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1      字數:3519
  營帳內眾人一時屏息凝神, 不敢鬧出一點聲音。

  連沈烺的副將都知道,禦史中丞一家對於沈烺意義非凡。

  一個寒門出身的將軍,即便如今身居高位,在朝中也處處受人冷眼, 可笑的是, 門閥世家出身的那些人遠遠不知大晉邊關的處境, 軍人在戰場浴血奮戰, 守衛疆土, 可在他們眼中,隻是一個來日將會危及到他們強權和地位的絆腳石。

  他們等著看他的笑話,背地裏不隻使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明槍暗箭來得比沙場上真刀真槍還要凶猛。

  唯有禦史中丞這一家高風亮節, 禮賢下士, 無論是對待高官顯貴還是寒門子弟都是一視同仁,顧襄賞識沈烺,看重他堅韌的品性,顧嫣更是不懼世俗眼光, 對沈烺情意深重。誰能想到議婚前夕,竟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眾人心中無奈地歎息著, 禦史中丞這時候送信過來,想來是緊要的私事, 都各自別開臉去, 不敢看沈烺的神色。

  顧嫣死後,沈烺依舊感恩禦史中丞顧襄夫婦。顧襄是這世上除了傅臻之外他最為敬重和感激的人,即便意外發生, 顧襄夫婦對他始終沒有一句責難, 甚至依舊視他若親子。

  若無要事, 顧襄不會火急火燎地送信到軍中,沈烺打開信封的時候,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下。

  就連看到信封上那個熟悉的“顧”字,心口都會卷起鈍痛之感。

  顧襄是嚴謹之人,並不直說“令妹”二字,隻如實道數日前他與薑美人結為義親,而顧夫人無意間發現這姑娘的耳後長有一枚朱砂痣,且年歲也與沈沅對應得上。

  沈烺粗糲的手指顫抖著,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目光順著字跡一行行看過去,直到看見“以遙州刺史府之女的名義選入宮中,實則並非刺史薑成照之女,隻是替薑氏千金入宮侍藥”的字樣,他萬年死寂的漆眸中終於泛起了波瀾。

  遙州刺史府……親衛的信件中提到的也是遙州刺史府!

  顧襄沒有真憑實據,自不敢斷定阮阮的身世就與沈烺有關,隻道待他禦敵還朝,進宮與薑美人見麵一問便知。

  可顧襄哪裏知道,兩日前沈烺收到西北的來信,說的正是那遙州刺史一家!

  阿沅她……或許還活著是不是?

  沈烺攥緊了手掌,盡量平複著心緒,將兩封信中的細節一點點重合,半點線索也不願放過,終於捋出個大概來。

  薑府那婆子可疑,是因為府中上下沒有事先統一口徑,見人尋來,怕事情鬧大,這才捏造了妹妹因病去世的事實。

  而入宮的薑美人無父無母,陛下為堵住悠悠之口,所以才帶她出宮,與顧襄夫婦結為義親。

  再加上而後那顆小紅痣……

  阿沅,一定是他的妹妹阿沅!

  中軍大帳燈火晦暗,沈烺的俊美冷毅的麵容就在這片光影裏顯得深遠窈冥,隻有那一雙眼睛幾近赤紅,燭火之下泛著細碎的光。

  副將跟了沈烺許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仿佛是種劫後餘生、如釋重負的喜悅。

  但沈烺不敢太過高興,從前有過無數次這樣的瞬間,可到最後希望都變成了失望。

  老天爺從不肯厚恩於人,這輩子他所擁有過的東西全都失去,手中的權柄,不過是刀山火海中拿命換來的,總有一日也要還給閻王爺。

  而今日這樣的巧合又實在罕見,他隻能給自己三分的把握。

  沈烺將那封信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又看了三遍,他長籲了口氣,最後緩緩地閉上眼睛,強逼著自己不要再看,

  三分把握就是三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良久,底下的副將頂不住喉嚨癢,輕輕咳嗽了聲,這動靜立即讓沈烺回過神,順著方才的聲響看過去。

  那副將尷尬地一笑,“將軍,那南信王這邊究竟如何?”

  沈烺神色微沉,望著眼前巨大的沙盤,“不等了!南信王狼子野心,意圖謀逆,即刻出兵,活捉南信王回京,如有負隅頑抗者,”他眸中寒光一掠,“十萬大軍,死活不論!”

  ……

  昭王府書房重地,裏外都有重重親兵把守,青靈每每隻能選在每日三次的護衛換班之際,才能在書房之外停留片刻,但依舊打聽不到任何動靜。

  無奈之下,隻能避開守衛,再去後院瞧瞧王雪織。

  王雪織見她過來,歡喜之情溢上眉頭,“青靈。”

  春日回暖,外頭的柳枝抽了新芽,王雪織穿了一件蔥綠的衣裙,她有些畏冷,屋內的炭火還沒有停供。

  青靈躬身向她行了個禮,站在一旁,見她手邊的繡籃中放著一雙男子的皂靴,看著還差幾針沒有做完,便尋了話頭道:“王妃的女紅很是不錯。”

  王雪織麵上微微一紅,“我的女紅不是自小就學的,其實拙劣得很,光這一雙靴子就費了足足半月之久,王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恐怕不會喜歡我做的。”

  青靈見沒誇到點子上,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王雪織的丫鬟在一旁打趣道:“王妃哪裏是不善女工,您給慈幼院的孩子們做的小衣裳件件都可愛得緊。”

  說著便從屋內的箱籠中取出幾件精致的小襖來,“青靈姑娘瞧瞧。”

  青靈倒是眼前一亮,丫鬟手裏的薄棉小襖顏色鮮亮,針腳雖算不上細膩,但也絕對密實,尤其是每件衣裳都有自己的特色。

  丫鬟左手那件連帽小襖便是做成小老虎的樣式,帽上是虎頭,還貼心地用碎布料縫製了兩排細細的胡須,看上去栩栩如生。

  便是青靈這般冷酷的性子,也不禁軟了心腸,“這些紋樣,慈幼院的孩子們一定會喜歡的,王妃很喜歡做小孩子的衣裳?”

