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3      字數:3574
  阮阮在殿外等到夜幕低垂, 月上枝頭,抬頭看到內殿的燈火亮如白晝,裏頭仍是沒有一點動靜。

  鬱從寬與宋懷良這時候從太醫院過來。

  玉照宮這幾日都是宋懷良值守, 鬱從寬趁機卸了擔子放鬆兩日, 但礙於慈寧宮那邊還需及時稟告, 今日不得已親自過來瞧瞧傅臻的病情。

  兩人跨進宮門的那一刻, 阮阮頓時如臨大敵, 警醒地盯著他們看, 手裏的帕子都絞緊了。

  宮中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危險重重, 和善的笑意裏藏著鋒利的刀子,所謂的親人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猝不及防捅你一刀,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能輕信。

  難怪從前陛下不讓她服用慈寧宮的湯藥, 她甚至想到先前腹痛欲死的那一次, 興許也是太後的手筆。

  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到玄心大師在這裏, 否則陛下的處境定會更加危險。

  心裏這般想著, 兩人已經走至近前,向阮阮躬身行了個禮。

  阮阮叫他們免禮,眼眶還是紅通通的。

  汪順然應付這些事情早已經遊刃有餘,苦著臉忙將兩人攔住了:“陛下醒來後龍顏大怒,不僅砸了藥, 還發落了兩名宮人,兩位大人就別上去找不痛快了。”

  鬱從寬與宋懷良對視一眼,兩人都猶豫了一下,默默地縮回了腳。

  陛下暴怒的模樣,鬱從寬見識過不止一次, 回回都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硬著頭皮上, 而宋懷良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 隻這幾日在皇帝麵前當了兩回差,回去的時候官袍都能擠出水來,後背全是冷汗。

  鬱從寬雖然幫太後做事,可在保命這方麵自認為與汪順然是站在統一戰線的,一個是貼身伺候的,一個是太醫院令,幾乎承受了所有的怒火,汪順然甚至比他還要慫。

  看到這薑美人一副心力交瘁、如喪考妣的模樣,可想而知又被陛下欺負了,鬱從寬對汪順然的話更是深信不疑。

  可饒是如此,他們吃著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因為皇帝發火,做臣子的就立刻知難而退。

  鬱從寬佯裝遲疑了一下:“陛下這身子本該靜心凝神,大動肝火更易導致毒性蔓延,你怎麽不多勸著些?”

  汪順然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表情,攤了攤手道:“你們當太醫的都勸不動,咱家是有三頭六臂,還是多長兩張嘴不成?”

  宋懷良插嘴問道:“陛下今日的狀況如何,可好些了?”

  汪順然歎了口氣道:“能是什麽狀況呢!昏迷了四日,身子還如從前一樣,這會在批折子,連咱家都被趕了出來。”

  汪順然的態度就是皇帝情緒的風向標。

  話已至此,鬱從寬輕輕咳嗽一聲掩飾膽怯,“既如此,這麽晚了我等也不便打擾,待陛下消消氣,下官明日再來。”

  汪順然拱拱手,將兩人送到了宮門口。

  在殿外坐了小半日,正打算去一趟恭房。

  從假山繞進僻靜處,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閃現。

  汪順然霎時戒備起來,躍身一個疾電般的閃躲,逃開了那道銳利的寒光。

  那人仍不罷休,又是一道強勁的掌風帶著烈焰般的灼熱徑直襲來,汪順然揮出手中的拂塵,以掌力推動,那柔軟的拂塵霎時化作淩厲的劍刃,直向那白光擊去,二力相撞,形成巨大的威力,汪順然竟被逼得後退兩步。

  對方卻在一片樹葉簌簌飄落間穩穩站妥,緊跟著低笑一聲:“汪總管好身手。”

  汪順然聽到這話時反應了一下,隨即麵色大喜,朝那來人躬身施了一禮,又尷尬地扶了扶官帽笑道:“玄心大師怎的拿奴才尋開心?”

