光下,年輕的將軍一身黑色暗紋勁裝,鬢發微微有幾分淩亂,卻擋不住一身挺拔凜然的氣勢。

  阮阮沒有見過這個人,心中卻意外想到了“沈烺”這個名字。

  她遠遠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迷茫,而沈烺也在看著她。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對麵那人表麵一派風平浪靜,然負在身後的雙拳卻竭力控製著顫抖,沉寂了這麽多年的心潮一度澎湃起來。

  他一步步走上前,就這麽直直凝視著她,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廊下的少女身姿窈窕,著一身淡粉色的廣袖流仙裙,襯得膚色雪白如凝脂。朱唇皓齒,雲鬟楚腰,發髻兩邊各簪一隻金鑲寶珠蝶趕桃花簪,垂下的珍珠在日光下閃動著瑩潤的光華,仿佛將融融春日裝在了發間,三春盛景在她麵前亦是遜色。

  她的五官和小時候變化不大,像是複刻放大的版本,隻是更加明麗動人了些,氣色比之幼時蓬頭垢麵的樣子要健康許多。

  阮阮張了張口,心口仿佛被什麽沉沉壓著,有些喘不上氣的疼痛。

  看著他步步走近,忍不住開口:“你是……沈烺將軍嗎?”

  沈烺有過一瞬的失神,也並未斂衣行禮,就這麽毫不避諱地看著她,“臣與娘娘見過麵嗎?娘娘怎知臣便是沈烺?”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透著淡淡的沙啞,阮阮卻覺得心髒被戳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沈烺看到她茫然無措的樣子,心中劇烈地顫動。

  他逼著自己冷靜下來,這麽多年都等到了,不急於這一時半會。

  她幼時過得很苦,這麽多年恐怕早已忘記他這個哥哥了。

  無妨,他可以幫她慢慢回憶起來。

  良久,平複好了心緒,沈烺依舊目不轉睛看著她,緩慢一笑:“臣是渭北人,娘娘是遙州人,臣和娘娘算是半個同鄉,從前便是一家也說不準。”

  沈將軍很少笑,更是從不與人套近乎,身後的侍衛見他如是說,撓頭抓耳地一笑,覺得稀奇。

  阮阮卻並不覺得他在說玩笑話。

  方才因他一身攝人的氣場,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這會四目相對,細細打量下來,才發現他生得十分俊美,五官硬朗,劍眉星目,漆眸似濃稠的墨,莫名給人信賴的感覺。

  有點說不上來,這樣的眉眼,這樣的輪廓,好像隔世經年在心口深深烙下的印跡。

  既遠且近,觸之不得。

  卻又有一種隱隱的力量牽引著,告訴她,她應該認識這個人。

  可是為什麽,心口這麽難受。

  廊下有風吹過,她微微紅了眼眶,想要抬手撫一撫心髒,卻還是忍住。

  其實這麽看著一個陌生的男子,已經算是失態了。

  她怔怔地偏過頭,不再與他對視,好像心裏那種怪異的難受也輕了些。

  嘴巴張闔著,半晌才憋出一句:“沈將軍是來見陛下的嗎?”

  沈烺默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走上台階,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廊廡都顯得逼仄,阮阮下意識退後兩步。

  他垂首望著她,便也不再逼近。

  這般直白的目光放在旁人身上都該是無禮的,可他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又讓人覺得恭謹。

  沈烺素日冷淩的目光偏向平和,“是臣唐突了娘娘,臣有一個妹妹,與娘娘年歲相仿,容貌亦有幾分相像,方才那一刹,好像看到了臣的妹妹。”

  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前頭語氣輕鬆,末尾四個字卻咬出了重量。

  阮阮心弦忽然震動了下,“是嗎?”