  “讓你笑話了吧,我這點東西上不得台麵。”王雪織瞧著那小衣裳,眼底泛起溫柔的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京中女子或長於書畫,或長於琴技,而青靈你武功高強更勝男子,我都豔羨得緊呢。前些日子你說讓我尋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來做,我思前想後,似乎也唯有在這件事上一直堅持。”

  王雪織從前就常遣人給慈幼院的孩子們送東西,嫁入昭王府後甚少出門,空閑時候便會找些閑置的布料來,自己摸索著做些玩意兒。

  從前也做過布偶娃娃,但後來想想,孩子們連溫飽都不易,做這些東西中看不中用,倒不如與衣裳結合,既能解決穿衣問題,又不失童趣。

  她其實很喜歡孩子,也很想給王爺生一個孩子,無奈這兩年來都沒有機會,做這些衣裳也當是個感情的寄托,看到這些衣裳,就好像看到孩子們圍繞在她身邊追逐嬉笑。

  青靈道:“王妃做得很好,對慈幼院的孩子來說,冬日裏一件可以禦寒的棉衣,遠比給他們一幅名畫,或者在他們麵前彈奏《高山流水》要實用得多。”

  王雪織笑道:“這東西入不得旁人的眼,我倒是很喜歡,不過從來沒有人誇過我,就連我母親也不理解。多謝你,青靈。”

  屋內的丫鬟往殿外瞧了一眼,遠遠看到一個深灰色布衫的身影從假山後麵繞過來,“是福叔過來取衣裳了!”

  青靈麵色微微一凜,王雪織轉頭向她解釋道:“福叔是府裏的管事,王爺怕我出門遇上危險,這差事便交給福叔在辦,他每個月到後院來拿一次衣裳,然後幫我送到慈幼局去。”

  青靈眸光掠過窗牗,拱手對王雪織道:“奴婢還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擾王妃了。”

  王雪織頷首道,“無妨,你快去吧。”

  青靈心下一思忖,走之前又多說了一句:“這皂靴縫得很結實,王妃做完就快給昭王殿下送過去吧,他會很高興的。”

  王雪織歡喜地點頭:“會嗎?還差幾針,那我今晚便親自給王爺送過去。”

  太後獲罪之後,她知道王爺心情悲痛,很想為他做些什麽,一雙靴子哪怕隻換來王爺的一句話、一個微笑,她便知足了。

  福叔前腳剛踏進院門,王雪織再一回頭,青靈已經消失不見了。

  青靈離開之前故意那樣說,便是想趁王雪織去見昭王之際尋到機會,打探他這些日子在書房到底可有密謀什麽。

  若說他在府中靜思己過、修身養性,青靈是萬萬不信的,這麽多年的籌謀,在群臣和百姓之中培養起來的賢名,以及太後暗地裏無數推波助瀾使的手段,昭王絕不可能就此放棄一切。

  青靈躲在暗處等待天黑,看到福叔捧著紅木箱籠從院內走出來,卻沒有出府,反倒是四下張望,鬼鬼祟祟地繞進了後山,將那紅木箱中的孩童衣裳如同廢品似的扔在湖邊,在從袖中取出個火折子,竟是要將那些衣裳全部焚毀。

  青靈麵色當即沉冷下來,拔出腰刀,縱身一躍至他身後。

  福叔像往常一樣,正打算將那些孩童衣裳燒掉,忽然間頸側一涼,淡淡的鐵鏽味散入鼻尖,福叔意識到什麽,霎時渾身僵住,哆哆嗦嗦地側頭,看到脖子上抵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刀刃再偏一寸,恐怕就能將他的腦袋削下來。

  福叔滿頭冷汗,顫顫巍巍地道:“你、你是何人?為何在昭王府中?”

  青靈也不同他廢話,冷聲道:“王妃送往慈幼局的衣服,你為何要燒?誰讓你這麽做的?說!”

  刀刃擦過皮膚,福叔脖子一痛,已經聞到了血腥,命都保不住了,哪裏還敢不說實話:“是王爺!是王爺的吩咐!”

  青靈冷喝:“王妃親手做的衣裳,昭王為何要燒?”

  福叔嚇得屁滾尿流,顫聲道:“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隻是按照王爺吩咐辦事,月月都是如此,小的自己怎敢燒王妃的東西呢!”

  青靈攥緊了手中的刀鞘:“你是說,此前王妃做的所有衣裳,沒有一件真正送到慈幼院去,全都被焚毀了?”

  福叔僵著腦袋,不敢點頭,連聲道:“是啊!老奴一切都聽王爺吩咐,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

  話音未落,福叔雙目驟然瞪大,連一聲慘叫都未曾發出,已經被青靈一刀抹了脖子。

  青靈擅長毀屍滅跡,將他脖上的刀傷做成大火燒傷的痕跡,再一腳將提進湖水中,來日等人發現的時候,隻會認為福叔引火燒身,不慎落入水中。

  青靈回頭看著那些完好無損的衣裳,麵色徹底地冷了下來。

  這裏頭的每一件都凝聚了王雪織無數的心血,而吩咐下人一件件燒光的,卻是她最深愛、最崇拜的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