  玄心緩緩負手走來,往四周掃視一眼,低聲正色道:“箭毒已解,陛下眼下身子極虛,玉照宮還請汪公公好生看守,莫要叫人趁虛而入。”

  汪順然連連頷首,“多謝大師,這個自然。”

  玄心滿意地笑笑,往石桌的方向望了一眼,懶洋洋道:“更深露濃,還得汪總管請那小美人回去休息,今日就不必等著了。”

  玄心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汪順然忙拱手應下,再一抬頭,又是一道白光劃過,麵前空空如也,玄心已然沒了蹤跡。

  汪順然解決了出恭,趕忙回來扯了個謊,對阮阮道:“奴才方才往殿內瞧了一眼,解毒恐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美人快莫要等著了,橫豎陛下這回有救了,您別擔心,奴才送您回耳房休息吧。”

  在外麵被冷風吹了這麽久,阮阮雙腿都凍麻木了,腳腕的金鈴晃動起來,這才體會到了針刺般的疼痛。

  她揉了揉膝蓋,無奈地往內殿瞧了一眼,裏頭燈火煌然,料想這毒難解,並非她想象中那般容易,即便大師神通廣大,也著實需要費些功夫。

  於是便聽汪順然的話,先回耳房等著。

  棠枝伺候洗漱,鬆涼灌了幾個湯婆子來給她捂著,阮阮抱著湯婆子,連寢衣都沒有換,直接將外衫脫了鑽進被子裏。

  一閉上眼,白日看到陛下前胸的傷口那一幕就反複地在腦海中回放。

  玄心大師說得對,以毒攻毒的狀態,若是箭毒解開,那陛下身上的蠱毒豈不是更加嚴重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夢中的陛下吐了滿地血,抬起一雙猩紅血眸望著她。

  阮阮是被心口痛醒的,一覺醒來,身上冷汗直流。

  恍惚想起剛剛入宮那幾日,她一看到陛下劇毒發作,自己的心也會不由得泛痛,冥冥之中仿佛與陛下有什麽特殊感應似的。

  屋內一燈如豆,耳房不是內殿,陛下不在便也無需上燈,阮阮一點沒猶豫,披著袍子匆匆下了床。

  鬆涼在門口值守,見她出來嚇了一跳。

  阮阮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去看看陛下,莫要聲張。”

  鬆涼還未來得及阻止,阮阮已經跑出了屋子。

  寢殿髒汙的巾帕都已經被玄心扔進銅爐中燒成了灰燼,可空氣中那種濃鬱的血腥味始終揮散不去。

  汪順然的內功自帶七分邪氣,若是能替傅臻壓製些蠱蟲的活動,他早就這麽做了,可眼下隻能眼睜睜看著傅臻煎熬。

  傅臻躺在龍床上,頭頂大汗淋漓,掙脫桎梏的蠱蟲在身體內橫行霸道,骨肉和經脈啃噬般的疼痛讓他撕心裂肺。

  汪順然幾乎要流下淚來,腳底在地上不住地旋磨,卻又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

  傅臻的性子和惠莊皇後很相似,兩人都是一樣的固執,認定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

  玄心白日也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無論他如何勸,傅臻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見阮阮,而汪順然更是嘴皮子都磨破了,傅臻依舊油鹽不進。

  殿門“啪嗒”一聲輕響,隨之而來的是清脆的“鐺鐺”聲,外頭走進來個淡金色衣裙的身影。

  汪順然頓時覺得活菩薩來了,可礙於傅臻的吩咐,不得不將人趕走,於是趕忙走上去:“美人您怎麽來了?陛下他——”

  阮阮一進門就嗅到了濃稠的血腥味,幾乎要吐出來。

  她的心狠狠戳痛了一下,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對汪順然道:“你讓我陪著陛下吧。”