  忽然想起沈烺是有個未婚妻的,棠枝同她說過,那未婚妻就是顧大人的女兒。

  如此說來,他們本該是這段緣分的,可阮阮就算想順著他的話套近乎,也不能戳人的心窩子,話到嘴邊的義父也咽了下去。

  沈烺含笑說:“臣少時家徒四壁,土坯和垡子壘砌成牆,內屋中央擺著口大鍋,朝南的木窗下有一方土炕,一到冬日,一家四口擠在炕上取暖,窗紙擋不住風,娘把妹妹穿不下的棉衣裁下來,一錘一錘地釘在窗牗上。”

  他說得很細致,那些陳設都是在腦海中有了具象。

  阮阮想象著夢裏看見過一遍又一遍的泥草房,眼前漸漸模糊了。

  沈烺繼續道:“屋外有個小院子,平時曬莊稼,雞窩裏有兩隻雞,每天放出去找蟲子吃,日頭西沉的時候自己就會回來,雞窩旁搭了一座小草屋,妹妹養了她最喜歡的兔子,這樣的日子雖然清貧,但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很快樂。”

  他似有似無地歎了口氣,“後來州縣鬧饑荒,爹臥病不起,家裏的雞被人偷走,最後一罐小米也快要吃光了,爹娘瞞著我和妹妹,每日一頓小米湯省給我們吃,後來實在是不行了,爹病得快死了,餓得氣兒有進無出的,娘無奈,偷偷將妹妹的兔子燉了湯。娘哄妹妹說,兔子是跑丟了,夜裏妹妹躲在小草屋旁偷偷哭,其實白天娘剝下兔毛出去賣的時候,妹妹在門口麵看到了,卻沒有戳穿娘的謊言。那段時間真的很難,爹一病不起,娘的眼睛也一直不好,後來他們還是死在了饑荒。”

  阮阮聽到這裏,隻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口被撕開,細細密密,疼得讓人無法呼吸。

  沈烺聲音漸漸有些沙啞,“朝廷遷民救粟,災民都往南邊逃荒,我和妹妹跟著一起走,妹妹身子不好,一路上總是發高熱,沒辦法隻好在安西縣的一處破廟棲身,白天我去河邊摸魚,到山林裏摘果子,每天變戲法地給妹妹帶東西回來,妹妹膽子小,一枚鬆果都能把她嚇哭。”

  阮阮的眼淚一顆顆地往下落,陌生又熟悉的記憶一點點地漫入腦海,“鬆果,哥哥拿鬆果嚇唬我……”

  沈烺眼底閃動著淚光,含笑,聲音有些哽咽,“妹妹說,她知道娘把兔子燉了,可她一點都不怪娘,以後有了錢,能吃上飯,我們還要養兩隻兔子……”

  “和哥哥一人一隻,你命裏缺火,我命裏缺水,咱們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隻跟你的名,一隻跟我的名……”

  阮阮口中喃喃地接上他的話,都是她從前常常掛在嘴邊的,她笑著笑著,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烺抿著唇,沉默了一會,“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爹請村裏識字的夫子幫忙起的,命裏缺火就叫沈烺……”

  阮阮哭得泣不成聲,“命裏缺水的……就叫沈沅。”

  沈烺牽唇一笑,“我們的名字都很好聽,是不是,阿沅?”

  “阿沅,阿沅……”阮阮口中重複著這個名字。

  夢裏那些斷斷續續的場景拚湊到一起,幼時失去的記憶在他的指引下慢慢變得清晰明朗。

  土炕上臥病不起的是爹,坐在爹身邊哭得雙眼通紅的是娘。

  後來爹和娘都不在了,哥哥背著她一直走,一直走,頭昏腦漲的,又餓,又發了高熱,實在是走不動了,哥哥就把她放在破廟一尊佛像的後麵,地上鋪著厚厚的茅草,白天她就睡在這,等著哥哥給她帶吃的回來。

  她沒什麽大出息,就惦記著養兔子,要和哥哥養一輩子的兔子。

  哥哥說,等阿沅長大了,哥哥就去參軍,刀山火海裏非要搏個名堂出來,給妹妹住不漏風的大房子,喝甜湯吃牛乳,養一窩的兔子,還要給妹妹買花戴,他沈烺的妹妹這麽好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後來有一日,哥哥出去尋食,好久好久都沒有回來。

  她身上燒得很難受,暈暈乎乎間來了一群人,他們在佛像後麵發現了她,說了兩句什麽,直接將她抱起來帶走了。

  那一次病了很久,腦袋燒得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就再也記不得人了。

  阮阮想到這裏,雙眼被眼淚灼得發痛。

  她怎麽能……怎麽能忘了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