  汪順然自認不是個大善人,明知道以陛下如今的狀況,責罰她自作主張都是輕的,萬一情緒失控,手底下沒個輕重傷到了姑娘,後果不堪設想。

  阮阮淚眼汪汪,哀求地看著他。

  汪順然心裏苦啊,看到陛下那麽痛苦,他也實在是沒了辦法,狠心地點了個頭,自己關上殿門在門外守著。

  阮阮腳步在門口停了一會,有些類似近鄉情怯的複雜感,她擦了擦眼淚,挪動腳步慢慢地走過去。

  屋內的燈燭氤氳在一片濃鬱的血腥裏,落下來的燭火也像是彌漫著血色的。

  阮阮緩緩走近,直到看到龍床上的人,心口的疼痛更加清晰。

  傅臻緊閉著眼,額角掛著汗滴,即便在明黃的燈火下,臉色也沒有半點暖意,蒼白到幾乎透明。

  他沒有蓋被,半個上身都用紗布包紮著,胸口及腹上的肌肉痙攣般地抽動收縮,阮阮隻覺得觸目驚心。

  療傷的那幾個時辰,她都不知道陛下遭遇了什麽,一聲不吭地承受了這麽多。

  阮阮盯著他蒼白的臉色,忍不住上前,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額頭的虛汗。

  察覺到殿內進了人,嗅到熟悉的氣息,傅臻攥緊手掌,眼皮子都沒抬,“朕讓你進來了麽?出去。”

  他的音色異常沙啞,弱得就隻剩下氣聲。

  阮阮手一頓,咬了咬嘴唇,忍痛將啜泣咽了下去,指尖觸碰到傅臻灼熱的指尖,低喃著說:“我不走。”

  箭尖是寒毒,寒毒除去之後,隻剩下熱性的蠱毒,傅臻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發熱,連指尖都是滾燙的,他費力地抽開向他伸過來的那雙幹淨綿軟的小手。

  傅臻喘了口氣:“朕體內有蠱蟲。”

  阮阮落下淚來:“我知道呀。”

  傅臻冷冷地說:“知道還不滾?你不覺得惡心嗎。”

  阮阮怔忡地望著他,他讓她出去,是覺得自己惡心嗎?

  她知道蠱蟲惡心,可陛下也是深受其害,她怎麽會覺得陛下惡心呢。

  阮阮悲傷地望著他,本該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陛下,本該擁有父母疼愛、百姓愛戴的陛下,本在是整個大晉江山最煊赫驕矜的陛下,他一點點地被磋磨了傲骨,變成這般奄奄一息的模樣……

  老天爺為什麽就不肯好好對待他?哪怕一丁點的善意也好。

  身旁的人良久沒說話,傅臻更是不耐:“要朕說幾遍?還不滾——”

  話音方落,他燒得幾乎幹涸的唇上落下一片冰涼細膩的綿軟。

  傅臻猛然一震,睜開一雙渾濁猩紅的雙眼與她對視。

  阮阮的眼睛是幹淨澄澈的,薄薄一層水霧在燭火之下散發著琉璃般的光彩,裏頭一點跳動的燭焰,就像月光下平靜的湖麵,閃動著粼粼波光。

  傅臻厭惡地轉過頭,“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阮阮被他的樣子嚇得一怵,可一想到現在的陛下那麽虛弱,她腰杆子就支起來了,眼睫顫了顫,咬牙道:“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這裏不走。”

  傅臻手掌攥成拳,眼眶赤紅:“抗旨不尊,以下犯上,真當朕不敢動你嗎?”

  話落,那濕軟的櫻唇再次覆上來,以柔克剛般地將他惡狠狠的話堵了回去。

  阮阮心一橫,咬破了自己的唇,溫熱的血珠從她唇上緩緩滲出,阮阮吻住他,將血一點點地喂到他口中。

  金鈴晃動著,發出輕盈的“鐺鐺”聲,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散發著淡淡佛香的美人血,對於蠱蟲有著不可忽視的鎮定作用,身體的疼痛較往昔緩解了幾分,而另一種誘人沉淪的熱度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